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扼元TXT下载扼元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扼元全文阅读

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六章 选择(中)

    五六名骑兵风尘仆仆,就在府邸的西侧一处偏僻院落歇马。

    因为连续奔驰,战马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会儿都掉了膘。有几匹马在喝水吃草,也有几匹暴躁地咬着嚼子,骑兵们正在连连安抚。

    这几名骑兵,都是专门招募的骑术好手,个个都能在深夜策马穿行沟壑如履平地,否则也没法护着使者,两日之内就打了数百里来回,还瞒过他人耳目。

    完颜撒剌从他们中间走过,温言道:“你们辛苦了,天色不早,我令人安排了酒肉,先在这里吃过,再回营歇息吧。”

    骑兵们俱都谢过完颜撒剌,随即便有厨子奉上香气四溢的好酒好肉。

    完颜撒剌继续往前,穿过两道门洞,走进屋里,他的亲信参议官完颜粘古,正在屋里洗脸擦身。

    “怎么说?蒙古人怎么说?”完颜撒剌急不可耐地问道。

    完颜粘古揉着脸:“我到了德州,那赤驹驸马当即接见,他说,大军过益都而未曾攻打城池,足见他对统军使的诚意了。接下去,得看统军使你的诚意。”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就在我出发的时候,完颜统军使已经下了严厉军令到东平府,又许诺了把整个济南府的赋税收入双手奉上。黄掴吾典这人虽不贪功,却素来贪财,统军使软硬两手齐下,定会响应出兵。”

    “对对,就是这般。”完颜撒剌连连点头,又叹了口气:”粘古,你还得对蒙古人说,他们随便攻打黄掴吾典所部,我军绝不发半个援兵。”

    “我说了,赤驹驸马答道,只要女真人出城野战,蒙古军杀之如屠鸡兔。尔等发不发援兵,发多少援兵,都是一样。”

    “嘿!”完颜撒剌悻悻地哼了声。他想说蒙古人刚在野战上吃了大亏,何必吹嘘,又觉得拿郭宁那厮说话,很没意思。

    “然后呢?他答应了吗?”

    “自然答应了,那赤驹驸马说,他们击破黄掴吾典的兵马,掠取其部的粮秣物资之后,立即折返德州,不会在山东耽搁。统军使愿意号称击退蒙古军或者收服东平府、济南府,那也尽可随意。反正女真人虚报战绩乃是常事,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完颜撒剌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

    “蒙古军的军容如何?他们在莱州吃了大亏,会不会……”

    “以我看来,蒙古军坚韧异常,绝不因一次失败而沮丧。其将士更是茹毛饮血,嗜杀好战,甲胄弓刀,无不坚利,吾不知天下竟有强兵如此也。我大金与之会战屡败,实在是力所不能敌,不是将帅无能。而他们在莱州之败,也多半出于四王子拖雷轻敌之故。”

    “也就是说,打赢黄掴吾典所部,绝无问题?”

    “易如反掌。”

    “那就好!那就好!”完颜撒剌松了口气。

    随即他又觉得,这样的话太容易让人误会。于是连忙转圜道:“黄掴吾典此人,在东平府拥众不进,却大括民财,众皆忿怨。藉着蒙古人的力量将他除掉,也必定有利于地方百姓……倒不是单纯为我统合山东军政所需。”

    完颜粘古只微微颔首。有些话,日后用来蒙蔽别人可以,对他也这般说,没什么必要。

    之所以要勾结蒙古军,向黄掴吾典下手,原因很简单。

    完颜撒剌在山东的权势,本就不如胡沙虎。这几年随着杨安儿、刘二祖等反贼崛起,他能如臂使指、实际掌控的地区,其实日趋缩水,已经只剩下益都、济南等两府三州。而东平方面的黄掴吾典,乃是完颜撒剌的同僚,不是下属。

    随着济南丢失,淄州、益都等地又遭蒙古军连番扫过,完颜撒剌的损失可谓惨痛,数万兵马尚在,基础却已经松散不堪了。

    这时候的完颜撒剌,看着益都府东面不远处的莱州,真如芒刺在背!

    定海军节度使本来就有山东诸军副统的位分,而我部的颓势又很明显……万一朝廷叙这郭宁的功绩,拿他来取代我完颜撒剌,怎么办?

    这是很可能的。听说这郭宁,乃是徒单丞相的亲信,和朝中参政胥鼎、大将仆散安贞等人都有交情,朝廷放他到山东,恐怕本来就有着取而代之的意思!

    所以,完颜撒剌需要功劳给朝廷看,以证明自己是山东地界不可或缺的大将。他更需要地盘给下属,以保障手下数万人的养兵所需,以保障自身的实力不坠,让朝廷不得不尊重他这个边疆重臣!

    功勋从哪里来?地盘从哪里来?

    完颜撒剌是武人出身,但他身居高位数十载,已经渐渐擅长作这些勾心斗角的盘算。他深知有些事情,如果只想着沙场手段解决,那就凭空把路走窄了。

    他本来也不会从蒙古人手里抢,那是发疯。

    一来战场上不是对手,二来蒙古人凶残暴虐,从他们手里抢回的城池地盘,只是废墟罢了,没什么用处。

    既如此,就只有请天平军节度使黄掴老爷倒个霉。

    黄掴吾典是仆散揆率军伐宋时提拔的部下,这几年在朝中没有奥援,所以他驻在东平府,龟缩不出的韧劲简直与完颜撒剌不相上下。但他的地位不到,眼光不到,便无论如何做不到完颜撒剌这般,引蒙古人的武力为己用。

    黄掴吾典一败,完颜撒剌乘机直入东平,重新把益都、济南、东平连成一线,而且身旁绝无掣肘之人。稍下功夫征兵,十万大军唾手可得。到那时候,只要我不露破绽,难道朝廷还敢乱动?

    那郭宁再怎么凶横,也只有一个莱州而已!真要惹急了我,山东必定大乱!

    想到这里,完颜撒剌的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

    粘古见完颜撒剌脸上带笑,忍不住问道:“统军使,这么一来,蒙古人就成了我们手里的刀……我虽去见了那赤驹驸马,得他承诺,犹自觉得荒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完颜撒剌摇了摇头:“你想得周到,很好。但蒙古军的情形,当日胡沙虎元帅与我书信往来,详细介绍过。我比你清楚。”

    “怎么讲?”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以后,统合诸部为九十五千户。但这九十五千户来源不一,内部派系众多,千户上头,又有各自支持的贵人。比如那赤驹驸马,便是四王子拖雷的亲密安答……拖雷在莱州失手被擒,他的利益损失之大,只怕仅次于拖雷。而拖雷麾下的其他千户,又必定会对莱州的失败和损失大大不满。”

    粘古反应很快,轻拍桌面:“我明白了。为了弥补他自己的损失,为了安抚不满的其他千户们,赤驹驸马必须打几仗,赢得一些轻松愉快,而又收获丰厚的胜利……我又听说,郭宁以拖雷的性命威胁蒙古军,让他们远离莱州,不得妄动干戈。在拖雷从莱州脱身之前,这些蒙古人面临的局面很是尴尬。他们能做的事,能打的仗,也就只到这个程度了。”

    “所以,黄掴吾典那蠢猪,正是个合适的目标。我和蒙古人,都有顾忌,都有所求,乃是各取所需,公平交易。”

    粘古点头:“统军使说得是。”

    两人谈到这里,外头隔了两道门的偏院里,忽然传来一阵纷乱。有人高喊道:“酒里有毒!肉里也有!”

    喊声很快就转成了痛苦呻吟,再过片刻,复归寂静。

    完颜撒剌和粘古两人,全都面无表情。

    内通蒙古人的事,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些探马的命运,早都已经注定了。

    两人谈到此时,都觉进展顺利,甚是满意。粘古忽又想起一事:“对了,蒙古人还想要统军使你帮个忙。”

    完颜撒剌皱眉:“还有什么事?两家的交易,越简单越好。多事,就多破绽,就多危险。”

    “倒不是什么大事。那赤驹驸马说,想要一个人的脑袋。他说,拿到这个脑袋,他会记得统军使的人情,以后蒙古大军还会再度南下,统军使会有用到这个人情的时候。”

    “谁的脑袋?”完颜撒剌冷笑两声:“他可别说,是要定海军郭宁的脑袋。我对那郭宁只有敬而远之,蒙古人想做什么,不妨提兵去莱州再战一场。”

    粘古连连摇头:“那怎么会。蒙古人要的,是个地方豪强的脑袋。据说,这人谎报军情,骗了四王子拖雷和赤驹驸马,才使得蒙古军在莱州失败。”

    “倒也是一条好汉!”完颜撒剌赞了句,然后追问:“这人是谁?”

    “潍州李全。”

    “李全?这厮,正在临淄城里啊?”

第二百五十七章 选择(下)

    “什么?”

    “昨晚来的,身边只带了几名护卫。嗯,还献上了独吉世显的脑袋,以及独吉世显招认与蒙古人勾结的口供。我本打算,今晚见一见他。”

    粘古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道:“此人来临淄做甚?统军使,你真以为独吉世显会和蒙古人勾结?此人擅杀地方官员,居心叵测,是个叛逆之贼!”

    完颜撒剌面色微变,过了半晌才道:“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茫然,接下去的话,不知该如何说起。

    过了一阵,完颜撒剌慢慢地道:“独吉世显致仕以后,仍在潍州召集各部猛安谋克,自称义军,行事桀骜,我深恨之。这,你也是知道的。李全杀了独吉世显,以此为进身之阶,求个义军都统的职务以图报效……我以为,他是山东有名的豪杰,也不能太过慢待。”

    “然则,蒙古人那边,又如何应付?”

    粘古试探地道:“这李全既然得统军使的看重,那便给他一条活路?”

    外头院门一响,两人猝然回身去看,原来是勃术鲁长寿缓步入来,向两人颔首:“都已经办妥了,尸体也搬出去了。”

    “好。”

    完颜撒剌伸手按在腰间刀柄,挺身直立。

    勃术鲁长寿疑惑地看看粘古,粘古示意他稍安勿躁。

    从章宗皇帝治世的最后几年开始,大金国肉眼可见地开始颓败了。可朝廷中枢的那些大人物们还都浑浑噩噩,完颜撒剌也只能勉强维持着局面。无论军政,数年来,他尽力了。

    然而朝廷对完颜撒剌并不满意,因为他和胡沙虎的关系太过密切吧,所以才有了郭宁的到来。

    这郭宁行事全无顾忌,压根不考虑官场规矩,故而在和完颜撒剌的交锋中,凭着凶狠手段稳占上风。至于郭宁的能征善战,完颜撒剌本来不服气,但眼看着蒙古人在莱州吃的大亏,不服气也不行了。

    郭宁和他部下的定海军,从战场上获得的东西,完颜撒剌只能冒着巨大的风险,从蒙古人手里交易获得。这样的对比,本身就证明了双方的优劣,也很有可能代表着双方之后在山东地界的竞争局面之优劣。

    在此局面下,完颜撒剌一点都不相信,如李全那样的人,会一直忠于自己。

    李全在潍州的所作所为,哪里瞒得过完颜撒剌,此人想投效蒙古人,结果却办砸了事,坑了蒙古人,所以才转向临淄,以求存身。而在他在转向临淄的同时,谁知道又对莱州那边有什么交待呢?

    与其麾下多了一个心思过于灵动的部属,倒不如与蒙古人结个善缘。

    值得注意的是,那赤驹驸马是四王子拖雷的亲信,而四王子拖雷必然深恨郭宁。如果己方与赤驹驸马建立良好的关系,或许,日后在战场相逢,还会有些别的意外之喜?

    完颜撒剌抬头望天,天色青黑如铁,他的面色也如铁。

    既然作出了选择,就不能瞻前顾后。他下定了决心,沉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勃术鲁长寿上前半步,想要询问。粘古轻声道:“李全,蒙古人要他死。”

    “这……”

    勃术鲁长寿愕然片刻。

    粘古皱眉道:“怎么?这人杀不得么?”

    勃术鲁长寿跺了跺脚:“毒药没了!刚才都用完了!”

    完颜撒剌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在场三人都是心狠手辣之人,但也都身居高位很久,真要他们像寻常贼寇那样盘算灭口杀人,实践经验未必丰富。果然这才刚开始呢,就出了岔子。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勃术鲁长寿勉强道:“那就得安排人伏杀他们!我来想办法,还请统军使从身边调些可靠扈从给我!”

    也只能如此了!

    完颜撒剌忍着怒气吩咐:“此人号称李铁枪,身手必定不凡,要小心些。但也不能动用太多人手,更不要大动干戈,引动他人关注……”

    天色愈发暗沉,好像要下雪了。

    李全走在小巷中,抬头望天。

    晦涩的天穹好似有铁幕慢慢降下,而李全便是铁幕之下,不断挣扎之人。

    在勾结蒙古人不成以后,李全很是慌乱了一阵,但他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强豪,在这种狼狈局面下,仍然竭力想办法扳回局面。他先派人去了莱州,意图与郭宁亲善,却一连数日都不得郭宁接见。于是他又亲自赶到临淄,看看能否借一借完颜撒剌的势头。

    山东统军使的地位和实力,本来远在定海军节度使之上,但这一场大战之后,恐怕未来就很难说。因为这个缘故,完颜撒剌下属的官吏们,也一改往日的倨傲态度。其心腹谋士勃术鲁长寿不仅答应尽快为李全引见完颜撒剌,还隐约暗示了完颜撒剌多半会答应李全所用,授他以掌控潍州的名义。

    这使得李全很满意。

    所以,当勃术鲁长寿遣人来邀请,他立刻准备好了安置独吉思忠头颅的木盒,还有预备献给完颜撒剌的一批金珠珍宝,也交给十几名随从恭敬捧着。

    一名汉儿强豪悍然杀死女真人地方大员,放在往日里,朝廷清剿大军早就压过来了。就算今日不同往日,这也绝对是件极犯忌讳的事,李全估计,自己难免要吃一顿痛斥,说不定还会遭军棍痛打。

    但那都没关系,李全白手起家,不到三十岁就创下如此基业,靠得就是身段灵活多变,该硬的时候硬到十足,而该软的时候软成脚底稀泥也在所不惜。

    蒙古人既然退走,完颜撒剌和郭宁的冲突只会愈来愈激烈,最终他一定会用得着身处潍州的李全所部。而李全周旋其间,有的是取利良机。

    李全敢于下注,更擅长在下注之前多方周旋。过去许多年里,他都是这样做的,这次也是一样。

    待到杨安儿和刘二祖大举发动,说不定自家独处于益都、莱州之间的身份,还会带来许多额外好处呢。

    李全想到这里,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但这笑容,又忽然消失不见。

    这小巷穿行于深宅大院,两旁的高墙,足有两丈许,抬头望天,只看到狭长一道。而墙角因为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冷的很。有些污水在低洼处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脚步踩过,发出啪啪的水声。

    通向统军使府邸侧门的巷道,就这么破旧么?纵然此前蒙古军往来,危险重重,可调几个人往地上垫些土,能费什么事?

    李全觉得古怪,想要问一句引路的吏员。可那吏员步履匆忙,走到前头丈许开外去了。

    更古怪的事,这样一条偏僻窄路上,居然还有小商贩摆着摊子。卖什么的?那炉子上是……杂烩汤?沿途一个行人都无,这么一大锅,他们能卖给谁?

    李全忽然止步。

    身后两名捧着沉重金珠的随从一时不查,几乎撞在他身上。

    而就在这时,身前的小贩忽然起身,猛力把面前的大锅掀翻,一锅热汤兜头盖脸地浇向李全!

