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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人命(中)

    那百户扭头嚷了几句,挥手示意,随即拨马退到一旁。在距离栈桥二十步外的草地上,早有仆从铺开了毯子,摆上酒肉。几名贵人盘膝坐下,旁若无人地用手里的小刀割下熟肉,粗鲁地塞进嘴里大嚼。

    围栏里的蒙古人开始挑选。他们凶横的策马闯入人群,挥鞭左右乱打,用最粗暴的办法选出健壮有精神的人,将他们一拨拨地赶到围栏外头。然后把年迈的,手脚不灵便的,或者身体上有严重伤势乃至残疾的都筛选出来,用马匹冲撞他们,将他们逼到围栏的另一侧。

    赵瑄冷淡地看着这一幕,并不阻止。

    近十余年来,由昌、桓、抚等州向西,包括大同府和东胜州、云内州等地,逃亡草原的百姓很多。

    这是因为连年天灾,再加上官府凌迫,破产的牧民、失地难以为生的边地汉儿人数很不少。他们当中较软弱的,或者卖身为奴,或者饿死冻死,较强悍大胆的,便往北逃过界壕长城,想在草原上找一条活路。

    但草原上的经济形态远比内地落后,大部分去往草原的汉儿,都成了牧奴,过的日子未必比原先好些。

    所以,一方面每年有许多人逃亡草原,一方面每年又有许多人意图逃回长城以南。去时容易,来时却难,许多人在逃亡途中被蒙古人抓住,或者当场处死,或者捆起来带回草原深处。

    赵瑄的家族曾经往草原上贩卖瓷器,到过长城以北好几个边贸集镇。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多了。

    后来随着蒙古人势强,小股蒙古军突入界壕防线,掳掠人口的次数更多。而伴随着掳掠的,有大量的屠杀,还有一个个家庭被摧毁,一个个普通人的撕心裂肺,乃至死于非命。

    而赵瑄的家族生意,到此时也就无以为继。毕竟蒙古人都已经拿刀子抢了,何必还和你们老实交换呢。

    眼前的情形,便如赵瑄少年时在边地看到的。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只不过,明明是打了胜仗的定海军出面解救百姓,这些蒙古骑兵却依旧是凶神恶煞的姿态,实在可恶。

    汉民们,忽然被驱赶至此,本就心惊胆战,这时候更是喧哗哭喊。

    他们会恐慌,是很正常的。他们原本可能是勤勉的农人,可能是精于算计的商贾,可能是过着优渥生活的官宦,但现在,他们所有人只是惨烈屠杀后剩下的游魂,在蒙古人眼中,他们的地位和牛马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牛马更低,死了都不会心疼。

    他们除了哭喊喧闹,又能做什么?

    赵瑄待要与那蒙古百户交涉,忽又止步。

    他想了想,指一名牌子头:“但凡被挑出来的,就是我们的人了,你立即带五十名甲士,到围栏那边护着!”

    那牌子头应声领命而去,旋即就带了五十人,横插到百姓与蒙古骑兵之间。

    几名蒙古骑兵正策马游走在百姓前头,用色眯眯的眼光看着其中的女人,时不时惋惜地抱怨几句。被甲士们一冲,蒙古人呼喝挥鞭,恼怒地摆出种种威胁姿态。

    但这五十名甲士,便是当日随骆和尚强突蒙古骑兵的铁浮图成员。他们原本就个个身材高大,性格勇猛剽悍,刚把蒙古人砍瓜切菜杀过一批,哪里会畏惧?

    五十名甲士直接横枪戒备,蒙古骑兵竟不敢靠近。

    赵瑄想了想,犹自觉得不够。他又指一名牌子头:“你去挑五十个嗓门大的,给我响响亮亮地告诉百姓们,我们是莱州定海军,是来搭救他们的!蒙古人已经被我们打败了!”

    五十个嗓门大的汉子须臾来到,里头有士卒,还有水手,他们站到围栏旁,齐声大喊。百姓们果然稍稍安定。

    有几个机灵的百姓,还向士卒们打探莱州的局势,定海军的背景。

    士卒当即骄傲地说起己方的战绩,说起节度使郭宁乃是北疆的勇士,此番战败蒙古军,杀伤数千,并俘虏了蒙古四王子,用四王子的性命交换数万百姓。

    百姓们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不免连声惊呼,有人将信将疑,不能想象那些野兽般的蒙古人居然会败。于是几个身临战场的士卒便将沙场细节一一都说了,还着意描绘了四王子拖雷的惨状,将他说得猥琐胆怯,极其不堪。不少百姓从不信,转为半信半疑,也有人当场就跪了下来,咚咚磕头,叩谢郭宁的恩情。

    士卒们这般宣扬,自然也有译者转告给喝酒吃肉的蒙古百户。

    那蒙古百户暴跳起来,站到赵瑄身边连声大喊,赵瑄把下巴扬起,只不理会,那蒙古百户也拿他没法。

    待到申初时分,五千汉儿男女都被清点完毕。

    这些百姓不少是阖家在此。蒙古人挑选的时候,很是简单粗暴,难免有些儿子被挑出来了,父亲被扔下,妻子被挑中了,丈夫却被赶回了围栏里。

    随着两边的人群渐渐分开,许多人猛然被生离死别的痛楚攫住,两边都有人哀声哭泣,有人试图从围栏外奔回里头,也有人试图翻越围栏去外头。

    蒙古骑兵纵马来去,挥动马鞭将他们打得满地乱滚。而定海军将士们事前都得到严令,自家是来捞好处的,不是来打仗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准生事,故而人人脸色难看,却不插手。

    刘樾从船上搬运了一些食物和清水下来,带人在人丛里发放,一边竭力安抚百姓们,一边为他们作临时的编组。

    赵瑄向那蒙古百户点头示意,起步离开。

    这一场只是开始,后头还有许多场。那么多百姓、工匠,还有钱粮,都要再小清河上交接,时间又那么紧张。第一场能到这程度,双方没有撕破脸厮杀起来,就已经很好了。

    他正准备去往围栏外百姓方向,给刘樾搭一把手,忽然听得蒙古百户呼喝了几句。

    蒙古骑兵们忽然行动了。

    被挑选剩下的老弱们,都被驱赶在围栏另一头,而蒙古骑兵们忽然抽刀拔剑,向他们缓缓逼了过去!

    刘樾先发现了这情形,向着赵瑄连声大喊。赵瑄转头一看,大惊失色。

    他看得清那些蒙古人灰色眼睛里的杀意,感受得到他们毫不掩饰的暴烈情绪。蒙古军是要杀人!怪不得他们带了那么多人来此……他们一开始就打着杀人震慑的主意!凡是五千人以外,被挑剩下的那些汉儿,全都活不成!

    他转身直冲到那蒙古百户身前,用蒙古语连声大喊:“停下!停下!不行!”

    那蒙古百户和几名同伴从毯子上慢慢站起,人人都扬起下巴,连声冷笑。

    蒙古百户看也不看赵瑄,向骑士们大声喊道:“快点动手!杀光他们!”

    蒙古军所到之处,都是腥风血雨,屠杀便似家常便饭。对他们来说,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与杀一个普通牲畜并无不同。草原上不同部落彼此仇杀灭绝,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而当他们发现,这种轻而易举之事,竟能对外人形成剧烈的恐吓,于是便以此法变本加厉地施加于草原以外。

    便如此刻,那百户眼看着赵瑄狂躁不安,却又无能为力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归根到底,你们都是软弱之人,只配像兔子一样吃草!而蒙古战士就算偶尔失手,也始终是战士。今天我们杀一批汉人作为警示,明天,后天,再往后的许多天,我们还会继续杀!

    距离围栏不远处,沿着沟壑一溜潜近至此的张荣,将这情形完全看在眼里。

    片刻间听说的消息,使他的情绪从惊愕,到疑虑,到狂喜,再到现在,又有些失望。

    终究朝廷靠不住……那些朝廷的官儿,大抵是不在乎人命的。

    张荣低声骂了句,对身边的同伴说:“快去把狼烟点起来,局面一乱,你们就引着百姓往沟里走。”

    下个瞬间,他挺身直立,张弓搭箭,瞄准了身前一名高举弯刀的蒙古骑士。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人命(下)

    而在张荣挺身而起的同时,蒙古百户忽觉身前劲风大作。

    这百户也是久经沙场的好手,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往后急仰。当他后背砸到地面,立刻就跟上一个侧翻的动作。

    向后仰身,使身体隐藏到马匹牲畜之后;而侧翻之后,或者继续匍匐,或者纵跃上马,或者半蹲在地探看局势皆可。这是蒙古人徒步遇敌时最标准的反应。

    虽然从没有谁刻意强调过,但这是草原上一代代相传下来的小诀窍,每个蒙古人的动作都差不离,区别只在于警惕性的高低、动作的快慢。

    这蒙古百户敢于以杀人挑衅,自然早就全神贯注,准备应对种种情形,这一闪身后仰,动作奇快,而后继的侧翻……

    嗯?没翻动。

    原来刚才的劲风大作,不是箭矢,而是一支粗大铁棍被人横空掷来。

    那铁棍怕不有数十斤重,便如一根桩子,深深地夯砸进河边松软地面。而这个深扎进去的位置,正正地就在蒙古百户两腿之间。蒙古百户翻身时,两腿被铁棍架住了,于是不得不仰天躺倒回来。

    铁棍微微颤动,好像也一下下地震动着蒙古百户的鼠蹊,那感觉实在是……

    贴得真近,扎得真准。

    蒙古百户猛出一身汗。他有些庆幸,忽然间想到,万一铁棍的落点稍稍变化点,自家岂不是要有大麻烦?随即他又明白,这一下如此精准,对方军中真有能手!此等人物要杀自己,轻而易举,而自己这副仰天躺倒的模样,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他的反应确实快,当即也不再动弹,只纵声狂吼:“停!停下!不要杀人!”

    亏得蒙古军指挥如臂使指,近百名蒙古骑兵本来冲向那些百姓,已经策马加速,手中持刀蓄力,这会儿忽听百户喝令停止,连忙勒马。

    近百匹战马被缰绳勒住,无不暴躁人立,嘶鸣不已。

    最外侧的一骑正忙着控马,忽见眼前冲出一名满脸包着麻布的古怪汉子,张弓搭箭对着自己,于是随手抛开弯刀,在马背上持弓相对。

    两人瞬间对峙,谁也不敢轻动。

    而蒙古百户嚷了这两句,忽觉眼前一黑。

    倒不是又来袭击,而是那铁棍另一头,本来松松地扎着几个褡裢。

    铁棍落地,那几个褡裢就在铁棍顶端旋转,转着转着,落下来一个。

    正砸在蒙古百户的小腹上,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褡裢很沉,三下砸过,蒙古百户只觉肠子都快断了,他蜷缩起身体,闷哼了几声。而三个褡裢上头打的结,也被撞得散开了,露出了里头的物什。

    哪怕面临威胁,蒙古百户也直了眼。他身边另两名百户,也全都愣了神,死死地盯着看。

    褡裢散开后,堆在蒙古百户肚子上的,滚落到他身旁两侧的,全都是金银宝石,全都是在阳光下闪烁诱人光芒的珍玩之物,有色泽红艳的珊瑚,有毫光隐现的大珍珠,有镶嵌宝石的纯金短杖,有弧首束腰十两一个的金铤……

    蒙古军自入中原,到处抢掠,所得丰厚异常。但落到每一个普通百户身上,或许有奴隶若干、牛马牲畜若干、武备若干、绸缎布匹若干,这种价值高昂的金珠宝贝,真不常见!

    不,岂止是不常见,这辈子都没见过。

    常识和本能告诉他们,这些金珠珍宝价值连城,比他们手里的那些奴隶和牛马牲畜,加起来还要昂贵许多。这些珍宝,起码是地位极高的千户那颜,才能从成吉思汗手里得到的赏赐!

    那些千户那颜,手里顶多能有一件两件,三件五件吧?这里却有整整三大包裹!

    一时间,几个百户全都傻了。他们眼睛转不开,心跳得厉害,咚咚响。

    在他们周边,数十名蒙古骑士也都陷入了呆怔,有人抹了抹口水,有人擦一擦眼,定神再看。

    而骆和尚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们身前,翻手抽回了铁棍。

    几名蒙古人警惕地看着骆和尚,只觉得这人如一头黑熊,看起来呵呵地笑着,有点憨,但却又杀机内敛,蕴藏着巨大的威胁。

    当他迈步走到跟前,那些停泊在小清河面的船只里又冒出了许多甲士,个个手持弓刀,对着此地虎视眈眈。

    “阿弥陀佛!”骆和尚高喧佛号:“上天有好生之德,剩下的那些老弱病残,洒家用这些金珠宝贝来换!”

    赵瑄连忙用蒙古语说了。

    那蒙古百户半点都不迟疑:“换了!”

    蒙古人是勇猛嗜杀,但又不傻。他想杀几个汉儿以泄胸中怒火,那是情难自禁。但如果剩下千余汉儿能换来这么大的好处……胸中的怒火也不是不能压一压。

    如今这局面,四王子身陷敌手,能说话的千户那颜一个个都缩了头,区区一个百户,何必多生事端?

    何况,赎回四王子的耗费不小,存放在济南城里的诸多物资,眼看着都要拿了出去。这样一来,己方等若在山东白忙一场,此时此刻,谁能拒绝这么大的诱惑呢?

    赵瑄没想到这蒙古百户如此果断,还在发愣。

    蒙古百户连声道:“换了!我说换了,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了!”

    骆和尚点了点头。

    顷刻间,蒙古骑兵如风而去,一个不留,百户们个个喜笑颜开。

    围栏内外的百姓一时愕然。

    过了半晌,围栏外头的人丛里,钻出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少年看看身前的士卒们,试探性地往围栏里走了一步。

    士卒并不拦阻,反而连连挥手道:“去吧,去吧,把人都接出来,我们要上船走了!去莱州就安全了!”

    少年飞奔而去,猛地抱住了围栏里一个端坐着的中年书生。他冲得太猛,把中年书生扑倒在地,中年书生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起来。

    好在少年反应过来,连忙把中年书生扶起。

    “父亲,我们去莱州!”他带着哭腔喊道。

    中年书生有些拘束,好像还有些呆愣,他看看船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济南府陷落的这些日子里,多少人盼望着能有解脱的一天,在蒙古人的鞭子和弯刀之下,他们面临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羞辱,和随时到来的死亡威胁。前后才几天?原本人丁繁茂的济南府里,多少人已经死了!多少人活着,却生不如死!

    天可怜见,这噩梦般的日子过去了,蒙古人被打败了,大家得救了!

    围栏内外的百姓们重新聚拢到了一起,他们彼此搀扶着慢慢出来,交头接耳地指着眼前的将士们,指着小清河上的船队。

    越来越多的人笑了起来,有人哭着喊着,有人抱着亲人跳跃,许多人都道:“莱州定海军打赢了蒙古人!我们去莱州!”

