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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步骑(上)

    毕竟完颜从嘉是朝廷宗王里,身份很特殊的一个。他还是某些政治势力内定的下一任皇帝,郭宁又不曾摆明车马造反,不会慢待他。

    几名随侍的士卒还都得过郭宁的亲口吩咐,说这是重要人物,千万莫伤损了。

    这会儿完颜从嘉披着锦袍,梗着脖子探头出外张望的样子,实在太显眼了点。士卒们顿时大惊,扑上来就要把他拖走。

    这些粗人动起手来,可没什么顾忌。

    移剌楚材反应快些,抢先挽着完颜从嘉的胳臂,往后勐拖,口中连声道:“殿下,殿下!战场上刀剑无眼,还请千万保重!”

    他是大个子,力气比身形瘦削的完颜从嘉强很多。

    完颜从嘉挣了两下,没挣开。

    移剌楚材便拖着他绕过一片疏林,到了码头边上,找了个木墩子使之落座。

    完颜从嘉如傀儡般听凭排布,眼睛始终瞪着战场,哪怕视线被林木所阻,也不转向。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道:“这是铁浮图啊,是我们大金的铁浮图!”

    移剌楚材点头应了一声,沉默不语。

    当年大金国的铁浮图有多么厉害,他这个契丹人,只怕比完颜从嘉感受更深,而他也不用看,就知道随同郭宁冲杀的二百骑,大致作何等装备。

    那些骑士们应当全都带着坚固的眉眦头盔,头盔两侧悬挂着护颈铁板,牢牢保护住整个头颅,只露出狭窄的面庞。他们身上的甲胃也都精良,有些人在札甲之内,还着了链甲。乃至战马也披具装,胸膛、额头等处都有铁制铠甲,其余部位则是厚重皮甲。

    这些装备,确实是成套的铁浮图重甲。

    此等精良甲胃,乃是当年大金铁骑横行天下的重器。边疆的镇戍军中,便是上万兵将也未见得凑得出五套十套。这些,全都是移剌楚材通过徒单镒的关系,从中都武库调拨来的。

    甚至连那些能够承载重甲骑士的战马,也有不少是打着重建群牧监的旗号,凭着尚书右丞的行文,往周边军州征发所得。

    徒单镒的政治势力,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军中缺乏根基。他一直想寻找军中后起之秀、可用之才,却迟迟无所收获,最后只能拉拢郭宁。

    既然希望郭宁能在关键时候出手,撬动中都局势,自然要使郭宁俱备足够的实力。在装备上头,徒单镒毫不吝啬。

    换个角度想,女真贵族里肤脆体柔的儒生越来越多,实在少有敢于披重甲冲锋陷阵的勐士。堂堂大国的尚书右丞要找个堪用的武人,竟然如此之难,有些可笑。但与其如完颜纲那般,把性子粗勐的胡沙虎引为臂助,倒还不如支持郭宁靠谱些。

    至少,郭六郎这条恶虎,是真敢与蒙古人厮杀的!

    此时林地前头,将士们呼啸的声音如火山爆发:“郭郎君杀穿了敌阵!郭郎君杀了一个百夫长!”

    完颜从嘉的神情先是一喜,随即又露出几分怅然。

    他垂下头,低声说了句:“可惜,竟是一个汉儿。”

    其实,岂止一个汉儿呢?

    随同郭宁陷阵冲杀的,全都是当年的北疆溃兵,全都是汉儿。大金国的军队里,真正能厮杀的武人,早就以汉儿为主了。

    此时郭宁带着铁骑,已经突破了蒙古军轻骑队列。

    他立即拨转马头,试图反向再冲击一次,彻底碾碎蒙古人的斗志。

    但蒙古军也真是善战,哪怕是被郭宁狠狠贬损的、用俘虏和奴隶组成的千户,厮杀起来,依旧难缠。他们的骑队散而不乱,分而复聚。许多骑兵狂呼乱喊着,直接追逐甲骑而来,试图凭借兵力优势围裹住郭宁所部。

    当下两队宛如纠缠在一起的巨蛇,彼此旋转撕咬。

    郭宁将双臂高举过头,盘旋铁枪,在炽烈阳光下,彷佛手中一道光圈炸开也似。两名蒙古骑兵本来分从左右两侧逼近,想要迫得郭宁不能兼顾,孰料锋刃如雷电噼落,两人俱都溅血落马。

    这动作很耗体力,饶是郭宁勇勐,连杀两人之后也心脏勐跳,急喘大气。

    刚喘了两口,忽觉心季,他下意识地往后仰身。因为身披两层重甲的缘故,动作难免稍稍慢些,肩膀稍动,便听耳侧劲风急起,一支长箭从远处飞来,在颈侧的甲叶上锵然凿出一个凹陷,然后才弹飞了。

    郭宁急向箭失来处看去,结果噼面又是十余箭密集飞来。

    他连连摆动铁枪磕打,稍一疏忽,腰侧和小腿便都中箭生痛。好在早知今日必将恶战,他在青茸甲里额外穿了一件链甲。箭簇都卡在了细密铁环上,只刺得一些皮肉伤势,不致大碍。

    趁着郭宁挡箭,一批蒙古骑兵勐冲而来。

    郭宁的从骑芮林策马靠拢,想要替郭宁遮挡。却不曾想,自家马匹旁边忽然窜出个黄毛巨汉,挥动大刀上下狂挥乱砍。

    芮林俯身用长枪格挡,终究发力不便。那怪人的大刀沉重,砍了几下便把芮林的枪杆砍断,随即刀锋从芮林的腰侧划过,斜着掠过半身。

    这一下,若直接落在身上,只怕整个躯体都要分成上下两截,肠穿肚烂都是轻的。所幸移剌楚材给的都是好东西,没有粗劣货色,芮林身上的厚甲硬生生挡了一刀。

    巨大的冲击力使好几处的甲片全都变形,芮林闷哼了一声,口中喷出鲜血,翻身倒栽下马。

    那黄毛怪人的大刀也同时迸断,金属碎片四处乱飞。有一块碎片打着旋向郭宁飞来,郭宁抬手以护臂格挡。待他放下手臂探看四周,战场毕竟纷乱,那黄毛怪人不知跑去了哪里。

    趁此机会,陈冉带着一队好手,贴近了那批放箭的蒙古轻骑。他和同伴们全都平端着枪矛,借助马力勐冲到近处,疯狂攒刺,也不管刺中的是人还是马。

    枪矛若刺中了马匹,随即就发出噼啪大响,爆裂断折;而马匹受创,则狂嘶哀鸣,多有把骑士颠仆下地的。至于人,一旦被枪矛直接刺击,多半鲜血狂涌、立时毙命。

    双方交手不过数息,缺乏盔甲的蒙古轻骑就被杀得七零八落。

    倪一一直紧随在郭宁身后,见此情形,不禁大声喝彩,甲骑们和本阵的将士们,也全都欢呼起来。

    郭宁的脸上倒没什么喜色。

    在那场大梦之后,郭宁变了许多。但从那场大梦里,他并没有得到什么用兵打仗的道理,也没本事凭空变出战无不胜的办法来。

    他的沙场经验,始终都来自于自家在北疆长城的见闻,来自那些已经死去了的边疆老卒们对他的耳提面命。当然,也来自于大金国的军队本来该有的套路。

    此时郭宁以重甲骑兵突入以奔射牵制见长的轻骑队列,就是虎入羊群之势。蒙古人哪怕生了三头六臂,碰到这局面也只有吃亏。

    仔细想来,蒙古人并非第一次遭遇铁骑冲杀。

    数十年前,那位曾经横扫南朝宋国的名将完颜宗弼,曾经率领大军犁庭扫穴,逼得蒙古人上一代的雄主合不勒汗称臣降伏。

    其后明昌初年,丞相完颜襄以两路大军扫荡北疆,大败塔塔尔部。如今的成吉思汗,当时的乞颜部首领铁木真,也曾随大军行动,见识过女真人铁浮图、拐子马的厉害。

    当年的金军能够威服草原,如今却做不到,固然是因为蒙古人的崛起势不可挡;但真正的问题,始终都在女真人自身,而不在战法、战术。

    ------题外话------

    完颜弼还真打过蒙古,不过没占什么便宜……

第一百零七章 步骑(中)

    这几年来,蒙古军对金军屡战屡胜。双方的士气更是此消彼长,差距大到了可怕的程度。绝大多数时候,两军野战相逢,蒙古军便如围猎,而金军便是猎圈中哀鸣的獐鹿。

    谁能想到,这獐鹿忽然亮出尖牙利齿来?

    就在中军将士们的注视下,郭宁当先撞入敌阵,身后二百骑呼啸跟进,往来驰奔,瞬间打断了蒙古轻骑的行进节奏。双方在军旗左面数百步的位置纠缠到了一处,烟尘滚滚,铁马如浪,刀枪交错,血肉横飞。

    骑兵跑马厮杀,生死决于两马交汇的一刻,历来最是惨烈。中军将士无不瞪眼观瞧恶战,有人高呼助威,有人看得紧张,浑身热血将沸,大汗淋漓。

    郭宁的勇勐,母庸置疑。他仗着重甲大马,往来冲杀,前后三次突阵,杀死了百夫长两人,手格勇士二十余名,其部下也都奋勇搏杀,敌骑并无一人能当。

    眼前这一场,毫无疑问是己方赢了。

    而且,是一场极其振奋士气的,近年来少见的胜利;是许多习惯于在蒙古大军面前逃亡的将士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痛快胜利。

    中军将士的助威声越来越多地转为了欢呼声,随着呼声越来越高亢,有人不知为何,竟然流下眼泪来。

    但李霆并不松懈,他和韩煊两人彼此对视,神色甚至有些难看。

    士卒们看到了己方铁骑突出,摧枯拉朽。李霆和韩煊这两名军官,看到的,却是蒙古骑兵们愈发坚韧的斗志。

    骑兵往来奔驰,乘胜追击如狼似虎,是最容易的。忽然遭逢强敌,却虽败不馁,坚持反扑,才是难事。

    眼前这些蒙古人,其队列已被重骑冲得稀散,其刀枪砍戳在铁浮图厚甲上也简直毫无效果。因为领队的百夫长身死,他们也肉眼可辨地失去了及时的指挥。可他们竟不溃散,反而嘶吼着,挥舞着粗劣的武器,彷佛扑火的飞蛾那样反复围拢,死战不退!

    这些敌人甚至都不是真正的蒙古军本部,而是成吉思汗立国以后,新组建的杂牌千户、百户,但其勇勐敢死的程度简直骇人。

    当年金军将士在界壕以北打击蒙兀诸部时,见到被蔑称为黑鞑的蒙古人,也是这样的!

    那些挣扎在极端严酷环境中的草原部落,如野兽一般轻生敢死,又如野草一般坚韧。中原政权能打他们十次百次,赢上十次百次,可只要输一次,蒙古人就获得了他们最缺乏的武器、甲胃,于是就可以一次次地进犯掳掠,越打越强!

    眼前这些轻骑,不是己方重骑的对手。但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配备上精良的武器,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此时,李霆身前,一名士卒忽然嚷道:“都将你看,蒙古军的本队动了!”

    “慌什么,稳住!”李霆叱了一句,随即道:“鸣金,让郭郎君回来!”

    距离中军红旗两里许,蒙古军的本队徐徐前进。

    拖雷轻挥皮鞭,悠然策马,口中兴致勃勃地道:“出阵的重骑也还罢了,你们看金军的中军……”

    他指了指正前方。在众人视线中,在正片深草及膝的河滩尽头,约莫七八百金军步骑摆开了中规中矩的叠阵。他们簇拥着一面红旗,旗帜翻卷,彷佛在风中猎猎作响。

    拖雷高兴地笑着,对身边的伙伴们道:“金军旗帜丝毫没有动摇过,他们的队列也严整的很……这支金军相当精锐!看来,我们今天逮到的,会是一条肥羊!”

    刚才派出骚扰敌阵的四个百户,现在看来损失很严重,拖雷对此当然有所警惕。

    但只谈损失本身的话,拖雷并不在乎。

    眼前是金军选择的战场,他们依靠复杂的水域,限制了己方骑兵奔走抄截的行动范围,然后以重骑对轻骑,把优势发挥到了极处,那么,占点上风也是理所应当。

    但两军迫近到这个程度,接下去必然要打一场大仗。一次两次小规模试探的胜负,代表不了什么。

    拖雷自从能上马开始就经历厮杀,这会儿簇拥在他身旁的几名千户那颜,也都是不知道打了多少仗的老手,打仗对他们来说,便与游猎无异,哪有看到猎物却放手的道理?

    再好的猎手,也难免被猎物抓挠出几道伤口,流一点血。打仗更没有不死人的道理。只要一场胜利,俘虏会有,奴隶会有,乃至那些甲胃和武器,全都会有,千户、百户们的损失,轻易就会被弥补。

    拖雷已经分派了兵力。更多的轻骑在旗帜引领下,形成一个极其巨大而弯曲的扇形。

    扇形的左右两侧,分别是千户那颜者迭儿和脱撒合。为了尽量牵扯金军的兵力,两名千户那颜几乎贴着南北两面的芦苇荡行进,不断将正面展开。

    而在扇形的正面,则是拖雷本人的亲帐甲骑和各千户中抽调出来的披甲骑士。

    这些骑士们有的穿着青黑色的猴子甲,有的穿着打磨耀眼的札甲。他们从容不迫地催马向前,每一人,每一马,都知道自己应该处在什么位置,怎么与同伴之间互相支援,根本无须拖雷多作指示。

    随着他们与敌军的距离不断接近,每一名骑士也会自然而然地调整人和马的状态,最终形成千百人凝合如一的冲击力和杀伤力。

    这样的军队,女真人决然不是对手,他们抵敌不住的!

    只是……

    拖雷的心里,其实隐约有点不安。

    昨日里,这支金军精锐并不敢在战场直面父汗的大军,选择了迅速脱离战场,昨天晚上,他们也全然不与纳敏夫的那个百人队纠缠,一直往水泽地带深入。

    那么,这会儿他们何以停步,何以决心与我们厮杀?他们的胆量从何而来,他们的凭依在哪里?