    李全全力闪避,大半的汤被他躲了过去,但少量溅落,立刻就觉脸上和身上剧痛。哪怕他是无数次与人搏杀格斗,极强韧、极能忍耐的好手,也忍不住闷声惨呼起来。

    而小商贩反手掀开身上破旧的衣服,露出内着的甲胄和手中握持的短刀。

    再看小巷前方尽头,好几名披甲士卒纵身而出,还闪出两名弓箭手,张弓就射!

    李全压根没有回头,小巷后头必定也有人堵着了。完颜撒剌这个混蛋,他假作接见,将一行人引到此处,就是为了杀人!这老狗,何至于此?他图什么?

    在李全身后的部属闷哼数声,有人已经跌倒。

    一人喊道:“元帅,快走!”

    又一人喊道:“挡住!上去挡住!”

    喊声中混杂着弓弦弹动之响,狭窄的巷道间发散出剧烈的血腥气。

    李全吼了一声,把装着独吉世显首级的木盒用力抛掷,正正砸在那持刀者的面门。木盒子很重,那持刀之人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立时面门飙血。而李全就如豹子一样冲了过去,人到跟前,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刺出。

    “噗嗤!”

    两把利刃入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全左臂挨了一下,顿时皮开肉绽。他自家手中短刀却正正地刺中了那小贩的胸膛。边上那个引路的吏员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嘶声狂喊。

    喊声还在喉咙,李全横刀挥过,割断了他的咽喉。

    那吏员身形一软,李全抬手抠住他的咽喉伤处,发起了蛮劲,竟用受伤的手臂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当作盾牌。

    前头弓箭手连连射击,转眼就把那吏员射成了刺猬也似。而李全乘这点时间,冲到了几名甲士之间。正待搏命厮杀,身后几名部属猛冲向前,将那些甲士、弓手缠住了。

    李全最信任的部下,于洋、于潭兄弟两人,身上各中了五六支箭,还有刀伤,显然活不了多久。但两人依旧挥刀狂舞,勉强冲杀,每走一步,都有鲜血如瀑布般顺着身躯洒落。

    “元帅,快走!”

    李全两眼血红地回头看了眼,更不迟疑,拔足狂奔。一口气冲出数十步,看到原本高耸的院墙间有个缺口,他用尽力气纵跃而起,攀住缺口,然后翻了过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红袄(上)

    海仓镇。

    见移剌楚材的神色有些古怪,而徐瑨满头大汗,郭宁起身迎住,笑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全造反了。”

    “什么?”郭宁一时间竟有些愕然:“不是使者前脚才出门么?此人行事竟如此果决?”

    徐瑨连连摇头:“据探子来报,那李全派了使者来我们这里周旋,自家却去了完颜撒剌那边屈膝求饶,还带了厚礼馈赠。结果,也不知他哪里恶了完颜撒剌,就在临淄城里,遭到甲士围杀。他仗着身手绝伦,杀出了血路,然后在城中马厩粪堆藏匿了两日,终于找到机会逃亡,一到潍州,立即兴兵。”

    “此刻潍州局势如何?”

    徐瑨从怀里取出军报:“昨日李全连下北海、昌乐,屠了四个女真人的镇防千户军寨,地方百姓由是从者如云,复相团结,所在寇掠。他们皆如杨安儿、刘二祖所部一般,衣红纳袄以相识别……如今大半个潍州,都在李全手里了。”

    “倒也有些本事。”郭宁结过军报,翻了两下,随手扔下。

    移剌楚材接道:“李全素以擅于周旋著称,可蒙古军一来,山东局势为之丕变,他周旋的余地越来越少,而越是努力,徒然令人厌恶。反倒是一旦下定决心造反,凭着潍州地方上经营多年的势力,倒是颇有几分风起云涌的气派。”

    “既然潍州到手,你们以为,他下一步会怎么办?”

    徐瑨取了舆图,往案几上铺开:“节帅请看,李全隐约为山东地界仅次于杨安儿和刘二祖的大豪,其人身在潍州,但势力和影响,及于益都府和滨州、莱州、淄州。莱州这里的地方强豪们,全已经被我们打散重编,不足为虑。但在其余各地,此人与朝廷的影响力犬牙交错,暗中有诸多复杂的背景。也正因此,完颜撒剌要向他下手,竟不敢明正典刑,而干出暗杀伏击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事。如今李全既然扯旗造反,数日之内,益都以北的各府州必定骚乱,完颜撒剌要有麻烦了。”

    “你是说,李全会乘势攻打益都?”

    “那是之后的事,但不是现在。而益都以北的州府陷入骚乱,完颜撒剌恐怕一时也无力攻打潍州。”

    郭宁失笑:“完颜撒剌不攻潍州,李全不攻益都,这两人倒是默契。那么李全会往哪里去?难道来攻我的莱州定海军?”

    “不不。节帅以数千之众打退蒙古军万人,军威赫赫,李全万万不及。他也没这个胆子来捋节帅的虎须。我以为……节帅请看。”

    徐瑨往舆图上一点:“李全会攻打此处。”

    “益都府的临朐县?临朐县南面的……穆陵关?”

    “临朐是益都府猛安谋克军集中之地,军械和粮秣物资都很充实,而穆陵关为齐南天险,是贯通密州、莒州等地,使杨安儿的势力得以伸张到山东北部的要隘。”

    郭宁俯身看看舆图,沉吟道:“蒙古人退到了德州,李全已经够不着了;此前他勾结蒙古人的事,又必然得罪于我和完颜撒剌,这样的话,还能够借势予他、支撑他掀起风云的,也就只剩下杨安儿和刘二祖这两个积年的反贼。”

    “正是!”徐瑨一拍手掌。

    “节帅,李全一旦拿下此地,杨安儿、刘二祖、李全三人的力量就能彼此支撑,而他们三家又控制了山东东西两路的中央区域,把泰山、鲁山、沂山、蒙山都当作了他们自由出没的基地。待到杨安儿和刘二祖在深山大壑中的兵力一涌而出,他们或许便会直取益都,和完颜撒剌厮杀一场。整个山东的局势,又将天翻地覆。”

    郭宁盯着舆图看了很久:“杨安儿和刘二祖,果然会响应李全么?”

    “十有八九。”

    “何以见得?”

    “刘二祖困居在淄州和泰安州的深山中很久了,杨安儿转战莒州、密州数月,声势虽大,却没什么真正的战果。他两人名声再响,威望再高,如果一直都只是小打小闹,迟早会把自家的威望消耗殆尽。如今李全起兵,他二人如不跟进,何以再号令各地豪杰?”

    徐瑨转头看了看移剌楚材,又道:“何况,蒙古军攻入山东一趟,终究给朝廷兵马带来了惨痛损失。这时候若不乘势发动,难道坐等着朝廷恢复元气,依旧把他们逼在乡野之间?”

    郭宁沉吟半晌,点了点头:“老徐很有眼光。”

    “不敢当。”

    徐瑨躬身谢过,起身问道:“节帅,咱们怎么应付?”

    郭宁继续凝视舆图,并不回答。

    徐瑨等了片刻,忍不住又道:“慧锋大师的船队,还要再往小清河去一次;咱们新编的四个钤辖司的兵力,今天陆续往西,接应流民百姓。李全忽然来了这一处,等若把我们的布置全都打乱了。而杨安儿、刘二祖所部如果翻越穆陵关,便能自如经略东西……咳咳,就算咱们和杨安儿有些交情,但谁知道这厮会不会翻脸?若有万一,咱们的莱州地界,也未必安全。”

    “你的意思是?”

    徐瑨斗志昂扬:“我军新编的四个钤辖司,足有四千余的兵马,又有百战老卒为骨干,本就陆续出发,将往潍州、益都。既然李全自家作死,节帅不妨便以之为主力,拿下潍州,杀了李全,镇定山东!”

    “晋卿以为如何?”

    “我们正要建设地方,须得周边平稳无事,才好展布。李全兴兵造反,对我影响极大,甚是可恶。但我军本部的将士们疲劳之极,果然能再行大战么?须知穷兵黩武,乃是大忌!而那四个钤辖司,毕竟八成都是新编入军中的壮丁,他们不经长期训练,也不会有太好的战斗力。万一战场上有什么损失,只怕动摇军威,反引得贼徒小觑了我们定海军,生出其它事端。”

    移剌楚材这阵子忙于抚恤将士,着实看了许多惨状,故而谨慎许多:“我以为,杨安儿之流,不去理会便罢。彼辈若转战益都等地,我们便折而向东,完整控制登州、宁海州。虽然少了济南、益都等地的流民,但有登州、宁海州的军民作为补偿,想来也不差了。”

    两人一个激进,一个稳健,都把想法说过,再看郭宁。

    郭宁双手支着案几,盯着舆图上的穆陵关。

    过了许久,他徐徐道:“区区一个李全,不足为惧。不过,李全若领兵攻打穆陵关,杨安儿必定率部呼应。若坐视那些深山大泽中的反贼们群聚莱州之侧,终究是个大麻烦。我想,我该去见一见杨安儿,双方定个规矩。”

第二百五十九章 红袄(中)

    “节帅去见杨安儿?那怎么可以?”

    移剌楚材和徐瑨全都大吃一惊。

    徐瑨干笑道:“杨安儿若下定决心起兵,哪还会理会我们?节帅你想见他,未必见得到……”

    移剌楚材也道:“节帅若与贼寇首领会见,风声一旦走漏,中都那里人多嘴杂,或生变故。”

    而郭宁并不急着回答。他返身落座,细细观看舆图,陷入了深思。

    屯堡外新编军队集合的嘈杂声,随风传入屋内,倪一连忙派人出去,让他们稍稍等待。于是屋子里变得安静许多,郭宁有时候挪动舆图,发出沙沙的轻响。

    郭宁的定海军,可以说是在大金国两代帝王交替的混乱中,产生的一个奇葩。

    这个团体的基层,全都是被大金朝廷放弃或无视的溃兵,他们所忠诚的,只有郭宁一人。这个团体的高层来源更是复杂,几乎个个都不是大金的忠臣,人人都对大金失望,而渴望重起炉灶。

    他们嘴上说着朝廷如何、贼兵如何,其实自己兼有两者的特点,乃是戴着朝廷官帽子的贼兵。

    这样一来,如此刻话不说透,点到为止的局面,其实很常见。

    在场众人都是聪明人,听得出来各自的想法。

    徐瑨的意思是,郭宁戴着定海军节度使的帽子,固然有利,也有弊端。比如破敌之后,竟不能乘胜扩充领地,只能拐弯抹角地派遣兵力出外,招募流民,这便是实力拓展受限于朝廷制度的体现。

    这会儿李全造反,轻易便替郭宁洗了潍州,而郭宁只消打着平乱的旗号,便能理所当然地出兵潍州,甚至伸手到益都府。

    手伸了出去,自然是不会收回的。但之后的事情,让朝廷去头痛便是。难道他们还能让郭宁把吃下肚子的肥肉吐出来?

    别扯了,杜时升从中都传回的情报,徐瑨每一份都看过。成吉思汗如今还在中都城外虎视眈眈,打算从大金国的中枢一口咬下,攫取最丰厚的利益……这时候,朝廷顾得上山东?郭宁便是再嚣张三分,朝中衮衮诸公也只有捏着鼻子认。

    这好处,不拿白不拿!

    而移剌楚材比徐瑨要稳健许多,或者说,更乐意把官帽子的作用发挥到极处。

    郭宁这个定海军节度使,理论上除了莱州,还能兼管宁海州和登州的军务。但自从郭宁抵达莱州,宁海州刺史乌古论荣祖、登州刺史耿格两个,全然没有动作,并不重视这个军事上的上司。

    乌古论氏,乃是女真人的贵姓,与徒单、唐括、蒲察等族世为姻婚,娶后尚主。听说那乌古论荣祖蔑视郭宁,只当是依附于徒单镒而骤得富贵的幸进之徒。

    而泰和年间山东大乱时,耿格便是乘势而起的地方人物之一,后来辗转各地做过几任佐贰官,才回到山东东路,作了登州刺史。

    大金国放着这么个人物在登州,实在也是昏聩之极了。谁知道这人和杨安儿还有什么隐秘联系?天晓得万一时势有变,登州一带将会如何?

    移剌楚材的想法很简单,李全爱怎么大闹潍州乃至益都,都是他的本事。杨安儿和刘二祖若能合兵闹出大动静,也尽可以放手去做。郭宁身为定海军节度使,职在保境安民,你们闹得越厉害,郭宁就越有理由在朝廷法度之下,军事控制登州和宁海州。

    控制住两州之后,郭宁所部三面据海,而一面以强兵抵住杨安儿所部便可。若经营水上,更能北扼辽左之噤喉、南控江淮之门户,譬如巨鹰展翅,扶摇而升……这上头的好处,又比济南等地的流民要强多了。

    至于杨安儿等人做大以后会如何,移剌楚材并不担心。郭宁以数千之众都能打败蒙古军,控制三州以后,以军户荫户的体系集结力量,恐怕随时能出动的精兵会超过两万……到那时,横扫山东也非难事,难道还会怕了那群造反的土贼?

    两人看法不同,正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各的考虑。

    两人的想法,或者激进,或者稳健,都能使定海军的力量急速扩张,从一州扩展到数州,进而形成割据形胜的局面,成为事实上实控一方的军阀。

    郭宁相信,他两人的想法,也代表了定海军中许多人的想法。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击退蒙古军,接着自然要藉着胜利的势头扩张发展。否则胜利的意义何在呢?

    大金朝的衰弱如此明显,纵然不说王朝末世,接下去的乱世也很难避免。以大金的疆域为棋局,蒙古人、南朝宋人还有其他更多的势力,迟早都会争先恐后地落子。而每一个势力都不会停下脚步,悠然坐等。因为时不我待,一步慢了,步步都会慢。

    但这两种想法,都必然会引起与杨安儿势力的冲突,必然会引发后继不断的战事。

    郭宁一点都不怕作战,甚至很喜欢作战。但现在,他的想法与其他人稍有不同。

    郭宁是从北疆边地军堡成长起来的武人,自幼就眼看着两军、两国的厮杀。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便是大金国的军队近十数年来,规模不断扩大,战斗力却不断削弱。

    听说大金国勃兴时,以满万之众横行天下,不过十年,便灭辽、破宋,专制域中。到二十年前,名将夹谷清臣率部深入草原,讨伐不臣,以他左丞相的身份,所部不过铁骑八千为前队,精兵一万为后队,合计一万八千人而已。

    然而到郭宁少年时,青年时,大金布置在北疆长城沿线的兵马越来越多,每次出动,威势震天动地,人潮如海。无数的山东人、河北人、河东人乃至关中人,就在郭宁身边熙熙扰扰。

    待到完颜承裕在野狐岭、奥屯襄在密谷口,大金更是举阖朝之力,命骁锐,为声援,选步骑,发畿甸,动员的战兵和民伕合计,数量分别是五十万、七十万!

    有用么?

    屁用不顶。

    两处战场堆积如山的尸骨,连月不涸的血泊、血河,数年不散的食腐鸦群,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与他们对抗的蒙古军,前后不过数万人罢了。

    所以郭宁坚信一个道理,兵贵精而不贵多。兵力再多,如果没有相应的后勤、军械、训练、激励,与送上屠场的猪羊没有两样。

    这个道理放到一个军政集团,也是一样。地盘在治而不在大。地盘再大,如果没有严明的治理,没有自上而下如臂使指的管控,那也没有意义。譬若一个巨人,身上不能发挥力量的肥肉太多了,便是累赘,与人厮杀时,徒然送死。

    所以站在郭宁的立场,是想要藉着战退蒙古人的威风,确立自家在莱州的地位,进而将军户、荫户的两级体制严格贯彻下去。以这个体制为根本,深培基层,扎实治理,充实力量,徐图后举。

    眼下莱州地方上,人丁远未充实,治理的体系还没有看到实际的效果,不少人对此还有疑虑。郭宁是恶虎,却并不是狂人,在他看来,眼下还没到大举扩张的时候。

    至少今年明年,莱州充实之前,郭宁并不打算费神费力去取那一个州、两个州的残破地盘。他相信,自家定下心,慢慢经营莱州一地,对充实定海军的实力更加有效。

    想要慢慢经营,当然要考虑外界的环境是否允许。

    按照郭宁的设想,己方与大金朝廷,可以虚与委蛇;与杨安儿等人的红袄军,不妨互不打扰;与蒙古军,要敢于迎头痛击,但最好避免战事规模无限扩大。

    过去一个多月里,郭宁在山东便是这样做的。

    但如果红袄军骤然起了势头……

    郭宁自家见多了溃兵、贼寇,也和杨安儿所部打过点交道。他一点都不会高估这些造反的豪杰们对手下的管控能力。

    若整个山东陷入混乱,莱州便如身在沸腾大海中的孤帆片板,哪里能保证安全呢?哪里能保证不受打扰?