    天色不早了,夜间行船很麻烦。

    刘樾从后头过来,派人稍稍止住欢庆,按照先前的小队划分,安排登船。

    接受的人口多了千余,每艘船都得塞满。好在从小清河出海,再转入海仓镇,前后用不了几天,这些百姓们都是吃足苦头的,不会介意这点难处。

    赵瑄则有些狐疑。

    他跟着骆和尚好几年了,深知这和尚手头留不下银钱,是个穷和尚。但有积蓄,也都花在好吃好喝上头。

    “咳咳……”他咳了两声,对骆和尚道:“大师,这些钱财……”

    骆和尚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前日晚间,船队经过邹平。当地有个契丹军将名叫石抹孛迭儿的,连日里四出掳掠钱财物资,闹得天怒人怨。洒家一时手痒,便带人突袭邹平,砍了他的脑袋,把他聚敛的财物都抢了来……那可真是一大桩的横财!”

    骆和尚本来在河北打家劫舍,后来改头换面成了官军,便许久不曾开张。难得故技重施一番,劫了个特别肥的。

    “当时你在前队,所以没来得及和你说。一会儿你去后头看看,像刚才这些金珠,还有好几份!当时我真没想到,石抹孛迭儿这个契丹人,哪来这么大的聚敛本事!”

    这其中的缘故,骆和尚后来连夜询问俘虏,才打探明白。

    原来聚集在石抹孛迭儿手上的,可不止是他自家的私藏。还有早前赵瑨、杨万、贾塔剌浑等降将跟从蒙古军杀穿河北的所得,是这几条蒙古忠犬投降蒙古人后,领兵南征北战辛苦厮杀,攒下的全部家当。

    随着三将先后毙命,这些家当,都被石抹孛迭儿强取豪夺在手。

    这几日里,因为四王子拖雷被俘,蒙古军不得不倾囊而出赎人。于是纳敏夫又授意石抹孛迭儿在淄州内外尽力劫掠,以使拖雷脱身之后,能稍稍补偿各位千户那颜。

    石抹孛迭儿既降了蒙古,自然鞍前马后,殷勤效力,当即分派兵力刮地三尺。

    可他没想到,骆和尚所部,竟乘船从小清河而来,绕到了邹平城下。而在骆和尚眼里,蒙古军都被打翻了,石抹孛迭儿这个降人,算得什么?

    他不惹事还罢了,这时候还惹事,还落到了骆和尚眼里……

    骆和尚只带五十人,夤夜突袭石抹孛迭儿盘踞的邹平城,势如破竹。半夜里,这契丹人还没从榻上起身,骆和尚铁棍直落,砸得他脑门开花,红白间杂。

    因为是干的私活、黑活,动用人手甚少。骆和尚来不及搬运石抹孛迭儿手里的粮秣物资,只将他苦心收集来的金珠珍玩席卷一空。

    而这些金珠,此时便作赎买汉儿百姓之用,也算用得其所了。

    “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呢?”

    骆和尚摸着头皮,若有所思。他想要引几句佛经,讲一讲这其中因缘会遇的道理,却发觉自家早就忘了那些拗口句子,最后只高喧一声佛号了事。

    整批百姓们全都得救,赵瑄心里很是愉快。

    他露出河北剧寇嘴脸,故作悻悻地嚷道:“大师,就算当时我在前队,钱财里也有我一份的!拿金珠钱财去赎人,是你的主意,我那份可不能少了!”

    这话是能公开说的吗?咱们如今都是官军了!

    骆和尚浓眉一竖,威风凛凛地瞪了赵瑄一眼。

    ------题外话------

    对了对了,上一章更新的时候忘了,有了新盟主。

    感谢@紫苏凌老爷!老爷威风!老爷霸气!

第二百四十三章 老卒(上)

    百姓们登船的时候,骆和尚一直手持铁棍,站在原处观看,神威凛然如金刚菩萨一般。

    赵瑄和骆和尚并肩落草好几年了,看他脸色,放低声音:“坐一坐可好?”

    骆和尚摇了摇头:“不急,等百姓们都上船。”

    当日郭宁分派铁浮图骑士连冲三阵,骆和尚带领的是最后一阵,也是压力最沉重的一阵。一场厮杀下来,他左脚两个脚趾遭重箭削去,受了不轻的伤。

    脚上的伤势不同于手上、身上,只要行动,就要受力,而且是整个身体的沉重力道加诸其上,伤处极易恶化。

    偏偏骆和尚是个要强的。船队行到半途,他带人突袭邹平,全程纵跃奔跑与敌厮杀,方才又迈大步在蒙古人面前威吓。蒙古人在时,他还能撑起威势,这会儿靴子里有些渗血,脚趾伤处痛不可遏……他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听骆和尚这般说话,赵瑄点了点头,转身便叫了两名士卒回去,把骆和尚搁在船头的交杌抬来。

    这会儿蒙古人已经远离,除了少量被遣到远处哨探的骑兵以外,将士们大都精神放松。两名士卒匆匆上船,各提着交杌扶手待要折返,却见船上同伴大长着嘴,看着南面不远处的沟壑方向。

    回头望去,一缕狼烟升起。

    黑色的浓烟滚滚,仿佛不祥之兆。

    尚未登船的百姓顿时乱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涌上狭窄栈桥,试图尽快登船,然后自家冲撞在一起,不断有人被挤落到浅水和淤泥里。有些人惊恐异常,干脆跳进河里,游泳追赶已经启航的船只。

    负责维持秩序的刘樾连声喝骂,全然无用,于是带着亲信部下们挥鞭乱打。可百姓们全如惊弓之鸟,刘樾又不好杀人立威,一时间哪里治的住?

    停泊在栈桥旁的两艘通州船里,有一艘是骆和尚和精锐士卒们的坐舟。士卒连连呼喝,不许百姓冲上船来,但骆和尚喜爱的交杌却也送不下去。

    另一艘连着涌上了许多人,登船的百姓又不听指挥乱动,整艘船只肉眼可见地向一旁倾斜。船长眼看情况不对,连声喝令起锚升帆。这一来,更多百姓惊恐地往栈桥上去。

    太多人的重量,终于压得栈桥整个倒塌,木料轰然落入水里,栈桥上数十人也随之而下,个个摔得七荤八素,呻吟不止。

    “怎么回事?”骆和尚大怒,持铁棍一指狼烟方向:“去一队人,查个清楚,若有敌军或心怀叵测之辈,不要留手!”

    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士顿时直奔过去。

    而刘樾已经放弃管束百姓们,连声呼喝船上将士:“戒备!戒备!弓手就位!水手们就位!”

    正在所有人紧张的时候,蒙古人留下的围栏对面,一个满头裹着麻布的汉子快步奔来,连连挥手:“误会!军爷们,误会啊!”

    “这是什么妖怪?”骆和尚吃了一惊。

    有精细的士卒想了想道:“方才蒙古人威胁要杀尽老弱,此人从后头林地冲出来,与蒙古骑兵对峙,后来就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将他带来,洒家问一问!”

    闹腾了好一阵,张荣总算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听得他就在蒙古人眼皮底下聚集数千人众自保的事迹,又听说他当时喝令点起狼烟,是准备率部与蒙古人拼个你死我活,给百姓们制造逃亡的机会,骆和尚不禁动容。

    “好汉!真是好汉!”

    再看张荣,脸上分明被箭矢戳了个窟窿,对着骆和尚却侃侃而谈,全不怕疼一般。骆和尚连连点头,满意地道:“还是条硬汉!”

    “愧不敢当!”张荣十分诚恳的道:“我等此前只是私盐贩子,收拢百姓与蒙古对抗,只是激于义愤罢了。这位大师慈悲,还请给我们些粮秣,给我们一个名义,由我们出面为郭节度招揽人手,会比放纵蒙古人四处劫掠,要好得多。”

    张荣相貌粗豪,这会儿更是狼狈,但实际上心思很细。

    区区几句话里,他给自家下了定义,恭维了骆和尚,又委婉地要求物资的支持,职务的认可,最后还隐约提了句,暗指定海军的操作恐有推动蒙古人大事劫掠之虞。

    这倒有点出乎骆和尚的预料,骆和尚稍稍思忖,决定还是装傻为好。

    “你这主意甚好,不过,洒家做不得主。”

    这会儿百姓们终于又安定下来,那两名士卒抬着交杌来了。骆和尚一屁股坐进宽大交杌里,把脚搁在交杌前头新打的架子上:“你和我回莱州去一趟,见了郭节度,一切自有说法。”

    张荣躬身行礼:“遵命!”

    夕阳未落,船队重新编组完毕,踏上归程。

    虽是顺水行舟,但因为正刮着东北风,秋冬时的水道也毕竟浅些,船队的行驶速度不快,某些河段需要有人拉纤通行,张荣便帮着一起组织百姓,编成临时的纤夫队伍。

    他这个私盐贩子,在百姓们中颇有些名望,船队里六千多的百姓,至少有百多人认得他,还有不少人听说过他。有他协助,许多事都办的顺利。

    百姓中另外还有一对书生父子,父亲唤作李世弼,儿子唤作李昶,两人颇能帮着上传下达诸多事务。

    沿途安稳无事,船队数日内便转出河道,然后沿着海岸形势,直往莱州。

    航行途中,百姓们纷纷打探,如今的莱州是什么情形,可能安身立命么?士卒们便得意洋洋地讲述郭宁授军卒以荫户,再分田分地的举措。大家揣度着说,自家这趟有功,估计得到的田地会更多,而百姓们此番得到的待遇,大体和前次一样。

    为人荫户倒没什么。早年女真人大肆括地,很多百姓们为女真人作佃,地位还不如荫户呢。要真能拿到一百亩地,头上多个军爷罩着,说不定反而是好事。

    百姓们大都对此很是期待,也有人担心郭宁只是口头说说,骗这些将士们厮杀,现在既然赢了,恐怕又有另一种说法。

    每当有人提出怀疑,士卒们都很不高兴,立即反驳。

    士卒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与普通百姓们不同,他们根本不用盘算那些有的没的,只说一句。

    那就是与蒙古军厮杀的时候,定海军的将爷们,包括郭节度在内,个个身先士卒,以至于都将以上的高级军官战死多人。

    整场大战中,军将们冒的风险,与普通将士们并无二致,甚至只有更多。郭宁本人擒拿拖雷的时候,只消稍慢一点,被千军万马踩成肉泥都是轻的。

    谁会怀疑与士卒们共同出生入死的将帅?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交情和信任,便是鲜血凝就,钢铁打造,胜过千言万语!

    “海仓镇到了!”负责瞭望的水手叫嚷起来。

    于是原本坐在舱底攀谈的百姓们纷纷涌上船头。

    船队绕过一处扎入海面的嶙峋礁石,他们便看到了港口。

    海仓镇港口的自然条件很一般,远不如北面西由镇的三山港。所以港口算不上壮观,但众人所见,又觉生气勃勃。他们看到了内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听到这里那里,偶尔传出短促而有力的铜号声。

    他们看到人们跟随着号声指示,奔走往来,搬运石料、木料;看到港口内明显被划分了不同的功能区;看到港口以外,正在扩建的道路、营房、堑壕、望楼,还有高处雄伟的军堡。

    张荣身为私盐贩子,见识过海滨不少私港,早年他自家也来过海仓镇的港口,干过几票跨国走私买卖。但这会儿,所见港口的规模比他记忆中大了许多,还有好几座深入海面的栈桥正在增建。

    当船队慢慢靠拢岸边的时候,他更注意到,港口内外,有不少将士巡逻放哨。这些将士们大都懒洋洋的,好像全都提不起精神,但那种姿态和一般杂兵的懈怠感绝然不同。

    张荣以前不知道,这些日子他自家带人厮杀过好几场,便能分辨出了,那分明是浴血勇士在战后满意的休憩,他们这时候有多么放松,此前厮杀时就有多么勇猛无畏!

    正待细看,船只靠上栈桥。

    张荣所在的船只,排在船队第二位,仅次于骆和尚的坐舟。这会儿骆和尚大大咧咧地坐在四人抬起的交杌上,把脚翘的很高,一行人已经沿着栈桥登岸了。

    岸上有几名军官模样的人前来迎接,嘻嘻哈哈地攀谈几句。没有人威仪十足,高高在上,他们就只是同袍罢了。

    少年人李昶咚咚地跑来喊道:“张大叔!下船啦!”

    “来了来了!”张荣整了整身上衣物,快步跟上。

第二百四十四章 老卒(中)

    一边是港口扩建,一边是船队进港,并不开阔的港湾里,闹哄哄聚集了许多人,许多船。此时的场面,比前两次定海军从直沽寨南下的时候,还要混乱些。毕竟军人好管,百姓却难免松散。

    张荣和李昶两个顺着摇摇晃晃的木板踏上栈桥,还没站定,后面一队队的百姓携老扶幼下来,将他们两个裹在了队列里头,随即人流滚滚向前,而后头碧海上白帆轮转,接下去一艘船只登岸。

    李昶急着去寻自己父亲,立刻离了队列,往骆和尚所在的方向奔去。

    张荣却不急。

    蒙古人来山东一遭,虽说正经的大城只拿下一座济南府,可在这过程中,朝廷之无能,女真人武力之虚弱,已经完全成了笑话,被各地英豪看得清楚。无论蒙古人日后进退如何,从此以后,再也没谁会把大金国放在心上。

    仅在山东来说,只怕一两载内,杨安儿、刘二祖等本地强人的势力大张,不可阻挡。而各地龙蛇纷起的局面,大概会延续到女真人扳回局面,或者蒙古人彻底把女真人杀光,整个中原底定为止。

    张荣手底下有一方地盘,数千人丁,关起门来便是一个土皇帝。到那时候,也是值得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

    他感念定海军一旦战胜,就全力救拔百姓的举措,也觉得骆和尚真是慷慨豪迈,令人心折。但要托付以数千部属不是小事,万一错了,后果不堪设想。他并不能凭着一己意气,纳头便拜。

    毕竟那郭宁新到山东,是个彻头彻尾的外来户。此人处事如何,待人如何,军政上的才能如何,对朝廷乃至各方的态度如何,及至这定海军的势力,较之于杨安儿等人如何,都须得探一探详细。

    军队里提防探子,当然有各种套路。但张荣是积年的私盐贩子,世世代代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与朝廷作对的,这种场合,也自有应付的手段。

    张荣跟着人群走了两步,随手解下袍服,缠在腰里,只留下一件破旧短衣,看上去便和本地的壮丁相似。

    此时正有队壮丁以两人一组,拎着装满碎石的竹筐往前头礁石滩搬运。张荣觑得清楚,队尾两人一老一少,四只手一起提着大筐,犹自挣着满脸通红。

    他在两人身旁止步,假作与人群中某人对答:“好,好,立刻就来。我先搭把手,帮他们一个忙!”

    说罢,张荣探出双臂,把那个大筐抬起。

    他毕竟是习武之人,膂力很强。有他帮忙,老少两人立刻就轻松了,连忙加快脚步,追赶前队。

    老者走了几步,有些不好意思:“怕是耽搁了这位兄台的事……”

    “无妨!”张荣呵呵笑道:“在哪里都是卖力气,相帮一把,算得甚么!”

    当下他抬着筐,老少两人左右扶持着。

    走了一段路,少年看着张荣额头出汗,脸上的巨大瘢痕发红,好奇地问道:“你这伤,也是守营垒的时候留下的?”

    张荣不敢乱答,只长叹一声。

    少年羡慕地道:“看上去一定很疼。不过,你是冲在前头和蒙古人厮杀过了吧!”

