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故旧(中)
国咬儿愣了愣神,又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哦,对,对。”
自从当了密州都统,当年领兵二百的国咬儿,权柄是大大扩张了,好像地位也抬升了,成了个大人物。但他实在觉得,还是当时更自在些。现在的权柄虽大,事情也繁杂,而且件件都是以前压根没有想到过的,常使他顾此失彼。
自从杨安儿占据大半山东,随即分派麾下诸将于各地,诸将便竭力扩军以充实势力。而执掌一地一军的锻炼,也渐渐让诸将明白,正经起兵造反,和以前占据山寨的小打小闹不一样。
一支军队除了兵员,还要有粮食、食盐、药物、衣物、旗帜、帐幕、武器、甲胄、骡马、车辆等无数的物资。这些物资从哪里来?
杨安儿的元帅府,并不具备调集物资的能力。杨安儿在担任铁瓦敢战军都统期间,颇下功夫招揽了几个能办事的文人。可大举起兵、席卷山东之后,他那些亲信文人散在偌大的山东,便似往大锅汤水里撒了两三粒芝麻,万事都无从措手。
既如此,诸将也就只有各显神通了。但他们的见识、才能,只会比杨安儿更差;身边可用的人手,也只会比杨安儿更少。到最后,只能施展劫掠富户、刮地三尺那一套手段。
国咬儿在杨安儿麾下,是少数不愿意如此行事的将领。
他不这么做,手头就总是紧巴巴;手头紧,就没办法笼络将士。同样驻在密州的棘七和季先两部,从国咬儿手里拿不到好处,就只有自行其是。结果,他们依旧沦落成了匪兵,甚至在国咬儿的眼前,也敢随意杀人。
到最后,百姓们依旧受苦,义军日渐不堪,这就成了无解的局面。
今日有海商托了地方豪杰的辗转关系,往国咬儿军中投了帖子,说有几门生意想做。国咬儿由此想到了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这才特意亲自出来迎接。
南朝宋国的富庶,那是赫赫有名的。只要你愿意出钱,海商们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筹措。而国咬儿造反数月,别的没有,浮财还是攒了些。
如果能用那些金银换来军队所需,那可太好了啊!
当下国咬儿迎了海商一行回到自家大营。
路上攀谈几句,国咬儿便知道了,原来这队海商来自宋国的明州。那年轻公子姓章,是宋国明州人,也是商队的纲首。那高瘦书生姓周,来自莱州福山岛私港,是那章公子的伙伴。而那老卒赵斌,则是商队邀来的护卫首领。
这一支商队,此前刚在莱州获得了鳔胶和箭杆的独门生意。他们回程时经过密州,因为与国咬儿麾下的军校有点旧日交情,于是藉着这份交情,登岸到了诸城,看看有什么额外的生意可做。
“有!有生意!”
待众人在账中落座,国咬儿打起精神,呵呵笑道:“我们这里,什么都缺,唯独颇有钱钞。却不知,你们能提供些什么?”
章恺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绢册:“都统请看,这是我能从宋国筹措的物资。”
国咬儿识字不多,当下挥手让一名书吏上来,打开簿册,拣选重要的说了。
章恺年纪虽轻,生意上头确是老手。他这绢册上,细细介绍了诸般货品,有些布匹或药物之类,甚至还画了鲜明图样,解释货品的出处和特色。
书吏边看,边给国咬儿解释,时不时还啧啧称赞几句,佩服章恺的仔细。
也正因为簿册上写画得详细,其实货品的种类并不很多,三五页很快翻完。那书吏向国咬儿施了一礼,退回到下首。
国咬儿默然盘算片刻,沉声道:“粮食是要的,药材也需要,这会儿就可以商议个价钱,就按簿册上所说,我都要了。其它的,什么茶叶、绢帛、香料、象牙、珍珠、珊瑚,还有什么荔枝、龙眼、金橘、橄榄……就算了!”
他拍了拍案几,自嘲地笑了两声:“几位该当知道,我们是反贼!造反之人,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要这些享受做甚?”
章恺也笑:“都统,起兵造反也是为了荣华富贵,哪有不要享受的道理?就算都统自己不好这些,拿来赏赐将士们,或者赠送给其他将校,甚至进献给杨安儿元帅,也是好的!”
国咬儿重重地哼了一声。
废话,那当然是好的。
国咬儿自家住在军营的帐篷里,生活起居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可这阵子杨安儿麾下其他将校里头,有许多人的日子都过得赛神仙了!国咬儿如果拿这些东西作为礼物,谁不喜笑颜开?
如果拿来进献给杨元帅,那当然更好了,杨元帅最近紧锣密鼓地安排建国称帝,想来不会拒绝拿一点南方珍奇之物撑撑场面。
国咬儿听说,自古以来的帝王登基,都有祥瑞出现。自家如果这时候进献一点好东西,说不定也是祥瑞,能换来加官晋爵呢。
想到这里,他继续摇头:“用不着。”
他手肘压着案几,深深注视着章恺,加重语气:“我们是反贼,不是朝廷的官儿,用不着这些。”
他这等宿将一旦严肃起来,自有威势,章恺忍不住往后一缩。
国咬儿随即听到帐中一声轻笑,笑声中带着点嘲弄。
国咬儿皱起眉头。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能带来诸多好东西的海商,国咬儿还指望以他们为开端,慢慢延揽到更多的海商来密州呢。那海商畏惧武人之威,有什么可笑的?看来,这阵子对下属管得松了,中军大帐里,也有人这么轻佻!
他扫视自家的下属,想看看是谁这么失礼,却见部属们一个个脸色端严,而发出嘲弄笑声的,竟是那个书生周客山。
国咬儿奇道:“周先生,你笑什么?”
周客山仰了仰身,叹气道:“我笑的是,杨元帅的部下里,似都统这样的人,太少了。”
“什么意思?”
“我们从胶西、高密一带过来,此前已经见过贵部的好几位军将。恕我直言,杨元帅的部下里头,已经没几个当自己是反贼。有人当自己是富家翁,有人当自己是正经出身的官儿,而有人,嘿嘿,就只当自己是贼。”
这话简直是在指着鼻子,说杨安儿的部属不堪了。
国咬儿不禁愠怒。
他正待回应,周客山伸手到袖子里,取出另一份绢册:“都统,适才你们看的清单,是我们能从宋国明州调集贩运的物资。现在,请你看看这份清单。”
国咬儿压住火气,让吏员上来接过。那吏员看了两眼,颤声道:“都统,这……这……”
“这上头有什么?”
“有刀枪,有甲胄,有箭矢!”吏员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刀、枪各五百具!铁甲五十领!箭矢一万……那足够填补我军所需了!”
国咬儿吃了一惊,劈手抓过那绢册,哗啦啦翻了翻。虽说未必每个字都认得,可那些图样,实实在在都是国咬儿再熟悉不过的。
绢册还抓在手里,国咬儿猛然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几乎带倒了眼前案几:“你们不是寻常海商!你们是从……”
他再次注意到了赵斌,于是想起了先前那熟悉的感觉。
娘的,是我疏忽了。如今在山东地界,能驱使此等身经百战老卒的,只有一家!
“……你们是从莱州来的!”
第三百零二章 故旧(下)
莱州定海军的郭宁,此前以数百骑长驱磨旗山,威逼杨安儿,着实是杨安儿麾下诸将的羞耻。此时杨安儿所部主力陆续向西,但依旧在潍州、密州留驻精兵,也是为了严防定海军。
此时听国咬儿暴起喝问,中军帐内拔刀出鞘的声音铿锵不绝于耳,刀光闪动间,十余名偏裨将校和傔从一齐踏步上前。
章恺脚下稍稍发软,待要落回座中,又强自支撑。
赵斌微微冷笑,手都懒得按在刀柄上。
周客山环顾刀光剑影。他若在数月前撞上这一出,或许有点害怕;但这几个月,他吃过苦头,打过仗,在死人堆里翻过身,蒙古铁骑前头扛过枪,胆气着实壮了很多。
当下他只叹了口气:“都统,你这是为何?周某乃是莱州福山岛人,在军营外头就说了,我又不曾诓你。莱州的商贾,带些莱州的特色货品贩卖,你觉得,哪里不正常么?”
他探出手指,把一柄几乎搠到面门的长刀推开,又问:“或者,都统你觉得,这些特色货品,不好么?”
国咬儿瞪着周客山看了半晌,摆了摆手,部属们收刀入鞘,各回原位。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这商贾来路有古怪,应当迎入密室相谈,此刻中军帐里的人,还是多了一点。
后悔过了,他又悚然一惊:难道说,我心底里,已经被这些“特色货品”打动了?国咬儿啊国咬儿,你随杨元帅多年,多少苦都吃过,怎么这会儿,却贪婪至此?不不,这也不能说是贪婪,可能我……
国咬儿猛地摇了摇头。
他沉声问:“你是说,兵器、甲胄、箭矢这些,都算莱州的特色货品?”
“当然。”
“我却从不曾听闻,莱州有如此兴盛的铁监。”
周客山仰天打了个哈哈:“都统久在山东,难道不知登、莱、淄、沂等地,自古以来就盛产铁料?昔日太平时节,登莱两州岁产精铁十万斤以上,而斩木锻铁、制器利用,更是本地重要的财源。去年末,我家节帅从蒙古人手里,讨回了泰安州莱芜铁监的工匠两千余人,得到这些工匠的支援,铁器的产量愈多。都统,你看到的这些,只是些小生意,其实无须大惊小怪。”
“原来如此。”
兖州和泰安州的莱芜监,下设铁冶十八所是天下著名的出产铁器之地。此前蒙古军袭来,各处铁冶被攻破许多,大批工匠都遭蒙古军席卷而走。
蒙古军对人口的掳掠,是很专业的,工匠始终是他们最注意的一批人。但后来郭宁拿着四王子拖雷的性命威吓,蒙古人难免手忙脚乱,于是工匠们被放回来许多。
结果,大大便宜了郭宁。
国咬儿谨慎地想了想,点了点头,又问:“那么,这些货品,是谁卖给我的?卖给我的价码,又是怎样?”
“都统,你这问题好没来由。”周客山不禁失笑。他伸手指了指身边的章恺:“这些货品,自然是我家纲首做主卖给你的。至于价码……那簿册上全都写得明白,都统你放心,咱们做得是长久生意,讲究以诚待人、童叟无欺。”
此等商贾,最是满口胡柴,没一句可信。
这姓周的,上一句还说“我家节帅”如何如何,这会儿就成了你家纲首做主?看这姓章的年轻人,分明是个新手……当我国咬儿是傻的吗?你们就只拿了他明州海商的名头办事!
可国咬儿偏偏又没法揭破这胡言乱语。
或者说,没必要揭破。
两本绢册,就摆在面前。他们能提供的,一样样都写得那么清楚明白;每一样都是国咬儿急需的,价格也公道。如果国咬儿与他们翻脸,下一拨海商还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可就难说得很。
国咬儿知道,真正能让海商们赚取暴利的,是金国中都大兴府的生意,而通往中都大兴府的海路,如今正掌握在郭宁手里。而密州这边,旧日的胶西榷场早就荒废了。今日若谈不拢,还有没有下一拨海商到来,那都难说的很。
见国咬儿沉思不语,周客山手按腰间玉带,向前两步:“都统,我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听听。”
“杨元帅号称拥兵数十万,即将建号立国,攻入中原,与那遂王下属的完颜合达争锋,外人都以为,杨元帅举十倍之兵搅动风云,俨然不可遏制。但是,都统,你也是老行伍了,你真的放心眼前局势么?若有万一,你不觉得,应当有这么一点可用之人、可用之兵,以图力挽狂澜么?”
“你未免小看了我家元帅。”
“杨元帅的英明神武,我在莱州久曾听闻,所以才有这发自肺腑的言语。”
这言语,简直是作死!
国咬儿狠狠地盯着周客山,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手从刀柄上挪开。
反倒是国咬儿的部下们俱都恼怒,一名小校忍不住了,起身戟指周客山。
刚说了一句:“你这厮,分明是莱州定海军的人!你为了给那郭某谋利,不惜我家都统于难堪的境地,还想藉此扰乱我方的军政大事么?你……”
便听国咬儿叱道:“出去!”
那小校一愣,国咬儿又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出去!”
那小校悻悻而出,中军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国咬儿又想了一阵。他从座椅上站起,在帐内走了几步,眼神越过屏息等待的部下们,看到了自家帐幕里,这阵子慢慢多出来的什物。
有鎏金的荷花银盏,有如意盘长纹的金带铐,有金丝玛瑙管的项饰,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中军帐里并不敞亮,但这些什物,仍然闪着动人心魄的宝光。
国咬儿一直记得自家是老卒出身,律己甚严,但即便如此,他这中军帐里,如今也豪奢了许多。其他的将军会如何,那些同样是苦出身的军汉们会如何,国咬儿不知道,也不敢想。
但他还清楚记得,当日杨安儿以三千铁瓦敢战军驻扎鸡鸣山的时候,曾经嘲笑金军纵有数十万众,却缺乏训练,缺乏装备,缺乏斗志,实如土鸡瓦犬。如今杨元帅麾下也有数十万众,和当日北疆金军的区别在哪里呢?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普通士卒们多遭女真人摧折凌迫数十载,所积累的怒气尚在。但将领们如何,国咬儿不知道,也不敢想。
这种情况下,尽快武装好自己的部下,尽快让将士们吃饱,真的很重要。正如这周客山所说,若有万一,无论是要力挽狂澜,还是要保护杨元帅、保护自己,都需要一支像样的兵马。
当然,这个过程,也同时继续掩护了定海军。那郭宁眼看着杨元帅所部将大金朝廷与登莱三州隔断,还不知笑成什么模样呢。
归根到底,郭宁能够在登莱三州像像样样的经营,为什么己方竟做不到?既然在政事上经营不利,仰赖外界的支持,变成了无奈而又必然的选择。
“就只生意?”他问。
周客山加重语气:“我们是商贾,千里辗转,只为生财,此外并无他意。”
“生意可以做。”国咬儿站定脚跟,慢吞吞地道:“但你们不能来诸城,那太引人瞩目了。胶西板桥镇那边,荒废许久,你们尽可以收拾起来,用以驻扎。但有物资随船运到,我便遣人至板桥镇接应。”
“可以。”周客山站起身来,向国咬儿恭敬施礼。
章恺也连忙跟着施礼,赵斌只微微颔首。
国咬儿想了想,又道:“你们虽是宋国明州的商队,但也能去登州,对么?”
