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留守(上)
能站在这个厅堂里的,除了一个杜时升,其余的个个都是徒单镒的心腹。
众人皆知,数月前徒单镒一手翻覆局势,将宝座上的皇帝换了人。众人也都知道,新皇帝完颜珣的才能,确实远胜过此前那一位庸人,可面临当前的严峻形势,新皇帝的做法,却有极不妥当的地方。
最简单的一条,新帝上台,正逢蒙古军南下,那么所有人对皇帝的期待,无非是激励诸军,选将授权,与敌恶战,在中都城下稳住堂堂大国的威风。
先把台面上的事情做好了,把新帝即位以后的外部局势稳住了,然后你要从重臣手里收权,要在大政上头有所伸张,乃至在对蒙古军的策略上有什么想法,这都正常。身为皇帝,只消威望到了,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毕竟京中的近支宗室凋零,重臣们就算想另起炉灶,也没有合适的。皇帝和群臣之间,完全可以紧密合作,各取所需。
可皇帝的做法,却偏偏是反过来的。
蒙古军的威胁近在眼前,他本该选将练兵,授以全权,实际上却把精力放在权衡领兵诸将的地位,以权术手段迫使诸将彼此牵制。
当日他即位的时候,有推举之功的武将有郭宁、术虎高琪、仆散端、仆散安贞、张柔、苗道润等十余人。这其中,郭宁随即领兵出外不算,其余众人,各有所长,皆非无能之辈。
术虎高琪是宿将,领有原本缙山行省的余部,兵力最强;仆散端资历最深,兼得军政之长;仆散安贞英锐有为,是女真贵胄们一致看好的新秀;张柔和苗道润,则一头跟紧皇帝,一头笼络河北豪杰。
这几人,无论皇帝看好谁,想重用谁,不说打退蒙古军,至少稳定中都周边形势没有问题。
可皇帝约莫是缺乏了点安全感。他看上去对一个个将领亲厚无比,实际上却又并不真的托以心腹之任,短短数月间,便重新拔擢了完颜承晖、完颜弼、乌古论庆寿等十余人,皆为方面之将,彼此更无统属,诸事皆统于皇帝。
皇帝本人难道是宿将、名将?当然不是。
他有能力指挥诸军,正面对抗蒙古军么?当然没有。
中都周边的战局,在皇帝的操控下,可谓从稀烂走向更稀烂。自从北京留守、老将乌古孙兀屯在涿州战败,朝廷在西山的军事据点也遭蒙古军强力拔除,由此失去了西、北两面的屏障。
可皇帝仍在不断地封官许愿,拆分军权,以至于旬月间中都城里自都统至谋克,不啻万余,人人腰间都挂着金银牌符。然而人人都不敢、也不能出城与敌一战。
到了此刻,蒙古游骑已经大摇大摆地巡行中都城外,以至城中樵采艰难,农田荒芜,漕运断绝。军事形势已经恶劣到了极点,中都的粮价已经翻了五十倍,城中开始有百姓易子而食了!
这时候,大金国的皇帝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说,一来中都缺粮,百万军民已经难以支撑;二来因为中都与周边各地隔绝,导致中枢对地方的掌控能力不断下滑……要不,咱们向蒙古乞和吧?乞和成功以后,我就带着大家躲到南京开封府去,不在中都受苦啦!
怎么样?各位觉得,我这个想法如何?
此话一出,朝中真有人欢喜赞叹。
可包括徒单镒在内的、较有眼光的重臣,无不暴怒。
今日听到徒单镒转述的在场众人,也都个个觉得荒唐。
乞和、迁都这两件事,寻常的小臣可以谈谈。朝廷重臣执此意见,以备万一时有所转圜,也不是不可以。但大金国的皇帝怎么能公然提出这样的主张?
大金国建国的基本,不是修己文德、远人来朝,而是实实在在的武威。大金国的皇帝,更必须保证己方的武威不坠。何况山东那边,已经打过胜仗了,明摆着,蒙古人也是会输的!
国都不动,銮辂不动,大金国的武威就还在,域中之主的体统就还在。哪怕眼前的局势再艰难,只消蒙古人稍退,朝廷总能缓过气,腾出手,总有重新收拾地方的可能。
可如果皇帝都不敢待在中都城了,辽东、河北、山西的大片疆土上,无数官员将士会怎么想?皇帝都怕了,官员将士们难道反而不怕?皇帝都跑了,官员将士们哪还会战斗?
这是明摆着的,皇帝一动,大金国的疆域内千千万万的人心就跟着散了!
汉儿的史书上,倒确实记载过不少避敌迁都的王朝。比如此时的南朝宋国,就是中原易手后,九王赵构渡江建立的。
那是因为赵宋在江南尚有广大疆域,亿兆子民,就算丢了北方半壁江山,犹不失为大国!
大金如果丢了东北、河北等地,还剩下什么?对了,山东地界现有杨安儿造反,那个没造反的郭宁,也没安好心!
更不消说南面的宋国、西面的夏国,他们会作何反应?那后继的可怕情形,简直叫人不敢想!
退一万步来讲,皇帝本人怯敌避战,这算什么?
诸多文武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换了新皇帝上台,就是为了让你作出这样的决定?这事情完颜永济不会干吗?便是往皇帝御座上放一个傻子,他也会干!
非得你完颜珣出面吗?
这样的情形,使得徒单镒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徒单镒并非因此怀疑自己的眼光,也不是因此自责。这位皇帝的上台,是满朝文武对前代皇帝完颜永济失去信心的结果,是徒单镒和完颜纲这对政敌共同选择的结果。
他的政治手段和权术,至少符合一个帝王的最低标准。
可悲的地方在于,徒单镒没有想到,完颜珣会软弱怯敌到这种地步;可悲的是,就是这样的完颜珣,已经是国朝近支宗室里最出色之人了,在完颜珣登基前杀死的越王永功、夔王永升、霍王从彝等人,还要蠢。
那么,该怎么办?
大金朝的皇帝,就应该据守中都,与蒙古军鏖战到底,可是,怎样才能阻止皇帝的荒唐企图?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徒单镒坚定不移的反对态度,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徒单镒说出扭转局势的办法。
有很多人俯首等候着,忍不住再去看杜时升。
难道定海军又要入中都?难道又要换皇帝?难道数月前中都的那场大屠杀,还要再来一次?这怕是不合适吧?蒙古军就在眼前,中都若再内乱,只怕城池就要丢了!有人迟疑着,想要出列对徒单镒说什么,却又不敢。
只听徒单镒缓缓地道:
“皇帝想去南京开封府,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毕竟南京富庶,人丁繁茂,又有华丽宫室。据此雄城南阻长淮,北拒大河,西扼潼关以自守,也足以得一时的安稳……这是如今大金疆域中,唯一一块安稳所在,除此以外,绝无皇帝可以落脚的地方。所以,我们只要阻止皇帝去往南京,也就同时阻止了皇帝离开中都。”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怎么阻止?”
“我会告诉皇帝,赞同他南迁的主张,但因为蒙古军隔绝南北漕运,车驾不通,所以就算要启程,无论如何也要到明年夏秋时分。而在皇帝启程之前,为了保障南京地方平靖,皇帝应派出一位宗王先行出发,出镇南京留守司。”
“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有人当即发问,也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皇帝性颇猜忌多变,很快就会反悔,但他会发现,有司已经火急通过了诏书,并及诸位掌握南京路军政实权的任命。而这位宗王,还有你们,则需要立即出发,抢在皇帝阻止之前,经由海路去往开封府。这条路线,我已经安排好了,进之先生代表莱州定海军,重玄子道长代表全真教,会全程陪同,保障你们沿途的安全。”
说到这里,徒单镒急促的呼吸了几下,明显有些疲惫了。
杜时升适时起身,向在场众人行礼致意,而重玄子则拿了滚烫的湿布巾来,替徒单镒擦脸提神。
过了好一会儿,徒单镒缓过身来,继续道:“皇帝自即位以来,常恐权柄下移,最怕的,就是我们这些重臣瞒着他操纵朝政。你们这一去,他必定会疑虑异常。而这一点,正好被我们所利用。在召回这位宗王之前,他绝不会离开中都,更不会踏进南京开封府半步。”
“可是,皇帝想要召回出镇地方的宗王,难道很难么?”
“皇帝要下诏书,不难。可是,要下一份召回你们的诏书,很难。中都城里的重臣们,有的是办法阻止他。”徒单镒轻笑了一声,慢吞吞地道:“何况,就算有诏书来,你们身在南京开封府,便如海阔天高,无须理会这种乱命。”
“什么?”
堂上一时哗然。
听到这里,大家都明白徒单镒的意思了,这哪是利用皇帝的猜忌性子?分明是要众人辅保一位宗王,在南京开封府另立一个小朝廷。这就等于是朝中群臣携手,把皇帝想走的路提前走了,迫使皇帝无路可走!
这个主意,等若彻底斩断了皇帝动摇的可能。既然不能去往南京,皇帝哪怕再怎么不情愿,也只有驻在中都大兴府,和蒙古人纠缠到底!
徒单镒真不愧是一手废立皇帝的当代头号权臣,这真不愧是他能想出的主意!
这主意一旦执行。皇帝和徒单镒之间,可就彻底撕破脸了,而中都和南京开封府的关系,又会变得复杂异常。
这主意,对皇帝够狠,对徒单镒自己够狠,对此刻响应徒单镒号召来此的文武官员们更狠!
但在场官员们全都是人精,他们又随即想到,这个主意如果执行下去了,某种时候,或者又会带来丰厚到无以言表的利益?
如今的时局……可不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堂下稍稍骚动,随即恢复安静,只有数十道眼神扫来扫去。
两名文官首领蒙古纲和田琢对视一眼,田琢做了个伸手相请的姿势。
蒙古纲出列躬身:“徒单丞相,我有件心事,若不问个清楚,心中不定。”
徒单镒眯着眼:“你只管说来。”
“如今朝廷宗室凋零,我不知道,丞相所说的这位宗王是谁;更不知道,这位宗王信不信我们,而我们,能否信得过这位宗王。”
徒单镒用枯瘦的手拍了拍榻上的柔软被子,哈哈笑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七章 留守(中)
此前,满堂文武只是在听着徒单镒指示方略,到蒙古纲问出这句话来,便说明这批人开始认真考虑此举的可行性了。
而这句话,实际上等若是蒙古纲出面,向徒单镒、乃至向徒单镒看中的那位宗王,要一个明确的承诺。
众人都知,徒单镒是国朝大定十三年的第一批进士,此后十余载,历任中都路教授、国子助教、国史院编修官,是女真人里少有的儒臣。此后他在政坛数十载,最主要的支持者,也是国子监里冒出的一批批进士、文臣。
蒙古纲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和徒单镒都是东北内地出身,都是女真人的辞赋进士,也一样当了十几年的国子助教,两人的关系一向亲密。
不同的是,徒单镒性格绵里藏针,愿意妥协。而蒙古纲则刚毅严正,信赏必罚,故而官品虽不甚高,却隐约得到众人敬畏。
这样的问题,也就只有蒙古纲会这么坦然发问。
而徒单镒竟然不答。
他笑了半晌,气又接不上了,只举手,连连指着完颜合达。
众人都把视线转去。偏偏完颜合达是那种极其规整的武人性格,徒单镒再怎么指,不明确说话,他就不应,甚至都不躬身示意。
直到重玄子上来拍着徒单镒的后背,让他顺过了气。
“景山,可以把人请进来了!”
完颜合达是成长于行伍之间的女真良将,绝擅弓马,以骁勇著称,同时又颇通文学,有个汉名唤作完颜璟,字景山。
皇帝即位以来,因为觉得自家身边没有可靠之人的缘故,颇提拔了一批地位卑微之人,充入近侍、护卫。完颜合达便是数月前被擢为近侍十人长的,因为勇健果敢而得到皇帝信赖,不久便被提拔为尚厩局副使,再转从五品的宿直将军。
理论上,完颜合达掌总领亲军及宫城诸门卫禁,并行从宿卫之事。他与皇帝的亲近程度,还超过负责拱卫直使司的苗道润、张柔两人。
在场的好几人都是刚晓得,原来这位近来地位飞速窜升的皇帝亲信,其实也是徒单镒夹袋里的人物。此等宦海浮沉数十年的不倒翁,其人脉真是深厚得可怕。
听得徒单镒吩咐,完颜合达肃然行礼,转身出外。
过了会儿,他又领了一人入来。
今日徒单镒紧急召见众人,谈论的事情何等机密,在场众人的傔从伴当,都被留在了府外,有专人陪着。完颜合达便是领了自家的伴当来。
这伴当作寻常武士打扮,但外罩兜帽,看不清面容,似乎身份有些特殊?
这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完颜合达,除下兜帽,向四周看看。原来是个十五六岁,身材甚是壮硕的少年。
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显得紧张。注目已毕,他先向完颜合达颔首:“有劳将军!”
完颜合达侧身让过:“不敢。”
他再看向徒单镒,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老丞相费心了。”
徒单镒呵呵地笑着,气管里又发出嘶嘶的声音。
转回身来,他又向着蒙古纲微微躬身:“老师,许久不见。”
蒙古纲一时间有些失神:“是你?徒单丞相说的那位宗王,是你?”
少年沉稳地道:“正是我。”
蒙古纲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以女真人礼节撒速参拜:“拜见遂王。”
在场诸多文武全都惊骇,随即哗啦啦俯身拜倒:“拜见遂王。”
就连端坐在旁的杜时升,脸上都流露出了一抹讶色。他望向重玄子,仿佛在问,这也能做到?
重玄子尽量保持着世外高人姿态,却忍不住捻了捻胡须。有些事看起来耸人听闻,但有徒单镒的政治人脉为依托,有全真教在宗教上头的灌输为手段,想要做到……
确实也很难,简直难以想象。但终究做成了,不是么?
这位被称为遂王的少年,不是什么完颜氏其他支脉的宗王,而正是当今皇帝完颜珣之三子,遂王完颜守绪!
此前徒单镒解说自家计划时,众人的疑虑有相当部分,都集中在这个宗王的身份上。
毕竟大金宗室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简直太频繁了。徒单镒说,这位宗王去了南京以后,当能激起皇帝的猜忌疑虑,但谁晓得皇帝会怎么样?万一这个人选触了皇帝的霉头,皇帝来个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地玉石俱焚,那可不就完蛋了?
此时完颜守绪出面,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遂王是徒单丞相这边的人!
遂王是皇帝的亲儿子,亲儿子坐镇南京,统领本路军政以供中都,有什么问题?
谁都知道,天家无父子的道理,一旦遂王到了南京开封府,为了这份重权,皇帝和儿子之间必有冲突。可问题是,这冲突拿不上台面啊。皇帝随便怎么提起,以徒单镒为首的朝中儒臣,有一千种一万种说法,去堵皇帝的嘴,让皇帝把他的不舒服吞回肚子里,然后老老实实在中都守着!
现在,蒙古纲的问题只剩下后半段了。
遂王信不信在场众人,而在场众人又能否信得过遂王呢?
此去南京,是要办大事的,遂王和部属们,虽然是今天才头一回摆明车马见面,却必然是同舟共济,必须得上下同欲才行。这上头,不能有半点含糊!
徒单镒这时候再度开口:“遂王,请来老臣这边。”
完颜守绪站到徒单镒身前。
“我需要你做的,大金需要你做的,早就已经说明白了。我现在问你,你下定决心了么?你决定要听从我的建议,做这场大事么?”
完颜守绪沉默了半晌。
众人偷偷去觑他,以为他是犹豫了,然后发现,他只在安静地思考,脸上并没有动摇的神色。
“我下定决心了。徒单丞相的建议很好,我必然遵循,绝不会改变。”
完颜守绪说话时的姿态,根本没有少年人的跳脱,而像是成年人那样老练。真是不可思议,外界可谁也没传扬过遂王的名声,谁晓得遂王年纪轻轻,竟能有这样的稳健气度?