    “倒是厮杀过几场,我还杀过蒙古人呢!”张荣嘴角带笑,故意乜着眼道:“小娃娃,你见过蒙古人么?他们凶得像狼一样,吃人肉!喝人血!”

    那少年嚷道:“我是没见过,可我的兄长许狗儿和蒙古人厮杀过!他杀死了好几个敌人,是萧都将手下最勇敢的!所以这次我会有一大块地!我家还成了军户呢!”

    “你?你怎么就有地了?”

    “咳咳……”老者在旁轻咳两声:“猪儿的兄长,便是此前在益都城外与蒙古军厮杀战死的……唉,当时签入军中的一批人,大概死伤了将近半数,真是惨啊!”

    许猪儿咬了咬牙,挺胸道:“他是烈士!移剌判官说了,这叫烈士死节!是可以把名字刻在碑上,得到百代祭祀的!”

    张荣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听说,那也是一场好杀!令兄确实是烈士!”

    当下三人边走边聊。大抵普通人得脱大难,都会格外亢奋些,何况莱州百姓刚和蒙古人鏖战过?

    再者,许猪儿年纪不大,没什么防备他人的心思。那竹筐的重量,大部分都在张荣身上,许猪儿只在一旁扶持,也有精神说个不停。

    短短两里多地,他说了定海军给他家的抚恤丰厚,答应让他入学识字;说了这阵子从蒙古人手里夺了成群牛羊,这会儿来卖力气的,晚上都有肉吃。

    原来许猪儿今日本不必来,但他馋肉吃,于是催着邻家老汉胡驴子,继续上工,可怜胡驴子一把年纪了,为了许猪儿贪嘴,不得不来此辛苦。

    到最后,许猪儿还说了那个被抓住的蒙古四王子的消息。听说郭节度倒不苛待他,常常允许他出来放风。有孩子投石头吓那王子,结果反被看守的军卒责打。

    须臾间,三人来到礁石滩头。那里有几个工匠,正指手画脚比划,约莫是要用这些碎石填塞礁石间的缝隙,将此地改造成一个小型的海塘。

    前头的壮丁们两人一组,去工匠首领那里缴付碎石竹筐,张荣推说要休息片刻,让这老小两人自去。待他们折返回来,又跟着一起。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着,沿着道路走。

    老者偶见张荣脸皮抽搐,知道是汗水淌进伤处,刺痛的很。于是提议休息一下,擦一擦汗。

    三人在道旁停留片刻,张荣擦过汗,老者趁机转到一蓬荆棘后头出恭。

    约莫是年纪大了,这上头有难言之隐。

    过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老者扎着裤腰带回来。三人继续前行,到营垒与口联结处的一片坡地,便是挖取碎石的地方。

    这坡地上头有连排的岩石,从礁石滩方向一直延伸过来,岩石间隐约可见未褪的血迹。几个壮丁头目带了数百人,正用各种工具在这里猛挖。老少两人是只管搬运的,自去领取新的竹筐,便不理张荣。

    张荣往坡顶上紧走几步,便看到了船上定海军将士们反复说起的地方,也就是海仓镇营垒内外的战场。

    战场当然已经被打扫过了,但总有残余的血腥气,或者未曾收拾的破碎肢体。天空中一群群的鸦鸟被这气味吸引过来了,呱呱叫着,盘旋不去。而地下则有野狗颠颠地跑着,试图从一些浅坑里攫出浅埋的尸体,大快朵颐。

    有巡逻的骑兵经过,呼喝着挥鞭乱打,把野狗们赶开。

    但骑兵一走,野狗又聚集起来,就在许多人的注视下继续挖掘,然后咬着一条腐烂的胳臂或者半条腿,与同伴们吠叫争抢。

    这情形看得张荣脸色铁青。

    自古以来,汉儿讲究的都是入土为安。眼下这情形,却未免太过凶残了,那定海军节度使有那么多的人力,却不肯照顾下死者吗?这可就有点……唉……

    他握了握拳,转身就走。

    因为不愿穿过人多的采石区,张荣选了另一个方向的道路,往南面走。

    才走了几步,正撞见下方一队人迤逦上来。队列里好几人手中拿着簿册版籍,像是随时要应答记录的样子。

    队列最前头,有个身着半新不旧灰色戎服的高大青年。他一边走着,一边举手指点示意,嘴里说些什么。

    大约是提到了什么错处,后边几人全都哄笑。有人像是说了什么,嘲笑那青年,于是那青年拍了拍额头,连连苦笑。

    张荣一眼就分辨得出,那青年肩膀宽阔,双手虎口满是厚厚的老茧,是练习刀剑和弓箭时磨出来的。

    毫无疑问,这人年纪虽轻,却是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卒。

    再看后头队列里的人,哪怕玩笑时,也面带尊重神色。看来这青年虽没什么架子,地位却不低,起码是个中层军官,而且是有过斩将夺旗的经历,勇名卓著的那种。

    张荣心里不快,一时间不想与人交谈,便大步从那青年身边经过。

    而青年也注意到了张荣,看到了他的神色和沉重脚步。

    “那个脸上带疤的!”青年叫道:“莫要多想!那片地里埋着的,都是蒙古人的尸体,我们实在顾不过来了,才暂且搁着。咱们自家将士,早就好好收殓了!”

    说着,青年转向后头同伴:“这几日里来海仓镇的,人人都见不得战场情形,要我们一再解释……还是得调人来,再清理一遍!”

    同伴们都道:“那就得用上济南来的人丁,我们这里,委实没有人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老卒(下)

    济南来的人丁?

    张荣与那队人擦肩而行,实则放缓脚步,竖起了耳朵。

    却听那青年随口道:“那些济南人……不行。”

    嗯?这是什么话?看不起济南人怎地?

    张荣把耳朵竖得更高了。

    “蒙古人怎么对待掳掠来的奴隶,我们都清楚的很。其虐待之残忍,杀戮之酷烈,大概与当年女真人入主中原时的作为差相仿佛。那些济南人落在蒙古人的手里虽只一个月,恐怕身体虚弱,吃不住沉重劳役。另外,蒙古人肆意屠杀的另一后果,便是地方上疫病横行。”

    旁边一名相貌威严的武官道:“那便还是由我先管着。按照之前的老规矩,先敷设营地,分散安置,充足供给数日,稍稍将养身体,再让医官巡视。待到体格壮健了,另行安排。”

    “嗯……安民兄,百姓们的吃喝上头,不必俭省,给得多些无妨。咱们都是贫苦出身,不唱什么高调,想得周全些,扎扎实实地待百姓们,比什么都强。”

    “好。这你放心。我们从蒙古人手里勒索来的东西,本来便是山东的民脂民膏,正该用回到百姓身上。”

    “另外,营地不止放在海仓镇。掖县、西由镇、乃至胶水县、招远县等地,都要规划起来。待条件成熟以后,将各地百姓参杂安置,这些营地就地转为军堡,与原有的军事据点形成呼应。蒙古人来一次,大半个山东皆如惊弓之鸟,我们把这些换回的俘虏们安顿好了,各地百姓都会投奔……到时候,有得你要忙了。”

    武官哈哈大笑:“再忙些更好,做这些事,我心头快活得很。”

    “刘成和张信两位协助安民兄。依旧按照之前所说的,每设一营,便从中选拔辅兵,进行初步军事训练。两位莫辞琐事劳苦。”

    两名军官连道不敢,恭敬应是。

    青年半转过身唤道:“晋卿?”

    一名长须高大汉子微微躬身:“在。”

    “你手底下的人,也要及时跟进,要向百姓们宣扬我们的规矩,让他们渐渐习惯我们的军户、荫户体制。”

    “已经招募了一批书生,稍加培训,就能遣出宣扬政令了。说到底,眼前这一场,咱们赢的漂亮,有这事实在,比口头宣扬更加有力。”

    青年哈哈笑了两声,又道:“听说那些书生,都是这几日里投奔来的?”

    “是。”

    “我会抽空接见他们,加以抚慰鼓励。但晋卿这里,也不能放松了管束。”

    “节帅的意思是?”

    “蒙古之所以强盛,是因为他们保留了草原民族的质朴之风,又在成吉思汗的统治下获得了高效的体制,自上而下严明法度,如臂使指,坚决执行。我们的定海军要对抗强敌,也当如此。所以,我不需要只会夸夸其谈的书生,更不允许有人拿着经藉,歪曲我们的政令。晋卿要盯紧些,书生们能用就用,甚至可以超拔,大用。但不能用的,直接扔下去种地,莫留情面。”

    “遵命。”

    那青年继续往碎石坡地顶端去,走了两步,想起了一开始的话题。

    “不过,这周边战场,确实需要抓紧收拾。这会儿海风已经刺骨,到土地结冻,活儿就真没法干了,就算是蒙古人,长久曝尸于野也不合适。你想想办法,从哪里能挖出点人来?”

    那长须汉子稍稍沉吟。

    “倒有一个来路。”

    “哈哈哈,什么事都难不住晋卿,快讲。”

    “定海军节度使镇抚诸军防、刺,总判本镇兵马之事,有调度登州、宁海州两个支郡兵力的权限。此前军务紧急,咱们未曾与两州的地方官员往来,这会儿正可以行文两州,令他们派遣兵力协助……一来填补我们人手的空缺,二来也让两州上下见识见识我定海军的威严。”

    “好!就这么办!”

    高大青年以拳掌相击,发出啪地一响。

    张荣听到这里,哪还不知道这青年就是定海军节度使郭宁?

    他担心凑得太近,听得太多,引起郭宁身边扈从们的怀疑,便稍稍往后一退,快步往他们的来路急趋。

    就这片刻工夫,他已听说了不少定海军施政的想法,果然有一套章法。张荣觉得,自己得找一个地方好好盘算分析,下坡以后,不妨兜转回码头那里,看看能否与李世弼、李昶父子会合,也听听他两人抵达莱州之后的见闻。

    郭宁毕竟是一方军政大员,他再怎么懒得摆架子,周边的护卫、傔从数量不少。而跟从郭宁的文武官员们,也有各自的部属随行。

    张荣走过了里许,不少护卫、下属官吏们三三两两,与他擦肩而过。他们见张荣神色自如,坦然直视前路,只道是有事回返营垒里的民伕,便也不多查问。

    然而最后几名护卫里头,有个高大健壮之人走到张荣身边,忽然停步。

    “嗯?”

    张荣心里一惊,不知哪里有疏漏。他略转头往那高大护卫脸上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

    这高大护卫,真是认得张荣的。

    张荣也认得他。这人名叫董进,乃是长白山以东,小清河沿线的有名猎户,两家乃是近邻。张荣贩私盐时,有时需要额外的人手掩护,常以钱帛招募猎户们帮忙。而董进年纪虽小,身手却强悍,这两年里,和张荣合作过好几次。

    董进什么时候投了定海军?还混到了郭宁的护卫队列里?

    这动作可真够快的……大家明明是好邻居、好伙伴,你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当下张荣挤出个笑容,向董进连连拱手。

    他是抱着投奔的念头,跟着骆和尚来海仓镇的客人,自问绝无恶意,身份也并不需要掩藏。但统领数千军民的堂堂一方豪强,跑到海仓镇里乔装打探,还被郭宁身边的护卫认出了真实身份,未免太过尴尬。

    董进满脸愕然,神色变了两变。旁边另有个护卫拍着他的肩膀说话,他却全没反应。

    这小娃娃太嫩了!这么一来,就算他不说,也惹人疑心啦!

    张荣连连苦笑,正在犹豫要不要自陈身份,直接返回去拜见郭宁的时候,又听得坡顶上有个苍老的声音连连大喊:“看到了没有?便是那个脸上带疤的!他是奸细!”

    张荣抬了抬头,发现叫嚷的,竟然是方才那个一起抬筐的老者胡驴子。

    而像是他的孙子、其实是邻居的孩童许猪儿,也在旁边大跳不已。

    这一瞬间,张荣觉得自家脸上那个箭伤格外疼了。

    这是何必?大家好歹也结过一份善缘的!

    尔等百姓们,一个个都那么用心的吗?真把定海军当自己家的了?

    张荣环顾四周,见高坡上头有一队身披轻甲,动作很敏捷的兵丁奔走下来,而身边数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就如当年朝廷盐司巡院之人,盯着私盐贩子。

    他连忙高举双手:“慢来!慢来!这是误会!”

    “张老大,对不住你啦!”

    张荣还在叫嚷,董进嘟囔了一声,上来就把张荣放倒。

    接着好几人一拥而上,把张荣捆了个结实。

    “好了,好了,抓住了!哈哈,今天抓住了两个!”

    张荣真有点慌了,连连大喊:“我乃济南张荣,是你家骆将军,不,慧锋大师请来的客人!你们抓错人了!”

    周围一片乱哄哄,那队轻甲兵丁们多半都兴高采烈,哪有人听他多说?

    “还有一个呢?也带上来!”

    “刚好节帅在此,请节帅看看咱们抓的奸细!”

    “咱们一天就抓了两个!”

    叫嚷声中,后头队伍一让。有人抬了个木杠子过来,木杠子上四马攒蹄倒捆一人。张荣定神看看,只觉荒唐:“这不是东平府提控捕盗的严实么?”

    这人乃是东平府的百户严实,也是张荣的熟人。

    严实少年时签军到边境打过仗,回乡以后,因为志气豪放,不治生产,喜欢结交施与,以至于自家常常落魄里舍间;也因为这份豪侠性格,他又屡次干犯国法,被抓进监狱,全靠地方侠少出死力奔走脱罪。

    这样的人,和私盐贩子张荣当然也少不了交情,是以两人认得。

    蒙古军入山东后,张荣带着部下保守黉塘岭,而严实则响应东平府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的招募,以百户、提控的身份警戒东阿、平阴、长清等地,成了东平府方向对抗蒙古军的前哨。

    谁能想到,严实竟然也到了莱州,还落得如此狼狈?

    两人都被捆着,一前一后推推搡搡往高坡上走。

    严实的身手很不错,被抓捕的时候约莫是拒捕了,结果吃了苦头,这会儿两眼青肿,嘴也歪了。他手脚都被朝天捆着,倒仰着头,勉强看见张荣,连声道:“张老大,你怎么在此?”

    “……”张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严实急促地道:“我有一世交,乃是东平须城人李世弼,他们此前被蒙古军所掠,用来攻打平阴县城,但蒙古人忽然收兵,把他们转交到了莱州这里,恐怕这其中,有什么龌蹉……张老大,你若能脱身,务必帮我找人,务必帮忙照顾则个!我严实必定记得这份恩情!”

    这厮名不虚传,真是个重交情,讲义气的,这时候还想着照顾友人。不过……

    李世弼?

    张荣只觉得啼笑皆非:“你那世交李世弼,是不是有个孩儿叫李昶的?父子两人都是读书人,满腹经纶的?”

    “张老大,你也认得他父子?”

    张荣不再理他,转而向旁边的士卒们连声道:“我真是慧锋大师的客人,刚从海船上下来的!军爷们,你们抓错人了,两个都抓错了!真的,真的!快放开我,否则到了节帅面前,须不好看。”

第二百四十六章 老卒(完)

    这批身披轻甲的士卒们,大都是徐瑨的部下,平日里专门负责巡哨戒备的。自从郭宁打退了蒙古人,莱州境内立刻就成了诸多势力关注的焦点。这几日里,隔三差五就能抓到一些身份不明的鬼祟人士。

    抓住探子的士卒都有功劳,于是没抓住过探子的,也都擦亮双眼,摩拳擦掌,把警惕性抬到最高。

    但士卒们又不是傻子,被张荣这么连番大嚷,感觉出不对了。

    “听说慧锋大师真已经回来了,确实坐的是海船!我刚才还在码头看着船队进港呢!”