“没错。”
“登州刺史耿格,是我的故交好友。回头我写一份书信问候下,叙一叙旧交情,你们若顺路,便替我带去。”
周客山面露笑容:“好!”
第三百零三章 敌友(上)
周客山坚称自己是宋国明州海商,国咬儿便只当他是宋国海商。哪怕这宋国海商一口一个“我家节帅”如何如何,他还得是宋国海商。
大家心里明白就好,其它的小事,不必查问得太细。
拿出一批廉价武器当作贿赂以后,经由国咬儿的同意,章恺一行人得到了在板桥镇落脚的权力,也就事实上占据了当年胶西榷场的故地。
这地方处在莱州和密州的交界处,看似甚是危险,其实局面又甚是微妙。而板桥镇外的沽水上游,约莫八十里,就是赵斌费心费力经营起来的板桥镇。以此为落脚点,足以和章家在明州的几代经营相呼应,形成可靠的商途。
至于行商过程中怎么去应付章恺的死对头、那位据说在南朝宋国很有势力的史三爷,就是另一回事了。
按赵斌的说法,他至少有十几种办法,能让这史三爷死在莱州三山港,只不过,眼下不该坏了移剌判官的正事,姑且手下留情。
而且章恺自己也明白,接下去的要事不是寻仇,而是赶紧把商队的人手重新充实,再把船修好。一切都以生意为重。
修船的事,周客山从福山岛上招来了几个熟悉的工匠,给了足够的好处,请他们日夜赶工。
而操纵三艘船只行于海上的人手,一时间真没处搜罗。最终,因为王二百竭力推荐自家在海州完犊村的同伴,一行人不得不盘算着,怎么往海州去一次。这等若是要南北横穿杨安儿的控制区域,可不好走。
本来,郭宁和杨安儿两家的关系,并非完全敌对,些许人手有事通行,只要不张扬,也不至于多么艰难。
奈何前一次这么做的,是郭宁自己。而后一次这么做的人,乃是遂王完颜守绪一行。
完颜守绪一行人藉着定海军中燕宁、高歆等人的掩护,又靠全真教暗中发挥了作用,故而一路走得堂堂正正。
直到他抵达开封,分派人手夺取开封府内军政各路的权位,杨安儿才晓得出了这样的事。两次下来,每一次都是己方吃了大亏,杨安儿便是再能隐忍,也难免勃然大怒,前后杀了好几个失职之人。
于是各地的守将也从此警惕了许多。章恺等人商议了几次,都没有妥善的办法,最后觉得,与其从陆路走,还不如先修好一艘快船,先勉强操纵着船,走一趟海路南下。
当然,在此之前,赵斌也派了可靠的同伴,把国咬儿带给耿格的书信,送到了登州。
数日之后,耿格接到这份书信,立刻便知,这明摆着不是给自己一个人看的。他能在这世道摇摆于朝廷、杨安儿、郭宁三方之间,始终好好地做着登州刺史,自然有其长处。当即就带了书信,再往掖县来。
到了掖县的节帅府,才知郭宁正在勘察胶水县以北的一处铁场,耿格毫不耽搁,又立即出外,往铁场方向赶。
铁场是莱阳矿监的下属,归属于政务司下面,军械将作署的管辖。这一块的工作大体是移剌楚材在统筹,也有他信任的官员具体负责,另外还有靖安民派出的代表常驻,以督促军械产出。但郭宁也时常前来视察,并直接作出指示。
在这方面,郭宁并不迷信体制的作用。所谓体制,归根到底是许多人的集合,那么多人原本在大金的体制之下,谁也没做出什么成就,真就在定海军治下,一个个脱胎换骨,焕发百倍精神了?
说说可以,实际断不至于。
因为对未来有些特殊期盼,定海军的风气昂扬向上些,那是真的。移剌楚材在政务上头具有杰出的才能,那也是真的。
但兵书上说,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法,不可不察也。军队是郭宁的基础,胜利是郭宁聚合人心的保障,所以落到郭宁眼前具体的军务,他依然相信自家的眼光和判断,愿意把每一件事的优劣都亲眼看过。
这几日里,随着天气转暖,各处铁矿,乃至金、银矿的开采都已经全面铺开。外人不免把注意力集中在金银上头,觉得那是最直接的财富。而郭宁更看重铁和钢的产出。
莱阳矿监下属的几个铁矿,他隔三差五都要走一趟。
“节帅请看,那边是从南山流出来的小沽河。我们在河上架了几道浮桥,用来取水淘洗铁砂,嗯,前几日节帅说的,用水碓磨碎矿石的法子,我们也在试了,节帅,前头那个垒砌河岸的地方,就是预定安置水碓之处。”
这处铁矿的匠户,多半都是莱芜铁冶的旧人,所以监工也是个莱芜人。这中年汉子此前也不知担心什么,硬生生装作农户,耕了一个月的地。前几日才被旧日同伴找了出来,然后被郭宁给出的俸禄吓着了,便如陀螺一般忙活起来。
他前后没见过郭宁几次,所以这会儿格外殷勤些。
而矿场里头,从郭宁身边走过的矿工们,也会好奇地打量郭宁几眼。
郭宁也看看矿工们。这些人大都面色黝黑,身上头上都乱七八糟的没有打理。不过,大都身材精干,露出的手臂和肩膀上肌肉贲起,这是常年艰苦工作锻炼出来的。
因为是中午上工的时候,有些矿工一边走着,一边吃着饼子。饼子显然烤得太干了,有人吃着吃着,忽然离开队伍,跑到河边舀水去喝,然后被工头一顿痛骂。
郭宁向其中几名矿工挥了挥手,继续听监工讲述:
“节帅,再看这边。从这里开始一直到西面,五里远近,都是矿脉所在。有三处矿脉已经被打开了……那应该是南朝宋国京东路矿监开工的遗迹,有两处坍塌了,完全不能用。所以我们这次,准备再开一处矿脉,然后把新的炉址放在这里……”
监工跺了跺脚示意:“此地正好处在矿脉和小沽河中间,绕过土坡,有片洼地,正好再修两处库房。产出的精铁转运到南面军械司直属的工坊,也很便捷。”
郭宁在这方面,没什么特殊的见识。上次来视察的时候,他出过一点小主意,不知究竟有没有用,更不知会不会给矿场添麻烦。这次他来,便决心只听不说,除了督促进度以外,不多说什么。
但眼看着监工满面喜悦,指手画脚的动作幅度很大,他也难免被感染到,时不时地哈哈笑几声。
正在这时,有傔从通报,耿格来了。
“嗯?”郭宁笑道:“耿刺史很有闲工夫,又往我这里凑热闹吗?”
郭宁是纯粹的武人性子,不好繁文缛节,也不虚伪矫饰。他对耿格虽不刻意拉拢,却也并没有特别提防或者慢待,就当他是个有能力的部下。几个月下来,耿格和军府上下文武,处得倒真不错。
远远地听着郭宁开玩笑,耿格笑着应了几句,走到近处,把书信直接递给郭宁:“节帅,杨安儿所署,密州都统国咬儿的信。”
这件事情,郭宁早就知道。移剌楚材看好的合作对象,被人追杀逃亡,结果绕过大半个山东半岛,却和原本预定的合作方汇到了一处,这也真是够巧,够有运气的了。
而新组建的商队这么快就把手伸到了杨安儿的控制区域,也真是堪称大胆。
至于这份信件……
郭宁打开信件,还没细看,先叹了一声。
“怎么?节帅,可有不妥?”耿格有点紧张。
“这应该是国咬儿的亲笔没错了,这厮的一手字,比我写得难看十倍,真如狗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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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敌友(中)
今日巡查矿冶,所见各处发展,都很顺利。
郭宁给矿工们的待遇,等同于军中的匠户,同时也按照军队的模式加以管理,唯独没有田地赐予。大抵来说,日常饮食上头和普通的傔从差不多,若有特殊技艺的,待遇更好。
上个月里,有个矿工因为主导发现了新矿脉的功劳,被直接拔擢成了吏员,赏赐了一百贯钱和曲台城里的一个小宅院。故而这阵子矿工们的热情也都高涨。
随着几条新矿脉的开发,大量的矿石被产出,制成铁料后运往工坊,很快又在工坊被锻打成农具和武器。按照矿工们的估算,今年莱州一地的铁器产出,大概抵得上莱芜监极盛时四到五个铁冶的产量,也就是二十到二十五万斤左右。
登州那边,还有几个小的矿区,产量也有两三万斤,这样一来,一年之内,百姓们便可以逐渐用上铁制的农具,粮食的产量会提升;而将士的披甲率也会提高,这在激烈的战场上,就等若多一条命。
说不定到了后年,己方就可以向外界出口铁器了,盐、铁两项,都也将成为定海军的一大财源。
因为这缘故,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
听到郭宁开一句玩笑,顿时便有个少年傔从凑趣,低声对左右道:“我不信!真有比节帅写得还难看的字?是用脚趾抓着笔杆写吗?”
郭宁成婚以后,在吕函的督促下读书习文,着实下了苦功夫的,闻听立刻大怒:“你这小子,是在贬低我吧?拖出去,打他!”
另几名傔从嘻嘻哈哈地响应,把那少年拖到远处。那少年嗷嗷地求着饶,然后被同伴们压倒在地,似真似假地打了几下。
郭宁拿着信件,找了个树墩坐下来。
信件的内容不长,前头问候了耿格几句。
后头是说,此番从宋国海商那里多得些甲胄武器,稍稍充实战力,甚是幸运。这些物资齐备之后,他将上书请战,去往济州、徐州一带。此去定当痛击女真人的军队,必不给完颜合达可乘之机。
郭宁慢慢地再看了两遍,喃喃地道:“这是让我们安心,承诺绝不用莱州的军械物资与莱州为敌么?”
耿格点头:“他说,拿了武器,就往济州、徐州,显然是写给我们看的,他需要我们在物资上支持,也清楚杨安儿所部的大敌是谁,更清楚我们希望杨安儿发挥什么作用……节帅,国咬儿能想明白这些,心里一定盘算了很久。”
“可见他对杨安儿,确有几分忠心。杨安儿麾下似这样的人,恐怕越来越少了。”
“……是。”
对杨安儿所部的具体情况,耿格早就和郭宁谈论过许多次了。正因为他曾是杨安儿的盟友,一旦跳出了这个身份,反而看得更明白。
应了声是以后,他忍不住叹气:“杨元帅是赫赫有名的大反贼没错,却不是史书上那种揭竿而起,一往无前的首领人物……他太精明强干了,所以思虑太多,但所思所虑,落到实处,又未必都如他的预料。”
杨安儿最初起兵,是乘着大金与南朝宋国厮杀的当口,而两国交战一旦结束,他为了保存自家的核心部众,立即接收招安。而其留在山东的盟友和其它部属,则或者投降,或者继续造反,经历了长达数年的坎坷过程。
在这个数年里,曾经的起义领袖们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人人都要为自家盘算,人人都会面临利弊选择乃至彼此兼并对抗,于是人心也就变得越来越不同了。
比如莱州的徐汝贤,他也曾因为活不下去而起兵造反,但定海军南来所见,徐汝贤和他的同党们,与那种鱼肉乡里的土豪有任何不同么?
托朝廷施政无方的福,当杨安儿回到山东,发现这些盟友和部属的力量比当年更强,所以他一声号令,大半个山东瞬间变色。但问题是,杨安儿与他们断开联络数年,对他们的掌控,实际上弱化到了极点。
此前郭宁轻骑去往擂鼓山,看到那一面面写着将军元帅称号的旗帜,颇有沐猴而冠之讥。
但后来他就明白了,杨安儿的本部、杨安儿在山东的旧部、刘二祖所能影响的势力、山东本地的乡豪……这些不同来源的力量,本就是互不统属的。杨安儿的威望,只能用来煽动,却不足以建立成体系的管控。
而杨安儿的本部,在随后的急速扩充过程中,又并不能保持对这些下属的压制。
所以,杨安儿这个大首领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下面,不断拿出官位、权势来引诱,让下面满意。而下面的实权首领们只因为旧日的交情才奉承上面,他们拿到的越多,就想得到更多。
到现在,杨安儿的地盘越来越大,底下人的心思却全都摆在争夺地盘、扩充军队、攫取更多的钱财、更高的官位。
而杨安儿要称帝,恐怕也未必是他想当皇帝,以他的精明强干,难道不知道一旦称帝,就要和大金国不死不休,甚至和南朝宋国,也没了勾连的余地?
然而他的想法,到这时候已经没什么用。
底下所有人都如吃不饱的饕餮,一起把首领往更高处拱,皆因首领的位置愈高,留给底下人大吃大喝的空间就愈大。至于这个皇帝当得是否尴尬,是否会引起诸方势力群起而攻……这和下面人有什么关系?
可笑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那些遵循法度行事、对杨安儿忠心耿耿的部将,反而捞不到好处。比如国咬儿,他这密州都统为了筹备军资,竟然不得不暗中收受定海军的好处,甚至允许定海军背景的海商,在密州自由行动。
那么,究竟什么是忠诚,什么是不忠诚?谁是敌人,谁又是朋友?
恐怕国咬儿自己都说不清楚。恐怕杨安儿部下们,谁也说不清楚。
“我记得先贤有言,要把我们的敌人搞得少少的,要把我们的朋友搞得多多的……对国咬儿也是如此,还请耿刺史尽快回信,就说,答应给他的军械物资,很快就会运到。海路暂时不通,就走陆路。我会让高歆出面,稍稍掩护。”
却不知这先贤是谁?道理没差,言语甚是粗鄙。
耿格这么想着,恭声应是。
而这时候,莱州诸城县里,棘七和季先两名万户的营地。
中军帐里,棘七和季先高踞座上,脸色有些难看。
一名小校匍匐在前,恭声禀道:“棘将军,季将军,小人所言,句句是实。那国咬儿,已与定海军郭宁勾结上了。”
第三百零五章 敌友(下)
他禀报完许久,上头二将并不答话。
小校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烦,再度抬头觑看时,只见季先挥了挥手,一名侍从上来,在小校面前端出一盘金银珠宝。
“这是赏你的。”棘七沉声道:“你且回去,有后继的消息,随时来报,我必有更多的赏赐。”
“是!是!都说两位将军豪爽……果然是真的!”
那小校喜不自胜,上来抓着金珠,便往怀里揣,一不当心把几颗金锞子落到地上,又连忙匍匐在地去摸。端着盘子的侍从看不下去这副贪婪形状,索性拿了个布袋,把剩下的金珠都倒进了布袋里,然后把布袋拍到小校手里。
小校千恩万谢地往中军帐外倒退,一边退着,一边又大赞棘七和季先的慷慨。
走到半路,棘七又将他召回来:“这些财物,暂时可不能在人前显露,若因此走了风声,那国咬儿要杀人,我救援不得你!”