    就算郭宁以强兵镇压,那要打几次仗?要杀多少人?郭宁相信己方必定胜利,但莱州的建设难免会遭打断,这又何必?

    郭宁起身看看窗外。

    他看到几名军官正组织了军民,继续收拾营垒内外。营垒里看起来已经顺眼很多,破损的墙头重新垒了起来。而营垒外头,有千余老弱正拿着简单的工具,开始挖掘引水沟渠。

    北面的港口区域,大约也是如此。到处人群如蚁,热火朝天。

    这样的局面,是在郭宁眼皮底下一点点发展起来的,看着让人舒服,不应该被打扰。

    所以,郭宁有自己的办法,来保证这个局面。

    郭宁下定了决心。

    “派人去告诉李全,我不管他在潍州以西怎么折腾,只要不碰定海军保护流民的军队,大家相安无事。然后告诉我军那几个钤辖们,动作都快点!至于杨安儿那边……杨安儿最近驻在哪里?”

    “莒州,磨旗山。过去数月,杨安儿在莒州、密州的兵力若有调度,都会先到磨旗山汇合。”

    郭宁点了点头,对徐瑨道:“你现在去,找几个熟悉路程的向导来,嗯,燕宁是莒州人,对么?我记得他在莒州天胜寨有个据点……也叫上他!”

    徐瑨下意识地答应,而移剌楚材颤声道:“节帅,你要做什么?”

    “倪一!”

    “在!”

    “点两百轻骑,随我去一次莒州。”

    郭宁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武器。他看了看移剌楚材,认真地道:“我去见一见杨安儿,把规矩说在前头。”

    移剌楚材只觉腿软,一跤坐倒在地。

第二百六十章 红袄(下)

    郭宁哈哈笑着,把移剌楚材扶起:“晋卿莫要这般,我这么做,有我的把握。”

    移剌楚材连声哀叹:“节帅,你不要意气用事!这等事哪有把握可言?”

    郭宁拍了拍武器架子:“我说有,就是有。我们这些厮杀汉子,靠胆量说话,和你们读书人庙堂筹算的路数不一样。”

    蒙古军来了又去,山东局面就此陷入混沌。无论完颜撒剌,还是反贼们,乃至诸多地方势力,全都盘算着有所举措,这是迟早的事。郭宁和下属们讨论了不止一次,也有过预案。

    只不过,大家没想到李全忽然跳出来打了头阵,而李全的行动必然引发杨安儿等人随即跟进,使得整个山东乱成一团。

    这样的情况下,移剌楚材和徐瑨选择顺势而行。但郭宁不乐意。

    他觉得,定海军的军户制度一定能在莱州扎根,他相信这个制度能在最短时间内激发出最大的战争潜力。他还寄希望于自家那个小小的学校,他相信能以此培养出一批最可靠的骨干,进而使自己获得凌驾于敌人的巨大优势。

    在边吴泊畔濒死之时的大梦里,郭宁隐约记得,梦见过一支军队,那支军队素来都被数十倍的敌人追击围剿,以至于一度长途跋涉万里,挣扎求存。

    外人都以为,他们只是苟延残喘,随时将要完蛋。可这支军队最终在边陲僻土建立了一片小却稳固的基业,并锤炼出了一批忠诚而有能力的骨干。一旦时机稍有变化,他们便如火燎原,再也无人可敌。

    那是个很好的例子。郭宁觉得,自己多半做不到梦中所见那支军队的水平,但只要有一分两分的成果,把基业扎根下去,把骨干培养起来……接下去的事情,就会好办很多了!

    何况,一场激烈的大战才罢,在这个时候,整个定海军正急需休养生息;文武上下都最好能集中精力于内部,心无旁骛。把精力转移到其它方面,实乃贪小失大。

    既然如此,一定时间里的安稳,真的很必要。移剌楚材和徐瑨的想法再好,郭宁选择独断专行,用自己擅长的手段解决问题。

    对此他确实有把握。

    杨安儿的部下们,出身或为绿林,或为逃民,他在山东能纠合起的同伴们,也大都是这个身份。上一次抱团起兵失败以后,许多人更是潜伏深山大壑,做了好些年的山大王。

    做山大王久了,自由惯了,自己手头又有实力,难道会轻易服膺别人么?不可能的,当年的交情再深,也不行。

    杨安儿以为自己能在山东一呼百应,所以带着本部的铁瓦敢战军从河北辗转回到山东,结果呢?他在山东折腾了几个月,直到郭宁紧随其后来到山东,他干成了什么?

    刘二祖依然在山里。杨安儿自己也不过控制着莒州、密州、沂州的诸多山寨,并没能拿下什么大城、重镇。

    在郭宁看来,他两人对各地大豪的影响力,都只停留在嘴上。两人想要策动许多豪杰同时发动,与李全合兵干一票大的,非得付出巨大的承诺,花费巨大的力量来推动。

    而郭宁要做的,便是拿出十二分的行动力,直闯进杨安儿的老巢。就在那么多人展开动员的现场,郭宁会和杨安儿,也和那些四方汇聚来的人物讲讲道理。

    以身份而论,郭宁亲自到了,什么事都可以一言而决;以诚意而论,他能去莒州,不仅给足了杨安儿面子,也显然没把各地的豪杰当作敌人;以实力而论,郭宁不觉得自己对着任何一位山主、寨主,会有劣势。

    这就可以了。

    来,大家拿出诚意,讲讲道理,定个规矩吧。

    郭宁揽着移剌楚材的肩膀,信心十足:“一个莱州的地方势力好处理,山东东西两路,到处都有豪杰,总不见得一个个压服下去?杨安儿、刘二祖等人若要发动,必然提前集结。我正好一次见过,把规矩都说明白了,免得以后麻烦。”

    移剌楚材想问:若说不明白,又如何?若杨安儿等人不认你的规矩,又如何?

    见郭宁继续转去收拾刀剑、铁骨朵之类,他把这问话吞回了肚子里。

    “节帅,这便是你在河北塘泊中慑服众人的手段么?可你已经不是河北塘泊中的溃兵首领了。你是定海军节度使,是咱们这么多人的首领!你不能总是……咳咳,摆出中都城里那副恶虎作派!”

    郭宁咧嘴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这种作派未免轻躁,不是一方雄主当有。两家势力首领想要碰头,也不该一拍脑瓜临时起意,怎也得先由使者往还,确定诸多细节,然后徐徐推进。

    但郭宁本来也没把自己当作什么雄主。

    他有远大志向,有对利弊的本能把握,有超乎于这个时代的眼光和见识。这是他能够吸引到移剌楚材在内的部属,跟随他来到山东白手起家的原因。但与此同时,他骨子里依然是那个轻生好死的边疆猛卒。

    他赖以安身立命的,始终都是大胆和果断,就像是火烧中都皇城那次一般。

    想到这里,郭宁又想到了当时情形,忍不住笑道:“其实我不止在中都城里是恶虎作派,在哪里都是这作派,晋卿你不晓得么?”

    移剌楚材额头青筋乱跳。

    郭宁连忙安慰道:“这次办成了,能够安稳许久。待到莱州的军户制度扎根见效,我们的实力和地位,便岿然不移,那时候,我就不必东奔西走,更不必冒险了……哈哈,我保证!”

    移剌楚材待要再劝,忽觉郭宁语气轻松,眼中已然锐气逼人。

    那是在无数次你死我活的搏斗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以后,才能获得的独特气概,那是下定决心的武人姿态。郭宁说得没错,厮杀场上崛起的猛士,与读书人是不太一样。

    再劝也没用,他决心已定,根本不会改的。

    移剌楚材咽了口唾沫,只道:“数百里路途,恐怕路上人多口杂,行迹不好遮掩。”

    郭宁晒然:“只用两百轻骑,一人两马,快去快回,哪有什么好遮掩的?莱州这边,日常事务皆由晋卿安排,若有大事,你会同慧锋大师和安民兄一起商议。最多五日,我就回来……赶得上给拖雷送行!”

    移剌楚材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向郭宁微微躬身。

    郭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后堂方向嚷道:“阿函!我还有一件袍子呢!帮我补了吗!阿函!”

    过了一会儿,吕函声音才在后头响起:“六郎要出远门吗?去哪里?”

    “去莒州!我要去见见杨安儿纠合起的山东豪杰,得穿得威风些!体面些!”

    ------题外话------

    中考分数出来啦!话说,早年我自己读书的经历,就像过山车,总是大起大落。我孩子挺像我的,学到了大落那部分,哈哈哈哈……

第二百六十一章 群聚(上)

    李全扯旗造反的消息,如同投石入水,激起的涟漪波及范围广阔。

    临淄。

    完颜撒剌当日得知李全逃走,勃然大怒。他当场重责勃术鲁长寿,声称勃术鲁长寿因为争风吃醋,擅自袭击重将,又派人携带亲笔书信去往潍州,立陈自己绝无害人之心,请李全莫要受人挑拨。

    潍州那边,自然是没有反应的。李全在两天之后便起兵造反,席卷潍州各地,并发兵向西。

    完颜撒剌在山东驻了十几年,深知这些地方大豪有多么大的影响力,他唯恐益都境内诸军受李全蛊惑,立即宣布全境戒严,并遣出亲信兵马巡城,监视他认为不可靠的杂牌军。

    尤其是从潍州、以及接近潍州的寿光一带调来的射粮军、牢城军,尤其被完颜撒剌认为危险。他连夜派兵加以缴械,将数千人押往一处看押,待日后打散重编。

    李铁枪的名头,在益都、滨州确有作用,但也不至于那么巨大。结果完颜撒剌这一来,闹得那数千射粮军牢城军人人自危,当夜便有人传扬说,统军使缴去大家的兵甲,是准备明日里尽数杀光诸军,以免不测。

    将士们人心惶惶,又在深夜,想要求个解释,也见不到山东路统军司的高官,于是数千人全都暴动,在临淄城里好一场大闹。

    待到完颜撒剌将之压平,已经过去了两天。

    完颜撒剌是宿将,亲自领兵平乱,威风赫赫。但那些作乱的射粮军里,也有颇是骁勇的,难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昨晚高举松明火把奔走,结果遭到一波乱军袭击,自家受了不轻的伤势,右臂中了一刀,深可见骨。

    这会儿他半边身体包扎过了,怒气冲冲在厅堂里走来走去。

    旁边依旧是勃术鲁长寿和完颜粘古陪着。

    勃术鲁长寿的神色有些讪讪,完颜粘古被冷箭射掉了半个耳朵,这会儿脑袋被包扎着,看不出表情。

    “那李全如果攻向益都,攻向临淄,如何抵挡?嗯?蒙古军随时会出动拿下黄掴吾典所部,到时候我能派几个人去济南,去东平?”

    完颜撒剌戟指勃术鲁长寿,手指点点戳戳好一阵:“你这厮……坏我大事!”

    勃术鲁长寿垂首不语,完颜粘古倒还在急转脑筋:“统军使,还有一事不可不防。”

    “说!”

    “那留守益都府的治中张林,与李全交情莫逆,那厮万一举兵响应李全,岂不是又有大麻烦?我们得派一队人去治住他,否则……”

    完颜撒剌随手持了腰刀,连刀带鞘扔了过去:“现在哪里还来得及!哪里还调得出兵力!……你想明白了再说话!”

    骂过了,他返身落座。垂头丧气片刻,忽然又道:“也不是没有好处。”

    “统军使的意思是?”

    “李全的势力一张,我和郭宁皆受影响。我这边,到底兵多将广,粮秣物资也足,总能稳住局面,不至于大乱。那郭宁初到莱州落脚,根基浅薄,与蒙古人厮杀之后,他们到处搜罗人丁,可见本部军民的折损一定很大!嘿,李全等人真要是起了势头,郭宁那小小定海军才是最慌张的。他们东有杨安儿,南有刘二祖,西有李全……却不知那三头恶狼,会把莱州如何?”

    勃术鲁长寿和粘古面面相觑,只觉得按统军使这般想法,那绝然立于不败之地,什么时候都有说头。

    益都。

    城头上布防安排颇显井井有条,安置有滚木擂石,守军有作官军打扮的,也有做义军民伕打扮的,数量不少,但很多人都面露惧色。

    张林站在城头观看,只见城东朐水波光粼粼,好几处滩头结了冰,冰面的反光透着一股寒意。而河道西面的大路上,一队队的人马正从秬米寨方向南下,各种不同颜色的旗帜飘拂,矛戈如林。

    “李铁枪还真是做足了准备。”张林叹了口气:“这样一支军队,没有三五年功夫,练不出来。”

    站在张林身后的,有好几名朝廷官员。有益都路兵马总管府的判官,有益都府的知事、知法等人。无不脸色沉重,有人待要开口,被旁边顶盔掼甲的武士一瞪,竟不敢动。

    而张林身旁有一人,则是方才来到益都,被请上城头的李全部将于忙儿。于忙儿向张林恭谨施礼:“治中不必担心,我家元帅早就说了,必不与治中兵戎相见,咱们大军向南,是要去打临朐。”

    “拿下临朐以后,接着就是穆陵关了吧?”张林也是在山东扎根数十年的老手了,随即又道:“拿下穆陵关以后,是不是杨安儿和刘二祖就要来了?却不知,这两位,会不会犯我益都呢?”

    于忙儿哈哈一笑:“我可不晓得!所以说啊,治中应该早点决断,否则到那时候,就得看杨元帅和刘元帅的想法了!”

    听这话的意思,竟把益都当作了俎上鱼肉,任凭他人分剖了。随侍在外围的数十名甲士无不大怒。

    张林却不恼怒,和于忙儿又闲聊了几句,才让人送他出外。

    眼看着于忙儿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下头,张林才露出几分疲惫神色:“派往临淄和莱州求援的人,都已经出发了么?”

    左右道:“各派了三路使者,全都一人两马。”

    “临淄那头,不必指望太多。倒是莱州,还能期盼一下。”

    “治中,此前莱州有数支兵马经过益都,径往济南和淄州方向去了,那李全并不拦阻。我担心,这两家有什么暗中的勾结。”

    “娘的,这山东地界上,谁和谁没有勾结?不都是想保境安民,求一时安稳么?”张林骂了句:“再怎么说,那郭宁也是定海军节度使,总不见得眼看着李全和杨安儿等人联合,把莱州陷入到重围中去?他总得想想办法!”

    真要是定海军全无办法,益都南面又有杨安儿和刘二祖这两个造反的祖宗率部赶到,张林感觉,自家左右逢源的路子恐怕很难继续下去,真到那时候……张林稍稍注目身侧那些朝廷官儿,若无其事地再看向别处。

    真到那时候,少不得用那些人的脑袋做个投名状,与杨安儿等人合兵一处,一起造反了。

    东平府,平阴县城。

    城外,身材肥壮的黄掴吾典眺望自家如长蛇行进的大军,志得意满,按剑睥睨。

    “哈哈,哈哈,李全那厮造反,完颜撒剌可就被拖住了,我看他还怎么和我争!济南府必然落入我手,哈哈哈!”

