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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心(中)

    贞祐元年十月三十日,杨安儿、刘二祖于莒州磨旗山鍥臂饮血结盟,随即兴兵四出,号称有众二十万。

    杨安儿年初时折返山东,此后任凭朝廷两易年号,一换帝王,中都连遭兵灾而蒙古入寇,都没有大的举措。时人多有认为杨安儿气虚胆弱,不敢正面对抗朝廷威严的。

    其实杨安儿毕竟是宿将,他的行动自有道理。这半年来,他看似蛰伏,实际上一直都在砥砺爪牙,以求再度搏击于壮阔波澜,

    虽说山东地界造反的汉儿一直层出不穷,但杨安儿和刘二祖两人,始终都有反贼中的脊梁人物。此番杨安儿骤然暴起发难,联合了刘二祖和李全等实力人物,其声势便如一声惊雷炸响于山东,随即轰轰烈烈,余音久久不歇!

    无数豪杰从四面八方汇聚,又换上了鲜艳如血红袄,按照杨安儿的指令四出攻劫。

    十一月初一,莒州陷,刺史亨嗣战死。十一月初三,海州陷,官员多死,唯同知军州事术甲臣嘉于海道脱出。十一月初四,密州陷,曾任定海、泰宁军节度使的老臣邹谷纠合宗族抵抗,阖家被焚。

    再此后数日,山东东路诸多女真镇防军寨或猛安谋克的屯堡也遭包围。而过去数十年里,饱受朝廷欺辱、报仇括地之苦的汉儿们哄起而攻。

    无数胆怯而卑微的农夫们,拿着最简陋的武器突入女真人的营垒,尽情倾泻怒火。当他们出营垒折返出外的时候,就成了见过血的战士,纷纷投入到杨安儿的招兵旗下。

    而杨安儿的本部兵马,正沿着山间道路,前往穆陵关。

    这一片起伏丘陵中的林地,约莫四五年前被朝廷遣人纵火焚烧过。当时朝廷以为,凭此可以压缩反贼们在山间活动的空间,摧毁他们在林地里建立的众多小寨、栅营。

    时隔数年,此地犹觉童山濯濯而重重叠叠,到处都是枯黄的乱草和铁灰色的岩石,却几乎不见高树。只有沭水夹在连绵山间,像一条银色的带子,闪闪发光。

    数以千计的步兵骑兵,还有运送粮食辎重甲仗器械的牛马驴骡,在山间扯成了一条长线。长线随着山势而曲曲折折,时隐时现,牲口的四蹄踏在坚硬的山路上,发出纷乱而沉闷的轰鸣。

    也有些战马,照着草原诸族的习惯钉了蹄铁,发出的便是清脆些的震响,像是铁甲叶片的撞击声那样。

    这只是大军的后队罢了,大军前队全然不带辎重,每人只携当日的食水,轻装前行,已经抵达了穆陵关下。

    穆陵关以西。

    这道位于大岘山的要隘,曾是春秋时强齐所设长城的一部分,管仲曾说,齐国的疆域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这穆陵关,便是齐国南方的重要据点。到了五胡乱华时,慕容德建立南燕,也以穆陵关为咽喉所在。刘裕伐南燕至大岘山,见其险要而无备,遂举手指天,大喜声称,虏已入吾掌中。

    但因为近数百年来,少有割据山东而成大业的,所以大岘山南侧的古时关城旧址,如今已成了一个商业繁茂的镇子。

    早年密州胶西榷场尚在时,从榷场获得的茶叶、香料和药材,有许多都通过穆陵镇直接供入益都,而从益都方面发运到胶西榷场的丝织品,也有一部分在穆陵镇。

    这处要隘的军事作用,便大都转到了大岘山山谷西侧出口,被唤作“大关”的第二道城墙。

    此前蒙古军攻入山东的时候,完颜撒剌将几个比较有力的女真人猛安放在临朐据守。后来李全率部绕过益都,猛攻临朐,几个猛安眼看李全势大难敌,便主动由临朐退往深山中的穆陵关。

    李全继续纵兵追赶,于是女真军数千人只得死守大关,与李全所部鏖战数日。

    对李全来说,能否打通穆陵关,迎入杨安儿、刘二祖所部,乃是他大计成败的关键。故而数日里催督兵马,日夜猛攻不停。

    大关外大弁山顶,火光冲天,黑烟缭绕。关上杀声震天,到处可见横飞的血肉,数千人厮杀,仿佛有万人的惨烈。

    这些女真人的镇防千户所部,又称为屯田军,素不精锐。但他们都是几代屯驻山东之人,深知穆陵关以东便是杨安儿、刘二祖势力极盛之地,军民至此,实已退无可退,生死交关。故而也都人人奋勇,作困兽之斗。

    数日下来,双方都死伤惨重。

    李全手中持握着赖以成名的铁枪,时不时地往前一指。

    他麾下猛将陈智、田四、郑衍德等人,几乎个个带伤,但也都杀起了蛮劲,李全一声令下,便有一彪人马顶着箭雨向李全所指的方向猛攻。

    连续五日厮杀冲突下来,大关右侧的夯土城墙坍塌了一处,这一处便成了焦点所在。李全连续向此地拨发六队人马,便如嗜血的猛兽反复扑击。

    李全的得力部下于忙儿面门中刀,半边脸都被砍掉了,躺在地上翻滚呻吟,而下一批上来的郑衍德全然不顾,就在于忙儿渐渐无神睁大的眼中继续搏杀。

    李全有些焦躁了。

    他骤然起兵,声势虽大,精干可用之人却不够多,所以才绕过诸多重镇,直取穆陵关。但如果拿不下穆陵关……谁知道完颜撒剌会不会不管不顾地调兵尾随而来?谁知道益都张林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他将重达二十斤的铁枪从地里拔起,随手挽了个枪花:“让刘庆福带领本部再攻一次!这次没有结果,我就亲自上阵!”

    李全的号令传出,一直养精蓄锐,散在各处兼做斥候的刘庆福所部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一面面旗帜竖起,一名名身着崭新红袄的士卒大步向前。

    就在这时,正在大弁山顶与女真人偏师作战的一批将士,忽然发出剧烈鼓噪,正在关城上下厮杀鏖战的各部,因这鼓噪而短暂停顿,许多人莫名所以,互相询问。

    在山顶作战的,是李全的堂兄李福所部。李全知道这个堂兄才具寻常,所以才把他放在很难扩张战线的大弁山上。这会儿听得鼓噪,李全有些担心,忙对身边侍从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侍从还没出发,山上的鼓噪声已经转为了欢呼,从山上奔下来一名士卒,气喘吁吁地站到了李全前头:“元帅!穆陵镇方向,杨安儿、刘二祖两位元帅的兵马到了!人马滔滔如海,不知道有多少!”

    “哈哈哈哈!好!”李全大喜。

    他一直把希望寄托在杨安儿和刘二祖的行动上,可这两名反贼大首领是否真的会起兵呼应,他又哪来十足把握呢?这时候全军战局焦躁,他心里的忐忑和担心,实际上只有比将士们更多。

    好在这担心不存在了。杨安儿和刘二祖来了!

    “不用再拖下去了!敌军前后受敌,必然慌乱,传令各部登城齐攻,我也亲自上阵,决战!”

    就在李全所部狂喜猛攻的时候,郭宁带着一小队骑兵,勒马在李全的本据,昌邑城下。

    他抬头看看城上,只见守军数量不多。城楼上倒是有几个弓箭手,扯着嗓子喝问了几声郭宁的来路,没得到答复。他们当即就慌乱了,忙不迭张弓搭箭,射了过来。

    双方还隔着老远,箭矢就算自上而下,也没什么杀伤力,何况弓箭手的准头有问题,射出的箭矢噼噼啪啪落在马前数丈开外,全无威胁。

    汪世显眯着眼睛看看箭手们的动作,摇了摇头:“李铁枪倒也真有点狠劲……他把能厮杀的人手全都带到穆陵关方向了。”

    而移剌楚材则对身边骑士们道:“不用管他们。你们跟着汪指挥使继续赶路,明天晚上,要到博兴,把拖雷交还给蒙古军来人,立即启程回来,越快越好。”

    汪世显有些疑惑:“越快越好?”

    “嗯……”移剌楚材道:“蒙古军迎回拖雷以后,一定会有所举措,藉以冲淡在莱州的失败。接下去几天,山东又要乱一阵子了。我估计,他们未必敢再度深入,倒霉的不是完颜撒剌,就是黄掴吾典。”

    他指了指城头:“李全是个聪明人,他敢这么做,恐怕也料到了完颜撒剌等人脱不开手。”

    汪世显连忙摇缰启程:“那还耽搁什么,快走快走。”

    骑队再度出发。移剌楚材拨马立在道旁,转眼便见拖雷单手催马而过。

    移剌楚材转头看看,见郭宁仍在关注着昌邑城头,于是稍稍躬身,微笑道:“四王子此行辛苦,回程一路平安!”

    辛苦是真够辛苦的。

    拖雷肩膀上的箭伤一直在疼,肋骨也疼。马匹一起一伏,骨头周边就阵阵抽搐,疼得更厉害。

    拖雷少年时,成吉思汗的大业已成,所以他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也实在没有精神和移剌楚材多说什么。

    他眼都不斜,矜持打马,只当移剌楚材不存在,那个可恶的郭宁更不存在。

    跟在拖雷身边的百夫长纳敏夫,这阵子在德州和莱州之间往来数次了,拖雷赞赏他的忠勤,指定他陪同回程。纳敏夫见拖雷脸色严肃,便挺起胸,冷哼一声。他养的那条猎犬很聪明,也汪汪叫了两下。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心(下)

    中午时分,黄掴吾典便率军赶到了归德镇,距离济南府城不远了。

    这条路,黄掴吾典自己也走过的,八十里出头路程,一马平川。这会儿天色还早,大军再前行十余里,就到长清县城,如果在县城里休息一晚,明天遣轻骑快马,一日之内就能抵达府城所在的历城县。

    不过,黄掴吾典并不着急。

    黄掴吾典从大定末年入仕,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他从护卫十人长开始,先后当过寿州和云内州的防御使,又跟着老丞相、名将完颜襄,在陕西路上京路都打过仗。后来完颜襄病死,黄掴吾典少了朝中有力奥援,结果经历了许多辛苦,才作到如今的知东平府事、天平军节度使、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

    这样的人物,哪会只是个贪财的蠢物呢?

    他贪财是真的,见识也不缺,治军的能力上,到底跟着完颜襄打过仗,耳濡目染许多年,也不差。

    他素来都把贪财的性子摆在明面上,甚至变本加厉,其实是用来当作伪装。

    这几年来,朝堂上的政争愈来愈剧烈,哪怕坐到了丞相、元帅,说倒霉就倒霉,说被杀就被杀。而军队里的实力派,又个个骄横跋扈,拥兵自重。

    新上任的皇帝完颜珣,原来驻在相州,判彰德军。完颜珣的辖区和东平府只隔了一个大名府,虽然一属河北,一属山东,两边却算得近邻。所以黄掴吾典早就听说过,完颜珣外似宽仁,内实刻忌,最好引用私人。这样的皇帝,眼里不会掺沙子的,保不准地方的实权人物要清理多少!

    而黄掴吾典可以断定,完颜珣挑选封疆大吏的原则,根本就不在于能力或者功绩,只在于忠诚,只在于对他这个新皇帝,是否殷勤,是否把皇帝当皇帝看!

    所以,完颜撒剌这个蠢货,压根就不懂。他总是雄心勃勃,想要做出点事来,想要掌控地盘和军队。可这厮难道没想过,他是胡沙虎的余党啊!胡沙虎满门上下都被斩了,他这个余孽越有雄心,皇帝就越厌烦他,越猜忌他,迟早有他完蛋的时候。

    黄掴吾典就聪明很多,根本不操闲心。这段时间以来,无论刘二祖在泰安州造反,还是蒙古军入寇,黄掴吾典都不管。

    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蒙古军最后不是退兵了吗?

    那个新来的定海军节度使郭宁,倒是个狠角色,居然真把蒙古人打退了。可惜啊,这样的恶战打一次,郭宁的本部精兵折损必多,而手里没了兵……那还是吃亏了呀!

    黄掴吾典才不会那么做,他就只牢牢地守着自家的东平府,认认真真下了功夫收拢粮秣物资。他已经盘算好了,待局势稍稍安定,就把这些时日里搜刮的财富一分为二,一半留下自家享用,一半发往中都。

    蒙古军上一次入寇的时候,中都猝不及防、缺兵少将。徒单镒那老儿在上京留守任上,派了两万人到中都勤王,于是凭此升到了右丞相。如今中都缺的是钱粮物资,我这一批物资发过去,真如雪中送炭。

    蒙古人总会走的,他们走了以后,朝堂上总得叙功升赏。我这份功劳,断不会被略过。

    我也不要朝中的高官大职,只请皇帝一道诏书,替我踢走完颜撒剌,使我能够统领山东东西两路的军务,应该不难吧?

    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黄掴吾典更不着急了。

    济南城被蒙古人洗过了,还能剩下多少东西?想要搜罗钱粮物资,得从济南周边的富庶城池着手。这会儿大军驻在归德镇,明天到长清县城,后天抵达与归德镇齐名的商业繁茂之地丰济镇,安安稳稳,步步为营地过去,沿途都要下手,这才不白走一遭。

    当下他命令将士一部驻营,一部前往归德镇里办事。

    他本人则在将校、幕僚们簇拥下,策马于镇子外头盘旋探看。

    这归德镇,曾是汉时济北国的国都,一向都很富庶。此前蒙古军来时,镇民逃散一空,蒙古人放火烧了半个镇子,旋即收兵。但黄掴吾典很清楚,镇子里一定有藏着的好东西。

    蒙古人太过粗鄙,搜刮这种事情,还是得靠经验丰富,才能做得彻底。

    比如黄掴吾典只看镇子里外,许多百姓正在收拾断壁残垣,就知道镇民们手里一定有东西。皆因深冬将至,一个镇子那么多人,如果没有储藏的粮食物资,必定全都得饿死,他们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有把握过冬,而他们用来过冬的物资……嘿嘿,正好为我所用!

    这会儿黄掴吾典的亲信副手仆散扫合,正在一群聚拢的百姓面前喝骂。

    他嚷了一阵,眼看那些百姓个个脸色木然,全无反应,便下令从里头拽出了十几个神色格外难看的。

    十几人被揪了出来,有人开始害怕,有人直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谁愿意交出物资财货。

    黄掴吾典隔着老远,嗤笑了一声:“这些人,要钱不要命么?”

    这些人里,倒也有胆子大的,张嘴喝骂。

    仆散扫合猛然催马向前,手中长刀一挥,便将那个满嘴胡言乱语的脑袋砍下,落地之后骨碌碌滚出老远,脖颈处还在滋滋地喷血。

    仆散扫合是天平军里数一数二的猛将,这一刀真是凌厉异常。他自己也很满意这一刀的威力,持刀在空中作势,又虚劈了几下,才回过头看着脸色惨白的其他人。

    在他的凶恶眼神之下,所有人都俯首下去,人群里明显出现了动摇的姿态。

    “干得好!”黄掴吾典满意地拨马回头,悠闲地往别处去看。

    仆散扫合没有注意到黄掴吾典就在附近,他勒马在人群前头,继续大喊,喊了两声,也不知谁惹到了他,他催马直冲进人群,立即又砍杀一人。

    距离黄掴吾典的军营一里多的树丛里,严实嗓门发着颤,低声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大金朝的官军!狗贼!狗贼!”