小校连声应了,又是一阵千恩万谢。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外头,棘七招了侍从过来:“这几日里,带人紧紧盯着这厮。”
侍从领命去了。
边上季先呵呵一笑:“国咬儿成天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圣人样子,原来手下人也是贪财的。”
棘七让侍从们全都出外,这才摇头:“这厮既与那郭宁勾结,保不准什么时候便献了密州,而拿你我兄弟的脑袋去做进身之阶!好在他手下人贪图财物,前来告密!否则,你我怕都要不明不白做了死鬼!”
“毕竟同僚一场,倒也不至于?”季先犹豫道:“国咬儿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那郭宁,也是曾经与杨元帅约定……”
棘七用力一拍案几:“什么约定?当时那局面,嘿……”
他憋回半句话,继续道:“那约定能信吗?要我说,那郭宁就是打算趁着杨元帅即将登基称帝,无暇外务的当口,夺取咱们的密州!否则怎么解释那伙定海军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几日来……还在板桥镇那边大兴土木?”
“这却苦也。”季先脸色一变,有些慌神:“那我们怎么办?现在遣人去向杨元帅禀报,还来得及么?”
“遣人禀报,那是自然要的,不过……国咬儿是跟随杨元帅去往北疆的亲信,咱们只靠这一个小校的口供,那可不够。万一杨元帅不信咱们,我们岂不更成了国咬儿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的意思是?”
“国咬儿不是等着定海军的粮秣兵甲资助么?我们遣人盯紧了,一旦发现定海军的运输队伍,就出兵劫夺!劫了财物,抓了人,拿到了证据折返诸城……然后把国咬儿抓起来!先拿了他,夺了他的兵权,然后再向杨元帅禀报!”
“这……”
季先知道,棘七素来放纵士卒,自他来到密州,就和国咬儿因为军纪上的林林总总小事冲突过数次,当间还出了好几条人命。他出这样的主意,真不是公报私仇?
他又知道,棘七和自己两人,都不是杨安儿的嫡系。早年两人乃是邳州一带大侠刘佑的部下,专门负责保护走私商队的。后来刘佑事败被杀,两人才辗转得了杨安儿的照顾,自家拉扯起队伍。
不过,队伍的规模有限,实力也有限,所以哪怕杨安儿起兵,他二人也没轮着捞什么好处。此前攻打滨州的时候,两人死了不少手下,棘七在深夜攻城,半张脸都被火把燎得惨烈。而最后的结果,便是自家兵马匮乏,在元帅面前的地位下降,被扔到密州来吃海风。
若真能揪着国咬儿叛变的证据,将这厮扳倒,再兼并了他的兵力,两人的力量起码翻一番,大约能排到杨元帅麾下前二十吧?有了这样的力量,怎也该受重视些。从杨安儿手里拿一个密州作为奖赏,不是很妥当么?
季先正想到这里,棘七上前半步:
“事成之后,密州都统你当。定海军给的物资,还有国咬儿的兵马,咱们五五分成。杨元帅登基称帝之后,必有加官厚赏,密州这边,以你为首,我甘为副贰,咱们齐心合力占住了密州,抵御郭宁!如何?”
季先沉吟道:“只怕国咬儿的兵马不好收编,缺了这些好手,抵不住郭宁。”
棘七哈哈大笑:“国咬儿的兵马,怎么就不好收编?咱们不是刚才看见了吗?对着金银钱帛,谁不动心?”
一直说到这里,两人都没提起,这种明晃晃地乘机兼并部众,会不会引起杨安儿的不满。皆因这样的兼并,已经是杨安儿麾下的常态,如果对此提出疑虑,反而不正常了。
季先又盘算了一会儿,终于点头。
棘七咬牙道:“那我就去准备兵马,再分派精细人手,探查板桥镇的动向!”
想到即将得到的好处,他满脸通红,脸上那块被火燎伤的瘢痕更是红的发紫。
定海军那边的物资,来得挺快,只过了六天,那名前来告密的小校就传来了消息,说明日便是定海军与国咬儿约定交解物资的时候。
而板桥镇方向,棘七安排的监视之人也传来了消息,有车队从密州方向,沿着大沽河南来,已经到了镇上。车队规模不小,俱都是重载,随行的,还有两三百名护卫。
棘七和季先大喜,棘七当即点起千余兵马离营,只说是出外训练。出城之后,便直奔板桥镇方向去了。而季先只分派部属,一部严守自家军营,一部牢牢把住诸城北门。
对这一手,国咬儿全然没有准备。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注意到,原本奔走在身边伺候的小校忽然没了影踪,到处遍寻不见。军队里出一个两个逃兵,本是小事,随便抓几个壮丁填充就成,可这小校,却是颇知军中机密的,身份真不寻常!
国咬儿连忙遣人查问,这一查问,才发现两部行踪诡秘。
到这时候,他才知自家军中出了纰漏。这可就麻烦了……
棘七和季先这两个狗东西,我本想着,拿了好处再分润给他两家,却不曾想,他两家先要翻脸!
如此局面,非得动用特殊手段才行!国咬儿是久经沙场之人,而非迂腐书生,当下他全不犹豫,立即领兵攻打棘七和季先的营垒。
诸城县里,顿时一片大乱。两支兵马本是同袍,旗号都是一样的,这会儿忽然内讧,厮杀得全没路数。须臾间城里到处火起,黑烟升腾。两军彼此呼喝咒骂,痛下杀手。
有些士卒是新招募的,虽然分在两军,却是同乡,甚至有亲戚关系。可这时候军官挥刀逼迫,也不得不厮杀。
有身手好些的,挺起长枪,对准了敌人的胸腹猛扎进去,穿透了身躯,从后腰透出。
中枪之人挂在枪杆上连连抽搐,口中犹自骂道:“狗日的,咱们是族亲!是族亲!”
鏖战大半个时辰,几条街道上尸体枕藉,士卒们的鲜血汩汩流淌,而尸体全都穿着相似的红袄。国咬儿所部的战斗力和兵力,都比季先所部强得多,季先所部控制的城门首先易手,然后又被迫近了营垒,眼看即将取胜,可季先所部犹自顽抗。
这厮,无非是等着棘七带兵回援!
国咬儿铁青着脸,亲自持刀,待要指挥总攻。
这时候,却有人狂奔过来,气喘吁吁禀报:“都统,有支商队到了城门!”
国咬儿吃了一惊:“商队?定海,啊不,南朝宋人的商队么?他们没遭棘七阻截?这是两边走岔了路?好啊,好得很!”
这商队乃是国咬儿与定海军合作所获的第一批物资,意义非凡。国咬儿有些喜悦,顾不上再围攻季先所部的军营,先匆匆赶到城门迎接。
到了城门口,便见一辆辆大车排成长龙,而最前头的一辆大车上,坐着一名相貌俊朗的锦袍公子。只不过满脸血污,锦袍也破了好几处,露出了底下的铁甲。再看后头大车两旁的护卫,也有许多带伤的,有些护卫腰间挂着人头,而个个眼中都有森然杀气。
这锦袍公子身前,一左一右各插了支短枪。左边的短枪上,也晃晃悠悠挂着个人头。
国咬儿瞥了一眼,连忙上前再看看。那人头的脸面上,一道硕大的烧伤瘢痕,很是显眼。
“这是棘七?他死了?”国咬儿喃喃问了一句。
“脑袋都被砍了下来,难道还能是活的?”锦袍公子笑道:“都统,咱们是老朋友了,替你除个对头,举手之劳。你不用谢我。”
国咬儿再看看那锦袍公子,竟也是本地的豪杰人物,是国咬儿的熟人。
“你是九仙山的高歆、高郎君!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见你踪迹,原来投了个好上司,成了定海军的下属?”
高歆正色道:“都统,你别乱说,我们……咳咳,是南朝宋国的商队!”
国咬儿站在城门处,听着城里未歇的厮杀声,沉默了好一阵。
直到己方将士有些躁动了,他才点了点头:“没错,你们是南朝宋国的商队。”
第三百零六章 宣抚(上)
大体而言,近期投入定海军的山东豪杰,都被并入到了定海军节度使的直属。比如高歆所部,目前便归属于汪世显的帐下。
相比于骆和尚、李霆等人,汪世显并非纯粹的武人。当日其他人在河北塘泺间无以为生,只能打家劫舍做贼,唯独汪世显成了商队的护卫,在边吴淀的新桥营里,把生意做得飞起。
定海军在莱州有金银矿的产出,按照惯例,负责这一摊安全保障的便是汪世显。
既然肩负重任,汪世显所部在训练上头,从不疏忽。
这几个月来,高歆和他的部下们为此吃足了苦头。他们先经过了体能和基本队列的反复锤炼,然后是刀枪弓矢等技能的提升,再到小队的配合和对抗、大队阵列的操演、金鼓旗号和军营中各种律令的熟悉等等,折磨得一群汉子苦不堪言。
高歆的部下,来援甚是复杂。其中有一些,便是朝廷镇防千户的逃兵,甚至还有两个女真人,他们不是没见过大军。可再怎么精锐的朝廷兵马,也没这么训练法的。
有一段时间他的部下们甚至怀疑,自家首领是不是得罪了那个总是面带笑容的汪指挥使?又或者,有某个小人不忿高歆被郭节帅看重,所以进了谗言,想用这种严苛的训练加以陷害?
因为存了这样的狐疑,汪世显隔三差五来探营时,高歆麾下好些将士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善。
但汪世显又确实并不曾报复。皆因军户该给的土地和赏赐,乃至个人的荫户,都实实在在地给到了高歆所部的手里。而汪世显的本部老卒,乃至那些曾经在击退蒙古人的战斗中立功,然后被拔擢为军人的新兵们,也都经历着同样的训练。
甚至汪世显本人,在公务之余也和将士们一起训练。此君的个人勇力殊不足道,有时在场上刀枪对练,那场面简直叫人难堪,哪怕汪世显的亲信部下,也有忍不住偷笑的。
偏是这种难堪的场面,让高歆等人坚持了下来。数月过去,一行人久做土贼而养成的油滑之气渐渐消褪,而凶悍劲头只有更盛。
待到此时,郭宁打着宋国商队旗号与国咬儿稍稍联络,高歆作为汪世显的得力臂助,又是沂、密一带有名的九仙山土贼首领,沿途护卫,自是当仁不让。
他手下虽只两三百人,但其中调入了北疆老卒为骨干,战斗经验俱都丰富。猝然遇袭之后,他们立即收束车队为圆阵坚守,然后不断以披甲锐士向外发动短促而猛烈的反击。
棘七的部下数量,远比高歆为多。但他们数月来几乎没有认真训练过,军械的配备也没有及时跟上。
平日里在密州城里恃强凌弱,将士们人人觉得自家勇锐,天不怕地不怕。可真到了两家恶斗的沙场,棘七连番猛攻,全然动摇不得高歆的防线,士气猝然大沮。
这时候季先还在密州城里装作一切正常,试图稳住国咬儿。可棘七哪会指望国咬儿竟蠢到看不出半点端倪?一旦在半路上截击商队不成,国咬儿发现不对,必然动手,而季先又哪里是国咬儿的对手?
想到这里,棘七焦急万分,于是他亲自下场搏战,直抵车阵到车阵之前。然后就被高歆一枪扎中了咽喉,当场取了性命去。
再怎么威名远扬的好手,再怎么凶悍敢杀的猛人,经历了几个月醇酒美人、高床锦被,体力和反应总会比极盛时差一点点。厮杀场上,生死决于瞬息、毫厘,差一点点,就要付出自家的一条命。
高歆杀了棘七,眼看其部众四散,也不追击,只督促着车队,继续赶往密州。或有人道,密州那边局势不明,己方携带的都是定海军的家底,若有损失,怕不好向节帅交待。
高歆却笑道,国咬儿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难道会被几个**压过了?密州城里的胜负,根本不用怀疑。我们正要急急赶去,好拿着棘七的脑袋,逼他下死手!
果然,此刻车队赶到城下,国咬儿已经压制住了季先所部。
但他毕竟把大部分精力都摆在战场上了,竟没能提前遣人接应商队。于是商队大摇大摆地候在城门,而高歆还把棘七的脑袋挂得那么高……左近那么多人,就算不认识棘七,也知道棘七脸上有道巨大的瘢痕!
这一来,城门内外,至少有数百人看见了棘七的脑袋,也看见了高歆所部杀气腾腾的模样。
有人愣愣地想着:这真是宋人的商队?宋人不是素来软弱,被大金打到跪地求饶,自称侄儿的么?这些侄儿们,竟然那么厉害的?
也有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数月来,红袄军的将校之间有所争执,或者彼此兼并,那都不算大事。可如果定海军插手入来……那代表着,己方要改弦更张了么?
于是城上城下隐约纷乱。有些本该在城头持弓矢警戒的将士,甚至跑到了城楼上,俯身看着国咬儿,等着他的解释。
国咬儿环顾四周,只能再一次重复:“这是南朝宋人的商队!棘七和季先两人,贪图我从宋人手中得到的物资,故而起兵突袭,他们是叛贼!”
将士们嗡嗡的谈论声不仅没有停歇,反而一下子变得更高亢了。
国咬儿稍稍回身,他看到有些士卒根本已经目愣口呆,还有人脸色涨红地说着什么,可国咬儿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思路客
季先还在负隅顽抗,棘七却死了。他以几倍的兵力围攻,然后脑袋就挂在一杆短枪上,杵在这里。
国咬儿曾经提醒过几次,希望棘七莫忘了自家身处兵荒马乱,莫忘了练兵。可棘七显然没有把国咬儿的话听进去。
于是,国咬儿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定海军的将士拿着棘七的脑袋抖威风。而荒唐的是,棘七现在是敌人,反倒是定海军,成了国咬儿的同伴。
国咬儿感觉透不过气来,胸膛里好象被重物压住了一样。
但他摆出了最威严的姿态,站到自家将士们身前,抬高嗓音大吼:“都听见没有!棘七和季先两人,贪图我从宋人手中得到的物资,故而起兵突袭,他们是叛贼!背叛了杨元帅!我国咬儿,要去杀了季先,为杨元帅的大业除贼!”
这倒也能说通。于是将士们稀稀拉拉地叫嚷着应和。
国咬儿随手点了两名可靠的亲将:“你二人领兵回去,告诉季先营里顽抗之人,就说,棘七已经死了,我只要季先的脑袋,其他人概不追究!”