    身旁数十名甲胄鲜明的大将皆道:“节度使高明!”

    徂徕山下。

    身形有些佝偻,面部皮肤粗糙如老农的刘二祖在马上环顾四周,只见峰峦嵯峨,林木茂密。

    近数十年里,山东地方的官员苛索无度,欲壑难填;朝廷括地括粟,如狼似虎;猛安谋克的世袭营屯又挟势横恣,肆意妄为。于是民不堪命,生活日趋困苦。

    泰和年间朝廷起兵伐宋,为了供给军需又大肆搜刮,从那时起,不断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携家带口逃亡深山,依托岩穴险峻对抗朝廷捉捕之兵。

    杨安儿从河北回来的时候,曾对刘二祖说起河北塘泊间百姓盘踞,建立无数堡垒城寨,不归朝廷管束的情形。其实泰山、鲁山、沂山、蒙山里盘踞的百姓们,数量恐怕比河北塘泊间还要多出许多。

    具体数字,刘二祖没有算过。各地寨主豪杰自拥实力,也没法派人去算。刘二祖是泰山群寇的旗帜,但却不是称王建制的首领人物。总不见得他去查问户口,然后再派人收税?

    不过,十万,或者二十万,肯定有。三四十万也有可能。

    这几年里,驻扎山东的朝廷军将每每征讨泰山群寇,可山间的匪寇却越征讨越多。活不下去的百姓越来越多,那岂是能杀得完的?

    真到了大举起事的良机,刘二祖登高一呼,至少能聚集起十万丁壮,杨安儿的号召力也差不多。以这二十万人横推,然后所到之处挟裹百姓,人数还能翻着跟头上去,那便如浪潮翻涌,谁能抵挡?

    可惜真正能打硬仗的精兵,还是少了些,轻易啃不动硬骨头。

    杨安儿手里,有铁瓦敢战军作为骨干,刘二祖手里却没有。他的得力臂膀彭义斌,这两年着力练兵,练出了两千多人。但这两千多人到了战场上能发挥多大作用,刘二祖并没有十足把握。

    所以,还是得和杨安儿好好聊聊。

    李全起兵了。他写来的文书里,把当前局势剖析过了,也信心十足,仿佛金国朝廷在山东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但这个机会真的很好么?万一哪里失算,赔出去的,可是泰山中无数百姓的性命!

    刘二祖策马向前,他骑术不好,平时在山里都是骑驴子代步的。这会儿难得用了匹高头大马,马背起伏,让他有些紧张。

    他感受到了,周边山林里林木动摇的声音,那不是风吹出的,是许多百姓在山间步行追随着送行。他们期盼的眼神集中在刘二祖身上,让他感觉压力愈发沉重。

    在刘二祖身边,满脸虬髯的壮汉彭义斌倒是很快活。

    他指着远处的山梁,大声道:“刘元帅你看,那边的旗帜,是巨蒙堌的郝定!还有南面那队人,有骑兵的那一队,是大沫堌程宽、程福兄弟也来了!元帅,咱们再走二十里,就能和他们汇合。然后到了新泰县城,时青、夏全、霍仪、石圭他们也都会到!元帅,四十六个寨子,二十七堌,二十二个能打仗的大首领,一个不少!”

    彭义斌拍着马鞍,哈哈笑道:“要办大事,就不能弱了气势!咱们泰山豪杰,可不能被杨元帅手底下的沂州、莒州好汉们比下去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群聚(中)

    莒州磨旗山。

    这座大山,东面临海,乃是沂山余脉,形胜之地。

    所谓磨旗,本是南朝宋人惯用的言语。据说当年南朝皇帝驾登宝津楼看戏时,先一人空手出马,谓之引马,次一人磨旗出马,谓之开道旗。这磨旗,也就是挥旗的意思,与北面的擂鼓山山名对应,自有威风。

    磨旗山间,地形复杂,号称有七十二道鹰愁涧、八十一座擎天峰,更有千丈悬崖、万仞绝壁。杨安儿驻军于此,便如安居金城汤池。他在附近能直接调动的兵马虽只数千,但外头就算有数万人包围,也奈何不得他。

    杨安儿在泰和年间造反,便这山里经营许久,后来他受招安当了都统,率军北上,此地一度荒废过。

    但最近数月,杨安儿带人将此地重新建设起来。山间有了军寨、有了民居,有了田地水源,还有堡垒和练兵习武的开阔场地。

    这一日,杨妙真刚走出房门,便听着隔墙的校场里头,叫好之声起此彼伏。还有烟尘腾起,越过院墙犹自呛人。

    她皱了皱眉,叫来自家的婢女:“去看看,谁在那里闹腾!”

    那婢女直接回禀:“是杨元帅!”

    “他竟能想起来练武?”

    “听说泰山刘二祖刘元帅带着他的部属们,今天下午能到磨棋山。所以杨元帅一早召集了莒州、沂州、密州、海洲各地的豪杰在校场跑马,商议怎么迎接。”

    “就是想给刘二祖一个下马威,摆一摆自家的派头咯。”

    杨妙真嘿了一声,随手提了马鞭,从院门出去。对于习武,杨妙真比寻常男子还要热衷得多,所以她自家的小院就在校场隔壁,小院外头还有个马厩,养着几匹马。她习武过后,常常策马下山,在原野上奔驰射猎。

    当日杨安儿带少量亲信部下去莱州观战,杨妙真不满杨安儿策动李全,给蒙古军借道的举动,与自家兄长大吵了一场。到现在两人都不说话,也很少见面。

    这会儿杨安儿既然占了校场,杨妙真便不愿去打扰。她直接牵了马,从校场门前经过,准备出外散心。

    策马到校场前头,只见杨安儿骑着匹烈马,提着杆长枪,虎虎舞动,威势甚盛。杨友带着几个傔从搬来人形木靶,搁在马道边缘,杨安儿策骑急速奔过,手腕只一抖,长枪的素樱仿佛绽开一个光圈,几处人形木靶全都倒地。

    众人又是连声赞叹。

    杨妙真虽说对兄长不满,却着实好武,见了此景顿时手痒。

    她勒停战马,犹豫着要不要也去试试。

    杨安儿见到了自家妹子,他把长枪横按在鞍前,志得意满地对着众人道:“哈哈,舍妹也来了,我这是献丑了!”

    杨妙真虽是闺阁女儿,却堪称是杨安儿所部在个人武力上的保障,偶一出战,无不摧破强敌。

    当下便有数人过来,给杨妙真行礼:“见过四娘子!”

    杨妙真的性子倒不倨傲凌人。她挤出个微笑,下马一一回礼。

    听得杨安儿继续道:“我这一手梨花枪,便是异人传给幼年的舍妹,舍妹又传给我的。哈哈,泰和年间,我初次起兵,曾转战在济南,滨州两地,凭此枪法与当地的豪杰黄定、尹昌交手,一举慑服了他们!”

    “黄定、尹昌?”有人觉得这两个名字挺耳熟。

    跛足黄须的老将李思温抚髯笑道:“便是济南历城水寨的黄定,还有滨州军辖尹昌。这两人顶着朝廷的禄位,实际上都是我家元帅的至交好友。”

    黄定、尹昌两人,也都是山东地方的实力派,黄定以水寨为凭,蒙古军来时,都没能奈何得了他。而滨州军辖尹昌,则是北清河入海口的坐地虎。

    这些年来,数以十万计的百姓逃离朝廷治下,脱离了生于兹长于兹的土地,转而成为朝廷治理所不及的化外之民。其中逃亡深山大壑的,大都归入了各处山寨,与同样穷苦的同伴抱团,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坚定不移的反贼。

    而逃亡海滨、湖泽的,大都归属于原本就在地方的强豪人物。百姓们原来被朝廷压榨,现在上头换了人,多半手段宽松些,但也有压榨苛酷一如朝廷的,那都说不准。

    杨安儿回到山东以后,用心拉拢的几个有力人物,比如明面上乃是登州刺史的耿格、在宁海州一呼百应的史泼立、密州的走私贩子大头目方郭三,都是这样的身份。郭宁在莱州清除的徐汝贤、张汝辑等人,也是一般。

    当即有人惊问:“难道说,黄定、尹昌两位也已经……”

    这会儿杨安儿和几名大豪绕着校场纵骑奔驰,去了远处。

    李思温仰天打了个哈哈:“若没有十成把握,这事哪里是能说的?诸位,黄定在济南,随时可以牵制住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而尹昌稍有动作,就能让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进退不得!不瞒各位,甚至李铁枪起兵,也都在我家元帅算中。此番我军不动则已,动必风云变色!山东境内,绝无抗手之人!”

    几名寨主皆道:“元帅真是深谋远虑!”

    夸赞了几句,忽然有人道:“定海军郭宁呢?”

    众人的话语声顿时一停。

    那说话之人又道:“完颜撒剌、黄掴吾典等人,动不动拥兵数万,看起来威风凛凛,可蒙古军来时,这两人龟缩城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看,他们都是纸糊的灯笼,草扎的神鬼,看起来吓人,其实只能吓唬田间鸟雀。”

    众人连连点头。

    “又如宁海州乌古论荣祖、莒州亨嗣、密州移剌古与涅等,要么是刺史、判官,要么是地方镇防千户,更不值一提。咱们平日里懒得和他们计较,真要发起狠来,杀他们便如杀一只鸡。”

    众人继续点头。

    “可唯独这郭宁……”说话之人看看四周同伴:“他是能和蒙古军硬撼取胜的恶虎!谁敢敌他?”

    众人沉默。

    要说郭宁的兵力,其实没多少。在场众人手底下多的是探子,知道郭宁带来山东的,一共只有六千步骑,后来大肆扩军,顶多只到一万。

    光是杨安儿此刻聚集在校场里的豪杰人物,各自回乡号召,便能一口气带出十万人以上的巨大力量。他们再打破几个城池,挟裹城里的居民,兵力扩充到二十万也不难,加上刘二祖、李全的兵力,那更得翻着倍的往上滚。

    几十万人的力量,放在史书上,那都是开基建业的帝王才有。退一万步,那也是赤眉、铜马、黄巾、黄巢,至少痛快过一场的。所以,谁也不怀疑,杨安儿、刘二祖再加上李全的力量足够扫平整个山东,建立起赫赫功业。谁也不会把朝廷的兵马放在眼里。

    大面上的局势如此,但说到具体的敌人么……

    众人最讨厌的,便是郭宁这种盘踞一地的精兵猛将。这种硬骨头,不是说一定啃不动,但没人愿意去啃。

    既然要造反,大家各自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谁的兵马多,谁就地位高,谁的兵马少了,嗓门再响也没人鸟他。谁若是轮到了对付郭宁,一仗下来损兵折将,吃的亏算谁的?难道还指望别人扣扣索索拿一点出来,弥补给你?

    不可能的。

    那问题就来了。日后杨元帅或者刘二祖、李全他们,各自称帝称王,享受荣华富贵。偏我打过一场硬仗,从此一蹶不振了,啥好处也捞不到?

    那可不成。

    在场众人要么是绿林豪杰,要么是地方强人,能做到这程度,有一个基本的原则,那便是决不能被人当刀子使,更不能用自家人的血肉去换取他人的荣华富贵。

    说话之人眼看着没人回答,也有些急了,提高嗓门道:“难不成杨元帅全都算到了,只漏下一个郭宁?那可不成!咱们要办大事,可不能有这么大的疏漏!”

    正嚷着呢,杨安儿和几个大头领从校场对面走马回来。

    杨安儿没听真切,只哈哈笑问道:“什么疏漏?哪来的疏漏?”

    那人待要再说,山下号角声连番响起,浑厚的声音在山间往来回荡,宛如浪潮连绵不断。

    杨安儿脸色肃然,一摆手:“刘二祖来得好快!诸位,随我排开仪仗,下山迎接!”

    “仪仗?什么仪仗?”有人问道。

    话音未落,李思温抬手作势。

    校场内外,数百鲜明甲士手持刀枪斧钺现身,在他们的簇拥下,数十面各色旗帜齐齐扬起。

    最高大的一面黄旗,上书“山东路统军大元帅杨”九个大字。其余各面旗帜,或曰元帅,或曰将军,或曰都统,或曰都尉,赫然把各人的官职都定下了。

    对这些职位,众人有提前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但此时仰面观看,俱都觉得威风异常,无不欣喜。

    起兵造反,可不就为了这个吗?

第二百六十三章 群聚(下)

    一些实力较强悍的首领,在旗帜上写明的职位乃是元帅、大将军、都统等等。这些人过去数日与杨安儿讨价还价,谈得就是这个。许多官号最终确定,还是昨天晚上的事。

    几名首领彼此交换眼色,微微颔首。不管怎么说,杨安儿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这些大旗准备完毕,以使众人在刘二祖面前撑足气势……这着实很尽心,很有诚意了。

    还有许多实力较弱些,占了一个两个山寨,手底下三五百壮丁的首领,这会儿眼看着自家姓氏绣在旗上随风飘扬,而姓氏之前的官号,至少也是都统、万户。这样的官号,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而这只是个罢了!

    大多数人瞬间就心潮澎湃。有人甚至眼泪都淌了出来,连声道:“干了!干了!我们跟着杨元帅,干了!”

    护旗的将士们,个个身材高大,昂首挺胸,从校场以内行来,转出正门,沿着山路两两排开,并肩向前。

    在数十面将旗之后,他们又高高擎起五方旗,八方旗,星宿旗,兽纹龙纹旗,乃至熊虎旗,鸟隼旟,龟蛇旐。一面面旗帜在山间盛集,旗面迎风翻腾,宛若五色云海,而持旗甲士沿着山间道路行进,更如云海倾泻,令人目眩神迷。

    旗帜扬起的同时,布置在校场以北的山间隘口的数十面皮鼓一齐敲响,鼓声如滚滚雷鸣,震天而起。

    伴随着鼓声,杨安儿按辔徐行,哈哈笑道:“各位随我来!”

    杨安儿本就鼻直口阔,相貌威武,气魄出众,这时候身披铁甲,外罩锦袍,身处无数持旗甲士簇拥之下,简直威风凛凛,有若神人。

    更不消说,身边还有刘全、李思温、展徽、王敏、汲君立、王琳、杨友等人,无不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是从泰安年间起兵造反,一直活跃到现在的狠角色!

    再看后头山间,那层层叠叠的堡垒,那些手持刀枪的战士……

    自泰和年间被招安以后,杨安儿蛰伏数载,潜藏的实力却只有比以前更强。这样的威势,恐怕刘二祖和李全都远远不及。这样的力量猝然发动,有什么敌人可以抵挡?