    如果不是顾忌身边同伴的安危,严实早就跳出来与这些所谓的官军拼命。

    张荣探出手臂,按着严实的肩膀。

    他也是一样的愤怒,但他远比严实更能控制情绪。

    毕竟张荣是私盐贩子出身,而一旦周边出事,便聚集同伴们凭借武力自保。而严实在蒙古军入寇之后,竟会投入东平府去谋了个提控百户的身份……

    这岂不是荒唐?

    张荣早就觉得,严实总是喜欢摆出豪侠模样,其实性子有点过于仁厚了,也太把朝廷当回事。他应该多看看这样的场景!看得多了才知道,这天下没有不吃人的野兽!看多了才知道,这天下已经烂透了……靠得住的,当上了大官却依然保持着人样子的,只有定海军郭节帅!

    眼下这局面,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好在归德镇、长清县乃至丰济镇的百姓里头信得过严实的那批,前天就已经有序登船,沿着北清河去往莱州。

    那可不是几百上千人,而是数千上万人规模。过去十余日里,张荣、严实、董进等人忙得脚不点地,连带着骆和尚的船队也在河道上络绎不绝。

    这么大规模的迁徙民众,在济南、淄州等地掀起了绝大的声势,就连滨州和棣州一带,也有百姓听闻了分田分地的传说,携家带口来投的。那个黄掴吾典的部下军官再问几句,就会知道归德镇并没有多少钱粮,大部分的钱粮物资,跟着大部分的民众,都已经在河上了,这会儿或许已经入海。

    张荣沉声问道:“你还想去么?”

    严实愕然:“什么?”

    “蒙古军正在德州重新集结骑兵,随时将会出击的消息,你还想告诉他们么?”

    严实看看那些跪着的百姓,再看看持刀在手哈哈大笑的仆散扫合,看看漫不经心巡视的黄掴吾典。那两人都是他原来的上司,当然地位高过他七八十级,严实当日投军,便是曾经对他们寄予希望。

    “蒙古军多半会往这里来,估计明早就到。”他说:“我们赶紧走吧,这附近不安全了。”

    ------题外话------

    话说,书友圈里,读者@庐陵墨白羽老爷发了很多地图,辛苦了,感谢感谢。

    各位读者朋友们闹不清方位的,请去看图:)

第二百七十三章 约定(上)

    百年来,大金据有域中,推行文教,号曰舜山川、周礼乐、唐日月、汉衣冠,俨然上承汉唐的盛国。可实际上,整个治理的体系自上而下,都不脱白山黑水间的刚强粗犷作派。

    百载中,大金国朝堂中枢的对抗,地方与中枢的分裂伴随着鲜血和屠杀,从无休止。而皇帝、宗室、强臣、地方势力间,也鲜有真正齐心协力的时候。哪怕大定年间的盛世,内里依然暗潮汹涌。

    明昌以后,国势迅速滑落,原本被掩盖的矛盾再度被激化,朝廷本身又政争不断,到完颜永济执政无能,以至胡沙虎起兵作乱,朝廷的声望更是堕入低谷。

    后来新君即位,陆续策命贤臣,本该振作奋发、将以有为,偏偏又遭蒙古军大举南下。蒙古铁骑横冲直撞,主力兵临中都大兴府,又一次切断了大金中枢与广阔疆域的联系。

    对一个正常的王朝来说,国都被围,或会激起军民们同仇敌忾之心,但大金国本来就治理体系粗疏、人心缺乏敬畏,中枢一旦虚弱,各种怪事都在发生。

    上一次蒙古军兵临中都,大金龙兴的东北内地就已风云变色。先有契丹人耶律留哥败金军自立为辽王,年号元统,都城广宁。随即本来负责征讨耶律留哥的完颜承裕、蒲鲜万奴两人,也开始以上京会宁府为据点,俨然拥兵自重。

    有趣的是,耶律留哥的控制区域,主要在东京辽阳府和广宁、咸平,再到临潢府路南部。这些区域,恰好就截断了完颜承裕、蒲鲜万奴两人入卫中都的道路。

    此番中都被围之初,朝廷调兵勤王的诏书如雪片发到上京。可完颜承裕、蒲鲜万奴两人领精兵数万,却动也不动。他们回报给朝廷的缘故,乃是蒙古军以骑兵千人支援耶律留哥,那真是可怕极了。我们打了一次,损兵折将,所以万万不能再打。

    不止东北内地局势难明,西京大同府那边,左副元帅兼西京留守抹捻尽忠也一样拥兵数万,坐视河北战火纷飞。整整四个多月过去了,被他派到中都支援之将,只有一个云内州防御使完颜弼。

    完颜弼倒不是无能之辈,他是完颜匡的旧部,曾东征西讨,屡破宋军,积功而至平南荡江将军,素有勇名。不过,他驻守的云内州在战事开端就被蒙古人攻破了,完颜弼仗着武艺精熟杀出重围。抹捻尽忠又不给他支援,以至于完颜弼抵达中都时,身边只有数骑而已。

    东北内地如此,西京路如此。听说京兆府路那头,还有武人坚持要发兵勤王,结果被同僚一致讨伐,身死族灭的。那么,山东东西两路的朝廷重臣各有盘算,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大家想得,都是自己眼前的利益。

    不过,完颜撒剌在山东的十数年里,和黄掴吾典明争暗斗了七八年,对这个小心翼翼盘踞在东平府的庸人,完颜撒剌早就看透了。

    此人贪财、无能、怯惧、苛暴,之所以能坐到封疆大吏,靠的是那套纳赂请托的官场手段,可他终究缺了点见识。

    这种时候,还把自家的权位维系于皇帝的喜好?黄掴吾典是傻了!

    完颜撒剌非常清楚,蒙古人如果隔三岔五地兵临中都,大金国的国威眼看就要被铁蹄踏进土里,皇帝的喜好,中枢的选择,马上就没有一丁点价值了。眼前这局面,正是乱世的开始,而在乱世中能倚仗的,只有地盘和兵马!

    蒙古军摧毁黄掴吾典所部以后,完颜撒剌就能直接控制东平和济南,有两处富庶所在,地盘和兵力也都有了,还怕朝廷不认?

    眼下唯一叫人揪心的,是蒙古军的动作好像比预料的慢些。

    黄掴吾典的动作已经算得迟钝。他领着两万多的兵力,离开东平府以后,足足走了十天还没到济南,每天行军不过二十里,沿途就在不停地劫掠,以至于辎重队伍越来越庞大。

    可足足十天里头,蒙古军竟然一直没有下手。

    这样一来,完颜撒剌预备用以夺取济南、东平的兵力,也就只有放缓脚步行军了。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部属,没办法的。

    他这支兵,是从临淄出发,沿着渑水向北到小清河,在博兴县三岔口渡河,再折而向西。既然蒙古人不动,他这支兵也快不起来,每日十几里磨蹭着,这会儿刚到邹平以北,隔着河往东,可以看到长白山。

    做日他们行军到半途,居然还撞上了定海军收拢各地人丁的船队。

    那船队的规模真不小,足足数十艘船上,怕不有五六千人吧?

    那些都是济南周边的流民,本该是完颜撒剌治下的百姓!

    完颜撒剌早就知道定海军大规模收拢人丁的做法。但亲眼看到,和听人说起毕竟是两回事,眼看船队帆影相连,他难免怒火中烧。更不消说那船头上还大喇喇坐个光头和尚,把一只脚翘到半天高,见到山东路统军使的队伍,也不起身见礼!

    太可恶了。

    一时间,完颜撒剌恨不得派人截停船队,把船都凿沉,把人丁都转送到临淄去。

    但他又不敢。

    眼下的局势如此混沌,真不能节外生枝。再者,听人说这郭宁手里的船队,还不是他自家的,乃是从中都诸多豪门高官手里拼凑出来做生意用的。这个这个,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最终完颜撒剌只做不见,催军继续行动。

    说来也是狼狈,完颜撒剌麾下的兵马原本数量庞大,但因为李全造反的缘故,他留了两万多人据守临淄、乐安直到滨州一线,还派了一队人去支援益都府的张林。这会儿他带出来的兵力,只有一万出头。

    这个数量,其实少了点。要压服济南和东平,有点勉强,还得指望蒙古铁骑对黄掴吾典下手的时候莫要留情。

    蒙古人倒是赶紧动手啊!

    完颜撒剌按着腰间的长刀,站在高处眺望己方行军队列,陪在身旁的,依旧是勃术鲁长寿和完颜粘古两个。

    十一月初,已是萧瑟的寒冬,四面都是灰黄色的原野。

    冰冷的风吹响他的铠甲,发出铁片撞击的清脆声音,又很快在风中飘散。完颜撒剌打了个冷战,也不知为何,忽然生出几许异样的感觉。

    “你说,会不会蒙古军与郭宁一战,损失太大,不敢动了?毕竟他们把主帅都输了出去,那一场,一定输得很惨!”他压低声音,问两名亲信:“万一蒙古军竟不敢动手……”

    完颜粘古道:“不会的。统军使,蒙古的千户那颜们要弥补他们在莱州的损失,而蒙古四王子拖雷在莱州失败以后,也必定找个倒霉的出气,进而稍稍掩盖被定海军战败的羞耻。他们一定会打这仗。”

    “可是……”

    “他们为什么还不动手?他们不会毁约吧?”他问。

    完颜粘古的解释很有道理,两方的约定也很明确,但完颜撒剌心头的异样感却如骨鲠在喉,越来越叫人不舒服。他不安地拢了拢戎袍,问道:“往北面去的斥候呢?”

    “半个时辰前回来一拨,说一切正常。算时间,下一拨马上就到了。”完颜粘古答道。

    勃术鲁长寿向前一步,指了指远方:“可不是斥候回来了?”

    就在三人的视线下方,那斥候狂奔策马,如同一溜轻烟掠过平原。

    当他在高坡前方下马的时候,竟然双腿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扶上来扶上来!”完颜撒剌急躁地嚷道。

    那斥候被搀扶上来,还没站稳,他就喝问:“怎么样,蒙古军动了没有?”

    斥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统军使,蒙古军出动了……”

    “好!好!”

    “蒙古军,蒙古军铺天盖地不知多少,向我们这边来了!”

    “什么?”完颜撒剌猛地伸手,把那斥候揪起:“你再说一遍?”

    斥候没有说错。

    距离完颜撒剌的兵马三十余里,蒙古军不断前进。

    各个千户那颜,到各个百户,到蜂群般的阿勒斤赤、两眼血红的战奴、身披铁甲的拔都儿,都在激昂的鼓声中催马向前。七千余骑,听起来并不多,但放眼四望,只见马匹如云聚散,兵甲蔽野,旗帜多如灌木,刀枪的寒芒映射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来。

    轰鸣的铁蹄声灌进人的耳孔,几乎叫人听不到彼此说话的声音。

    而拖雷策马走在军队的前方,从莱州脱身以后,他费了一些功夫才重新掌控了军队,过程很艰难,以至于他瘦了很多,颧骨都高耸起来。

    他的肋骨断裂处仍然在疼,一阵阵不停的疼,让他嘴唇发白,脸色发青。但这种痛苦的折磨,又让拖雷感觉到特殊的快意;那像是一个提醒,或是一个催人奋进的目标,被狠狠地烙在他的骨头上,让他的怒火不断燃烧。

    他大声道:“金人狡诈,和他们没什么可谈的。今日就把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两部,全都踏平!我要用一万个女真人的头颅,来告慰此番战死的勇士们!用一万匹牛羊、一万具刀剑和甲胄,来奖赏立功的伙伴!”

第二百七十四章 约定(下)

    在这一段小清河两岸的地形,大致自东南向西北倾斜。东南面是长白山,西北方向越过小清河,则由平原过渡到洼地和连绵水泽。

    长白山并非什么高山、名山,但因陡然崛起于平野,山势极显巍峨陡峻。站在峰顶,若无缭绕云雾阻挡视线,能眺望绝远。

    张荣、严实一行人轻骑快马,从归德镇方向过来,在黉塘岭汇合了张荣的部下刘斌,然后入花山,过青石崖。越过这道隘口的时候,北风掀起了高崖上的冰层和碎石,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伤了一个人,两匹马。

    于是一行人与驻在此地的董进汇合以后,决定休息两天,再继续回程。

    却不曾想,这才休息了半个时辰,便亲眼看到了蒙古军的行动。

    “他们打算连完颜撒剌所部一并吃掉……胃口可真不小啊。”张荣喃喃地道。

    这数人,都眼见过蒙古军如火攻袭的势头,深知这个草原民族具有什么样的破坏力。时隔月余,再度见到蒙古军数千近万的铁骑奔袭,犹自心悸。

    他们看到一座座白色或灰色的苏鲁锭战旗飘扬,旗帜下聚集着数量不等的披甲骑兵。这是几次扫荡金国内地以后,用缴获来的甲胄武装的。

    而更多的骑兵不断接近,不断扩张队列。无数匹战马往来奔驰,或聚或散,或出或没,以至于站在山头上几乎看不到头尾。

    视线所及之处,仿佛到处都是奔腾的战马。这些战马和马上的骑士,看起来每个人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每个人又必定在整个军事体系中承担了专门的责任。

    张荣等人并不熟悉蒙古军,但他们隔着老远眺望便能清晰地看到,看似纷乱的铺开正面,其实蕴藏着精炼有效的指挥系统,以至于整支军队仿佛一个灰黑色的庞大活物,像是具有统一的思想那般。

    这个巨大的活物掩过开阔原野,张牙舞爪地向完颜撒剌所部扑了过去。

    骑兵们激起了太多灰尘,众人的视线渐渐受阻。但依然能看到骑兵们疾若闪电,听到千万匹战马奔腾踏地的声响,汇合着无数蒙古人高亢的喉音呼喊。

    这种声势和震撼力,没有亲眼见过的人简直无法理解,也不能感受。

    众人都感觉透不过气来,胸膛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

    他们都是颇有战斗经验的武人,但经验愈是丰富,愈能感受到蒙古军的威力。在这个时候他们简直没法想象,能够打退蒙古骑兵的定海军,究竟强悍到了什么程度?

    又过片刻,张荣眯着眼道:“完颜撒剌完了!大金的山东路统军司,完了!”

    “蒙古军留下少量人手打扫战场,其余兵马直接就向西去……黄掴吾典也逃不了。”严实叹了口气。

    “蒙古军还会再度深入么?莱州那边,还会打仗么?”董进问道。

    “节帅说不会,那自然就不会了。”张荣道。

    “节帅怎么说?”董进又问。

    在三人当中,张荣的年纪较大,经历也丰富,隐约被另外两人当作前辈。他和郭宁谈得也多,这时他捋了捋胡须,回忆了片刻,便把郭宁的话语拿出来。

    “那铁木真建立大蒙古国,到现在也不过七年。他再怎么打散草原诸部置为千户,草原诸部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换。此时蒙古军的每个千户,便等若一个小部落,每一千户跟随铁木真,都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想通过对外征伐获取好处。”

    张荣感慨地长叹一声:“不久前他们在莱州城下吃了大亏,伤了元气,便绝不可能轻易再兴刀兵。终究那些千户那颜们会回到草原,他们也得对自家的部民有所交待。而成吉思汗若要兴兵报复,就得另调实力未损的有力千户。”

    董进有些担忧:“我听说,那大蒙古国足有九十五个千户!”

    “九十五个千户,哪有倾巢而出的道理。那大蒙古国数千里疆域,难道不留人守备了?节帅说,蒙古军这次深入河北,大概动用六七十个千户,而且兵分三路扫荡。虽然此刻主力陆续折返汇集中都,可他们想要凑出兵马到山东来,并不容易。”

    董进道:“蒙古军如此凶悍,恐怕不会甘愿失败吧?他们发起一次两次大的攻势作为报复,很难么?”