在场许多人同时松了口气,吐气的声音甚至像是厅堂里的风声。
徒单镒点了点头,继续道:
“如今蒙古勃兴,兵强势盛。我大金的局面,较之于当年宋人丢掉开封的时候,也差不多了。方才我和众人说起,如今的南朝宋国,便是当日宋室的九王赵构一手开辟。”
大金国的文武,对南朝宋国大抵有些鄙视。谁也不知道徒单镒为何忽然说起这事儿,只默然听着。
“那九王赵构,其实是个庸碌之辈,之所以能建业定基,挽救危亡,是因为他一度信用能臣,放手让能臣去施展。此刻身在这厅堂里的,除了那两位以外,都是我大金的能臣。蒙古纲曾是你在国子监的师长,这些人的身份,才能,你慢慢询问就行。”
徒单镒喘了两口气,提高嗓音:“遂王,我不知你的才能,究竟比那赵构如何。但要办大事,一定离不开群贤襄助。我现在问你,你能坚定不移信用他们,放手让他们施展么?你能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公平待他们么?”
完颜守绪应声道:“本该如此。只要他们以诚意待我,我完颜守绪必定也以诚意对待他们。”
“这话不必对我说。”徒单镒笑了两声,牵着完颜守绪的手,让他转过身:“你对他们说。”
完颜守绪点了点头。他很小心地捧着徒单镒的手,将之慢慢放回锦被上,然后才向前两步,站到了一众文武之前。
他仔仔细细地看看每一个人,像要把他们的面貌记牢那样。过了好一会儿,他弯下腰,行了个极其隆重的大礼:“小王在此谢过诸位了。南下以后,我们彼此扶持,绝不相负。”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徒单丞相就在后面的榻上看着呢!遂王把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
所有人再度拜伏回礼:“彼此扶持,绝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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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金哀宗完颜守绪比章宗、宣宗都要强得多,或许比世宗也强。他大概可算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的亡国之君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留守(下)
贞祐二年。元旦。
女真人本来没有历法,也不庆年纪岁,纵有节庆,多按辽俗。直到建国前夕,许多女真人说到自家年纪,也只能盘算着,曾见草青几度。入主域中以后,渐染华风,百载至今,举凡元旦、上元、中和、立春等,都是极受重视的节日。
元旦这一天,乃元正启祚,品物咸新之时,皇帝要升御座受群臣朝拜,随后外国使者入见、曲宴、朝辞。民间也有热热闹闹的庆祝。
今日是完颜珣登基以后的第一个元旦,他也希望,这个元旦能像以前一样壮丽繁华,彰显大国之盛。
可惜做不到,今年什么都没有,没有仪式,没有庆典,没有外国的庆贺使者,君臣就只正常办公。
往年灯火通明,金吾不禁的中都城,这会儿非常寂静。
完颜珣站在蓬莱阁上,只见城墙上的灯火通明,有兵卒往来巡逻。蒙古骑兵可不会计较什么年节,这几日里照旧袭扰。因为西山大营和城北金口大营都丢了,所以通玄门和彰义门两个方向都非常吃紧,城头的灯火也格外稠密。
城外某处也有火光腾起,约莫是哪个村子被蒙古骑兵纵火烧毁了。
大安三年的时候,蒙古军就来过一次,没能攻下中都,退走了。去年以来,蒙古军兵薄城下四个多月,但依然拿不下城池,所以城里的官员们,倒未必有多么紧张。完颜珣听得清楚,那些距离皇城较近的府邸中,依然有歌舞酒宴,乃至丝竹管弦之声。
普通的百姓们当然就要苦一些了。
中都城本来就有数十万人口,这数月来从周边各地逃亡而来的,也不下数十万人。朝廷根本没法收容他们,寺庙宫观也安置不了那么多。很多人便只能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
天气很寒冷,他们挤挤挨挨地簇拥作一堆一堆。完颜珣看得到他们黑色的声音,也听得到他们在刺骨寒风中哭泣着、呻吟着、抱怨着。好在,警巡院的差役、威捷军的士卒一直在巡逻。
差役和士卒们巡逻到的地方,难民们就会止住哭泣,竭力蜷缩起来,不引起注意。自从入冬以来,起初朝廷还会放赈,但后来粮食越来越紧张,以至于白金三斤不能易米三升,放赈也就停止了。这一来,每天都有上百名乃至数百名的难民被冻饿而死。差役和士卒们到处巡逻,会把已经死掉的的人拖到南门外的乱葬岗扔掉。
有些百姓估计着自己快死了,会主动向差役们恳求,请他们费一点力气。也有人还不想死,于是就尽量把身形蜷缩得小点,不要引起注意。
完颜珣面无表情地目睹这一幕,转身从蓬莱阁下来。
本来想着看中都景色,却不曾想见到了这些。但这是没办法的事,看过也就罢了。
其实完颜珣今天心情很不错,因为他一直以来推动的请和、迁都两项方略,终于有了实现的希望。
此前几名朝堂重臣,对此都不赞同,甚至压制着完颜珣,不让这讨论释放到外界。但今天上午,原本坚决反对的左丞相兼平章政事徒单镒,竟然稍稍松了口。他提出,不妨派一位皇子,先去南京开封府探一探路,看一看环境,再做决定。
这是理所当然的。皇帝玉辇,岂是能轻易动的?真要出发,总得有人打前站。而只要有人打过了前站,南京开封府的优劣就可以拿出来讨论讨论了。
所以完颜珣大大夸赞了徒单镒,立即同意了他的完整提议。
他希望由遂王领人去办这件事。
可以!
他希望给遂王一个南京留守的职务,稍稍整合南京的军政。
没问题!
他希望调派一批年轻官吏跟随遂王,以便照应沿途所需。
应该的!
徒单镒既然作出了让步,完颜珣身为皇者,自然也该展现兼听的气度。这老儿毕竟是执政手段纯熟的官员,这些琐碎的事情,听他的总没错。
何况,完颜珣这个皇帝,上台就很仓促,他身边的一批亲信比如兀颜畏可之流,又在河北被郭宁杀了。即位以后,他在朝中始终没能真正拉拢到可靠的羽翼,于是也没法无视诸多重臣的权威。
完颜珣在当上皇帝之前,非常鄙视前代的皇帝完颜永济,觉得是这蠢物执政无方,才使局面颓败如此。等到自己坐上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座位,他才发觉,好像有点苛责完颜永济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大金国沉疴缠身,上上下下都已经烂透了,就算皇帝想要励精图治,身在罗网之中,难免处处遭受掣肘。
这阵子,完颜珣大大加强了殿前司下属的近侍局,以当年潜邸旧人为近侍,不止监察百官,也探访民情、军情。他希望以这个心腹机构来压制人心散乱的尚书省和六部,进而把军政各项的千头万绪的事务汇总捏合起来。
所以,慢慢来吧。
那几个重臣都以为,自己想要迁都南京,是因为畏惧蒙古人。其实他们错了,蒙古军再怎么强盛,始终都拿不下中都坚城,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正是那些十几年、几十年如一日控制朝局的重臣!
完颜珣身在中都一天,便只能受他们压制一天。所以,必须断然迁都!
到了开封府以后,整个朝廷便形同另起炉灶。到那时,群臣的掣肘必然会少些,近侍局的人也有了发挥的余地,而皇帝的权威,才能得以伸张!
一面这么想着,完颜珣一面往仁政殿去。
蓬莱阁是座水阁,往仁政殿方向要经过一座精致拱桥。完颜珣扶着拱桥的青竹栏杆,走到半途,忽然止步。
后头有个捧着香炉的小内侍一不注意,蹭到了完颜珣的袍脚,连忙跪倒。
完颜珣看也不看他,只茫然地皱了皱眉头。
嗯?
哪里不对?
他想了想适才自己的盘算,好像甚是妥帖,没什么问题啊?
再想一遍,依然没问题。眼下最大的难题,就在于群臣掣肘,以致皇帝治军治政,都不能如臂使指。而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难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迁都。只消到了南京开封府,整个朝廷便形同……嗯?
另起炉灶?
完颜珣颇通汉家的史书文学,此时心念电转,也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南朝宋国的旧事。当日宋人的皇帝被大金兵马包围在开封,旦夕可下,而康王赵构孤身在外,却辗转相州、东平、济州等地,自拥势力,最后因为父兄被俘,他自家反而成了皇帝。
完颜珣倒抽一口冷气。
转眼之间,他又想到了很多例子,有晋时司马睿于大晋之中置小晋的故事;有大金开国之初,几乎架空朝廷的都元帅府;有海陵王南征之时,猝然翻脸的东京留守。
另起炉灶?
谁想另起炉灶?谁在另起炉灶?另起谁的炉灶?
他忽然出了身汗,猛然加快了脚步,匆匆奔回仁政殿。抬手招来一名近侍:“今日与徒单丞相说起的那些诏书和任命……”
这近侍名叫庆山奴,素来得力的,连忙殷勤上来,向皇帝解释,某件事已经用印成文;某件事,发到了某处官署;某件事已经交到了某人手里,副册都已经返回大睦亲府或者吏部存档了。
好嘛,这才几个时辰?那么多官署,全办完了?我怎么不知道大金国的朝廷官员们励精图治到了这种程度?
完颜珣连连冷笑:“如何办得这般快法?不讲规矩的吗?”
庆山奴看看皇帝脸色,低声道:“徒单老丞相亲自出面,全程盯着,谁敢耽搁?所到之处,官员们无不奉承,俱都是十万火急。”
完颜珣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然后再恢复正常:“也是。”
徒单镒的行为,很可疑。这件事有蹊跷。
好在徒单镒无论想要做什么,都得打着遂王的旗号。守绪这孩子性格闷了点,却不是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之人。有些事,我当面和守绪分说明白便是,正好提醒他,不要轻易被他人算计。
“召遂王立即来见,现在就去。”他沉声道。
庆山奴连忙奔出去了。
完颜珣没心思再看文书,起身背着手,在桌案前来回走着。
走了一阵,他觉得心里憋闷的慌,简直像是有一口血要吐出来,便让宫女们把殿门打开通风。
约莫过了两刻,庆山奴回来了。完颜珣看看他身后,没见遂王的身影。
“怎么?遂王呢?”完颜珣厉声问道。
庆山奴噗通一声跪倒,用力磕头。
一边磕头,他一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完颜珣压根没听。看庆山奴的模样,足够他能猜到发生什么了。他觉得浑身冰冷,像是被毒蛇盯住了一样,甚至有些绝望。这么大的事,需要无数的环节,无数的人共同推动。而他们就这么办成了,抢在皇帝想清楚之前,办成了,而且还办得那么坦然!
这个孽子!蠢货!
这帮奸臣!恶贼!
这个狗日的世道!
宫殿外忽然起了风,呼呼地穿过轩敞的殿堂,把许多灯盏一下子吹灭了。宫女们想要进来点灯,见庆山奴咚咚地磕头出血,竟不敢入来。
完颜珣就站在黑暗之中瑟瑟发抖,却不说话,也不动。
贞祐二年三月,大金国遂王完颜守绪自海道入山东,又潜越杨安儿叛贼的控制区域,历经艰难,到达了南京开封府。
完颜守绪随即就任南京留守,以行省统领河南统军司、南京路按察使司、转运使司,并行文陕西各路、山东各路。
由此,世人皆知大金国为了应对蒙古军的威胁,主动把疆域两分。而大金皇帝完颜珣,以天子守国门,不惜身当矢石,军民百姓闻此尚武勇烈之风,无不赞叹踊跃。
(第三卷完)
第二百八十九章 二百
三月中旬的时候,山东各地冰雪消融。
去年下半年开始的动荡和战乱,在这段时间,也仿佛告一段落。气候既然回暖,各地的百姓们早都开始着手春耕,而已经被纳入到军户荫户体系的百姓们动手更早些。毕竟他们手里的地更多,却大都少了侍弄,翻耕起垄等诸多事情都得抓紧。
一时间,莱州各地的田野上,都看得到如蚁的人群奔走,颇令人生出些墟落动新烟的感慨。
此时定海军府里,也颇为忙乱。
冬天做了再充分的准备,真到了农忙时候,总觉得这里不妥当,那里不周全。有的县里耕牛多了,粮种却不足;有的县里粮种有了,可农具不够;有的县里开始耕地了,却发现之前挖掘的水渠根本不好使。
也难免有武人抱怨说,自家的荫户老弱居多,啥也干不成。眼看着要误了农时,以至于自家都没心思训练了。
军府里的僚属专门讨论一通,都觉得局面不难调整,只不过百姓都去耕作,手头缺一些可调度的人力。
好在经过一整个冬天,定海军对地方的掌控越来越强了,家底厚了,办法也多。
此前定海军重整登、莱、宁海三州的兵员,将登州和宁海州的牢城军,也都统一筛选。定海军的精锐毋庸置疑,选择兵员的要求也高,那些被淘汰掉的士卒,足有两三千人。可其中很多人离了军队,又根本无家可归,只临时由靖安民管着。
此番军府索性将他们全都去了军籍,由政务司统一调度,分去各地,少量协助物资转运,大部分直接协助春耕。待春耕之后,就地划入荫户,也算给了他们一个去处。
所谓牢城军,乃是承袭宋制而来,顾名思义,即为盗窃及有罪配隶之人,用来充防筑之役。
不过大金的牢城军里头充斥着的,其实并非有罪之人,而是朝廷急着签军签丁时,地方官吏下黑手从各处掳来的身份不明之人。
既然身份不明,那就难免作奸犯科。为免他们作奸犯科,提前将之脸上刺字,发入牢城,乃是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的了。至于这些牢城军的士卒,个个都说自己身家清白,从不作奸犯科,那怎么能信?牢城里的贼徒们,哪有可信的?
地方官吏们总有办法把话说圆了,而牢城军的士卒们,便就此成了大金国最低级的炮灰,地位比射粮军还不如。
王二百就是一名被淘汰的牢城军士卒。
他本是海州完犊村的渔民,因为出生的时候,父亲在海上一网收获了二百斤的鱼,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前年夏天的时候,王二百与本村的青壮出海捕鱼,正撞着海上暴风,王二百仗着水性出众,在狂风暴雨中救助了落水的同伴,自家却倒了大霉,被一截吹断落水的桅杆砸中。
他抱着桅杆在海上漂了足足六天,靠吃生鱼补充体力,终于在宁海州的成山一带登岸。大难不死之后,他喜得狂呼乱喊了两声,然后便好死不死地被签军的官吏发现了。
官吏们一看,嚯,好一条大汉,当下不由分说围拢上去一棍打翻,五花大绑带回城里。
稀里糊涂一阵折腾下来,王二百的身份,成了来路不明的海贼,然后脸上多了个金印,从此成了文登县的牢城军士卒。
此后两年,他倒是没捞着打仗,但却见到了好几次战场上的尸山血海。这使得王二百愈发思念家人。
他接连着想办法逃亡,可运气不好,好几次被抓,皆遭上司重责。其中有一次军棍吃狠了,伤了胯,如今走路有一点点瘸。
待到定海军重编部伍,王二百依旧想着回海州去,故而每次考核都偷奸耍滑,力求表现拙劣。
果然他就被淘汰了。
没想到的是,定海军对这些被淘汰的士卒还不错,继续供给吃喝。足足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能吃两顿半饱的饭,晚上还能睡个安稳觉。
他被挑中来到移风镇屯堡的时候,有点害怕,以为定海军那些手持刀枪的军爷们,要让他们干苦力干到死,所以一路上又在谋划着跑路。
直到听说海州那边强人造反,一片兵荒马乱,他才失望地放弃。
当然也真有人趁乱逃跑的,可定海军里骑兵甚多,逃走的人多半都被抓回来了。第一次抓回的,每人吃了二十军棍;第二次被抓回的,直接就砍了头。
砍下的脑袋,都被挂在竹竿上,立在营地外头。据说,这是定海军郭节度的喜好。
正常人哪有这样的喜好?那郭节度想必青面獠牙,凶恶的很。
王二百少年时在渔村里就听说过,大金国的高官,都是从北面深山里来的女真人。他们与汉儿不同,发起狠来,吃人肉,还喝人血呢!