    “许猪儿那小子也说,是在海边礁石滩那头,撞见的此人。”

    “船队是去接应济南来的百姓人丁,这人说,他便是济南的!”

    “……真抓错了?”

    士卒们兴高采烈的脚步一滞。

    “要不,派个人去码头,找赵都将或者刘都将,问问?”

    “娘的,那可来不及了。先松了绑……就算这人有问题,我们大伙儿盯着呢,还怕他跑了怎地?快快,节帅在前头等着呢!”

    当下张荣被放开了,严实依然灰头土脸被捆着,两人来到郭宁面前。

    张荣顾不上严实,先把缠在腰间的袍服重新穿上,让自家形貌稍稳重些。

    郭宁的经历够丰富,眼光也足够敏锐。凝神扫过,就知这两人气度非常,绝非细作之流。当下他摆了摆手,向着士卒们道:“你们几个,把那位也放开吧,我估摸着,哪里有些误会。”

    士卒们讪笑着连忙动手。

    绳索松开,严实背脊着地,一个骨碌起身。他是那种容易义愤上头的豪侠性子,为了世交好友的安全不管不顾地翻山越岭来此。但刚才只听张荣说了一句,便知道自家怕是哪里想得左了,李世弼父子两人并无危险,而定海军与蒙古军之间,也不是他想象中的交易。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再看郭宁,只觉郭宁目光炯炯有神,有一种杀过很多人才会获得的,不太把人命当回事的凶恶隐藏其间。张荣和严实也都是此中老手,感觉不会错。

    而这会儿,郭宁的姿态又很放松,笑容很随和,并不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也没有女真人高官的那种故作威严。他开口说话的语气与方才并无不同,就是一个老卒在和同伴谈话那样。

    “请教两位的尊姓、大名。”

    严实自觉模样太狼狈,于是示意张荣出面。

    “在下张荣,济南历城人,如今在济南城外黉塘岭,聚集了三五千人,姑且栖身。”

    张荣拜过郭宁,坦然讲述自家的身份来历,又把严实的情况也一一说了,尤其夸赞他与蒙古对抗的义烈,又痛骂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拥兵不进,胆小如鼠。

    听得张荣自称与董进熟悉,郭宁把董进唤了来,一起攀谈。

    原来董进投入郭宁麾下,就是昨天的事。他是直性子人,到莱州一见军威赫赫,立即动心,于是来到军堡门口,说自家武艺很好,是来投军的。

    郭宁让赵决试过董进的武艺,果然出色。赵决又与董进射柳为赛,以他在军中屈指可数的箭术,也不过胜出董进半筹罢了。

    待到知晓董进年才十四,郭宁甚是喜爱,又想到董进本地人的身份,正好显示郭宁对山东豪杰的信任,便让他跟在自己身边,权做个傔从,跟着倪一。

    董进昨晚、今早才安排定了宿处,认识了同僚,上午便向郭宁告假,说要去长白山把童养媳袁氏接来。

    郭宁当即同意了,让董进明天启程,快去快回,又额外赏赐了一些钱财,供他安家所用。

    所以,张荣若晚一天来,就遇不到董进,恐怕也不会生出这场误会。

    至于严实,只连声抱怨自家倒霉。他身在东平府,与莱州隔着老远,还有偌大一座泰山横贯其间……他日夜兼程往山沟沟里赶路,是真不知道定海军打了这样的胜仗。

    几人身份虽然悬殊,但郭宁并不以地位压人,而保持着自己边疆老卒的姿态,讲过了当前局面,又谈说些底层人士才会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谁谁的武艺如何,哪里的好汉有捞钱的门路,女真人猛安谋克的土地抛荒了多少,而某几处的地方官果然纯是蠢货、废物。

    聊了一阵,气氛居然还挺融洽。连带着移剌楚材也起了兴致,干脆命人就地铺开毡毯坐了,摆些食物、清水。他又时不时插嘴询问,揪着山东私盐买卖的路线如何,沿途环节如何,分头得利多少等问题,问个不停。

    见这情形,士卒们哪还不知道,那两人不是细作,自家办砸了事?

    几个抓人最积极的士卒脸带尴尬神情,等候在旁,也不知是该向郭宁请罪,还是该向张荣和严实两人道个歉。

    有个聪明的,偷偷让人去请徐瑨来救场。

    好在靖安民在现场,他和徐瑨是好友,与眼前几名士卒也都认得的,当下忍着笑连连挥手,示意那几名士卒赶紧滚蛋,就当没事发生。

    郭宁抵达山东的时间不久,而为了顺利落脚,又多用霹雳手段。此前本地人士要么不曾听说他的名头,要么当他是不熟悉的过江强龙,戒备与疑虑兼有。

    但在他打败蒙古军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探听郭宁和定海军的情况,他们已经确认了定海军的武力,更想要了解郭宁的所作所为。

    于是众人聊着聊着,郭宁能感觉到张荣在慢慢引导话题,把讨论的方向转到了郭宁怎么从北疆退入河北,怎么从塘泊草莽间崛起,又是怎么参与到了中都的剿平叛乱,以武力扶助新皇登基。

    郭宁本也愿意让山东人了解自己,了解定海军,于是捡了能说的内容,绘声绘色讲述些,并藉此解释了中都政局,引得张荣和严实连连颔首。

    又过一会儿,燕宁也从屯堡里出来凑趣。原来他和严实都是地方游侠出身,虽没有见过,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名头的,于是聊得愈发愉快。

    这就足够了!张荣想着。

    此时,双方的心意都很明白。董进自不消说,其余三人虽然尚未与郭宁定下主从之份,那也只差一个程序罢了。

    郭宁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后世史书记载,到了金末乱世,山东两路豪杰蜂起。许多人或仗智勇,攻城掠地,俨然立国;或以仁义存身,在乱世中飘摇挣扎。他们最终没能成什么大事业,纵然名列史册,也称不上受人传颂……郭宁压根就记不得那些人名。

    但当他身在莱州,眼看着这许多地方上的人物,却能感受到,众人无疑都是一时人杰。每人都在谈笑,而每人有各自的特点,清晰可辨。

    燕宁激越锋锐,董进刚强直率。张荣看似凶悍,其实心思缜密,与移剌楚材对答时,言辞颇显儒雅;而严实则带着掩不住的豪侠气概。

    在另一段历史上,这些人有这样那样的选择,任何一种选择,都称不上成功,更难免无奈。他们生存的土地,最终都将沦为战场、牧场、坟场。他们想要保护的乡里乡亲们,在女真人之后迎来了更凶残的主人,最好的期盼,也不过似猪羊牛马那样逆来顺受,苟延残喘。

    但此时此刻,郭宁来了。

    张荣拿了几个石块,摆在毡毯上,为在场众人讲述山东地方局面。他们几个,都是真正的本地豪杰,有眼光,更有见识,所述与外人的分析又有不同。

    靖安民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拍打张荣的肩膀,以示赞赏。

    移剌楚材掏了本簿册,时不时翻开簿册看看,查问几句,再往簿册上添几笔。

    燕宁听着听着,与严实一起商议过,再补充些细节。

    郭宁笑着听他们言语。

    打败蒙古军一部,只是改变的开始。我既然来了,就会改变更多,改变一切。

第二百四十七章 烦恼(上)

    看着郭宁和张荣等人谈笑甚欢,许猪儿有些闷闷不乐。

    他知道自己必然是搞错了,但张荣方才的言语举措,真的可疑,许猪儿也真觉得,自家应该帮着定海军,断不容奸细暗中穿行打探。

    毕竟保伍法的规矩如此,莱州这里,五家为邻,两邻合为一保,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便是查问奸细、盗贼,以保障地方治安。

    当日定海军初到莱州,定下了军户、荫户两级,一体屯田的制度。许猪儿的兄长许狗儿,还有老汉胡驴子一家,都成了定海军军将萧摩勒的荫户,每家都得了百亩地。

    那数日里,大家都跟着胡驴子踏勘田地,确定引水沟垄的走向。胡驴子是种地的老手,也给许猪儿分派了任务,所以许猪儿每天都背着粪筐去军营方向捡拾马粪,预备开春之后用以肥田。

    萧摩勒每天也来看看,不过他是孤身一人,压根没空拾掇自家田地。看他的意思,是想把土地直接佃给荫户们,但他的几家荫户人丁都不旺盛,自家田地还顾不过来,暂时没法和他敲定佃田的事。

    不过萧摩勒待人挺好,每次见到荫户家的孩子,都会给一个两个酥乳饼之类,荫户们都挺喜欢他,相信他是个可靠的邻长,足能帮着大家撑住门户。

    谁知数日之后,局势突然生变,蒙古人来了。定海军从最早成为荫户的一万两千户百姓里,前后两期抽调了上万壮丁,用于厮杀。

    而第一期抽调的壮丁,几乎全都被派到了指挥使郭仲元的手下,在益都境内与蒙古附从军作战,死伤惨重。

    许狗儿便战死在那一役中。

    知道兄长战死的消息以后,许猪儿狠狠地哭了几场。

    巨大的压力,让许猪儿想了很多,他知道,如今这世道,一个家庭若没了成年的壮丁支撑,很难生存。

    许狗儿死后,许猪儿自己都不知下顿饭该在哪里吃,而兄长留下的婆娘要么改嫁,要么就带着两个女儿忍受冻饿。连带着,一直以来彼此帮衬生活的胡驴子一家,也会面临绝大的难处。

    幸运的是,郭节帅在大战胜利的当天,就宣告说,对百姓们的、对有功将士们的承诺一定会立即兑现。而节度使府的吏员们也真的在最短时间,就为壮丁们叙功。据说移剌判官为此忙了三天两夜,眼都没阖过。

    许狗儿的寡嫂、侄女得了钱帛的赏赐,得了额外的田地,而且从荫户转成了军户,依旧在萧摩勒的下属。因为许猪儿与兄长并未分家,便成了家中顶门立户之人。

    哪怕是最低等级的军户,也能以邻长的身份荫庇五家民人。许猪儿知道自家没那本事,于是求了萧摩勒允准,把胡驴子拉来作了本邻的第一个荫户。至于其它的荫户,暂时还没有下文,那得等着济南那边蒙古人交还的民户抵达莱州,再作分配。

    至于田地的分配,也是一样。大致的位置已经框定了,就在萧摩勒的田地不远处,很平坦,有水源,是好地无疑。但也得等着济南的民户到来,才能开掘沟垄,正式地拾掇。

    许猪儿的年纪还小,力气未成,虽是军户,尚未能从军。所以这几日里,他便和往日一样,继续吃着节度使府给的救济粮,主要的精力依旧放在捡拾粪肥上头。当然,若得空闲,他便拉着胡驴子一起响应征募,到各处工地卖力气,得些肉食。

    此前数日里,百姓们曾传扬说,哪里的某某人提供线索给定海军,抓住了潜入来的奸细,得了钱帛厚赏。

    许猪儿很是羡慕。

    兄长战死的抚恤钱粮,已经让一家人的日子好过了些。但人心总是这样,好了还想更好。

    今天许猪儿抓住了一个奸细,这是大喜事!

    奔向碎石坡地的时候,他已经把赏赐来钱帛的用途都想好了:嫂子和侄女,还有胡驴子家里的孩儿们,都要一件过冬的厚衣服,还要问铁匠买一把锄头,两把镰刀。剩下的钱收着,攒够了就买一口直刀,以备日后习武从军。

    可惜,这个叫张荣的,现在正和节帅谈笑风生呢。

    原来他不是奸细啊?

    老实说,许猪儿心底里,也觉得张荣不像是坏人,所以有点庆幸。但他又真的难以承受赏赐得而复失,这会儿有点想哭。

    几名士卒从他身旁走过,有人笑着看他两眼,伸手拽一拽他的耳朵:“小子想多了!那几位,眼看都要被节帅大用的!你想立功,哪有那么容易!哈哈哈!”

    那士卒叫周聪,徐瑨部下的什将。当时胡驴子得了许猪儿的暗示,假作要出恭,就是奔去找的他。

    许猪儿怒道:“你刚才还打了那张荣一拳呢!还用绳子捆他!他要是当了大官,先抓了你,打你屁股!”

    徐瑨部下这几个什将都是老资格了。他们在投靠徐瑨之前,多半都是有名的江洋大盗,后来跟着徐瑨,和郭宁多有合作。纵然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升官,倒也不在乎一个后来的人物。

    当下他们一阵哄笑,径自走了。

    许猪儿依然闷闷不乐。

    这时候申时将过,码头方向传来锣声,是召集开饭的号令。

    胡驴子笑道:“走吧走吧,今天有羊肉吃。”

    许猪儿憋了憋嘴,动也不动。

    胡驴子走了几步,回头道:“猪儿,赶紧的。吃完了东西,你还得去上学呢。”

    许猪儿气哼哼道:“我出首告发,结果却是这般,今天这事定会传开。去了学堂,我会遭人耻笑的!”

    话虽如此,羊肉的诱惑很大,学堂不去也不行。

    老少两人摇摇摆摆往港口方向走。

    走了半晌,远处蹄声隆隆,是一拨哨骑回来。骑队如飞行般穿越原野,带起一溜烟尘。可以见到有几个胆大的小孩儿兴冲冲地跟着骑队奔跑,嘴里不知道在大叫大嚷什么。

    港口那边说有羊肉吃,其实轮到每人头上没多少。还不是新鲜羊肉,应该是缴获来的,就是蒙古人杀了羊以后晒制,随身携带的肉干。这会儿扔在大锅里煮熟,每人给两片。

    但这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很少见的美食了,许猪儿咬了一小口,剩下的拿布帕包了,准备带回去给嫂子和两个侄女。胡驴子家里三个孩儿也都嘴馋,所以他一口都不舍得吃,只喝了一大碗杂粮粥。

    吃完了饭,天色就开始黯淡了。正在退潮时候,黑色的浪潮不停涌上来,又不停退回去,露出大片的滩涂和礁石,还有在滩涂上乱爬的灰白色的螃蟹。

    两人本来说好了,要再去抓些螃蟹吃。可这会儿,许猪儿却着实没有精神。

    他把包着羊肉的布帕塞给胡驴子,皱眉道:“你去吧……我去上学!”