    “阿进你想,蒙古军要拿下定海军,得出动多少千户呢?”

    ”总得比拖雷原先所领的兵马多些。”

    “对啊!”张荣拍了拍手:“十个千户被我们打败了,蒙古人想赢,总得再多派兵马。十五个千户够么?或者二十个,三十个千户?你们想,那四王子拖雷,据说是成吉思汗最宠爱的儿子,也只能带领十个千户。那么,能够带领二十、三十个千户的统帅又是谁?那样的调度,关系到整场南下攻袭的大略,甚至还可能关系到蒙古国内部的权力分配,哪有那么容易。”

    董进还在思忖,严实已然连连点头:“归根到底,拖雷也不会愿意放弃自家独当一面的地位,他这会儿厮杀凶狠,明摆着便是为了出气,为了打几场胜仗,掩过战败之耻。他愈是积极,愈是努力,山东这边的局势,反而就不会再有大的变化了。”

    说到这里,他又神情复杂的自失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那也挺好。拖雷也算给郭节帅帮忙了,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这两人,还有他们所领的兵马赶紧败了死了,对大家都好!”

    张荣知道,严实始终还是心软,他眼看着黄掴吾典所部屠杀百姓,肆行暴掠,实在是恨到了极处。不过,毕竟郭宁是朝廷封疆大员,有些话,不合乱讲。

    他正想劝慰两句,董进已经在旁沉声道:“正是,这些狗官,死一个少一个。”

    董进年轻气盛,又自幼生活在草寇土贼活跃的小清河沿线,目睹金国官吏欺压百姓,括田括粟,甚至屠戮逃亡百姓,以为平贼的功绩。有些话,他往日里只是不想说,也不敢说罢了。

    但这几日里,他的亲眷家人都已经搬到了莱州,得到了良好的对待,于是一些对朝廷的仇恨、敌视的情绪,反倒压不住。

    张荣看看两人,苦笑道:“听你们这话,倒似该去投杨安儿。”

    严实嘿了一声。

    董进连连摇头道:“杨安儿不行!”

    “他也算是山东地界数得着的好汉了,怎么就不行?”张荣随口笑到。这些日子他一直往复周旋在济南周边,并不知别处发生了什么。

    董进有郭宁麾下亲卫的身份,消息很灵通,当即道:“数日前,杨安儿意图起兵席卷山东,结果节帅只带两百骑长途奔袭,在杨安儿的本据逼得杨安儿下跪求饶!听说,那杨安儿还想献出妹子结亲,结果节帅不为美色所动,一口拒绝了婚事!后来,两家约定了互不攻伐,节帅还从杨安儿手里要回了登州和定海州!”

    说到这里,董进想象了一下郭宁在磨旗山的威风,露出羡慕的神态。

    张荣吃了一惊:“杨安儿要起兵了?”

    “嗯,节帅去莒州,是十天前的事。这会儿杨安儿应该已经发兵,说不定大军已然越过穆陵关,围攻益都了。”

    “阿进!这等大事!你得早说!就算两家互不攻伐,这也是老大一场兵荒马乱,路不好走!”

    张荣只觉得这次回程太不顺利,额角热汗都急出来了。他嚷了一句,连声吩咐部下们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离人(上)

    郭宁初到莱州,是在海仓镇的港口登岸,后来连番作战,也始终依托海仓镇的屯堡。这是因为海仓镇位于莱州最西端,在此厮杀,能尽量把战火限制在莱州境外。

    一旦战事稍歇,真正适合作为军州中枢的,始终还是莱州的治所掖县城。

    掖县之名,最早见于战国。田单以复齐之功,得夜邑万户之奉,这个夜邑,便是如今的掖县。

    整个莱州,大体一马平川,唯独在掖县周边,多有山川险要。掖县西北有福山、禄山,正南有高望山、天柱山,正东有东莱山,正北濒海,又有三山岛,乃是贞观年间唐伐高丽时,治船舰、储粮械之地。

    郭宁控制掖县之后,便以节度副使靖安民据此经营。靖安民在涿州,便曾从无到有地营建出了老大的势力,颇擅治理,此地的豪杰兼并之家又大都被郭宁兴兵荡平,剩下的也老老实实,故而政令所至,如风行草偃。

    几个月下来,城池气象与往日大为不同。

    城池的南门明显加高加固过,外围有土石夯筑的羊马墙,墙上的城楼和箭楼都是新修的,城楼高有三层,模样很粗糙,但军事上的作用足够了,便自有拙朴的威严在。

    城墙本身,大概几十年没修过了,难免荒草丛生,台基上的灌木长到一人多高。有好几队壮丁正沿着台基砍伐杂木,给后头搬运碎石的队伍清理道路。有人正从城墙顶端往下垂放墨线,时不时大声叫嚷喝令,约莫是要在这里增建一座马面。

    因为动作大了,引发墙头失修处的土坷垃悉悉索索滚落,台基下方是城壕,壕沟里原来正有人在拓宽,土坷垃全都砸在他们身上,激起呛人灰土,于是那些人在沟里大骂,引得众人哄笑。

    城池东面的高地上,还有座屯兵堡寨正在建设。

    屯堡依托坡地,呈不规则形状,墙垣用碎石为基,夯土板筑,四角设有角楼,堡门只有一座,正对着南面平缓处。

    屯堡和城池之间的空地,是座规模巨大的校场。校场中央,是成排成列的士卒手持刀枪,随着号令和旗帜的变化做刺杀之状,喊杀声响彻周围。

    校场北面有几队骑兵往来奔驰,用手里的长木杆子彼此刺杀。

    校场东面则是练习射箭的地方,有一些士卒手里并没拿着弓箭,就只列队以后,举起手中悬挂着石头的木棍,虚作射击瞄准的姿态。

    此时正有一名中等身高、肤色黝黑的骑士带着几名从骑,停马在校场不远处,盯着他们看了许久。这些士卒们保持着姿态,一动不动,甚至眼神也不胡乱扫视。

    终究寒风难熬,有几名汉子站着站着,手上动作不变,身体却有些蜷缩。随即便有军官拿着木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站直!给我站直了!手肘收起来!”

    骑士微微颔首。

    “西由镇那边也有个校场,规模比这里小些。听说招远县也有。海仓镇和莱阳、胶水等地,也有。郭节度麾下在山东新征召的士卒,许多都已经见过血,杀过人了,但这阵子以来,仍要在那里经过简单训练,然后汇集到此处,再行苦练。此人号称恶虎,真不是浪得虚名。”

    正感慨间,后头有人喊道:“前头的老爷,让一让!让一让!”

    骑士便带着傔从们,拨马退到路旁的枯草丛里。

    十一、十二月的时候,已是深冬。

    按正常的光景,到这时候田间无事,官衙也不会在这时候搞什么兴造,故而道路上旅人稀少,只有返货的商贾还会奔走。

    但这几个月的情形与往日不同,骑士才拨马让到路边,便有一道长长的队伍经过。

    人群熙熙攘攘,大都是远行的模样。

    队伍最前头,是骑着战马,神情剽悍的武人们。

    后头的百姓大都步行。有人推着独轮车,把箱笼物件放在车上,让老人坐在箱笼的顶端;大多数人没什么行李,只消拄着树枝作为拐杖,把褴褛的衣衫裹紧,提着或者背着包裹,慢慢地往前走。

    有人走着走着,指着前头的莱州城,和旁人充满期待地说几句;也有人面带忧愁,唉声叹气。倒是孩童少年们普遍很快活,从几岁到十几岁聚集成团,说笑打闹着,在人群里穿行。

    有时候他们跑到队伍的最后方,那里有全副武装的士卒列队走着。士卒们簇拥着的,是装运粮秣物资的车辆,把守很严密。孩童们稍一靠近,立即被叱喝着赶走,但孩童们依旧嘻嘻哈哈,也并不太害怕。

    “去问问这些百姓,是哪里来的。”

    骑士吩咐身边的伴当。

    那伴当立即策马过去,刚靠近人群喝了两句。前头便有手持弓刀的武人过来询问。

    两边手上都有定海军府颁下的凭证,倒不虞误会。

    那武人便是董进。他问了几句,便不再理会,直接拨马回来,对张荣道:“那个黑脸骑马的,是朝廷的官儿,嗯,是宁海州刺史,叫乌古论荣祖。他有牌符,说是节帅邀请来的。”

    宁海州刺史,在山东地界已经是大人物了。以众人的身份,往常听到这样的官员在此,难免腿软。但这会儿,张荣等人连瞥一眼的心思都无,个个都道:“咱们抓紧赶路,不必管他。缴了令,好好休息两天。”

    原来张荣等人离了长白山以后,日夜赶路。可半路上撞见了负责收拢乐安一带粮秣物资的张阡所部,又不得不停步相助。

    那乐安城,本来也是完颜撒剌着力经营的重镇,常驻有三五千人,存储的粮秣物资可支数年。结果完颜撒剌兵败的消息传来,这三五千人立即哄散。有几支部队为了争夺积储,还彼此厮杀,爆发了火并。

    张阡正带着部下在附近活动,闻讯立即赶去弹压。仗着定海军的威名,散兵游勇们无人敢阻,于是被他控制了库藏粮食,召集各地的友军、同袍连夜来搬运。张荣一行人数量不多,但骡马畜力不少,这个忙自然是要帮的。

    可坛坛罐罐多了,行军速度难免会慢下来。而行军速度一慢,路上百姓听闻将有战乱,纷纷依附,使得行军速度更慢。

    定海军再怎么威风,沿途总有没见识的土贼不知死活,试图趁乱捞些好处。一行人夜间驻营的时稍不防备,被贼徒突入数次,惹出连番动荡。张荣夜晚迎敌,呼喝指挥,结果脸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流得半个身体都红了,自家都没注意。

    数日后大队经过寿光,而杨安儿所部已然越过了穆陵关,并在益都汇集了李全、张林等大豪的势力,兵力愈发强盛,前部精锐更是纵骑四出。

    杨安儿所部与张阡等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双方各自派出使者联络,都保证不动刀兵。但两队人依然戒备森严,彼此虎视眈眈。

    好在这时萧摩勒也领兵汇聚,张阡等人腰杆子一下子硬了,这才松了口气。一行人穿过潍州,返回莱州境内。

    到了海仓镇,留守在此的汪世显出面接着,众人才知郭宁前几日便去往莱州治所掖县。因为海仓镇接纳的人丁物资已经十足,汪世显这边派了专门人手,安排转运,还调了一批医官来,专门为身体虚弱或正在生病的百姓诊治。

    众人在海仓镇歇息两日,然后带着人丁继续往东走了四天,才抵达掖县。这一程,前后用了将近二十天,期间琐事难题无数,饶是张荣等人个个精干,也觉疲惫不堪了。

    而乌古论荣祖的伴当拨马回来,气哼哼地道:“他们是郭宁从益都府乐安、博兴等地带回的百姓。后头的兵马,是个都将带着;刚才来喝问的,则是一个姓董的阿里喜。”

    说到这里,他看看乌古论荣祖,又道:“区区一个阿里喜,竟没有把刺史看在眼里!我说了老爷在此,他们也不来拜见!”

    乌古论荣祖并不理会伴当的胡言乱语。

    他在宁海州,也只是个空头刺史罢了,随着局势愈来愈乱,已经不值得什么。

    他立马在荒草丛里,看着这一队军民慢慢地走到城门口。城门这里,本来有务农的丁壮进进出出。见了大队军民来到,站岗的士卒唤了上司出来查问。

    武人都有腰牌符信,至于百姓们,约莫是已经统计过大致的情况,编成的簿册早就送来了。于是两边拿着簿册,一个个地叫着名字核对。

第二百七十六章 离人(中)

    百姓们听沿途都听保护的士卒言道,在莱州便有田地,有粮食,这会儿历经艰苦终于到了城门口,却又被拦住了,难免有些焦躁。

    数千人嗡嗡地躁动了一阵,待到后头兵卒们赶上来,才又畏怯地止住了言语。而城门里头又奔出来一个青袍司吏,带了批吏员来;又摆开桌椅,加快核对清点的速度。

    乌古论荣祖注意到,几乎每个吏员都运笔如飞,处置文书非常熟练。看他们的相貌气度,应当都是出于富贵人家,否则断不至于有这样的才能。而核对过身份的百姓,又立即在其他吏员指挥下排成队列,一队队地往城外预设的营地去。

    这种忙而不乱的情形,令乌古论荣祖微微颔首。他眼看着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但神色平静,固然忙碌,但都知道自己的任务,手上事情,各个环节的衔接都井然有序。

    乌古论荣祖从明昌年间进士入仕,历官补尚书省令史,除都转运司都勾判官,转弘文校理,升中都总管府判官,察廉除震武军节度副使、彰德府司马,累迁户部员外郎,是久历官场的老手了。

    二十余年宦海周旋,他见多了胥吏萎靡不振,怠慢敷衍。偶尔有几个稍有才能的,家中多半都是地方大豪人物,他们的吏员身份,是拿来盘踞地方作威作福的,谁真的会奉承政务?有那样的家底,就不可能殷勤地做这等琐事!

    这郭宁究竟有什么本事,找出了这样的一群吏员来?

    不不,不止眼前这些。

    百姓们从海仓镇来,而吏员们手头拿着完整的簿册核对,说明在海仓镇上,或者这队军民行进路上,已经有人做初步统计了。

    这郭宁到莱州才多久?这就羽翼丰满了?

    听说那定海军的节度判官移剌楚材,乃是前代的尚书右丞移剌履之子。莫非这是移剌履的家学?

    又或者……听说那郭宁乃是当朝头号权臣、左丞相都元帅兼平章政事广阳郡王徒单镒的头号打手。这样的人转任地方,明摆着是要建功立业,而徒单镒对他的支持,十分得力?

    边上另有个伴当,跟随乌古论荣祖多年,颇能明白他的心意,当下轻咳了一声。

    “怎么讲?”

    “吏员里头,有些是原本莱州的小吏,还有些,乃是地方豪杰的子弟,再有一些……老爷请看,那几人持笔的姿势僵硬,书写也慢些,应当是从平民里抽调出来的识字之人。另外,老爷,你看到那个青袍的司吏么?”

    “这人分派事务,甚是精干,当不是寻常人物。”

    “老爷目光如炬。这人,老爷没见过,但名字一定是听过的。”

    “他是谁人?”

    伴当压低嗓音,有些神秘地道:“莱州张汝辑。”

    乌古论荣祖猛吃了一惊:“便是杀了徐汝贤的那个?”

    杨安儿在山东各地势力雄横,到处都有盟友,乌古论荣祖在宁海州为官,便如坐在炭火盆上一般,故而多遣人手竭力打探,以求及时应变。

    徐汝贤是在莱州跺跺脚天摇地动的强人,而张汝辑作为徐汝贤的左膀右臂,参予诸多谋划,颇有名声。乌古论荣祖早就听说过。

    后来徐汝贤的势力遭郭宁兴兵横扫,张汝辑心狠手辣,立即献上故主的首级以求脱罪,这事儿在宁海州,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人倒是机灵,投降的早,如今也是可用了。我曾听说,那郭宁决意不用本地奸滑之徒、豪霸之辈,现在却给了张汝辑一个职位……看来定海军的势力扩张太快,已不得不提拔一批人。”

    “咳咳……老爷有所不知。那张汝辑,可不止是投降的早,另外还有功劳。”

    “什么功劳?”