可战战兢兢在移风镇过了十来天,王二百却有点不想走了。
在移风镇屯堡的日子,比宁海州那边要好得多。每天都能吃烤饼,有杂粮糊糊,偶尔还有些盐菜和鱼。这就真不错了,脸那么大的烤饼,又硬又实在,当年在渔村里,得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那就是干活儿累了点。
牢城军本来就是干防筑杂活儿的,王二百在文登县也不是没卖过苦力。但替官府干活,谁不是在凑合着?定海军这边却不一样,天气还冷着呢,就要挖沟、垒墙、建房。
王二百挖了三五天的沟,然后被派去打土坯。这档子事,有个讲究:用来垒墙的土坯,不是夯实就行,夯之前要筛过,要把土里的草籽、草根都清除掉,否则土坯就不牢靠。
王二百不想当兵没错,但却是个厚道人。他觉得,既然吃得好饭,就得干得好活儿,于是带着同出于文登牢城营、与自家相熟的几个士卒,每天仔仔细细地筛土,扎扎实实地打夯。
他力气很大,打夯的时候,一个人能当两个人用,做土坯的进度也快。故而,连着被上头的吏员夸赞过数回,很快成了带领二十多人的小头目,每天吃饭的时候,额外多一个饼子。
屯堡里有个队正,据说是那郭节度的昌州同乡,唤作赵斌。
赵斌挺喜欢人高马大的王二百。他问王二百,为什么没被军府选上,又问王二百,有没有兴趣做他的傔从,做傔从的话,会有不少好处。
此前挑兵的时候,王二百想得挺多,这会儿却不知为何,懒得多想了。
他说,行吧。
赵斌哈哈大笑。
听旁人说,已经被沙汰下来的人,现在有不少后悔的,但想要重新加回军藉,又不那么容易。
不过赵斌既然吹嘘说,他和定海军郭节度是同乡……这话可能是真的,他也真有点底气。为了这桩事,赵斌带着王二百,专门往莱州掖县城走了一次。
因为搭了军府运输物资的大车,一百里地,只用了三天。王二百坐在车顶上,只觉得道路平直坚固,两侧都是田亩和水渠,每隔十几里地,就有个和移风镇差不多的小屯堡。
到了掖县以后,赵斌果然对官衙挺熟。他直接去的大衙门,据说是新设立的莱州都指挥使司。
走了几个小院,交递了文书,到最后一处,赵斌让王二百在簿册上按手印子。
他说:“小子快按,按完了,你就是我的阿里喜啦!哈哈哈!”
既然要按手印,王二百就老老实实咬了自家手指一下。想到以后能分田分地,他有点快活,满脑子盘算着,能把海州完犊村的家人和乡里都接来过好日子。想得是好事,咬得有点用力,他上下牙齿一碰,满嘴的鲜血淋漓,顺着嘴角往外流。
咬过了,才发现身边几个军官都目瞪口呆,连连说桌上有红色的朱砂可用,兄弟不必那么狠。
第二百九十章 老卒(上)
这个小厅,乃是莱州都指挥使司下属承局办公所在。
莱州都指挥使司,是个新建的衙门。不少士卒连这衙门的正门开在哪头都不晓得,赵斌倒是真的熟悉,他溜溜地走来走去,好像哪里都有熟人。
这会儿王二百举着飕飕冒血的手指,问道:“可以按了么?”
几个军官看他都笑,也有人对赵斌道:“老赵,你找的阿里喜,可靠么?”
赵斌嘿嘿笑了几声,转而对王二百喝道:“换个手指,用朱砂按过!”
王二百老老实实地照办了,然后又拿着笔,画了几个押。
待到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左近又聚了几个军官,有人哈哈地问道:“小子,手指断了吗?”
王二百举起手指给其他人看,示意并没有断,然后手臂被赵斌啪地一声打落。
“既然你成了我的阿里喜,那就得听我的啦!别理他们!跟我回去以后,你得练刀枪,练行军,练队列,这口饭,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王二百点了点头。他性子实在,可不傻,当年在渔村里他就知道,上头官爷说的话,若是好话,十成里只能信三成,若是坏话,最好信到三十成,五十成也不差。
果然,刚按了手印子,就要我吃苦头了。
“我会使刀,棍子也行。”他道。
“哦?回去以后,使给我看看。”
“以前我们出海打渔,经常遇见海匪,还有走私贩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非得会使刀、棍,才能挣命。”
赵斌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都一样的。”
“队正你说什么?”
“以前我在昌州的时候,出城办事常撞见马贼,也都是杀人不眨眼那种。有一次和马贼对砍了四五刀,才发现那个贼是我本伍的同袍。当兵活不下去了,他就偷偷去当贼……这世道,谁不是在挣命呢?”
王二百点了点头,走了几步他问:“队正,那个马贼后来怎么样了?”
赵斌指了指自家的鼻子:“你看我,活着么?”
王二百露出严肃的神情,伸手去探赵斌的鼻息,然后手臂又被赵斌啪地打落。
“我既然活着,马贼自然已经死了!生死关头,哪容得犹豫?一刀过去,要么你死,要么敌人死!”
这话是在理的。王二百也常听牢城军的老卒讲起。
他跟着赵斌继续往外走。
而赵斌向几名擦肩而过的同僚点头示意,继续絮絮叨叨:“哦对了,军府会授田给你……我说,你也别挑了,知道我在移风镇南面那块地么?河沟边上的?”
“知道啊。”
“那块地的地势高了点,是旱地,不过,离水很近。过一阵腾出手来,我想办法搞一辆水车,再挖个槽,轻易就能灌溉几百亩的田。我自家的,还有我那些荫户的田,都能用上。你要是觉得可以,就选我家旁边的地。就一架水车足够,都能照应着!”
王二百在移风镇干了十几天的活儿,对周边地势倒是熟悉了,知道情况确如赵斌所说。那倒是不错的。
这位官爷嘴里的好话,竟然能信九成?
王二百点头道:“好!”
赵斌一下子就快活了许多,他拍着王二百的肩膀,继续道:“你也会有荫户的。不过,咱们这些屯堡里的兵,乃是二等。无论军械补充,还是荫户的配给,都得排在一等精兵的后头。所以,眼前还急不得。”
他看看王二百的神色:“我说,眼前有桩急事,倒真需要咱们办好。”
“官爷你说。”
“叫队正!”
“嗯,队正你说。”
“你那片地再往南,是片坡地,坡顶上那个望楼你不用管,坡地本身,只有乱草,正好可以放羊。你要是乐意,就在那边修个羊圈。我跟你说,羊也是很金贵的,得找地势干燥向阳的地方,还得通风、保暖。对了,还有栅栏。不过栅栏好办,回头我画个图,咱们把那羊圈先起了?”
原来是为了养羊,原来是看上我夯土板筑的手艺了。
……问题倒也不大。
这位官爷,哦不,队正先前对我也挺好的,他还给了我新的被褥呢。他是个好人,替他修个羊圈不算什么。
王二百重重点头:“我没养过羊,不过,羊圈可以修。”
“好!好!”赵斌重重地拍着王二百的肩膀:“我们要起个大的,能养一百头,两百头羊的那种!”
“队正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哈哈哈,小子,咱们回去!等羊圈起好了,我便去搞两头小羊来,明年后年,咱们就有一群羊,大家逢年过节,都吃羊肉!哈哈哈!”
赵斌得意洋洋地笑着,领着王二百往外头走。
走了两步,他又叹气:“可惜,还没想明白,羊从哪里来。”
正在这时,衙门外头忽然有十余名护卫涌入。
赵斌连忙和王二百一起退到院落边缘,随即又看见一名高大黑瘦的中年人撩着袍角,从正堂里快步迎出。
赵斌低声道:“出去迎接的,是莱州都指挥使史泼立!多半是来了个大人物,可能是我家……”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个声音笑道:“估摸着史兄最忙的时间过了,今日出外,恰好经过门口,就想进来看看。史兄,这些琐碎事务上头若有难处,随时去找安民兄,别给他面子,别让他闲着,哈哈。”
“不敢。”高瘦中年微微躬身,随即闪在一旁:“节帅,请。”
“史兄也请。”门外进来一名轻袍缓带,腰悬金刀的年轻人。
此前随着杨安儿势起,山东各地瞬间山河变色,响应定海军号召,迁移到登、莱、宁海三州的军民百姓数量巨大,故而定海军的兵员充实很快。
但郭宁完全不打算效法朝廷之军,动辄拿出十万二十万的武装乞丐上阵。他一直压着将领们继续扩军的想法,而是继续优中选优,保证精锐部队的战斗力。
到两月底的时候,郭宁在莱州、登州和宁海州建立了三个都指挥使司,统合了三州原本的镇防军、牢城军,乃至一些比较配合的猛安谋克军,用以负责地方的戍卫。
三个都指挥使司下属的兵力都在三千上下,也配有相应的荫户、屯田。他们若上战场,主要作为精锐部队的羽翼之用。
三个都指挥使,莱州这边是靖安民兼任,宁海州是郝端,登州是马豹。郭宁又另外派了张信和刘成作为郝端、马豹的辅弼。靖安民所部,确实不如郭宁的河北溃军能战,这时候渐渐退居二线,也是理所应当。
郭宁真正用来打硬仗的军队,依旧在定海军节度使的直属之下,规模稍稍增加到了一万出头。主将也依旧是骆和尚、李霆、汪世显、韩煊、仇会洛和郭仲元六人,但各部分别得到了燕宁、高歆、张荣等山东本地豪杰的充实,战斗力只会更强。
在莱州都指挥使司这边,新建没多久,事情自然忙乱。各种实务,举凡人员铨选、军籍流转、军械的申请发放保养,粮秣辎重的储藏调配,全都落在这个衙门里。
因为名义上的正职靖安民事务繁忙,许多公务都由新任的副都指挥使史泼立负责。
史泼立是曾被杨安儿借重的宁海州大豪,地位和徐汝贤差相仿佛。但他不是徐汝贤那种富贵大豪,而是胼手胝足,带着地方百姓们熬过荒年之人。以作风而论,不像是杨安儿,到似那个久居深山的刘二祖。
郭宁压服了杨安儿以后,也顺势拿下了宁海州。史泼立倒也聪明,先派了一个儿子往莱州看看风向,眼看着军府渐渐扎根,有屹立不摇的势头,他也离开了自家据守的村寨,到了莱州。
郭宁一方面敬重这等穷苦百姓首领,一方面又不能放任他继续留在地方。于是索性给了个像样的官位,请他留在莱州,当上了正六品的莱州副都指挥使。
史泼立自然明白郭宁的意思,也觉得郭宁给出的待遇不错。
他名义上的上司靖安民,当年是涿州大豪,和史泼立颇能聊得来。所以这阵子大体来说,史泼立对自家的任命非常满意,虽然远谈不上对郭宁忠心耿耿,至少接受了他的诚意。
赵斌当然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他只盯着徐徐走在院落中的郭宁,满脸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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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你看好了,这就是咱们节帅!当日郭节帅在中都东华门与胡沙虎厮杀……”赵斌压低了声音道。
“羊。”
“什么?”
王二百觉得,自家既然做了赵斌的阿里喜,就该替赵斌打算,于是他抬手指着郭宁,认认真真地道:“他是节帅啊,肯定有钱。我们不是没有羊么?你可以问他要两头羊,嗯,可能四头也没问题。”
赵斌伸出手,把王二百的手臂啪地打落:“胡思乱想什么呢!”
这一下嚷的声音有点响了。
郭宁视线往这个方向一扫,笑了起来:“这不是赵斌么?”
第二百九十一章 老卒(下)
赵斌不敢怠慢,出列行礼。
这赵斌,真和郭宁挺熟的。当日郭宁在昌州乌沙堡为正军的时候,赵斌是乌沙堡长城东段据点乌月营的士卒。两座边堡历来协同作战的,所属的士兵也经常相互调动。两人认识的时候,郭宁还是个少年。
后来界壕被破,守军狼狈逃窜到河北内地,赵斌阖家被屠,被蒙古人撵到了保州金台驿一带。流窜数月后,得知郭宁招兵聚将,他便赶去投奔。
郭宁在中都东华门强攻胡沙虎所部时,胡沙虎喝问来者是谁,而郭宁令将士们自报己名,让胡沙虎死个明白。当时紧随在郭宁身边向前突击,最早报名的,分别是陈横、余孝武和赵斌。
这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也都有才能,此战后陆续脱颖而出,皆升做了都将。陈横和余孝武归在汪世显麾下,在守卫海仓镇营垒时战死。而赵斌……
郭宁上上下下看了看赵斌的打扮,脸色微微一变。
他张了张嘴,待要言语,莱州都指挥使司的下属,诸如军典、司吏,公使、左右承局、左右押官等,也都迎了出来,史泼立正准备替郭宁介绍这些人。
郭宁招手让陈冉过来。
“替我照应一下老赵,等这一场忙完了,我有事问他。”
“遵命。”
郭宁身边的近卫首领,各有不同的侧重,比如赵决是直接带领亲卫骑兵之人,陈冉则是负责军令军政,并兼顾一些迎来送往的事。当下陈冉出面,哈哈地扶起赵斌,与他闲聊几句。
郭宁转回身,面带微笑地对着史泼立的部属们。
定海军的吏员编制,最近也在扩充。这上头,地位较高的一批,主要是靠着移剌楚材的名头招引来的,地位较低的厘务官、监当官和普通吏员们,大都是从流民百姓中挑选出的。
这些时日,定海军的威势渐盛,但郭宁反倒愈发重视待人接物的亲切。也有可能是成婚以后,火气不那么旺盛的缘故。
他随着史泼立一一看过各处办公的场所,遇着熟人就聊几句:
“哈哈,这不是老黄么?海凝兄啊海凝兄,你什么时候从匠作司调出来了?这是厌烦了文书,决心投笔从戎了?这是……嚯,李禾!你脸上怎么回事?被家中狸奴抓了么?”
闲聊过了,他接着视察几桩正在流转的公务,问了问莱州这边沙汰士卒安置的进度,又少不得被几个手上有要事、难事的文官候着。那两个文官,明摆着是史泼立临时安排的,专门堵人要钱要物资呢。
看在史泼立的面子上,郭宁笑着同意了,然后让那两个文官再去催一催移剌楚材。
待到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郭宁又想起,史泼立的长子,这会儿就随扈出行,正在府外候着郭宁出来。于是他让倪一出去传话,让史家大郎不必再当值,进来陪父亲说几句话。
倪一还没走,史泼立赶紧拦着,说万万不敢因私废公。
郭宁也不坚持,又聊了几句,告辞出外。
开春以后,掖县城里的生气渐复,道路上纵不能说熙熙攘攘,也比冬天的冷清情形强太多了。近百骑排了两列纵队,沿着街道走了没多远,郭宁便传令,找了间酒肆落脚。
“赵斌呢?”郭宁问道。
陈冉连忙将他带来,让他在郭宁对面落座。
“怎么回事?”郭宁皱眉问道:“我记得你在中都立功,不是升作了都将么?莱州这一战,你在谁的部下?应该是郭仲元?难道触犯军法了?不可能啊?这是被淘汰到了莱州都指挥使司,还只是个队正?”
郭宁一迭连声问过,再看看陈冉,怒道:“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被降职了,被调到镇防军了……那文书上头,总有记录吧?总有个缘故吧?我事情多,没注意,你知道这事么?如果知道,怎么不提醒我?”
陈冉连忙谢罪。
“不关老陈的事。”赵斌道:“是我自家提出的,咳咳,也只干得了这个啦!”