两名亲将立即带兵折返城里。
城门上下留守的士卒,只剩下百余人,看着有些稀稀拉拉。
国咬儿抬头看看坐在车顶的高歆,冷笑着问道:“高歆,你准备怎么样?趁机夺了密州?”
高歆摇头笑道:“想多了,想多了。我是来做生意的,莫谈打打杀杀。”
“那你们就留在这里,我平定了城里乱局,便出来交易。钱财上头,不会亏了你们!”
“好。”
“我依然是杨元帅任命的密州都统,与那定海军不是一家。还望你部自重,不要生出多余的事端。”
“哈哈哈,好。”
国咬儿转身就走。
高歆忽然唤道:“国都统,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如果你砍下了季先的脑袋,也拿来给我吧。”高歆认真地道:“拿商队说事,怕瞒不过你上头的大人物。你就说,定海军以商队物资诱因,再以小部突袭,杀了棘七和季先,你带兵打退定海军,稳住了密州局势。”
这说法还真不错,可国咬儿心里只想叹气。
他按住了腰间刀柄,沉声道:“只消武器物资筹措妥当,我还是会向元帅上书,请求去兖州、徐州作战。那以后局势如何,我可说不准。”
高歆依旧是轻轻松松模样:“好,好,都统你说的都对……记得把季先的脑袋给我,我真有用。”
第三百零七章 宣抚(中)
数日之后,又一份国咬儿亲笔书写的信件从密州发出。
使者携了信件,经莒州,泰安,直入东平府。
进了城,穿过几条人烟稀少的街道,转入东北角的府邸。府邸曾是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所居。红袄军攻入东平府的时候,黄掴吾典的余部负隅顽抗,红袄军四面纵火猛攻,破坏很厉害。
但诸多建筑的架子还在,修复起来很快。
黄掴吾典又是个极其擅长聚敛的,杨安儿进驻之后,在一处花园的地窖里,找到了他的藏宝库,起出足足十余大车的珍宝。光是手臂长短、耀眼夺目的红珊瑚树,就有七八枝。至于黄金、玉器,几如泥沙无异。
凭着这些财物,杨安儿在厚赏众将以外,还能招募人手,按照宫殿的规格重修了府邸。在府邸外头,又增加了一圈三丈高墙、十数座碉楼。
使者沿着大街,策马奔到府邸正门,只见新起的门楼直入云霄,飞檐斗拱华丽异常。
使者在此下马步行,跟着侍者匆匆入内。门楼之内,更是雕梁画栋、廊腰缦回,舞榭歌台林立。而宏伟的楼宇之间,又时不时点缀花树扶疏、绿草如毡,更有奇峰怪石、溪水潺潺、水面上清风徐来,令人精神一振。
沿着轩敞大道,走数百步,便是巍峨大殿。侍者在此停步,对值守在外的甲士道:“密州都统国咬儿遣使,送来急信。”
甲士入内禀报,须臾便出:“大元帅有请,跟我来吧!”
使者至此,已经被沿途的富贵气象所慑,低头小步,紧跟甲士。
待到入得殿内,只觉得熏香袅袅,锦屏飘拂,恍若云端,使者看了看自己一身破旧戎服,再闻到自家身上汗臭和路上沾染的、马匹的臭气,一时间颤悚不安,竟不敢再举步。
正犹豫间,杨安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青袍,从宫殿身处匆匆迎来,一把攥住了使者的胳膊:“哈哈哈,许久没听到咬儿的消息,我可想念极了,来来!”
他拉着使者走了两步,回头看看:“你是……嗯,葛鲁对么?哈哈,几个月没见,你变拘谨了!”
那使者是国咬儿的心腹侍从,名唤葛鲁,早年便跟着国咬儿。自从杨安儿于泰和年间起兵,东征西讨,他见过杨安儿许多次的。却不曾想,杨安儿富贵至此,还能记得自家姓名,他当下便有几分哽咽。
杨安儿引了他,一直到殿上,又连声唤人取了椅子来坐,这才询问国咬儿的信件在哪里。葛鲁恭恭敬敬交出信件,杨安儿一眼扫过,笑了起来:“咬儿还是那么谨慎,棘七和季先两人自家犯蠢,被定海军所算……死得可惜。但那和咬儿有什么关系呢?又有什么要解释的?他能稳住密州,逼退定海军,就是大功!我要重重地奖赏他!”
说到这里,他用力拍着葛鲁的肩膀,大声道:“这密州都统,他当得不错,只要密州大局不乱,偶有小挫,无须计较!你等一等,我这就写一封信告诉国咬儿……让他别胡思乱想!”
葛鲁大喜,连忙跪伏在地,叩首感谢。
杨安儿返回桌案之后,拿起了笔,写了几行字,忽又停了下来。
葛鲁等了半晌,不见杨安儿再动,忍不住两手按地,抬头看看桌面。
杨安儿向他笑了笑,问道:“宋国的海商,果然连军械粮秣都能供给么?”
那书信上,可并没有说起宋国海商的事!
杨元帅知道了!
葛鲁大惊失色,两手发软,腰背也没了力气,额头撞到了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葛鲁,我问你呢!那些海商,果然提供了军械粮秣?”
杨安儿积威多年,又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真不容他抵赖,于是葛鲁咬了咬牙,勉力撑起身体:“元帅,确有宋国的海商!真给了军械粮秣,数量不少!”
杨安儿点了点头,文不加点将回信写好了。两旁侍女上来,将书信折角,再用印封装。
“你去和国咬儿说,粮秣物资之类,我也需要。所以这生意,可以大做。无论宋国的商人要什么,只消我这里有的,他来一份书信,我便拨付。今年我们与开封府的遂王必有大战,军械粮秣多多益善,嗯,国咬儿拿到军械粮秣以后,也尽快送到东平府来。”
“是!是!”
葛鲁周身汗出如浆,颤声应了。
杨安儿把回信递给他,笑道:“这事不急,你在府里用了午膳再走。”
“是!是!啊不,不。”葛鲁道:“元帅的意旨,小人非得立即传达到了才行……我这就回密州去,元帅的话,我一字一句说给国都统听。”
“也好。”杨安儿摆手:“去吧!”
葛鲁退出殿外,才敢抬头看看宫殿里的情形。帷幄遮掩之下,杨安儿高踞上座,看不清神情面貌,也令人全然难以揣度。
他的觑看动作,也落在了杨安儿眼里。
宫殿里头,比外头要阴暗一点,所以从外向内看,模模糊糊看不清什么,但杨安儿往外看,却很清楚。
杨安儿静坐不动。一直到葛鲁转身退走,他握紧手中玛瑙杆子的狼毫笔,稍一用力,便将笔管咔嚓折断。
国咬儿的书信,骗不了杨安儿。杨安儿终究是山东地界头一号的反贼,威名远扬十余载,各地能为他通风报信的人,着实不少。
老实说,知道国咬儿居然也向同僚下手,杨安儿真是恼怒异常。
他此番回到山东不久,就知道己方的大问题,在于难以约束各地的豪杰。所以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慢慢梳理,而并不大举,就是想慢慢地收拢各处杂牌兵力,将他们打散重编,把问题解决在前头。
奈何蒙古人来的太快,而定海军郭宁又太凶猛。
蒙古军将山东扫荡过后,不止糜烂地方,也清扫了杨安儿在各地的许多布置。这时候,如果定海军挟着击败蒙古军的威风大肆扩张,杨安儿真能压得住?
在那时候,杨安儿能做得,只有以快制快,一口气大举出兵,直接填补蒙古军退走后的空白。把定海军逼到海边,让他们难以施展。
这想法实现得很顺利,虽然付出了登州和宁海州的代价,却换来了整个山东。
可麻烦的是,正因为夺取山东的过程太顺利了,那些簇拥在杨安儿旗下的强豪、寨主们,越来越不服管束,越来越不把元帅府的权威放在眼里。所以杨安儿才不得不谋求登基称帝,用皇帝的身份彻底压倒群伦。
结果,当皇帝的事,还没个正经下文。国咬儿这样的亲信部将,也开始肆意妄为了。
这老卒全没个规矩,一动手就连杀了我两员大将,还暗中与定海军勾结,从定海军获取军械物资以自肥!
别人这么做,倒也罢了。杨安儿与他们勾心斗角习惯了。
可国咬儿竟敢如此!
自从泰和起兵,国咬儿便是追随他的死党。那么多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杨安儿一直把国咬儿当作最可信任的部属。
现在,国咬儿都开始自行其是了,那么刘全、李思温、展徽、王敏、汲君立等人,会怎样呢?
他意识到了,自家的政权出了大问题。国咬儿的行为,不是偶然的突发奇想,而是错综复杂局势推动的结果。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或许,需要一场真正的整肃?
杨安儿按住腰间长剑,下意识地起身。
不成,那样做,太慢了,一时难见成效,反而会诱发内部更剧烈的矛盾。时间不等人,不能够慢慢来。
欲成大业,非得逆势而行。既然已经起兵,就只有用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作为锤炼,用外界的压力,来逼迫出内部的凝结如一!为此,要打仗,要打大仗!
想到这里,杨安儿又忍不住苦笑。
要打大仗,就要有军械粮秣,红袄军虽有数十万众,物资供给却一直很紧张。而这时候,出面雪中送炭的,竟然是朝廷的定海军。
或许郭宁是想以此收买国咬儿,又或许,是想拿国咬儿做榜样,在红袄军里结一点交情。
杨安儿倒并不怀疑国咬儿会背叛,毕竟郭宁这小子,也是个反贼。只不过他首鼠两端,始终吊着朝廷那边而已。国咬儿就算要改换门庭,从一个反贼跳到另一个反贼的船上,意义并不大。
可郭宁的这个动作……难道代表着,他开始向登莱三州以外伸手?
这不该啊?
杨安儿知道郭宁不会永远自限于三州之地。可是,何必这么快?他不是前几个月,还吹嘘什么“高筑墙,广积粮”,并手书传达给诸将的么?定海军若与红袄军爆发冲突,他那几个月的经营岂不都要白费?
莱州那边发生了什么?还是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影响到了莱州?
第三百零八章 宣抚(下)
莱州,三山港。
四月初的渤海岸上,海风凉爽,日光宜人。港口外缘,有三峰毗连,突兀挺拔,山势探入海面,形如偃月。
郭宁站在峰顶,极目远望,只见蓝天无垠,碧海潮生。
海港内数十艘船只停泊。有商船,也有少量几艘渔船。船与船用木板连接,有水手或渔民踏着木板走到栈桥,然后沿着栈桥一直往海港内侧几座新建的酒肆去。
还有几个穿戴较华丽富贵的,那便是停留在三山港的海商。听说那几人已经在掖县城里置办了宅院、商铺,预备把走私生意彻底公开化,来个大展拳脚了。
这会儿正是涨潮的时候,一波波的海浪拍打着他脚下嶙峋高耸的巨石,海水与巨石深处的洞穴碰撞,发出空阔而雄浑的声响,仿佛下方存在着某种巨大而不可测的空间一样。
郭宁还是第一次登临此地,不由得下方看了看,跺了跺脚。
随侍在旁的李云道:“节帅,当年始皇帝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这齐地八神中的五个,都在咱们定海军的辖境。而节帅如今踏足之地,便是祭祀阴主的三山。所谓阴主究竟是哪一尊神灵,如今已不可考,不过,之所以选在此地祭祀,当与海水激荡之响有些关系。”
郭宁问道:“此地真是始皇帝祭祀之所?”
“节帅请往这里看。”李云示意:“这座平坦盏石上头,是不是隐约有酒樽和筷子的痕迹?传说这便是始皇帝注酒礼祀阴主的地方。另外,咱们设立望楼的地方,据说便是汉武帝在此祭祀时,所建的三山亭的遗址。”
“原来如此。”郭宁点了点头摸了摸石头上的痕迹:“说到祭祀……回头你替我问问晋卿,需不需要安排一下,正好可以让东莱山的玉阳子道长出面。”
“是。”李云肃然作了个揖:‘然后又道,不过,晋卿先生应该不会大办。”
郭宁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忽然谈此,是因为前日里,杜时升从中都遣人,轻舟快船南下,带来了一个消息。
徒单镒病逝。
这位不惜任何手段,也要维持住大金局势的权臣,终于走完了他长达四十年的仕途,到达了人生的终点。
他是个女真人,却同时又是个温文尔雅的儒生,是朝堂上汉儿文臣的领袖。故而数十年来,始终孜孜不倦于弥合朝堂上的诸多矛盾。而当矛盾最终激化,他又能当机立断,以最激烈的手段铲除产生矛盾的土壤。
即使在郭宁眼里,徒单镒也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在他四十年的仕途上,他从第一批女真人进士起家,到左丞相、都元帅、兼平章政事,广阳郡王,成为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权臣。
可是,他四十年的仕途,也正是大金国由盛转衰的四十年。对徒单镒本人来说,眼看着大金国的国势如此,纵然他个人的官位权势蒸蒸日上,或许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吧。
以徒单镒的才能,本该有更多的作为。可是在越来越艰难的局势下,他也只能勉强应变罢了。
那一场场的应变,其实鲜少有全盘成功的,而一场应变之后,往往又会被时局推动着,产生更多难以预料的变化。但至少,他做的每个决定,确实都对局面产生一点裨益。
比如,试图拥兵自重的权臣确实死了,皇帝的宝座上也确实换了人;又比如,新任皇帝确实得坚持在中都,与蒙古军正面对抗。
而徒单镒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裨益而殚精竭虑。
对于徒单镒的死,郭宁早有预料。他见过徒单镒两次,每次都觉得这老人比原先更衰老。
但郭宁真没有想到,他的生命这么快就结束,他总觉得,这老人身体里有着特殊的力量,能让他带着衰老的身体,继续坚持下去。
或许徒单镒最后的一点精力,都放在扶持遂王完颜守绪南下入开封的举措上了。当他确认大金两分的局面形成,身体也就失去了继续维持下去的理由吧。
郭宁对金国没有感情,对女真人的高官贵胄们更满怀厌恶。他从草莽崛起的过程中,也与徒单镒数次斗智斗勇。但对徒单镒本人,他实实在在是有点敬重的。
移剌楚材作为徒单镒的世交子侄,却选择跟随郭宁,背弃了徒单镒,也背弃了徒单镒的道路。听闻死讯,移剌楚材的心情恐怕也很复杂。
这两日,素来精力旺盛、全心全意扑在公务上的移剌楚材告了假,所以郭宁才带着李云巡视。
甚至李云自己,情绪也有点复杂。李云从没见过这位大金丞相,可是在直沽寨主持局面的数月里,却听说了许多关于徒单镒的传闻。他至少可以确认,徒单镒一死,大金的朝局,皇帝和臣子的博弈,中都大兴府和南京开封府之间的微妙关系,都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而这变化,很快就会影响到定海军,或许今日就能看得到。
郭宁听着海潮声,沉默了很久。
终究那只是大金的丞相罢了,他并不想让气氛变得太过沉重,于是笑了笑,问道:“阿云来山东不久,对这些掌故倒很熟悉?”