    “定海军打退蒙古人以后,宣布要继续扩充兵马,广设军户、荫户的屯田。那张汝辑鼓动了一批莱州强豪,把名下的熟田、良田尽数拿了出来,投献给了定海军府。”

    “竟然如此决绝的吗?”

    乌古论荣祖愕然半晌。

    伴当凑趣笑道:“宗族老底子都拿了出来,只换了一个司吏,若干编外的小吏,着实是亏了。”

    “未必。”乌古论荣祖摇了摇头。

    这样的事,哪里是鼓动的出来?这张汝辑的手里,一定又沾过血了。

    先卖了故主,又坑了同伴们一把,才换回来这个进身之阶,此人真是个狠角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那真是张汝辑?你没看错?”

    “不会看错,我和他还打过几次交道,这人跟着徐汝贤的时候,甚有威势。如今只当了个司吏,就没什么可怕啦……老爷,要不要我唤他过来,为咱们引路?”

    “大可不必。”乌古论荣祖沉思着,本来就黝黑的脸却越来越晦暗了。

    他胯下的骏马只觉缰绳松弛,便沿着道路,往掖县城方向再走几步。乌古论荣祖却忽然勒缰,把战马迫得连连嘶鸣,绕回原处。

    边上几名伴当彼此打着眼色,不知道自家主人何以忽然如此。

    这段时日里,山东地界早就有种种荒诞传闻。

    乌古论荣祖听说,登州的耿格每隔几天就往返于蓬莱和掖县两地,就差把自家的官印献给郭宁了。宁海州这里,那个素来桀骜的史泼立,忽然就像失踪了一样,躲在自家的庄园里,再不出门,却派了自家的子侄到莱州从军服役。

    原本乌古论荣祖以为那是假的。

    结果,莱州的豪杰们当着乌古论荣祖的面,做得比耿格和史泼立还彻底。

    明明杨安儿已经造反,莱州以南,整个山东处处兵火涂炭,而山东路的两个领兵大将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又是心中全无大局的庸人。这些人为什么不响应杨安儿?

    张汝辑等人,看似地方强豪,其实都是心思不正的积年匪寇,满脑子盘算造反的。就连耿格,也是个心中叵测之人……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乌古论荣祖。如今杨安儿起兵,山东振动,这些人却不惜代价地向郭宁输诚,难道是因为郭宁对朝廷的忠心赤胆,把他们打动了?

    呵呵。

    郭宁一到莱州,乌古论荣祖就隐约觉得这个新任定海军节度使路数不对,所以才竭力避免与之往来。可时局发展到现在这地步,乌古论荣祖又不得不来探个底细。

    他一路行来,看到了莱州地界的军屯、民屯,城池、堡垒、道路的建设,练兵的校场,慕名而来的百姓,心里本来有些愉快。

    他觉得,中都那边新君上任,总算有了点振作的样子,这位定海军节度使看起来古怪,或许真是个想做事,能做事的。他连蒙古人都打败了,足见其力量强横,只要稍稍施展,便足以压制杨安儿,扳回山东的局面吧?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这几天里,他听到的传闻都是真的。

    杨安儿的盟友或部下们,如张汝辑、耿格、史泼立等人服膺于郭宁是真的。

    郭宁所部行于山东搜刮人丁物力,与杨安儿、刘二祖所部彼此不动刀兵,是真的。

    还有那个特别荒唐的一桩,说郭宁亲自去莒州磨旗山与杨安儿谈判,划定了双方的势力范围,还曾与杨安儿提起两家结亲,很可能也是真的。

    这郭宁或许和杨安儿不是一路,但他也绝不是大金朝廷的一路人。

    乌古论荣祖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样一来,去掖县还有什么必要?自己和那郭宁,还有什么好谈的?难道我还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郭宁忠于朝廷?我要有那本事,还会在定海州当个空头刺史么?

    “我们不去掖县了。”他低声说了句,便拨马回转。

    左右完全不明所以,慌忙跟上。

    没过多久。

    掖县城中节帅府里的郭宁,正聚精会神批阅卷宗,门口脚步轻响。他抬起头,瞧见徐瑨走了进来。

    “什么事?”

    “乌古论荣祖到了掖县城外,忽然迟疑片刻,拨马而回。”徐瑨恭敬地道。

    郭宁失笑:“这老儿是什么意思?我连晚宴的酒菜都安排好了!”

    “多半,他是想明白了,有了决定。”

    郭宁眉头一皱。

    徐瑨上前半步:“我去盯着点,他若知趣便好,若不知趣……”

第二百七十七章 离人(下)

    郭宁抬起头看看徐瑨。

    听徐瑨话语中的杀气,恐怕乌古论荣祖无论知趣不知趣,都难免一死了。乌古论荣祖一死,接着必定是大刀阔斧接管宁海州,多半徐瑨也做了预案。

    这个当年的塘泊野店之主,此时嘴里说着狠话,脸上依旧带笑,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许多人都以为,站在阴影里的人必然一看就城府深沉,脸色也要阴森。其实大错特错了。

    徐瑨在河北塘泊里开野店的时候,出了名的广结善缘,无论何等样倒霉之人,诸如遭陷害的书生、被追击的强盗、逃婚的女郎,只要到了这座野店,就得荫庇。

    但若真是心地纯良的大善人,哪能在虎狼环伺的塘泊间生存呢?徐瑨身旁的伙计,个个手里都有人命,那座野店周围的水泽里,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恐怕就连人肉包子都做过。

    郭宁自来山东以后,接连有敌人作祟,外头战事连绵,内里又哪会铁板一块?那些明里暗里想闹事的人,都被徐瑨带着他录事司的部下解决了,有时候明正典刑,有时候扔进海里,连个浪花都没溅起来。

    而徐瑨依旧是保持着笑眯眯的姿态,对谁都客客气气,外人只知道此君愈来愈得郭宁信重,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过,郭宁并不急于清除那位宁海州刺史。

    一者,乌古论荣祖毕竟是一方大员,而且在地方颇有政绩政声的,郭宁不介意杀人,但只要此人不自己作死,郭宁也不急着与他撕破面皮。

    二者,郭宁很明白徐瑨为何如此急躁。不止徐瑨,这阵子,郭宁麾下众将或多或少,都有些躁动。今天若是答应了徐瑨的建议,明天就有武将登门,提出更大胆的想法。

    就在前几日里,拖雷率军横扫济南、东平,将金军在山东的机动力量彻底歼灭。随即杨安儿、刘二祖所部的红袄军势力勃兴,沿着泰山、鲁山、沂蒙诸山的外围,圈了老大一块地盘。

    红袄军的将士们大抵都是穷鬼,故而蒙古人倒没兴趣纠缠,只拢着在东平等地掳掠的物资人丁,收缩北上去了。

    这一来,红袄军的声势愈发盛大。毕竟数十年来,朝廷在山东肆行酷暴,唯以多得物力为功,而将百姓当作了可以随意吞噬的猪羊。闾左之民,破产无算,无数百姓们卖儿鬻女,阖家逃亡,早就已经求活不能。

    无论杨安儿、刘二祖等山东豪杰背景如何,他们起兵反抗朝廷的目的又是怎样,只消将义旗一举,百姓自然就从者如云。普通人们不会想什么雄图霸业,他们只知道,是谁造成了种种不平惨状;是谁让农夫辛劳一载,还要化作饿殍;是谁动辄征调百姓到千里之外,然后家人便再也见不到他。

    百姓们都知道,百姓们都记着呢!

    自从泰和年间那次起兵失败,朝廷竭力加强对山东地方的控制,而百姓们只有一直忍,一直忍,终于忍到某一个时间点,他们信赖的首领再次站了出来。

    红袄军所到之处,便如烈火,而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百姓便如薪柴,使得烈火熊熊。

    郭宁办公的正厅墙上,挂着一副山东东西两路的舆图。此时舆图上的三千里山河、诸多军州,几乎全都涂上了代表红袄军的红色,此外只剩下寥寥几处和郭宁所控制的三州了。

    这个局面,郭宁的不少部属都看在眼里,难免有些不甘。有人总觉得是郭宁打退了蒙古军,却被杨安儿捞取了好处。

    近来又听说,杨安儿有意改元建国,以帝号统领山东。这个消息,愈发使人不满。

    尤其是那些在河北塘泊间就跟随郭宁的老部下们,他们曾亲耳听得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里说,要去往山东立足,而使杨安儿等人为王前驱。却不曾想,是这么个前驱法?

    如果杨安儿前驱出个皇帝称号来了,又真的以此称号统领了整个山东……郭宁来山东,图的是什么?

    将士们难免有些情绪,难免私下里议论,也有人嘴上不说,行动上却杀气腾腾,好像杀一个朝廷命官便如杀鸡。

    郭宁对此,倒并不介意。

    私底下议论议论,也是好事。近来定海军规模扩充,投入了不少新鲜血液。他们或者为了保命,或者为了俸禄,或者为了自家的野心,但无论如何,首先得知道郭宁的目标是什么。

    郭宁对此,从来都没有掩饰过。

    但是,想要达到目标,一定不能急躁。

    军国大事不是空中楼阁,只顾着往高处去,根基不稳,随时会出事。郭宁隐约记得,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常有这样的马前卒,声势再大,一旦受挫便分崩离析,徒为后世所叹。

    而定海军的路数,与红袄军是完全不一样的。

    终究大金是要倒的,郭宁有的是厚植根基的耐心和信心。而定海军的大敌终究是蒙古,郭宁比任何人都知道蒙古战争机器全力开启之后的可怕,所以也不会因为一次小胜而有半点侥幸。

    自从战退蒙古军以后,定海军对地方的掌控愈来愈严密,能调动的人力物力也愈来愈多,由此,各方面的建设也愈来愈快地见到了成效,一个稳固可靠的政权,渐显雏形。

    在政治上,用移剌楚材出面,招募各地不得志的文人,并掺杂以完全输诚的本地人士、以及从直沽寨诸多商号中抽调出来的识字伙计,着手因循旧例,兼以现实所需,设置部门,构建文官体系。

    比如节度判官和观察判官两个职位,本来分头管控兵、刑、工、吏、户、礼案事,这几日里郭宁将这些事务统合到一处,落在政务司的下属,又新设了农政、水利、军械匠作、马政等署,调入精干人手,专门处置当前急务。另外筹建中的,还有盐、酒等署。那是滚滚财源,被移剌楚材寄予厚望。

    新设的官署,也能起到检验人才的作用。比如负责农政水利的吴褚和张圣之两人,俱都出众。两人都是山东本地人士,吴褚原来是掖县城里的教书先生,张圣之则是跟着张荣,在黉塘岭落脚的。

    这会儿他两人正坐在正厅下首,为郭宁分担一些零散案牍事务。

    在经济上,定海军从地方强豪手里、从蒙古军手里勒索来的物资,足以支撑相当时间。故而郭宁有充足的底气继续推进军户屯田,并以不断涌入莱州境内的流民、难民补充荫户的数量。

    近来天气寒冷,土地都冻上了,没法再开垦。不过,只看落雪下霜前的成果,明年定海军府直接控制良田数十万乃至百万亩,易如反掌。

    这个过程中,在赋税上的优待减免是必须的,但郭宁也始终保持着与中都直沽寨那边的往来。他做好了准备,待到百姓们渐渐恢复经济基础,便适当地开展商业,一来繁茂地方,二来如有必要,也能聚敛财富,以供军需。

    在军事上,原有的八个指挥使司和新编的四个钤辖司都在充实,尤其是原本规模受限的轻重骑兵,数量大大增加了。

    郭宁打算在适当的时间里,把部队再行重整,形成囊括登、莱、宁海三州的军事体系,并在十二个指挥使司和钤辖司里,分出一线的精锐部队和二线的地方镇防军。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不再适合冲杀在一线、或受伤难以康复的老弱残卒,可以调到地方镇防军,主要精力摆在治安和编训新兵,甚至可以调到各州各县的录事司,徐瑨对此极其欢迎。

    当然还有一些经验极其丰富、可堪为士卒表率的有功老卒,已经提前被郭宁授予了“军士长”的荣誉称号。他们或者去军校任职,或者在军队里继续服役,总有发挥其才能的地方,也都按照军官的标准,得到更多的田地。

    依托军政、经济等方面的建设,定海军虽只控制三州,郭宁却有十足的信心,以之压倒敌人的三十州。他所需要的,便是尽快在这三州完成自家的体系,进而获得不断复制的可能。

    所以说,一切都不用急。

    某种角度来看,杨安儿的声势煊赫,便如东北那边耶律留哥的声势煊赫。每一个大反贼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成果,都缘于其身后站着心机深沉的地方实力派,以反贼为藉口,便于自家慢慢经营呢。

    郭宁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他拿起笔,又顺手抄了张大纸,泼墨挥毫。

    他的字依然不好看。但因为地位高了,近来偶尔有人拍马屁,说节帅的书法气势雄浑洒脱自如。其实所谓挥洒自如,便是运笔没什么规矩,郭宁又不是傻子,哪会不明白。

    好在大字颇能掩盖书法上的缺漏,郭宁一气呵成,落下六个字:“高筑墙,广积粮。”

    “这字怎么样?”郭宁持笔在手,看了看。

    徐瑨毕竟是老朋友了,不必昧着良心说话,只哈哈一笑。

    郭宁拿着大纸递给徐瑨:“乌古论荣祖的事,你继续盯着便可,有什么动向,及时禀报。这张纸,你拿去给当日塘泊里厮混的老兄弟们看看,就说是我最近的习作。”

    徐瑨明白了郭宁的意思,双手捧着字纸,躬身行礼:“是。”

第二百七十八章 道人(上)

    郭宁挥了挥手:“去吧!”

    徐瑨怔了怔。

    他是录事司的负责人,掌平理狱讼、警察别部,这段时间手下扩充了很多。但因为登州和宁海州新纳入掌控,到处都忙不过来。

    之前遵照郭宁的意思,他往杨安儿所部和山东各地的盐场、走私团伙也陆续派人,派的还都是有城府、擅机变的得力部下,于是身边的人手愈发紧张了。

    前些日子,他和郭宁专门商议过,趁着沙汰军中老弱的机会,挑选一些有家室在莱州,而本人经验丰富,能应对复杂局面之人,专门加以培训以后,作为录事司在各县的触角。今日郭宁本来说,已经得出了名单,会给到徐瑨手里的。

    可这会儿……

    节帅好像不想提这件事了?

    徐瑨再度躬身,随即不再多言。他面朝着郭宁,一直向后退。

    郭宁手里拿着笔,装作继续批阅文书,眼睛却偷偷抬起,觑着徐瑨的退路。

    他身处的定海军节度使府,规模很大,据说是早年金国猛将徐大刀在莱州的府邸。有些年头了,正堂的门槛磨损得厉害,凹下去一大块。但前几日里,吕函看着不舒服,带了工匠换了新的门槛。

    郭宁估摸着,徐瑨背身往后,若不注意,多半会脚后跟磕在门槛上,摔个跟头。

    结果徐瑨倒是机灵,一板一眼地退到厅堂门口,一转身,抬腿出去了。

    郭宁哈哈一笑,扬声道:“先把那几个字传达到了,三天后再来吧!”