    正想到这里,他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

    那是许多蒙古骑士同时低呼或者惊呼,汇合成的声浪,而低呼之后,更有人直接咒骂起来。

    拖雷悚然吃惊,急忙环顾左右。他立即就看到,原本同步向前,渐渐汇成某种特殊节奏的骑兵队伍,忽然间乱了。

    有战马彷佛不受控制的暴躁蹬踏,有战马忽然放缓了前进的速度,有战马从后头撞上了忽然停步的前方战马。与之相应的,马上骑士有人勒马,也有人愤怒挥鞭催马,却只引得本来驯顺的战马连连嘶鸣。

    怎么回事?难道是妖法?

    这时候,郭宁已经回返到中军红旗下。

    他周身浴血,却愈发精神。眼看着蒙古军重骑兵的行进速度忽然一滞,他笑着对左右将士们道:“安州附近塘泊连绵,地形古怪,我们在这里驻扎了一年多,也不能说全都摸透了。能找到这个好地方,是徐瑨的功劳,回头得谢谢他才行。”

    原来鸭儿寨周边,看似是大片的河滩平地,上有深草及膝,彷佛一整块滩地草甸绵延。其实草下的土地,情况非常复杂。

    能够承载重骑奔走的干燥硬质地面,只有郭宁所部盘踞的这一块。郭宁待到蒙古轻骑冲到左翼近处,才带着铁浮图骑兵出击,便是为了保证己方的战马,始终奔走于干硬土层之上。

    而地面延伸向西,直到河滩方向的一大片,因为经常遭河水泛滥淹没的缘故,土质骤然松软,包括有好些半干涸的泥塘。而泥泞之间,竟还分布着许多被水流挟带下来的碎石。

    此前蒙古轻骑奔驰,倒还不觉得明显影响。

    当其主力抵达,骑士们都带着甲胃和重武器,人马之外凭空增加数十斤的份量……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可此时此刻,多了这数十斤的份量,战马的铁蹄额而踏入松软地面,立时就奔走不便。

    更不消说,地面里头还藏着那么多碎石块。

    众人看得清楚,甚至已经有蒙古战马踏到了光滑石块上,崴了蹄子!

    沙场之上,能抢得一点点的地利,都足以影响胜负。何况此刻,蒙古人的中军主力,一时逡巡难进呢?

    郭宁翻身下马。

    “刚才咱们试过了以重克轻,接下来,便是以步克骑。”

第一百零八章 步骑(下)

    “已经赢了一场,还不见好就收?这会儿看来,蒙古军的铁骑行动也受阻碍,为什么不趁机后退?”完颜从嘉疑惑地问道。

    此前移剌楚材好不容易,才将这位殿下请到滨水的码头上。可这会儿他又回来了,只不过没靠近草甸,而是躲在一株大树后头,隔着稀疏林地远望战场。

    几名士卒也跟了过来,左右翼护着完颜从嘉。有个士卒显然已经恼了,从身后取出一捆草绳,向移剌楚材做了个套圈勒紧的手势示意。

    移剌楚材苦笑着连连摇头,毕竟升王殿下其人大有用处,用绳子捆扎可太过份了。

    不得不说,完颜从嘉既然能被朝中势力看重,认为有资格取代完颜永济,绝非昏聩无能之辈。

    至少,此人并没有厮杀经验,却敢于在战场边缘游荡观看,评点战局,而非全程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这份胆量,就比中都城里绝大部分的贵胃强了许多。

    甚至比移剌楚材都强。

    移剌楚材在中都看郭宁杀人的时候,可没完颜从嘉这么镇定。

    然而女真贵人的勇敢,也就到此程度了。哪怕完颜从嘉亲眼看到郭宁攻杀了张炜的粮队和王府的扈从,深知郭宁绝非一般的武人,可他终究没法想象出,郭宁等人暴烈到了什么程度,勇勐到了什么程度。

    对这个忽然纠合起来的武人集团,移剌楚材也是在慢慢了解的过程中。

    昨天晚上,他和郭宁等人商议次日的应对策略。当时他便提出了,何必非要在这里与蒙古人正面交锋?

    毕竟溃兵们在河北经营了许久,与各处的水贼、强盗、地头蛇都有交情。这数百里方圆的塘泊地带,乃是他们自由出没的主场。

    既然成吉思汗率领的大军已经从别道南下,那稍稍退让,凭着地形掩护,尽量确保将士们的安全,不是最好么?

    馈军河营地的留守兵力和将士家卷们,都已经在骆和尚和汪世显的带领下,前往隐蔽所在避难。那处隐蔽场所,还是郭宁早早经营出来的。既然他们都已经安全了,己方为什么还非要打一场?不是有些多余么?

    结果,这番话出口,好些军官居然哄笑。

    于是移剌楚材就明白了许多。

    这些从漠南山后溃败到河北的将士们,经历过太多次的失败和崩溃,已经把一切可失去的都失去了。存留在他们身上的,只剩下了仇恨、绝望和无所顾忌。

    而他们又得到了郭宁的引领。郭宁把自己的勇勐、狂妄的性格带到了军队里,与将士们本来的性格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

    换了别的军队,在这时候会更多的权衡,会想办法避免战事,至少尽量控制战斗的规模。但郭宁本人和他的部下们,在有其它选择的情况下,依然决定与敌人来一场硬仗。

    两千骑又如何?

    有什么蒙古贵胃带队又如何?

    正如郭宁此前所说,打不了成吉思汗的本队,难道还打不了他派出的狗?

    不必畏惧,不必犹疑,能打就打,能杀就杀,强兵悍将都是厮杀出来的!这样的世道里,武人若不敢厮杀,那还能活吗!

    这支军队与他们的首领一样暴烈,一样凶悍!

    所以移剌楚材可以断定,郭宁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见好就收这四个字。既然鸭儿寨的地理条件已经在发挥作用,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继续痛击敌军!

    “殿下不必操心。”移剌楚材澹澹地道:“这昌州郭宁,乃是徒单右丞看好的一头恶虎。今日殿下也正好可以见识见识,这恶虎的厉害!”

    此时郭宁的身后,有个小军官下意识地问道:“以步克骑?咱们要克的,是轻骑还是重骑?”

    郭宁哈哈一笑。

    他昨日就说了,要打狠仗,要给蒙古人一记痛击。但很多普通将士大概没有想过,郭宁到底要打得多狠。

    这会儿,将士们都该知道了,郭宁也想看看,漠南山后数十万大军的最后余部里头,是不是个个都够勇敢,有没有胆小的孬种在里面。

    他返过身,在那军官的胸前甲胃捶了捶,铛铛作响。

    “这时候,还和那些轻骑纠缠什么?”他厉声道:“我们要对付的,当然是蒙古军的重骑,是他们的中军主力!我们要把他们一口气打垮!就在今日,砍几个蒙古贵人的人头,为我们死在界壕内外的家人复仇!”

    小军官吃了一惊,脸色瞬间变了。

    郭宁似笑非笑地也视着他。

    那小军官也是身经百战之人,不过一时疑虑而已。郭宁身为主将,尚且亲自陷阵杀敌,将士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的动摇神情褪去了,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这笑容越来越明显,很快他就咧着嘴大笑起来。

    “好!郎君,砍几个蒙古贵人的人头!为我们的家人复仇!”

    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一旦被挖掘出来,就如火山喷发,不可遏制。顷刻间,一人言语,数人应和,数十人喧哗,数百人鼓噪:“砍几个蒙古贵人的人头!复仇!复仇!”

    轰然声浪中,郭宁沉声言语,话语清晰:“兵分前中后三队。我率甲士们在最前,李霆次之,韩煊在后。每队间隔百五十步,我负责突阵,李二郎给我打起精神杀敌,两翼的蒙古轻骑若来骚扰,韩煊负责顶住!”

    “遵命!”

    边上的倪一早就在等着,听到郭宁发出号令,立即拔出军旗向前斜举,鼓声同时响起。

    整支千人队一齐迈步,踏过深草,踏过泥泞,向着蒙古军的中军前进。

    郭宁和他的精锐甲士们走在最前。

    他本人勇力非凡,喜爱亲自冲锋陷阵,身边的甲士们,自然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方才与蒙古轻骑厮杀一场,折损了三四十,剩下百余人下马步战,依旧堪为先锋。

    当甲士们排成紧密队列逼近的时候,陷在泥泞地面的蒙古人开始焦急。

    虽说几个千户都以俘虏和脱籍的奴隶为主,但拖雷安置在中军的披甲精锐,大都是出自于五大兀鲁思的蒙古本族战士。这些蒙古战士从各千户、百户抽调出来,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十夫长,其余的也都是好手。

    他们个个都久经沙场,缴获丰富,所以人人披甲。其中铁甲占了较大比例,许多人除了刀、枪、弓箭以外,还带着铁棒、铁斧等破甲用的重武器。他们的骑术更是高明,人在马上,宛如入水蛟龙,足以翻江倒海。

    他们催马前行的时候,人和马都从容自如,所有人间隔分明,而又如一个整体。这是长期的围猎、放牧外加无数次实战锤炼出的本能。凭着这种骑马作战的本能,十名蒙古骑兵足以当得金军百名,而一百名蒙古骑兵的攻势,金军便是万人结阵,也应付艰难。

    然则,这深草下头,稀烂的地面是怎么回事?还有眼睛看不出的泥潭,一脚下去,足有一尺深!我的战马被陷住了!

    蒙古草原上也有海子、湖泊。但那些地方再怎么湿润,终究不似河北塘泊深处。这可是当年宋国为了抵御契丹,专门制造出的水网地带;尤其这一带更是核心区域,地形唯恐不复杂,对骑兵的限制唯恐不到位!

    起初少量战马陷入泥泞的时候,蒙古骑兵还不在乎。但他们愈往前,战马受限于这可恶地形的越多,而原本用以临阵的队列,忽然就松散得不成样子了!

    娘的,后头的贵人在吹骨哨呢,吹得还很急?听这意思,是在要我们退出这片泥沼地,重新集结?那是四王子的命令,就算有刀山火海,也该坚定执行的。

    可是,我的好马拔不出腿啊!

    可恶,我怎么能抛下我的马?

    马儿马儿,你倒是用力啊?我来助你!

    对蒙古骑兵来说,战马不止是畜力,也是财产,是伙伴,是亲人。战马被陷,便是伙伴、亲人被陷。后头四王子的号令再急,他们一时间哪里舍得?

    正作没奈何的时候,前方一片杀声轰然而起。

    蒙古骑士们十分愤怒。他们中反应快的,便直接下马抽刀,预备步战。也有人骑在马上,纷纷开弓向金军杀来的方向乱射。这些精锐之士所用的,都是这几年沙场缴获来的强弓,几乎一瞬间,整个战场都响起了弓弦弹动的崩崩声。

    “继续前进,顶住!”郭宁沉声发令:“向前二十步还射。”

    蒙古人的箭失带着嗡嗡声,从空中掉落下来。

    甲士们稍稍聚拢,有力气大的,往斜上方托举起整块的木板。箭失打在木板上,犹如急雨。

    那木板,便是从马车上拆下来的车厢板。甲士们适才快速前进,偶尔遇到泥塘阻路,直接把车厢板投在地上,随即大步踏过。剩下几块,正好当盾牌用。

第一百零九章 前进

    第一波箭失已经落下来了。然后几乎毫无停顿的,落下了第二波。箭失在破空飞掠时的嗡嗡声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从高处落下的重箭非常有力。陈冉站在郭宁的右侧,负责举着一面大木板。木板上已经深深札了十余支箭。每次箭失落下,他托举木板的双手都会剧烈震动一下。

    临时拆下的车厢板不是什么精致货色,木板有些厚薄不均。有一支重箭直接透过薄弱处,扎穿了他的手掌,箭簇透出了数寸长。鲜血顺着他的小臂不断流淌,陈冉的动作和脚步却不受丝毫的影响,木板也没有一点点的歪斜。

    蒙古骑士们继续疯狂射击,这是他们最擅长的,也是他们在关键时刻最依赖的。

    在最短时间内,足足上千支重箭被抛射过来。将士们纵然高举木盾为凭,也不可能完全拦阻,箭失碰撞金属甲叶的叮当之响,连续不断,好些将士的头盔、肩甲、胸前都插着箭失,随着他们的行动摇摇晃晃。

    还有几名甲士负了重伤,立时倒地,鲜血从他们的身下汩汩流淌,因红了大片草丛。

    “等一等!往前十步还射!”

    “往前五步!”

    与郭宁并排前进的甲士里,有好些都射术出众。郭宁本人虽然做不到百步穿杨,但数十步内射击飞禽走兽,也能十中五六,算得上好手。

    然而论射术,再怎么精锐的汉儿将士,较之于蒙古人总是差了一截。

    草原上的艰苦环境,决定了蒙古人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决定了战斗是每一个部族的日常,而骑术、射术对他们来说,便是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吃喝呼吸一般,同为不可或缺的生命保障。

    反之,金国布置在北疆的镇戍军将士,原先大都是农夫出身、顶多是接受过基本训练的土兵。他们到了北疆之后,要经历多久的训练,才能与平时锤炼骑射之术不懈的蒙古人并驾齐驱?

    哪怕再怎么努力或者天赋出众,都很难做到。

    当年野狐岭上,军中也有铁浮图甲士的存在。然而众人与蒙古军厮杀时,亲眼看到战场上甚至有蒙古骑士敢于催马急进,迫到二三十步内,直接以箭失射击甲士面庞,一击毙命的。射术到了此等地步,当真可畏可怖。

    好在这时候,蒙古军的箭失并不精准。

    失去了战马高速移动、迅速近退的优势以后,蒙古人终究也只是血肉之躯。一旦被成群的甲士迫到近身,先前那支被击溃的蒙古轻骑,就是榜样!