“我哪有这本事……前阵子和移剌判官一起,陪着几个大海商登临此地,途中听移剌判官说的。有一次,他还当场赋诗一首,我也背下来了,节帅你要听听么?”
郭宁连连摆手:“免了免了,头疼。”
移剌楚材和海商的谈判,一直在进行,却一直没什么成果。不过,宋金两家的走私贸易延续了数十年,大家都是冲着赚钱来的,哪怕莱州定海军以官方身份亲自下场,也是为了赚钱,并不会冲着海商整肃规矩。
之所以诸多细项上难以落实,是因为彼此都明白,在这种讨价还价的过程中,越是能按捺住性子的一方,便越能在谈判的关键时刻占据主动,拿到更多好处罢了。
所以定海军这边,依旧是李云出面,每日里拍桌子撒泼打滚地谈着,移剌楚材照旧隔三差五地陪同游玩。时间久了,人人都觉得定海军的移剌判官气度沉稳,而那李云着实扣扣索索,不当人子。
李云自领此任,是下了大功夫的。他本来不认识几个字,这数月来靠死记硬背,夜夜秉烛苦读,到现在俨然有几分老练商人模样了,莫说与人锱铢必较地谈判,就算陪着移剌楚材出游,也能贪图文雅,不显半点粗鄙。
这阵子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宁所部去年破家劫财得到的粮食,消耗非常快,所以已经和一批海商达成协议,先运几船粮食来,作为大举交易前初步的演练。
故而郭宁随即询问李云,各处私港修缮准备的事宜。李云提起三山港以外,石虎嘴、刁龙嘴、太平湾、虎头崖几处的设施增建,乃至港口、仓库和军堡的运输线路安排,也是侃侃道来。
郭宁甚是满意,正想再问问别的,忽听脚步匆忙。有个傔从咚咚地踏着望楼的梯子,奔下来禀报:“节帅,船快到了!”
郭宁眯着眼往海面上看,只见一面白帆正绕过三山,船上有人挥动两色的旗帜,与望楼上同样挥动的旗帜相呼应。
港口里,几名提前等待着的文武官员开始在栈道尽头的海塘上列队,又有一队士卒从港口南面的军堡出来,沿途驱散百姓,以免遮挡了道路。
看了半晌,郭宁忽然皱眉:“这件事办得岔了。难道我还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山呼万岁,给来人磕头?”
李云连连咳嗽:“节帅,毕竟那是天使……迎一迎,也算不得什么。”
郭宁轻笑了两声。
朝廷的旗号,确实还要再打一阵。但有些事郭宁不喜欢做,难道朝廷还有逼迫他做的能力?
以如今大金国的局势,中都大兴府有兵有人,更有朝廷的名义,却四处荒残,急缺粮秣。富庶的开封府能够提供中都所需的一切,也就能够凭借着粮秣物资的优势,事实上拿捏中都朝廷。
此时,只有定海军的海上航路,能够为中都带来另一条粮秣物资供给渠道;也只有定海军高抬贵手,中都朝廷才有底气和开封府纠缠下去。
中都朝廷对此应当看在眼里,只要朝堂上的大人物够聪明,就只会竭力拉拢郭宁,以维系海上航路。如果他们不够聪明,郭宁也不介意帮他们个小忙,让他们变得聪明。
于是,郭宁在山间盏石上落座,言简意赅地道:“让那使者来,叫他到这里见我。”
李云应声去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名绣衣近侍从山下小跑上来,隔着丈许就深深施礼:“武卫副使,提点近侍局庆山奴,拜见宣抚使!”
“宣抚使?”郭宁笑着问道:“我升官了?”
第三百零九章 无事(上)
自称庆山奴的绣衣近侍挺直身体,哈哈一笑。
郭宁是个大个子,庆山奴的个子与郭宁差不多,而相貌比郭宁俊美许多。
此时郭宁大喇喇坐在他面前,好像全不把天使身份当回事,开口便是玩笑……放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如此对待皇帝的使节,这都是十足的大不敬。可庆山奴也不发怒,依然一副客客气气模样。
他再度行了一礼:“正是,正是。宣抚使平定登、莱,击退蒙古军,功勋赫赫,天下咸知,朝廷这会儿才给宣抚使加官进位,其实已经慢了……哈哈,好教郭宣使得知,如今你的头衔,已经成了定海军节度使兼莱州管内观察使,山东东路宣抚使了。另外,官阶也升到仪同三司!今后,宣抚使你,就是大金朝的从一品重臣、山东地界第一号的大员啦!”
说到这里,他看看郭宁的脸色,又叹气道:“唉,近来朝廷多故,人心危疑,又因徒单丞相病逝,政体难免怠弛。其实皇帝早已决定,但这个任命着实来得晚了,还望宣抚使体谅。”
堂堂天使,居然客气到这种程度,郭宁倒也不便失礼,当下起身还礼,请他在山间的大石头上落座,又让傔从奉上茶水。
郭宁身处山东,靠着杜时升的打探,对中都人物并不陌生。
眼前这位提点近侍局的庆山奴,汉名唤作完颜承立,乃是近数月来中都大兴府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完颜珣即位之前,曾判永定军、彰德军,颇有自家班底。但他先前试图入京与完颜纲合作,结果遭到郭宁的突袭,自家成了俘虏,亲信部下也凋零极多。于是到他登基称帝之后,大力引用近臣家奴监察百官,并授近侍局以重权。
这庆山奴,便是统军使拐山之子,平章白撒之从弟,完颜氏内族的年轻新秀,本来是升王府的录事。当日郭宁率部杀进中都,恶战胡沙虎,城中一片扰攘,唯独庆山奴反应极快,奔出城外拜谒尚在军中的完颜珣,完颜珣因此大喜。
后来群臣在东华门外汇聚,郭宁引领众臣拜见升王的时候,便是庆山奴站在车驾之旁担任侍从。
完颜珣即位以后,立即用庆山奴为西京副留守,权近侍局直长,又进官五阶,赐钱五千贯。
自前年设西京行省以后,西京便成了左副元帅、西京留守抹捻尽忠的地盘,外人水泼不进。皇帝以庆山奴为西京副留守以后,为了解释这个任命,还特意颁诏给庆山奴,直愣愣地道:“诏书上汝虽授此职,姑留侍朕,遇阙赴之,仍给汝副留守禄。此朕特恩,宜知悉也。”
自此以后数月,庆山奴的地位愈尊,权柄愈重,又他和近侍局副使惟弼、奉御惟康等人,俨然都成了内族的政治新星,而朝中皆视其为皇帝脚下狺狺狂吠的恶犬。
在徒单镒逝世之后,近侍局的力量必定会再度膨胀,世人皆知,作为提点近侍局的庆山奴前途无量。
更不消说,他先后就任的副留守、武卫军副都指挥使,便是从四品的官职,距离真正意义的朝廷大员,也只差一线了。
郭宁得知将有这样一个人物来到山东,此前与部下们讨论过数次,也猜测不透中都方面的意图。所以,郭宁才将迎接天使的仪式放到了三山港……
此前那些迎接天使的文武官员,都是郭宁身边的近臣,至于港口里的商人、渔夫,更不知道来者是谁。到这会儿,郭宁也不用谁人在他旁边参赞,只自家会见。
他素来乾纲独断,想法更是干净利落:这天使若是识相,那便谈谈,若不识相,一刀砍了扔进海里,回报中都说出了海难便是。难道中都那边,还能隔着大海来追究责任,再生事端么?
结果,皇帝派了头号亲信渡海而来,劈面先砸了个从一品的职位。
真大方。
这时庆山奴还在热情地言语,先说到山东东路宣抚司的下属官员,全由郭宁保举,朝廷自然照准,又说到此番随船而来的,有从一品大员的全套仪仗,什么藤棒、骨朵,牙杖、簇马、伞子、交椅、水罐等等,无不是气派十足的。这会儿都可以搬运上来,请宣使看过。
郭宁欠身往山下看了看,果然见到庆山奴的手下们动作很快,已经搬着诸多箱笼,来到了三山下头。还有人把箱笼打开了,开始往外拿去诸多金紫仪仗。
郭宁向随侍身边的赵决摇了摇头。
赵决大步站到山崖旁边,冲着山下发出一声唿哨。
在山下警戒的侍从们立即上前,把庆山奴的手下逼到一处,然后把箱笼全都阖了起来。
“宣使,莫非有什么不妥?那些东西不急着看也无妨……”
此举让庆山奴稍稍吃惊,但他脸上依旧带笑,又道:“对了,圣旨我随身带着,另外,宣抚使司的鱼符、虎符,我也带着!”
庆山奴探手往怀里摸索,而郭宁再次摇了摇头。
他平静地道:“我用不着那些。”
“宣使的意思是?”
“皇帝尚未即位的时候,我就和他打过交道。皇帝应该很清楚我郭宁是什么样的人,我大约莫也明白,皇帝是怎么看我的。”
“宣使自然是大金皇帝的臂膀,是朝廷的柱石!皇帝常对我说,当日若不是郭宣使连番恶战,诛除逆贼,哪有……”
庆山奴连忙反驳,才说了两句,便遭郭宁似笑非笑地凝视。
两边都客客气气坐着,可庆山奴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后脖颈的寒毛都隐约竖了起来,心头一阵发凉,当下再不敢继续说下去。
场中安静了一会儿,郭宁问道:“蒙古人快要退兵了,对么?”
庆山奴干笑了两声:“是。皇帝已经决意,与蒙古人和谈。最多十日之内,就有结果。而蒙古军的主力,已经开始越过居庸关北返了。”
“原来如此。”
所谓和谈,无非是金国厚馈资财,再卑躬屈膝求饶吧。其实蒙古军在金国境内驻留半年多,就算将士凶悍,也难免师老兵疲,按照郭宁的想法,就算朝廷死撑到底,蒙古军十有八九也得退兵。
但中都朝廷决心这么做,自然有朝廷的理由。这理由也不难猜:蒙古人早一点退兵,中都方面就能早一点腾出手来,收拾各处局面,进而威慑那个控制着南京路富庶领地的南京留守了。徒单镒既然死了,皇帝在这上头,自然积极。
但朝廷与蒙古军厮杀数月,内里早已窘迫,要收拾局面、拉拢人心,能靠的也就只剩下名器。
“除了我这个山东东路宣抚使,朝廷还有哪些任命?”
“嗯,好教宣使得知,此番朝廷任命的,有河东宣抚使胥鼎、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陕西宣抚使完颜弼、大名宣抚使乌古论庆寿、缙山宣抚使张柔,还有……”庆山奴又报了几个郭宁不熟悉的名字:“一共是十位宣抚使!”
从一品的大员,往前半步就可以参知政事,和丞相同级的,一口气任命了十个。
皇帝真是痛快。
只不过,怎么感觉大金的皇帝和杨安儿差不多,都是靠空头许诺蒙人呢。
郭宁往后仰身,舒适地靠着石块的弧度,垂着眼,瞥着庆山奴:“皇帝拿了个宣抚使的名头给我,想要我做什么呢?”
庆山奴俯身向前:“皇帝希望,山东太平无事。”
“这倒有趣了,如今杨安儿造反,席卷山东,哪来的太平无事?红袄军拥兵数十万,我纵然有心,一时也无力平定啊?”
庆山奴压低嗓音:“不不,郭宣使……皇帝的意思是,现在的山东,就是太平无事。所以,宣使你什么也不用做。”
第三百一十章 无事(下)
“什么也不用做?”
庆山奴重重点头:“没错,宣使,你什么也不要做。”
郭宁心中一动,却依然皱眉,摆出茫然表情:“天使可知,那杨安儿占据了大半的山东,近数月来,麾下各部锻造甲兵、习连武艺,兵势日显强盛如海,诸将渴欲侵掠扩张,都在蠢蠢欲动。”
他起身拍了拍手,便有傔从自山道趋前,捧出两个木盒。
“天使请看。”
庆山奴刚打开盒子,便觉一股臭气蒸腾到面门,那种味道简直比腐烂的海鱼还要恶心十倍,而散发出臭气的,则是一张狰狞的面庞。
过去数月里,中都城被蒙古人百计围攻,城上城下哪天不死上千上百的人?庆山奴身为皇帝亲信,时常四处巡视,被砍下来的脑袋满地乱滚的情形,他见得多了。
可这会儿,他真没想到郭宁会忽然拿出个脑袋来。
庆山奴啪地关闭盒盖:“宣使,这是什么?”
“这是杨安儿麾下大将棘七的脑袋。想来你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头吧?”
近侍局为皇帝耳目,日常军情奏报无所不览,庆山奴能当上皇帝亲信,倒也不是无能之辈,记性是真的好。他当下颔首:“听说,这棘七和另一名贼寇名叫季先的领兵一万攻打滨州,后与军辖尹昌里应外合破城。”
郭宁示意他再看看另一个盒子:“那个盒子里,便是季先的脑袋。天使也要看看么?”
庆山奴脸上微微变色:“节帅已经和红袄军厮杀起来了?”
“是啊!”郭宁坦然道:“十日前,二将率部进驻密州,随即向我军发起进攻,两边鏖战多场,各自皆有损伤。我军动用了相当兵力,这才取胜。这会儿我军汪世显所部,正和红袄军的密州都统国咬儿对峙……红袄军人多势众,我打算再调一万兵去,先稳住密州一带,然后伺机往南,威胁杨安儿的老巢莒州……”
话还没说完,庆山奴已经猝然起身,抬高嗓门喝道:“不可!你赶紧收兵!”