    上百名来自密州、莒州、沂州、海州乃至其它各地的豪杰再无疑虑,他们下意识地排在了杨安儿部下众将身后,向着山下迎去。

    山下,刘二祖以手遮阴,仰头看看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山间蜿蜒盘旋。

    “好大的声势啊!”他喃喃地道。

    边上霍仪、时青、夏全、郝定等人本来正在谈笑,见到这样的气势,不知不觉都收声闭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刘二祖和杨安儿,是在山东地界起名的反贼头目。

    刘二祖自从泰安年间起兵,一直就在山里和朝廷作对。山东路统军使从完颜承晖到纥石烈执中,再到后来的完颜撒剌、黄掴吾典之流,每一个人,刘二祖都有和他们厮杀的记录,十数年来从未停歇。

    与刘二祖共同坚持在山间的伙伴们,几乎一直都在过苦日子,就如山间野草漫生。

    他们与百姓们一起吃糠咽菜,吹风淋雨,所以几乎看不到什么胖子,大都身材瘦削而衣衫褴褛。他们此番下山来,已经特意穿上了像样的盔甲,背起了平时不太舍得上弦的长弓,纵然风尘仆仆,自觉气势十足。

    可是与杨安儿这时排开的仪仗相比……泰山中盗贼渠魁们倒更像是拦路告状的老农,要饭的乞丐。

    杨安儿当年受朝廷招抚,遥领过刺史,当过防御使和一军都统,许多人对他这段经历,很是羡慕。他这会儿的架势,也真是朝廷重将、重臣才有。

    刘二祖身边的寨主、首领们不得不赞叹,明白唯有训练有素的骨干精兵才能如此。可他们无不是与朝廷厮杀多年,有血海深仇的,看着这副模样,又隐约觉得有些碍眼,仿佛杨安儿与当年那个同生共死的同伴不太一样了。

    此时杨安儿的仪仗人马徐徐下山,前队刚出山口,后队还在山腰。就在刘二祖眼前,磨旗山下的几名路旁百姓纷纷跪倒,那便更像是一方朝廷大员作派了。

    刘二祖匝了匝嘴,勒马停步。

    与他同来的百余人,也都停步。只有几人骑的驴骡不听使唤,一直往前去。骑士连连呼喝,费了好些功夫,才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捋足了胯下牲畜的顺毛,返回队列。

    刘二祖的骑术也不好,所以正想办法下马,没顾上笑。他一腿踏在马镫,另一腿往地上够,但因为马匹不太听话,小步走着,所以踏地的左腿总也不能落到实处。

    好在几个有眼力的部下都在旁边,连忙上来帮扶着。

    因为这几天连续乘马,刘二祖两条大腿的内侧都被磨破了,这会儿痛得很。他站到地面,眼看身边歪歪斜斜的同伴们,再看前头声势煊赫的队伍,又是一皱眉。

    “各位!”他抬高了嗓门,向左右同来的首领、寨主们喊道:“都下马来坐吧!松松筋骨,养养精神,咱们是山里的穷鬼,不要穷讲究!”

    这些首领、寨主们能在深山中开辟局面,个个都是鬼精的,哪里不懂得刘二祖的意思?

    当下人人呼应:“对对,咱们自家兄弟,不要讲究!”

    瞬间百数十人全都下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休息,把整条道路都占了。

    有几个傔从按着惯例,在路边挖掘灶眼,想烧一些热水。旁人嘲笑道:“你费这功夫做甚,我们来了磨旗山,难道还要吃自己的?”

    “嘿!”几个烧水的傔从不服气地道:“谈得成就有吃的,万一谈不拢呢?”

    “怎么会谈不拢?咱们刘元帅身边的好汉们,和杨元帅的部下本来就是一脉,大家都是造反的,这会儿来的谈的也是造反,怎么会谈不拢?你昏头了吧!”

    刘二祖坐在人群最前头,伸了几下懒腰,用布巾抹着脸,只当没听到身边人的胡言乱语。

    他用的布巾,是快破了洞的麻布,颜色黑而且脏。擦了两下,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另一块布巾:“老刘,用我的。”

    刘二祖看了看身前这人的皮靴,也不抬头,随手接过布巾,只觉入手松软,原来是块雪白的棉布帕子。

    “嘿!”刘二祖用力捏了捏帕子,又觉得有点不舍得,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捋两下,把帕子捋得平顺些。

    “老杨,你这几年,真是过上好日子了!这样的好料子……用来做帕子?”

    递给刘二祖帕子的,正是杨安儿。

    他带着煊赫仪仗下山,在这片山间平野正撞上刘二祖等人。按照李思温等人的意思,正该继续调动人手,把威风摆足了,可杨安儿最后却改了主意。

    他让部下和仪仗们稍等在远处,自家带着几名亲信和亲近的地方势力首领上前来,直接站到了刘二祖等人跟前。

    刘二祖的部下们对着杨安儿,不敢稍有轻忽,俱都施礼,纷纷口称:“见过杨元帅。”

    杨安儿略略颔首回礼,继续对刘二祖笑道:“我这边的寨子大都靠海,时常接到些南朝商船;海州往南,又是宋人的淮南东路,商贾往来不绝的。故而手头总能攒些好东西,过得是比山里强些。”

    “那是强太多了,我看,如今你不像是贼,倒像是一个朝廷大官。”刘二祖沉声道。

    杨安儿哈哈大笑,声如洪雷:“你计较这个做甚?我当过贼,再去做官,做腻了官,便继续做贼。这狗世道里,贼和官,又有什么区别?贼是贼,官也是贼!”

第二百六十四章 飞来(上)

    他这话说得痛快,无论山里人、海边人无不大笑,有人笑着笑着,便跟着吼道:“贼是贼,官也是贼!”

    山东地方自南朝靖康年间沦入大金疆土,至今已经七十多年了。

    对宋人的皇帝,大家倒也并不怀念。早年大金世宗皇帝在时,众人日子不说多么好,总能过得下去,偶尔还有点小盼头,那就不错了。

    可到了章宗朝以后,一来天灾不断,二来朝廷括地括田不休,官员们上下勾结,许多猛安谋克又乘机发财,作派比疯狗还难看。短短数年间,黔黎草民真如野草,被上头达官贵人割了又割,砍了又砍,一茬接一茬,仿佛割到断根也不罢休。

    这是天绝生路,百姓对着这样的官贼,仿佛锅中的鱼肉,只有被蒸煮烂熟,死路一条。

    既如此,官又如何,贼又如何?何必去纠结呢?官贼之间,固然仇深似海,其实作派早就已经分不清楚。太执着于此,反倒像是把那些狗官们看得高了。

    杨安儿笑吟吟地看着众人,待到众人声息渐止,他随即问道:“既然官都是贼,我们这些贼,摆出点官样子又有何不可?”

    他回身指着渐渐靠近的诸多旗帜,指着旗帜上头那一个个看起来威风吓人的职位:“既然官都去做贼了,那便换过我们这些贼,来做做官!这一次起兵,正要让大家尝尝作官的滋味!诸位!诸位!”

    杨安儿举起手向众人示意:“那些仪仗和旗帜,不止密、莒、沂、海等州的好汉有,泰山、鲁山里头,愿意一同起兵的好汉也有。不止仪仗和旗帜有,将军的仪仗,节度使的官服,相应的官位、权力也都有!待到杀退了金军,拿下山东,诸将叙功,个个都能衣锦还乡。咱们自家照应自家的桑梓百姓,人人都过好日子,岂不强似那些女真人狗官一百倍、一千倍?”

    刘二祖身后诸多首领和寨主们,虽说一直跟在刘二祖身后,但也素来敬服杨安儿的。这会儿听他说得起兴,又看看自家胼手砥足的穷苦模样,看看杨安儿身后诸多将校戎服鲜明,甲胄耀目,高头大马成排……

    本身大家来磨旗山,就是为了商议造反。听杨安儿这么说来,这桩大事,真的做得!

    许多人便去看刘二祖。

    刘二祖依旧是两鬓花白的老农模样,脸上皱纹深刻,仿佛岩石上的裂纹。他盘膝坐正,仰头看看杨安儿:“话虽如此,仗不好打。”

    杨安儿哈哈大笑:“老刘,你在山里待得久,胆怯了吗?”

    “胆怯倒不至于。”刘二祖摇头道:“山间百姓贫苦艰难得够了,活着不易。但我也不好让他们送死,总会想得多些,担心得多些。”

    “老刘,你担心谁?”

    杨安儿失笑:“完颜撒剌?黄掴吾典?还是谁?山东地界,统兵数万的大将,无非这两个。其他人再怎么说,手头顶多一个州府,几千上万的兵……那不过是拦在路上的石头罢了。我们大军一起,势如海潮汹涌,难道还怕一块两块石头?说到底,仗可以慢慢打,输两场都不打紧的,最后,总是我们赢。”

    刘二祖叹了口气:“我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

    刘二祖用拳头砸了砸腿,慢慢起身:“咱们刚造反的时候,大家都不会用兵,手头也没什么甲仗器械,所以遇见朝廷派来清剿的兵马,总是大败亏输。后来厮杀得多了,大家也有了经验,而朝廷兵马又渐渐不如以前,所以偶尔能摆开架势,打几场大仗,还能打赢。”

    “没错。”

    “那时候,最善战的,莫过于杨元帅你的兵马了。后来你被朝廷招安,你部去了北疆,号称铁瓦敢战军,我也是听说过的。”

    这话就有点揭短了,杨安儿身后诸将无不脸色一沉。杨安儿倒是好气度,继续问:“然后呢?”

    “我想,杨元帅的兵马,以精锐而论,至少不下于朝廷正军。但如今,蒙古军连番入寇,杀翻了朝廷数十万大军,便如杀鸡宰羊。而你,我,连带着手底下的儿郎们,也没谁敢在蒙古人面前耍横。看来,杨元帅的兵马,大概是不如蒙古军的。”

    刘二祖沉吟着道:“可这山东地界里,却有一支兵,一战击退了蒙古军万人。这支兵马,比蒙古军如何?又比杨元帅的铁瓦敢战军如何?没有个妥当办法对抗这支兵马,我怕,我们起兵后,必遭重挫。”

    杨安儿待要说话,刘二祖举手止住他:“杨元帅你是带兵的好手,眼里把士卒的性命当作数字的。你觉得,敌人再强,只要一股股无穷无尽的大兵压上去,总有赢得时候。在我眼里,这么多将士们都是袍泽兄弟,我却不舍得浪掷了他们性命。”

    杨安儿连连摇头:“老刘你想多了,我绝无此意。”

    他听刘二祖说到这里,便知不好。

    此前山间校场里头,就有人这么说来,话语中的意思也和刘二祖差不多。当时杨安儿只做没听清,蒙混了过去。

    其实他自己是积年的贼寇祖宗,哪里不晓得各寨主、首领的想法?而他对郭宁的忌惮,也比旁人更多。

    当日在河北涿州城下,杨安儿纵然一时不敌胡沙虎的凶威,毕竟实力雄厚是明摆着的,远胜过郭宁纠结的那群溃卒,所以收兵的时候,还能说几句漂亮话。

    可时间过了几个月,那郭宁追到山东,兵力何止翻了几倍?

    杨安儿特地授意李全给蒙古军让路,想要让蒙古军替自己除掉这个强邻,可蒙古军居然输了!

    这样的强兵,哪里是靠人山人海堆过去能取胜的?刘二祖竟然这么揣测我的心意,可见他十几年厮杀下来,全没长进,依然不知兵。

    杨安儿所想到的,能对付郭宁的办法,就有一个。但这个办法……且不提管不管用,首先就依托于两家曾在涿州并肩作战的交情,依托于郭宁绝非大金忠臣的前提,还依托于……咳咳,这不好拿在大庭广众间说。

    杨安儿看到好些人都关注着自己,等着自己说出对付郭宁的办法。

    这却有点麻烦。

    “老刘你说的,便是定海军郭宁吧?郭宁?那郭宁……哈哈哈哈!”他用足了力气仰天大笑,一边笑着,一边心念电转,想要拿出个主意。

    笑声隆隆,于远方山间奔涌回荡,引起了回声。杨安儿不愧是山东地界头一号的反贼,威势十足,笑声中更是掩不住豪雄气概和必胜的信心。

    但笑的时间一久,相比初时,开始有点中气不足。

    杨安儿脖子有点发紧,脸色开始有点发红,脑子里本来转着的念头,也开始有点转不动了……

    就在这时,一名风尘仆仆的哨探骑兵从远处狂奔而来,在杨安儿身前跪倒:“启禀元帅,紧急军情!”

    杨安儿如释重负,笑声一停。

    不管怎么说,这哨骑一来,给我解了围,要重赏。

    杨安儿沉稳地问道:“什么军情,快快报来!”

    “元帅,有,有一支骑兵忽然过来,快得拦不住!祚山寨隘口、普庆镇隘口、五莲川隘口全都没拦住他们!就连擂鼓山隘口也……”那骑兵纵马狂奔了许久,嘴唇都焦枯了,泛着白色。他张了几次嘴,竟不能把话说完整。

    擂鼓山隘口是磨旗山北面的重要屏障,过了擂鼓山,绕过荷花顶,就是众人此时集会的翟姑山平台!

    “什么骑兵?擂鼓山隘口怎么了?”杨安儿抓住哨骑的袍子,连连摇晃:“快说!”

    那哨骑被晃得两眼乱转,简直要吐了出来,哪里能再言语?

    边上刘二祖倒是冷静很多。

    “杨元帅!杨元帅!老杨!”

    “啊,怎么说?”

    “你看那边!”

    就在刘二祖所指的方向,一队轻骑如疾风般卷地而来。数以千计的马蹄踩踏,地面为之轻微颤动,蹄声如雷不断逼近。

    有几处杨安儿布置了哨卡的地方,有步骑试图奔出拦截。然而这骑队驰骋如电,哪里挡得住?绝大多数的步骑只能跟在后头吃灰,偶尔有几个胆勇过人拦在前头的,只一瞬间,就再也看不到了。而那支骑队的速度,根本没有减慢半分!

    骑队不断逼近,但见人似虎,马如龙,刀枪闪烁寒光如电,虽只两三百骑的模样,却似千军万马狂飙猛进!

    擂鼓山隘口也没拦住他们!

    这怎么可能?这是在磨旗山,是在自家经营许久的本据!这磨旗山周边,全都是自家扎根许久的地盘,每一处出入要道、紧要哨卡,全都有可靠的部下在小心据守。

    何况除了要隘和哨卡,又有群山险要、水道纵横……怎么就被人深入至此?

    这支骑兵什么来路?

    他们要来做什么?

    杨安儿一时间有些发愣,他环顾左右,想要发令说些什么,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郭宁。”边上杨妙真策马过来,冷冷地道。

    “什,什么?”

    “你刚才不是哈哈大笑着,嚷着定海军郭宁么?现在郭宁来了。看清楚,骑队前方那个高个子骑青骢马的,就是郭宁!”

    这厮来磨旗山做甚?难道眼下就要厮杀?

    杨安儿只觉嘴里有些发苦。他保持着威严姿态不变,沉声问道:“怎,怎么对付?”

    杨妙真瞪了自家兄长一眼,叱咤一声,催马直冲向前。

第二百六十五章 飞来(中)

    除了杨安儿的部下以外,其余的首领、寨主们,起初并没将这队骑兵当回事。他们也想象不到,杨安儿经营多年的莒州本据,竟然会遭外人突进。故而起初还有人指指点点,赞叹这骑兵剽悍;有人互相询问,打探这是哪一路好汉到场,莫不是李铁枪亲自来了?

    不料转眼就见杨安儿本人脸色难看,他的部下们也神情警惕,与先前那种趾高气昂姿态大不相同。而山口里还不断涌出甲士,试图在众人前方摆开横阵掩护。这时候才有人觉出不对。

    娘的,不是我们自己人,是官军!

    山东地界上,竟然有如此精锐的官军骑队!还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样的骑兵蹈阵而入大砍大杀一场,谁来抵挡?谁能抵挡?己方这些人都是来谈判会商的,最多打算互相威慑,其实没有作多少厮杀的准备!

    越来越近了,三百步!两百步!

    杨友大喊着催促后方的甲士们赶上来,可后队许多甲士,都被山道上摆开的仪仗队拦住了,这会儿拦在众多首领、寨主前头的,不过百余人。这点数量散在开阔地带,简直就如汤水里洒落的盐花!

    不少人顿时慌乱,唯有寥寥数人脸色沉凝。带领数十骑为护卫的彭义斌翻手抓了弓矢,正待呼喝左右上马迎敌,刘二祖一手将他按住:“不急。”

    “什么不急?”

    刘二祖却不多言,转头看看杨安儿。

    就在这时,许多人同时惊呼。原来是杨妙真忽然纵骑冲了出去。

    彭义斌重重地“嘿”了一声:“竟让四娘子抢了先?”