    想到学堂里那些人,许猪儿愈发烦恼了。

    郭宁在河北的时候,就每日召集少年傔从们,让他们认字,教他们一些基本的道理和技能。当时负责学堂的,便是如今代表定海军长驻中都的杜时升。

    后来郭宁的兵力愈来愈强,随军的家属也愈来愈多,学堂规模也愈来愈大。

    大军驻在直沽寨那阵子,不仅少年傔从们,所有将士们的孩子若随军的,都能去学堂。每日里还供一顿饭。

    许猪儿被抬为军户以后,才知道还有这一出优待。但他年纪虽小,却得当半个壮丁用,得顾着家里,所以只能赶上每天酉时的小半场。两三日下来,他稀里糊涂,根本听不懂什么。

    这会儿他沿着新拓宽的道路,奔进军堡里,再绕了两个弯,正撞上河北军户的孩子们聚集成大大小小的团体,往学校里去。

    果然有人看见许猪儿,便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四十八章 烦恼(中)

    军中素有传闻说,郭宁渡海南下莱州之前,藉着朝中政变,打劫了中都不少府库。所以近数月来,定海军的军饷特别丰厚,伙食给的也充足。

    数月好吃好喝的优待,足够让人精气神充足了。不说军人,便是那些来自河北的军户子弟,也大都衣着整洁,身材健壮,两眼中有灵气。

    这几日里忽然被填充到学堂的新人就不一样了。

    如许猪儿这等山东本地新进的军户子弟,多半衣着褴褛,身形瘦小,因为他们此前绝少受过教育,在学堂里的表现也难免有些蠢笨。

    两个团体,各自基础条件不一样,兼之出身地域不同,经历不同,想法不同,于是很容易引发矛盾。

    过去几日里,两边的冲突已经非止一次。许猪儿这档子事,也必然被人拿出来说得。

    这会儿果然便有个壮硕少年出来,鄙视地看着许猪儿:“好的不学,去学人出首告密!结果还搞错了……真是够蠢的!”

    许猪儿垂首不语。

    他在学堂里也有几个朋友。许猪儿每日赶早到学堂来,便是要听他们转述白天师长所说;靠着听人转述,傍晚这一场,他才不至于完全一头雾水。可惜终究基础差的太多,几天下来,纵有进益也很有限。他心底里觉得,自己恐怕确实是有点蠢。

    听说学堂里除了教认字,以后还会有史学、兵法、算学、地理等各种科目,还是郭节帅亲自写就的教材。许猪儿想到那些,只觉得遥不可及。

    他实在不想理会那些嘲笑,只匆匆往前走。可那个高大少年竟然跟在后头,喋喋不休。又有几个同伙在旁讲述当时许猪儿以为自家能得赏赐的喜笑模样。

    当时许猪儿确实乐得昏头,所以在许多人面前上蹿下跳,样子轻狂。但怎也不至于像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许猪儿忍不住哼了一声:“只要是安分百姓,行事照着节帅的规矩,怕什么出首?”

    这话说得声音很轻,几名河北军户子弟都问:“什么?这傻小子说什么?”

    许猪儿扯起嗓门:“你们那么害怕被人出首告发吗?你们都是贼吧!”

    当年北疆溃兵们散在河北塘泊,倒真是被朝廷当作贼寇的,全靠着彼此扶助,勉强支撑度日。他这番话出来,顿时惹毛了一群人,当下十余人齐声喝骂,有人上来推搡。

    这场景,又使得后来赶到的山东军户子弟大为不满。他们纵然不敢惹怒军中前辈、旧人,但本乡本土抱团乃是常理,怎也不能眼看着河北人欺压山东子弟。

    转眼间,从十数人互相叫嚷,到数十人互相叫嚷,学堂里闹成一团。

    负责今晚课程的老书生提着袍角,匆匆赶来,然后被这乱哄哄场景吓得一个趔趄。

    好在身后有人搀扶。

    “怎么回事?”搀扶之人和气地问道。

    老书生颤声道:“山东人和河北人,打,打,打起来了!”

    扶着老书生的,正是郭宁。

    适才郭宁领着张荣等人回到军堡里,简单用了些酒食,便重新领他们出来,一路观瞧海仓镇这边的各项建设,顺便讲述定海军对莱州其余各地的计划和安排。

    郭宁很清楚,近几年来,山东东西两路暗流汹涌,本来就不安稳,而蒙古人这一来,使得局势更加复杂。如燕宁、张荣、乃至严实等人,能在如此局势下纠合实力,维系一方安定,可见个个皆有手段,绝非无脑莽夫。

    或许他们个人的立场,会出于意气相投,但作为一方势力的首领,他们投靠谁、亲近谁的选择,除了遭时势所迫无路可走之外,另外的考虑就是为己方谋求更多的利益。

    郭宁很赞赏这种务实的态度。

    他也愿意坦然地告诉张荣等人,定海军有怎样的力量,怎样的准备,能够为山东带来什么,又希望山东本地的豪杰人物做到什么。

    所以他们简单地吃了饭,继续聊,继续走。结果到了军堡中层的学堂里,正撞见这一幕。

    郭宁皱了皱眉,大步入内,断喝一声:“住了!”

    郭宁从来都不是枯坐在深宅府邸里的官僚,每日里都会到处视察探看的。更不消说在场的孩童当中,那些河北溃兵子弟多半还听过他亲自讲课。

    一整群孩童少年们瞬间便如仗马寒蝉,噤声不语。

    郭宁指了指几个熟悉的:“怎么回事?出来说清楚。”

    少年们哪敢在郭宁面前胡言乱语?当下吭哧吭哧把情形讲过。

    “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郭宁忍不住笑了,转头对着张荣道:“世辉兄,这是你闹出来的麻烦!”

    张荣打了个哈哈,向许猪儿招了招手。

    许猪儿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郭宁也向许猪儿招了招手,许猪儿立刻蹬蹬地站到前头,向郭宁躬身行礼。

    “我问你,你是怎么发现,世辉兄不是我们本地百姓的?”郭宁问道。

    许猪儿紧张得满脸通红:“他,他不懂规矩!”

    郭宁随手拿个水杯,让许猪儿喝两口:“莫慌,具体讲来。”

    原来自从定海军抵达山东,掌控了大批百姓,移剌楚材就不断分派部下吏员,向百姓们宣扬定海军中陆续制定出来的规矩、制度。这几日里,随着各地百姓渐渐归附,移剌楚材招募来一批新的书生,于是在宣讲上头,愈发用心。

    那其中复杂的,许猪儿听不懂,也记不住。他和与他一样的寻常百姓,印象最深的只有几条,比如在道路上行走时务必靠右,比如严禁随处便溺之类。

    这些都关乎日常生活,本地军民百姓或者会有怨言,觉得多此一举,却大体遵循,更没有不知道的。

    偏偏张荣一点都不知道,所以他在港口周边的走动,自家觉得毫无破绽,早就让外人看着碍眼。

    更重要的是,张荣自称随着郭节度打过仗,杀过蒙古人,看样子也确实是个习武之人。但许猪儿对他说了自家经历、说了自家在战后获得的赏赐,张荣只随口附和,却明摆着不知道军户、荫户的体制……

    这不是明摆着在自己脸上写了“外人”二字么?

    还很像是意图不轨的那种。

    听得许猪儿这么磕磕绊绊地说着,张荣连连摇头,身边燕宁、严实等人也都苦笑。

    说到最后,许猪儿浑身大汗,额头汗水擦了三五回,但他仰着头,对郭宁道:“定海军给了我们田地,莱州就是我家了。外人想要在我家闹事,那可不行!”

    郭宁哈哈大笑。

    他拍着许猪儿的肩膀,大声道:“你没抓住奸细,所以赏赐不能给你。不过,你的名字我记住了,好好做!”

    说到这里,郭宁瞥了张荣一眼,笑道:“世辉兄怎么说?”

    张荣下船来的时候,特意没带随身行李,轻装行动。这会儿自然有人将什物送到,不至于他两手空空。

    当下他解下腰间的配刀,交给许猪儿:“定海军的赏赐有多少,我实在不晓得。不过,这把刀是好刀,就当是我的赔礼吧,想来抵得过赏赐了!”

    许猪儿看了看郭宁脸色,才把配刀接过。

    他力气不大,配刀却重,拿在手里,立刻一沉。连忙加上几分力,才牢牢捧住了。

    “张大叔看起来不像恶人。不过,外人想在我家闹事,肯定不行!”许猪儿郑重地道。

    张荣颔首:“说得好,说得好。”

    郭宁又指那个挑衅许猪儿的壮硕少年:“你,过来!”

    少年脸色惨白近前。

    “你是余孝武的堂弟……余孝武随我转战南北,这回又在固守海仓镇的时候战死,我很痛心。不过,海仓镇最后被我们守住了,对么?”

    壮硕少年挺胸答道:“守住了!”

    “蒙古人兵分两路而来,一路兵马万人猛攻海仓镇,被我们拼死抵住。你可知道另一路有多少人马?在哪里?”

    少年稍稍愕然。

    郭宁继续道:“那一路人马有七千多!你说,那一路兵马如果也到了海仓镇,咱们守城的时候,是不是会更艰难,会死更多的人?但为什么没来?是因为行军到益都的时候,郭仲元指挥使带兵将之击溃了!许猪儿的兄长许狗儿,便是仗义出战的山东好汉,他便死在那一战里!”

    郭宁自家出身普通士卒,一向把每一名军中将士当作自家袍泽兄弟。他几乎认识每一个河北溃兵,后来在直沽寨,也和应募而来的中都士卒们熟悉过。这会儿他随口说起,便把两个少年亲人战死的情形分说明白。

    壮硕少年看了看许猪儿,原本隐约有的敌意,好像忽然就消失了很多。

    郭宁向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让先生进来讲课。

    他自己往外头走几步,又回身让那壮硕少年过来,怒斥道:“我刚想到,有一个月没见你了,怎么肚子圆了?吃得太好了吧!”

    定海军的供给,无论如何丰富不到供出个胖子的程度,那必然是自家开了许多小灶。看来余孝武死后,他家里的生活倒没受影响,这个作堂弟的,也实在是心宽。

    壮硕少年尴尬地道:“还,还好!”

    “晚上从学堂里出来,去校场跑步!每天跑十圈!”

    郭宁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脑壳,啪啪作响:“人要结实,才好上阵厮杀!你好好练着,少给我惹事!”

    壮硕少年简直快哭了:“是!是!”

第二百四十九章 烦恼(下)

    一行人从学堂转出来。走了两步,身形挺拔而脸颊瘦削的陈冉从后头赶上来,沉声道:“节帅,我还得回去一趟……对错要说个清楚,此风不可长。”

    郭宁微微点头,陈冉转身去了。

    自从在馈军河立营以后,郭宁不断地从各部抽调表现出色的将士充任本部亲卫,择其表现出众的,加以迅速提拔;对其中受伤不再能上阵的,也会有很好的安置。所以,虽然亲卫们折损很快,将士们对亲卫的名额一直都很踊跃。

    比如与赵决并为亲卫首领的陈冉,因为此前中都东华门恶战时伤了手筋,左手不能勒缰,更没法握持武器了。他擅长以双手并持长短刀应敌,左手重伤,刀法也就此废了一半。但郭宁始终重用他,授之以诸多要务。

    如今在定海军的体制内,有关军队相关的簿册公文往来、命令下达,乃至建档、记录、拨发、复核等事,都由陈冉在负责,另外他也配合着张信、刘成等人协管老小营的事务。所以学校里这些小崽子们,正在他的管辖之下。

    郭宁所部,来自天南地北,都是被时局所迫而不得不抱团求活的可怜人。如今郭宁要在山东立足,这些小毛孩子却当着郭宁的面搞内讧,还有了地域派系分野的苗头,仗着父兄辈的身份欺凌山东军户子弟……那可不成,须得防微杜渐。

    郭宁要带着张荣等人巡视,一时没空追究,陈冉却不会放过他们。

    他这一去,有几个在人群里煽风点火的惫懒小子,少不得关禁闭、打板子伺候了。

    郭宁引着张荣等人继续往前,转过个弯,看到另一处院落。

    那院落里还是个教室,不过那个教室的规模更大,学员也明显更多些。学员们大部分是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其中有些是寻常士卒,也有几个小军官在内。十几排整齐座位以外,又有些地位较高的军官搬了椅子来坐。

    教室内灯火通明,近百人端然正坐,上头神色冷峻讲话的,乃是汪世显。

    “老汪守营垒,一方面要外示以弱,示弱才能吸引住蒙古军,疲惫他们;一方面内里又要坚韧,要维持着虽处下风却不溃败的局面,这很不容易。”

    郭宁站在院落门口,往里头看了看:“这个过程,此时加以检点复盘,既能培养将士们的见识和判断力,对老汪自己也有好处。嗯,明天会是郭仲元来讲,后天则是安民兄讲述战前紧急撤离百姓、调运粮秣物资的安排,再后天是我。世辉若有兴趣,每天都可以来听听。”

    张荣和严实对视一眼,肃然颔首:“正该向诸将请教韬略。”

    “哈哈,世辉兄能在蒙古人眼皮底下聚集起偌大一个山寨,武叔也是东平府的俊杰,才能必是出众的。谈不上请教,大家讨论讨论,彼此都有裨益。”

    郭宁把院门掩上,随口又道:“你莫看这些人一个个都坐得安稳,安稳不了多久!其实闹腾在后头呢!”

    “此话怎讲?”

    “老汪这一场下来,将士们死伤很重,军官们难免有些怨气,待会儿讨论的深了,保不准就有人拍桌子骂娘,指桑骂槐……老汪得费些工夫,才能治的住他们。”

    刚说到这里,后头便爆出一阵子喝骂,还有噼噼啪啪打板子的声音。

    这就吵起来了?张荣吓了一跳,回头看看,才发现声音发自于那个孩童们聚集的学堂里。原来是陈冉下手了。

    道路再往前头些,正有十几个什将坐在路边,彼此闲聊。他们都是子侄辈在学堂里念书识字的,因为驻地离着屯堡很远,所以当日值勤结束,便在这里等着接孩子回去。

    听到学堂里忽然发出打板子的声音,什将们俱都大跳起来,然后便看到郭宁沿着道路悠然而来。

    他们连忙整束袍服,向郭宁行礼,有人腆着脸道:“节帅,我有个侄子,性子顽劣的很,成日在学堂里闹事……咳咳,我是想说,不打不成器,有事便狠狠罚他,不用给我面子。”

    边上立刻有人低声嘟哝:“你狗日的,在节帅面前也配有面子?”

    “哈哈,面子当然是有的,不过,这会儿是陈冉在惩罚犯错之人……你们见了他再求情不迟,在我面前磨嘴皮子,没用!”

    郭宁和他们谈说几句,毫不犹豫地把陈冉卖了,这才引着张荣、严实继续前行。

    屯堡里的条件,毕竟比外头营地好些,所以此时聚集了很多伤员,还有些有功的士卒们也得到特别优待,得以在屯堡休养。

    对于普通士卒来说,疲劳感和紧张感都可以克服,但激烈战斗、惨烈死伤带来的精神压力,需要慢慢放松调整。所以这会儿众人一路走来,只觉得屯堡里的气氛松散异常,很多士卒七歪八倒,看不出军人姿态,也没人来管束。

    到处都乱糟糟的,有人拿着皮袋子与人分享,袋子里头也不知是酒还是什么;有人抛抓动物膝盖后方小块骨头……那是女真人喜爱的游戏,汉儿们如今会的也很多。

    还有很多人嗡嗡地闲聊,话语声在屯堡四面墙体间回荡,有些嘈杂,和屯堡外头大片营垒里,那种安静而井然有序的情形全然不同。

    有些士卒甚至在郭宁打招呼的时候,也是躺卧着不起来。而郭宁也很自然地回应,像个兄长更多过上司。有一次他故作威吓地伸脚去踩一个士卒的肚子,逼着那士卒连声告饶,满地打滚,而旁边将士们笑得打跌。

    严实在东平府的时候,曾见过不少高官,近来更连着和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打过几次交道。

    黄掴吾典所在之处,威严异常,身边的傔从、伴当、亲卫无不肃然,连一个敢大声说话的都没有。而郭宁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像一个节度使,严实从下午见到郭宁,直到此时快入夜了,一点都没看出节度使的派头!