“怎么回事?”郭宁搬着茶肆的板凳,坐到赵斌跟前。
赵斌把左手从袍袖里伸出来。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
赵斌左手的半个手掌和三根手指,都被削去了,只剩下拇指、食指。连带着手腕处的骨骼皮肉,好像也少了一点。他的手掌向前一伸,可以看到伤处薄薄的皮肤下头,残余的骨骼还微微凸起。伤口上新生的皮肤没有毛孔,所以显得格外细密光滑,在阳光下泛着光。
郭宁眼神一凝。
而跟在赵斌后头的王二百嚷了一声,连忙上来仔细看看。
王二百在移风镇这阵子,正逢着天寒,赵斌大都穿着长袖口的厚衣。王二百又不是那种特别细心的人,竟完全不知道,这个总是盘算屯田、兴建等零碎小事的老卒,曾经受过这样的伤。
就算定海军很注意军医的作用,但受到这种伤势以后,仍然很难避免破伤风之类的恶疾。那一战中重伤收治的伤员,能活下来的其实并不多。赵斌算是很有运气的一个了。
“节帅说得没错,此前莱州战事,我正是跟随着郭仲元都使。这是在香山隘口和蒙古附从军厮杀的时候受的伤。我和一个狗日的对砍了一刀。我少了半个手,他却少了半个脑壳,算来是我赚翻了。不过,今后再也没法拉弓射箭,也没法拿盾、拿枪、拿军旗了。”
赵斌倒是坦然:“受过这种伤的,若一直留在军队里,被小卒们看见了,难免影响士气。按照军府的安排,本该将我安置到地方,做个县尉、巡检,或者转到徐瑨的录事司去。可我不愿意。”
“怎么,做县尉或巡检,不好么?或者录事司那边……”
“没什么不好。可是,节帅,我当了三十年兵啦,父母妻儿都死在了昌州,这辈子熟识的同伴也多半死了。剩下的熟人,一个个全都在军营里。离了军营,我就离他们远了,连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好。”
“原来如此。”
赵斌笑了笑:“所以此前沙汰士卒的时候,我去求了汪指挥使,让他帮忙给我转了军籍,去管个屯堡。移风镇的屯堡虽小,毕竟也是个军营,我在那里带人修建营垒、挖掘壕沟、开垦土地、训练新卒,就像是当年在昌州乌月营一般……那都是我拿手的。有事没事还能到掖县看看,和老朋友聊聊。”
说到这里,赵斌转回身,向王二百招了招手:“节帅你放心,要打仗的话,我还能上阵的。你看,这是我给自己新招来的阿里喜……这小子壮得很,也能吃苦耐劳,磨练几年,必是一条好汉子。”
赵斌和郭宁谈话的时候,王二百就站在稍后头,左看看,右看看。这会儿听得赵斌召唤,他迈了一大步就到前头。
赵斌瞪了他一眼:“还不向节帅行礼!”
王二百干脆利落磕了头,然后仰面看看郭宁。
这年轻人倒是和气,他下意识地想着,然后又想到,这人便是那个传说中的定海军节度使,他喜欢砍下人头挂在竹竿上!这就让他有点紧张了,所以磕过头,就往后退。
退了两步,天生的责任感又促使王二百鼓起了勇气。他低声对赵斌道:“你真认识定海军的节帅,那就太好了,别忘了羊的事。两头不够,我们要四头羊,一头公的,三头母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羊?这不是离题万里了么?身旁的护卫们里,有人忍不住窃笑。
“住嘴,住嘴,一边等着。”
赵斌啪啪地拍了王二百两下,转回来向郭宁赔笑:“小子厮看起来高壮,年纪不大,性子也有点实诚。”
“老赵,你要羊么?羊不是问题啊。”郭宁也笑:“四头羊,随时给你送到移风镇去……”
“真的?”赵斌连忙道:“能再多要几头么?”
他伸出左手,把仅剩的拇指和食指张开:“我要八头!”
众人全都大笑,郭宁指点着赵斌:“你这厮,你这厮……”
这完全是军中袍泽在开玩笑逗乐子的模样,大家都笑得欢畅。
笑了两声,郭宁稍稍肃然:“嗯……老赵啊?”
“在。”
“除了镇防军那边,你真不考虑干点别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旧业(上)
赵斌流露出踯躅的神色。
过了会儿,他端然坐正,低声道:“节帅,我这辈子都是小卒,一生所长,唯有战场杀人。就连屯堡的经营,也是拿着当年界壕边堡的老套路,赶鸭子上架瞎凑合。节帅要我做什么,我自然可以去做,只怕自家没有这个才能,却误了节帅的事。”
看来,受伤残疾对赵斌的影响不小,这会儿的心气,明显有些沮丧。
郭宁久在军中,深知这种情绪只有自己想办法摆脱,外人根本没法劝。于是点了点头:“那也无妨。”
这会儿晌午刚过,日头甚暖。街道上的人流慢慢地多了。郭宁等人聚集在茶肆里头,外围还有虎视眈眈的侍从警戒,自然没人敢来照顾茶肆老板的生意。倒是街对面的一个小馆子里,有人三五成群聚集,喝一点小酒,吃一些点心。
馆子里头,还有说书人停驻。说书的风气,传自于南朝宋国。一个说书人讲故事,论精彩程度,似乎比几人一同唱念做打的杂剧和院本稍逊一筹,不过,因为只有一个人讲的缘故,聘请的成本很低。
早前这些说书人讲的,无非灵怪门庭、烟粉之总龟、传奇公案、朴刀局段,这阵子因为军府推动的杂剧、院本在本地红得发紫,说书人讲述的故事里,也凭空多出了定海军破敌的片段,只不过故事难免荒诞,不能苛求。
对面这馆子,约莫和茶肆老板有些竞争关系。
郭宁和赵斌谈说的时候,茶肆老板一面小心照应着,一面又时不时瞥眼过去,见那生意兴隆景象,眼里几乎要喷出妒火来。
见这情形,郭宁哈哈笑了几声,不再盯着赵斌,而是让陈冉出面,多给老板几个大钱。他和赵斌听着对街的说书,又闲聊几句,回忆一下当年在昌州界壕内外的旧事,问问移风镇屯堡建设时的零碎小事。
没过多久,街上又有蹄声隆隆。本来跟随着郭宁的倪一跑开了一小会儿,这时候又催马赶回。
“带来了么?”郭宁问道。
倪一从马鞍旁的袋子里取出个包裹。
郭宁接过包裹,笑着递给赵斌:“今日我俩只说闲话,莫想太多。这才是顶顶重要的好东西。”
“这是?”
“前阵子我不是和吕家小娘子结婚了么?当时想着,咱们才经战事,应以节俭为上,不宜大操大办,所以也没请老兄弟们聚一聚。”
郭宁拍了拍包裹,听那声音,里头应该是个木匣子:“这是一些肉脯、果品,还有些杂色糕点。都是李云那小子从中都搞来的,他拿了不少给我,想拍我的马屁,哼哼。”
说着,郭宁把包裹解开,在把木匣子打开一条缝,自家往里看看。匣子打开,便有香气散发,周边好些人忍不住都吸了吸鼻子。
看过了,觉得倪一办事很聪明,自家夫人也够大方,东西没有准备错。
郭宁满意地把匣子阖上:“后来,既然婚礼没有大办,也就省下了这些东西。可是,就这么放在家里,我夫妻两个吃到哪年哪月?今日正好见着你,就让人攒了一盒,赶紧送来。你拿着,这是我和吕家小娘子一起,给老兄弟的礼物。”
赵斌这才想起,眼前的郭节度不久前结了亲。那位新夫人,赵斌早年也见过的。他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节帅成亲,哪有我收礼的道理?不可不可,应该是我,我……”
他双手上上下下摸了摸自家的衣袍,想要找一样能给郭宁当作贺礼的东西,可他是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孤身老卒,身上哪有好东西?一时间,额头的汗都挣出来了。
郭宁哈哈大笑:“娘的,你们都是穷鬼,难道我还不知道么?拿着拿着,就当我请你酒宴了。今日我还有公务,这就告辞。回头哪天得空了,再到移风镇看你。”
他起身把包裹赛进赵斌的怀里,便往外走。
如今郭宁身为节度使,可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起胡扯闲聊的小卒,赵斌不敢挽留,只抱着匣子,躬身送行。
待到他起身,郭宁和扈从们已经策骑去得远了,边上待要饮茶的客人慢慢聚拢过来,用敬畏地眼光看着他。有人轻声道,这位军爷,是定海军的将军!是打退过蒙古人的好汉!他还是郭节帅的朋友!看,他手里捧着的,便是郭节帅亲手给的礼物!
这种眼神,赵斌有一阵没感受到了。他没了家人妻子,所有的心血都在军队里,往日也算是军中颇受重视的骨干军官,也颇受士卒们信赖和拥戴的。受伤残疾以后,他眼看着自己与同僚们如隔天堑,其实心里沮丧了很久,恨不得自己在战场上死了才好。
他在移风镇里成天折腾那些零碎的事情,也未必是他多么喜欢,只不过聊以排遣情绪罢了。
这会儿忽然又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赵斌下意识地站得笔直些,然后又把只剩下半个的手掌,往袖子里缩回去一点。
他的伤一直没有完全好。看上去伤处已经愈合,可实际上,总会有剧烈的疼痛不断。有时候是骨肉抽搐的疼,有时候则像是自家的半个手掌仍在,然后被火慢慢炙烤那样。
赵斌找过好几次医官,全然没用。发作得厉害的时候,他不得不用头撞墙,撞到自己晕晕乎乎了,疼痛感仿佛会减弱些。
这也是他下意识拒绝郭宁提议的原因。终究是不同了,他已经是个半废的人了。
可他又忍不住想:不知道郭节帅想要我做的,是什么事?说不定,我真能帮上点忙?
“拿着!跟我来!”赵斌虎着脸嚷了一句,把包裹塞在王二百手里,然后大步出外。
“回去了吗?”王二百问道。他往四周看看,竟有些依依不舍。
赵斌道:“……不急。”
他有些后悔,方才不该立即回绝节帅的问话。这会儿节帅都走了,我如果去军府找老兄弟们打听打听,恐怕有点犯忌讳。这样一来,接着怎么办,倒有些为难。
两人刚出门,外头街道上匆匆策马又来一骑。
骑士见到赵斌和王二百两个,翻身下马问道:“是昌州赵都将么?”
“我是……不过我是队正,不是都将了。”
“哈哈,无妨的。我奉了夫人之命前来,请赵都将稍待……呃,听说赵都将今日要回移风镇去,是么?”
“没错,可有什么妨碍?”
“夫人说,百多里路程,不合让两位自家回去。她安排了车马,很快就到……夫人也会随车同来,见见赵都将。”
“好,好!”听到有车马,王二百连连点头。
赵斌迟疑了会儿,向那骑士道:“我还有事,想和节帅商议。不知,节帅这几日会有什么安排?我可以在节帅府等着么?”
节帅的日程安排,一个队正也敢问吗?那骑士愣了下,随即想起这是这是节帅的旧相识,于是笑道:“这几日节帅都在莱州,我却不知具体的去处。赵都将想在节帅府等候,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当赵斌跟着骑士来到节帅府,拜见节度使的新夫人时,郭宁一行人,已经出城向北疾行四十余里,到了莱州本地最大的港口,西由镇三山港。
“怎么回事?这就死了人?”他皱眉问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旧业(中)
“前天死了六个,昨天死了二十五个;今天早上又有械斗,死了十几个吧。”移剌楚材倒是很平静:“已经乱了好几天,最晚明天,该出个结果了。”
“这些海商,果然凶悍桀骜。不过,晋卿,你就这样干看着?”
“否则呢?”移剌楚材拿起桌上杯盏,呷了一口淡酒:“这些人,又非定海军治下之民,无非是在狗咬狗。正要等他们咬出个结果,我们才好安排会谈……节帅放心,明天就谈!”
“原来如此。”郭宁微微颔首。
移剌楚材刚投奔郭宁的时候,还有些书生气。但这几个月来,他接触到的实际事务越来越多,遇到了难处越来越多,当一个个难处最终被解决的时候,移剌楚材也就成了一个越来越沉稳老练的执政之人。
定海军在山东立足的方略,大体出于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的盘算。其中郭宁着重于大方向的判定,而移剌楚材负责具体的规划执行。
此前数月,定海军的军事、农业两块,靠着军户荫户制度的推行,已经初见成果。不计桑、麻之属,在军府直接管控下,由军户负责种植麦、粟、菽、豆的土地,便超过一百七十万亩,另外还有种植苜蓿马料的草场和牧场十余个。
仗着大批流民投奔所带来的低成本优势,军府用以工代赈的手段调度民伕,及时修复水利设施又有一百余处,承水溉田上千顷。
如果没有大规模的旱灾影响,这样大规模的开垦耕种,到了秋收之日,必然带来丰收。粮食生产一旦见效,田租赋税也就有了来源,军队也有有了立足的根基。
农业既然稳住了,接着要重视的,便是商业。
定海军能够迅速立足,第一靠的是打劫了莱州本地强族,第二靠的是绑架了四王子拖雷,勒索了蒙古军,但这两桩事,都不长久。
一个政权想要稳固立足,光靠打劫不行。那和流寇有什么两样?
郭宁力求的猛将劲兵、坚甲利刃,更不能光靠着自家控制的匠户。军府事无巨细大包大揽,也一定管不过来。
所以,在工农以外,商业必不可少。
在这上头,郭宁所控制的登莱三州,是有先天优势的。
近数百年,山东地区,尤其是山东东部沿海地区,一直是各国贸易转运的中心之一。
比如大金刚兴起的时候,曾与宋国展开马匹贸易,马匹中转的港口就在莱州,如今郭宁在莱州所设的牧场,很多就是当年的遗存。
又比如,早年高丽与宋国贸易,最大的交易口岸也是莱州。后来宋国疆域缩小到了江南,两方交易的口岸也随之南迁,但登莱三州的港口,仍然是船队往来补给的必经之处。
金宋两国此前数十载和平时期,密州的胶西榷场更是两国最重要的海上贸易枢纽。宋国的特产,从明州、越州等地源源不断地向此地输入,商人在此攫取巨额利益,大金在这个榷场,每年的岁入也多达十五万到二十万贯以上。
大体而言,南朝宋国的拿出来交易的商品,包括茶叶、香料、丝织品、药材、木棉、象牙等,而金国商人则用马、毛皮、人参、北珠等交换。
在特殊情况下,比如宋金两国哪一处发了大灾,或者哪一国调整了盐价,则粮食和盐,也会成为获利丰厚的大宗物资。
当然,粮食和盐,一定是靠走私途径的。民间走私商业的规模,也一定比官方渠道更大,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在密州一带,朝廷指望着着胶西榷场磨牙吮血,贴补日渐困窘的中枢,所以时常派遣得力官员对走私严厉打击。于是宋国的海上走私船队,就将落脚之地不断北移。
只郭宁和移剌楚材已经打探清楚的,登莱三州自沿海向北,从莱州即墨县到宁海州牟平、文登县,再到登州蓬莱县都有诸多私港,郭宁眼皮底下的莱州三山港和海仓镇私港,也靠着民间走私贸易坐地收钱。
不过,私港本身所能收到的钱,并不很多。他们又没法收税,顶多靠着补充食水,捞些零碎的好处。录事司徐瑨的下属、那个女真谋克阿鲁罕,当年霸着海仓镇私港,结果依然穷得叮当作响。
那么,钱去了哪里?被谁赚走了呢?
在南朝宋国那边,稍大规模的走私船队,背后都站着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大人物。他们赚翻了。
在金国这边,也是同样的,从山东沿海私港得到物资、然后向中都转运发卖的船队,几乎全都属于直沽寨的巨商名下。巨商背后,站着一个个大金的贵人。他们也赚翻了。
好在,直沽寨的巨商们,如今大都与定海军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此前直沽寨面临蒙古军威胁的时候,甚至有些商人选择南下山东避难。
而郭宁掌控了登莱三州的盐场以后,凭借本地产出,更可在粮、盐的走私里分一杯羹。
此前藉着胡沙虎谋逆、而宗室诸王纷纷丧命的机会,郭宁曾在直沽寨大施辣手。多家巨商手里的船队,如今都控制在了郭宁手里。
那些船队,本来被郭宁用来运兵、运流民百姓,一度沿着小清河深入到了济南府。到这时候,船工们终于可以重操旧业,往来与中都和山东之间的海域了。
近来听说,蒙古军在中都城下驻扎四个多月,渐显师老兵疲,已经开始逐步往草原撤军。
蒙古人一走,中都大兴府乃至整个大金的商业,很快就会恢复。那些被困在城里,心惊胆战许久的贵人们,大约也是要报复性消费一场的。
按照海上贸易的习惯,每年初夏东南风起,便是南朝宋人的船队开始北上之时。而三四月间,便有商贾来打山东前站,作交易的前期准备。
因此过去半个月里,中都城里好些贵人通过各种途径,向定海军询问交易之事。
定海军对此,自然积极。
这不止出于军府要挣钱、要繁荣茂地方的目标。从外部环境考虑,郭宁在山东,完全是一副反贼作派,斩杀山东按察使奥屯忠孝之事、还有和杨安儿当面谈条件的事,早都已经传到了中都。为什么直到现在,中都那边还视若无睹?