毕竟过去几个月里,庆山奴居移气、养移体,在中都城里作威作福惯了,那一股子心气时不时挑出来作祟。
他又确实是着急,于是这一声,仿佛对着中都城里泛滥的都统和万户们,吼得气派十足,实在响了点。
郭宁的护卫们这时正散在周围,他们都对郭宁尊崇异常,可从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对着郭宁吼叫。瞬间数十道眼神投来,每一道俱都不善。
而郭宁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嗯?海边风大,我没听清楚。”
庆山奴握紧双拳,待要大声重复,张了张嘴,却没有开声。
他来山东前,皇帝就曾专门叮嘱说,这定海军郭宁,是徒单镒从草莽间拔擢起的桀骜之人,全然无视朝廷威权,而且行事肆无忌惮、动辄翻脸。
换在大金强盛时候,这等狂人敢在皇帝面前露脸,不用别人插手,皇帝亲自就拿刀下场,把他砍作十七八截,再剁碎了喂狗。
可大金已经不是原来的大金,而皇帝也不是早年那些勇猛的列祖列宗。
换在中都城里,谁敢对庆山奴如此无礼,庆山奴也早就叫了武卫军或者拱卫直的武士出来,将他拿下痛打。
可这会儿不在中都,而在郭宁拥兵上万盘踞的莱州。而中都城里的武卫军或者拱卫直、威捷军,数月前在中都,已经被这郭宁带人杀得个人头滚滚了。
庆山奴犹豫了一下,慢慢退回原处。
此前徒单镒便是靠郭宁的武力威慑,在中都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主导了大安三年到贞祐二年的政局。
现在徒单镒已经死了,曾经受他驱使的郭宁,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谁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皇帝很清楚:
徒单镒在世一天,便以他的手段和威望,控制住大金的局势,使得利益各方都在同一框架下争竞,保持着共同的目标。而徒单镒既死,大金的局势必乱。
正因为愈发混乱的局面必然到来,皇帝才下了狠心放权,并以重臣领重权宣抚各地,务求拨乱反正,重申朝廷的权威,把徒单镒肆意妄为的恶果一扫而空。
在此过程中,中都朝廷若能控制住郭宁这条恶虎……不需要郭宁做什么,只要他什么都不做,朝廷就能看着红袄军出兵南京,和开封府里的遂王打出狗脑子来。
世上还有比两家大敌彼此残杀虚耗更好的事吗?
谁不愿意做观看螳螂捕蝉的黄雀呢?
而反过来想,这条恶虎若与那逆子联手……莫说大金疆域两分了,中都、河北等地的漕运一断,再没了山东海道接济的粮食,不出数月,朝廷都要维持不下去!
真是活见鬼了,郭宁谋求定海军节度使的职位时,皇帝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
所以,皇帝非常郑重地吩咐过庆山奴:
你莫要触怒郭宁。按下自家身份,先把事情给我办成了!
庆山奴垂下头,咬了咬牙,再抬头时,已经满脸笑容。他甚至还向着四周的护卫们抱了个罗圈揖:“失礼,失礼,是我着急了。各位兄弟莫要放在心上。”
礼数尽到,他兜转回来,轻声道:“宣使,那红袄军厉兵秣马,以向南京,这正是陛下希望看到的!你在这时候牵扯红袄军的力量,徒然使开封府得益,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可言呢?”
“当然有好处。打退国咬儿,我就能拿到密州;打败杨安儿,我就有更大的地盘,更多的兵,这难道不是好处?何况……”
郭宁一笑,拿眼瞧了瞧庆山奴:“何况,陛下那位英武有为的孩儿,正是在我定海军的操持下去到了开封府。我看,遂王对我,颇有几分善意,合该守望相助哪!”
庆山奴压抑住情绪,沉声道:“要说善意,难道陛下和郭宣使之间,就没有么?陛下也是在郭宣使的操持下入得中都!大金皇帝的善意,难道不比遂王的善意更有价值?”
郭宁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好一阵,他徐徐道:“皇帝是什么样的想法,皇帝是怎么看待徒单丞相的,乃至皇帝是怎么看我的,那并不能瞒过谁。所以,皇帝也不要指望着,拿几个虎符、鱼符,拿几个空头的官职给我,就能让我做什么,不做什么。”
这话太直白,也太过咄咄逼人了。庆山奴事前准备了不少说辞,可郭宁却如莽汉般掀了桌子,以至于什么说辞都用不上。
“宣使!”庆山奴嚷了一句。
郭宁摆了摆手:“我说了,那些东西,对我没用。”
庆山奴目瞪口呆地道:“怎会没有用?宣使你想要地盘,想要兵马,但若没有朝廷的名义,何以驾驭他们?若没有制度约束……沐猴而冠,岂得长久?”
郭宁站起身:“谁是沐猴而冠,恐怕再过几年才能看得清。眼下若皇帝拿不出点新的东西,你便可以回去了。我这个节度使做得挺好,部下们忽然换个称呼,还不那么顺耳。”
新的东西?庆山奴只有苦笑,正因为中都朝廷疲弊如此,才不得不拿这些官职爵位出来,而所谓新的东西……天可怜见,朝廷哪还有什么新东西能给出来的?
“宣使,你不妨明说,究竟需要什么。”
郭宁笑眯眯地道:“想要山东太平无事,一点也不难。可我定海军麾下虎贲数万,个个渴欲立功,他们总得有个去向。另外,我与南朝宋人的海商交易,总不能一直用真金白银去换取粮食物资,也得拿出点大金的特产,好求个收支平衡。所以,朝廷能否给我名义,让我去见见那位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
第三百一十一章 开源(上)
庆山奴默然半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苦笑道:“郭宣使,你好大的胃口。”
数月前郭宁起于草莽时,还对朝廷体制茫然无知,但此后他执掌重权,亲眼目睹了中都城里重重动荡,成长很快。于是在凶猛之外,他便愈来愈多地拥有了深沉狡诈的特质。
这会儿他绕了几个圈子而向朝廷索要的东西,便切切实实地打在了朝廷的软肋上,又切切实实展现了他的强横和自信。
郭宁的意思很明白,他在山东东路想做什么,或者不想做什么,完全不仰赖于朝廷的准许。
朝廷任命的其它宣抚使,都必然靠着朝廷威严来压制地方,朝廷所给予的权力,是他们在地方行驶权力的基础。
但郭宁不同,他所倚靠的,自始至终都是自身纠合的武力。而他对这支武力的掌控,则源于朝廷北疆防线崩溃后,他本人拼死断后掩护,而赢得的巨大威望。
杨安儿的叛军如何,或者遂王在开封府聚集起的力量如何,中都朝廷只能大致估算。可皇帝本人靠政变上台,对定海军的强悍武力实在是记忆犹新。所以,当他想让叛贼和逆子两败俱伤,首先要保证的,便是定海军不牵扯其间,以免这头恶虎把消耗战打成了速决战。
不过,徒单镒一死,皇帝在中都朝堂的皇权大张,底气也跟着涨了不少。所以他想得有趣,竟比照着当日徒单镒给郭宁的酬劳,拿出了一个从一品的官位,以此作为诱饵或补偿。
或许皇帝觉得这就足够了吧。
而郭宁将山东东路宣抚使的官位视若无睹,便是在对皇帝发出嘲笑: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或者,我唾手可得的东西,你再赐予我一遍,有什么意义?居然还要我感恩戴德,然后张嘴吐出必得的利益?
皇帝陛下,你多大的脸?你莫非当我是傻的?
既然皇帝自家遣使登门,那么郭宁要的,一定比皇帝愿给的更多!郭宁要的,是皇帝为定海军在辽东的活动大开方便之门,授郭宁以全权!
向辽东伸一伸手,倒不是郭宁突发奇想,而是他和幕僚们盘算许久的计划。
定海军抵达山东,已经大半年了,但因为过程中与蒙古军恶战了一场,完整控制登、莱、宁海三州的时日尚短。
郭宁麾下数以万计的军户和民户,才刚刚开始春耕,超过百万的田亩还没有见到产出,各处的粮囤只出不进,其实开始有些紧张了。
登莱各地的矿产,还没有变成源源不绝的武器、农具和钱财。但矿工和匠户们的血汗钱不仅不能克扣,还要优厚给予,所以移剌楚材都开始盘算,是不是应该找个理由,打一打登州和宁海州地方乡豪大户的秋风。
再如军府的各个部门,诸多管理的想法,少量沿袭了旧制,但还有很多是因地制宜的创新,这些想法有没有用?合适不合适?这些在位的官吏是不是合格?都需要时间来检验。
军队也是一样,将士们固然勇猛顽强,可他们在英勇奋战之后,也需要得到回报。
将士们想成亲,想看到新得的田地丰收,想看到手头有些闲钱,想看到老婆的肚子大起来,想看到自己的新家里,慢慢地多一头牲畜,多一件家具,多一件衣服,多几个锅碗瓢盆,多一件能留给后代的、结实的铠甲,甚至多几个围着桌子吃饭的人。
郭宁是出身于行伍的统帅,一向了解将士们的心思。他知道在特殊时刻,将士们是有巨大潜力可以压榨的,但身为统帅,却不能把这种压榨当作常态。身为统帅,要把将士当人看,将士们才会愿意为你出生入死。
所以,这些都要慢慢来,都需要时间。
在所有这些事见到成果之前,定海军并不会有大规模的动作。正如郭宁此前通令部下的,高筑墙,广积粮,一步步有条不紊,把基础夯实再图万丈高楼,才是做大事的王道。
郭宁在庆山奴面前嚷着要与密州国咬儿大战,那纯系胡言乱语,吓唬不知底细之人。
但想要做大事,又不能仅仅把眼光局限在跟前的一亩三分地。
有古语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又有云,宁输数子,勿失一先。这两句古语,正如乱世将至而人皆有意逐鹿的状态。
自家的地盘固然要好好经营,厚蓄实力,而向棋盘外围落几手闲棋,却也必不可少。
定海军已经落了好几手闲棋在外,眼前看来,闲棋并不会带来地盘和兵马,长远来看,却对实力的提升有着巨大的作用。
往辽东方向伸手,自然也有其影响。且不谈长远,只看最眼前的一桩:
宋金两国之间官方或走私的贸易绵延百载,真正数量巨大而能带来巨额利润的,无非五项:宋国的粮食、茶叶、药材,金国的盐和马。
以此时金国北方的局面,对粮食、药材两项的需求,已经庞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宋国海商赚钱的心比天大,也都坦然道,生意做到这种规模,恐怕绕不开沿江、沿海、淮东的制置使。至少要到这个层级,才能保障巨量的运输不受阻碍。
问题是,金国遭蒙古军连番侵袭,能拿出来交易的东西,却比以前要少。金银铜钱之类,用于少量奢侈品交易倒还罢了;能够抵得上粮食、药材巨额输入的,非得有同样规格的巨额输出。
然而没得输出。
河北各地的盐场,早就被蒙古人毁坏殆尽,盐丁十不存一。登莱三州的盐场倒是恢复很快,但要把产量提高到足以贩往宋国,那需要长时间的努力。
马匹上头,更不要谈了。郭宁自家扩军数倍,哪怕从蒙古军手里勒索战马数千匹,也依然觉得不够用,他哪里拿的出马匹?
移剌楚材和海商们的谈判迁延至今,这便是重要的原因。
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捷径可走。除此以外的货物,都是小打小闹,堵不上大窟窿。宋人要盐和马,定海军就得给出盐和马。
盐产的提升,在登莱三州内部,就能想办法。但马匹却没法在内部解决,就算郭宁把提举军马的马老六和王扣儿两个逼到跳脚,马驹子也没法从地里种出来。
所以,郭宁早就在盘算一海之隔的辽东了。
很简单的思路,既然自家的生意缺马,就把生意做到有马的地方去。大金东北内地,一向都是战马的重要来源,而在这上头,中都朝廷实在是能发挥点作用的。毕竟有了朝廷的支持,定海军才能说自己做得是正经生意啊。
此时庆山奴自家送上门来,倒让郭宁觉得,莫非天助我也?
对着庆山奴的感慨,郭宁微笑道:“我往辽东去,主要是为了马,另外也可以做些别的生意。天使勿要多疑,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为了大金。”
他这一句忠心耿耿的言语出来,庆山奴却没什么感动神色,继续叹气不止。
换了别的宣抚使,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其余诸位宣抚使离开中都之前,或多或少都向皇帝提出了一些要求,准或不准,端看皇帝的心意。
但郭宁是谁?他是曾经劫持皇帝、大闹中都之人,是被皇帝深深忌惮之人!此人往他处伸一伸手脚,皇帝都要警惕半天,睡不着觉的。现在,他要皇帝授他权力,渡海往辽东行事?
他是为了大金?谁信?
谁能保证这厮不在辽东闹出事来?谁能保证他不乘机在辽东攫取些什么?辽东那边已经有个耶律留哥称王称帝了,蒲鲜万奴也不是个省心的……还嫌不够乱吗?
过了好一会儿,庆山奴才沉声道:“宣使,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已经给出了能给的,你非要更多,只怕横生事端。”
郭宁轻松地回了一句:“哦?怎么个怕法?就如皇帝怕我在山东横生事端一般么?”
这话简直没法聊下去了!
这郭宁全不晓事,果然如皇帝说的那样肆无忌惮!
庆山奴脸上的笑容实在维持不住,待要放开了大嚷几句,却听后头山道上,又有沉重的脚步传来。
这是要做甚?
庆山奴有点紧张地回身去看,却见郭宁的护卫们两人一组,抬着四五个箱笼上来。
这些箱笼很大,不是先前放人头的,也不是庆山奴带来的那些安置仪仗的箱笼。
“这些是?”
“打开!”郭宁干脆利落地道。
箱笼全都打开。阳光下,绚丽异常的金珠珍宝之光溢流而出,比海面上闪烁的粼粼波光要灿烂百倍,简直要把庆山奴的两眼都晃瞎。这些珍贵之物,庆山奴平生只在皇宫的宝藏库里见过更多的,可那些都是皇帝的,这些却是……
庆山奴猛地转头,两眼放光地盯着郭宁。
“我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你在中都,行事总有忌惮,不似我在山东可以随意聚敛……这些都是你的了!辽东之事若成,我原样再加一倍!”
这郭宁,真是个可人儿!
庆山奴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好!郭宣使,咱们说定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开源(中)
郭宁年少时,觉得中都朝廷的贵人们都是天上人物。后来年纪渐长,听到父辈将士们成日里咒骂,又觉得贵人们个个可憎,人人都是国蠹、国贼。待他自己和朝廷官员们打过不少交道,便能平心静气地评价。
国势日蹇,浊浪滔滔,谁都看得明白。在这巨浪翻涌之下,草民固然如蚁,就算是高官贵胄,多半也只能坐着扁舟,随浪而动,同样难免覆舟的危险。
这种时候,就算是好男儿大丈夫,也难免且顾眼前的挣扎,何况是这种数十载养尊处优的女真人贵胄?