    徐瑨额角微微沁汗,连声应是。

    郭宁没学过什么帝王心术,但他也是在大乱局里一次次纠合起部众之人,该有的心机,其实一点也不缺的。写那几个字的功夫,他也想到了,徐瑨之所以如此杀气腾腾,有其道理。

    这阵子录事司里有得事情要忙,他何至于特别盯着一个空头刺史?无非是受人所托,想探一探郭宁的口风,看看郭宁是否考虑以强硬手段控制登州和宁海州。

    手段的软和硬,对郭宁来说,没什么太大区别。这会儿他用软的手段,把军户屯田的体系一直铺开出去,自然而然就把什么刺史、防御使全都架空。

    而用强硬手段,无非找几个理由,再杀几个人,老实说,山东路按察转运使都杀过了,还在乎别人?顶多朝廷那边汪汪吠几声。

    中都城还被蒙古军堵着呢,郭宁正经听他们半句,便算输了。

    但这对郭宁的部属们来说,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手段软,郭宁就会给耿格、乌古论荣祖、史泼立这些人留着情面,他们若愿意合作,该有的地位尊荣也不缺,就算要调整,也是后来的事。

    手段若硬,那就是铁骑重兵砸下去,便如扫荡莱州群豪那般。待到扫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地方上的职位、那些有品级的官位,大家也就能争取一下,料来朝廷鞭长莫及,并不会驳回郭宁的举荐。

    虽说定海军上下都是反贼模样,但也有不少人,对朝廷官职依旧保持着向往。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人们都有私欲,何况大金掩有域中百载,这点威望总还在。这些人,便是期待郭宁以强硬手段控制二州之人了。

    这其中有一人,乃是徐瑨的至交,故而便通过徐瑨,来探口风。

    但站在郭宁的角度,徐瑨既然掌控录事司,种种机要俱在手中,便不该与他人走得太近;代人探听郭宁的心意,甚至作出言语推动,更是大忌。

    郭宁给徐瑨一个小小的提醒,徐瑨是明白人,应当就不会再犯错了。

    果然徐瑨捧着字纸出外,刚出院门,便从廊下转出一人,沉声问道:“怎么讲?”

    徐瑨也不多话,只把郭宁手书的六个大字一展。

    这六个字,意思再清楚不过。

    眼下要做的,就只是高筑墙,广积粮,抓紧时机夯牢基础,以厚军府的实力。谁有其它的想法,有自家的盘算,都看看我的手书再说话,若有不服,都给我憋着,等着!

    那人垂头看过,轻声笑了笑:“那也就罢了。乌古论荣祖这厮,倒是好命。”

    徐瑨点了点头,把字纸收起。

    那人又道:“晚间我在家里设宴,老徐一起来,小酌几杯?”

    徐瑨苦笑道:“节帅给了我这张字纸,要我拿给馈军河的老兄弟们看。他说的,当是第一次在馈军河营地聚集的那批人。如今大都是军官了,分布在三州范围内,百多个人呢。三天之内,就得一一让他们看过!我立刻就要纵马启程,一点都不能耽搁……安民兄,恕我不能奉陪啦!”

    那人自然便是定海军的节度副使靖安民。

    早年他藉着郭宁的力量拿下涿州,立刻先笼络了涿州刺史,给自己安了个镇防千户的名头,老实说,是有点官迷的。

    但他却不是不知进退之人,而且也很聪明。

    听得徐瑨要吃这样的苦头,靖安民眼神微微一凝,立即道:“明白了,辛苦老徐了,今天的事,有劳你。”

    徐瑨匆匆离去。他一边疾走,一边叫了自家部属来,取了个木匣子,把那字纸郑重装好。

    眼看着徐瑨匆匆出外,靖安民往自家的院落走。

    他这个节度副使,是有实权的。整个莱州范围内,城池、道路、军事设施的兴造,如今都在他手里,掌控的民伕多达万人。

    郭宁对这些事情的要求很高,所以靖安民也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把掖县城里的官署、军营都安排定了,那好几千人又要调出去修路。皆因登州、莱州和宁海州之间,非得有足够宽阔的交通,郭宁才能更为牢固的控制这些地盘。

    靖安民自家办公的院落,也是人来人往,他又是谨慎扎实的性子,每天上午办公,下午还要出城亲自踏勘各地的工程,现场处置各种琐碎小事。

    出来闲聊了几句,靖安民心里有一点点的失望,但他很快就把这些抛在脑后,继续去忙活自家的事务。

    刚批阅了几分文书,忽听得门外步声橐橐,有甲胄的声音,还有自家值守卫士自远及近,一一躬身拜见的声响。

    靖安民连忙投笔起身,迎出堂外。

    “节帅怎么有空来此?”

    郭宁探头看看,颔首道:“安民兄桌上的文牍没有我多,所以,和我出门走一走,当是无碍的。”

    “去哪里?”

    “东莱山。”

    郭宁沉声道:“咱们在东莱山里,为牺牲将士们所立的庙宇,已经准备好了,全真教的道长也到了。今日是将士们入葬和供奉灵位的日子。”

    靖安民用力一拍额头:“我忙晕了,竟忘了!节帅,咱们同去!”

    ------题外话------

    东莱山就是现在的大基山。有说大基是太极的误读,看起来风水很好的样子。

    金元之际,长生、长春两位真人都曾在此求道。

第二百七十九章 道人(中)

    两人出得府邸,外头百数十骑兵已经列队等候。

    看打扮,还是老规矩,半数是各部抽调轮替的智勇之士,敢战的老卒;半数是老小营里选拔出来的出色少年。此外还有几个新面孔,靖安民扫了一眼,知道是登州和宁海州地方大族的质子。

    无论什么身份,被抽调进郭宁的扈从队伍之前,都要经过严苛的训练,达不到标准的,立即黜退。故而,此时百余人站在马匹之侧,一个个身形笔挺,英气勃勃,百数十人静默无声,只有马匹偶尔打个响鼻。

    一眼扫过,炽烈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见两人出来,扈从们一齐躬身,军礼相见:“拜见节帅!拜见副使!”

    郭宁微微颔首,大步出外,早有人牵了他的高头大马来。

    他也不用人帮忙,单手一按马背,便翻身上马。回身看看诸人,见靖安民也已经上马,沉声道:“出发。”

    一声令下,百数十人哗地一声,全都上了坐骑。

    有二三十骑纵马前出开道,二三十骑居后压阵。左右又各有二三十骑列成长队护卫。郭宁纵马疾驰,如狂风卷地,瞬间就出了城门,一直向东。

    沿途道路两侧的百姓,大都认得郭宁的随行骑队。不管他们正在赶路,还是在田间劳作,无不跪倒。其中有不少人五体投地,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经过城东校场的时候,列队的将士们不得将令,依旧纹丝不动。也有将士在旁休息的,隔着稍远些,大概担心跪倒下来郭宁看不见,便连连跳跃挥手,大声欢呼。

    郭宁并不喜欢这样前呼后拥的出行。不过,他的定海军府在莱州立足不久,纵有军事上的连番胜利,但要把威严深入到普通百姓心里,非得在许多细节下功夫。

    严明规则法度是一部分,尽力周全百姓,以供保暖是另一部分,此外,更得让百姓们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谁。郭宁每次大张旗鼓出外,都是在把定海军节度使的存在鲜明烙在军民们的眼底。古人说,非壮丽无以重威,道理是一样的。

    此时两人并辔出行,沿途军民无不行礼致敬,郭宁时不时向左右摆手,靖安民也跟着致意。

    因为骑队行进的速度很快,偶尔有路上行人不及避开,只略微让在道旁。

    这时候还在路上往来的,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小商贾,他们穿着皮袄,头上带着白色的尖顶帽子,骑在驴骡上悠然而过。见到郭宁的骑队风驰电掣,他们下马行礼,神色并不畏缩。

    郭宁和靖安民沿途闲聊几句,这时候说到,从掖县城到大基山之间,本来有七万多亩土地,后来历经几次括田括地,硬生生抛荒了很多。

    定海军往莱州迁移了许多百姓,但因为入冬后田地冻得硬实,农具和耕牛之类也需要调拨,所以还没能将田亩全都复耕。

    “农具和耕牛,我们手头数量不多,这阵子接连从登州、宁海州调来一批。”郭宁道。

    “登州和宁海州,很是富庶么?”靖安民随口问道。

    “哪里……耿格和史泼立两位,为了保障自家权位,下了大功夫、狠手段,以至于这两地,都有大户破家灭门的。”郭宁平静地道:“他们若稳得住,最好。真要是稳不住了,我们再伸手过去,也不沾什么坏名声。”

    “原来如此。”靖安民轻笑了几声:“那我倒希望他两位努力些,他们继续努力,我们手头,想来还能宽裕很多。”

    “明天耿格还会来,晚上我设宴招待,安民兄不妨当面对他直说。”

    靖安民哈哈一笑,指了指郭宁。

    他和郭宁彼此并无猜忌,话说到这里,心里那点不快也就没有了。

    昨天晚上下过小雪,有大片的田地看不出阡陌的痕迹,非常显眼。

    两人视线所及,还有一大片的土地专门腾了出来,周围绕着高高低低的木栅。那是马政司出面拿下的牧场。

    马政司的司吏是王扣儿,这阵子王扣儿手底下管控的军马接连暴增,这老儿嘴上抱怨,其实满脸喜色,加之他再过几天,就要当上李霆的岳父了,走路都是呼呼带风的。

    而牧场的后方,一座山头平地崛起,那便是东莱山了。

    郭宁策马再走里许,待到山谷前头,跳下马来。

    骑队来得势头猛,有个驼背的老者,站在一头黑驴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郭宁一行人,露出嘴里没剩几颗的牙齿。

    驴子上头,坐着一个盘腿的妇人,还有一男两女三个娃娃,好在体格都不大,那驴子尽能撑得住。妇人和三个小孩儿衣服穿得都很厚,但因为赶了长路的缘故,身上,头脸上落着浅浅的霜雪,几乎看不出面容。

    老者张了张嘴,涩声问道:“这里是东莱山么?我们是来观礼的。”

    “是,正是这里。”郭宁道:“老丈,你随我们来就是了。”

    东莱山大致呈半环状,四周有群峰环抱,当中为一深邃圆阔的谷地,仅西南方有一豁口,自成天然门户。据说,这谷内自古为道家所居,曾是轩辕黄帝所常游,号曰:“白云乡青烟里”。

    郭宁等人沿着豁口入内,只见谷内林丰木繁,古木参天,无村居阡陌。空旷的平地上,设着一座座的新坟头,看起来刚打扫过,没有积雪。而山谷内侧唯有一座建筑,便是为死难将士们所立的祠堂。

    郭宁此前吩咐,由吕函出面,把将士们的家人亲眷凡是死于战乱的,都列名簿册,再加上军河立营以来折损的将士、百姓名录。将这个名册于莱州择一处立庙供奉,每逢年节,隆重祭祀。

    后来因为从蒙古军手里勒索的好东西挺多,本来设想中的小庙,被扩张成了一座大祠堂,而祠堂一侧,有块风水宝地,则被专门辟为陵园,用于埋葬将士们的尸骨。

    无防盗

    今日祠堂正式启用,有一批将士的遗骨此前停灵于各处,选择此时落葬。故而,有许多将士家眷、亲戚赶来观礼。

    刚才那老者来得晚了点,好在不耽搁事。他进了谷里,很快就找到了牺牲将士家属落座的位置,被一名礼宾官迎走了。

    郭宁压根不信全真教,所以也来的晚一点。这会儿见祠堂前头,吕函陪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大冬天的,这老道只穿着单衣,光着脚,有些古怪,但眉眼甚是慈祥。

    祠堂前头,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包括骆和尚、李霆、韩煊、仇会洛等人,全都穿着正式的戎服站立。

    在他们后方,便是牺牲将士们的家属区域,站在家属两侧的,是足足一百名手持各色军旗的甲士,后头还有数百名观礼的士卒。

    当祠堂里的人捧出将士遗骨,所有的旗帜全都向前倾斜。

    军官们肃然行礼,包括郭宁和靖安民也不例外。

    家属们瞬间就哭了起来。

    也有人手足无措地上去,想扶起那些军中的将领:“不敢当啊太尉老爷们,不敢当。”

    “当兵吃粮,当仗送命,从来都是如此。俺们知道的,老爷们快不要行礼了!”

    更多人一边哭着,一边上去接过装着家人遗骨的木盒,盒子上用大字写着死者的名字,不会认错。

    在郭宁身边不远处,那老者稍稍退后些,站到了人丛以外,而跟他同来的妇人和三个孩子上前,捧起了一个木盒。

    “狗儿……”妇人摸了摸盒子,眼泪簌簌地流淌,却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边上稍大些的男孩有些懂事了,带着两个妹妹咚咚地磕了头,大声道:“爹爹,我们又有地啦,还有了一头牛!我叫它大牛,大牛很懂事,力气也很大!”

    这时有礼宾官过来:“节帅,请往这里。”

    郭宁便跟着他,抄近路到了陵园里。

    陵园里已经有几百座墓,但空地还能多,尽可以放得下许多人。

    家眷们在持旗士卒的簇拥下,捧着遗骨走到陵园。

    吕函在郭宁身边,为他介绍每一名战死者的姓名,事迹,今日落葬的将士大约百余人,亏得吕函一一都记住了。

    郭宁向家眷们颔首为礼,告诉他们,多谢你的儿子或你的夫君。我昌州郭宁会记得他们英勇作战的事迹,我们定海军一日在此,绝不会少了将士们的祭祀,绝不会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受苦。

    现场没有多余的声音,人们都在默默流泪,甚至后头观礼的士卒也在流泪。在这时候,有人甚至觉得,人活一世,年年都在受苦,若能得到主帅这样的话语,那就算战死,也不亏了。

    当家眷们慢慢地把遗骨安入墓穴,郭宁从后头再度上来。

    这一次跟随他的,是端着抚恤钱帛的士卒,而他们捧着的、装钱的盘子上,额外都放一柄匕首。

    郭宁将抚恤钱帛递给家眷们,那自然很是优厚。他再把匕首一一交到家眷们手里,一一关照。

    “许狗儿为定海军战死,为山东的百姓们战死,他是英雄。”

    站到那名带着三个孩子的妇人跟前,郭宁沉声道:“以后若受委屈了,或者受人欺辱了,或者生活上有什么难处了,拿着这柄匕首,去寻地方官员,要他们帮助。地方官员若解决不了的,就来找我!”

    许狗儿的妻子想要跪下,被郭宁搀扶了起来。

    山谷外头,不知何时有百姓聚拢。

    毕竟阵仗很大,周边牧场和农庄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一开始有些吵闹,非得将士们过去喝止才行,甚至有人看着将士们脸上带泪,反而嘻嘻哈哈地笑,到这时候,百姓们忽然就被这种气氛震慑住了。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当郭宁向陵园里的坟丘躬身行礼时,所有的人全都躬下了身。

第二百八十章 道人(下)

    落葬已毕,接着才是祠堂启用的斋醮。

    所谓斋,就是斋戒;而醮,则是祭之别名。定海军的将士和家眷亲属们,在现实中受到的,是定海军和郭宁所给予的尊重的保护,但对于当代绝大多数人来说,心灵世界的慰籍也不可或缺。

    郭宁设立祠堂,本就是为了展现出己方对将士和家眷们照应到底的诚意,在这上头,并不疏忽。

    所以他才托请了身在中都的杜时升,向中都太极宫的重玄子孟志源致意,并请孟志源向全真教的高层转达说,己方想请一位高道常驻莱州。

    其实全真教教团活动的中心,此时就在登州栖霞。当代全真教的掌教长春真人,本名丘处机,就是栖霞本地人。而重阳子孟志源,便是他的十八弟子之一。

    按照全真教的说法,其在登州栖霞有信众数万,在整个登州,更有信众数十万之多。这说法未免滑稽,登州的户口簿册上就没那么多人,真有那么多人聚集,连树皮草根都要没得吃了。

    不过,这确是一个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力量,而其宗教背景,又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影响力。

    郭宁不曾动用强硬手段控制登州,也隐约有些投鼠忌器的意思,不愿在这段时间节外生枝。

    终究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认识水平,没办法脱离时代奢谈认知。

    既然定海军在山东立足,又有杜时升和孟志源的旧交为引子,郭宁倒也不介意对全真教客气一点,先听听全真教有什么想法,再看两方的关系该怎么走。

    此时祠堂里开始祭祀,那白须赤足的老道出面主持,而郭宁抑扬顿挫地读了一篇祭文。

    这祭文,郭宁本想请移剌楚材大笔一挥,但移剌楚材最近简直忙到发癫,哪里能静心写文?故而推荐了新招募的一位教授执笔。

    这位教授唤作夏清侯,能得推荐,确有好文采。一篇祭文写得斐然可观,在痛悼的哀婉之外,又有昂扬不屈之志沛然而起,听者无不激奋。

    祭文读完,郭宁和高级军官们便陆续退场。接下去的仪式,只消家眷们在此就可以了,将帅们各自手头都有一大堆事,没必要伺候。

    郭宁离了祠堂,正等着靖安民。

    他打算回程的时候,再谈谈部下们人心躁动的局面怎么处理。靖安民想通了,是好事。至于其他的人,靠自家的威望,靠那六字真言,也能压下一时。但长远来看,那么多将校都会眼看着杨安儿的势力滔滔,众人的念头要通达,还是得有点其它的手段辅助。

    正这么想着,那老道赶了出来:“节帅,请留步!”