    那绝不是为了收揽人心而故意做出的礼贤下士姿态,他真的就是这么对待将士们。而严实毫不怀疑,这些将士们人人都愿意为郭宁效死。

    他忍不住道:“我见过的高官不少,似节帅这般待人亲切而不讲究威严的,很少。”

    “威严?”郭宁轻笑两声。

    “我在昌州乌沙堡从军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阿里喜,我得和他相互扶持,才能在战场上存活。所以,他是我的亲人、伙伴,威严这种东西,对他没用。后来大军溃败,我收拢败兵一路逃窜,手下最多时有两百多人,少的时候只剩下三个。那些人与我一同出生入死,趟过尸山血海,我对他们,要什么威严呢?”

    说到这里,郭宁摇了摇头:“今年年初时局骤变,我乘势而起。手底下忽然就有了几百,几千,乃至如今数以万计的军民,他们依附于我,是因为我承诺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因为我和他们站在一起,打败了敌人;因为我能带着部下们夺取我们该得的东西……而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威严。”

    张荣心悦诚服地向郭宁拜了一拜。

    而严实犹豫半晌,又道:“可是,这样会不会太松散了?就算咱们擒住了蒙古四王子,可总有交回俘虏的时候,万一到那时候,蒙古军再度杀到,将士们还提得起精神厮杀么?四王子虽然败了,那蒙古大汗,却是战无不胜啊。”

    “这会儿让将士们放松些,待他们回返本队,才紧张得起来。不必担心,他们都是如铁的男儿,经过锻打之后,只会更加刚强坚韧。这个冬天,我会以他们为骨干,建立起一万人的军队!至于蒙古军……”

    “蒙古军不会来了。”郭宁很确定地道:“至少,这几个月不会。”

    “呃……节帅确定?”

    “确定。”郭宁轻松地道:“我们在中都城里,也是有人的。所以每隔一两日,都会收到最新的情报。如今成吉思汗的主力,大都被拖在了中都大兴府左近。再过几日天气愈发寒冷,野无水草,骑兵难以大规模调度。蒙古军纵不退兵,也只能持续对峙而已。”

第二百五十章 万人(上)

    “原来如此。”张荣松了口气。

    说到底,他和严实都是手下携家带口的,不似燕宁那般,部属全是剽悍武人。他们来海仓镇一看,固然震撼于定海军的威力,可如果刚投入郭宁麾下,便在连场大战中垫刀头,那可不妙。

    而当一行人离开,几个原本躺着歇着的将士们,一骨碌起来了。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刚才节帅说的!”

    一名圆脸赤红带黑,好像有些异族血统的士卒哈哈笑道:“节帅说他没有威严!骗鬼呢,他往厮杀场上一战,那气派,那威势,多么厉害!老实说,我都不敢正眼看他!”

    “……你这厮,果然是有点蠢。”

    “混账,说得什么话来!你小看节帅的威风吗!”

    圆脸士卒怒骂,而旁边好几名士卒全都点头:“节帅当然威风凛凛,不过,老吴你确实是蠢的。你们说的,不是一件事啊。”

    “不是一件事?那你们几个,听节帅讲了什么?”

    先前那士卒正待言语,陈冉冷着脸,从后头匆匆过来。对这位掌握机要的侍从,士卒们好像比对郭宁还郑重些,于是人人噤声。

    直到陈冉走远了,那士卒才站起身来,戟指圆脸的同伴:“扩军啊!扩军啊!”

    他痛心疾首地道:“节帅方才说,咱们定海军,要扩充到万人!”

    更远处不少人原本没有听清楚郭宁的言语,这会儿全都眺了起来:“真的?又要扩军了?”

    郭宁的部属从馈军河边的数百人,一步步走到现今的地步,先后经历了几次恶战,承受了重大的损失,但每次损失,都换来了之后的大跨越,大扩充。

    在这样的世道里,将士们对死亡和牺牲的承受力大的可怕,而郭宁对将士们有功必赏的作派,又使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从扩充中得到了巨大的好处。尤其是郭宁在馈军河营地最初聚集起来的同伴们,绝大部分人都成了军官。如韩煊、仇会洛这样的,已经是指挥使了。

    定海军来到莱州时,正军和傔从合计六千余人,经过几次恶战,战死和重伤千余,剩下五千人不到一点。这个损失是实实在在的,将士们都知道,当时拖雷与郭宁在监房谈判,还拿这说话,意图威胁郭宁。

    但拖雷终究是第一次南下中原作战,他看到了中原之广大,人丁之繁茂,却还不能想象到中原的军队要扩充起来,有多么容易。

    以郭宁在莱州掌握的人力,如果全力抽调壮丁,轻易就能拉出两万人的军队。郭宁在即将获得济南人丁户口的情况下,只要扩军到万人,已经是力求精兵强将的谨慎之举了。

    五千兵马扩充到万人,并非梅花间竹把新人旧人夹杂重编。有经验的将帅,必定会保留纯由老卒组成的精锐,然后再抽调有功的士卒和基层军官,加以提拔,充任新编军伍的教官和骨干。

    纵然定海军的军官编制,不似通常朝廷官军那样臃肿,但扩编出来的五千人里面,实实在在会带着数百个什将,数百个队正,数十个中尉,乃至更上头的都将职务。

    这么多的职务,每一个都是老卒们的进身之阶。每一个都代表了更好的前途,更多的军饷,更丰厚的田地赐予……谁不眼红?

    而在原有的部队里,老卒和基层军官被抽调走以后的空缺,也同样会成为其他人的进身之阶!

    在这样的世道里,军人随时会死,但正因为随时面对死亡,军人对地位、财富、前途的渴望也赤裸裸的毫不掩饰,深深地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就如同他们对郭宁的强者崇拜一样。

    还没等郭宁等一行人走出军堡,里头诸多营房的将士们全都在传扬这个消息。

    能在军堡里休息的,除了郭宁本部,便是伤员和有功的士卒,许多士卒盘算着自家的功劳,忍不住呵呵大笑,估摸着怎么也得捞个什将当当。

    定海军的什将,可不是朝廷官军里头,屁也不是的货色,一个什将是正经管着五个正军,五个傔从,五十家荫户的!五十家荫户,就是五千亩地!

    虽说什将这个级别,只能从自家直属的五家荫户手里获得一成产出,可军户自有的田亩,也不在少数啊?将之佃给荫户去耕作,每年躺着收粮食,那有多美?

    放在中都路,或者河北路,恐怕那些富庶的女真人谋克勃极烈也不过这样的日子吧?有了地,接着再起一间屋子,娶一门亲,搂一个婆娘,生几个娃娃……那日子有多美?

    谁能想到,大家伙儿都是穷苦军汉出身,真能靠着杀敌立功,赢得这样的好日子?

    当下许多人都在盘算,有些人想着想着,脸上露出微笑,一缕口水顺着下巴淌下来。

    整片营房安静了很久,每个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期盼中。

    再过一阵,有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道:“不对,有桩麻烦事。”

    这会儿说话的,乃是什将张阡,他的兄长张郊,是在据守海仓镇营垒时牺牲的牌子头。他自己也一直抵在与蒙古人厮杀的前线,面门和肩膀都受了伤,颇得寻常士卒们的敬佩。

    当下周边数人都问:“哪里不对?什么麻烦?”

    张阡扳着手指头道:“你们想啊,当日节帅设下军户制度的时候,咱们有六千兵将,然后有一万两千家的荫户。故而,说是每名士卒庇荫五家农人,其实到蒙古人杀来的时候,许多兄弟们只轮到庇荫一户、两户农人的。节帅说,战后会招揽民人,加以充实……”

    “对对,我就只庇荫了一户。过一阵,我要是娶了那家的女儿,两家并为一家……荫户就连一户也没啦!”有人连连点头。

    “那么,现在仗可打完了,节帅还要扩军到万人,那么多的荫户从哪里来?”

    张阡看看左右同伴们:“光靠着济南来的三万多人,顶什么用?不够分啊?”

    “这……”

    有人闷了半晌,低声道:“节帅不会诓我们吧?”

    “胡扯……节帅什么时候诓过尔等……”有人冷笑道:“张阡,你算的是糊涂账!我告诉你,一切都在节帅掌握之中!定海军先得扩军万人,然后什么荫户、田亩,就全都有了!”

    张阡忽然遭人叱责,不禁撇嘴:“那就得有五万户百姓以供分配!怕不得二三十万的民人?那么多人,从哪里来?天上掉下来的么?”

    嘴还撇着呢,忽见身前将士们纷纷行礼,张阡觉得不妙,连忙转身,便看到汪世显铁青的脸。

    看起来,汪世显在学堂里费了番工夫,把质疑他临阵指挥不利的军官们一一摆平了,但这件事总不会让人高兴,这会儿他的情绪暴躁,正找人发泄。张阡好死不死,撞在了顶头上司的枪头上。

    “张阡,学堂里作军事复盘,你托词不来,倒有精神在这里狂悖妄议节度使府的大政?等着关禁闭吧!”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万人(中)

    作为定海军骨干的北疆老卒们,人人剽悍,凶戾之气十足,堪称骄兵悍将。尤其是大战之后数日,将士热血未褪,彼此讨论的时候说些胡话,做些军务上的猜测,本来甚是寻常。

    张阡的兄长张郊,当过安州军辖,是汪世显的旧友,和郭宁有过一面之交。而在据守营垒的战斗中,张阡本人率部屡次打退蒙古军的猛攻。直到部下死伤殆尽,也死战不退,最后因为流血过多而晕厥在乱尸堆里。

    战斗胜利后将士们打扫战场,才发现他有口活气,没死透。

    这样的事迹,就算在同样身具战功的同袍里,也是较为壮烈的一个。郭节度还专门夸赞过他,故而人人都知道张阡前途不差,他讲话便也甚少顾忌。

    但汪世显发怒,张阡顿时怂了。

    汪世显性子本来有些软,当时馈军河营地转移的时候,他拿捏不住那么多军民,还需要吕家小娘子出面给他撑腰。此事一直被将士们传为笑柄。

    可海仓镇一战下来,汪世显用六百多名士卒,拢着寻常百姓,顶住了蒙古军几个千户的猛攻;拿自家军民数百上千的伤亡,换了蒙古军许多条人命……这可真是厉害!

    将士们敬佩他的坚韧指挥,畏惧他眼里没有人命的狠劲,谁敢在汪世显面前拿大?唯有几个中层军官痛惜将士,还敢藉着战役复盘的机会嚷嚷几句,这下子不也被老汪放平了么?

    张阡干笑两声:“指挥使,我没有托辞,今天是真的腰疼!今天还没胃口!精神也很差!这会儿就要睡了!”

    他待要再多解释两句,汪世显板着脸转身就走。

    整片营地瞬间安静,有几名士卒悄无声息地挪开身形,让自己距离张阡远些。

    “咳咳……你们这算什么!大家是一起在商议,难道全是我一个人错了?”

    张阡叫苦连天。

    没过多久,两名甲士铿锵而来:“谁是张阡?”

    按照定海军的规矩,除非是在战时,否则对将士的惩处到军棍、禁闭以上层级的,都掌握在军法官手里。兼任军法官的,是郭宁的亲卫首领赵决,负责执法的也是专门挑选出来的人手。

    不过,就算赵决也不会去驳汪世显的面子。汪世显作为最资深的领兵重将,要收拾一个小小什长,真不费什么事儿。

    “是我。”张阡长叹一声:“我这就跟两位走,还请留点情面,不要绑啦!”

    定海军执法极严,郭宁看似与将士们言笑不禁,真有谁干犯军法,斩首示众从不犹豫。既然执法甲士出面,那没什么好争辩的。

    好在军法条例甚是清晰明白,隔三差五还对士卒们宣讲,倒没有不教而诛的事。张阡估计着,汪世显不至于为了缺席复盘的事大怒,多半自己真说准了军府的某项大政,吃几天禁闭也是理所当然。

    三天禁闭转眼就过。

    狭小的禁闭室里,张阡摸黑打了套拳,伸伸腿,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身上几处伤口虽然还疼着,却不太影响行动了。说来也是运气,那么激烈的战场上厮杀数日,他并没有受到任何重伤。只有脸上一道大疤惨烈些……那是他在兄长战死以后为了激励将士,自己划的。

    至于失血过多,对武人来说算得什么。既然伙食优厚,顿顿有肉,好吃好睡几天下来,张阡的体力恢复非常快,依然是当初那个精力弥满的好汉子。

    禁闭室外头传来脚步声。

    看天窗中透过的光线,这会儿还没过午时,是哪位将爷开恩,提早放人了吗?

    张阡的相貌甚是英俊,虽说带着疤,也不显丑陋,反而带着一股独特的刚硬气质。他平日里看重自家形貌,哪怕吃了禁闭,也不愿拿个狼狈样子给人看;于是连忙整理袍服,打起精神,又撩起袍服下摆抹一抹脸。

    依然是负责军法的两名甲士过来开了门,带着张阡出外。

    “禁闭结束。张什将,请跟我们来。”

    张阡连忙跟着,发现他们并没有回军堡里将士们休息的营地,而是往外走。

    张阡皱了皱眉,试探地问道:“两位老兄,咱们这是去哪里?”

    两名甲士并不理他。

    张阡毕竟刚吃过亏,顿时出了身冷汗。

    再走几步,之前在营地里几个熟悉的将士嘻嘻哈哈等在旁边,把一个打好的包裹塞进张阡怀里。张阡一摸就知道,包裹里是自己随身的什物和惯用的短刀。

    这是做甚?难道我被开革了?不该啊?汪世显你个老东西,何至于此啊?

    张阡瞬间就想大骂,却见那几个将士挤眉弄眼跟在旁边走着,都道:“老张这下高升了啊,回来以后记得请酒!哈哈哈!”

    高升?请酒?

    哪来的高升?怎么就要请酒了?

    张阡有心问个清楚,脚步稍慢,前头甲士步履铿锵,已经去得远了。他连忙捧着包裹,一溜小跑跟上。

    奔到军堡门前的空场,张阡骤然止步。

    只见空场上有一支兵马列队。

    一面面的旗帜随风招展,如林的枪矛高举,顶端锋刃在初冬的阳光下闪烁寒光,旗帜和枪矛下方,是一排排的士卒。

    张阡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士卒们许多都是原来的莱州民户。虽然有几个是在郭仲元手下杀敌立功,得到特别嘉奖的。但大部分人训练程度很低,站立的姿势、握持枪矛的手法各自都有不同。

    应该是方才训练过,不少人额头带汗,喘气也有点粗。但这会儿,整队人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偶尔有几名士卒不安地扭动身体,立刻被军官们严厉的眼光制止。

    神情肃然的军官们站在每一队士卒前头,凝视着下属的士卒们。那些什将、队正和中尉等等,有不少是张阡的熟人。

    张阡跟着两名甲士,站在队列旁边。距离他不远处,有些百姓正在围观,明明将士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却时不时鼓掌喝彩。张阡有点尴尬,试着抬手招呼一下老熟人,却没谁理会他。

    正在这时,有几人从队列里头安然出来。

    为首的正是郭宁。

    “刀法、枪法都生疏,那本也不是三五天能练出来的。阵列更是难看,督促了几回才成这样子,一走动,就散了。不过……”

    郭宁转身看看士卒们:“新卒们的体格都好;也都是杀过人的,有胆量,有血性。有这两项,其它的都可以慢慢练。你们尽心去训练,行军过程中也不要放松。”

    陪在郭宁身后的,是身形壮实,两腿带着罗圈的契丹人萧摩勒。

    萧摩勒重重地点头:“节帅放心!”