他们也感觉到了局面不对,也开始紧张,但又受眼光才具的限制,实际能做得非常有限。于是地位够的就竭力揽权,地位不够的就竭力揽财,反正多抓一点在手里,就多一点安全感。
庆山奴等近侍局的新贵如此,皇帝完颜珣本人,何尝不是如此。乃至于大金国众多文武争权夺利,皇帝表面上用人苛严,其实不得不滥授爵禄名器以驱动群臣的道理,一样也是如此。
只不过汉儿或儒臣们大都遮遮掩掩,女真人贵胄不脱刚劲干脆的本色,具体的做法各有不同罢了。
郭宁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当日他能坦然和徒单镒讨价还价;如今对着庆山奴这个皇帝心腹,也能坦率直言。
就算地位再高,讨论的依然是利益交换的一套。在场之人固然有各自的立场和诉求,可谁还不是个大金忠臣了?又何必藏着掖着呢?
话说到实处,大家都有好处;都有好处的事,为什么不干?
庆山奴是个聪明人,也同样明白这道理。否则,他也做不到皇帝身边的亲信近侍了。
山坡上头,本来凝重的气氛,几乎瞬间就完全缓解。
郭宁笑了起来,而庆山奴满心欢喜,顾不得再和郭宁说什么。
他的双腿简直不由自主地在前后摆动,把主人带到了箱笼之间。而那些金珠珍玩,就像是有吸力那样,把庆山奴牢牢吸住了。
看哪,看哪!有手掌大的金饼,有小拇指大小、绽放滋润毫光的珠子,还有红艳艳的珊瑚树!
边上郭宁叫了他几声,庆山奴魂不守舍地拔出眼神,再度确认道:“……宣使,你按兵不动,但需要去往辽东的名义。我替你拿到这个名义,眼前这些,原样再加一倍,对么?”
“没错。”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庆山奴捋起袖子,露出两条毛绒绒手臂,在珍玩里头搅了搅,又两手捧了把金珠,放在手里揉一揉。黄金沙沙摩擦的细微声响传入他的耳里,仿佛天籁。
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把箱笼的盖子阖上。
抬着箱笼上来的护卫们,见他这般,便也各自动手,合拢箱笼。
“我来!我来!”
庆山奴抢上几步,亲自把箱笼合上,再摸摸厚重的木板:“我这就出发回中都去。但有后文,立即报到莱州!”
“这……是不是太快了点?”郭宁笑问:“莱州这里,颇有些名胜古迹可供观光游玩,本地人情也还淳朴。天使既来……”
“不了,不了。”庆山奴严肃地道:“我完颜承立岂是无信之人?我受君之托,便要忠君之事,受宣使之托,自然也要忠宣使之事,这会儿便回中都奔走,必定达成宣使所愿!”
“哈哈,哈哈,那就多谢了!”
两人亲亲热热,把臂下山。
适才赵决一声唿哨,庆山奴的随从们便被郭宁部下甲士们围住了,正在惶恐当口,见两人下山,连忙上来迎接。
庆山奴满脸笑容,向身后一指:“别管这几个箱子了,来,替我抬上这些,这些……”
郭宁道:“莱州的土仪。”
“对,抬上这些莱州土仪,我们这就回程!”
载着庆山奴的船只才靠港落帆不久。因为栈桥内侧停了商船,这艘船泊得稍远些,一群水手们正鼓足了气力扭动转轮,把麻绳捆绑的叮石慢慢垂放入海。也有水手和三山港的吏员聊着,询问哪里有休息解闷。
这时候却听庆山奴嚷着回程,人人沮丧,却不敢违逆。只连连催问港口这边,可有食物、饮水,可有用来替换的木料和绳索。
当下港口里的吏员、民伕,船上的水手俱都忙乱,就连李云也亲自去督促,才将船只重新启航的准备完成。
水手们奔忙的时候,庆山奴带着部下们把箱笼安置好了,又折返回船头,此时白帆已然升起,船只在浪上起伏,渐渐远去。
庆山奴扶着船舷,向着郭宁连连挥手。
望着船只渐行渐远,郭宁长长地吐了口气。
边上转出徐瑨,若有所思:“节帅,当日慧锋大师拿给蒙古军交换济南百姓的金珠,都及不上此番给出的一成。你真指望,这庆山奴能替咱们办成什么事?”
郭宁摇头道:“我们本来就没打算动兵,这厮既然送上门来,若不要点好处,甚是可惜。至于他能办到成么程度,倒也不必强求……我这么做,其实是想告诉他,也告诉皇帝,我还有求于朝廷,由此让中都方面放心些。”
他默然片刻,又道:“另外,徒单丞相病逝,进之先生在中都和直沽寨的活动,便不如以前方便,长此以往,恐怕影响海上的生意。我们拿这些金珠细软,为进之先生买一个人情,也是好事。”
“原来如此。”徐瑨点了点头,问道:“那么,朝廷给的这个宣抚使……”
郭宁一笑:“你怎么看?”
“足见皇帝的谋算甚是精细……他们后继的想法,庆山奴根本就没有说完整。”
“完整的谋算?会是怎样?”
“杨安儿毕竟是宿将,又号称兵马数十万,声势骇人。所以,中都朝廷对南京路驻防诸军的信心不足,觉得遂王多半会不敌红袄军。但中都方面又确实仰赖南京路的钱粮赋税,万万不容此地有失。所以,他们希望遂王失败,却不希望杨安儿真的拿下南京路、拿下开封府。”
徐瑨一边盘算着,一边道:“朝廷给出宣抚使的官位,既是用来换取我们眼前的坐视,也是用来换取我们适时的出兵。节帅你想,遂王已经失去了徒单丞相在中枢的支持,如果再在军事上遭逢失利,必定导致政治声望急速下跌。由此,皇帝很可能乘势召回遂王,重新控制南京路。”
“然后呢?”
“节帅身为山东路宣抚使,在这时候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朝廷出兵的要求,一旦我们与红袄军纠缠厮杀,接下去的局面,便是皇帝最想看见的了。中都朝廷重新收回富庶的南京路,从此不复经济上的窘迫。而我们与红袄军连番恶战,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得到一个残破的山东。”
“只可惜,皇帝算错了一点。”郭宁微笑。
徐瑨道:“皇帝本人没有军事经验,故而判断失准。他想象不到,杨安儿虽然拥众数十万,可就连杨安儿自家的亲信部将,也对战争胜利没什么信心……优势其实是在遂王那一边的。”
说到这里,他向郭宁微微躬身:“而在杨安儿失败之后,我们凭着宣抚使的旗号席卷山东,易如反掌。”
郭宁颔首。
海风吹来,带起众人身上的衣袍卷动,旗帜飒飒飘扬。眼见庆山奴所在的船只愈来愈远,就连白帆都快看不见了。
“朝廷愈是虚弱,皇帝就愈是喜欢盘算这些有的没的。可他再怎么盘算,没有实力,一切成空。而我们只消好好经营,让将士们得到更好的待遇,更好的训练,更好的军械装备,便自然而然能在战场上夺取我们想要的东西。”
“那么,宣抚使的官位?”
“先收着……这时候没必要撩拨杨安儿,且由他安心一阵。”
第三百一十三章 开源(下)
海上行船,风浪颠簸,甚是辛苦。庆山奴从没这样的经历,所以来时就晕船得厉害,几乎把苦胆都呕了出来。
他的护卫们,也大都是旱鸭子,晕船情形与庆山奴差不多。有几人吐了数日不歇,身上的衣服都酸臭了,以至于庆山奴下船以后,要摆出天使的架势和运送官员仪仗的队伍,还拉了两个水手来充数。
这些护卫们原本想着,到了莱州以后,先好好休息;待缓过精神以后,仗着天使的身份巡视地方,捞些这样那样的好处,才不枉了辛苦这一回。却不曾想,脚尖才沾了沾平地,这就要走?
莫说他们了,就连水手们,也觉得此行太过辛苦,这突然启航,更是莫名其妙。
有几个水手一面调整船帆角度,嘴里还在低声嘟囔,抱怨着连口热饭都没吃上。
庆山奴保持着手按船舷眺望的姿态,并不理会。
一名护卫看看庆山奴的神色,又想到适才定海军甲士忽然围拢的凶恶模样,于是凑近了庆山奴身边,恨恨骂道:“这郭宁在中都的时候,小人便觉得有问题!看他今日的模样,何其桀骜?他分明是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这厮……嘿,我看他怕是有了不臣之心!”
正骂到这里,庆山奴霍然转身。
护卫只道自家的痛骂得了主人欢心,待要抖擞精神鼓唇弄舌,便听庆山奴一声呵斥:“住嘴!”
顿了顿,他又道:“你再敢说这种胡言乱语,就自家跳海吧!不要跟我回中都了!”
护卫大沮,慌忙退后。
庆山奴冷笑连连。
他能在性格多疑而暴躁的皇帝的身边,做到提点近侍局的头号亲信,眼光绝对是有的,判断更不差。
这护卫早前在中都城里仗势欺人,动不动指称此人是反贼,彼人勾结蒙古,其实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他借此欺男霸女,劫夺民财罢了。庆山奴一早就知道,只是懒得理会。毕竟用人之际,约束不能太严。
但他跳出来说郭宁有不臣之心,却大大的不合适。万一这厮说顺嘴了,跑回中都也这么讲,必定会带来麻烦。
郭宁确实有不臣之心,庆山奴和郭宁短暂会面一次就知道了:这头恶虎一丁点也没把朝廷放在眼里,更毫不掩饰自己对朝廷、对皇帝的蔑视。庆山奴毫不怀疑,若自家得罪了此人,此人真的不介意斩杀一个皇帝使节。
可这样的人,偏偏官运亨通,先做到了节度使,皇帝还上赶着提拔他做宣抚使。难道皇帝傻了?满朝文武重臣都瞎了?
想一想去年秋天的时候,这郭宁还格杀了按察使奥屯忠孝,还不是诸多文武跳出来斡旋,有人说正在用人之际不能苛责,有人说奥屯忠孝是胡沙虎余党自取其死?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徒单镒视郭宁的武力为有力外援,而群臣不愿得罪徒单镒。更因为,大金朝的局面太过混乱,谁若挑出来指摘郭宁,然后真把他惹毛了,朝廷根本没法承受后果。
至于皇帝……
皇帝对郭宁的忌惮和敌视,是真的。
可皇帝对谁不忌惮,不敌视呢?
当日中都东华门外,文武群臣在徒单镒的策动下自相联络,推举皇帝登基。数月前,又同样是这批文武群臣,明摆着把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硬生生把遂王送到了开封府,堵死了皇帝想走的路……那么,在皇帝的眼里,群臣就都是敌人了。
这些大金的臣子,领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大金的庇荫,却一个个都在觊觎朝廷的权柄,都在不断削弱皇帝的权威,甚至试图将皇帝引入他们预设的道路,成为臣下的傀儡!
从这个角度来看,满朝重臣有一个算一个,谁还不是个乱臣贼子了?那郭宁,无非是其中之一,又有什么特殊的?
皇帝想要对付的人多了,就眼前这一次,他任命各地十宣抚使的操作,其中便有一层缘故,便是藉此将某些冥顽不灵之辈赶出朝堂。
此后,皇帝在朝堂上,主要的目的是打击和清理那些徒单镒的余党;而在朝堂外,主要的目的则是压制逆子,控制大金疆域内最后一块富庶之地。
除了这两个目的,其它一切都可以暂时延后。
既如此,谁去张口闭口指摘郭宁是反贼,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退一万步来讲,你说郭宁是反贼,西京留守抹捻尽忠也是一样的自行其是,他是不是反贼?辽东的蒲鲜万奴也越来越桀骜无礼了,他是不是反贼?蒙古军入寇以来,各地纷纷勤王,可凤翔、鄜延、庆原、临洮诸路的边将动也不动,他们是不是反贼?
还有开封府的遂王完颜守绪……皇帝每次提起这个逆子都要暴跳如雷,遂王是不是反贼?
所以,中都城里的寻常百姓,多半不是反贼,于是护卫们随手指一个,就能扣个反贼罪名,杀他满门,淫他妻女都没有问题。
但这些自拥实力的宗王和将帅们可能真是反贼,于是大家反而就要小心翼翼,给彼此留点体面了。
庆山奴身为皇帝的亲信,绝不会在这上头行差踏错。
何况郭宁这厮凶悍归凶悍,给出的体面可真不少。
庆山奴急急地登船回航,是为了自家安全,他要对外显示和郭宁站得远些,绝无私人交情,更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话,若有万一,也不怕引火烧身。
但两厢投桃报李的事,何必牵扯其他?区区小事,办了也就办了!
想到船舱里头那些装满金珠珍玩的箱子,庆山奴只觉胸膛火热,心脏都要突突地跳了出来。要不是水手们碍眼,他恨不得立即把这些箱子打开,然后用金珠铺满一地,自家在上面打滚!滚一整个晚上!
想想,办完了事,还有另外一份!
庆山奴喃喃地道:“这件事怎么办,须得想一想。”
数日之后。
中都。
尚书省的左司里头,流转来一大批的文书,大都是各宣抚使推举的部下官吏人选。左司员外郎负责总察吏、户、礼三部受事付事,并检勾稽失、省署文牍,这些文书,当然非得左司审过。
有个该管的官员翻看这文书,忽然迟疑了一下。
原来这份文书上,说莱州定海军那边,要增加一个负责养马的官儿。那本来不是大事,可约莫上头哪位大人物疏忽了,本该七品或者九品以下的小小司牧官儿,被写成了正四品的提控诸群牧。
这个职务,是明昌四年设立的,通常是中都尚厩局使的加官,负责掌检校群牧畜养蕃息之事。就算如今诸群牧所大都废弃,以此职位,仍然可以去往各地采买马匹,设立牧场,地位超然而权势不小。
往定海军那边放一个提控诸群牧,岂止绝无先例,简直有些荒唐。
不过,这关我甚事?
文书一路流转到我这里,上头的大人物都看过了,好像还是近侍局那边在催着办。近侍局的人,我哪里惹得起?
这阵子为了向蒙古献款议和的事,朝廷内外扰攘,我又操这份闲心做甚?