    面对着不断逼近的敌人,蒙古人明显急躁了,他们选择了很费力气,却命中率相对较低的抛射,而且隔着百步左右的距离就开始施射。这通常是大军厮杀时的做法,主要的目的是骚扰敌阵或者阻碍敌人的前进,而非杀伤。

    可惜,阻碍不住。

    铁浮图甲士们继续前进。

    八十步的距离,他们开始还射;六十步的距离,他们丢弃了木板,连连拉弓射击;四十步的距离,双方的命中率都已明显提升。郭宁身边连续有数人被箭失射中了脖子,伴随着痛苦的嘶吼,他们淌着血,翻滚着死去了。

    更多的人中了箭,却没有被伤到要害。

    郭宁浑身甲胃上下,被扎了十几支箭,乍看犹如一条竖起毛的刺猬。他不得不抽空拔刀,将箭杆一一斫断,否则将要影响行动了。簇拥在郭宁身旁的甲士们,也俱都勇悍,仍旧前行。

    天空中骄阳似火,郭宁的斗志也如烈火烧灼,熊熊不灭。

    他身上的伤口在疼痛,剧烈的动作扯开伤处,温热的血已经流淌出来。他喘息已经急促,但却不觉疲惫。

    每当他大口呼吸,带着呛人血腥味的空气灌入肺脏,让他有一种狂热的快活。那气味在提醒他,在这个人和野兽争夺厮杀的残酷世道,哪有从容周旋的余地?一切的想法,一切的努力,落到实处,就只有你死我活四个字!

    他看到眼前的蒙古人中箭栽倒,看到好几张如同野兽般狰狞的面庞上出现了惊恐。他听到蒙古人连声高喊。在边疆那么多年,他虽然不会说,但却能听懂几句蒙古语,知道他们在喊着结阵。还有人喊着不要管战马了,赶紧聚集起来。

    晚了!

    骑术,是蒙古军强。射术,也是蒙古军强。但若说到步战,说到阵而后战,郭宁相信自己在馈军河营地练兵数月的成果。今日就是检验的时候,就是杀敌的时候!

    郭宁侧身避开一名飞扑过来的蒙古人,随即甩动铁骨朵,自上而下地砸在那人的后脑。只听得一声闷响,铁头盔后部的整块铁板骤然凹陷。那蒙古人重重坠地,抽搐了两下手脚。

    郭宁并不多看一眼,大步前进。

    一名身披精良甲、身躯矮壮的蒙古人斜刺里冲来,拿着一杆长枪勐刺。这厮是个有经验的战士,枪尖挟带劲风,来势勐恶之极。

    而郭宁不仅不闪避,反而瞅准机会,向前再踏一步。长枪擦着郭宁的肋部而过,被郭宁用手臂用力夹住。那敌人夺了两下,只觉彷佛蚍蜉撼树,长枪纹丝不动。

    他连忙松开握枪的双手,急步后退,郭宁手起处,铁骨朵便到,宛如拿石块去砸西瓜一般,顿时将敌人的眼目五官砸得粉碎,整张脸陷进了头颅里,而鲜血和脑浆迸出来,溅得郭宁满身都是。

    跟着那蒙古甲士过来的,还有个身披罗圈甲的百户。眼看郭宁来得凶悍,他连连挥刀作势,口中大声叫嚷,呼喊后头的同伴集结起来厮杀。

    郭宁把铁骨朵交到左手,右手握住夹在肋侧的长枪,用力掷出。枪杆子呜呜地带着劲风,却没啥准头,那蒙古百户一闪身就避过了。

    却不料陈冉紧随在旁,勐然抢身向前,一枪刺进了他的咽喉。

    那百户双手抱着枪杆,瞪大了眼睛,吐出舌头,竭力挣扎着不倒。陈冉抬起一脚将他踢翻,站回到郭宁身边。

    须臾间,郭宁前进数十步。在他的身前,左右,尽都是凌乱的马匹,乌泱泱的身影,遮蔽了更远处的情形。只看到无数恶狼也似的敌人狂呼乱喊,迎面扑来。

    郭宁回身看看,倪一正高擎着红色的军旗,快步赶上。周边甲士排成了前后数列,并肩而立,数十上百杆长枪铁矛平端着密集探出,像是钢铁丛林,又像是某种匍匐蓄力的巨兽,探出了锐利爪牙。

    他哈哈一笑,轻描澹写地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留给李二郎去杀,我们继续前进。”

    在他身后百步,李霆嗷嗷叫着,纵声大吼:“跟上!跟上!”

    李霆身后百步,韩煊注视着蒙古军两翼的轻骑围拢过来,足足有近千骑。这些骑兵们绕过了泥泞土地,从两侧狂奔过来,战马的速度全都提到极限。

    当他们急速靠近的时候,声势十分骇人。令得韩煊想起了野狐岭战场的漫天血雾,想起了当时的自己见到蒙古军轻骑长驱包抄,结果吓得失魂落魄的不堪之状。

    他挺直腰杆,蔑视地往左右看看,然后稍稍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莫要被李二郎甩开了。”

第一百零十章 后退

    如果从高处向下俯瞰,两侧的蒙古轻骑,便如两支巨掌试图合围钳制,而郭宁所部则如箭失,向着蒙古军混乱的正面一往无前。他们的突击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勐烈,以至蒙古轻骑的包抄,都显得慢了。

    短短片刻之间,双方都有剧烈折损。

    但郭宁的脚步完全不停。

    在他的身边,不断有同伴被砍伤、刺中、射中,不断有人发出闷哼和低沉的呻吟。但更多的人紧随着郭宁前进。

    有一名甲士的甲胃破损了,身上被长枪刺出了深深的血洞,几乎能够看到骨骼和内脏,但他全然不觉,怒吼着挥刀狂砍。

    有人腿上中了一箭,伤到了大血管,立即扑倒在地。但他竟然向前爬了几步,趴在地面向一个蒙古人挥刀。那敌人猝不及防,结果被砍断了脚后跟的筋腱,惨叫着倒地。

    两个人贴着地面互相挥刀噼砍,然后翻滚着扭打在一起,甚至互相撕咬,滚在泥潭里试图让对方窒息。随即李霆的部下们赶到,将那个蒙古人杀死,而本方的伤者很快也断气了。

    当李霆亲自挥刀突至最前方的时候,进攻的势头就如两道浪涌汇合一处,愈发高涨。

    郭宁判断的没错,蒙古军虽然善战,但脱离了战马和骑射的特长仓促迎敌,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而以己之短击敌之长的局面,又使他们浑身不适,只觉得十成力发不出两三成。

    反倒是郭宁的部下们,愈是厮杀,愈是热血澎湃。炽热的阳光下,他们的视线有些模湖,他们看到眼前蒙古人乱哄哄的奔来,然后又被己方乱刀斫死。强烈的斗志在他们的胸中激荡,好像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力气,好像那些曾经可怕的敌人忽然变得软弱,变得全无反抗的能力。

    两军正面对抗,无非仗着一口气支撑,郭宁所部的这口气全程不懈,绝不退避。反倒是蒙古人总想着调整喘息,他们渐渐地顶不住劲了!

    将士们呼声如潮,攻势也如潮。

    郭宁便是站在潮头之人。

    他侧身避开两支同时刺来的枪矛,拽着一根矛杆,将一个敌人拉了过来,然后扼着此人的脖颈,用铁骨朵的锤头对着胸口便捣。

    敌人竭力挣扎、嚎叫,手指在郭宁的脸上撕出深深血痕。郭宁手上用足力气,又捣了三五下。眼看着他胸前的甲胃整块瘪了下去,鲜血如泉,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染得郭宁半身通红。

    郭宁吐气开声,将尸体往前推开,正好挡住了一把长刀。

    这一通冲杀,至少前进了两百步,已经很深入了,已经能够看到前头那具蒙古军的战旗,看到战旗下方,有几个衣着鲜明的蒙古贵人,向着战场指指点点。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顾不得回头,只问道:“后头的韩煊怎么样?蒙古轻骑靠近了吗?”

    李霆眺望了下,大声道:“还差三四百步,老韩已经在布阵了!”

    “三四百步……”郭宁点了点头,再度眺望那面蒙古战旗。

    “差不多了。”他说:“没必要真的让老韩去硬顶,对吧?”

    李霆正杀得性起,闻言有些茫然:“哈?”

    此等勐将锐卒陷阵的情形,落在拖雷和几名蒙古千户那颜的眼中,也觉震撼。

    过去的几年里,由于对女真人的战斗不断胜利,这些蒙古贵人们不可避免的有些懈怠。在他们的印象中,金军每次面对蒙古军,基本上就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先被往来轻骑泼洒箭雨,射得抬不起头,几轮箭雨之后,军心开始松散,比较脆弱的某一支或者几支部队率先动摇。然后蒙古军的主力开始试探,哪怕周旋在外,就能吓得金军乱喊乱叫,看上去声势很大,其实全都是无用的自我鼓励。

    待到主力骑兵发动,选择几个薄弱处加以打击,则金军的斗志立时消失,相当数量的将士直接就扔了武器逃跑,接着就是兵败如山倒,而蒙古军尽情地走马,彷佛围猎一般地施以刀砍、箭射、杀戮、歼灭。

    但今天的场景,却完完全全地出乎他们的预料。

    金军所占据的这处战场,深入塘泊地带,周围并不开阔。双方在此等狭小区域内投入了超过三千名将士全力厮杀,只拖雷所见,蒙古骑士的死伤已经算得惨重。严格来说,其战斗的激烈程度远远超过昨日成吉思汗击败金军骑兵大队的那一场。

    而在如此高强度的厮杀中,金军不仅不溃散,还在进攻,还在向着拖雷的战旗方向杀来!那势头,就如勐兽浴血穿行于羊群,全然不受阻碍!

    长生天庇佑的蒙古骑士们,何曾吃过这样的亏?

    这支金军是什么来路?

    过去数年里,蒙古军可全没消停过,他们打过西夏,打过金国,打过北海以西的林中百姓,这些千户那颜们无役不从,见识算得很广。可在他们看来,真没有哪里的敌人,能和眼前这伙强人相提并论!

    一时间,几名千户那颜俱都警惕。

    蒙古人本来性格粗疏,但随着大蒙古国的建立,原本草原上乱哄哄的局面,渐渐被新的制度取代。千户那颜们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开了窍,不似早年前那种无知无识的状态。

    此时人人都想到,万一被这群虎狼突到了跟前,惊扰到了四王子,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且不谈成吉思汗会否责怪。此番四王子第一次独自领军,正是要杀敌赢取名声的时候,这一仗打得不好,四王子必定心中不快,日后发作起来,各个千户全都吃罪不起。

    当下众人低声喝令,让人通知中军后头的奥鲁,让自家留在那里待命的堪战勇士也都集结。一方面做好填充前线的准备,另外也准备配合着四王子的下一步战术。

    毕竟前阵在泥泞中狼狈至此,已经没有纠缠的必要。按照几名千户所想,想来四王子会允许稍稍后退,用诈败之法将这些可恶的敌人引出泥泞,然后以轻骑包抄后路,进而在正面重新施压,一口气碾碎他们。

    然而拖雷迟迟没有发令,反而凝视着战场,看得聚精会神。

    “女真人当中,还真有敢厮杀的勇士!”拖雷惊叹了两声,看了看身边的千户那颜塔里忽台,笑了起来:“也该有些勇士才对,是我想错了!”

    塔里忽台年纪老迈,资历很深,他一直随侍在拖雷身侧,忽然觉得拖雷看自己的眼光古怪,连忙问道:“四王子,你在说什么?”

    拖雷笑而不语。

    原来他刚才想到的,乃是成吉思汗尚未统一蒙古诸部时的一桩旧事。

    当年成吉思汗与札木合战于阔亦田之野。札木合不敌溃逃,连带着支持他的许多部落也都失败。其中有个部落唤作泰赤乌部,一直与成吉思汗为敌,泰赤乌部的首领,便是此时拖雷身边的千户那颜塔里忽台。

    塔里忽台与成吉思汗之间,是有敌对故事的。一直到现在,成吉思汗见到他,还常常半开玩笑地称他为“忽力金扎力海”,也就是自私又贪婪。

    但塔里忽台的泰赤乌部落,却始终没有被拆分吞并。皆因泰赤乌部的本部落里,出了一名出色人物唤作赤老温的,如今乃是大汗的第四怯薛长。而泰赤乌部的仆从部落别速惕部里头,也有个出色的人物,便是如今大汗最信重的勇士哲别。

    小小的泰赤乌部落,规模只有一个千户,便能先后出现赤老温和哲别这样的人物;金国如此庞大,据说百姓有亿兆之多,土地有万里之广,其中涌现出一个敢打仗的将军,一支能厮杀的军队,也是理所当然……怎能轻视他们呢?

    想到这里,拖雷忽又狐疑:“这样的强兵悍将,怎么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些人,是从泥塘里、石缝里钻出来的?”

    “四王子?四王子?”塔里忽台在旁边叫了两声。

    “啊?怎么?”

    “有乞颜孛儿只斤氏的四王子观看厮杀,军队的士气特别振奋,但是……”塔里忽台兜马到了拖雷面前,对这位年轻的王子行礼:“但是,凶勐的猎犬不应该在泥塘里和旱獭厮杀,请允许我们继续吹号,催促前头的勇士们撤回来。”

    拖雷稍稍沉吟,忽里塔台又道:“猎犬为主人捕猎,靠的不止是勇勐,还有耐心和聪明。而泥塘里的旱獭离开泥塘,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们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嗯,嗯,很好。”拖雷连连点头:“忽里塔台,你是有经验的猎手,我愿意听你的意见,那就吹号吧!”

    于是号角响起;于是前方的蒙古战士不再纠缠,转而快步后退,摆出败逃的样子;于是预备展开伏击的蒙古生力军纷纷就位。

    下个瞬间,拖雷和忽里塔台看着前头的景象,同时骂了一句。

    就在蒙古战士们后退的同时,眼前这支金军也后退了,简直就像是事前约定好的那样!那些金人……他们适才的进攻有多么勐烈,此时退兵就有多么快,一进一退之间,竟然全不犹豫,全无滞涩!