    四娘子自然威名远扬,可在勇猛善战上头,彭义斌素来不服人的。他重重一挣,待要随即出战,刘二祖却依然按着彭义斌的肩膀。

    这中年人相貌有些衰颓,手上的力气却大,宛如铁钳也似。

    一手按着彭义斌,刘二祖继续盯着杨安儿:“他们没有开弓放箭,不是来厮杀的。杨元帅,你和定海军郭宁有交情?”

    当年在涿州城下,郭宁倒是展现了自家的善意。不过杨安儿从没有认真回应过。所以到此时此刻,这话该从何说起?

    杨安儿心里头便如生吞了一个苦胆也似,姿态却须得矜持:“嗯……有一点。”

    骑兵队列里,燕宁紧随在郭宁身后。

    战马散发的热量炙烤着他的身体,风声在他耳畔响起,轰鸣的马蹄踏地声被不断甩开,马鬃翻卷着,时不时拂过他的面庞。他不断用两腿夹紧马腹,希望战马跑得再快些。至少能够赶到郭宁前方,为这位胆大包天的定海军节度使遮挡一些可能的风险。

    但郭宁始终催马跑在最前,燕宁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着他就像是一支巨大长箭最前端的锋刃,破空直进,一往无前。

    五天前,郭宁把燕宁招来,让他点起部下好手,随同往莒州走一趟。初时燕宁以为,郭宁是要联络莒州刺史亨嗣,故而让自己做个向导。郭宁解释了,他才晓得,一行人要去见杨安儿。

    燕宁从没想过,自己会跟随着这样的主帅,进行这样的冒险。

    带着两百骑长驱五百里,直冲朝廷头号反贼杨安儿屯聚重兵的磨旗山本据!郭宁真就这么干了!

    燕宁白手起家的时候,三天两头身当锋镝白刃相搏,到现在他身上还留着十七八道伤痕,每逢天阴疼痛难忍。但当他做到了寨主、提控的官职,身边就有许多人开始劝说,要燕宁莫逞匹夫之勇,须得学会运筹帷幄,换言之,便是送死你去,升官发财我来。

    定海军节度使郭宁身边,倒少有这样的人。

    郭宁有在中都朝堂腾挪取利的本事,也有治理地方政务的见识,绝非无脑莽夫。可他在军队里的作派,又真似莽夫一般,什么事情危险,他当先就去做什么。

    而他麾下重将如骆和尚、李霆等人,看着郭宁出发冒险,好像理所应当。仿佛无论什么危险,郭宁都必定能闯过去。就连貌似谨慎的节度副使靖安民也不拦阻。

    燕宁起初觉得荒唐,这数日与郭宁同行,又渐渐理解。

    定海军的骨干将士们,全都是百战残余之众,谁不是骨肉成泥的战场里挣扎出来的?

    对这些将士们来说,什么官位、什么好处、什么宏图大业,都要往后放一放。他们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家主帅决不能身在安全后方,徒然让将士们去死!将士们拥戴的主帅,必须和将士们一样,是敢于越艰险、见真章的人!

    在昌州乌沙堡的时候,郭宁是这样的;在河北塘泊间,郭宁也是这样;如今到了山东,郭宁依然如此。

    这几日燕宁想过,或许起自于卒伍的首领人物想要成大事,就不能褪去这武人本色吧。

    南朝宋人的皇帝赵匡胤,做到了周室的殿前都虞候、禁军统帅,还单人独骑闯阵杀将;大金的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更是勇猛无敌,战必冲锋在前。

    郭宁所经历的危险,较之于赵匡胤、完颜阿骨打的百战余生,那当然是远远不如了。不过,有这么一位勇猛果敢的定海军节度使,至少山东地界的安稳,应属可期!

    想到这里,燕宁觉得愈发激动了。

    就是此刻!

    燕宁是莒州的地头蛇,他在天胜寨的同伴们早就传来了消息,说杨安儿今日会同泰安刘二祖,集结山东地界诸多豪杰好汉,商议起兵越过穆陵关,响应李铁枪。

    这时候,郭宁以二百骑直冲敌阵,一举震慑群豪,这是何等的壮举!

    燕宁身在骑队之中,深知战马全速冲锋的威力。哪怕这只是一支拐子马轻骑,杨安儿那边也拦不住的,那些反贼哪有对抗大队骑兵的本事?

    二百骑从莱州一路奔来,沿途不是没有遭到过拦截。可那些拦截之人,绝大多数都被甩在了后头,也有勇猛刚烈的……全都成了铁蹄下的亡魂!

    燕宁深深吸了口气,把整个身体紧紧伏在马鞍上头,随着马匹的起伏而动作。近了,越来越近了,燕宁反手摸了摸骑弓。

    可以张弓放箭,先射一轮了。武人们的谈判就该这样,先给对手放放血,再讲道理!

    郭宁却没有下命令。

    前方掠过的风里,隐约传来亲卫首领赵决的话声:“节帅,那可是……咳咳,她就一人一骑,咱们难道撞过去?”

    谁又拦在前头了?嘿嘿,一人一骑?那分明是找死!

    郭宁说了什么,燕宁没听见。下个瞬间,骑队前方忽然有尖锐的唿哨声发出。对于唿哨声代表的含义,每一名骑兵都已经熟极而流。刹那间,所有人都不犹豫,用力向右侧拉动缰绳。

    在群马高速奔驰的过程中,调整马队的行进方向,是非常高难度的动作。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马匹失去平衡,或者蹇蹄倒地。哪怕众骑士们都是好手,一时间也有些狼狈,有些骑士的马具彼此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好在整支骑队并不因此稍乱,他们瞬间绕出了半个弧形,然后继续向前。

    燕宁身在疾驰的战马上,根本看不清错身而过的单人独骑是谁。只听到有年轻女子在恼怒地大喊,倒是奇怪。

    再下个瞬间,骑队距离杨安儿等人已然不足三十步了。靠前排的骑士们同时看到了甲士们稀稀拉拉的阵列,看到了他们惊慌失措的面孔。

    这时候可以拔刀了。只要横握长刀,藉着马速稍稍一推,就能砍下人的脑袋,和切开豆腐没有两样。这么点人,只要十个呼吸,就能杀光!

    但郭宁依然没有下令动武。

    好像有人在喊:“停步!停步!有话好说!”

    没人理会这声音。

    郭宁觑准了横排甲士们中间一个明显的空挡,直闯了进去,二百轻骑随后跟进。

    这些甲士们应该便是当日曾与郭宁对抗过的铁瓦敢战军了,可他们数量不足,也很惊惶,而远处来支援的那些弓箭手、刀盾手们,还在蜿蜒山道上跑着呢。

    太轻松了。刹那间马匹撞击,步卒踉跄奔逃,有倒霉的被卷入了马蹄之下连连翻滚,喊叫声、惊呼声同时响起。

    骑兵的速度稍稍减缓,恰好在松散人群间绕了个圈。

    圈子不大,所以后队的骑兵们继续围裹了两层,然后往外散开些,掩护内圈。

    外围被突破的甲士们这时候纷纷怒吼着返身追来,轻骑兵们立即抽出刀枪,或者张弓搭箭威慑。

    许多人同时大喊:“不要动手!不要伤人!”

    内圈的骑兵们勒停战马,形成了密集的队列。战马奔驰久了,浑身热汗,鼻孔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喷出一股股的热气,在冬天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白雾中,数十把刀枪同时向内探指:“各位,不要动!”

    郭宁俯下身,看了看被包围在圈子里的十余人,一张张强自镇定的面庞近在咫尺。其中一条鼻直口阔、相貌威武的汉子,格外显眼。

    “哈哈,杨都统,久违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飞来(下)

    所谓都统,指的乃是杨安儿在北疆驻军时的都统职位。

    郭宁到底顶着定海军节度使的头衔,若称呼杨安儿一句元帅,总不见得还得自称下官,与元帅相配?这未免不伦不类。

    说是久违,其实他和杨安儿也没有真正见过,只不过一次在故城店,一次在涿州城下,双方远远眺望过罢了。

    好在两人毕竟都身份非常。杨安儿毕竟是造反的前辈,哪怕被骑兵围住了,也不改昂扬气概。而郭宁身材高大,锐气十足,杨安儿自然也不会认错人。

    他拱了拱手:“郭节帅此来,着实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威风更甚往日了。”

    以轻骑兵长途突袭,本非蒙古人独家秘技。当年大辽在时,号称控弦数十万,其精骑正军着铁甲九事,犹自能合能离,能寇能追,百里之期不终日,千里之赴不隔旬。后来大金崛起,也有拐子马轻骑为重骑的补充,临战张于两翼,执行各种规模的迂回侧击。

    郭宁抵达山东的时候,军中所携的甲胄、马铠极多,故而能组建数量上千的铁浮图骑兵。但其战马大都是打着徒单镒的旗号,从中都搜罗来的河西马,数量稍稍不足,所以后来随同郭宁轻骑突袭拖雷的,只有百余骑。

    好在擒了拖雷在手,胜过了黄金万两。这半个月来,定海军源源不断地从蒙古军手里获得物资,吃得满嘴流油。

    其中极重要的一部分,便是良马三千。都是耐力绝佳,适合长途奔走的蒙古马。

    郭宁此来,本部二百骑,再加燕宁麾下的好手数十人,足足配了六百匹马。众人骑乘蒙古马,一口气狂奔到莒州北面的天胜寨,然后换乘冲刺速度奇快的河西大马,发起狂飙猛进。

    杨安儿所部并非庸碌,可他们当年与朝廷作战时,朝廷大兵数万之众里,顶多有千余乣军、飐军骑兵,其他都是汉儿步卒,打的是硬仗、呆仗。

    后来杨安儿去了北疆,又因保存实力的缘故,全不曾与蒙古军照面,压根不晓得怎么应付这种长途奔袭、无远弗届的战法。故而猝不及防,顿时吃了大亏。

    他从骑队的缝隙往外看,只见周边纷扰,人人仓惶。原本高处竖起的威风旗帜俱都散乱,几个高坡上,倒是有弓手登临。但形格势禁,谁又敢开弓放箭呢?

    这一场,真是把山东反贼魁首的脸都丢尽了。

    但杨安儿毕竟是军中老手,此时虽身处骑兵包围之下,却没有慌乱,反而想到了很多。

    此番杨安儿应对定海军,便如大金北疆长城上的兵马应对蒙古军那般,看似分兵于诸多隘口、要塞,宛如天罗地网,其实一处被破,随即处处被破。

    局面明摆着,郭宁能调动的骑兵绝不止这二百骑。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发起千骑甚至数千骑规模、覆压莱州周边数百里范围的长途突袭。

    而杨安儿根本就没法抵挡这种飞来的袭击。

    就算他集结大军严阵以待,郭宁也可纵骑批亢捣虚,纵横于密、莒、沂、海四州,那依然是无解的难题。

    杨安儿不是流寇。若是流寇,起兵之后大肆劫掠,破坏当地的城池、村寨,随后挟裹失去生计的流民,扩充武力。那就不存在本据本土的概念,他们所到之处只剩白地,也可以不在乎定海军骑兵的袭击。

    但杨安儿不行。他和刘二祖,都是扎根于乡土的豪杰,对地方上百姓是要尽周全之责的。这也是那么多寨主、首领愿意跟从二人的理由。

    若杨安儿不能保住家乡桑梓,那他的武力和声望,也就成了无根之木了。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他抬眼凝视着郭宁:“以沿海的多座坚城为凭,以轻骑长途抄掠、重骑破阵摧锋,果然是虎踞莱州……郭节帅,你部之凶悍善战,我早就见识过。但是……”

    他吸了口气,沉声道:“当日咱们在涿州城下会面。你曾说,身逢这样的世道,谁该死,谁不该死?谁是仇敌,谁又是朋友?我杨安儿,其实想过许多次,自问想得很清楚。却不知,你郭节度是怎么想的。”

    郭宁似笑非笑:“杨都统真想清楚了?”

    “那也得看郭节度的心意。”

    杨安儿取下兜鍪,提在手里:“郭节度如果想要朋友,大家便坐下来聊一聊,什么事都可以谈。我在山中备有酒肉,诸位长途奔走辛苦,也不妨吃些喝些,以解疲劳。”

    郭宁轻蔑一笑:“如果想要敌人呢?如果我想要莱州安定无事,绝不允有人打扰呢?杨都统觉得,此时局面,你会是我的敌手?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又如何抵挡?”

    杨安儿沉默片刻,从他身旁站出来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农。

    “这些年来,山东地界造反的汉儿层出不穷,从无断绝。大家本来就活不下去,也不在乎斧钺加身,早死晚死片刻。郭节度想要敌人,那容易。别说杨元帅一个,十个、百个、千个、万个敌人都有,更多也没问题。只怕郭节度树敌容易,却再也无法收拾。”

    “嗯?”

    郭宁转头注视这老农,徐徐问道:“足下何人?”

    老农拱一拱手:“泰安刘二祖。”

    郭宁用马鞭敲了敲大腿,哈哈大笑。

    笑声传到外围,原本剑拔弩张对峙着的拐子马轻骑和杨安儿所部甲士们,稍稍放松了些。远处山间的杨安儿所部,也得人弹压,渐渐止住喧嚷。

    燕宁倒是有些失望。

    看这架势,节帅和那杨安儿,真认识的?有得谈?

    这一来,局面和燕宁原先想象的以力折服就不太一样了。这样不是不好,却少了点威风煞气。

    他警惕地注视四周,忽然见到那名此前意图强阻郭宁所部的骑士,正缓缓策骑,直直对着拐子马起兵的包围圈子而来。

    这人是谁?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原来是个身材瘦削的俊秀少年。

    杨安儿手下,什么时候多了如此豪胆之士?

    或许是燕宁看得多了,那少年冷冷回望,燕宁顿觉寒意逼人,不禁勒马后退半步。

    他又想了想,悚然吃惊。连忙拨马,靠到赵决身边:“这是四娘子杨妙真!”

    “嗯,我们知道。”

    “这位四娘子非同小可,别看她是女流,手中梨花枪堪称无双无对,能在万军之中斩将搴旗的!她往这里来,必有图谋,我们得拦住她!最好擒住她!”

    这番话出来,别人倒也罢了。赵决左右,几名追随郭宁时间久、资历深的亲卫一齐扭头,神色古怪地看看燕宁。

    “怎么了?”燕宁疑惑问道。

    “老燕啊,你猜,刚才四娘子策马拦阻,我家节帅为什么要避让?”

    “难道……这四娘子和咱们定海军,也有交情?”

    倪一隔着稍远,忍不住窃笑出声。

    赵决点了点头,正色道:“老燕你不知道,年初在涿州城下,我军与胡沙虎所部恶战。这四娘子,曾与我们并肩厮杀,在女真人刀下救过李二郎的性命。”

    燕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倒不能慢待了。”

    他两人说话的当口,杨妙真冷着脸,策马徐行而过。

    郭宁率部突入的时候,彭义斌刚离了刘二祖,转去整顿本部骑兵。却不料郭宁来得太快太猛,转瞬就把他与刘二祖隔开了。

    彭义斌与刘二祖是生死至交,只怕那朝廷兵马向刘二祖动手,一时间担心得满头大汗,只想突前救人。可他眼看着拐子马轻骑个个精锐剽悍,又投鼠忌器,无论如何不敢轻举妄动。

    眼见杨妙真过来,彭义斌催马向前,压低嗓门:“四娘子,你这么莽撞是不行的!徒然自家送命!咱们得想个办法,不能让……”

    杨妙真满脸怒气,全不理会。她只连摇缰绳,那战马一溜烟地径往包围圈子里去。

    一队拐子马轻骑想要横截过来拦阻,赵决摆了摆手,于是骑兵们纷纷让开。

    彭义斌大喜,催马向前,打算跟着。

    拐子马骑兵们立即合拢队列,把他继续隔在外头。

第二百六十七章 约定(上)

    郭宁笑声一敛,俯视着刘二祖。

    “收拾?请问,我要怎么个收拾法?你刘二祖,踞深山大壑而反抗朝廷,确实是条好汉。十年下来,跟随你们的穷苦之人越来越多,然则你们哪有半点力量能伸张于外?你们在泰山、鲁山间建立起的山寨、营栅里,究竟有多少可用之兵?抑或都是些乌合之众呢?”