    郭宁看到了张阡,笑了起来,招手道:“来!”

    张阡把包裹一扔,急步向前施礼。

    郭宁拉着张阡的胳臂,让他站到萧摩勒面前:“你部缺少的三个都将,算上他,就全齐了。”

    “一个是斥候首领,号称赛张飞的张惠,一个是郭仲元的得力部下郭阿邻,那两个你都见过。第三个便是此人,汪世显的部下张阡。”

    郭宁拍了拍张阡的肩膀,对萧摩勒道:“张阡在据守海仓镇的时候,以刀刺面明志,激励将士战至最后,坚守城门不退,自家也手刃蒙古军数人。老汪说,那是他平生所见最坚韧敢战的壮举,堪为全军砥柱。”

    他转向张阡:“老汪向我推荐好几回了,说你有领兵之才,不止一个什将,而足可任中尉、都将。那很好,这会儿新军组建,你便来当一个都将。令兄张郊,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在天有灵,想必也乐见此景……你要努力,莫让兄长蒙羞。”

    说到这里,郭宁轻笑了两声,凑到张阡耳旁:“今后胡话不要乱说,做人不可轻佻,你明白么?”

    身后军将队列里,不可遏制地冒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许多人在羡慕。扩军确会带来提拔的机会,许多人都知道,张阡这等有大功的,也必定会得大用。但从一个什将到都将,连跳了三级,这是何等厚待!

    张阡忍不住眼角湿润,他噗通跪倒在地,双手按在枯黄色的野草上,把额头碰到地面:“张阡明白!张阡,愿为节帅效死!”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万人(下)

    张阡的反应有点大。

    郭宁笑着把他拉起来:“你这厮,怎么高兴成这样?难道还是个官迷?我告诉你,以后若还想往上升官,学堂里组织的战役复盘,还有相应的课程,再不许逃了,每一次都得认真听!”

    大概不少人都知道张阡的松垮表现,包括萧摩勒在内,好几名军官俱都哄笑。

    但张阡只觉得自己被误会了。

    他抹了抹眼角,梗着脖子连声道:“我不是官迷!节帅,我,我……”

    毕竟是从禁闭室里关了三天出来的,难免戎袍散乱。郭宁上前半步,亲手为张阡理了理衣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开个小玩笑,别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郭宁顿了顿,表情变得庄严而端重。他按在张阡肩膀上的手掌微微用力:“我懂,我都懂,大家都懂。”

    张阡睁大了眼睛,迎着郭宁温和的视线,在这个瞬间,他毫不怀疑郭宁完全理解他的心意,也毫不怀疑郭宁是值得无数将士誓死追随的首领。

    他挺起胸膛,站得笔挺:“是!”

    “好了,你接下去听萧指挥使的命令便是。今日你部就要出动,有你们忙的。”

    “是!”

    张阡刚才磕头磕狠了,这会儿脑袋瓜子有点嗡嗡响,身上几处伤口也疼起来。毕竟苦战受伤的消耗非常剧烈,到现在也不过十天罢了。很多将士们看起来没有伤,但精神和体能的恢复,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但张阡忽然发现自家的功勋被主帅看在眼里,还一下子被提拔了,只觉得自家一切付出都有了回报。更不消说,自家的心意,也得到了节帅的理解!

    张阡激动得满脸放光,答应的嗓门也大得出奇,好像浑身的劲头用不完也似。

    他又向萧摩勒行礼。

    萧摩勒与张阡见过,再唤了张惠和郭阿邻来。

    张惠在此战之前是斥候骑兵什将,郭阿邻则是郭仲元身边的牌子头。两人都是凭着此战立下大功,一气被提拔两级三级的。这两人,张阡也都认识。

    郭宁在军队里办的学堂,一直有课程针对基层军官和出色的年轻士卒。大军停顿在直沽寨的那阵子,前后共有一百多人得以入学。张惠、郭阿邻和张阡都是学员,只不过张阡总是借故逃避罢了。

    张阡关禁闭的三天里,郭宁向全军宣布了扩军的安排,而新提拔的许多军官,都具有学员的身份。

    就在前日,所有新任什将以上的军官都被专门招来,郭宁亲自设宴招待,一一加以慰勉。没福气参加的,也只有张阡一人而已。

    当时在学堂里,几人也不过是寻常小军官模样。这会儿再度见面,每人都觉得,同伴们已经真正成了久经风霜锤炼,出生入死过的强悍武人。

    彼此眼神扫过,不用多谈,便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熟悉的剽悍气息,更有杀气外露,与自己差相仿佛。

    可见新军初建,兵虽然还不算精兵,但将却实实在在是强将。

    此时郭宁叫人牵来坐骑,在马上向萧摩勒摆了摆手,便与一群侍卫们纵马离去。他是雷厉风行的武人性格,不好繁琐礼节,而萧摩勒等数人无不望尘而躬身拜伏:“恭送节帅!”

    随之全军皆道:“恭送节帅!”

    直到蹄声远去,众人这才起身。

    萧摩勒随即传令出发。

    这支新组建的军队,主将为从六品的钤辖,比那几位统领主力的指挥使低一级;麾下兵马合计四个都,也比通常一个钤辖兵力略少些。萧摩勒自己亲领一个骑兵都,同时负责全军前哨。

    这契丹人所部,最初乃是郭宁直辖,在益都城外一阵打崩了蒙古军三降将,一眼看去,许多人脸上带疤,与张阡一般,确是精锐。

    而萧摩勒自己更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他整齐披挂,手按腰刀,大步流星上马,呼喝指麾,数十息内,骑兵将校齐至,又数十息,点名已毕。萧摩勒一声令下,数百骑叱咤奔行,卷起漫天烟尘。

    主将先行,后头依照顺序,分别是张惠所部、郭阿邻所部、张阡所部。

    张惠有“赛张飞”的外号,一来指他骑术出众、擅使长枪,也指他性子直率刚猛。萧摩勒一动,张惠向郭阿邻和张阡拱了拱手,直接便回自家队列中去了。

    郭阿邻也唤了部属牵马过来。

    他在大战之中手臂断折,这会儿还打着夹板,用麻布密密扎着。所以没法自己上马,非得部属扶持才行。结果待要上马,张阡赶了上来,猛将他揪住,把他吓了一跳。

    他单手勒紧缰绳,哈哈笑道:“老张,你是担心孤身上任,压不服你那一都人马?要我派几个亲将随你去么?”

    “呸!”张阡啐了口唾沫。

    张阡的部下真是在守卫战里死绝了。倒是兄长张郊还有奚军余部若干,却不知划拨到了哪里,眼下这几日,张阡还真是光杆一个。

    不过,武人有武人的自信,他倒不至于为这个担心:“当年我随兄长在安州落草,也不是没有见过杀人放火,性子凶狠的角色,有什么压不服的?郭兄,我是想问,咱们这些人,是要去做什么?”

    郭阿邻拍了拍额头:“你见了自家部属,问他们要军令来看便是。不过,那军令上写得文绉绉,你既然急着问,我便给你个干脆的说法。”

    “额……什么说法?”

    “护送。”

    这也太简单了。张阡一愣:“什么?护送什么?”

    郭阿邻解释道:“咱们定海军打退蒙古人,展现了足以安定桑梓的强大实力,故而这阵子周边各军州一直有百姓携老扶幼来投。然而三天前,蒙古军在其首领赤驹驸马的率领下,经淄州、济南,退到了德州。于是山东各地,原本被蒙古军吓得抱头鼠窜的许多势力,这便抖了起来。有些势力竟然下手拦截前往莱州的百姓……”

    张阡骂道:“真是狗胆!”

    “他们无非是觉得,我们定海军与蒙古人一战,伤了元气。但我们新胜之后,却正要充实军民,把将士们该有的荫户、田地,全都安排妥当。所以……”郭阿邻轻声笑着,伸出被夹板捆扎的手臂,做了个往下劈斩的手势:“我们要的,谁也不许抢!谁敢伸手,正好拿他们练兵!”

    张阡眉开眼笑:“娘的,原来是这事儿。我早就说了,咱们现在有钱,有粮,有兵,有地盘,唯独将士们的荫户不足,正该趁着大胜的威风抢一通……”

    “是护送百姓!”郭阿邻加重语气。

    张阡瞬间想到了关禁闭的苦头,想到了郭宁对他的吩咐。

    他额头微微见汗,当即肃然:“对对,是护送!”

    ------题外话------

    拍桌子拍那么响,最后我们除了谴责,什么也没干?我们啥也不干就看着?有点失望啊……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军政(下)

    回到自家屋里,果然杨诚之已经等着,厚厚的文书簿册,按照不同的事务类型分成好几摞,都放桌上了。

    按朝廷制度,节度使之下有判官两人协助。节度判官一员,正七品,掌纪纲节镇众务、佥判兵马之事,兼判兵、刑、工案事;观察判官一员,正七品。掌纪纲观察众务,佥判吏、户、礼案事,通检推排簿籍。

    郭宁此前任命移剌楚材为节度判官,杜时升为观察判官。但杜时升的官身,其实是为了他在中都的活动方便,并能节制直沽寨里的相关事务。所以实际上一切军政众务,都在移剌楚材手里。

    此时放在郭宁面前的每一份文书,都有移剌楚材签押批阅,难得他忙到这种程度,字体依旧端严……郭宁估摸着,移剌楚材是担心自己一旦写得潦草,节度使老爷就认不得。

    郭宁将文书哗啦啦翻过,先粗掠几眼,随即一份份细看,偶尔稍问几句。待杨诚之确认过了,他便从腰间取出方型阳文的节度使铜印,蘸了油墨啪啪地猛敲。

    按照移剌楚材的说法,近几年来朝廷任官十羊九牧,办事越来越不堪,就连官印也制作得不如当年。郭宁这个堂堂节度使的官印,印背“内少府”刻款旁边,居然有好几个砂眼,总算打磨得还算光滑,乍看说得过去。

    敲过十几份。郭宁手一顿,抽出几张文书再问。杨诚之起初对答如流,偶尔少少迟疑,额头见汗地道:“须得去问晋卿兄。”

    郭宁也不介意:“晋卿正忙着,不必打扰。”

    他将文书放在旁边,让傔从直接去找对应的负责人,先把其它的看过。

    待到负责之人来了,郭宁简单查问,与文书所述对照过了,便有决断。

    不到小半个时辰,数十份文书全都处置停当,大都照着移剌楚材的意思办理,但郭宁又不是全然放手。

    他虽然对那些文辞的典故、或者行政上的专有词汇不太熟悉,所以常常要请教杨诚之。但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卒,哪怕到了现在的地位,也一直出入于军中,保持着和将士们的亲密关联,从没有被隔绝开。所以军旅中的细务,乃至从军务衍生出来的种种事务,他全都聪察异常,没有不知道的。

    有些比较偏门,以至于移剌楚材和杨诚之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当场就执笔圈过,并写上了自家的意见,而提出的意见,无论防微杜渐,还是因势利导,都切实可行。

    当日杨诚之随着移剌楚材,一起投入郭宁麾下。因他是移剌楚材母族的亲眷,祖上出过著名的翰林杨伯仁,自家也应过词赋进士的科举,故而对待寻常武人,隐约有些傲气,就连对着郭宁,偶尔也有些大剌剌的。

    结果几次文书往还过后,杨诚之才知郭宁虽然不学,却仿佛有些天授的才能在,就此格外恭敬起来。

    对这位移剌楚材的得力助手,郭宁也很亲切。见杨诚之捧了簿册要出去,郭宁想了想,招手唤道:“正是午餐的时候,诚之不妨与我一起,简单用些吧。”

    须臾间,傔从便把午饭送了来。

    通常来说,郭宁都在军营里,陪着将士们一起吃午饭,难得在自家吃饭,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或者精细的,无非烤饼咸菜之类,还有一大盘烤羊肉,量很足,但烤得不好,厨子做得很不用心,有烤焦的地方,有夹生带血的地方。

    杨诚之平日里可不会这么慢待自己,但他是个聪明人,津津有味地吃了三个烤饼,又和郭宁一起,把羊肉也分食一空,最后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多谢节帅!”

    郭宁举起茶杯向他示意:“诚之此前被拘在益都,也很不容易。军中不宜饮酒,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杨诚之惶恐起身,与郭宁碰了杯:“节帅,这些文书不能耽搁,我这就去了。”

    “诚之辛苦了,请便。”

    送走了杨诚之,郭宁有些疲惫,但继续看着各种文书。

    依然留在他这里的,都是些重要但不急于一时的文书。

    比如登州那边,答应了会调遣民伕到莱州服役,但又零零碎碎罗列的地方上不少苦处,看来嘴仗还得打三五个来回。

    又比如靖安民在掖县那边,一方面在城里增修设施,以备节度使府迁移过去,另外也按照三千军户,一万余荫户的规模,于周边分设屯堡六处,划出了可开垦的土地,趁着冬季天旱,从寒同山往掖县的引水工程也已开工。屯在掖县那边、夺自地方豪霸的钱财粮秣,为此流水一般出去,靖安民写了长长一篇,实际就是摊手要钱。

    还有刘成报告折损军民簿册整理完毕的文书、三山港那边的郝端接纳了一批南朝走私贩子的文书、骆和尚提议坐船去打劫沧州清池粮仓的文书、李霆附议并表示打劫的主意是自己先想到、要求预拨下粮秣军资的文书……

    郭宁在乌沙堡的时候,便是作一百个梦,也梦不到自己居然会有端坐椅上,持笔一点一挥,就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一天。

    这种感觉,和持刀喋血的痛快全然不同。郭宁曾以为,自己一碰这些玩意儿就会恹恹欲睡。但实际上,他看着文书,固然难免烦恼,却也有一点点的快乐,从中慢慢滋生。

    烦恼的是,枯燥的尺牍之事终究不合他的性子。他身边也还没有可靠的文案之臣,能帮他执笔或参议的,样样都得自己来。有时候他请吕函帮忙,吕函又不一定有空。

    而快乐在于,这些文书毕竟代表了他的小小势力正在扎根,成长。

    郭宁在乌沙堡,在馈军河,乃至在直沽寨,都有强烈的危机感,他本能地知道,那些地方距离蒙古人太近了,太危险。

    而莱州这里,就很好。蒙古军的铁骑深入到此,大约是一个极限了。在这里,郭宁的手段得以展布,力量得以发挥。而他心里许多古怪的想法和计划,也能慢慢落到实处,进而转变为武力,转变为能够真正压倒蒙古人,扼住那可怕狂潮的东西。

    看着看着,他开始全神贯注,而时间过得飞快。

    倪一在门外咳了两嗓子,又咚咚地敲了敲门:“节帅,节帅!”

    “嗯?”