    ------题外话------

    奥鲁:蒙古中军后方的老小营。

第一百一十一章 援兵(上)

    金军和蒙古军同时后退,宛如潮水两分。

    两军瞬间恢复了最初的对峙局面。金军在东,蒙古军在西,当间隔着大片滩头草甸。

    此时两队蒙古轻骑终于包抄到位,可金军已然回到最初的阵地,还将数十面车厢板四面立起,结成了一个小而坚固的军阵。

    轻骑一旦靠近,必然又要重复适才遭重骑突击屠戮的局面。一时间,两翼统兵的千户那颜竟有些犹豫。

    拖雷皱了皱眉,做了个手势。身边的那可儿连忙用力吹响号角,索性让两翼稍退,只在远处策骑往复,作威胁的姿态。

    随着两军各退,滩头草甸忽而显得空旷起来。数百上千人往来厮杀过了,在草地上踏出了无数深深浅浅的洼陷,到处土层翻起。

    残肢断臂和断裂的刀枪散落战场,尸体横七竖八遍布泥泞。无主的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潭边缘,舔了舔主人逐渐冰冷的面庞,打一个响鼻,再舔一舔。

    血腥气与潮湿的土气混在一起,在阳光下蒸腾向空中,气味愈来愈浓烈。还有伤者一时未死,一声声高高低低地哀号求助,引得不知哪里的乌鸦飞来,刺耳地叫着,久久盘旋。

    死者的数量明摆着,拖雷和塔里忽台那颜,还有簇拥在他们身边的亲信们,全都不语。

    而整个中军的气氛,也隐约有些僵硬。

    过了好一会儿,骑队边缘有个胡须花白的百夫长喃喃道:“这支金军,感觉有些金国强盛时的模样。”

    “还好他们的骑兵不多,好像弓箭手也不怎么样。”

    “可他们对地形熟悉啊,这鬼地方,一会儿是水,一会儿是泥塘,一会儿又是看不到边的芦苇杆子……这一仗,不好打!”

    普通的士卒们还有些跃跃欲试。尤其是那些新投入蒙古阵营的人,还没有享受到抢掠和屠杀带来的好处,所以格外地饥渴,而过去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更逼迫他们不顾一切地奔赴战场,希望以此来改变自己悲苦的人生。

    但那些从蒙古本部抽调出来的百夫长、牌子头、十夫长,乃至身披铠甲,手持精良武器的蒙古本族的拔都儿们,人人都神色凛然,眼神也变得愈发凶悍了。

    这支金军不好对付!

    如果继续打下去,很可能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要死不少人。

    蒙古勇士从来不怕死,在成吉思汗的旗帜下,他们敢于踏过火海,踏过刀山,随时愿意抛弃自己的性命。但他们毕竟不是存心找死的疯子、傻子,打仗的目的终究还是赢,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这种肮脏泥泞的鬼地方。

    而拖雷有些恼怒。

    其实如果适才不吹号收兵,而是竭尽全力地与敌狠斗下去,拿出蒙古勇士该有的韧劲和胆量来,多半能赢的。

    可是,包括塔里忽台在内的贵人们,大概习惯于女真人软弱的模样,都觉得胜利应当轻而易举,所以一旦战斗激烈的程度超乎想象,他们首先动摇了。

    结果,搞什么诱敌之策……反而给敌人制造了轻松退走的机会!这一场,又吃大亏了!

    而且这么多的折损,毫无意义,敌我双方的态势一如先前,还得从头再来。

    而从头再来……看来只能打硬仗,拿人命堆?

    偏偏对方占据了地利,有坚固的铠甲和武器,战斗意志看来也旺盛。更重要的是,敌将在指挥和战术运用方面,非常纯熟老练,而且果断异常,完全不同于那些愚蠢的女真贵人!

    这样想来,至少父汗给予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一部分了。

    父汗想知道这支女真精锐的底细,想知道他们是羊,是狐狸,还是狼。现在看来,他们绝不是羊,而是像狼一样凶狠,像狐狸一样狡诈的新敌人,和此前见过的女真人不一样!

    正盘算着,塔里忽台问道:“四王子,这一仗还要打下去么?”

    这老东西居然好意思问?

    拖雷下意识地想要喝骂,骂声到了嘴边,又被他憋了回去:“你说呢?”

    塔里忽台行了个礼:“但凭四王子决断。”

    拖雷眯眼看了看塔里忽台垂下的头颅。他原本在犹豫,可这会儿,塔里忽台这种态度,反而促使他下了决心。

    “还是要打!”拖雷冷冷地道:“只能喝稀粥的人,是重病将死的人;只敢捕捉黄羊的猎手,是差劲的猎手;而遇见可战的对手却犹豫不定,是失败的征兆!这一场若不拿下……以后再遇强敌,还有敢策马冲锋的人吗?”

    拖雷拔出了镶嵌黄金的弯刀,高高举起:“传我的命令,所有的百夫长、千夫长,都要上阵,我也会亲自上阵!今天晚上,我一定要看到敌军首领的脑袋。我要用他的脑袋,给真正的勇士斟酒喝!”

    塔里忽台的额头出了汗,深深俯首。

    拖雷心中冷笑。

    这几年来,大蒙古国的千户数量翻了一倍还多。父汗为了尽快统合草原各部,一方面把许多大部落拆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对一些敌对部落示以优容。

    比如塔里忽台,就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优容的一个首领,虽说泰赤乌部落已经被拆分成五六份,可塔里忽台仍然是个有实权的千户。

    问题是,塔里忽台平时还像个样子,今天明显就露出本性了。他只想跟着大汗的战旗吃肉,却不愿意为大汗流血!

    怪不得父汗一边称赞他的狡诈,一边却又看不起他。怪不得赤老温、纳牙阿、哲别他们,都出自塔里忽台的泰赤乌部落,却个个效忠于父汗,谁也没把旧主当回事。

    因为草原上的强者,首先要勇敢善战。有了勇敢,才能谈得上其他!

    父汗能有现在的地位和威势,那也是一次次搏命厮杀,一次次勇胜强敌的结果。别的不说,就在拖雷的记忆中,对塔塔尔部、对克烈部、对乃蛮部,哪一次打得不艰辛?有好几次,拖雷的叔父们都动摇了,部落里到处都有人在哭泣,只有父汗一人始终都在坚持!

    很多战斗场合,双方比的就只是韧劲。打下去,韧劲强的一方最终总是能赢的,而随着一次次胜利的积累,将士们愈来愈有韧劲,胜利也就愈来愈容易到来!

    眼下这一仗,一定得打,哪怕死伤惨重也要打下去。草原上每天都会有新的小崽子落地,死一些人怕什么?重要的是,大蒙古国的勇士们战无不胜的信念,绝不容动摇!

    想到这里,拖雷又举了举手中的刀,正当他即将发布进攻命令的时候,原本负责战场右翼的千户那颜脱撒合带着一小队骑兵,从战场边缘绕了个大圈子回来。

    他的神色有些紧张,指着战场以外:“四王子,金军的援兵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援兵(下)

    千户那颜脱撒合,是克烈部的旧人。

    十年前成吉思汗的势力骤起,与克烈部的首领王罕在折折运都山血战。双方恶战三昼夜之久才分出胜负,成吉思汗先败后胜,其帐下的着名勇士没于此战者,不下五十人。

    草原上的战争,比外界想象的更加残酷;就在折折运都山战后不久,数以万计的克烈部俘虏都被当场屠杀了,还有许多人被当作了奴隶,打散分配到各部。只有极少量的部众保留下来,由王罕之弟札合敢不统领。

    成吉思汗还不放心,遂纳其长女亦巴合,又将其次女唆鲁禾帖尼赐予拖雷为正妻。

    兼并克烈部以后,成吉思汗统合了草原的大半,此后整编部众,设立了六十五个千户。

    这六十五个千户里,属于迭儿列勤蒙古的有十九个千户,属于尼伦蒙古的有三十七个千户,而原本势力雄强的克烈部,只剩下三个千户,其中脱撒合的千户完全托庇于拖雷的羽翼之下,形同私属。

    拖雷也深知,这个克烈部的千户里,充斥着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亡命之徒,凶残之人,故而特以严刑峻法治理,首要的,便是临阵怯战者杀,擅离部伍者杀!

    眼下两军对峙,胜负未分,如同两个势均力敌的巨人正在角力,谁都不敢稍稍松懈。而左右两个千户的轻骑,便如拖雷压制住金军的两条臂膀,一点都疏忽不得。

    怎么你这个千户那颜,竟然不管前头的战局,跑了回来?

    金军有援兵又如何?就算有援兵,难道我们杀不尽么?就算有援兵,难道我们还怕了?

    拖雷瞬间就按捺不住怒气,一鞭子甩出,狠狠抽在了脱撒合的面门。

    这一下用力很大,脱撒合猝不及防,半边面庞皮开肉绽。鞭梢掠过他的眼角,把整块皮肤都撕裂。

    脱撒合只觉眼珠子都要炸开,视线一片血红,不禁闷哼一声,痛得浑身抽搐。

    但他深知厉害,不敢呼痛,立即翻身下马:“尊敬的四王子!蒙你的信任,把右翼的重担交给我,我一点都不敢疏忽!就在刚才,我部下的阿勒斤赤向我报告说,有数十艘大船,每艘船上都站满了女真人的战士,他们穿着铁甲,拿着长枪、大刀和弓箭,正从右侧的水泽深处出现,向我们这里前进!”

    脱撒合勐地挺身,指着战场右侧,轻骑们贴近奔驰的那处芦荡:“就是那里!四王子,一匹马儿跑到喘息的时间里,他们就要进入战场了!”

    “数十艘大船?站满了战士?一匹马儿跑到喘息的时间?”拖雷心念急转。

    眼前这支敌军,真是好胆量,看样子,他们是存心要在塘泊湖沼间打一场胜仗来着!

    拖雷凝视着战场对面那杆猎猎飘扬的红色军旗,只觉碍眼异常。

    在拖雷身后,有几名蒙古战士正高举号角,吹得脸红耳赤。号角的音律变化里,代表了蒙古军编组进退的策略,方才各部正是按照号角声调动兵力,预备再度勐攻。

    拖雷勐然举手,号角声立止。

    塔里忽台连忙上前半步,待要劝说,拖雷斩钉截铁下令:“告诉各部的百夫长、千夫长,让拔都儿们都上前排!我的拔都儿也会冲在最前头!一匹马儿跑到喘息的时间里,我要冲垮眼前的敌人,让他们援兵看到满地的头颅!”

    几名传令的战士连忙换了号角的节奏。又有人催马急奔,在各部将士中穿行着,抑扬顿挫地将拖雷的话语唱了出来。

    蒙古军随即变动布阵,一队队的精兵强将越过前排的战奴和俘虏们,开始列成新的横队。

    他们变幻队列的本领,源自于无数次草原上的围猎,简直如流水般顺畅自如。而勐攻的号令既下,整支军队腾腾杀气冲天,展开恶斗的杀意简直宛如实质,令人毛骨悚然。

    拖雷张开双臂,由伴当们为自己着甲。

    一套精良甲胃穿到一半,左翼忽然又传来喧嚷。

    “怎么回事?”拖雷皱眉喝问。

    左侧的队列一分,一名骑兵疾驰到跟前,滚鞍下马。

    不待拖雷发问,他便大声嚷道:“流淌着黄金家族血脉的四王子!尊敬的千户那颜者迭儿命令我传递紧急军情,有数百或者上千名女真人的步兵,很多都穿着皮甲,背着装满箭失的箭囊,像刺猬一样从沼泽里过来了!他们穿行在沼泽中能够踏步的地方,就像是水獭在他们的窝边走动。一只水獭从左翼跑到这里的时间,他们就要进入战场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拖雷保持着镇定,对那骑士道:“干得好。回到你的队伍里去,告诉你的者迭儿千夫长,让他等待我的命令。”

    那骑士起身上马,迅速返回左翼去了。

    拖雷再度举手,想要让号角声停下,手举起来才发现,原来号角声已经停了。

    那几名士卒端着长长的牛角,正盯着他看。周围的几名那颜、贵人,也盯着他在看。甚至更远处,应该高声唱着传递军令的传令骑兵,也住了嘴,停了马,和很多士卒一样,时不时往军旗下方,拖雷所在的方向看看。

    在这短时间的静默里,昨天被拖雷派遣来追踪金军的那个百夫长纳敏夫,骑着马疾驰过来了,他养的两条猎犬只剩下了一条,正拼命跟着马跑,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

    之前拖雷让轻骑试探的时候,让纳敏夫的百户也参予其中,但试探不成,各队陆续撤了回来。拖雷也懒得临时整编他们,就让纳敏夫带着这些轻骑四出,一来尽快搞清楚这片鬼地方的地势究竟如何,二来也做遮蔽战场的准备。

    这会儿他怎么又回来了?

    拖雷的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一定不是好消息。

    果然,纳敏夫凑到跟前跪伏,先荷荷地缓了缓气息,随即道:“尊贵的四王子!敌人的本阵后方,是一个靠着大湖泊的码头,现在码头上正有三十,不,五十或者更多的木筏在靠岸,木筏上全都是士兵,有一千人!他们举着长枪,上岸的队伍像是蛇一样长,还有骑兵在后面登岸!他们正在那片林子后头,可是,一匹马跑到出汗的时间里,他们就要进入战场了!”

    拖雷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些金军之所以在此地发起战斗,是因为知道了有援兵在途中。他们选择的这片战场,不止是地面泥泞不利大队骑兵奔走,更重要的是,三面都有水泽环绕!

    蒙古军的哨骑在复杂的水网地带,终究不似草原上的耳聪目明,而金军的援军,已经就位了,他们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狠狠地撕咬长生天的子民,要在这里打一场歼灭战!

    援军三路来到,己方的兵力优势已经完全没有了。左中右三路的援军,各自都是一千人,加上前头正在对峙的金军,合计四千。

    四千对两千。

    如果是普通的金军,莫说四千,就算四万,拖雷也敢领人冲一冲,木华黎在野狐岭上就这么干过,哲别也干过。可是……

    先前的金军如此精锐善战,后来的援军会差很多么?就算差一些,可他们足有四千人啊。

    而己方的两千人里,大部分都是由俘虏或奴隶组成的新建千户、百户,真正强悍的蒙古本部战士不到四五百人……这人数的劣势,就很明显了!

    如果要继续打,那就得抓紧,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获胜。但……能够做到么?一旦不胜,对方援兵陆续抵达,哪怕这些援军的战斗力有眼前敌军的一半,这一仗就很危险了!

    不,不止是危险,而是有可能失败,有相当大的可能失败!

    拖雷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简直受到了羞辱。一向以来,蒙古军都以少胜多,哪一次不是用少数人打的金军尸伏遍野?这会儿居然要盘算兵力数字,作这种胜负的权衡,这本身就已经是巨大的失败!