    郭宁睨了他一眼,沉声道:“斋醮之事,甚是要紧。道长就这么不顾而出,恐怕有失诚心正意吧?”

    老道微微躬身为礼:“荐诚于天地,祈福于冥灵,诚心在身,正意在神,倒不在某一处厅堂里。”

    这种故弄玄虚的话术,对郭宁没什么用。他摇了摇头,对身边的一名扈从道:“我要全真教给我一名高道,他们却给了我一个油嘴滑舌之人。”

    那老道应声道:“我以为,节帅错了。你要的,本不该是什么高道。”,

    “哈,怎么讲?”

    “节帅要的,是一个在全真教里能说得上话的人;节帅要的,是全真教能协助定海军平靖地方、疏通中都局面。想做到这样的事,需要的是人间之法,不是神仙之术。”

    “哦?老道,你有人间之法?”

    “不瞒节帅,我既有神仙之术,也有人间之法。”

    “胡吹大气!”郭宁立即问道:“来,给我看看你有什么术,什么法。”

    老道抖了抖袍袖,跺了跺脚:“节帅请看,我修炼道术六十余载,经深冬霜雪而不畏寒。凭这一双光脚,更能踏危崖峭壁如履平地。这便是我的神仙之术。”

    郭宁上下打量这老道,只见他身披薄薄一件灰色道袍,手中拿着的拂麈经风飘拂,道袍也飘荡不止,果然只是件单衣。配上他的长眉秀目,形貌坦然,而肤色宛如孩童般红润,好像全不觉得冷。

    再看颏下雪白的须髯、白发白眉……

    真有些仙气?

    “这神仙之术,不妨慢慢相试。那,你的人间之法呢?”

    老道向左右看看,见没有外人出没,轻咳了两声,哈哈一笑:

    “不瞒节帅,我仙缘未到,只好猖狂混世。这神仙之术,乃是对外吸引信徒的宣称,实则无非是一些导引结丹的小术罢了。此等寒天里头,我年纪老迈,气血虚弱,却依然强撑着挨冻,还时不时要光着脚,攀缘绝壁给人看……都是出于光昭师德,普惠生灵的大愿啊。为弘济大教尽心尽力,不惜自身,这便是我的人间之法。”

    “倒也实在。”

    哪怕郭宁刚从祭祀将士们的肃穆环境中出来,也忍不住发笑:“可你这人间之法,再怎么真真假假,无非依托着装神弄鬼的神仙之术……那又与我何干?与我的定海军何干?”

    “我看,定海军里,倒真需要一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了。”

    “这是何意?”

    “节帅,请屏退左右。”

    郭宁摇头:“直接说!这有什么要避人的?”

    老道点了点头,便不顾忌:“如今天象流转,大运在北,域中必遭横祸。而节帅局促一隅,军政举措俨然是谋天下之法。我看,节帅是个少见的明理之人。你所求的,乃是蛰伏深潜,厚蓄内里,待时机到了,一朝奋起,便能力抗气运流转,扼强族之勃兴!”

    他向前一步,抬头看看骑在马上的郭宁:“节帅,我说得对么?”

    郭宁不答,只问道:“然后呢?”

    “这世上,眼光长远之人终究是少数,而诸多长远的谋划,又牵扯复杂,并不能轻易宣之于外。可节帅麾下众将,乃至这些日子投奔过来的属下们,多多少少都会想到自家的富贵前程吧?眼看着他人席卷四张,己方却要蛰伏……许多人难免会有急躁、不解。”

    “嘿!”这下郭宁倒真有些佩服了。

    这等宗教圈里的大人物,在揣摩人心走势上头,真有一些特殊的嗅觉,非常人所能及。

    “嗯……道长怎么称呼?”

    这老道的名讳,此前吕函应该讲过,但郭宁心里事多,真没记牢。

    老道士搓了搓手,再用两只光脚互相搓搓。这个动作别人做的话,一定显得狼狈,但他这么做了,反倒有些潇洒随意:

    “贫道玉阳子,俗名王处一……节帅,这地方靠近风口,实在是冷得厉害。再这么站下去,我就有点撑不起仙师架势了,落在外人眼里,须不好看。若节帅以为我方才所说有点道理,咱们找一处静室细聊,顺便生个火,让我烤烤,好么?”

    “哈哈哈,那是应该的。玉阳子道长,请。”

    ------题外话------

    写到了宗教界的大人物,我得仔细点,这一章字数就少了点。另外,读者@夏清侯写的祭文真是好,在第二百七十八章的书评里可以看:)

第二百八十一章 福分

    郭宁要与宗教势力进行接触,并非一拍脑门临时起意,为此,他是做过功课的,正经下了番工夫去了解的。

    女真人入主中原,巩固政权以后,始终处在二元对立的状态。

    一方面,统治者始终反对女真人的汉化,认为汉化必然会使女真人腐化堕落,丧失尚武的本性。

    另一方面,金国与南朝宋国的对抗,不仅在政治和军事上,也表现在意识形态上。为了维持其统治合法性,金国又必须把自己视作传承有序的、华夏的统治者,乃至文明的捍卫者,

    这样一来,金国的政治、文化,乃至其内里的统治思维,就常常有撕裂的地方。

    唯独有一种人,能在撕裂的局面之中游走自如,甚至稍稍起到弥合的作用。

    那就是宗教人士,尤其是道士。

    女真人的贵族们,大都愿意同道士接触。在他们有限的认知能力下,觉得道士拥有超凡的能力、神奇的表现,和他们在东北内地信奉的萨满、神巫没什么不同。

    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道士所生存的土壤,始终是他们所熟悉的汉文明。由于北方道教不断从佛门、儒家汲取养分,丰富教义,无论高官还是平民,都能从中找到自己认可的观点,乃至找到生命的支撑。

    既然撕裂的双方都能接受,自世宗朝以后,宗教势力便在北方不断扩张。仅道门之中,就有太一教、真大教、混元教、全真教先后兴起。其中,太一教的教主萧抱珍和真大教的教主刘德仁,还有全真教的高道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等人,先后得到皇帝的召见。

    皇帝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把宗教当作统治的工具。但宗教一旦规模扩张,又自然而然会受到教众的推动,产生事前不可测的结果。

    比如混元教和佛教的白云宗、白莲宗、头陀教的信众,就曾多次以救世为名,杀官造反。

    于是一度被捧起来的教派,随即又纷纷被打翻在地。

    如全真教这种道门后起之秀,在中都的经营很下功夫,一度与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往来密切,甚至牵扯到了世宗皇帝的继嗣之事。结果,后来的章宗皇帝即位之后,立即声称尝惧其有张角斗米之变,遂勒令止绝,并严敇亲王及三品以上官员,不得与僧尼道士往来。

    可问题是,大金国势一日不如一日,朝局一日乱过一日,百姓们的生活,又一日苦过一日。他们生无所望,所以渴求逃避痛苦,宗教信仰便愈来愈深地渗透,成为愈来愈多人不可或缺的支柱。

    近几年来,无论佛、道的宗教势力都在持续扩张,朝廷对佛道的管控也实际上形同虚设。这几年,朝廷愈来愈频繁的官卖寺观名额、空名敇牒,既是财政破产后的饮鸩止渴,也是对宗教势力的无奈妥协。

    郭宁初到中都的时候,就见到了徒单镒的同族、行若政治掮客的重玄子孟志源。他在山东,更不会对当地的宗教势力视而不见。

    郭宁希望的,是尽量限制宗教的影响,并压榨出宗教的力量为己所用。当然,这个想法不必大肆宣扬,在具体的操作上,也宜软不宜硬,宜缓不宜急,

    他做过的大梦里,曾有伟人道,要把我们的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我们的敌人搞得少少的。眼前来看,全真教只要自家识相,这朋友很可以做一阵的。

    而且,王处一其人,给郭宁的印象也着实不错。

    这老道具有所谓道门高士共同的特点,比如擅长察言观色,敢于站队投机。但在聪明人面前不故弄玄虚,关起门来言语直爽,敢于开口谈条件。

    很好。

    堂堂的定海军节度使,本也没那精神陪你们弯弯绕,你们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都拿出来看看。成了,是笔好生意;不成,以后还有打交道的时候,大可以下次再说。

    与王处一谈了很久,郭宁回到帅府的时间,比预料的晚些。

    进了府邸,刚一落座,移剌楚材寻了来:“节帅,全真教那头,怎么说?”

    郭宁不禁笑了起来。

    和宗教势力的合作,并不简单。在某种角度,宗教乃是双刃剑,一不当心,伤人伤己。而移剌楚材这等中都高官子弟出身之人,更不愿郭宁与宗教走得太近,真成了黄巾之流。

    这其中还有个缘故,便是移剌楚材虽与徒单家族关系密切,本人却不信道教,反倒是曹洞宗高僧万松行秀的弟子。他在徒单镒的府里,对重玄子孟志源素来敬而远之;到了山东,也不愿军府与教团牵扯。

    “晋卿只管放心,咱们军府的治理,继续往登州、宁海州全盘推进,不打折扣,不动摇。若有对抗军府号令的,该严惩就严惩,该杀头就杀头,更不必有任何顾忌。”

    移剌楚材笑了笑:“如此甚好……那么,全真教求些什么?”

    郭宁稍稍沉吟,返身落座后道:“先看那王处一,是否可用。”

    郭宁和移剌楚材商议的时候,东莱山方向,那位全真教的高道玉阳子王处一,在完成了祠堂启用的全套仪式之后,忽然病了。

    王处一是得到过世宗、章宗两代皇帝召见,又足迹踏遍山东,能使一方阖然,望风从化的高道。寻常百姓完全把他当神仙看。

    他这一病,祠堂内外照应之人无不紧张,就连观礼后在山中住宿的百姓,也有连忙赶来慰问的。

    王处一病得着实严重,别人问话,他全然没有反应,眼睛也渐渐翻白了,别人按他的人中,都没效果。再过片刻,众人眼看着他的身体僵直如枯木,除了还有极微弱的呼吸,整个人便如死了一般。

    祠堂内外众人无不惊惶,连忙把他安置在静室榻上,又遣人飞马到莱州城里,请了医者来看。

    医者连夜赶来,捏捏摸摸,也找不着门道,只说脉象并无妨碍。他开了个方子,煎了服药剂,却灌不进王处一的嘴里。

    这一来,众人更是疑虑。

    一直闹腾到第二天将要天明的时候,王处一猛然两脚乱蹬,浑身上下一抖,好似打了个寒颤。下个瞬间,他纵身而起,也不理会旁人,掀开被褥,光着膀子,拔腿就往后门奔走。

    好在他到底上了年纪,不似年轻时那般纵跃如飞,奔了一途,最终被人抢了回来,连忙灌两壶热水顺气。

    两壶热水下肚,王处一的脸上慢慢有了人气。

    他忽然问:“郭节帅走了么?他麾下的将士们,走了么?”

    左右答道:“昨晚就走了,真人你不记得了?”

    王处一吃惊道:“昨晚?不是今日祠堂开启,还布设了斋醮么?”

    “这……”好些人七嘴八舌告诉王处一,您老晕了,病了,一整夜都过去啦。

    王处一长叹一声,众人正待再说什么,却听他喃喃道:“走了就好,怪我,怪我!贪心觑看什么?将士们皆有大福缘、大来头,那郭节帅更是……唉,这下我遭神通反噬,只怕要折寿啦……”

    众人俱都吃惊:“真人,你说什么?”

    王处一到这时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看看左右数十张脸,连声道:“莫问,莫问!”

    众人连忙把嘴闭上,屋里瞬间肃静。

    王处一本人仿佛没事一样,越众出外。站在祠堂门前看了半晌,哈哈大笑道:“好!好!”

    又有人不死心,凑上去问。

    王处一依然不作解释。

    只是随后几日在祠堂内外,乃至陵园内外走动不休,时不时停下脚步感慨道:“这是福分啊!”

    没过几日,莱州、登州、宁海州等地,便开始有奇奇怪怪的传闻出现。

第二百八十二章 功业

    眼看快要过年了,天气愈发寒冷,隔三差五地飘着雪。

    这一日,掖县城外,来了一行人。

    十余骑,簇拥着两辆大车,沿着大路绕过福山,在虎头崖下稍稍避风。

    这里距离掖县城门不过十里,加把劲就到了。一行人待要继续往前,队伍后头一名伴当上前来:“官人,大娘问,此间可有休息整理的地方?入城以后,官人想是要拜见兄长,咱们沿途风尘仆仆,恐不恭敬。”

    被称作官人的,是个相貌清俊的年轻公子。

    公子哈哈一笑,随口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那是我嫡亲的兄长,就在土里打过滚,我也见得他。何况……”

    话说到这里,见那伴当面露难色,公子话风一转:“不过,大娘说得也对,嗯……”

    他勒马环顾四周,见前头有座新整修过的驿站:“车马就去那里,派人多打些热水!”

    骑队进了驿站,有使臣迎出来验看牌符文书。见那牌符乃是录事司的九品官员所用,知道来了顶头上司,连忙打起精神伺候。他又见那车架里下来的女眷,虽垂着面纱,也看得出贵妇人的妆扮,姿态更是娴雅高贵,于是愈发客气。

    其实这使臣搞错了。

    这会儿来到驿站之人,确实是录事司的判官,却从来不管莱州的事。这位判官姓李,单名一个云字,乃是定海军派在直沽寨,负责保持与中都高官贵胄商业联系之人。

    而车上下来的妇人,自然便是李云的妻子花大娘了。

    最近蒙古军集结在中都的兵力愈来愈多,偏偏直沽寨周围的潞水和拒马河都已经封到了底,没法再阻止蒙古骑兵的行动。而信安海壖以外,海水也开始封冻了,到那时候,连海船都没法通行。

    直沽寨里诸多富商巨贾都担心自家安全,而李云得了郭宁的指示,提出愿意接应众人往山东暂避。

    这个建议,有人认可,也有不少人疑虑,无非是担心撞上黑吃黑。不过毕竟蒙古人的威胁更可怕些,所以大半个月里,陆续有十几家商贾带着他们的船队和浮财,到了莱州。

    按照事前的吩咐,这些商贾都被安置到了海仓镇,在那里笑眯眯迎接他们的,乃是当日在直沽寨大开杀戒的老朋友汪世显。李云则得了一个假期,带着自家妻子,到莱州与兄长会面。

    花大娘自从和李云成亲以后,一直就在直沽寨落脚。她既是李云的得力臂助,也俨然是直沽寨里的妇女领袖。

    不过,花大娘甚是敬畏李霆,此番一路行来,一路紧张。李云拿自家夫人没什么办法,好在他也没什么急事,便顺着她走走停停。

    这会儿驿站里腾挪出了块地方给李云等人休息,一行人便索性休息会儿,这天寒地冻的,沿途披霜带雪,赶路也确实辛苦。

    驿站的厅堂里,火塘烧得正热,行旅和驿卒们围拢着,一边烤火,一边聊天,很是热闹。

    听他们的言语,是在说起莱州的娱乐业。原来,最近有几位中都城里当红的歌伎,带着一套末泥、副末、装孤、副净、引戏的班底,来到山东落脚。

    这几位,唱的是宣徽院教坊司里当红曲腔,演的是的五花爨弄的杂剧,讲的是定海军与蒙古军厮杀的故事,又有诸杂大小院本的嬉笑段子。山东地方的军民百姓,何尝见过这些?