于是文书继续流转,一路畅通无阻。
最后文书落到吏部,又因局势特殊,故而转为空白的告身,并及相应的鱼符、书袋、官袍等等,登上海船,到了莱州。
掖县城里,郭宁拈着告身,笑了起来:“庆山奴这厮,倒是不白拿钱……”
第三百一十四章 山呼(上)
贞右二年的春夏之交,蒙古军终于退兵。
为此,大金朝廷请出了敬宗皇帝之女岐国公主,将她嫁给了成吉思汗,并以陪嫁的名义,馈赠了一批资财。好在蒙古军索要的资财并不很多,无非金银珍玩若干、童男童女若干,再有些绫罗缎匹彩绣服饰,还有三千匹马。
作为公主的陪嫁,这些嫁妆算的丰厚,但作为两个大国之间缔结合约的补偿,这些物资又少的可怜。
或许是因为蒙古军反复抄掠中都、河北、河东、山东等地以后,收获过于丰沛,胃口已然填满,再多的东西也吃不下了。
其实,因为山东定海军那场胜利的鼓舞,各地金军并不至于畏敌如虎。大金国的新帝继位后,也的确提拔了一些有能力的武将,组建了较有韧劲的军队,在中都附近和蒙古军狠狠厮杀过几场,虽然野战几无胜迹,但守城绰绰有余。
如果把两国比作两个纠缠恶斗的人,那么大金国便如一个脑满肠肥的富户,虽然鲜血淋漓、肠穿肚烂,可仗着身体底子尚在,就是不死。而蒙古国则是一个饥饿了很久的贼徒,故而凶悍异常,毕竟体力还需蓄养,且从富户手里劫来的食材,他也急着要回家生火起灶,大快朵颐。
所以贞右二年初以来,金蒙两国的战事已经陷入了僵局,随着天气渐渐炎热,蒙古军更不适应。朝廷中有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他们根本就不赞成议和,而提请皇帝继续与蒙古人拼消耗。
他们认为,一旦议和示弱,必然诱发蒙古人的野心,反而使得战事迁延。
不过,皇帝本人在这上头一直很坚持。他始终认为,大金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无论如何,只有尽快了结了和蒙古军的战斗,才能腾出手来,从容梳理国事。
此前数月,因为有徒单镒这样资深的老臣坐镇,皇帝的很多想法并不能贯彻。可徒单镒一死,聚合在他身边的群臣难免分化。而皇帝始终都是皇帝,他只要具备基本的政治手段,群臣很难正面对抗他的意见。
金蒙两国的合议很快就完成了。
此时,岐国公主的犊车已经出了拱辰门,沿着长街缓缓向北。长街两面的房舍,很多都被主动拆毁了,把拆下的砖石木料拿去守城。于是在沿街两排侍卫亲军之后,有百姓聚集在废墟间,默默地看一看车队,然后继续翻捡废墟里零碎的可用之物。
百姓们知道,公主出城之后,金蒙两国的战事就告一段落,过去半年里始终身在死亡威胁下的中都百万军民,都可以喘口气了。
这是个好消息,可百姓们并没有拿出欢欣雀跃的情绪来面对。
那些流民们,几乎家家都有死于战事的,而他们自己逃入中都数月,现在已经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很多人距离饿殍只多一口微弱气息,他们没有欢呼的心情。
至于中都本地的百姓们,连续数月的厮杀、死亡、饥饿和恐惧,几乎粉碎了他们的心气,摧毁了他们对大金的信心。他们本能地知道,就算蒙古军此番退走,蚁民的艰难才刚刚开始。
于是,合议达成的这一天,中都城里一片死寂。
在长街两旁观看的,还有神色复杂的官员。
官员们的心思,比脸色更加复杂。有些女真人的军官在低声抱怨,觉得己方犹有战力,本不至于这么急着屈辱求和,也有汉儿官员尽量保持着仪态,偶尔和同僚眼神交错,便知道双方都想起了史书上那些走向衰弱的王朝……或者,还有契丹人的辽国。
“这样子可不行!”
提点近侍局的庆山奴站在拱辰门上,这情形看在眼里,连连摇头。
他随即招来一名外帐小底:“你去找苗道润,就说,这是皇帝办成的大事、喜事,怎么能死气沉沉?让他麾下的将士们山呼万岁!要庆贺!”
那外帐小底领命而去,过了片刻,便有军官领着将士们振臂高呼。那欢呼声显得有气无力,除了拱卫直们还有侍卫亲军的少量将士,别无他人响应。不过,皇帝这会儿在昭明宫,隔着两堵高墙,他只能听个大概,庆山奴很容易就能应付了。
正想到这里,一名内侍匆匆赶来,口称:“皇帝召见。”
庆山奴连忙起身,临行前又低声告诉一名外帐小底:“你也去盯着。公主出城之前,诸军都要山呼万岁,要大声喊!不能停!”
看着外帐小底奔出宫门,庆山奴才向那内侍微微颔首。两人沿着宫中甬道小步急走,庆山奴垂着眼睑,看着内侍急促移动的双脚,脑海中盘算着怎么向描绘中都军民喜悦欢腾的模样。
与此同时,距离中都数千里外的单州城。
南朝宋国建炎年间,宋国的沧州知府杜充掘开黄河大堤,试图以河水阻遏金国的军队。结果,这水攻并未能阻止金军纵横往来,反倒淹死了宋国的百姓二十余万,上千万人流离失所。
而杜充本人后来降伏于大金,当上了燕京行台的三司使、右丞相。
当时大金朝上下,谁也没想到杜充这厮会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否则绝不会给他好下场。黄河遭杜充掘开之后,此后数十年泛滥不断,前前后后耗费了朝廷无数的人力资财,都治理不得。
因为黄河由泗入淮的缘故,山东和南京两路,就大体以黄河为分野。南京路这边,唯有单州和曹州两地位于黄河以东。
而明昌年间黄河再度决口,这一次,河水在阳武分出北流的一股,先注入梁山泊,然后再分成好几条河流。其中较主要的一条,大体与故道平行,绕行济州、徐州之后,在彭城合而为一。
于是曹州、单州、济州、徐州就成了被黄河及其支流和连绵淤塞湖泊包围的区域。
如今曹、单两州在遂王完颜守绪的掌控之下;济、徐两州则被红袄军作为西向诸军的前进基地;四州俨然一座天然的战场。
单州城里,被遂王任命为河南统军使的完颜合达大步走出帅府。他身上披着厚重的甲胃,踏步时坚固的铁甲叶彼此碰撞,哗哗作响。
但是,当他走到帅府外头,站到稍稍空旷的地界,甲叶碰撞的声音立刻被另一种声音掩盖了。那声音发自于城池外头,红袄军的营地。呼喊声如同海啸般倾泻而入,灌入他耳里。
那是至少数万人在此起彼伏地高呼。
呼喊声是从宽大的正面发出的,没什么规律,嘈杂而纷乱。这里稍稍低落些,那里又会忽然高涨。一直呼啸了半盏茶的时分,不同的人,不同的口号才慢慢统一起来。
边上有裨将道:“他们是在山呼万岁哪!是杨安儿这反贼来了!这厮……还真得人心!”
“万岁?得人心?”完颜合达只嘿嘿冷笑不止。
第三百一十五章 山呼(下)
大金国的女真将帅们,绝大多数都出于宗室或有实力的勐安谋克首领。唯独完颜合达是其中异类。
他虽然姓完颜,但和皇族的血缘关系非常远,故而少年从军以后,从镇防甲军一路做起,连续数年在草原上与蒙古军厮杀搏战,出生入死,锤炼得一身好武艺、好胆色。
可就算如此,大金军队的痼疾已深,完颜合达若不得贵人提携,这辈子做到一个千户、钤辖,就到顶了。
去年居庸关丢失,完颜合达随着败军溃入中都,是丞相徒单镒慧眼识才,将他拔擢,又是徒单镒通过自家的人脉运作,使完颜合达获得了近侍的地位,随后又得到皇帝青睐,一路飞黄腾达。
但完颜合达从未忠于皇帝。他忠诚的是大金国本身,是这个女真人祖先在白山黑水间筚路蓝缕辛苦建立起的王朝。
而愈是忠诚于这个王朝,他愈是对大金国主庸臣懦的现状愤怒,愈是对大金国治下艰难求存的军民百姓报以同情。
所以他才会按照徒单镒的安排,接应遂王出京。
皆因他确信,只有如此,才能让那个心思不定的皇帝老老实实呆在中都大兴府,鼓起勇气面对蒙古;也只有如此,才能使得遂王和他的拥戴者们能够不受掣肘地施展才能,从南京路开始,安集军民,重整河山。
至于杨安儿,完颜合达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杨安儿数日前在东平府登基,自称大汉皇帝,任命文武百官,随即举兵数十万西来。到今日,杨安儿的“御驾”已经直薄单州城下。可完颜合达一点都不慌。
杨安儿还在北疆做铁瓦敢战军都统的时候,完颜合达曾经和他少少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归根到底,杨安儿只是个寻常武人罢了。他的才能和见识未必超过完颜合达,压根不是什么肇建国朝的人物。
他之所以能赢得人心,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非凡特质,而是因为大金国自家办得太差了!
是大金国自己,数十年来一代代的贪官污吏,一代代的蠢货们在山东横征暴敛肆意妄为尽失人心,自家把百姓们推给了杨安儿!
这些百姓,本来应该是大金国的基础,是安安分分为女真人提供资粮的顺民!现在他们却成了叛贼,跟着杨安儿这个沐猴而冠的货色造反……
完颜合达同情受尽艰辛,挣扎求存的百姓,却不同情叛贼。对于叛贼,就只有狠狠地杀。
杀到他们害怕,杀到他们痛苦,杀到他们跪地求饶,就像女真人骁勇强悍的祖先们冲出白山黑水时所做的那样。
无非是再征服一次罢了。
“大汉皇帝”?
笑话。完颜合达读过汉儿的书,知道汉儿的这个“汉”字,便来源于千载前的大汉朝。杨安儿给自己安了这个国号,估摸着是想重振汉儿的威风。
可是汉儿们早就没有威风了!
当年大辽兴兵,就曾多次打得汉儿的皇帝哭爹叫娘。南朝宋国有个皇帝,曾经抛弃数十万的下属,乘着驴车躲避契丹骑兵的追逐;后来大金兴起,又曾搜山检海,把又一个宋国的皇帝吓成了阉人。
如杨安儿等人,或许觉得,这些年汉儿们渐渐成了大金军队的主力,所以开始不把女真人放在眼里。可完颜合达会告诉他们,女真人的强悍尚在,而大金,依旧是不可动摇的域中之主。
对付这些散乱无知的暴民,只是磨刀。磨利了刀,还要和蒙古人决战呢!
“城外军营里,各队弓手射住阵脚!城中擂鼓聚将!本部甲兵预备出击!”
一向稳健刚毅的完颜合达大声下令,露出了野兽般的笑容。
单州城头,数十面皮鼓隆隆敲响,一时间几乎压住了城外山呼海啸之声。
完颜合达猜的没错,杨安儿就在城外。
杨安儿从东平府出发时,随行有数月来拼凑出的皇帝卤簿,包括数百面旗帜,前后四队鼓吹,还有班剑、仪刀队二百,再如门旗、驾头、玉辂、金辂、进贤车、豹尾车等等,不计其数。
但杨安儿很快就把仪仗远远抛在了后头,带领轻骑疾驰到了单州前线。
这时候,他带着特别挑选出来的骑兵,在将士们的喝彩声中自如疾驰,所到之处,不断地挥舞手臂,然后激起巨大军阵中浪潮般的高呼。
杨安儿听到越来越多的将士们开始山呼万岁了。
他看到身边的骑士们,许多都笑得咧开了嘴,竭力挺起胸膛,摆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于是他也挺起胸膛,随手提起长枪,在空中连连挥舞。
为了让更多将士看到他的勇勐姿态,他加速催马,又好几次用力勒缰,让战马人立而起。
当他最终返回中军的时候,人和马都已经浑身大汗了,有白气从他闪烁光芒的金甲缝隙间蒸腾起来。
扈从们连忙上来,替他卸甲、擦拭,又有人捧着饮子,跪在一旁等候他的取用。
周边簇拥的将帅们也都纷纷夸奖杨安儿的气概,有人说仿佛可比汉之光武,有人说更像是唐时的太宗皇帝。
只有刘二祖和寥寥数人站得靠后些,不参与这阵子越来越热烈的谄媚。
杨安儿想了想,挥手让众人退下。他说:“两阵对圆还要时间,我休息片刻。”
众将往外走的时候,他又道:“请刘元帅留下。”
刘二祖便折返回来,拖着脚,迈着依旧如老农的步伐,站到杨安儿身旁。
杨安儿已经当上了皇帝,可刘二祖还是一副老样子,并不显得多么恭敬或者拘谨。
“老刘,你猜我刚才想到了什么?”
“不知道。”
杨安儿有些感慨:“这次我们动员的兵力,号称三十万。实际上也有七万多人,其中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超过两万人。我看着那么多的兵将,仿佛看到了大海。人潮起伏,就和海潮一样,而他们的呼喊声,也像是海潮的轰鸣。”
“那是挺威风。”
“然后我想……”杨安儿叹了口气:“我杨安儿,会是海上纵横的大船巨舟,乘着海潮的势头汹涌而前么?又或者,我是海潮上的浪花,消失和出现都一样的快呢?”
刘二祖嘿嘿的笑了起来。
怪不得杨安儿要让将帅们退开,这个总是以勇将形象示人的红袄军大首领,有些紧张了。
皇帝的身份,使得红袄军的普通将士们对杨安儿愈发崇敬,可杨安儿自家还没有发昏。他还记得,自己只是个造反的首领,哪怕当上皇帝,根基还是一样的浅薄;哪怕带着前所未有的大军,要和朝廷的精兵对抗,仍然凶险。
红袄军有许多弱点。
哪怕有一支久经训练的精兵为骨干,红袄军本质上依然是活不下去的农夫抱团。
他们只求摆脱朝廷的残酷压榨,只求发泄自己苦熬许久以至于刻骨的仇恨。但除此以外,他们并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就决定了红袄军占据了大半个山东以后,并没法扎实管控地方。甚至军队也是一样,他们的规模越来越大,却越来越难以约束,越来越不像一支军队。
这些情况,杨安儿都看在眼里,正如刘二祖也看在眼里。可惜他们就算看到了,也没有解决的思路;还有些问题,他们有解决的思路,却限于局势,根本没法推行。
所以,将士们只要欢呼就可以了。可到了杨安儿、刘二祖的位置,却越来越明白,前路艰难异常。
但那又如何?反正想多了也没用,何必费那个神?
刘二祖沉稳地道:“数十年来,朝廷视我们如蝼蚁,杀我们如割草。如今我们持刀剑在手,聚众数万,杀朝廷大军如割草。这就是我日夜盼望的事,很是痛快……痛快就行了。”
杨安儿看了看自家的老伙伴,哈哈大笑起来:“是啊,重要的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