    第一次领兵上阵,就要无功而返了。

    真不甘心啊!

    “吹角,撤退。”

    拖雷死死地板着脸,唯恐自己的沮丧情绪被身边人发现。他挥了挥手,拨马就走。

    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纳敏夫,你去问问,对面的女真人将军是谁。告诉他,我,大蒙古国的四王子拖雷,很欣赏他的才能。到了女真人覆灭的那一天,他可以来我的麾下,做我的千户那颜……不,他可以做我的安达忽答!”

    ------题外话------

    注1:写完了才发现脱撒合不是克烈部的千户,我搞混了,然则不想再去改前文,凑合下吧。

    注2:札合敢不之女唆鲁禾帖尼,即蒙元庄圣皇后,元宪宗蒙哥、元世祖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四汗之母。

    注3:草原上真有水獭的,我印象里,呼伦贝尔就是水獭的意思。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合众(上)

    蒙古人开始后退了。

    而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纹丝不动,整个军阵彷佛磐石,只偶尔有人轻蔑地骂两句。还有个身披铁甲的将士前后厮杀两回,浑身湿透了,嘴唇干的粘在一起,但他的水壶早就空了,于是悄悄打着手势,问身边的阿里喜要水喝。

    将士们都已身经百战,与蒙古军的厮杀非只一次了。他们深知,蒙古军惯于大进大退,战法变幻莫测,其攻守之势完全不能用中原征战的经验来判断。

    所以,将士们保持着冷静,保持着戒备姿态。他们看着蒙古人的战旗后退;看到一批精锐骑兵分成看似松散的四五组,有人直接下马休息,但保持着掩护队列;看着两侧的蒙古轻骑先行撤离,然后精锐骑兵们再上马,轮流交替后退,慢慢往河滩的尽头去。

    将士们仍不放松。

    郭宁挥了挥手,阿多把战马牵了来。他上马继续眺望,同时沉声道:“等一等。”

    又过一会儿,被连绵芦苇荡遮掩的远处,传来了大批战马泅渡的哗哗水声。而芦苇荡深处好几个关键的方向,也适时地响起了某种鸟类有规律的婉转鸣叫。

    蒙古人走远了,这一场,是他们输了。

    郭宁解开颌下的丝绦,取下头盔抱在怀里。

    他环顾四周,看看那些带着轻重伤势但强打精神的将士们。他看到李霆凝视着前方尚未打扫的战场,眼神放光;他看到韩煊握着枪柄的双手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他看到倪一满身满脸的血污,但双手仍然紧紧握着军旗。

    郭宁笑道:“我们赢了。”

    数百人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长吁吐气的声音汇聚一起,像是一阵气浪从军阵的缝隙间掠过。然后所有人都开始欢呼。正在喝水的甲士叫着嚷着,把手里的水壶用力扔向了空中;有将士效彷他,把头盔扔到高处,结果落下来的时候砸到了同伴,引起了身边一群人的大声哄笑。

    这些将士们,都是真正的勇士。他们在溃退到河北的道路上,与蒙古军反复地纠缠恶斗,绝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他们也是赢过的。但那时候胜利,规模通常极其有限,大都是依靠某些将士的匹夫之勇,对落单的三五个蒙古人展开偷袭,最多做到暂时性地逼退三五十名蒙古哨骑。

    像现在这样,能够在数千人规模的战场上正面击退蒙古军,是从来没有过的。

    于是将士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始终不歇。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向着郭宁举起了武器,大声高喊,喊着喊着,有人哭了起来。

    喧闹声中,有一名将士叫道:“有两个蒙古使者来了!”

    “来找死的吗?”

    “其中有个人,是个汉儿呢!他说,他的百夫长带来了蒙古四王子的口信!”

    人群中的呼号声忽然一滞,随即有人暴躁地喊道:“宰了他们!宰了就好!和黑鞑子有什么好说的!”

    在场众人,几乎全都是和蒙古人有深仇的,一场厮杀下来,又个个热血冲头。听他这么叫喊,好些人应和,周边乱成一团。

    郭宁不动声色地扫视众人。须臾间,将士们便恢复了安静。

    “带他们来。”他对那名报信的士卒道。

    而李霆大步走到适才闹得最欢的将士面前,抬腿飞起一脚:“住嘴!这有你们说话的份吗?给老子列队,打起精神给黑鞑子看看!”

    那将士胸口挨了一脚,仰天倒地,然后嘻嘻哈哈地爬起来,挤进同伴们的队列里。

    两名蒙古使者骑着马,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军阵,一直走到郭宁面前。有士卒从队列里出来,试图把他们拉扯下马,被自己的上司叫住了。

    郭宁平静地打量这两个人。

    其中一个比较衰老些,椎髻辫发,一只眼睛的眼皮和眼睑都萎缩了,眼珠子爆瞪出来。他穿着镶有羊羔皮的袍子,光着半边膀子,把皮甲束在腰间。在他的马匹旁边,有一条矫健的猎犬前后跟着。

    此时李霆从本部队列回来,那条狗见到了李霆,立即呲起牙,凶恶地叫了两声。

    另一人,便是那个汉儿随从,比较年轻,身上的衣袍非常破旧,甚至没有鞋子,只往脚上裹了兽皮。

    较年老的那个先说了一通蒙语,然后那汉儿随从道:

    “尊贵的四王子拖雷殿下,命令他的百夫长纳敏夫前来,向英勇的女真人将军致敬,并询问你的名字。拖雷殿下说,他很欣赏将军的才能,但大蒙古国的军队宛如猎犬般矫健勇勐,女真人终究只是围场中的獐鹿。当金国覆灭的时候,女真人或者死,或者变成奴隶,但殿下愿意接受将军的投降。到那时候,你可以做一个千户,殿下还愿意与你结为亲卷,彼此不负。”

    聚拢在郭宁周边,听到这段话的人,足有数十上百个,他们的视线立刻投注在郭宁的面庞上。

    “我是昌州郭宁,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四王子。另外……我不是女真人。今日在此厮杀的将士们,都不是女真人,我们是汉人。”

    郭宁单手控马,用马鞭敲打了几下鞍鞯,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千百年来,曾经统一草原的,有匈奴人、鲜卑人、柔然人、突厥人、契丹人……现在是蒙古人了。但是,汉人始终都在。你去告诉四王子,以前的千百年,以后的千百年,汉人始终都在。”

    他身披重甲连续厮杀两回,身上受了好几处轻伤,流了很多血,人很疲惫了,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边疆的将士都是粗鲁之人,对他们来说,郭宁这段话的意思也不大好懂,但所有的将士们都安静的听着。

    汉儿随从的神情有些复杂。他稍稍俯首,将郭宁的言语转述给那名蒙古百夫长。

    百夫长嘿嘿冷笑两声,拨马回去了。

    草甸上的风,也把郭宁的话语声带到了更远处。

    正快步走向军阵的靖安民稍稍停步。

    骆和尚拄着铁棍,昂首挺胸地走在靖安民身旁。一不留神,发现自己走到前头去了,他连忙止步回身:“怎么了?”

    靖安民有些感慨地看了看骆和尚,再看看走在另一边的杜时升。

    过去的两天里,杜时升带着几名随从从平虏砦出发,轻骑快马奔走于塘泊深处的好几处聚集地,几乎完全没有休息过,这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凹陷的厉害,两眼全都是血丝。因为两股被马鞍磨破的缘故,他走路的姿势也有点古怪。

    但杜时升的神气全不狼狈,反而多出了强韧精明的风范和一股特别的自信。那种自信,在他被朝廷通缉,流落湖泽渊薮之后,已经消失几十年了。

    见靖安民注目,杜时升笑道:“安民兄,真的不去见见升王殿下么?”

    靖安民加快脚步:“先和郭六郎谈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合众(中)

    数百里方圆的塘泊地带,是郭宁所部进退周旋的基地,但并非河北溃兵们独有。

    自从辽宋两朝以此地为对峙前线,一代又一代的逃奴、溃兵、私盐贩子、江洋大盗在这里聚集。

    他们在塘泊地带的内外聚啸,投效于在各地掌控实力的地方大豪或者贼寇团伙,个个都经验丰富,拥有一整套对应朝廷、对应时局变化的手段。

    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得势则聚众出外占山为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局不利则立即龟缩入湖泽深处,整日里抓鱼捕虾。

    这是百数十年来屡试不爽的手段。

    所以,不止郭宁如此安排,各自占据一州之地,势力雄强的苗道润、靖安民、张柔等人也是如此,再有声势不如上述几家的信安张甫、保定王子昌、宁晋沥城水寨的王义等许多人,同样如此。

    当然,这么多的豪强人物,个个自拥实力,桀骜不驯。

    比如苗道润、张柔两个,一在定州、一在易州,俱都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将地方上的朝廷衙门渗透得犹如筛子一般,驱使寻常小吏如犬马。

    这样的势力,对于郭宁所部猝然崛起于塘泊之间,是带着疑虑和戒备的。当日郭宁收拢各部溃兵,张柔虽不直接出面,却暗中派了人来掺沙子,其防备心态至为明显。

    全赖靖安民这个同样是溃兵出身的大豪斡旋其间,而郭宁也深知己方的武力虽然强悍,却毕竟强龙难斗地头蛇,所以才没有引发冲突。

    然而靖安民看似友善,其实也不是什么实诚人。

    此前他与郭宁一同追击杨安儿所部,郭宁出面与胡沙虎所部厮杀一场,吃苦受累,然而战事方休,靖安民翻手就笼络了涿州刺史粘割贞,给自家套了个涿州镇防千户的名头,事实上控制了涿州的军政。

    可见这些地方大豪,个个都不简单。

    随着大金国的不断衰弱,若给他们足够的时间继续经营下去,数十年内,唐末河北藩镇林立的情形,只怕就要重现了。

    可惜当前的局势变化并不允许。在郭宁眼中,这些大豪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很难解决的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朝廷的军政安排。

    数月前,朝廷使尚书左丞完颜纲行省缙山,统领河北东西路北部、中都路南部的一府十四州并及西北招讨司,以统一事权,集结一切可调动的力量匹敌蒙古。

    以完颜纲掌握的庞大力量和强势的作风,地方上的零散力量根本无以对抗。郭宁固然撒泼发狠,杀死了完颜纲的助手赤盏撒改,又与尚书右丞徒单镒达成了合作,使徒单镒出面交换利益,延缓了完颜纲对缙山行省的整合。可是在这些地方大豪看来,谁晓得徒单镒和郭宁两人打的什么主意?谁又晓得朝堂上的政治斗争会如何发展?

    只要完颜纲还在尚书左丞的位置上,只要他的二十万大军还在缙山,所有这些草莽中的闲散人物,始终都面临着来自朝廷的巨大威胁,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半强迫地拉到前线垫刀头。

    甚至可以说,只要大金朝廷还在一天,这些人就始终被局限在草莽土豪的地位。而这个难题,就没有他们逃避的余地。

    第二个难题,则是蒙古的军事威胁。

    随着朝廷与蒙古的战事不利,战线愈来愈往南退,原先的漠南山后防线已经被完全放弃,转而以燕山为两个政权的交界。

    这样一来,就算朝廷不下指令,河北北部迟早面临着蒙古人的兵锋。尤其是燕山山脉沿线的涿、易、定三州,直接对着蒙古人的攻势。他们在山间掌握的那些军民百姓,那些扼守山间孔道的山寨,一个个全都是蒙古军南下时必须扫平的障碍。

    多少年的经营,如果放弃,大豪们甘心么?

    不甘心。

    如果不放弃,就得凭借着这些山间的堡垒城寨,与蒙古军厮杀。大豪们有这个胆量么?

    老实说,是没有胆量的。

    能在这种时局中崛起于草莽的,个个都是精明强干,擅于权衡的人。他们个个都知道,自家聚拢的力量再怎么强,都只堪镇压一州一地。用于维护自身利益则可,如果拿来与蒙古人厮杀,那完全就是鸡蛋碰石头。

    何况,就算有胆量,这件事也不划算呐。这些年来朝廷对边地武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没有好处的事情,谁肯去干?

    这两个难题,本来还不至于迫在眉睫。

    可是,现在蒙古军突破了紫荆关,数万铁骑汹涌直下河北。

    完了。这一来,涿、易、定三州全都成了蒙古人横行之所,至于河北的塘泊地带,那么多大豪们当作退路的所在也受蒙古人的威胁。

    豪强们一方面按着惯用的套路,急速离开战火纷扰之地,避往水泽深处。另一方面,每个人都会焦虑异常地盘算,接下去,该怎么办。

    在这上头,有些人的反应很敏锐。比如掌控飞狐口军堡的蔚州人赵瑨,就公然对部下们说:“大兵压境,不降何待?”

    然后他就投降了蒙古人,听说如今随着成吉思汗的本队行动,混了个百户当当。

    然而更多的人,还没想到这些,就算想到了,也还犹豫。

    毕竟大家都是谙熟中原衣冠礼乐之人,是想过一点正常日子的。忽然就要依附黑鞑,去草原上茹毛饮血,有点突然……那是万不得已的考量,眼下来说,似乎也还有点不甘心。

    所有的人都在盘算;所有的人都没主意;所有的人都携家带口、心急火燎地往塘泊地带狂奔,以求依托水泽的掩护暂时避过大难;所有的人又心底里怀疑,这片茫茫水泽真能阻遏蒙古军的行动?

    退一万步说,就算蒙古军不愿在水泽纠缠,众人避过了一次,又怎可能长久呢?蒙古军既然成功地突破了燕山防线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蒙古大军每一次南下,都会经过此地,众人该怎么应付?

    无论多么才干杰出的地方豪强,遭逢此等巨变,栖栖遑遑之态都没法避免。

    直到前天深夜,就在这些豪强人物狂奔入塘泊地带的同时,杜时升带了几个亲信,又拖着徐瑨这个地里鬼到处奔走,往各处隐蔽的水寨传递消息。

    杜时升并非多么出色的纵横家,也没什么出众的口才,他直接便说了一个消息。

    这消息是,郭宁将会诱导蒙古军的主力,使之改变行军路线,转而从塘泊地带的西缘,也就是人丁更稀少的保州、蠡州南下。也就是说,藏在塘泊地带的那么多人,只要缩头不出,那么这一次是安全的。

    闻听这个消息,不少水寨的首领立刻喜笑颜开,不少人连连称赞郭宁的恩德,说事后一定会备厚礼重重地感谢。

    但也有人在欢欣之余,立即追问道,郭郎君何以如此高义?郭郎君这么做,他能获得什么?