    “第三第四钤辖司的兵马,已经在屯堡外集合了。”

    郭宁应了一声,正在归拢打开的好几本文书,外间脚步匆匆响起,竟是移剌楚材和徐瑨两人前后脚入来。移剌楚材的神色有些古怪,而徐瑨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郭宁立即打起精神:“出了什么事?”

第二百五十三章 军政(上)

    郭宁策马折返军堡,还没下马,就看到二层的步道上,杨诚之捧着一摞卷宗,匆匆往郭宁日常起居的正堂方向去,而隔壁一间屋里,移剌楚材如往常一样奋笔疾书。

    之所以看得清楚,因为他的屋子大开正门窗,一排吏员就等在门口,拿到了移剌楚材的手令,立即奔出去办理。

    郭宁仰着头,看了半晌。他叹了口气,对身旁的亲卫们道:“忙了一上午,笑得脸都酸了,本想回中军休息休息……看这架势,回去以后又得对着如山的文书,实在是头痛。”

    倪一应道:“节帅别忘了,看完了文书,下午还有另两场呢。”

    郭宁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军人的习惯,让郭宁做决定格外利落。而一旦下了决心,就要立即去办,完全不需要聚集多人反复商议,而务求雷厉风行。

    便如今日,各部新军出行,上午两部出发,下午两部随后。而那两部人马的粮草、辎重、兵器、路线、军马调配等事务,直到现在还没有最后敲定。移剌楚材身为判官,固然是最忙的,但需要定海军节度使亲自签押认可的文书案牍,也不在少数。

    郭宁不太喜欢那些文书案牍的工作,但也深知一支军队乃至一个军政集团,绝少不了中枢掌控,而且许多成败的关键就系于中枢。

    他想了想,指了指阿多:“我的起居院落里,有架木屏风,你见过的。快去搬出来,安置在晋卿先生门外,挡一挡海风,免得着凉。”

    阿多立即去了。

    郭宁又想到一事:“那个李全的使者呢?不是晋卿接待的么?”

    “节帅检阅萧摩勒所部操练的时候,晋卿先生送他走了。”

    郭宁点了点头。他转回身,视线投注军堡之外。

    军堡以外,萧摩勒所部沿路行进,远远看去便似一道长蛇。郭宁伸手拍了拍马鞍旁边的铁骨朵,若有所思地慢慢道:“李全貌似谦恭,其实城府甚深……不过,我已经吩咐过萧摩勒,该怎么应付。”

    就在过去的两天时间里,定海军新成立了四个钤辖司,下辖十七个都将,合计四千余人的兵力。这四个钤辖司一旦成立,立即被派遣出外,任务是配合燕宁、张荣、严实、董进等人,进入潍州、益都、淄州、济南四个州府,但沿途不占土地,不牵扯地方,只确保山东各地避往莱州的百姓沿途安全。

    这几年里,朝廷的用兵重心持续北移,山东东西两路本就暗流汹涌。统军使完颜撒剌占着几座军事要塞和大城,装作看不到杨安儿、刘二祖的势力无远弗届,摆出太平无事的架势,其实底下都已经被各种地方势力掏空了。

    蒙古人这一来,完颜撒剌避不敢战,更丢了最为富庶的济南府,连带着朝廷的声望也被踩到了泥潭里。往日里不敢乱动的许多势力,无不乘机而起。

    如燕宁等人,都有见识,有眼光,看重定海军的骁勇善战,也看出了郭宁帐下俊彦云集,故而来投。

    但更多的势力,或者是鼠目寸光的土霸恶棍,或者是早就心怀造反念头的好汉,甚至还有重新纠合起来的女真人猛安谋克镇防军,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因素,陆续作出各自选择,而他们眼中值得效忠或者亲近的势力,和燕宁等人并不一样。

    故而燕宁要招揽民众,路途中自然不可能一帆风顺,难免有些小规模的军事冲突,或者其它难事。这些正好拿来练兵,郭宁放手放权给那几位新任的钤辖,也乘机看看,自家提拔的军官们是否可用。

    这两州两府的范围内,还有几家,是早就具有强大实力,足以自家支撑一方局面的。比如郭宁的近邻,潍州北部昌邑县的大豪李全,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从去年起,李全就实际上控制了整个潍州。趁着完颜撒剌闭门自守,而郭宁与蒙古人鏖战的机会,李全突袭了潍州刺史独吉世显,将他杀死,然后派了一个叫郑衍德的使者,拿着独吉世显的脑袋和似是而非的口供,送到了莱州。

    李全还手书一封信,特别谦卑地说那独吉世显勾结蒙古人,纵放拖雷所部深入山东,所以李全激于义愤,把他杀了。

    这说法,怕不是把郭宁等人都当傻子。

    此前蒙古骑兵从潍州直趋莱州,数百里路,如入无人之境,全无征兆。这哪里是独吉世显能办到的?就算他能办到,图得甚么?

    有许多事,随着战役复盘,渐渐清晰,就算没什么明确的证据,也有人开始怀疑。偏偏李全来还这一出,想要轻飘飘地脱去身上嫌疑?

    有资格看到这封信的众将,无不恼怒非常。有人更当场出列,请求提兵袭击昌邑,拔了这颗近在咫尺而又心思鬼祟的钉子。

    但恼怒归恼怒,最后军队并未出动。

    大家其实也明白,李全派人来这一趟,并不是为了解释什么,只是表示,他向强者屈膝的善意罢了。而与此同时,李全所部在潍州各地高度戒备,又展现了他们绝不受制于人的态度。

    倒是个有趣的人物,倒也颇有几分乱世中求存的手段。

    郭宁并不打算接受李全的善意。勾结蒙古军、乃至借道之事,最终也总得有个说法。但眼下,还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

    一来,恶战刚结束,定海军先得把赢得的好处牢牢把握在手,等到吃饱了,养足了力气,再谈下一步的动作不迟。二来,李全虽在卧榻之旁,但力量终究有限;某种角度上,他恰好成了郭宁和完颜撒剌之间的一道防火墙。

    于是,李全既然敢这么说,郭宁就敢这么信。

    只不过,他没有接受独吉世显的首级和供词,还让移剌楚材特别义正辞严地斥责了使者一通,请李全尊重朝廷法度,不要不把山东统军使、益都兵马都总管、镇海军节度使、兼管潍州军政的朝廷大员完颜撒剌放在眼里。

    而在李全使者离开的同时,萧摩勒的军队就会进驻到潍州,为渴望安定的百姓们打通道路。

    当然,完颜撒剌所在的益都府,也一样会出现郭宁的部下。

    郭宁不会趁机占据土地,他就只是要招引一些百姓罢了。不同于各怀心机的大人物们,普通百姓们的想法简单很多,他们想要一口安稳饭,而整个山东地界,再没有哪里的饭碗,比莱州更安稳了。

    郭宁很有信心,只消得到一年半载的和平时期,莱州会变得焕然一新。而以一个人丁繁茂、农业发达、兵马精锐的莱州作为基础,郭宁能做的事,将会更多。

    这么想着,郭宁沿着步道慢慢上前,将至移剌楚材房门口的时候,阿多已经带人抬着木屏风来了。但这小子性格憨直,不太懂事,把屏风放得离房门太近,不止影响吏员们往来,还挡了房间里的光线。

    郭宁连连摇头,捋起袖子,把屏风挪了地方,搁到步道外缘的扶手处。

    移剌楚材正忙着运笔如飞,头也不抬,全不知郭宁就在他身前搬运。有吏员想要提醒,郭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往步道后头去了。

    ------题外话------

    遗憾过了,沮丧过了……hold住!相信组织!相信组织!

第二百五十五章 选择(上)

    五天前。

    临淄。

    此地乃是春秋战国时齐国的国都,凭负山海,利擅鱼盐。历汉及晋,未始不以临淄为三齐根本,千载以来有都会之名。直到西晋永嘉丧乱,始渐衰耗,但城池犹周回二十余里,扼守淄水,堪为山东东路的军事重镇。

    山东地界上的金军,能够集中使用的兵力,在济南易手以后,折损了三成以上。剩下的部分,一部归属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合计两万余,主要驻扎在东平府的治所须城,依托南北两面的湖沼地带阻挡蒙古军。另外较强的一部,则归属山东路统军使完颜撒剌,合计三万余,其主力驻在临淄、乐安一带。

    又因为完颜撒剌长期以来秉承着重兵重镇以应对不测的方略,临淄城里更聚集了百姓数万家,缓急时抽调丁壮,再加上服从他命令的杂牌地方军,足以聚集起七八万人。

    当然,这支兵力虽然庞大,战斗力却低。这是因为山东地方的军队,一直都以猛安谋克的镇防军为骨干,猛安谋克们数十年松垮下来,根本谈不上训练,军纪也差,而完颜撒剌想要整肃他们,又因为他们背后千丝万缕的关联,很难下手。

    完颜撒剌这几年来真正下功夫纠合的嫡系部队,其实也就万人的规模。这万人之兵大都以参加过泰和伐宋的老卒为骨干,军纪相对严明,战斗经验丰富,军械物资的装备也较完善。

    这十余年来,完颜撒剌率领本部坐镇山东,压得南朝宋人不敢妄动。他毫无疑问地确信,无论在西陲、北疆乃至东北内地,他这支兵马都是佼佼者。凭着这支兵马,他的实力绝不下于中都大兴府里那几位元帅、都监。

    随着泰和年间的名臣宿将渐渐凋零,而完颜纲、术虎高琪等人又对蒙古人作战不利,完颜撒剌完全有机会追随老上司胡沙虎的脚步,由地方而中枢,由一地一路的守臣而为朝廷方面大将。

    完颜撒剌是胡沙虎的老熟人了,当年胡沙虎为山东兵马都统的时候,完颜撒剌便以定海军节度使的身份,出任胡沙虎的副手。他与胡沙虎的关系,就如术虎高琪之与完颜纲。

    数月前,朝廷诏令以完颜承晖代为山东统军使,要完颜撒剌率军两万北上中都。

    完颜撒剌是欢喜欣悦启程的。在他想来,这代表这胡沙虎对中都朝局的影响力在增强,需要有力的党羽为他撑腰。

    完颜撒剌在山东苦心经营许多年,是非成败就看今朝!

    可谁也没想到,完颜撒剌的兵力刚到沧州,中都城里就天翻地覆了。

    胡沙虎有胆略,也有决心,可唯独缺了运气。他距离大金的权力中枢只差一步,可这一步却宛如天堑。胡沙虎在中都城里被杀了,他的无数党羽,其中有很多都是完颜撒剌的老朋友、旧袍泽,都在一夜之间被一扫而空。

    这个消息传到沧州,完颜撒剌立即向中都发了急信,说自己遭到蒙古军的突袭,兵马折损巨大,无力再往中都勤王。信使还没到中都,完颜撒剌就仓惶率军回了益都,就此龟缩不出。

    这个世道太乱,太复杂。能依靠的,只有自家这几万兵力,一定得抓牢。朝廷里头新君刚即位,还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忙,只要自己手头的兵力在,想必朝廷也不至于和一方军政大员撕破脸。

    这个想法,几乎是完颜撒剌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后来,朝廷在半路上召回即将就任的完颜承晖,又派了与胡沙虎亲近,自身也牵扯进中都政变的前太子少傅、礼部尚书奥屯忠孝来山东安抚,这才使得完颜撒剌稍稍放心些。

    他把朝廷的举措归结为自家手头仍有实力的缘故,所以哪怕蒙古军到,他在山东的军事安排,依然秉承着原来的想法。

    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自己手头的军队。只要有兵,一切皆有可能。

    可谁能想到,蒙古军根本不是真正的威胁。

    蒙古人还在河北横冲直撞的时候,朝廷就派了个新的定海军节度使来。

    这个新任节度使名叫郭宁,便是数月前在中都政变过程中,砍下执中元帅首级之人;这个新任节度使刚到莱州,就把莱州地方上不少完颜撒剌认得的官员都拘在一处,再也不授实权。

    完颜撒剌对此人,当然不会没有防范,所以他听闻郭宁即将到任,便多方联络,意图以乏粮的局面,逼迫郭宁低头。为此,完颜撒剌还派出了奥屯忠孝为使者,去和郭宁接洽。

    可谁能想到,那郭宁凶悍蛮横到这种地步……他直接就把奥屯忠孝给杀了!

    那可是前太子少傅,礼部尚书!新任的山东路按察使!

    除非是疯子,谁敢这么做?那郭宁总不会是疯子吧?

    难道说……郭宁悍然杀人,秉承了中都方面的意思?

    很有可能!中都方面,有人不想给胡沙虎的旧人留下活路!

    完颜撒剌为此惊恐异常,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直到蒙古人攻破了济南府,他再度派遣亲信完颜粘古去见郭宁,向郭宁求援。

    完颜粘古去的那次,眼看着奥屯忠孝的脑袋被挂在杆子上,却什么也没说。他的要求也已经很卑微了,只求郭宁派一直偏师协防益都府。完颜撒剌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你肯来,我也不谈什么上下阶级之分了,只当大家朋友,一切都可以谈。

    郭宁仍然不理会。

    这一下,完颜撒剌彻底失望了。

    他知道了,那郭宁对自己全无半点善意,而那背后,或许是朝廷方面冷酷而不可动摇的决心。

    没过多久,完颜撒剌听说郭宁与蒙古四王子拖雷曾有厮杀,于是变本加厉地收缩兵力于几处重镇,摆出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只求蒙古军赶紧发挥他们长驱直入,铁骑包抄的特长,去把那郭宁收拾了。

    可谁能想到,蒙古军居然被郭宁打败,就连四王子拖雷本人,都成了俘虏。

    悠悠苍天,是在和我完颜撒剌开玩笑么?

    这样下去,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女真人立国立朝数十载,已经不是当年那粗猛蛮族了。如完颜撒剌这样的人物,很清楚政治斗争的残酷,要远远胜过战场上的刀枪剑戟。

    可怕的时局逼迫着完颜撒剌,让他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短短数日里,他饭吃不下去,觉睡不着,整个人瘦了两三圈,颧骨都高耸起来。原本贴身的甲胄如今穿着,就像是给稻草人套了宽袍,晃晃荡荡。

    当他强自振作,巡行城池的时候,将士们都以为主帅是担心战事,甚至还有几个素日里自居心腹之人,上来安慰他,口口声声道:“定海军赢了,一切都好办,蒙古人很快会走的!”

    这些蠢货!蒙古人走后的情形,才是完颜撒剌最担心的,可他又没法与人谈论。

    他只能草草结束巡视,拨马回到中军。

    中军门前,他的亲信谋士孛术鲁长寿正要出门找他。

    “何事?”完颜撒剌问道。

    孛术鲁长寿行礼:“有往西面的探马回城,等候多时了。”

    完颜撒剌被侍从们搀扶下马,随口问道:“济南那边的?定海军还在搬迁济南的人丁户口?”

    孛术鲁长寿摇了摇头,附耳低声:“从德州来。”

    四王子拖雷受挫于莱州之后,余部尚有精骑七千余。他们就在赤驹驸马的带领下收缩兵力,驻在德州!

    完颜撒剌沉声问道:“没有风声外传吧?”

    “绝无。”

    “那好,我们去见一见。”

    ------题外话------

    不好意思,手头有点急事,更得晚了。两更照旧,敬请放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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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