    郭宁所说,确实是刘二祖所部最大的难题。

    刘二祖依托深山险阻与朝廷对抗十载,做得很不错。他也敢于提拔有能力的部下,敢于以战练兵。但据守险要的武装百姓,和能够攻城掠地的军队是两回事。

    那需要一整套的管理,一整套的激励手段,乃至一整套的后勤支撑。可刘二祖从没当过兵,更别说军官了,他没经历,没经验,完全不懂得这些。即便这几年来尽力招揽了彭义斌、郝定等曾经从军之人,短时期内,他也没法整编出足够的军队。

    至于彭义斌、郝定等人,也不过是底层军官罢了,他们几乎没有真正与强敌对抗的经验,更不要谈统领大军,展开大战了。

    所以,刘二祖才只能局促山中许久。他在山里有多么的坚韧强悍,在山外头就有多么的手足无措。

    刘二祖之所以来会见杨安儿,也是因为他知道,只有熟悉军队管理的杨安儿所部,才能为他提供足够的骨干,使泰山、鲁山里庞大的人力,巨量的贫苦百姓,转为真正的军队。

    然而,若杨安儿果然出了骨干军官,对泰山内外加以改编整肃,泰山里的这支势力,还是刘二祖的么?还是那么多寨主、首领的么?这支新编成的军队,究竟听谁的?

    杨安儿和刘二祖双方此番会谈,所要谈的关键也就在此。

    不过,既然郭宁来了,原有的话题立即作废,当务之急,恐怕就成了如何让这头恶虎满意。

    “至于杨都统……”郭宁面沉如水,徐徐道:“你没猜错,我此来,倒真不是为了树敌,但杨都统又哪来脸面在我面前说朋友二字?蒙古人来时,李全那厮竟有胆量与蒙古人合作,放开道路给蒙古骑兵通行……这其中,杨元帅可有什么道理和我讲一讲?”

    “郭节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全胆子不小,却不是傻子。蒙古军毕竟不会长期屯驻在山东,无论战局如何,总有退走的一天。可就算定海军失败,以李全在潍州聚集起的人手规模,他又哪来的把握,能拿下莱州?莱州东面的登州和宁海州,南面的密州,可都是你杨元帅的地盘。李全若没有得到你的承诺,真敢虎口夺食?这笔账,杨都统真敢和我算一算么?”

    郭宁略略俯身,冷冷地盯着杨安儿:“何况,杨都统在河北,就曾猝然杀向北疆溃兵,全不讲半点情面。咱们之间,千万莫谈朋友二字。”

    “这……”

    杨安儿脸上现出几分怒色:“既然郭节帅来此,不是为了树敌,也不是为了联络故友,那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以言语消遣我们么?那倒也大可不必。”

    说到这里,他重新把兜鍪待上,从腰间抽出配刀:“来,来,贵部铁骑四合,瞬间就能将我们都杀了,接下去的事情,便不用我们操心。”

    刘二祖也道:“郭节帅想要什么,便请直言。除非要我们屈膝向朝廷投降,其它的,杨元帅也说了,大可以谈一谈。”

    就在这时,内圈骑士往左右一分,杨妙真怒气冲冲拨马进来。可眼看着杨安儿正与郭宁对峙,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左边瞪一眼,右边瞪一眼。

    郭宁向着杨妙真笑了笑。

    这位四娘子,堪称是当代的奇女子了。郭宁对她很有好感,否则也不会在策骑奔驰的时候紧急勒马,避免了一场碰撞死伤。可眼前诸多大事,关系到整个山东的未来,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个人与个人的交情,与大事相比,便如微尘,不值一提。

    “郭节帅?”刘二祖见郭宁有点走神,催促了一句。

    “三件事。”郭宁伸出三根手指。

    “请讲。”

    郭宁屈起一根手指:“山东地界上,但有百姓欲投定海军的,但有山寨、屯堡欲依附定海军的,皆以红旗为认。你部不得阻止,不得滋扰,不得抢掠,不得擅兴事端。如有人恶意冲突,阻我定海军行事的,我必杀之。”

    杨安儿和刘二祖对视一眼:“第二件事呢?”

    郭宁屈起第二根手指:“定海军所直辖的领地,包括莱州、登州、宁海州。我不管你们在登州和宁海州有什么布置,也不在乎你们与两地的有力人物如何勾连。但这两州,不能乱了朝廷体例,不得有人对抗定海军的号令。如有不知好歹,打算仗着你方的势头与我作对的,我必杀之。”

    这两条说出来,杨安儿身后,好几名首领悉悉索索言语,低声讨论几句。杨安儿回身怒视一眼,讨论声这才终止,可依然有人彼此投着眼色,喜出望外。

    好嘛,闹了半天,这郭宁也不是什么朝廷忠臣。

    而他要的,就只是山东的流民,外带登州和宁海州……

    有得谈,有的谈!

    “第三件事呢?”

    “山东地界如今能与贵方对抗的,无非一个完颜撒剌。你们若与他征战,完颜撒剌必定以山东统军使的身份,调动定海军支援。”

    杨安儿眯起眼:“这么说来,还是要厮杀咯?”

    郭宁举起手,示意杨安儿和刘二祖稍安勿躁:“完颜撒剌的命令,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可以坐守莱州,坐视诸位攻取益都等地。只要定海军的辖境安稳,哪怕诸位拿下益都,拿下山东更多的军州,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李全的脑袋。”

    郭宁咧了咧嘴,露出白牙:“这厮勾结蒙古军,引得莱州城下一场大战,军民死伤惨重,这着实犯了我的忌讳。但我要是起兵去攻打潍州,又恐怕引起你们几位的误会。既如此,一事不烦二主,劳烦诸位想个办法,把李全的脑袋给我。可好?”

    杨安儿想了很久。他瞥了一眼刘二祖,刘二祖脸上毫无表情,皱纹愈发深刻了。

    杨安儿抬头道:

    “第一第二条没问题。贵部初到山东时,和地方豪杰们颇有冲突,那都是彼此不熟悉的缘故,我自会开解部属,不令他们再生烦难。两家日后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那是最好。至于其它的事,到了该商议的时候,再行商议,如何?”

    “……也好。”

    “既如此,你我两方,便立下约书。”

    “要什么约书?”郭宁哈哈一笑:“你我写了约书,谁又能来做这个保人呢?谁若不遵约定,无非厮杀一场,拿人头赔罪罢了!”

    “我这里,断然不会。”杨安儿深深吸了口气:“郭节帅,我也有个提议,你愿意听一听么?”

第二百六十八章 约定(中)

    “肉烤熟了,肉烤熟了!”

    夜色彻底黑下来,倪一扯着嗓门叫喊着,阿多也跟着嚷嚷几句,好像这事有他两人的功劳。

    旁人则道:“急什么!再等等!”

    此番随同郭宁前来莒州的,有个新的护卫首领,便是箭术绝佳,一箭命中拖雷的野狐岭溃兵张绍。

    在随同郭宁突袭拖雷本部的时候,赵决的肩膀受了伤,因为箭簇切过一处重要筋腱,到现在还屈伸不利,想要恢复当年那般神射,至少得经过小半年艰苦训练。

    这样的伤,张绍也受过。他在野狐岭战场受伤,又在河北受凉着水,伤势足足过了一年半才痊愈。好在一旦痊愈,就与健康时并无不同,所以赵决倒也不担心。

    因为这个缘故,众人回程的时候,就只能看着张绍张弓搭箭,展现射术。他射了好几只南下越冬的灰雁,当作晚上野营的牙祭。

    这会儿燕宁带人在路旁立了个铁架子,将张绍射下来的鸟儿洗剥干净,抹了些盐,放在铁架子上缓缓旋炙。北人烤肉,本不必那么复杂;这种做法,乃是南朝宋人喜欢的,燕宁的天胜寨这里,常常与宋人的商贾往来,学了这一手……口味确实好。

    没过多久,一整只灰雁烤得通体金黄,表皮焦脆,油脂不停滴落下来。而香气弥漫,令人人食指大动。

    郭宁闻到了香气,才睁开眼睛。

    原来也没过多久,就只是一支灰雁烤熟的工夫。

    他揉了揉眼,从毛皮堆成的毡包里坐起,看看四周,觉得身体有些僵硬。那是东面大洋深处,深邃湿重的空气不断洇入内陆的缘故。

    这几年的天气一年冷过一年,这会儿才十月末,昼夜的温差就大得吓人。郭宁一路行来,见到许多河流已经结冰了,哪怕在篝火旁,也能感觉到寒意骤起。

    此番郭宁长途往返磨旗山,用意并不在厮杀,而在于向山东地方豪杰们展现定海军奔袭斩首的能力。

    只要是聪明人,一定能够理解郭宁此行所带来的巨大威慑。这种威慑力,足以抵销甚至摧毁杨安儿、刘二祖多年经营地方所造成的控制力;这就是一个始终盘踞在山东的,小一号的蒙古军,任何时候都能掌握战场主动权,欲战则战,欲走则走,进退自如。任何人与之为敌,只有反复挨打的份!

    杨安儿和刘二祖既然要响应李全,那必定诸事箭在弦上,不容半途而废,郭宁有十成的把握,知道他们一定会屈服。

    当然,双方达成协议以后,郭宁也没有在磨旗山久留。

    那地方终究是杨安儿的地盘,他一声令下,保不准能在四乡八寨召集起上万人来。万一把拐子马轻骑层层围裹了,也是麻烦。所以郭宁确认约定后,当即收兵。

    两百骑照旧疾行,只两个时辰,就离开了莒州,进入密州境内。

    这一带,乃是两州交接处的山地。南面有杨安儿重兵布置的隘口,唤作五莲川的。而山地本身,唤作九仙山,山中峰峦十有一,磐石十有八,也是自古以来奸徒亡命出入之处。

    这山间最有力的一队土贼,首领唤作高歆。此人以擅使双枪著称,部下虽只数十人,却颇剽悍。又因为高歆的祖上原是官宦人家,读过书,不是寻常粗鄙之贼,故而与燕宁有些交情。

    此前郭宁和蒙古军大战的消息,高歆也曾听说过。前日燕宁来到,细细讲述连场战斗中的所见所闻,高歆听得如痴如醉,于是决定向郭宁靠拢。

    终究杨安儿在地方上,还做不到如臂使指,或多或少总有些不服他,或者与他敌对的力量在。郭宁所部骑队,便是得了燕宁的介绍,藉着高歆的掩护,这才长途往来,并无阻碍。

    而回到此地以后,骑队便脱离了杨安儿所部能直接控制的范围,可以优哉游哉折返莱州去了。

    这会儿相貌俊朗的高歆正取了罐蜂蜜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大雁身上涂抹。一边抹着,他一边对赵决等人讲述九仙山里的传闻琐事。

    据他说,南朝宋国强盛的时候,有个姓苏的大文人在密州当知州,这苏知州常常流连此地,还写了一首江城子,赫赫有名。

    说到这里,高歆吟咏了这阙词给众人听,众人连连叫好。

    郭宁也大赞了一声。

    他读书少,乏文采,但鉴赏能力居然不差,只觉这一阙词气象恢宏豪迈。其“千骑卷平冈”一句,正合郭宁所部此来千骑席卷之势,而“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一句,又正是郭宁的夙愿了,听来实在畅快。

    听到郭宁的赞叹,前头众人一齐回头。

    郭宁揉了揉眼,笑道:“成了一桩大事,心里松快了些,适才本想稍作,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众人连连点头,好几人都面带微笑:“确实是成了大事。”

    原来方才郭宁提了三件事,将于杨安儿达成约定。杨安儿却说,两方在明面上的身份毕竟大不相同,难免缺乏信任,凭空生出其它事端,所以,杨安儿此番起兵,若能一举击溃完颜撒剌、黄掴吾典等人,进而席卷山东,就请郭宁答应一门亲事。

    两家若成了姻亲,杨安儿也有理由约束部下,不来侵犯莱州。而日后情势若有其它变动,有这门亲事在,两家也有彼此照拂的理由,不至于立即就剑拔弩张。

    这倒是个好主意。

    刘二祖顿时起哄。

    杨妙真听了,垂首有些忸怩,但脸上笑靥谁都看得出来。她自然是罕见的奇女子,郭宁也是奇男子,无论相貌、才能、志气,胜过了杨安儿麾下寻常反贼何止十倍百倍?

    而在郭宁这边,他自幼入伍,天天脑袋里想着的都是行军打仗,这几年又身逢板荡,甚少考虑女色。但毕竟是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蠢蠢欲动,也是有的。

    何况杨妙真这般英姿飒爽,相貌也不差?

    虽说家里还有个吕函在,男子汉大丈夫倒也不必过于顾忌。

    郭宁几乎立时就要点头答应。

    好在他脑子还是清醒,知道以自家如今的身份,要结姻亲,可不是两个人或两家人的事。这关系到两个军政集团的未来,进而关系到素来独行其是于朝廷和反贼之间的定海军,是否要往反贼的方向多偏向一点。

    所以最终他对杨安儿没有做什么承诺,只是告诉杨安儿,他自家以为可行,但兹事体大,须得到适当时候纳入考虑。己方但有定论,两家再行商议不迟。

    杨安儿稍稍有些失望,但也并不纠结。不管怎么说,两家的意向总是达成了。

    这时各人散开,请郭宁坐到篝火前头。

    虽然是在官道一侧,山海之间的平地上,但天穹深黯,篝火跳动,仰头四望,竟也有些天高地阔的感觉。

    张绍用小刀切了块鸟肉,咬了一口,长叹一声:“这一场长途奔行,倒是痛快。仿佛当年在北疆界壕以外,草原上的感觉。这灰雁也好吃,不过少了点,不够分的。以后若能回到昌州、抚州一带,我射只肥硕黄羊,做烤羊肉给你们吃,一顿吃到你们撑!”

    黄羊确实肥嫩可口。郭宁少年时,父亲就曾去草原打猎,射了一头黄羊回来大家分享,众人吃得眉飞色舞。后来蒙古人势强,北疆的屯戍军便很少再敢深入草原狩猎。印象里,那一回就是最后一回了。

    郭宁沉默了一会儿,哈哈笑道:“那就说定了,以后咱们烤黄羊吃。”

    他转向高歆,继续笑道:“高寨主的蜂蜜很甜,也得带上。”

    高歆颇好奢华,身着团花盘领袍,腰缠着玉兔鹘腰带,戴一顶锦面软脚幞头,看起来像是个风流公子。听得郭宁这般说,他起身郑重施了一礼:“愿随节帅。”

    众人都笑,燕宁拉着高歆坐下,切了块雁翅给他。

    而郭宁身边还有一人,盘膝端坐。篝火闪动,可见他脸上神色复杂,有不甘,有隐隐的愤怒,也有惶恐,还有一点儿拘谨和受宠若惊。

    “耿使君也请尝尝,不必客气。”

    被郭宁称作“耿使君”的,赫然便是与杨安儿往来密切的登州刺史耿格。

    耿格苦笑着回礼:“好,好,多谢节帅。”

    ------题外话------

    能想象吗,今天这两章我只花了三个小时……妈呀汗都出来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约定(下)

    登州是莱州的支郡,郭宁抵达山东以后,耿格却全然不理不睬。皆因他是杨安儿在登州的重要盟友,靠着登州刺史的身份,他也是为杨安儿提供粮秣物资储备的重要掩护环节。

    当时杨安儿起兵之事,已然紧锣密鼓。耿格与宁海州的史泼立日夜密会,厉兵秣马,哪有兴趣理会郭宁这个外来户?料他仓促间立足不稳,必然被杨元帅大军扫平。

    谁晓得,这外来户是条凶悍猛虎,踏入莱州三五日后,莱州境内与杨安儿关系紧密的徐汝贤等人,便尽数被扫平了。而后横行中原的蒙古军入寇,也被郭宁打退。

    到这时候,由不得耿格不紧张。

    登州和宁海州两地,位于山东半岛的最东段,东面临海,西面便是莱州。郭宁在莱州站稳脚跟,便阻断了登州、宁海州和杨安儿的联系。

    蒙古人这一来,金军在山东的兵力折损极多,的是杨安儿起兵的良机。可耿格和史泼立两个怎么办?