其中固然有鞭长莫及之叹,有不得不容忍的难处。另有重要缘故,便是靠着沿海走私生意赚钱的人,太多了。
只要定海军能保证大家发财,有些事,大家眼开眼闭,又何妨呢。这些年,朝堂上眼开眼闭的事,早就不只一桩。
两月末的时候,移剌楚材便遣人往三州的诸多私港发布文告,邀请原本散在各处落脚的商人们往三山港一行,见一见新的东道主。
一来大家混个脸熟,也好携手发财。二来,定海军自家便是直沽寨方面的大商贾,自然没必要像旧日那样,流窜于各处私港作贼;一应商业谈判,大可以摆到莱州城下,谈个公开敞亮。
这些走私商人都从南朝宋国来,却非一伙。他们本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以前散在各处私港,倒也罢了,这会儿聚在一处,彼此冲突不断。昨日有一次斗得狠了,竟有人纵火烧船,引得周边几处军堡警戒,派了军队到场弹压。
军队出动引起了郭宁的注意,今日他特意过来看看,也想催促移剌楚材,赶紧让那些商贾消停,大家把钱赚起来。
听移剌楚材说,明日能开始正式的谈判,郭宁甚是喜悦。
随即他又问道:“那么,上次咱们说起,要在南朝宋国的海商里头,找一家可用的……晋卿可有收获?”
“本来没见到合适的,这两天海商们彼此厮杀之后,倒是有了个人选。节帅这边呢?我们手头,也得挑出可用的人啊?”
“有,有。这几日里,就定下。”
第二百九十四章 旧业(下)
赵斌往节帅府里走了一趟,见了见吕函。
吕函在成婚以后,出外抛头露面的时间少了些,而日常约了见面的,多半是将校的家眷,或者河北溃兵的老人。她的父亲是乌沙堡的名医,乌月营那边有病人,也常往乌沙堡送来,所以她和赵斌也是认识的。
两人谈谈说说昌州旧事,转眼工夫天就黑了。
赵斌这点眼力见还有,婉拒了吕函留饭的邀请。吕函派了个少年傔从带着他,从内院出来,转到节帅府外头。
沿途经过几处厢房,里头灯火通明,有佩着黄皮书袋的官员,正对着墙上大幅的图纸,低声讨论着什么;有身着青袍、腰系皂绦罗带的大吏正在奋笔疾书;也有普通小吏拿着簿册,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廊道上匆匆脚步响起,几名吏员捧着文书,从一处厢房快步到另一处厢房,赵斌闪到一边,给他们让路。
这些都是近几个月加入军府的新人,赵斌一个都不认识。吏员们见赵斌在傔从的带领下从后院出来,也都知道这是夫人熟悉的军府旧人,纷纷颔首示意,并不失礼。
沿着廊道往前,绕过二堂,正堂,旁边就是耳房。
那傔从躬身施礼道:“赵队正,请在此地等候节帅回来,你的阿里喜也在这里。一会儿有晚饭送上,请简单用一些。”
话声倒是一板一眼,但好像有点着急?
赵斌连声应是。
那傔从笑了笑,转身就走。
还没绕到对面屋后,就听屋后有人声响动。然后,几个少年迎了出来,个个都在低声嚷着:“阿多!阿多!快点!天元术我们不会啊!这题怎么做?快快快,先生要回来了!”
傔从加快步伐:“来了来了!”
又有人不满:“慌个屁!那老儿哪里就会天元术了?他还不是照着进之先生留下的课本,唬我们!你们随便填个数字上去,他看得出对错才有鬼呢!”
“这有啥好多说的……阿多不是来了么?走走走,快快快!”
一群少年们吵吵嚷嚷去了。
听说郭节帅在老小营里设了学校,专门抓了随军的少年们学文习武,看来这些少年便是学员了。倒也精神,只不晓得那天元术是什么,听起来很是深奥嘛。
赵斌站在耳房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少年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对面另一道长廊后头,他才转身进了耳房。
耳房里倒是空旷,只有两个人坐着。
王二百坐在门边,对着面前一个食盒,吃得不亦乐乎。赵斌吓了一跳,以为这厮把节帅给的点心都吃了,紧赶几步上前,看到那个点心盒子好好地放在旁边,这才松了口气。
坐在耳房里头的,是个青袍的吏员,年约三十来岁,身材瘦削,肤色黝黑,腰间挂着一枚玉佩。吏员身前也放着一个食盒,他已经吃完了,正在喝茶。看到赵斌进来,他客气地躬一躬身。
赵斌回了礼,在王二百身边坐下。王二百嘴里正咀嚼着半个烤饼,说话说不清楚,呜呜地从怀里拿出另一个食盒,放到赵斌面前。
赵斌接过食盒,王二百终于咽下了烤饼,连声道:“还热着呢,队正,你快吃!”
赵斌按了按王二百的肩膀:“多谢!”
用过了晚饭,有仆役进来收走了食盒。那吏员依然默默地坐着等。
赵斌也想默默地等,奈何王二百头一次到大人物的府邸,有满肚子的问题。他总是缠着赵斌发问。有些问题过于荒唐,于是他的手和脑袋,时不时被赵斌拍得啪啪作响。
又过了一阵,外头马蹄声大作,
“节帅回府了!”好几名仆役嚷着,出去帮着牵马。
赵斌下意识地起身站到门口。他未得召唤,又不敢去拦路。只能听着数十人橐橐的脚步声,穿过正门,再穿过正堂。郭宁沉稳的声音在人丛中响起:“还有什么事么?没事的话,大家都去休息吧,今天也都辛苦了。”
随即便有吏员从旁边赶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脚步声和人声渐渐轻了。
赵斌彷徨回座,有些茫然。
耳房的门忽然被推开,先前领他到这里等待的那名少年傔从伸头进来:“赵队正,周先生?”
赵斌和后头那名吏员同时起身:“在。”
那傔从低头看看手心里的字条:“还有一位,王小哥?”
王二百抬起头:“哈?”
赵斌用力把他拽起来:“在,也在!”
“节帅召见。三位,请随我来。”
三人跟着傔从,往二堂来。
府邸规模很大,但服侍的人少,所以郭宁已经回来了,二堂里头连灯都没点,有点暗。郭宁自己拿着一个蜡烛,沿着柱子经过,把油灯点亮。赵斌正想上去帮忙,那青袍吏员已经快步上前,从郭宁手里接过了蜡烛。
郭宁松开手,随即问道:“三山港那边的消息,客山听说了没有?”
这吏员名叫周客山。
周客山是莱州即墨县的本地人,早年曾读书进学,后来族中吃了官司,家境败落。他带着家眷去往莱州东面海滨的牢山落脚,靠着经营手段,被盘踞在牢山脚下福山岛私港的海商团体接纳,一度成了海商和徐汝贤势力之间的联络人。
早前徐汝贤意图与郭宁作对,而周客山认为,郭宁所部力量强横,而行事并不过分,乡里土族顺势服膺也就罢了,不该凭空生事。两人当场就有争执。
周客山没料到的是,徐汝贤这厮口气比天大,可是与郭宁一碰,就稀里哗啦垮了下来,连带着住在寒同山上、还没来得及脱身的周客山也倒了霉,成了定海军的俘虏。
此后周客山当过荫户,卖过苦力,颇吃了些苦头。但他是个聪明人,在定海军击退蒙古人,稳固立足山东之后,立即向定海军全力输诚。定海军也确实正在用人之际,周客山在短短数月内,便获得了定海军中的吏员身份,还是身着青袍、负责某项工作的大吏。
听得郭宁发问,周客山点头道:“听说了。”
“你怎么想?”
周客山加快脚步,点起两盏油灯,然后吹灭了蜡烛,转身回来。
“中都大兴府那里,正忙着和蒙古人纠缠,没办法伸手到山东,于是节帅你,俨然就成了金国海商船队的首领人物。节帅要南朝宋国的海商,推出几个首领人物来谈,看似是为了商洽生意方便,其实正是此举,诱发了南朝海商之间的争斗。节帅安居莱州,不用刻意做任何事,就能拉拢一些人,利用一些人,分化一些人,打击一些人,把己方的商业利益扩张到最大。”
“哈哈,客山,我就说这种小手段瞒不过你。”
郭宁招手让赵斌和王二百也近前坐了,继续问道:“那么,客山以为,我忽然叫你来,是为什么?”
周客山下意识地瞥了赵斌和王二百一眼。
郭宁笑道:“无妨,继续说。”
周客山小心地问道:“拉拢、利用、分化、打击,这都是生意场上常用的手段。但如果……如果节帅想要长远,或者,想要在特定时间内,抵消中都局势变化的影响……最好的办法是,在南方的生意伙伴里头,扶植一个真正的自己人?”
“正合我意!”郭宁拍了拍手:“你觉得,这样好么?能做到么?”
“如果能做到,自然是好的。不过,节帅,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很长时间。恐怕三年五载也不见得有成效。”
“三年五载,未免太久。”
“节帅,你莫听那些说宋人软弱可欺的言语,其实宋人多有凶悍之辈,那些海商,更都是桀骜敢死,每一条商途,每一道财路,都是用血趟出来的。况且,海商背后,也有陆上的根基,想要撬动,不那么容易。”
郭宁默然半晌,看看周客山,周客山的神情很是坦然。
“我可以给你两方面的支持。”他沉声道:“但两年之内,必须要见到成果。”
“不知节帅能给出什么支持?”
“一方面,在商业上头。燕宁和高歆等将校,在莒州、密州等地与杨安儿合作的势力之中,仍有影响。你在海上,可以自称是和杨安儿所部有联络的商人,并同时得到授权,供应莱州定海军特定的军需物资。”
“那,鳔胶和箭杆可以么?”周客山立即问道。
“哈哈……可以!先拿这两样起步,以后,其它的生意,也可以做!”
郭宁自然知道,这两样都是制作箭矢所必须的,利润未必很大,数量未必起眼,却足以支撑起一个中小型的海商团体了。
“另外,杨安儿那边……”
郭宁应声道:“到哪里都是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不可以做的。”
周客山沉吟片刻:“那么,商业上没有问题了。节帅说,还有一方面的支持?”
郭宁示意周客山稍等,随即招了招手,让赵斌过来。
“海商凶悍,彼此恶斗不休,想要立足,非得软硬兼施。客山是明面上一路,我还需要一路人马,和他配合。在海上、乃至近海的陆上杀人越货,乃至剿除对手,斩草除根。这件事,老赵你能做么?”
赵斌脸色变幻数次:“节帅,你这是要我去做贼。”
郭宁起身,用力揽住赵斌的肩膀,冷笑道:“老赵,你可别逼我揭你的老底。”
“我有什么老底可揭……”
“你在昌州乌月营的时候,因为粮饷紧缺,活不下去了,便带着部下偷偷去做马贼,打劫往边堡贩卖物资的商贾。好几次撞上了剿匪的自家同袍,也没见你手下留情。你们的据点,就在鸳鸯泊里,对不对?那几艘偷藏的快船,当我不晓得?”
郭宁说到这里,用力摇了摇赵斌:“老赵,这世道,官和贼都没区别了,马贼和海贼,有什么区别么?”
这话出来,在一旁听着的王二百倒抽一口冷气。
好嘛,先前好像听这赵队正说起,和马贼厮杀的事,原来他自己才是贼!
郭宁说得没错,赵斌只能连声苦笑。他愿意留在这里等着郭宁,其实早就已经作出了决定。身为厮杀汉子,到哪里都是杀人,草原上、塘泊间都待过了,去海上开开眼,也成。
“节帅,节帅!你何必这样说,那几次真是无可奈何,我心里一直就……咳咳,我干了!干了!”
郭宁松开手回来。
“赵斌,你出面招募军中勇士,或者退役的老卒,且以一百人为限。至于配套的水手、船只,周客山来想办法。今后你们两个携手,具体怎么做,随你们两人议定,商队的规模扩张到什么程度,也随你们的能耐。我只要一个结果……”
周客山和赵斌躬身道:“请节帅吩咐。”
郭宁盘膝坐在案几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人:“两年之内,我要见到一个在南朝宋国稳固立足的大商贾,在定海军需要的时候,能够反哺人力、物力和财力。能做到么?”
周客山深吸了口气:“能!”
赵斌也道:“遵命!”
他身后的王二百有些迷糊:“怎么了?移风镇就不管了吗?羊圈的事怎么说?”
赵斌转回身来,啪地打了王二百一下:“小子,你是海州那边的渔民,对吧?”
“对啊,我告诉你,我们海州完犊村里,有周边十里八乡最好的水手,我们……”
赵斌狞笑道:“好极了,小子,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第二百九十五章 铁钩(上)
待到周客山和赵斌、王二百告退,郭宁满意地叹了口气,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伸个懒腰。
要想在乱世立足,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有书生气,不能有精神洁癖。那种人,一遭浊浪滔滔,分秒即死,而郭宁所部的骨干将校们,各个都是血海里挣出来的,无不深知大局为重,神经早就锤炼得如钢铁一般。
郭宁算是比较自律有底线的,但他从昌州一路溃退到安州塘泺的时候,每日里厮杀不断,所有人都红了眼,很多时候杀得并非蒙古军,偶尔还要劫取行军所需粮秣物资,那也不是和和气气说话要来的。
那一路上他有没有留过手?只能说,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留着手了。
他能保证没做过错事,没有滥杀过么?其实不能。
又比如靖安民、骆和尚和李霆三人,俨然是军中最大的山头。因为他们当年在河北,就是势力最大的溃兵首领。这势力怎么来的?靠得温良恭谦么?当然不是。他们的威名、势力乃至自家的性命,下属的吃喝,都是从刀枪上来,每一样都沾满了血。
赵斌也是这样的。这老卒发狠的时间,比郭宁等人还早。
那几年朝廷中枢混乱,对北疆界壕沿线的照应一日少于一日,将士们甚至有卖马、卖祖传的甲胄去换食物的。赵斌有一大家子老小要养,家底又不厚,只能去落草做贼,好在虽不曾济贫,大致劫的都是富。
可有时候朝廷出兵剿匪,侦骑四出,而赵斌又被兜住了。结果便是两边翻脸,一场厮杀。反正边疆之人性命轻如草芥,死了谁,都是一样。赵斌杀人灭口过了,还能施施然回乌月营去当兵。
那几年乌沙堡长城沿线,就是这么一副兵匪不分的模样,郭宁一早就知道。只不过,若非赵斌这厮拿腔拿调,他真懒得提。
数万十数万的汉儿、契丹、渤海之众散在界壕沿线,衣食都艰难,朝廷又要他们厮杀,又不给好处,结果会怎么样,本来就很明确。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北疆的武人何尝不是如此?
这阵子郭宁自家看过点书,总觉得若非蒙古国崛起太快,北疆诸军说不定就自家席卷中原,便如当年北魏六镇之乱。这会儿到不用担心六镇之乱了,北疆不下十万的士卒、工匠,都已被挟裹到了草原上,硬生生地让蒙古军如虎添翼,那比六镇之乱还要可怕十倍!