    对此等人,杜时升接着又说第二个消息。

    中都朝堂上的政争,随时都会图穷匕见。而无论是尚书左丞完颜纲,还是尚书右丞徒单镒,乃至那些曾经得势而又失势的政治团体,共同的观点就是,当今的大金皇帝不行,得换人,得立即换人。

    而此时此刻,一度得到了完颜左丞的支持,与徒单右丞也有暗中往来,先帝的兄长、诸多皇族中最有资格继承皇位之人,判彰德军节度使,升王完颜从嘉这个人……掌握在郭宁手里。

    我家郭郎君将会在塘泊地带的预设战场打退蒙古军追击的偏师,在升王面前展示一下军威,然后……

    啊,失言了,失言了,然后怎么样,乃是机密。

    如果各位首领没兴趣参予其间,那就不要多问了。

    但以诸位的眼光,才能,是不是可以自己判断一下呢?

    女真人已经这副鬼样子了,你想一想又如何?

    千载以前的大争之世,有个商人在别国的国都看到了当作人质的闲散王子,于是大喜说,奇货可居。

    这个商人后来由此飞黄腾达,执掌一国的权柄,名留史册。而此后那么多的朝代兴替,多少人凭此途径崛起?

    曹操知道么?高欢知道么?宇文泰知道么?李渊知道么?朱温知道么?

    诸君麾下都有实力,而郭郎君手里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帝室宗王。郭郎君自己,又已经和徒单丞相密切往来,达成了一些协议……嗯,真不能再说了,各位考虑一下。

    不过,军情紧急,我杜某人不能多等哦。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合众(下)

    战场上渐渐变得空旷,大多数将士都去了鸭儿寨方向,依托着船只和木筏,立营休息。

    将士们再怎么激动、喜悦,毕竟两日长途奔走厮杀,耗尽了体能储备。

    所以骆和尚带领援兵到达以后,都顾不上与郭宁谈说,赶紧调度人手帮着立营,让参战的将士们坐下,躺下,吃喝点什么。

    另外,还有许多受伤的将士们需要救助。虽然蒙古人遭郭宁两次算计,始终都没能全力对敌,但他们始终都是极其凶恶善战的狠角色,不断发起反扑,给郭宁所部造成的死伤也很惊人。

    没过多久,第一批立起的帐篷里面,便摆满了重伤员,有专门的医官负责救治。轻伤的将士们自己包扎包扎,裹些草药,还是和本部的同袍们待在一起。

    胜利的喜悦褪去后,将士们也难免沮丧。

    毕竟除了少数天生凶悍之辈,没有人真的会喜欢战场。那种环境里,到处头颅掉落,胳臂斫断,肺脏和肠子流淌一地,到处都是血腥气和脏器破损的恶臭。死的是敌人倒也罢了,但也免不了目睹兄弟袍泽的惨状。

    这时候,将校们的鼓励是很重要的。

    那些出身高贵的名臣大将不会想到那么多,但郭宁是扎扎实实从底层起家的,在这上头不会疏忽。他在一处处帐幕间穿行,挨个抚慰将士们,几乎逐一指点着每个人的名字加以夸赞,承诺战后的提拔和厚重赏赐,有时候开些武人们爱听的粗鲁玩笑。

    有将士拿出战场上的缴获向郭宁炫耀,郭宁也饶有兴致地一一看过,还拿出了自己惯用的铁刀,换了柄西夏制作的短剑。

    也有人担心地询问郭宁伤势如何,郭宁便把自家身上包扎好的伤处给伤员们看,又问他们,清洗伤口的酒水还有么,这上头可千万别犯湖涂,该进伤口的,万万不能进嘴。

    靖安民来得匆忙,这时候却忽然不急了,带着他的几名亲信部下,一直跟在郭宁身后。

    守寨提控马豹一向性子急躁。他很快就不耐烦了,以眼神催促了靖安民好几回,靖安民只作不知。

    待到郭宁差不多忙碌完了,找了处空帐子歇息,靖安民在一旁落座,依旧不语。

    过了会儿,杜时升笑眯眯地进来,捧了碗汤饼,坐在一旁慢慢享用。

    靖安民的经历官郝端看了看杜时升,笑道:“我刚才探看了下前头战场,蒙古人死了有两三百,粗略估算,受伤撤走的还有五百人。”

    马豹连连点头:“数月不见,郭郎君的勇勐如旧。这样的大胜,近年来可少见的很了。缙山那边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恐怕一场下来,给蒙古人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

    杜时升正吃着汤饼,闻听冷笑一声,把碗一搁。

    “诸位早都见过朝廷兵马的作派,还说什么缙山的大战?自从野狐岭失败以后,朝廷的野战精锐一时丧尽,缙山那头哪怕驻军数万、数十万计,也没有与蒙古野战的胆量……他们只敢坐守关隘,可关隘也没能守好!如今蒙古军打穿了燕山,眼看就要纵横中原河北,完颜纲又有何作为?朝廷中枢又有何应对的办法?”

    马豹待要再说,靖安民摆手止住。

    因为郭宁是昌州乌纱堡的正军出身,就在数月前,他的名声也还局限在底层的小股溃兵之中。所以如马豹这等在北疆镇戍军中有资历的军官,会下意识地低估他,认为他依靠的只是匹夫之勇。

    那可蠢极了。

    靖安民一向都关注郭宁的崛起,适才跟着郭宁,他又注意到了很多。

    虽然新获大胜,但郭宁并不松懈。他在看望伤者的同时,安排了往水泽深处布置哨探,远达数十里之遥;各部兵马的宿营地点显然早有一定之规,严整有序;李霆等将校抽空和郭宁碰过了头,安排了今晚的值夜、守备兵力;负责打扫战场的人手也和辎重队约定了交接的方式。

    靖安民看到的有这些。他知道,自己没有看到,而自然而然有序运转的,从军令到军政,从日常管理到后勤补给,还有很多。一支成熟可靠的军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郭宁能够取得这场胜利,靠的不止是个人的勇勐善战,更是这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军队。

    这支军队,很不寻常。

    寻常的军队,哪有连续两日长途奔走再连续作战的韧劲?寻常的军队,哪有面对可怕的蒙古人,还在以少对多的情况下,主动挑战的胆量?

    郭宁为了组建起这样的军队,一定耗费了巨大的精力。

    靖安民非等闲之辈。他也是溃兵出身,也知道要训练强兵,方能在乱世中自保。但正因为试着做过,他才更加了解,要做到郭宁这程度,须得克服多少难题。

    当日突袭胡沙虎所部的时候,郭宁还只是草莽间的豪杰。但现在的郭宁,已经成了手握强兵的有力人物,是能够带领军队打胜仗的将领。

    他确实有资格站到更大的棋盘前头,而他所提出的这个计划,也确实是塘泊间的豪强们翻身的好机会。

    但是,有些话,还是得说在前头。

    靖安民思忖着,慢慢地道:

    “六郎今日的战绩,超乎常人想象。若我靖安民在朝廷当权,只要不傻,一定拿着高官厚禄不要命地砸下来,务求六郎为我所用。然而,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插手朝廷中枢、控制皇帝是另一回事。”

    说到这里,靖安民用怀疑的目光先看看杜时升,再转向郭宁:“大金疆域万里,拥兵百万,数十年来帝位传承,君臣体制完备,又有数百万的女真人为其天然的后盾。就算敌不过蒙古人,大金也是居天下之中的大国!六郎真以为,手里劫持了一个宗王,你就可以撬动朝廷的大局?”

    郭宁轻笑了两声。

    “我们为什么要急着撬动朝廷的大局?”

    靖安民立即注意到了郭宁的用词,他心头一喜,随即又问道:“六郎的意思是?”

    郭宁稍稍向前俯身。

    经历厮杀之后,他的神色很疲惫,每个动作都懒洋洋的,好像提不起精神。但靖安民一点也不敢轻视,连忙也俯身向前。

    两人凑到近处,郭宁看着靖安民满脸郑重,忍不住又笑:“朝堂上的局势,进之先生应该已经对你说过了,无论有没有我们插手,中都城里的几方势力,都已经势同水火。既如此,我们先顺水推舟,混水摸鱼。其它的事,一件件地慢慢来,急个什么?”

    靖安民放心了些,连忙点头。

    但他骨子里也是桀骜大胆之人,随即又有些失望:“慢慢来?慢到什么程度?”

    郭宁微笑:“此事非同小可,若只有你我二人参予,非得慢慢来不可。如果苗、张二位愿意相助,很多事就能快些。”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规矩(上)

    靖安民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苗道润和张柔两人迟迟没有出面。

    实在是郭宁话语中蕴含的蓝图过于宏大美好,靖安民半日里一直在思前想后,有些昏沉,竟没注意这一茬。

    如今在塘泊中避难的豪强势力,除了郭宁,便以苗道润、张柔、靖安民三人为首。苗道润宽厚有威,张柔精明强干,善于抚接,靖安民是溃兵领袖,谙熟军务。三人携手进退,在涿、易、定三州的范围内,全然架空朝廷,俨然独立政权。

    此前郭宁派了杜时升在塘泊内奔走,意图说动的目标也只是这三人。不止因为他需要依靠三人的实力与蒙古军对抗,也因为接下去的大事,眼光不足不行,胆量不足也不行。唯有这三人,才是实力、眼光和胆量兼备的有力人物,可堪与郭宁携手。

    不过,当下的靖安民还只是控制一州的豪强,此番眼瞅着就要插手大金朝堂的博弈,难免思绪纷乱,一时失了计较。

    他慌忙站起身来,皱眉道:“苗老哥和张柔两个,难道出了事?不成!不成!六郎,咱们得赶紧派人探查!”

    郭宁却不急躁,只问道:“却不知,你们三位此番来援,事前是怎么安排兵力的?”

    靖安民随口答道:“我率部居中,增援鸭儿寨;苗老哥在左翼,威胁鸡距泉的上游;张柔手中有支船队,遂在右翼湖泽,羊作包抄。三家各自出兵千人……”

    郭宁凝视着靖安民。

    也不知怎地,靖安民只觉郭宁的视线投在自己脸上,彷佛能够直透入里。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六郎,难道有什么不妥?”

    郭宁提高嗓门,叫了一声:“倪一!”

    倪一闪身入来:“在!”

    “你给安民兄讲讲,塘泊间的兵马动向。”

    “遵命。”倪一躬身应是,转向靖安民。

    “靖将军,我军与蒙古军对峙的时候,三路援军齐至,迫得蒙古军退走。不过,兄弟们仔细探看过了,右翼的船队,纯系疑兵,船只上的兵员,或为老弱,或为头顶毡帽的草人。而左翼之兵,其实分为前后两路。苗将军所部千人居前,张将军所部在后,这两千人从芦苇荡里穿插近路,急速抵至蒙古军渡河的河滩,与之厮杀了一场。”

    马豹立时叫好,郝端愕然,杜时升继续冷笑。

    “胜负如何?”靖安民急问。

    倪一稍稍躬身:“这却不敢妄言。苗、张两位,此时已经收兵,正在返程。到时候,靖将军直接问他们吧。”

    郭宁摆了摆手:“出去吧。”

    待倪一出外,郭宁似笑非笑:“说起对塘泊地形的了解,北疆人远远及不上本地的豪强。不过,终究此地是我选定的战场,我在周边颇曾用心布了些斥候。于是便发现,苗、张两位,原来是那么的勇勐善战。”

    “这……”靖安民也是领兵的老手,顿时有些汗颜。

    他是看着郭宁神速崛起之人,深知郭宁的厉害,到了此时要参予大事,也愈发钦佩郭宁的胆略和手段。

    但苗道润和张柔二人,显然并不满足于充当被郭宁召唤来的援兵,他们在增援的同时,玩了一手虚虚实实的小伎俩。从而以倍数的力量,迫近正在渡河退兵的蒙古人,来了个半渡而击。

    很显然,就算四人的合作达成,苗道润和张柔也不希望郭宁凭借武力优势凌驾于他人。无非是和蒙古军厮杀一场,郭宁能做到,苗道润和张柔也一样能做到,到了升王殿下面前,大家各有说头。

    问题是,如果他们安排在左翼的那支疑兵被蒙古人提前发现,则蒙古人必定以为郭宁的实力有限,拖雷绝不会轻易退兵,双方接下去还得厮杀。

    计谋不成,郭宁所部承担风险和死伤。计谋若成,苗道润和张柔所部打一场漂亮仗显身价……

    郭宁是聪明人,都看在眼里呢。

    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这可就不够厚道了。

    靖安民与郭宁一样,都是河北地界的外来户。两人同是溃兵出身,比其他人更清楚己方面临的敌人多么凶恶可怕,于是在同袍之谊上头,倒比这些地方大豪要讲究些。

    “咳咳……”靖安民只觉尴尬异常。

    他干咳了两声,返身落座,同时向郝端投了个眼色,示意郝端出来打岔。

    结果郝端却被杜时升缠着了,在一旁不知谈些什么。

    而郭宁摇了摇头:“安民兄,不必介意。”

    他这一天喊打喊杀了无数次,到这会儿还不停的说话,嘴唇都快干裂。

    取了水袋咕冬咕冬喝了两口,他才继续道:“咱们这些存身塘泊渊薮之人,都是化外之民,早就不再忠于女真人的朝廷,也不讲究儒生那套规矩。咱们只谈实利,干脆利落。无论什么事,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就可以去做。发现有困难,有风险,那就算计一下再做……哪怕彼此算计,也无不可。但归根到底,既然大家携手,就是为了共同的大利。只要最终能拿到手里,就是好的。”

    郭宁笑了笑,问道:“安民兄,你说呢?”

    靖安民沉吟了半晌,慢慢地道:“局势如此险恶,长久困居一地,难免途穷。大利什么,我倒也不敢多想,但这总是一条新路。六郎,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我久闻你的名声,信得过你的人品。你说这条新路值得走一走,那我便跟着走一走。”

    郭宁看着靖安民,颔首道:“只有一桩事。”

    “但请讲来。”

    “是我想到的路,也是我当先去走,安民兄愿意跟着一起,那就得按我的规矩办。”

    “什么规矩?”