    歌伎队伍所到之处,莫不轰动,人人如痴如醉。

    此时在场的一名吏员,前几日去往莱阳矿监送信。那莱阳矿监,是政务司下属当红的机构,管着莱州范围内、抓紧恢复生产的几处金银矿和铁矿,甚是气粗。故而他们专请了一支歌伎队伍,为辛苦劳作的矿工连着演了几场五花爨弄的大剧。

    这吏员正当其会,狠狠地饱了眼福,这会儿便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转述。

    只听他一会儿化身英勇战死的张驰,一会儿化身指挥若定的汪世显,一会儿化身横冲直撞的骆和尚,把手里一根羊棒骨挥得风车也似。

    说到最后,自然免不了节度使郭宁出场。作为整场大戏的压轴主角,郭宁在戏里的威风,简直比真实战场上还强些。那吏员口中模仿着唱词,手里把羊棒骨上下挥舞,仿佛那些言辞粗鄙、气质猥琐的蒙古人,正在被郭宁的铁骨朵砸成肉饼。

    这种年头,见过厮杀打仗的人不少,于是难免有人狐疑:“那慧锋大师,还有李霆等人,真的如此厉害?铁浮图的骑兵,以一当百?咱们的节度使被几百个蒙古人围住,然后盘马冲杀,把他们一一杀死?这是不是夸张了点?”

    此时花大娘恰好轻笑了一声。

    原来那几队歌伎,都是花大娘当年在行院里的旧识。此前军府发文,要直沽寨这里搜罗唱戏唱曲之人,拿些院本、杂剧来凝聚民心士气。

    这些人操持贱业,日子过得甚是不易。到山东以后,背后靠着军府,有花大娘帮衬,还拿着俸禄,便至少不会受人欺凌,比在直沽寨里强多了。

    听得她们在山东这般忙碌,花大娘觉得她们没有来错,甚是欢喜。

    这一笑,却被旁人误以为附和那质疑之人,不信定海军将帅的勇猛。当即有几人七嘴八舌,纷纷反驳,他们不敢惹李云一行,只把那个狐疑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名身背行李的士卒尤其愤怒,连连道:“怎么就夸张了!我告诉你们,咱们的节帅,乃是星宿托生!还有军中将校兵卒,好多都是天兵天将下凡!就是为了扫荡乱世,还一个朗朗乾坤!”

    “星,星宿?天,天兵天将?”

    这下连那个讲故事的吏员都愣住了。

    好几人彼此对视,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将爷,你是说……”

    另一人追问:“难道东莱山里,玉阳子老神仙那件事,是真的?”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士卒把胸脯拍的咚咚作响:“当日将士遗骨落葬,节帅和将军们都去观礼,那东莱山里顿时就云雾腾腾!老神仙一看这云,知道来了非凡之人,便运起神通,打算看个究竟……”

    周边众人压低嗓音,激动地声音都打颤了:“然后呢?然后呢?”

    “当时什么事也没有。”

    众人失望地叹了口气。

    “可当天晚上,老神仙正好好的说话呢,一蹬腿,就死了!没气了!”那士卒改去拍了桌子,依旧咚咚作响:“我和你们说,半个时辰不到,人就僵了,凉了,凉透了!”

    他眼看众人惊骇的眼神,得意洋洋道:“然后怎样,你们可知晓?”

    这神奇故事,在场不少人都听过,但哪里能比得上一位将爷亲口讲述?这位将爷说了,他是在场的,亲眼看到的!大冬天的,本来也不能干啥,每天只剩下吹牛胡扯了……在这里知道一点内幕消息,回村社里吹嘘,那才叫美!

    当下人人都问:“然后怎样?”

    “一直到第二天,天光一亮,那一道阳光射到老神仙脸上,老神仙忽然就活了!活过来就往外跑!”

    “他跑什么?”

    “老神仙一边跑,一边大喊,天爷饶命啊!我不该觑看下凡的星宿、天兵天将!我知错了,上苍饶恕啊!”

    “嚯……”听众们无不赞叹。

    此时又有人道:“老神仙没跑啊?我前几日从东莱山过,听说老神仙一直就在祠堂里驻着。”

    士卒冷笑一声:“老神仙也是神仙!就算对着天上星宿,天兵天将,说几句软话求个饶,就罢了,顶多折几年寿数!他老人家后来又说了什么,你知道么?”

    “说了什么?”

    “他老人家说,咱们定海军,一定是能办大事,成大功业的!能在那东莱山忠烈祠里列名的,都有大福缘,大运气。所以他老人家才要常驻东莱山里,沾一点福分!”

    说到这里,士卒昂首挺胸,环顾众人:“你们说,我定海军这样的主帅,这样的将校,他们自然就是这样勇猛!嘿嘿,蒙古军,算得甚么!那杨安儿之流,算得甚么?”

    他豪气十足地挥手:“节帅这几个月里,是要与民休息!哪天兵马齐备,一声令下,管教都扫平了!”

    驿站里头众人听到这里,人人雀跃。

    李云向着伴当们笑道:“说得我都想去东莱山看看了。”

    “要去的!”

    花大娘不怎么把院本唱词放在心上,但她半生飘零,吃过许多苦,也难免做过些违心之事,对神鬼之说颇有几分相信。她应了两声,又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祈福,还是在做什么。

第二百八十三章 四分(上)

    一行人进了城,径往李霆的府邸去。

    兄弟俩父母早亡,但一直没有分家,始终是住在一起的。所以,李霆尚未娶亲而李云先自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娘子,仿佛有些于理不合。

    李霆对此不太介意,可花大娘心底里总是惴惴不安。

    好在李霆这两天也要成亲了。

    就在李云和李霆言语的时候,不断有贺客提前上门拜望。那都是些粗鲁武夫,说得出什么善颂善祷的好话?一个个都开些乱七八糟玩笑。

    李霆脾气不好,往日里若被人嘲弄,立即拿大棒子打过去,这会儿倒是满脸红光,只哈哈大笑。

    李云和兄长闲聊一阵,才晓得定海军的将士们,这阵子娶亲的不少。

    那些饱经风霜的老卒本来一无所有,一个个流离他乡,除了手上的刀子以外,衣不遮体食不饱腹;但这会儿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了田地,什么农具、耕牛、也都优先配给,还个个都庇荫着民户,起码是个保长、邻长的身份。

    这情形放在从山东各地聚集来的流民眼里,就挺让人羡慕。

    前些日子靖安民手头腾挪出了一批民伕,天寒地冻的时候,不合远行,索性让他们回归本属,替有功的将士们营建宅院。

    民伕们替本地的军户劳作,彼此便很快熟悉。

    早前第一批荫户分配下去的时候,郭宁便三令五申不得欺辱百姓,其间有几名士卒行径格外恶劣的,被砍了脑袋。故而军民之间极少冲突。

    而定海军的将士战胜之后,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些赏赐下来的钱物。这时候有钱也没处花,所以分了不少给帮忙修建宅院的民伕,出手普遍都阔气。

    这一来,许多有适龄女儿的百姓都动了心,而那些孤身来到山东的将士们也顺水推舟,乐意成个家。

    有人对郭宁说,将士们一个个的成家,恐怕经过了温柔乡,习惯了老婆孩子热炕,便有了牵挂,再难如当年那般决死作战。郭宁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郭宁自己是从最底层挣扎上来的武人,深知这个年代里,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多么激烈的国族概念。就算郭宁自家开设了军校,要把这个问题讲述明白,也得循序渐进。

    所以,“家国”的好处就在这里,保家即是保国,保家即是保一切。郭宁在山东给了将士们一个家,那么,许多事情,将士们暂时没有细想,也没关系。谁想来破坏我们的美好生活,打就是了。

    有了牵绊的将士,才知道为何而战,由此生出的斗志,只会比狼狈逃亡求活时更强。

    因为郭宁的态度,将士们结亲成婚的人数更多了。按照军府统计的数据,只年前这一旬里,掖县城里军民结亲的就有二十多家,周边各县各镇上还要更多。

    当然,一股风气起来,必定也会有些负面影响。比如本来带着家室的军官和将士,颇有被撺掇着纳妾的,有几名军官之间,还闹出了争风吃醋的事。

    好在定海军的整体风气不错,小小瑕疵,无碍大局。

    这些日子里,当地又是院本杂剧,又是星宿之说的流行,将士们未必都信,但至少都知道,节帅的志向远不在登、莱、宁海的一亩三分地。接下去,己方的军政集团还要再攀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更不消说,节帅的自奉如此简朴,为了激励将士们做到这种程度……

    这几日里,节帅也是要成婚的。可他连娶亲,都低调得不像样子。听说此前他还郑重提出,想把自己的婚礼和有功将士们并作一处,为此更特地杜撰了一个名目,唤作“集体婚礼”!

    节帅的意思是明白的,他打算亲自做个鲜明榜样出来,将校们稍稍动一动脑子,在这方面便不敢乱来。

    可就算为了军心士气着想,何必做到这程度?这想法未免惊世骇俗了点。何况婚礼太过随意了,更有碍观瞻,令得外人小觑了定海军的威势。

    当下群下苦劝,郭宁这才悻悻地放弃了这想法。

    “你说是吧?”李霆说到这里,连连摇头:“郭六郎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小门小户的作派改不了。这回要不是我们拦住,嘿,整个定海军都要被人当作笑柄啦!”

    李云在直沽寨执掌权柄数月,性子经过磨练,成熟了很多。他并不出只言片语附和兄长,而是随口把话题岔到了别处,又帮着应付了几桩杂事。

    片刻后从,他去往节帅府,花大娘也跟着一起。

    李云许久不见郭宁,有中都方面的不少情报须得当面交待,而花大娘在直沽寨的时候,和吕函处得不错,正好藉这机会,续一续手帕交。

    郭宁的节帅府,外头规模宏大,正厅和议事厅都能供数十上百人会商,但这阵子天气实在寒冷,靠海的地方,风又厉害。正厅和议事厅太大,门窗也太多了,冷风总把窗纸吹破,顺着窗棂间的的缝隙灌入,就像是一条条冰寒的小蛇钻进来,点起两三个火盆也不管用。

    所以郭宁干脆让幕僚们各回各屋,他自己退回自家起居的屋子。

    李云跟着引路的傔从到了后院,只见房舍不多,摆设简朴。

    有个练武场,排布着十八般兵器;另有个马厩,养着几匹壮健大马。除此之外,显眼的只有廊道上挂的一排红灯笼,想是为了婚礼做准备,有少年傔从手里拎着好几个灯笼,不紧不慢地往横梁上挂第二排,偶尔喜气洋洋地彼此言语,笑几下。

    这阵子在直沽寨里,李云所接触的那些官宦人家的商业代理人,其实无非家奴身份,就能大院深宅,富丽堂皇,珠光宝气,骤然见到这般模样,几疑来错了地方。

    两重院子,郭宁在前一重,吕函住在后一重。

    花大娘专门带了个包裹,是给吕函的礼物,便有婢女带着花大娘往后头去了。而李云站在前一重的院中报名。有数名侍卫在这里值守,李云只认得倪一,还有几个生人,应该是新进抽调上来的。倪一向李云笑了笑,往屋里通传。

    随即郭宁扬声喊道:“外头冷,赶紧进屋来!”

    李云推门进去,看见郭宁披着皮袍,盘膝坐在床上,一本本地批阅文书,时不时皱眉想想,揪一揪自家的短髭。

    见了李云进来,郭宁抬眼凝视片刻,颔首笑道:“数月不见,愈发沉稳了,不似你那兄长,总是上蹿下跳不停。”

    郭宁和李霆两人,互相在战场上救过命的,两人彼此扯几句,可用不着大惊小怪。

    李云只微笑躬身。

    郭宁又问:“船队北去,可有妨碍么?没有引起外人关注吧?”

    “节帅放心。中都那边,只道我们仍在接应直沽寨的商贾们,那是早有安排的事。偶有几个始终关注的探子,他们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什么,俱在我们掌握之中。”

    “事成之后,船队和人手,都能及时撤回来么?”

    “我们有极富经验的船工,断定海面完全封冻,还需十日。这就足够我们脱身了。”

    “好。”

    李云抬眼看看郭宁,欲言又止。

    郭宁在一本卷宗上写了两行字,盖了印,将之放到处理过的一摞里,抬眼看看李云神色:“你有心事?”

    李云犹豫半晌。

    郭宁扯过新一本卷宗:“你担心什么?有想法就只管说,我听着呢。”

    “一来,中都那边,内有暗流汹涌,外有蒙古军虎视眈眈,而我们的本据远隔千里。贸然伸手回去,徒为他人作嫁,恐怕吃力不讨好。二来,全真教的势力如果藉此扩张,我担心在山东这边,迟早尾大不掉。”

    郭宁愣了愣,搁下笔看看李云。

    李云屏息凝神。

    过了好半晌,郭宁笑了起来:“进之先生的来信里,时常夸赞你。现在看来,果然是长进了,能想到这些,是好事。不过,整件事的前后谋划,不那么简单……你只管放宽心!”

    郭宁起身,提了铜壶:“来,喝一口热茶。”

    “多谢节帅。”李云毕恭毕敬起身,双手接过茶盏。

第二百八十四章 四分(中)

    前院里,郭宁继续询问李云。中都城里的许多事情,虽然有杜时升三五不时从海道发信来讲述,终究不如李云当面说得清楚明白。

    两人一问一答,郭宁问得详细,并不止针对眼前的举措,而是有关军、政、经济,无所不包。李云答得周全爽利,有实在不知道的,也直接坦承,并不敷衍。

    随着郭宁地位渐高,公务繁忙,他又是武人性子,平日里接见部属,从不拖泥带水,鲜有超过一刻、两刻还留人不去的。

    今日他与李云谈话,却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不停。期间听说李云今天才进城,见了兄长就来拜见,郭宁还让倪一取了些点心来,给李云就这茶水,垫垫肚子。

    如此一来,花大娘和吕函聊天的时间也就宽余。

    这会儿吕函坐在屋檐下头,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纺车,其实半天没攥出一个线头来,她也没注意。

    小院角落里,吕枢见姐姐和花大娘聊得入港,好几次想过来凑热闹,都被吕函赶走了,只能气咻咻地拿着自家的刀盾,继续练武。

    花大娘这等教坊司培养出的妙人,确实是有本事的。其实她和吕函熟稔的时候,也就定海军驻扎直沽寨那一个多月,到现在隔着四个月没见了,可看两人这会儿的亲热样子,倒像是十几年交情的闺中密友。

    她压低了嗓音:“真是因为杨妙真那个蹄子?”