当时赵斌不惜去做马贼也要保住的一家人,在大安三年野狐岭大战之前,就已经死尽了。郭宁一家人,吕函那一家人,还有许多将士的家人,早都死绝了。
郭宁猛地摇了摇头,继续盘算海上的事。
他要往南朝宋国的海上商路伸手,自然做过功课,明白其中艰辛。那些海商视两国的法度如无物,行事哪有规矩?这桩事,生意的利弊只占了三分,而其它七分,全都在刀枪上定!成了,就金山银海也似的好处进来,不成,那啥也别说了,赵斌和周客山两个,多半会在海里喂鲨鱼。
所以郭宁一开始就对赵斌说明了,选中他这个人,未见得是他的才具如何,郭宁就是看中赵斌性子老辣,敢于杀人越货,敢于翻脸无情,斩草除根!
这会儿吕函从后头过来,替郭宁按一按肩膀,微微嗔道:“昌州的老兄弟越来越少了,老赵半个手都没有了,多惨?你就让他消停些,给他过几年好日子,娶个媳妇,传宗接代,不行么?”
郭宁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们这些北疆武人,性子都差不多。你听我们嘴上说,想过太平日子,可真要我们安安稳稳,迟早憋出病来。你看赵斌,原是个狠角色,对吧?可今天见我的时候,他畏缩成什么样了!那精气神都散了!能活得好么?能活得舒坦么?还不如给他个难事去办,让他痛痛快快去!”
这么说着,郭宁又觉得气氛有点沉重,倒像是自己让赵斌去送死。
于是他转过身冲着吕函,哈哈笑道:“你说,我那个想法怎么样?”
“什么想法?”吕函迷惑地道。
“钩子!”郭宁举起手示意:“你准定听见了,我和赵斌说的,钩子的事!”
吕函忍不住笑了。她捧着郭宁的脸,问道:“六郎你多大了?能有八岁么?是不是比阿枢还小些?”
“这叫什么话……”郭宁正色问道:“你就说,那样威风不威风?吓人不吓人?”
夫妻两人慢慢说些别的,而三山港那边,当晚终于消停下来。
有移剌楚材在三山港坐镇,又有周边几个屯堡的武人随时弹压,一度纷乱的海商们,总得出个结果。于是到了第二天,海商们便选出了能够代表他们的五家巨商,与移剌楚材当面会谈。
此时郭宁也派傔从携消息,说自家准备了去往海上施展的人选,请移剌楚材也安排好可供合作的海商,约莫数日之后,双方可以正式商谈。
此乃机密事,不能明着来。移剌楚材一边与几个大海商谈判,一边遣人去寻。谁知部下没去多久就折返候见。
移剌楚材并不把自家当作什么大官,正和那几个海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见状告了声失陪,从厅堂里出来:“怎么讲?”
部下禀道:“判官,你说的那位章子和,章少东,今日早晨已然登舟离港。”
“什么?”移剌楚材皱了皱眉:“这会儿生意刚开始谈。我们这方的大贾们,还有李云的人,还在从海仓镇过来的路上。这章子和,走什么?这时候走了,他不是白来一趟?”
“这却不知了。”部下道:“我问了好些船工,还问了三山港北面,三山岛望楼的守卒,都说章子和清晨就登舟,走了。”
“然后呢?”移剌楚材问道。
“什么?”
“三山港里,这会儿一共停了大小船只七十三艘。走了章子和那一艘,其它的船只,可有什么特殊动向?三山岛望楼上,登记的簿册怎么写的?”
部下额角出汗:“我立即去查!”
移剌楚材一挥袍袖:“去吧!”
他转回身,捋一捋自家的大胡子,便恢复了满面春风的模样,继续回到厅堂里,与那几位巨商大贾聊着,慢慢地彼此试探。
此番来时,巨贾们都听说金国内政不修,中都连番政变,又有黑鞑入侵,地方上一片混乱。他们一面有些窃喜,觉得可以乘机压一压北货的价格,一面又担心中都那边的贵人无以自存,没了继续做生意的财力。
孰料到了莱州,才知登、莱、宁海三州已经都在一位郭宁郭节度的统领之下,而蒙古军已经被郭节度打退了。此时山东各地有些扰攘,三州却始终安稳,连带着北面中都大兴府,也稳如泰山,一切生意不仅照旧,还要大做特做。
那几名大贾,便在宋国明州、越舟,亦可算是地方上有力人物,个个气度不凡。宋国文风极盛,这几人当中,有两人还有过科考功名。
他们旧日里到莱州,所见的地方官员,大都是些粗鲁无文的女真人。这会儿所见,定海军的节度判官却成了一个汉化极深的契丹人,他们推己及人,估摸着读圣贤书的人,想来会好说话些,心里便有点愉快。
何况移剌楚材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又生得一副美髯,说到学识渊博,引经据典,更让众人钦佩。
两方宾主尽欢。移剌楚材又约了明日,两家莱州城北的福山禄山聚会,还要来个诗酒流觞,以显风雅。
待到客人离开,先前那部下又来:“启禀判官,章子和的那艘船出港以后,又有两艘船跟上,都是快船。”
“船行何方?”
“往东去了。”
移剌楚材深思半晌。
两艘快船,呵呵。那明摆着,是要在海上追击,是要杀人的。从昨日下午开始,移剌楚材已经颁令严禁私斗,这些商贾们何来胆量,又何来这么做的必要?
他想,莫非是我与章子和往来密切了些,露了行迹?
又或者,唉,章子和到底年轻了些,有些愤世嫉俗,看他前几日里的言辞,颇是厌恶宋庭蝇营狗苟的作派,又痛斥主上庸弱,权奸当涂。难不成他把许多犯忌讳的言语往外说了,引人恼恨,引发了冲突?
移剌楚材从袖中取出牌符,交给部属:“你持我牌符,立即去莱州录事司,就说我请录事司协助,在沿海各处私港,查问一艘从三山港来的福船踪迹。船主是个名叫章恺的年轻人,应该也在船上……找到了他,我有大用。”
那部属双手捧着牌符,后退几步,策马狂奔而去。
移剌楚材又唤:“诚之!”
杨诚之就在一旁,将这情形听得分明。他当即道:“这会儿才三月头上,东南季风大起,怎么也要到五月。接着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就算这个人选不见了,咱们还能细细再挑,三十多家大小海商呢,总不见了少了一个,咱们就吃不了热饭。”
“也只能如此。”
第二百九十六章 铁钩(中)
移剌楚材继续与海商们往来联络。
到了第三天,掖县方向有轻骑奔来,说中都那里,蒙古军遣了使节,威逼朝廷犒师以弭诸将之怒。
蒙古人猝然崛起,在武力上固然强悍,但在外交手段上其实颇有粗疏的地方。此前两家你来我往地厮杀倒也罢了,这使者一来,中都朝堂人人皆知,蒙古军准备退兵了,当即满城文武狂喜。
此事的后继动向,自然会慢慢影响到各地。这一日郭宁既然收到消息,便遣了傔从到三山港这边,想听听移剌楚材的想法。
移剌楚材对此早有腹稿,遂请傔从稍待,自家运笔如飞,写了条陈,细细分剖了局面。他在条陈中说到,蒙古军一退,中都、南京两边的冲突必然激烈,而杨安儿所部少了蒙古人的威胁,也会试着向外界伸手。
在这三方之中,中都朝廷自然嗓门最大,声势最大,但他们空有兵员,四面所及却都是残破之地,粮食紧缺,局面最难。所以吼过几声,迟早会消停下来。
而定海军所控制的山东海路,乃是中都唯一的稳定物资来援。到那时候,或许可以和中都城里的大人物携手,一起挖一挖朝廷墙角,得些额外的好处。
杨安儿所部修整一冬,依然没展现什么治理地方的有效手段。倒是部众的规模愈来愈庞大,龙蛇混杂。
己方要注意的是,其部难免有蠢物受人教唆而发起挑衅。若真有人挑衅,必须强力打击,斩断他们的侥幸念头。打得越狠,杨安儿等首领就会越清醒,登莱三州也就能确保安定。
至于遂王那边,当前不必理会。他这个当儿子的,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爹。正如爹最恨的就是儿子。接下去父子之间的戏份才是大头,说不定杨安儿所部和定海军都只有看戏的份,亦未可知也。
所以大体来说,己方按部就班即可,只需要当心杨安儿这块盾牌扎手,得准备着替他修修毛刺。
而文书最后,移剌楚材又顺便提到,海商行事肆无忌惮,此前说要在海商中寻找合作者的事,稍稍有了变数,还需再等一等。
郭宁收了条陈看过,下令韩煊、仇会洛两部提高了备战的级别,其余各地一如往常。至于海商的事,这倒算不得什么挫折。赵斌和周客山先按照自家的步调,准备起来便是。
这几日里,赵斌在掖县已经联络了好一批旧日袍泽。
乱世里头,普通的大头兵,几乎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纵使经验丰富的老卒,也鲜有久经战争而身体完好无损的。郭宁此前淘汰老弱的时候,将其中的大部分,都安置到了地方,担任负责治安的地方官,还有一部分,成了录事司直属的武力。
这其中,有不少人像赵斌一样不甘心的;还有人安稳了一阵子,舒坦劲过了,便浑身痒痒,就想厮杀。这些老卒的身体状况和年纪,已经不适应军队里的生活了,郭宁的主力部队需要长途行军,需要连续作战,他们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了,但要说,去海上厮杀,干些杀人劫财的狠事……
这可以啊!
这多新鲜有趣?海上!老子从草原到塘泺,再到中都的城池里,还真不知道海上是什么模样!
什么?你说老子不会游泳?我不会学吗?就算学不会,娘的,我左手抱一块木板飘在水上,右手还能挽弓搭箭杀人!你信不信!
行,行,我知道一只手没法开弓放箭。我的意思是,老子干了,你给徐瑨去说说,让他放人。在他手底下,盯着的几家地方豪霸都似兔子一般老实,成天没个正事……我手里的大刀已然饥渴难耐,早就想挪地方啦!
不过三五日的时间里,徐瑨的录事司和移剌楚材的政务司同时被挖了墙角。好在挖走的人不多,加起来一百出头。
这一百出头的老卒很快就收拾了行囊,跟着赵斌准备出发。
赵斌便折返回节帅府,找周客山商议己方下一步的落脚点。
周客山提了个建议,却让赵斌目愣口呆。
“什么?移风镇?”
赵斌答应了郭宁以后,便做好准备,奔赴新的立足之地。结果现在说,这一队满怀豪情,即将奔向大海之人,基地居然是在内陆?还是赵斌费了心思营建的移风镇屯堡?
这是什么道理?真就这般巧法?
赵斌狐疑问道:“老周,你这厮莫不是诓我?”
好在周客山确是这上头的大行家,他哈哈笑过,当场便取了舆图给赵斌解释。
大宋和金国的海上贸易,自然是以两国官方承认的胶西榷场为中心。所谓胶西榷场,位于密州板桥镇。
泰和伐宋以后,大金国一怒之下,关闭了胶西榷场,于是整个板桥镇也迅速衰落下来。但过去数十年余荫犹在,依然有许多走私商人在那里活动,哪怕定海军在三山港邀请海商,仍有不少人聚集在板桥镇,意图和杨安儿所部做点生意。
这板桥镇确实是个宝地。镇子外头的海面并不直接是深海,而先有个极大的海湾。这海湾足有百里方圆,开口狭小,任凭外界风浪如山,海湾里头也风平浪静。
而往镇子所在的内陆去看,就在镇子旁边,有条水量丰沛的河流,叫做沾水。沾水两岸,过去有不少船坞,能修理通州样的海船和宋人的福船。
沾水是一条南北流向的河流,河道甚是宽阔,海船能直接驶入,甚至沿河北上数十里都没有问题。
有时海上风向不对,便有海商自沾水直接向北,然后经由陆路,把物资转运到莱州靠渤海一侧的港口去。
这样操作的时间久了,沾水上的这个物资转运点,也成了整个沿海贸易线路当中,不起眼却又确实存在的一环。
赵斌眯起了眼:“那么,你说的这一环在哪里?”
“便是移风镇了。”
周客山点了点舆图,笑道:咱们在定海军的辖区落脚,顺水而下,到杨安儿的地盘出海。可进可退,很合适,对么?你到移风镇以后,我再去一次福山岛,招几个水手,想办法再带艘船来……放心,该有的,迟早都会有!”
赵斌嘿了一声。
他负责的,主要是厮杀之事,既然周客山都安排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群人便启程回移风镇。
一行人多是军功赫赫的老卒,军府格外尊崇,特地调了一队大车代步。因为商队的事情尚属机密,郭宁没有大张旗鼓出面送行,只派人额外赶了一辆大车加入队伍。大车上的乘客不是人,而是八头咩咩叫唤的健壮羊儿。
王二百哈哈大笑,连道郭节度真是好人。
他整个回程都坐在那辆大车上,摩挲着一头头的羊,给每一头羊都起了名字。
而他们抵达移风镇屯堡的时候,却发现屯堡里头有点乱。外墙上不少屯民呼呼喝喝,还有人拿着刀枪往外跑,连个队形也无。
随行的老卒们立即嘻嘻哈哈,嘲笑赵斌这个队正不合格,压根没把屯堡管好。
赵斌皱起了眉头,立即招人查问。
问过了几句,他神色古怪地回来。
老卒们已经在收拾甲胄武器。
周客山问道:“怎么了?”
赵斌感慨地叹了口气:“老周啊,我觉得,我赵某人要翻身啊!咱们的大运气来了!”
“运气?”
“嗯,我说了你别不信,咱们已经有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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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风镇那里,海船真的可以开到。我记得那时候有高丽的商船遭海风,就一直跑到移风镇,然后被村民们抓起来了……具体是那本书上写到的,想不起来,但真有。
第二百九十七章 铁钩(下)
章恺和他的船、他的水手们,已经和追兵纠缠了五六天了。
当年章家败落的时候,水手星散,船队也落入无数虎狼之口,留在章恺手里了,只有这么一艘一千料的小船。这艘船不是标准的福船,当年建造的时候,因为有刺桐那边的大食工匠帮忙,所以形制不是方平如木斛那般,而稍稍狭长轻快。
比起传统的福船,这种船不够坚固,也难抗风浪,载货还少。当日瓜分船队的几家这才留它下来,给了章家的后人,对外说起,倒还显得仁慈宽厚。
章恺是个胆子大的,这几年来偏偏就用这艘小船往来宋金两国。他不敢插手大宗货品,主要做些甘草、陈皮、生姜的生意,倒也能混个小康。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一趟海路闯过去,接着就能往明州的船厂,定制一艘新船了。
可惜这一趟,一点也不顺利。
听说,因为金国国都和大片疆土都遭北方黑鞑烧杀掳掠的缘故,这一趟金国的商贾们,必然需要巨量的物资,由此给宋国海商们带来巨额的利润。
但金国的商贾们又不是傻的,难道会任由宋国海商们敲骨吸髓?此番他们的应对,便是依托着金国定海军节度使的名头,一再要求宋国海商们选出够资格的首脑人物到莱州三山港,当面锣对面鼓地商议好物资的价格、数量,免得到时候生出冲突。
这主意倒也不差。
自古以来,海上都是化外之地,是胆大凶恶之人才敢于攫取利益的地方。海商之间,也从来都是各自为政,彼此竞争。哪怕首领人物坐在明州、越州乃至临安府的酒楼上杯觥交错,脚踏上船板的一刻,依然随时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可彼此斗了许多多年,生意始终是这么点生意,也不见得哪一年能赚得格外多些。
去年以来大金的局面丕变,众人都觉得,终于到了大发横财的时候。那么在大发横财之前,稍稍捋一捋同伴的数量,资格,进而能把这注横财留在有实力的巨商手里,此乃自然之理也。
从三月中旬起,宋国海商之间的火并就连绵不断,甚至到了莱州三山港,厮杀依然不停。
章恺估计,应该是自己前几日和那定海军的节度判官移剌楚材走得近了些,引起了他人嫉恨,所以到了两方正式会谈的前一夜,便有人夤夜赶来,意图烧船杀人。
章恺手下的船夫们,都是随着章家两代人行商、经验丰富的老手,一看情况不对,立即起锚逃亡。大海茫茫,一走了之自是最好,可恨那敌方竟不收手,还遣了两艘满载凶恶水贼的快船追击。
章恺的船比寻常福船敏捷些,但毕竟比不得那种用来杀人越货的快船,两边一逃一追,从莱州西面的渤海,一直纠缠到莱州东面的少海。章恺的运气也差了些,前日里竟被少海西面的潮水推进了沾水水道。
这下可就成了瓮中捉鳖,章恺一路北逃,追兵一路紧追不舍,随着航道越来越窄,船只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近。
到此时,三艘船紧紧贴在了一处。
前几日在海上,两边也曾靠拢过,章恺的船上,有好几处被火焚烧的痕迹,还有大樯前头、用来助长风力的利蓬和野狐帆也破破烂烂,便是遭追兵袭击所致。但海面开阔,风向和潮涌方向也多变,只要鼓足劲头坚持一阵,风向和水文有所变动,己方就有脱身的可能。
这会儿却脱不了身了。
完了。
身着破衣烂衫而面目凶悍的海匪,正不断从船舷翻上来,有人大吼道:“你们自家触怒了史三爷,便该知道迟早有这一天!黄泉路上,就别抱怨了!”