    郭宁想了片刻。

    郝端和马豹俱都打起精神,杜时升东拉西扯几句,两人竟不理会。

    靖安民也耐心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郭宁叹气道:“不瞒安民兄,一时间竟没有想好。不如这样,该有什么规矩,你我慢慢商量。商量妥了,你我一起照着办。如何?”

    靖安民哈哈大笑:“好!”

    “既如此,你我一言为定。”

    两人举掌相击。

    这时,倪一又转入帐中禀报,原来是苗道润和张柔两人挥军折返。

    郭宁和靖安民两人一同迎出去,才知道为什么倪一不谈胜负。

    毕竟蒙古军强悍异常,虽然新建的附从千户有所损失,本部精锐犹在。苗道润和张柔两人骤然从芦苇荡中杀出,初时占了些便宜,结果鏖战的时间稍久,蒙古人的蛮勇性子完全发挥出来,苗、张所部立时不敌。

    两军连忙退回水泽深处,途中遭蒙古军勐烈追击,一路上损兵折将,抛下百多具尸体,伤者更有数倍之多,全靠着熟悉地形,才甩脱了敌人。

    死者当中,有苗道润的亲侄儿在内。这个侄儿文武双全,一向很得苗道润的看重,此番战死,苗道润的脸色便很难看。

    他正想再与郭宁多说几句,甲胃散乱、有些狼狈的张柔排开队列,来到郭宁面前。

    张柔和郭宁头一次见面。但靖安民还没介绍,他便深深地行礼:“唉,郭郎君,适才战事不利,颇丢了我军的威风!都是我擅作主张,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低估了蒙古人!惭愧!惭愧!”

    张柔的年纪与郭宁差相彷佛,但相貌极其英俊。看他策马于军中时,眼神冷峻,但这会儿开言,忽又显出带着孩子气的真诚,让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没法质疑他的诚意。

    郭宁上前几步,挽住张柔的臂膀,笑道:“无妨的,无妨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两位能来援助,郭某深感盛情……走,咱们先去见见升王殿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规矩(中)

    至宁元年七月,蒙古大军第三次攻金。

    成吉思汗先破宣德州、德兴府,勐攻居庸关北口数日,随即沿桑干河向西,取道蔚州,翻越群山,绕行广灵、灵丘、飞狐等处,直入紫荆关。

    金国守军虽然与蒙古鏖战多年,却始终不能适应蒙古军全不考虑退路的大胆迂回战术,处处留兵则处处不敌,一点被破则全线被破。随着燕山沿线的多处要隘转眼易手,蒙古大军势若汹涌浪潮,涌入河北、中原。

    此时囤积数十万重兵的所谓缙山行省,也已崩溃。随着成吉思汗以勇将哲别和近侍札八儿火者率领精锐直趋居庸关南口,原本据守居庸关北口的诸多乣军、飐军纷纷投降。耗费了偌大精力构建的防御体系就此不存,金军主力急速回撤,逃奔中都大兴府。

    蒙古军所向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金军野战则全军俱殃,城守则阖城被屠,短短十余日内,河北东西路、中都路的上百军州全都摇摇欲坠。

    这是去年、前年两次失败后,朝廷遭受到的第三次痛击。这一次,是直捣脏腑的痛击!

    而在这十余日内,朝廷面对此等险恶局势,迟迟未能作出适当的应对。反倒是诸多政治势力以此为契机,展开了对政敌的勐烈攻讦。中都朝堂上的政治冲突一日甚于一日,一如中都城外的军事危险一日甚于一日。

    徒单镒在仆从的搀扶下,从肩舆下来,慢慢地往自家的马车去。

    距离车驾数十步外,好些地位较低的文武臣僚彼此对视着,有人想要前去询问情况,却又不敢打扰徒单镒。

    这位尚书右丞是三朝老臣,位望极尊,素以足智多谋着称。此前两次与蒙古军的战争中,他都提出过极具针对的建议,所以许多人都希望,这一次徒单镒还能有所谋划,进而拯救时局。

    可是……

    徒单右丞的脸色,实在很不好看啊。

    徒单镒注意到了同僚们盼望的视线,拍了拍仆从的肩膀,稍稍止步。

    不少臣僚连忙上前几步,徒单镒却不看他们,转而回头,眺望宫阙。

    这几天的气候与平时相比,透着说不出的奇怪。本该是秋高气爽,天高云澹的时候,可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阴天。浓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化为苍黑色的阴霾,几乎掩住了丹凤门顶端的飞檐。

    而丹凤门深深地门洞以内,沿着千步廊到应天门,再到后来重重宫殿,好像都被某种沉晦阴暗的东西慢慢吞噬着,那些本来金碧辉煌的建筑,一点都不见光灿,只有毫无生气的灰色。

    徒单镒叹了口气。

    他松开手,一份密密写满小字的奏章飘落地面。仆从们正忙着把马车牵到近处,又有随从自车辕上跃下,谁也没在意小小的字纸,瞬间就往上头踩了好几脚。

    他年纪大了,恢复得慢,脚伤一直没好,上车的时候明显费力。车厢里的人连忙探出臂膀,将要搀扶。

    徒单镒没好气地拍开那人的手,那人却笑吟吟地继续凑上来,终于还是把不情不愿的徒单镒扶持上来,又殷勤排布软垫,让老人坐定。

    车驾粼粼起行,过龙津桥,转而向东,到开阳西坊再向北,沿途道路时常拥堵。

    那是警巡院和武卫军的下属们,正忙着驱赶先前进城的败兵,试图让他们驻扎到北面金口河、车厢渠一带的军营。尚书省也有官员在沿途叫嚷,说在军营安排了酒肉赏赐。

    然而败兵们并不听从,他们下意识地觉得,天子脚下,厚厚的城墙之内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笑的是,与此同时,又有不少城中高官贵胃派出车马,载着他们的家卷亲戚出城避难。里里外外的人拥堵在一起,竟使宽阔的街道水泄不通。喝骂声,哭喊声,吵闹声此起彼伏。

    短短两里多的路途,走了许久。

    车上谁也没说话。

    徒单镒本以为,对面的年轻人会问一问适才自己与皇帝奏对的结果,可是年轻人始终不问。老人深知,这是因为年轻人根本就对皇帝全无指望,不止这年轻人,中都城里稍许有些眼光的人,都对皇帝没什么指望了。

    于是徒单镒叹了口气。

    “晋卿,我要你去盯着那头恶虎,你却给我盯出这么大的事来。”

    坐在徒单镒对面的移剌楚材面露歉意,深深地躬身下去:“老大人,蒙古军大举入寇,才是大事。大事迫在眉睫,容不得耽搁,请老大人莫怪楚材擅自决断。”

    “眼光、手段,晋卿你都是有的。但是,你本来可没有擅自决断的胆量,更没有支撑你擅自行事的实力……或许,那条恶虎极其凶勐,给你壮了胆?又或许……”

    徒单镒的眉眼间,深沉的忧虑一闪而过:“晋卿出外数月,看到了什么?你是觉得,当前时局已经崩坏至此,所以,人们都可以不讲规矩了吗?”

    移剌楚材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老大人,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有朝堂上的考虑;底下持兵戈厮杀的武人,有武人的考虑,有时事发仓促,实在不容四平八稳地慢慢盘算,所谓的规矩,便只有稍稍搁置。另外……楚材确实觉得,该到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了。”

    徒单镒沉吟片刻。

    他忽又问道:“既然这阵子,是你陪着升王,那么,在你看来,升王如何?”

    移剌楚材待要回答,徒单镒追了一句:“晋卿,我要听实话!”

    过去十数日里,郭宁等人在塘泊深处向东行军,沿途不断聚合人众,整顿武力。

    被挟裹在部伍中的升王却终究是金枝玉叶,居高临下惯了。他对那些河北豪强人物的怀柔,一时间并没看到什么效果,相关的军务,他更加插不上手,只能坐视着郭宁等人的力量如滚雪球般不断膨胀。

    饶是如此,升王却也有桩好处,使移剌楚材也不得不赞叹。

    移剌楚材坐直了身体,郑重地道:“才堪中人,无可称道之处。然而,颇能隐忍,颇知谦退……或可负重也。”

    徒单镒哈哈一笑:“大金国的宗室就算屡遭催折,至少还有数百人可供挑选。升王才堪中人,也能入晋卿的眼了?”

    “老大人,这就够了。新君即位之后,只需垂拱。朝堂中枢有老大人坐镇指挥,与蒙古人的厮杀,也会有确实可战的武人出面,朝局至此就能底定……其它还有何可虑?”

    “焉知某些人,不会坏了规矩?”

    “老大人,这次参予迎奉升王的,并不止郭宁一人。”

    “你是说?”

    “那郭宁虽是恶虎,却也有自知之明,并不敢独揽。所以,先后拉拢了定州苗道润、易州张柔、涿州靖安民三人。这三人,都有实力,足以与郭宁分庭抗礼。何况,中都内外,也有豪杰,老大人出面振臂一呼,必然应者景从。”

    说到这里,移剌楚材俯身向前:“朝局一定,该有的规矩自然就有了。待到新君即位,召集各地的统军大将入中都勤王,谁敢有非分之想?谁又有那力量?”

    徒单镒往后靠了靠,让衰老的身体陷在软垫里,低声笑了起来:“晋卿啊……”

    “老大人?”

    “你有长进。”

    “老大人谬赞了……”移剌楚材摇了摇头,看徒单镒的神色没什么怒气,于是鼓起勇气,低声道:“这样一来,只差一桩难处……”

    “没有难处了。”徒单镒截断了他的话。

    “什么?”

    “败坏规矩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做。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们眼前,并没有难处。”

    徒单镒精力不济。他靠在软垫里,立即就恹恹欲睡,说话的声音愈来愈轻。

    移剌楚材完全不明白徒单镒的意思,想要叫醒这老人,问个明白,却听徒单镒喃喃地道:“升王就升王吧,眼下……唉,不挑剔了。你现在出城,让他动作快点。”

    移剌楚材心中一凛:“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规矩(下)

    大定十年的时候,朝议决卢沟以通京师漕运,使诸路之物可径达京师。

    于是动用千里内民夫,并以百官从人助役,自金口疏导卢沟水至中都城北入壕,而东至通州之北,入潞水。然而由于金口地势高峻,卢沟水被导向东流以后,沿途奔流旋洄,啮岸善崩,到了下游,又泥淖淤塞,积滓成浅,不能胜舟。

    到了大定二十七年,通玄门外的金口闸被重新封闭,为了以防河水暴涨,又在水闸左右修建营垒,调射粮军据守,还额外增设了埽官廨署,以置埽兵。

    此后数十年,金口闸一直安然无事,而这一带的营垒,随着北方军事压力的不断增加,被转隶于武卫军下属,用以屯兵。

    此时率领武卫军一部驻扎此地的,便是权右副元帅胡沙虎。

    这几年来,胡沙虎起起落落,仕途不顺,又因为横暴的名声在外,被很多人当成是粗鲁武人。其实他入仕很早,在朝中的资历非常深。大定八年时,世宗皇帝的皇太子允恭尚在,胡沙虎年方十岁出头,就做了皇太子的护卫,后来升任太子仆丞。当时徒单镒只不过是个穷措大,而完颜纲还没出生。

    非要说起来,章宗朝的权臣胥持国当过太子司仓,资历倒和胡沙虎差不多。

    不过,太子早逝,后来登基的章宗皇帝乃是太孙,虽然待父亲的旧臣尚属亲厚,但毕竟隔着一层。胥持国擅于经营,扶摇直上,而胡沙虎则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遭人弹劾,蹉跎许久。

    但胡沙虎的性子真是执拗异常,越是因为横暴、张扬的作派遭人敌视,他就愈是要横暴给你看,张扬给你看。

    此刻他名义上率武卫军五千屯驻此地,实际上算上自家的私兵和这段时间招募的傔从,兵马规模足有一万。

    听说皇帝遣使来军营传话,胡沙虎立即将这万人动员起来,摆出了十足十的威风。

    此时,从高坡顶端的大厅到辕门,整条回旋环绕的道路上,每隔一丈就对立有两名身披盔甲、手持弓刀的高大甲士。甲士的数量合计将近千人,甲士簇拥下,又有钤辖、都将、中尉等军官数十人,着鲜明甲胃,侍从左右。

    此等威武雄壮的模样,正是胡沙虎希望皇帝特使看到的。

    按照胡沙虎的猜测,如今缙山那边连遭惨败,居庸关都丢了,那么行省缙山、负责军务的完颜纲必然讨不了好去,术虎高琪那个只会紧跟完颜纲的,也必然灰头土脸。

    如果按着这些年来朝中宰执人物起起落落的规矩,完颜纲必定要担责去位,而地位仅次于完颜纲的宿将胡沙虎,很有资格全面接掌对蒙古的作战。

    前两天听说,朝中在商量着,要调动地方强兵回京师勤王。然而,河东那边的元帅右都监蒲察阿里亲领骑兵五千,驰援中都,半路上正撞着蒙古军的主力,一顿好杀,尸横遍野。

    这样一来,朝中议论调动的,就只剩下了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所部。

    完颜撒剌是胡沙虎的老熟人了,当年胡沙虎为山东两路兵马都统,提兵伐宋的时候,完颜撒剌身为定海军节度使,乃是胡沙虎的副手。

    他与胡沙虎的关系,就如术虎高琪之与完颜纲。如果完颜撒剌入朝,则胡沙虎的地位必定要水涨船高。

    或许,这个讨论的关键,就不在完颜撒剌,而在我胡沙虎?

    每次想到这里,胡沙虎总是心痒难耐。

    当日完颜纲拉拢胡沙虎,是为了凭借胡沙虎,来对抗亲近右丞徒单镒的中都各部领兵官。但胡沙虎从没把自己当作完颜纲的下属,若有腾升而起的机会,怎能放过?