    还起兵么?还造反么?如果照旧起兵呼应,那郭宁所部现在可没有蒙古人牵制了,他们铁骑袭来,如何抵挡?

    耿格一心一意为了杨安儿的大业谋划,临到头来,却撞着这样的事,不由得他不辗转反侧、忧心忡忡。故而此番杨安儿在磨旗山聚会群豪,耿格也亲骑简从赴会,试图与杨安儿私下商议个办法出来。

    倒霉的是,他和杨安儿一起出外迎接刘二祖的时候,被郭宁轻骑突入,围了个正着。而当郭宁折返的时候,队列里那个莒州提控燕宁又认出了耿格。

    抓了一个投贼的登州刺史,算是此行的意外之喜,哪有放过的道理。

    郭宁当即笑对杨安儿道:“原来耿使君也在磨旗山做客?我回程时,恰好顺路,便请耿使君一同折返。”

    那时的局面,杨安儿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耿格倒是有点意见,可谁又听他的?

    于是他昏昏噩噩地跟着拐子马轻骑上了路,就连自家的傔从都没带上。

    纵骑奔走了半天,也没人理会他,到宿营起灶的时候,众人各自都在忙着,耿格只有枯坐。

    这当然是郭宁故意吩咐的。

    倒不是小家子气,但他希望耿格是个聪明人,能明白身份的变化,更能想清楚实力上的差距。

    耿格所仪仗的,无非是他登州刺史的身份。可山东局势如此,各方都怀着自家打算,什么刺史、节度使的官职,都是虚的。大家凭力量说话,力强就嗓门响,力弱就老实臣服,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这会儿见郭宁对耿格还是客气,倪一拿了个汤碗放在耿格眼前,又递给他两块烤饼。

    耿格跟随众人长途跋涉,一路上又紧张异常,到这会儿真是饿了,拿起来狼吞虎咽。

    而就在这时,郭宁开口道:“有几条规矩,要和耿使君分说明白。”

    耿格连忙把嘴里的烤饼强吞下肚:“节帅请讲。”

    “一来,日后耿刺史在登州的日常治理,我们不会干涉。但我军若在登州展开军屯、民屯,抑或是其它的举措,你也不能干涉。而耿刺史对地方的治理,也不能和定海军的大政方针相抵触,若能配合,那是更好。”

    耿格是聪明人,否则也不可能顶着与杨安儿勾结的嫌疑,在山东地方一直坐到刺史。郭宁的这项要求,并没有特别过份的,一个足够强势的节度使,本来就能这样控制支郡。

    耿格微微点头,沉默不语,等着郭宁说下去。

    “二来,我听说过,耿刺史在地方上的官声不错,那很好。所以定海军会给你相应的地位和礼遇,两家之间,有任何事都可以谈,不必担心我们不讲道理。而在对着朝廷、对山东路的统军使司、按察使司的时候,我们也需要你的配合。”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三来,你我都非朝廷忠臣,话便可以敞开来说。我不知道你选择和杨安儿站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耿格张了张口,待要言语,郭宁止住了他。

    “但我想,耿刺史你可以在登州仔细看着。如果你关心的是百姓,你会看到莱州百姓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如果你关心的是造反,是推翻女真人的朝廷,你会看到这个朝廷走向末路;如果你关心的是个人所得……只要登州与定海军保持协作,你会不断有所收获,你得到的,一定会比杨安儿给出的更多。”

    篝火周围,众人鸦雀无声。

    郭宁凝视着耿格,慢慢道:“所以,请耐心看着。一年两载之内,许多事都有结果,你会发现,跟随定海军,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郭宁的双眼中反射着篝火跳跃的光芒,平静的面容里透出强大的自信。在耿格看来,就算坐着,这位定海军节度使依然显得身材高大,腰背挺拔,而身形沉稳有力,肩膀极宽,显然是膂力绝伦的勇猛武人。但他又不是那种一味粗猛的武夫,他谈话时的语气很温和,言辞也有条不紊。

    耿格咧嘴轻笑了一声:“一年两载?”

    “正是。”

    “到时候,如果局势有了其它的变化呢?”

    郭宁笑道:“若局面不似我的判断,焦头烂额的就是我,而不再是耿刺史你了……你替我操这份闲心做甚?”

    耿格深深吐了口气:“这样滔滔如沸的世道,本也管不了太多。若郭节度真能让定海军的辖境安稳一年两载,也是好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耿格侧过身,以下官参见上司的姿态拜了一拜。

    “哦对了,还有件事。”

    郭宁取了条雁腿撕扯着,沉声道:“乌古论荣祖是宁海州刺史,史泼立是宁海州的大豪,我对他二人的要求,与耿刺史一般。还请耿刺史替我转达。”

    “遵命。”耿格俯首。

    抬起头来,他忍不住问道:“若他二人不愿意配合呢?”

    “那就不必耿刺史操心了。”郭宁漫不经心地道:“我有的是办法。”

    此时在磨旗山上,杨安儿招待群豪的酒宴正酣。

    山寨虽不是繁华大城,但杨安儿的手面一向大方,早就置办了诸多珍馐美酒,又有一队专门置办的女乐,在堂前妖娆起舞。

    起初酒宴的气氛有些严肃,但随着众人酒劲上来了,杨安儿的部下们,与刘二祖的部下们互相敬酒,渐渐吃喝得快活。

    起初的严肃实在难免。今日定海军郭宁来了这一出,大大地扫了大家伙儿的威风,在场众人,谁不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这时候若能敞开胸怀作乐,那倒奇怪了。

    但吃着喝着,众人也慢慢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郭宁数百里长驱而来,除了试图阻遏骑兵冲击的几个哨卒外,他在磨旗山下没杀一个人。这个朝廷重将,显然与杨元帅真有交情的!

    看来,正式起兵之后,也不必与与这等强悍的骑兵厮杀,实在是太好了。

    有人心里这般想着,在外却不愿弱了气势,于是借着酒意发狠,嘴上继续痛骂这外来户郭宁狂妄自大,更轻佻果躁。他若合作,倒还罢了,若有什么别的心思,迟早会败在杨元帅、刘元帅的手里,到时候悬首辕门以外,大家都能出口恶气。

    正说得痛快,坐在上首的几名首领全都起身阻止。

    “咳咳,话不必这般说。两家互不侵犯,便是最好。”

    “嗯?不能说么?你们怕了这郭六郎?”

    那几名首领,全都是被郭宁率轻骑包抄围拢之人。杨安儿与郭宁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别人不晓得,他们却是知道的。当下几人都道:“你喝醉了!快去休息吧!”

    那酒醉之人摇头晃脑地不愿意,眯眼往主人席、主宾席上看去,却没找到杨安儿和刘二祖。

    看来,这两位大首领另有要事,已经到别处去商议了。

    他顿时兴味索然,提起酒壶,抓了一条猪腿,摇摇晃晃出门。

第二百七十章 一心(上)

    厅堂之后的小院,杨安儿和刘二祖默然对坐。隔着高墙,丝竹管弦之声飘飘荡荡而过,两人胸怀的,却唯有金戈铁马,鲜血寒霜。

    两个人都没喝多少酒,很清醒。

    杨安儿亲自提起铜釜,为刘二祖满上茶水:“刘元帅,请喝一些,暖暖身子。”

    刘二祖端起瓷碗,啜饮一口。瓷碗很烫,但他常年农作,双手满是老茧,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端着瓷碗全然不觉。

    杨安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客气的待人。

    当年他身为铁瓦敢战军都统,在鸡鸣山驻军的时候,就连金国的那个死鬼皇帝亲自下诏调兵,他也爱理不理。皆因那个举动并不显示皇帝的宽仁,只是体现了大金的虚弱。

    杨安儿觉得,自家势力的虚弱,今天也暴露得差不多了。

    按照他南下时的计划,山东东路的密、莒、沂、海四州是根本所在,以此为基础,分布群豪:东面用耿格据登州、史泼立据宁海州、徐汝贤据莱州,西北面用李全取潍州,尹昌取滨州,西南面以刘二祖取泰安州、时青取滕州、郝定取兖州。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声望非凡的人物,一旦发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大半个山东。

    一旦形成割据之势,再向北抵抗女真人,向南示好于宋人,周旋于两强之间,徐徐谋划取利。考虑到金国还面临着蒙古军的巨大威胁,而宋人又一向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的做派,说不定数年之内,自己就能在金国的尸体上割取最大一块肥肉。

    但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杨安儿要能在武力上压得住朝廷在山东的兵马。

    杨安儿本来是很有自信的,他在北疆,见过了金军将帅腐朽怯弱的模样,见过了数以万计的金军将士临战嗟叹、见敌即走的姿态。他深信,自家的力量面对这等货色,足能以一当十。

    金军所仰赖的,无非几个宿将重将的本部。可就算那几支精锐部队,也大都驻在中都附近,面临蒙古人的威胁……谁来理会山东的事?

    剩下值得注意的,只有河北溃军中的少许勇士。杨安儿在定兴县的时候,本想引之为己用,结果引出了郭宁这个怪物。

    而这个怪物,还跟到了山东。他还带着两百骑兵,在磨旗山下来了这一出!

    所有人都看到了,杨安儿的本据所在,郭宁的拐子马轻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没有人能阻挡。而定海军中,据说还有更可怕的铁浮图骑兵,十荡十决的威力,胜过轻骑百倍!

    郭宁来了又走,而杨安儿在莱州、登州、宁海州的安排,就已经完了。

    而郭宁真的会长久收敛于莱州,坐视着杨安儿攻取山东两路三府十三军州?杨安儿听得出来,隔着高墙,外头那些饮宴之人,心里头有些窝囊,也有些高兴。他们高兴的是,那郭宁原来并非朝廷一路,而两方如今已然达成协议,就不会再动刀兵。己方的大计,少了一个阻碍。

    杨安儿却不这么想。

    朝廷算个屁。大金朝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汉儿豪杰谁不看在眼里?傻子才忠于这样的朝廷。那郭宁也是个反贼没错,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杨安儿等人,不是一个路数。

    而且,这厮是恶虎,一定会吃人!

    眼前的局面,只不过因为这头恶虎这会儿吃饱了,捕食累了,想休息休息而已。待这头恶虎歇足了,养足了力气,它下一个食物是谁?

    到那时候,杨安儿的力量横扫山东。而定海军的势力范围三面临海,一面是谁?

    郭宁迟早会成为己方的大敌!不,无论两家表面上如何,他自始至终,都是己方的大敌!在郭宁统合宁海州和登州之前,己方必须要足够强大,足够与他翻脸为敌才行!

    可恨那蒙古军,竟没能收拾了他!

    想到这里,杨安儿脸色不变,手上却一直掂着铜釜,竟忘了放下。

    “那郭宁,要李铁枪的脑袋。”刘二祖看看杨安儿,沉声问道:“杨元帅,你是怎么想的?”

    杨安儿只道:“定海军的骑兵,着实厉害。”

    两人静默片刻,杨安儿又道:“刘元帅,你设身处地,替山东地界的豪杰们想一想。我杨安儿今日会在威胁之下,出卖李铁枪,明日会不会在威胁之下,出卖别人?”

    “多半是会的。”刘二祖倒也不掩饰。

    杨安儿哈哈一笑。

    刘二祖也跟着笑了两声:“那郭宁说得轻描淡写,其实用意甚是恶毒。杨元帅若真的答应了,山东地界上的豪杰们,只怕立刻就要散伙……好在杨元帅没有答应。”

    杨安儿颔首:“我们这些人,都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被朝廷拿下,靠的就是我们彼此信赖,守望相助,虽散居千里,星罗棋布,却万众一心!尤其是此刻,李铁枪已经动手了,大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非得齐心协力才行!”

    “是。”刘二祖点了点头。

    杨安儿向前俯身:“所以,我们的事,还得我们自己来办。山东汉儿的性命前途,不能指望他人!”

    刘二祖面如枯木,看不出什么表情:“你我相识十多年了,我信得过你。”

    “那么就起兵!”杨安儿抬高嗓门:“探马报说,李铁枪正在进攻临朐。我估计,以他的兵力,十日之内,便能拿下穆陵关。十天时间,你我两家合兵一处,边行军,边整顿,足够汇成一支可战之师。我们先拿下益都,再取济南!”

    他挺直身体,厉声道:“蒙古军南下袭击,通常都是秋来春去。也就是说,直到明年初夏之前,河北水陆交通全都是中断的。金国的朝廷中枢,无法指挥河北、中原乃至山东,而金国的精兵猛将,也只能聚在中都,无以南下。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也就是说,有四个月的时间。”

    “四个月的时间,横扫山东,割据一方,建帝王之业!嘿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四个月以后呢?”

    “我们据全齐之地,拥百万军民,又有四个月的时间梳理军政,激励人心,还不够么?到那时候,金军若来,我们正好破之,继而策马扬鞭,澄清宇内,一扫腥膻!”

    杨安儿沉声道:“怎么样?李全已经动手了,你不想试试吗?”

    刘二祖把热茶喝了,咬了咬牙。

    杨安儿瞪着他。

    “我这里,缺少有经验的将校、军官,杨元帅要给我派一批人来,数量以三五百人为佳,他们入山以后,我会提供兵员填充入来。沿途的粮秣,都由我来支应,但兵器甲仗,你要赶紧替我补充一些。”

    “可以!”

    “李全只要拿下穆陵关,我们就有了北去的通道,北面的战事,自然都由杨元帅指挥。我依旧坐守泰安州,由彭义斌、夏全、石圭等部,随你北取益都。霍仪和时青两人,我会安排他佯攻东平府,以为形援,如何?”

    “好!”

    “既如此,其余军务,都听杨元帅的。”刘二祖微微躬身。

    杨安儿按着剑柄,同样躬身为礼:“刘元帅早些休息,明日,我们两家正式合议。”

    刘二祖在仆役的带领下离了小院,旁边照壁后转出来了杨安儿的谋主李思温。

    李思温抢前两步,跪拜道贺:“大事定了,有刘二祖为臂助,山东两路必入元帅之手。”

    杨安儿轻笑两声:“还早着呢。”

    “只是……”

    “什么?”

    李思温压低嗓音:“元帅,李铁枪因为给蒙古借道之事,显然引得那郭宁深恨。今日元帅没有正面答他,迟早这事还会被提起……迟早是个麻烦!毕竟李铁枪之所以这么做……”

    “李铁枪终究是我们自己人!有什么麻烦,我担不下么?”杨安儿斥了一句。

    “元帅说得是。”

    杨安儿拍了拍李思温的肩膀:“真到了特定的局面,咱们再议特定的办法。总之,不急,但务必要妥当。”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242/ 第一时间欣赏扼元最新章节! 作者:蟹的心所写的《扼元》为转载作品,扼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扼元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扼元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扼元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