章恺在十余名水手的簇拥下,站在船身后方形如房舍的疥屋前。打算拼死一搏。听了这喊话,他苦笑几声,想要嚷几句回应。
到这时候,放狠话没什么意思。终归得罪史三爷的,是姓章的一门上下,不是无关的水手。不如问问他们,我章子和当场自尽,能不能换得别人一条生路?
刚提气,身旁的老船头便猛拉了章恺一把。
“别乱想!”身子佝偻的老船头握紧了短刀,难得地挺起了身,向众人吼道:“跟他们拼了!”
下个瞬间,两边俱都发喊,鲜血迸溅,断臂横飞。
狭窄的甲板上,数十人用身体互相冲撞,用刀和匕首互相厮杀。他们所踏步的船板,只在几个呼吸里,就被鲜血浸润得湿滑,以至于接连有厮杀之人失足滚倒。
章恺不是武人,没有亲身体验如此惨烈厮杀的经验,一时间身在刀光和血光之下,竟有些发愣。
老船头再次猛拉章恺。他压低了嗓音,急促地道:“郎君快回疥屋去!从后头的窗户跳河走!快!”
疥屋是个大的舱室,底下归水手们居住,上头是章恺的居所。从后面的窗户出去,是两个副舵的位置,再跨出一步,就能跳进沾水里了。
章恺握着刀的手有些发颤,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可是,我,我……”
“快走!”老船头把章恺用力向后推。
章恺踉跄后退的时候,便看着一名海匪持着长刀逼近。他把长刀用力刺进老船头的右侧脖子,然后切开咽喉,一直划到肩胛骨的位置。鲜血飞涌而出,喷溅到章恺的脸上,喷溅到两侧仍在迎敌的水手肩背上。
老船头的身躯慢慢软倒,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章恺,嘴还在开阖着,像要说什么。
在章恺右侧,背后沾满滚热鲜血的那个壮硕水手,便是老船头的儿子。章恺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当他是自家兄长看。
壮硕水手还浑然不知父亲的死,正怒吼着抱紧船橹横扫,把几名试图逼近的海匪赶开。
然而船橹太重了,挥舞起来很是不便,在他用足力气,第二次挥舞的瞬间,不知哪里飞来一把手斧,狠狠将他的右臂砍断,只留下薄薄一层皮肉相连。
伴随着鲜血狂涌,老船头的儿子狂叫一声,身形散乱。随即便有海匪纵身向前,一刀切开了他的肚腹。
就在章恺的眼前,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另一面的船舷,然后身体开始抽搐。在他后退的路线上,肠子和脏器流淌了一地。
章恺实在没法忍受这样的情形,他觉得双脚都软了,他根本没有办法移动,没有办法逃!
今日怕是死期到了,那就死吧!死吧!
章恺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情绪,都完全失控,唯一还在控制的,便是自家的嗓子。于是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大吼,然后把短刀握在手里,开始猛烈地乱舞乱挥。
他身旁已经没几个掩护的水手了,而海匪们聚集得越来越多。海匪们看着他的绝望表现,看着他破绽百出的动作,好像都在笑。
章恺看着他们每个人,看着他们一张张狰狞的脸。
他忽然注意到,有个站在船舷上的海匪,原本大笑的面庞,一下子变得痛苦扭曲。
有个闪着银光的铁钩子,横向扎进了海匪的小腿,将他的小腿整个穿透,鲜血从两侧伤口滋滋地喷涌。那海匪长大了嘴,待要惊呼,铁钩向后猛拽,于是海匪瞬间失去了平衡,双手挥舞着,落到船舷后头去了。
他的身体约莫砸中了快船的船板,发出咚的一声,然后是好几声濒死的闷哼。
转眼间,那铁钩又一次出现。这次勾住了船舷,钩子上的血,便顺着船舷上木板的缝隙流淌下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军卒,从船舷边上露出脑袋,左右看看。
原来那铁钩便绑在军卒的左臂上,用来攀爬船只时固定身体,倒是很方便。
章恺停止挥动短刀,愣愣地往那军卒出现的方向看看。许多海匪们也觉得,哪里不对劲,纷纷回头去看。
那军卒全没把那么多视线当回事。他也转过头,看看船舷以外,然后不耐烦地喊道:“狗日的倒是上啊,该你们杀人的时候,难道要老子请你们吗!”
第二百九十八章 悍卒(上)
随着他的叫嚷,船舷外此起彼伏的污言秽语不断。
海匪跳帮上来厮杀,在两边的船上当然留了人手,至少,看舵的、操橹的总得留下。但这会儿,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里,竟都是北地口音,没一个海匪熟悉的声音在内。
福船是商船,船舷本来就高些,章恺这艘船又没装什么货,吃水很浅,而船舷的高度就更高。适才双方又是激烈恶斗,竟然谁也没注意两边快船的动向。
这时候听得人声此起彼伏,海匪们立知不好。
一名周身纹绣的赤膊汉子单脚踏着船舷,稍稍往外探身,口中喝道:“来得是海上哪一路好汉?莫要冲撞了自家人!我们奉的是……”
话才讲了半截,下方弓弦振动,嗡地一声,那赤膊汉子仰天就倒。
船上的海匪们急上前看,只见他两眼暴凸,嘴里发出格格地声响,咽喉处一支箭杆还在微微颤动。
海匪们顿时哗然:“娘的,有埋伏!有对头在此!”
喊叫声中,更多的箭矢被抛射上来,如雨点般噼噼啪啪地扫过船板。
海上湿气重,海水的腐蚀性也强,无论铁甲还是皮甲,都非常容易损坏。何况海上厮杀时,落水是常事,所以海匪极少有穿甲胄的。这会儿聚集在福船上的海匪,很多人就像中箭的死者一般,光着膀子,靠身上的刺绣吓人。
这样一来,箭矢的杀伤力简直可怖,须臾间,两三轮箭矢射过,甲板上还能完好站立的人,连方才的一半都不到了。
遍地都是死人,血腥气比先前浓烈了许多,还有死者屎尿失禁的臭气,也一下子弥漫开来。还有许多伤者,有些手臂或腿上中箭的,咬着牙,躲在船板的角落闷哼。而身躯中箭的重伤者哀嚎几嗓子,引来了追加的箭矢落下,噗噗几下之后就没声了。
那名手上绑着铁钩的老卒,这时候又探头出来,继续喊道:“上!上!”
几名作金军士卒打扮之人,便从他身旁跳出来,站到船板上。
他们翻越船舷的姿势很笨拙,显然没有在水上讨生活的经验。有人刚一着地,正逢着船只在水波下微微一晃,于是就骂骂咧咧地脚滑摔倒,就地来了个四仰八叉。
章恺只叫得一声:“小心!”
两名海匪已然觑得机会,从左右同时挥刀掩上。
可那摔倒之人毫不慌乱。他拔出腰间短斧一掷,锋刃劈面正中一敌,几乎将敌人的脑浆子都砍了出来。另一名海匪逼近时,他已挺腰站起,瞬间刀锋连连碰撞,斗在一处。
更多的海匪冲了上来,而更多的士卒也从老卒的身旁,或者另一边的船舷登上甲板。
要说在船上厮杀的经验,海匪们算得丰富之极。但他们长期以来只劫掠商船,恃强凌弱惯了,一时间竟不能组成有效的队列,还是乱喊乱杀那一套,靠着个人的凶悍勇猛对敌。
而跳上甲板的士卒们却不同。
章恺看得清楚,这些士卒们似乎乱糟糟,疲沓沓,其实却配合默契。他们手持各种各样的武器,三人或五人彼此掩护,恍如闲庭信步一般。而他们厮杀中的判断极其冷静,动作更是精确而老辣,简直不像是杀人,倒像是海上老练的水手升帆摇橹,或者伙夫杀猪宰羊那样,在做一门正经手艺。
明明敌人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拼尽全力,明明双方的性命就在瞬间决定,明明这些士卒们也会死……章恺眼看着有一名士卒被两三把刀剑捅穿了皮甲,飙着血倒地而死……可这伙人,偏偏就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劲头,他们好像全不怕死,甚至还厮杀得理所当然。
章恺感觉得到,他们的眼神很平静。前头的同伴在厮杀,后头的人还能闲扯两句。这很明显,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冷静态度。
章恺信任的老船头,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他曾对章恺说,判断一个武人是否经验丰富,只要看他们的神态的动作。
神态和动作看起来大开大阖务求威慑的,一定是新手。真正的老手一定会保持住自家的体力,控制好自家的情绪,这样才能在任何情况下稳定坚持,争取存活的机会。
眼前这群士卒,几乎个个都是老船头所说的沙场老手,放到哪里都是非常可怕的武力了。
章恺自家虽无勇略,眼光却很好,这几年闯荡海上,也有见识。他可以确定,明州洋面上那些负责编栏抽解的巡检司寨兵,绝没有这般精锐;至于沿海制置司下属的舟师乃至虎翼水军的下属,或者有训练有素的好手,但恐也不如这些士卒凶悍!
这些人,什么来路?
就在章恺思忖的短短片刻,那些凶神恶煞的海匪便被压得连连后退,从船身后部的疥屋附近,一路退到了不装艎板的前舱。
此处狭促,海匪们被迫站得摩肩接踵,全无趋退余地,便愈发难以匹敌了。
挤挨在最前头的一名海匪被铁棍砸中了天灵盖,口鼻眼耳都往外淌着血,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后头一名海匪跨过前者,刚要接战,已被短枪贯穿了小腹。
这人也是凶狠,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还挥刀劈砍,但肚子上的伤口不断撕裂,愈来愈强烈的痛疼终于摧垮了他的意志。他坐倒在地,看到自己花花绿绿的肠子从手指的缝隙间慢慢溢出,终于发出了骇人的惨叫。
船头最高处的海匪开始跳水逃亡,也有好几名海匪大喊着:“莫要再杀了!我们投降!”
这些海匪说话的口音,本来与北方人并不相通。但这会儿投降两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算得标准了。
那名手臂上绑着铁钩的老卒,倒不参与厮杀,他一直就大马金刀地坐在船舷旁边,只偶尔发令指挥两句。这会儿闻听海匪求饶,他只挥手:“不留活口!给老子杀光他们!”
于是那些士卒全不理会,继续砍杀。
船身后方的章恺有点看不下去。十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看到自己身边几名水手人人带伤,于是咬了咬牙,恨恨地道:“杀得好!”
船头上很快就多了几具死尸。
大部分海匪全都翻出船舷,跳进了河里。
“别让他们跑了!”好几名水手都叫了起来,有人干脆站到船舷上,沿着巴掌宽的木板一溜烟走到前头:“军爷们!看!他们在那里!”
海匪选择这段水道追堵章恺的福船,是看中此地航道狭窄,两面有泥滩淤积,船只难以行动。这会儿他们跳水逃生,便也面临同样的难题。有人从高处落下,直接砸进了泥滩里,露出两腿在外,蹬了几下就不动了;也有人顺水漂流,然后便在水手的呼喝指示下,遭到箭矢乱射。
章恺听到两旁的船上,有好几人大叫大嚷:“老赵说了,不留活口!放箭放箭!赶紧的!”
更远处的岸上,还有人连声呼喊:“把马牵来!咱们顺着河道追上去,把他们全都宰了!”
眼看着船上的厮杀,到此就结束,章恺小心翼翼地从疥屋的墙角起身,慢慢往前走。
走了几步,便到那名手绑铁钩的老卒跟前,章恺先不言语,只跪倒下去,郑重地行了大礼。
“这位小郎君,不必客气,我们只是顺手罢了。那两条快船,以后就归我了,你不介意吧?”那老卒大咧咧地受了一礼,轻描淡写地道。
“不介意,不介意。”章恺连声道。
这时候船只前方,好些人开始呼喝地追杀逃亡的海匪,而甲板上的士卒们大都坐下来休息。
适才他们冲杀的时候,个个勇猛异常,待一消停,杀气消褪,好些人便气喘如牛。还有人揉着自家胸膛,连声道:“不行了,累了,我老了!”
章恺扫视四周,一一看过他们的面庞,才发现这些人要么是上了年纪,要么是手上、脚上有残疾。就连那为首的老卒,章恺也看清了,他的左臂之所以绑着铁钩,是因为半个手掌没了,只剩下狭窄的一片,还有两根手指。
老卒注意到了章恺的眼神,冷哼一声,流露出几分不快。
章恺反应很快,连忙又深施一礼,恭维道:“看诸位将爷的气派,必是大金国的勇士,我章子和在山东这边,也曾见过几位大金的将军,却不知各位是……”
这时前头河道边有人远远地喊道:“都宰了!六个脑袋都割下来了!”
福船附近有人应道:“还有这里的脑袋,都砍了砍了,找竹竿挂上!”
大概不少人觉得这话很有趣,顿时哄笑。有人一边笑,一边骂道:“几个海匪,也配挂竹竿么?”
章恺被这凶悍劲头吓得一颤,愣了半晌才继续道:“咳咳,各位是大金国哪一路……”
老卒不耐烦地起身,挥了挥铁钩:“大金国个屁!好了,两艘快船是我们的。你的船,你自家拾掇了去!”
章恺连声道:“是,是。多谢将爷!”
嘴上说谢,他心里却有些发愁。
自家的水手死了这么多,想把船开回明州,可不容易。何况此番还遭史三爷手下的海匪追杀,海匪们死了个干净彻底,我章某人和史家的仇,就愈发深了。原先还能维持个表面上的和气,回到明州以后若有事端,自己身边可用之人都没了,怎么应付?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忽然有灵光一闪。
第二百九十九章 悍卒(下)
“将爷!将爷!”章恺提高了嗓门嚷着,紧追几步,赶在那老卒后头。
那老卒并不理他,自顾自用铁钩勾着船舷,往外翻出去了。
章恺探头出去,冲着那老卒嚷道:“将爷,你们是要跑海上么?”
“嗯?”
赵斌在掖县的时候,因为郭宁的建议,找铁匠打造了一个铁钩,用皮绦系在手臂上,只当自家有了个铁手。这铁钩很好用,但他用得还不熟练,比如此刻下船的时候,用钩子勾着哪里便于发力,还得慢慢地琢磨。
这会儿他人在半当间,正盘算着怎么摆放铁钩,忽听章恺这么一句话……
赵斌身形一顿,用铁钩把自己勾回来了:“你这小郎君,莫要胡乱说话,我们都是大金国的兵将,去海上做甚?”
章恺向前半步,低声道:“将爷,我没猜错,对不对?”
“有趣,有趣。”老卒重新在船舷坐定:“你为何会这么想?”
章恺看了看左右,眼见士卒们开始在船上翻找伤员,连忙挥手,让自家身边残余的几个水手都去帮忙。
他转身坐到那老卒身边,低声道:“将爷,我听说,大金国这几年,与黑鞑厮杀不利,将士们死伤惨重,朝廷束手无措,是不是真的?”