    吕函打了花大娘一下,有些茫然地想了想:“也不像……他们才见过两次。”

    吕函一直觉得,自己是最了解郭宁不过的。她曾见过郭宁光着屁股下河捕鱼,曾和郭宁一起在城池废墟中躲藏,和郭宁一起收殓过双方的父母长辈。在吕函眼里,郭宁始终都是那个勇猛凶悍,上了战场就全不惜命的暴烈少年;而郭宁之所以保持着这种近乎狂躁的性格,是因为他想在乱世中保护身边之人,却总也做不到。

    但今年以来,郭宁变了很多。他变得深沉,变得擅于谋划。他习武以外的时间,愈来愈多地投入到军政事务里,也愈来愈像是一个深沉刚毅的政治领袖。

    这种变化,难免让吕函觉得奇怪。

    就像是现在,两人的婚事将近,吕函心底里甚是甜蜜,可郭宁却总是心事重重,这几天里畅快的笑容都没有。

    这不正常!

    看看李二郎,人家要迎娶王扣儿的女儿未娘,这几天喜成什么样子?整日里笑得,嘴都咧到耳朵后头了!

    可郭宁呢,对这婚事真不太上心,先前还说什么集体婚礼,简直荒唐!

    吕函还注意到,这几日军府里的气氛总显得有些诡秘……当然,这发现不能和花大娘说。可不正常总是真的!

    吕函竭力让自己不要多想,可花大娘这么问起,她又忍不住多想。

    “不会是杨妙真的关系。”她慢慢地道:“六郎的性子,我很清楚。他自幼不靠旁人,习惯了天大的事自己一人做主,最厌恶有人向他指手画脚……如今地位高了,更是如此。若迎了那杨妙真入来,不是凭空给自己找了个影响力巨大的岳家?”

    吕函停下摇动纺车的手,露出思忖的神色:“六郎的部下们,如今大体是馈军河旧部为一股,河北汇聚之众为一股,山东本地新投效之人为一股。可杨安儿的势力,足能把馈军河旧部和河北之众全都压过,还可以和山东人讲些旧交情……光这一点,六郎和杨妙真就不可能!再者说来,杨安儿是反贼,六郎可还没有……”

    话还没说完,花大娘已经目愣口呆,忍不住大叫:“我的天爷呀,我的吕家小娘子呀,你一直就是这样盘算你男人的吗?”

    “倒也不全这样,不过……”

    吕函还想说什么,花大娘已经扑了上来:“别说!别再说了!你听好了,我教你个正经的路数……”

    “什么路数?”

    花大娘凑近吕函的耳边,咕咕哝哝地说个不停。

    吕函没听多久就脸色通红,过了会儿,额角连热气都冒了出来。

    吕枢鄙视地看看两个娘们儿,觉得她们断然没说什么正经话题。当下便提着刀盾,自顾往院子外头去,找阿多玩耍。

    到了前头他才晓得,李云已经走了,而郭宁还在自家屋里深思。

    近几日里,郭宁常常如此。

    政务司的司吏吴褚前来交待公务,在院门就被倪一阻住,和几名同伴一起在门房等着,还额外被示意噤声。

    吕枢被阿多领着,到前院的练武场去玩耍。院落里的扈从们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敢乱动乱说话。

    大半年前,郭宁只是河北塘泺间一个挣扎求存的士卒,当时他盘算事情,只要算到身边数人,只要考虑一州一县里的敌我动态。

    但在那场大梦以后,郭宁觉得自己变了。

    变化的关键不在于他从梦里知道了什么……那些记忆,郭宁自家做了本簿册偷偷记录下一些,但还有很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模糊……关键在于,他在梦里获得了获得了站在历史长河之上,俯瞰一切的经历。

    有了这个经历,他就有开阔的眼界,就有通盘推算全局的本能。

    况且,这数月来,郭宁本身又在不断成长。

    自他在馈军河集众,到现在才短短七个月。但这七个月里,郭宁每一个决定所涉及的人命,乃至他所承担的压力,所肩负的责任,都超过此前二十年。

    面对着巨大的压力,面对着那么多将士和部下们的期待,郭宁在不断的成长。

    便如此刻,虽然定海军的大政,已经确定为广积粮、高筑墙,以自厚实力,静观时局的发展。

    但静观并非完全的袖手旁观,一心经营,更不是把眼光完全限制在登、莱、宁海三州。

    自古以来天下板荡、大国争锋的时候,各方势力也不只埋头耕战,更有纵横捭阖,以种种奇峰突起,推动全局的变化。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是也。

    郭宁之所以把自家重要的部下杜时升和李云等人留在中都大兴府,就是因为留着这条线,给他提供谋全局的可能。而谋全局的结果,很有可能对一隅之地的未来产生影响。

    在那场大梦中,郭宁曾经看到过历史,他看到过历史的开端,看到它的过程,也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但不久前郭宁做了个决定。这个决定,依托王处一的担保,依托重玄子在中都的牵线搭桥,依托杜时升在各方势力间的周旋打探,更依托于定海军在山东击退蒙古军以后,对整个大局产生的微妙影响。

    这个决定一旦付诸实施,将会把微妙的局势一口气推向明朗,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郭宁的性格果决异常,他在战场上面临生死,也从没有半点犹豫,眼都不带眨一下的。但这个决定与战场无关,允许郭宁反复盘算的时间太多了,反而让郭宁有些不习惯了。

    他和移剌楚材两人,为此关起门来密议过好多回。其实此刻相关的命令已经颁下,相应的人手,也已登舟出发,可郭宁却依然患得患失。

    他反复盘算了好几遍,又忽然想到,自己在山东横冲直撞的时间里,中都城里那些人物顶着成吉思汗的军威,内部还有那么多彼此的冲突。想到年迈的丞相徒单镒以一己之力,维持着这么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还要竭力将之导向正确的方向。

    且不谈各自的政治立场,对这位老人,他其实是有几分钦佩的。

    就在郭宁反复推算的同时。

    中都大兴府。

    徒单镒斜倚在榻上,软榻比往日里更厚,也更软,但他显然不太舒服,时不时稍稍挪动下位置。

    新帝即位以后,大金的国势并未如徒单镒想象那样扭转。这数月,是蒙古军围攻中都的数月,也是朝局依旧乱象频出的数月,而主持政局的徒单镒愈发衰老了。

    他的脸庞,几乎被深深地皱纹和老人斑占满,已经完全看不出表情,他的须发也已经彻底雪白。但即使如此,他垂坠的眼睑下,偶尔目光一闪,还是带着几分锐利。

    “定海军那边,确定没有问题?”

    站在他身前的杜时升恭敬地道:“我家节帅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徒单镒咧了咧嘴,发出嘶哑的笑声:“这件事情,对郭宁也是有利的,他是聪明人!”

    “是。”

    徒单镒垂下头,好像打了个瞌睡。

    杜时升默默地等着。

    过了一阵,徒单镒忽然惊醒。他看了看周围,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递给身后的仆役:“照着名单,把他们都请来,要他们现在就来!我在这里等着!”

    ------题外话------

    话说,刚知道有大推荐啊……尽量加更一章以示庆祝。这一卷要结束了,局势开始偏离历史,有点小激动来着:)

第二百八十五章 四分(下)

    仆役领命而去,顷刻间,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出。

    但徒单镒侧过面庞,等了好久,仿佛并没有听见蹄声。他皱眉问道:“出发了么?要快,要骑马!”

    另外的仆役连声道:“丞相,已经出发了,个个都骑得快马。”

    徒单镒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的健康已经完全垮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名前朝政治斗争的最后胜利者,已经在向死亡狂奔。他活不多久了,或许就连半年,几个月,也未必支撑得了。

    咳嗽了好一阵,徒单镒才缓过呼吸,稍稍瞑目。

    “郭宁去莱州,着实是个好主意。”徒单镒慢慢地道:“如今四方彼此牵扯。他的莱州定海军,倒成了形势最有利的一方。”

    “丞相的意思是?”

    “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兵败之后,山东两路的朝廷兵马已不存在了。而杨安儿、刘二祖之流乘势席卷各地,忙着攻略地盘,扩充兵力,我估计,杨安儿和郭宁多半有些默契……呵呵,想必他也不愿在这时招惹强敌。你说,是也不是?”

    杜时升点了点头。

    “朝廷可用之兵,如今大部分集结在中都。偏偏中都又遭蒙古军逼到了咽喉,朝廷所有的力量都要用在维系中都不坠,对山东全然鞭长莫及。就算蒙古军退兵之日,朝廷腾出手来将有作为,也得先打败了控制大半个山东,拥兵十万以上的杨安儿,才谈得上其它。你说,是也不是?”

    杜时升笑了两声。

    徒单镒说了两大段的话,呼吸忽然急促。一名婢女慌忙上来,为他抚背顺气。

    过了一阵,徒单镒继续道:“蒙古军此前兵分三路攻袭,每下一城,便掠一城,屠一城,已然攫取了不计其数的人丁、钱财、物资。此时他们的部众散在中都路左近越冬,只待开春之后回返草原……故而他们最关心的,便是居庸关、紫荆关等地的退路,而要保障退路,又必须得压倒朝廷在中都的兵马。于是,两家在中都城外还有得厮杀、对峙。无论那成吉思汗作何想法,断然抽不出力量南下山东,报复拖雷被俘之仇。所以,小小一个定海军……”

    眼看徒单镒的呼吸又开始急促,杜时升替他道:“所以,我定海军的地盘虽小,兵力虽弱,却是滔滔局势之下,唯一一处安稳所在。我家节帅自可以广积粮、高筑墙,从容展布,以蓄实力。”

    “广积粮,高筑墙……”徒单镒轻声念了两句,意味深长地问道:“然后呢?”

    杜时升早年最煊赫时,也不过是执政胥持国门下的一个食客,如今面对着扶保皇帝登基的头号功臣、当朝丞相,却没什么心虚气弱。

    他就像一枚坚固的顽石那样,稳稳站着不动,只坦然道:“若两三年内,局势没有大的变化,我家节帅在莱州,就能坐拥五万虎贲。接着如何,就非我能揣测了。”

    “两到三年?”

    徒单镒想了想:“我听说,郭宁在莱州尊崇军户,将百姓置于武人的荫庇之下,以激励将士敢战之心,又广辟田亩百万以供耕作。这样的做法,想维持许久,恐有弊端丛生,可眼前却似乎真有大用。不过,你们就确信,会有两到三年的时间么?”

    杜时升郑重地道:“这就是我来拜见丞相的目的了。终究,朝廷也需要争取时间。眼下咱们两家……”

    这“两家”的字眼,未免张狂过了。你手里有的,终究还只是定海军!

    徒单镒不禁失笑,却没有揪着那两个字。

    “朝廷需要争取时间?”他反问:“这是什么话?你自己听听,你这是什么话?”

    杜时升面不改色,只轻声道:“蒙古人前后围攻了两三个月,拿中都大兴府的重兵和坚城并无办法。可大金疆域,已经有半数被蒙古军铁蹄踏过,成了废墟。朝堂上的许多人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所以此前皇帝召集重臣密议,有人想要求和,有人想要死战,有人想要迁都避难,有人想要坚守到底。”

    杜时升张口的时候,徒单镒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杜时升继续道:“本来众议多以求和、迁都为上。但我定海军赢了一场以后,主张坚守中都厮杀到底之人,又觉气盛。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唯一正确之人,短短月余时间里,彼此已经闹到水火不容,随时可能爆发另一场火并冲突……可大金承受不了再一次流血了。”

    他向前半步,看看徒单镒的神情:“我隐约听说,朝中也有持重之人在谋划一个全新的方略,意图彻底斩断冲突的根基。但这个方略要真正落实下去,需要时间。”

    待到他这番话说完,肉眼可见的,徒单镒的神气又衰弱了一些。

    厅堂角落里,走出身着道袍的重玄子。重玄子深深地看了杜时升一眼,转向仆婢们道:“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照应。”

    仆婢们俱都退下。

    此处厅堂,是徒单镒往日里最喜欢的起居之所。外间有绿杨垂柳、假山池塘。但这几日天寒地冻,一切都被积雪覆盖了。仆婢们列队出外,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徒单镒不说话,而重玄子忍不住叹气:“进之兄,你在胥老执政门下奔走,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如今你在中都,还能如此消息灵通,着实不易。”

    “我本卑微之人,往来交际的,也多是中都城里的幕职官、厘务官乃至胥吏之流。十数年来,上面的高官大吏如走马灯一般地换,可底下这些人总还在。上头的大人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只瞒得过其他的大人物。我站在底下抬头看看,没什么看不见的。”

    “……原来如此。”

    两人谁都不再言语,就这么默默地等着。期间徒单镒昏睡过去好几回,重玄子也并不惊讶,每隔一会儿,便替他擦拭面庞、胡须,用小盏盛了热水,供他嘬饮。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去,外间响起了脚步声。

    至少二三十人从厅堂外的长廊陆续步入,杜时升认得其中的半数。

    比如最前排的两名精干汉子,都是在中都守卫战里颇显才干的宗室子弟。一为尚书省祗候郎君完颜从坦,一为宿直将军完颜合达。

    再后头鱼贯入来的,则是两名进士老爷。

    高瘦的是蒙古纲,蓄有长须的是田琢,这两位,本就是徒单镒看好的年轻官吏,据说在前次政变的时候,本和胥鼎有政治交易,意图大用的。谁知政变以后的军事形势始终严峻,这两人也只能忙着参予中都防御,到处安抚民众,编练新军,并未如此前约定那般出任要职。

    再往后数十人,但凡杜时升认得的,都是年轻有才、身在关键位置而爵禄名位不显之人。

    一行人默默入来,在厅堂中各自落座。

    他们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杜时升,有不认识他的,稍稍询问同僚,脸上吃惊的表情一闪即逝。

    毕竟这数月来,定海军对蒙古四王子拖雷所部的那场胜仗,在中都城里被宣扬了太多回。

    自三年前西京留守抹捻尽忠击退蒙古军、射伤成吉思汗之后,大金的军队面对蒙古人,已经失败了太多次。一次次的失败几乎使满朝文武都失去了信心,直到定海军的胜利。

    这场胜利是数年来愁云惨雾中唯一的亮色,也是中都军民与蒙古军反复纠缠鏖战时,唯一的信心来源。

    那定海军,便是此前在中都杀败了胡沙虎的郭节帅所部,中都这里不少人都亲眼目睹过,深知彼辈都是百战虎贲,十分精锐。可中都这里,也不是没有雄健男儿……不管怎么说,定海军既然有得打,中都这里,大金朝廷雄师云集,也能打一打!

    因为这个巨大的激励意义,朝堂上衮衮诸公曾盘算了好几次,该给予郭宁何等样的赏赐。可随即有人提出,郭宁不该交还那四王子拖雷,应当将他绑了送到中都来。随后又有人揪出线索,指称郭宁在河北涿州,曾与杨安儿叛军有些往来,恐非忠君的表现。

    一应赏赐封赠这才稍稍放缓。

    纵使如此,杜时升如今在中都城里,也是横着走的红人。他都能在群贤毕集的丞相府里,坐到上首了……可这会儿杜时升在此,代表了什么?

    众人心中疑虑的时候,徒单镒睁开眼。

    在静谧无声的厅堂里,他的声音细弱,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楚:“皇帝,还有皇帝身边的一群人已经决定,尽快向蒙古人乞和,随即迁都南京开封府,以避兵锋。”

    众人悉悉索索的讨论声刚开了头,徒单镒继续道:“我不同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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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