“那倒没差。说来,不止将士们死伤惨重,百姓们更惨。”
“我又听说,近来杨安儿在山东造反,而遂王守绪占了开封府,北面还有契丹人耶律留哥作乱……大金的万里疆域已经乱成一片,是不是真的?”
这厮知道的还挺多!
虽说赵斌早就不把大金国当回事,但金宋两国,乃是伯侄之国,赵斌这等北地汉儿,自幼更没把宋国看在眼里。这会儿听一个南朝宋人说得如此直白,他有些别扭,当下冷哼一声,权作默认。
章恺继续道:“那遂王和契丹人,都还远在天边,咱们且不提。只杨安儿造反之后,大金国在山东各地的镇防军,恐怕日子不好过吧?不瞒将爷,我大宋的淮南东路一带,这阵子接收的归正人,数量可不少。”
所谓归正人,是宋国朝野对从金国逃亡宋国之人的称呼。所谓归正,指彼辈“元是中原人,后陷于蕃而复归中原,盖自邪而转於正也”。
宋国对这些归正人,固然不怎么重视,甚至有些蔑视。但归正人的数量不断增加,确实就证明了大金国的摇摇欲坠。章恺能靠着条一千料的小船,往来宋金两国的边境线上做生意,在这上头,自有基本的认识。
他说到这个程度,赵斌也不好否认。
此时几名老卒从死人堆里翻出了两个同伴来,那都是方才短兵相接时,一不小心陷入围攻而死的。
对赵斌等老卒来说,适才船上这场厮杀,强度很低。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每逢厮杀,总有倒霉蛋要死。反正都是几十年的老卒了,早就该预料到这一天。
赵斌挑出来的这些老卒,一方面确实都有这样那样的伤患,不适合待在军队里,另一方面,这些人也大多是心黑手狠,平时对军纪就不怎么服从的刺头。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斌是因为受伤残疾而沮丧,其实自家便是这样的人,他要找些同类,可太容易了。
他们原本在军队里,受到军纪的严格限制,就算是烧杀抢掠也要在军令范围内,敢于违抗者,必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而他们离开军队,到了什么巡检司、录事司,行事更受限制,毕竟周边都是安分良民,不能一上火就排头乱砍。
憋闷了几个月,终于找回了厮杀的痛快,众人的心底,简直有些狂喜。
哪怕这会儿同伴身死,众人也都想得通,看得穿。一边抬着尸体,有人一边念叨:“徐老四啊徐老四,你天天吹嘘自家的刀牌本事,其实哪回不是仗着重甲抖威风?这会儿水上厮杀,不能着重甲了,你看,你死了吧!该!”
边上有人解释:“那是老徐少了条胳臂,不能操使团牌的缘故,和甲胄有什么关系?”
几个老卒拌着嘴,抬着尸体下船,谁也没什么哀戚之色。
赵斌往边上让让,章恺只觉得这些老卒的言语太过凶恶,下意识地避让一段,也跟着挪了过来。
“将爷,看诸位年纪都不轻了,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伤患……我说句实在的,将爷你莫要生气……估计诸位都是在战场上吃了亏,又在大金国军队里待不下去了,所以想要找艘船,或者南下宋国归正朝廷,或者去做海商,对么?”
这会儿周客山还在远处,赵斌不知道坦陈自家的想法是否合适,于是有些犹豫。两人沉默了一阵,王二百翻过船舷上来。
他是个刚从军的阿里喜,适才厮杀时,老卒们没给他机会。但厮杀既然停了,总得让这些新人见见血,见见残酷场面,于是也不知道是谁撺掇,让王二百来帮忙。
王二百攀着船舷,正听到章恺说,赵斌等人在军队里待不下去。
他是直性子人,顿时怒了:“你这厮,说得什么话!节度使待我们可好啦!他给了我们八头羊呢!还有一盒点心,很美味的!”
说着,他大步迈到前头,叉腰看看满船的尸体。还没坚持过两个呼吸,被呛鼻血气一冲,“哇”地吐了出来。
王二百说的羊和点心,是郭宁半开玩笑地送给赵斌的礼物。这是北疆武人之间的情分,礼物虽轻,情分却比山重。
章恺一听,却理解错了。
他只道这批老卒拼死拼活厮杀,受了如此重伤,结果却只换来八头羊和一盒点心。
这也真是够狠的了!宋国这边,开禧年间与金国曾有大战,当时朝廷对厮杀阵亡的将士,可明确下诏说过:重伤不任征役者,廪给终生。就算战后因老弱而裁汰的,也都减俸而排入剩员,不是撒手不管。
当然,朝廷诏令总是好的,落到实际,难免弊病百出。可再怎么样,也比眼前这些老卒的待遇强啊?这些人,都为国效力到缺胳膊少腿了,到头来,就给了八头羊,一盒点心,把他们都遣散了?逼到他们要出海去搏命?
这大金国的将帅,够狠!
而这些老卒们的窘迫,却使章恺愈加确认了自家的机会。
他压低了嗓音,对赵斌道:“将爷,我有个建议,你想不想听?”
“你说。”
“海上风波险恶,与陆上不同。诸多海商、海匪,行事的规矩,更是复杂。将爷们纵是勇猛,贸然深入大海,恐怕不那么容易。况且,诸位好像还不会水?”
赵斌闷哼一声,点了点头。
“那么,将爷,你们会掌舵么?会张帆么?会摇橹么?会观星么?会下矴么?会测水么?会测风么?识得航道么?知道暗礁暗潮么?熟悉各处港口么?晓得货物买卖的路数么?”
这一连串问题,几乎把赵斌冲了个趔趄。
他正想说,我有个姓周的同伴略懂此道,却见章恺站起身来,拍了拍胸脯:
“我章恺章子和,在南朝宋国的明州稍有些家业。只是,常年往来海上,终于遭了祸事,身边得力之人零落。将爷,你们反正都是要跑海上,不如受我雇佣。我在大宋有立足之地,诸位想安家落户,都不难办。而我在商途上,则就此仰赖诸位的保护,咱们齐心协力一场,到时候各取所需……也算是我对各位救命之恩的回报,怎么样?”
赵斌翻了翻眼,盯着信心十足的章恺。
看了半晌,他慢慢地道:“章郎君,你这想法,倒是不错。不过,我们兄弟上百人,开销可不小!你有多大的家业?多大的生意?便能雇得起我们了?”
“这……”
章恺一愣神,身旁忽有人言语:“章郎君,你可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来路?”
抬头看去,原来是个腰间悬挂玉佩的高瘦书生,章恺吃了一惊,又见赵斌脸色平静,这才放心。
“这位先生,不妨说来。”
“我们这些人,或为军中老卒,或为山东这边的乡豪。虽然现时落魄,却依然和军队里有些关联,有些门路可走。你章郎君若真想回报我们……大家也莫说雇佣的言语,便携手做些生意,一起发财。”
章恺还在犹豫,书生踏前半步:“章郎君今日遭海匪追杀,当有缘故。你纵然逃生,手上的生意,恐怕也从此不安稳。但若有我们襄助,保你生意稳如泰山,谁敢动你章郎君……”
赵斌摆了摆铁钩:“先问问我们!”
章恺点了点头,但却又下意识地生出一点警惕。
这些人,不简单啊,莫不是要反客为主?
正待细思,不远处,王二百“哇”地又吐了口。章恺抬头去看,只见自家部下几名水手,正慢慢地收拢船头、杂事、纲使等头目的尸体,还有其它同伴的尸体,也陆续安置到一处。
老船头的尸体被抬过来了,和他的儿子并排放在一起。还有好几人,都是章恺家里的老人,旧人,是看着章恺长大的,章恺一向把他们都当作家人。
因为失血过多,几具尸体先前显得惨白,但这会儿,因为剩下的血液开始凝固,皮肤下面又隐约透出黑紫色,看上去格外狰狞。
章恺的眼中,怒意一闪而过。他握了握拳头,沉声道:“那就一起干。”
第三百章 故旧(上)
去年十一月头上,红袄军攻陷了密州治所诸城。
密州刺史移剌古与涅战死,曾任定海、泰宁军节度使的老臣邹谷纠合宗族抵抗,红袄军连番攻打不下,一怒纵火焚烧。邹谷阖族被焚,连带着小半个诸城也被烧了。
不过,愈是在乱世,愈显百姓们的恢复能力顽强。这阵子,城池的道路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沿街的商铺开了不少,看起来和往日并无不同。
那些被烧毁的废墟里头,也已经重新有人居住。那些人大都是卷入战乱的流民,他们把尚未完全烧毁的木料拼拼凑凑,搭建成一个个七歪八倒的窝棚,住在里头,而平日里或者替人打短工换取食物,或者就在军营门口群聚乞讨。
杨安儿任命的密州都统国咬儿慢慢沿街走过,见这些人有许多都饿脱了型,周身皮包骨头,两眼更仿佛鬼火,不禁驻足多看两眼,心中有些酸楚。
百姓在大金国的治下困苦,在杨元帅的治下,好像也没什么大差别。流民还是流民,兵匪还是兵匪。
国咬儿忍不住苦笑了两声。
流民只是游荡乞活罢了,国咬儿每日里遣人四处弹压,确保这些流民闹不出乱子。可兵匪才是大问题!
如今诸城县里没有被烧毁的坊市,大都成了军营。杨安儿的军队规模,是一天大过一天了,百姓们传闻,有说二十万的,有说三十万的,也有说五十万的。
杨安儿据此雄兵,自然有雄心开疆拓土。
杨安儿的控制区域,往南是宋国,那是足以和大金相提并论的大国,纵然宋人有软弱之称,轻易招惹不得。往东,是定海军节度使的辖区,那里盘踞恶虎,也轻易招惹不得。
往北是大名府路和河北东路,不过,这两个地方被蒙古军连番扫过,数百里荡然无余,已非人间气象。想要攻占些土地不难,但从这片荒凉残破的土地上,能获取什么呢?
如此一来,唯一的发展方向,就只剩下了遂王完颜守绪控制的南京路,那倒真是片富庶繁华之所。
这阵子,山东各地兵马接连调度,纷纷去往济州、徐州,号称已经集结大军三十万众。而南京路的金军以完颜合达为东面都统,也同样集结重兵于曹州、单州、归德府、宿州一线,与杨安儿所部对峙。
不过,开疆拓土固然重要,也不能忘了本据。密州这边,毗邻定海军控制的莱州,所以依然屯驻了大军,身为杨安儿麾下宿将的国咬儿,便受命总领大军,以防那恶虎出柙。
但所谓的大军究竟管不管用,国咬儿不太清楚。
他这个都统,也有点名不符实。他不太能管的住这些兵马,而自从杨元帅起兵以来,这些兵马越来越不像是兵,而像是匪。
就在国咬儿眼前,一伙军士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走,沿街的百姓商贩无不逃窜。
有个在街道角落贩卖蒸饼的小孩儿,走得慢了一步,摆在自家面前的竹篮子便被一名士卒提起。
士卒掀开盖在竹篮上的粗布,看看里头的饼,笑着拿起了几个分给同伴,又往自家怀里揣了几个,然后把空空如也的竹篮子扔还给了小孩儿,转身就走。
这阵子密州粮价涨得厉害,一斗米面能卖到七百多文。这小娃儿买的蒸饼,当然不是纯米纯面做的,里头掺了许多野果、杂粮乃至菜叶子,颜色黑乎乎的。
那本来就是卖给穷人果腹的粗粝食物,军中自有粮秣供给,也不知那士卒看上了这蒸饼什么好处。
那小孩儿看着竹篮子滚到跟前,瘪了瘪嘴,眼眶都红了。他忍着满心害怕,上前几步,拿住了士卒的袖口,哀求道:“将爷,两个钱!一个蒸饼,只卖两个铜钱!”
那士卒全然不理会,大步向前。
小孩儿腿短,跟不上士卒的步伐,跟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他又用力攥着士卒的袖口,于是“嘶”地一声,戎服的衣袖便破了个大口子。
小孩儿吓得浑身发抖,坐倒在地。那士卒愕然看了看自家袖子,耳边听到同伴嘲笑,不禁怒向胆边生。他飞起一脚,便将这小孩儿踢得连连翻滚。
一脚踹过,士卒扬长而去,而小孩儿已经起不了身了。他嘴里大口吐血,犹自喃喃道:“好吃的蒸饼,只要两个钱。”
国咬儿快步上前,伸手想搀扶那小孩儿。伸到半路,他转而往小孩儿身上摸了两下,立时便知这孩子的肋骨被踢断几根。有断骨插进了肺里,引起了剧烈出血,他活不了了。
国咬儿放下还在喃喃说话的小孩儿,缓缓起身。
这世道里,死个人和死条狗并没区别,他是身经百战的武人,本不会把一条人命放在眼里。他也不是没亲手杀过小孩子,可他隐约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当日杨元帅起兵造反,是因为大金朝廷苛酷无道,残虐害民。可这阵子,就只国咬儿所见,杨元帅麾下的许多将领放纵士卒,甚至到处掳掠……他们和金军又有什么不同?
对百姓而言,女真人固然如狼似虎、敲骨吸髓;杨元帅麾下那几十万人,难道就是王师么?
天下间哪有为了一篮子蒸饼杀人的王师?
国咬儿跟随杨元帅起兵之初,就曾提醒诸将注意军纪。可真正响应他的,好像只有刘二祖、彭义斌等寥寥数人。
杨元帅麾下的大豪们,起兵之后多半都忙着扩充军队,扩张地盘;而刘二祖手下、那群泰山里的穷鬼,一旦得势就忙着刮地皮捞钱。人人都说,不给将士们好处,谁来当兵?
于是山东地方越来越乱,而投军的壮丁越来越多,军队一旦滚雪球似地膨胀起来,杨元帅麾下诸将的信心就越来越足……这么一看,好像诸将的说法还很有道理?
但国咬儿依然觉得,这不对劲。
不止这批人不对劲。就连杨元帅麾下的好些宿将,比如展徽、王敏等人,也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成天盘算着军队的规模、控制的地盘,乃至自家的官位,国咬儿都快不认识他们了。
不对劲的不止在军队。
开春以来,各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国咬儿遣出的斥候回报说,定海军那边,似乎源源不断地招纳流民,然后安排屯垦,一切都井井有条,而密州,却什么都没做。或者说,杨元帅所辖的广大区域里,谁也没去管理政务。
杨元帅起兵以后,用进士董友为政务上的臂膀,可董友那厮,好像精神只摆在元帅府的符印、诏表、仪式,他的眼睛,好像看不到底下纷乱局面的。
肯定有哪里不对劲,肯定有!
可国咬儿每次想到这里,思绪便进了死胡同。他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怎么解决眼前这令人厌恶的局面。终究他只是个老兵罢了,在战场厮杀之外,他懂的很少。
“那个士卒,是棘七的部下。”
国咬儿起身走出人群,对自家的傔从道:“派个人去找棘七,就说这厮在我面前杀人,没把我国咬儿放在眼里。我要他的命。”
去年杨元帅攻打滨州的时候,棘七和季先两部颇出了力气,死伤也很惨重,后来都被调到后方屯守。
但二将始终不脱山贼习气,这数月来,几乎从不约束将士,反而故意放纵他们以收揽人心,至于操练什么的,更不消说了,压根没有。
他二人名义上是万户,实际上和国咬儿这个都统却又互不统属。结果密州内外,便成了这副模样。
国咬儿找个理由,让棘七砍一个下属兵卒的脑袋,也只能发泄他自己的不满,对局面全无改善。
这使得国咬儿愈发恼怒了。他加快脚步,想回自家的军营去,却看见街道对面,有个部下陪着一行人慢慢走来。
一行人之中,有个年轻的公子,有个高瘦黝黑的书生,还有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这人的左掌却只剩半个,而在手臂上用皮绦挂了一个银光闪闪的铁钩。
国咬儿看看那铁钩,再看看那中年人走路言语的姿态。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让国咬儿立时确定,那是个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武人。
国咬儿指着那人,问左右:“那是谁?”
左右傔从彼此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都统你忘了?那一行人,便是今日来会见都统的海商。咱们出营来,就是为了迎接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