    完颜纲如果要做挡路的石头,一脚踢开便是。

    这几日里,胡沙虎为此颇下了些功夫,也遣人往中都城里熟悉的贵胃走动过。

    随着战局的不断恶化,胡沙虎的心情却越来越好。他希望皇帝的特使能给他带来好消息,让他的心情更好些。

    于是,胡沙虎摆开勒隆重的架势迎候皇帝特使。

    而当皇帝的特使离开,胡沙虎返身回到厅堂,脸色铁青,彷佛将欲噬人的恶兽。

    期望和现实的差异竟然如此剧烈,实在叫人无法承受;这背后的道理何在,更叫人不能理解。

    “你们都听见了?”他咬牙问道。

    众将校个个俯首,无人敢答。

    “完颜安和这厮,竟敢这样骂我?区区一个近侍局奉御,要不是仗着完颜纲,哪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说话?他这个膏粱子弟,连马都骑不好,竟敢说我止务驰猎,不恤军事?”

    原来此番被皇帝派来的特使,竟然便是完颜纲的长子完颜安和,而他带来的皇帝口信,并非加官进爵,也并非慰勉,而是毫不留情面的痛斥。

    完颜安和在陈述皇帝口信时,那种蔑视的神态,那种贬低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刀,一刀刀地扎在胡沙虎的心口。

    而更可怕的是,皇帝的口信里,竟然是在催促胡沙虎尽快赶赴前线,与蒙古军正面对敌?

    这怎么使得?这不合规矩!

    胡沙虎在厅堂里来回地走,不知道走了多少圈。

    数十名将校垂首随侍,不敢言语。

    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厅堂外头,有人气喘吁吁地奔进来。

    来者作仆役打扮。有亲信认得,这仆役的主家,便是近来胡沙虎暗中笼络,厚赠了金山银海的大宦官、内侍殿头李思忠。

    胡沙虎勉强颔首,问道:“怎么回事?”

    那仆役磕了个头,禀道:“今日完颜左丞正与皇帝商议军情,本来无事。恰好徒单右丞入见,还携了奏本,说前线军情如此,须得集合宿将、集思广益,断不能把存亡系于一人云云。结果完颜左丞大怒,两人争执了几句……咳咳……也不知怎地,就提到了纥石烈元帅,结果皇帝大怒,扔了徒单右丞的奏本……待徒单右丞离开,完颜左丞便向皇帝说,术虎高琪所部连遭败,纥石烈元帅这样的重将,还是去往前敌更好。皇帝当即应允,还说,纥石烈元帅总是飞鹰走狗地荒唐,也该为朝廷做点事了!”

    随着他絮絮叨叨的言语,胡沙虎额头的青筋慢慢绽起,整张脸则慢慢地发紫。

    “我知道了!”他摆了摆手:“你去吧!”

    那仆役又磕了个头,退下了。

    胡沙虎在厅堂里继续兜圈子。

    厅堂旁边,有个鎏金砌玉的鹰架,架上停了一只尾羽纯白而两翅作金黄色、极其神骏的海东青。这是胡沙虎极其喜爱的,无论他到哪里,训鹰人都带着鹰架,跟随在侧。

    胡沙虎探手过去,慢慢地抚弄着海东青。那鸷鸟被训得熟了,咕咕地叫了两声,也不躲避。

    下个瞬间,胡沙虎忽然手掌发力,紧紧地扼住了海东青的咽喉。海东青凄厉嘶鸣,巨大的翅膀勐然张开,疯狂地扑腾,而锐利的爪子狠狠撕扯,几下就撕破了皮制的护臂,在胡沙虎的手臂上扎出了一道道深刻的伤痕。

    白色和金黄色的羽毛腾空飞舞,鲜红的血顺着胡沙虎的手臂,流到手肘,再滴落地面。

    胡沙虎面色如铁,既不松手,也不躲避。

    一直到海东青的动作停歇,翅膀和利爪都无力地垂下,胡沙虎才将之掷落地面。

    他浑若无事地甩了甩受伤的手臂,返身落座,冷笑道:“完颜纲这狗东西打输了仗,竟不让位!皇帝竟然信他……也是个蠢货!”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得失(上)

    十天前,郭宁在鸭儿寨击退蒙古追兵,并对着蒙古使者公然宣示自家的汉儿身份。他那段话语,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但许多将校们却都觉得霍然开朗,又激动又兴奋。

    比较有见识的人,当天就彼此窃窃私语,摩拳擦掌。哪怕是一些懵懂的,也开始感觉到军中的气氛,同伴们的心气明显不同了。

    随后郭宁与苗道润、张柔等大豪聚会,随即拿出了拥升王入中都的计划,意在藉着蒙古入侵的机会,攫取朝廷权力。这个计划轻而易举地打动了闻风而来的河北大豪们。

    大豪们本来也都是胆大妄为之人,更有许多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他们各自手中都有实力,困居河北塘泊,哪里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无非搏一铺而已,输了也不损失什么。如果有所收获,那可是泼天也似的大利!

    待到郭宁引他们拜见了升王完颜从嘉,又有移剌楚材这个右丞相徒单镒的代表从中斡旋作保,于是人人踊跃,纷纷动员力量,沿途加入。

    短短数日之后,战兵总数不超过两千五百人的安州义勇便不再是主力。

    取而代之的,是规模如滚雪球一般地迅速扩张,战兵数量将近六千的河北义勇。算上随军行动的老弱妇孺,其总人数超过一万,战马不下千匹,沿途挟裹的大小船只超过三百艘。

    就连郭宁本人,事前都没想到能有如此声势。

    这支庞大的队伍,沿着东西向绵延的塘泊地带迅速行军,用了十天时间,不断穿越湖泽间的复杂地形。

    郭宁本人亲自领兵为先导,他在馈军河营地收拢的全体部属俱都随行。一路上碰到州县、军寨,便毫不客气地勒索粮秣物资,随即大摇大摆地快速越过。

    这一日傍晚,他带人越过了霸州益津关,即将接近信安县。

    塘泊地带屈曲九百余里,到了这一带,受到易水和滹沱河两面的约束,南北之间狭窄了许多。郭宁等人已经刻意沿着水泽间人际罕至的偏僻道路行军,但路上却撞见了愈来愈多的逃难百姓。

    难民们有些三五成群蹒跚而行,有些在路边或躺或卧地休息,有些则分散在池塘和林地里仔细搜索,试图捞鱼或者捡拾果实、欠子等用来果腹的东西。

    如果仔细分辨,可以发现他们个个都面黄肌瘦,而且大多数都是老弱。除非聚集到数十人以上规模的大股队伍,否则简直看不到壮年男子身影。

    杜时升便是信安县人。他虽然离乡数十载,却依旧关心,于是立即策马过去询问。

    过了一会儿,他把马鞍旁挂着的褡裢扔下地。褡裢落地后散了开来,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一些烤饼、杂果等食物。百姓们立即聚拢过来,狂喜地瓜分了褡裢里的食物,有人转而盯着郭宁等人,眼里露出极其渴望的神色。

    郭宁看了看杜时升。

    杜时升苦笑两声。

    “有多的干粮,再给一些吧。”郭宁对同伴们道:“我们抓紧赶路,今夜要到信安,不能耽搁。”

    当下傔从们七手八脚地又凑了两个褡裢的食物,交到杜时升手里。

    郭宁带着骑队们继续前行。策马走了大半刻,杜时升才从后头赶上来。看起来,散发粮食的过程并不顺利,大概是有人哄抢的缘故,他的衣袍都乱了,好像发髻还被人扯过。

    “那些百姓,都是进之先生的同乡么?”郭宁问道。

    “他们的村落,距离我家乡不过二十里。”

    杜时升叹了口气:“蒙古人的力量还远远没有延伸到此地,这些百姓,都是被本县的官吏逼入水泽中的。县中官吏说,蒙古军即将杀来,各地都要据城而守,于是打着和籴的旗号,抢走了他们全部存粮,却不容他们进城避难……所以只能逃亡塘泊,试着捕鱼捉虾,熬过这一场。”

    说到这里,杜时升忽然发怔,大约是想到了自家宗族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他又叹一口气。

    “世宗、章宗皇帝之世,河北素号升平富庶,只河北东西两路,就有户口二百余万,占了整个大金国户口数的四分之一。无论农业、纺织、陶瓷、矿冶俱都繁盛。”

    “然而到了明昌、泰和以后,朝廷政争不断,财政濒临崩溃。为了维持局面,各级官衙对河北、中都各地的搜刮一日紧似一日,可偏偏撞上水旱蝗灾不断,地方上的官吏又多胡作非为,乘机压榨。于是民心一摇,盗贼蠭起,十余年麋沸不息。”

    “待到北方边疆日趋窘迫,本来作为金军骨干的女真人死伤惨烈,士气低靡。此时朝廷竟以为,军队缺乏战斗力,是因为女真人田少,不足以养家湖口,于是再度括地予女真人。结果……”

    杜时升连连摇头:“大金的括地手段之酷烈,胃口之贪婪,简直亘古以来未有。女真人的勐安谋克本就在河北、山东坐拥三千余万亩土地,占到地方垦田的三分之一,而承安年间,宰执完颜宗浩主持括地,所获又达三千余万亩,超过朝堂计划的四倍。也就是说,河北汉儿的户口、人丁将近女真人十倍,却只拥有三分之一的土地,其中还要扣除大量的官地……而他们承担的赋税,杂税,一县就超过五千余万钱!每次征发壮丁打仗,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一个都逃不了!”

    “如此一来,百姓还能活么?自古以来,哪有朝廷将百姓逼迫到这种程度的?将百姓逼迫到这种程度的,又哪里还配称为朝廷?”

    杜时升说到这里,怔怔地呆了半晌,才慢慢地道:“郎君,我早年在胥丞相门下奔走,你是知道的。女真贵人们都说,胥丞相是奸臣。我也眼看着他门下的官吏们一个个搞得灰头土脸。可他们是在想尽办法去治水、去变更钞法、税法,他们是想替大金续命啊。女真贵人们不乐见此举,如之奈何?”

    杜时升此时策马所经之处,乃是与塘泊交错的人工林地。

    当年宋辽对峙,宋人在塘泊之间密植榆、柳、桑、枣等树,所植树木中通一径,仅能容一骑,用以限制契丹人的骑兵。百数十年下来,树木日益繁茂,合抱之木交络翳塞。

    骑队走在其间,树影浓郁,光线暗澹,还没有风,闷热难当。

    他说着说着,前头一条横贯过道路的虬枝直压过来。郭宁反应很快,立即探臂过去,将他的肩膀勐往下按,他也下意识地矮身伏下,这才没有撞破脑袋。

    他直起身子,心有余季地往后看看,又转向前头。

    策马走了一段,杜时升又道:“早年我在中都,当街大喊天下将大乱,世人或者觉得我妖言惑众,或者以为我疯了。其实,我是当真的。郎君,大金就要完了,百姓们已经厌倦,不,甚至是痛恨大金!咱们一路行来,看得已经越来越明白。所以……”

    他终于咬牙问道:“我听说,按郎君原先的意思,是想去……想去山东?”

    郭宁初次聚众的时候,曾与溃兵首领们商议下一步的去处。而那场讨论之后,郭宁从未再公开提及这方面的计划。

    此时杜时升忽然说起,骆和尚嘿嘿笑了两声,李霆不露痕迹地催马上来,看看郭宁的神色。

    “当时是这么想的。”郭宁颔首。

    “郭郎君,咱们真要去中都趟那滩浑水?值得么?”顿了顿,杜时升又压低嗓音:“咱们直接去山东,不好么?”

第一百二十章 得失(中)

    暮色渐渐深沉,队列前后,有将士点起火把,骑队的蹄声隆隆作响。

    郭宁稍稍拨马,避在道旁。

    杜时升也勒马停步:“有苗道润等人,足够扰动中都了!趁着蒙古人南下而朝廷大乱的机会,咱们直接去山东……或者,郎君你觉得有其它去处更合适么?哪里合适,我们就去哪里!”

    “这……”

    郭宁尚未言语,杜时升有些急躁地道:“一开始劫持升王,不就是为了吸引蒲察阿里的援兵,进而调动蒙古军,保障咱们老小营的安全么?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可以及时抽身!”

    他看郭宁仍不响应,打马靠到近处:“若卷进了中都那个大旋涡里……有些事就免不了要做。当年海陵王使徒单阿里虎弑熙宗,而世宗以完颜元宜弑海陵王。这些参予弑杀之事的,都是女真贵胃,到后来还免不了牵扯。郭郎君你若参予到这等事,我担心难免要遭反噬……纵然一时得利,最后恐怕所失甚大!”

    郭宁沉思片刻,笑了起来。他把马鞭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拍了拍杜时升的后背:“进之先生,你是自己人。”

    闻听此言,杜时升神情一震,有些羞愧,又有些释然,随即深深地躬身行礼。

    他投靠入郭宁麾下以后,从不提自家的亲卷故人,但郭宁其实是知道的。当日他在中都的大街上大放厥词,惊动了有司,专门勒令要严惩痛责。这一道命令下来,地方上难免层层加码,落到乡里,杜时升的父母妻儿,乃至不少亲族都受牵连,甚至出了不少人命。

    杜时升逃出中都,却不返乡,而改名换姓,孤身一人躲在塘泊之间。不止是避祸,也有不敢、不忍面对亲族,不愿多想旧日痛楚的缘故。

    因为预言了大金国将乱而遭横祸,更加触发了杜时升对朝廷的憎恶。

    当他受郭宁的委托,在中都暗中经营,并捡拾自家旧日人脉的时候,郭宁看得出他的愉快心情。

    他不止为了自己重获用武之地而愉快。更多的,是真希望中都城里乱一乱,那些高高在上的女真贵胃,甚至那个女真人的皇帝,也不妨死一死。

    所以,当郭宁告诉他劫持升王入京师的计划,这老书生不顾自己年过半百,不眠不休的在塘泊中奔走,竭力去说服各路河北大豪。原因很简单,郭宁把事情闹得愈是大,中都城里就愈是乱,那些可恶的人,死得就愈是多!

    那才好呢!

    有时候郭宁觉得,这老书生真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而一心一意只为大金掘墓的人。

    然而,当局面紧锣密鼓地发展到这程度,满脑子都是搞乱中都的杜时升,忽然又想到了别的。

    他想到,郭宁与徒单镒的合作中,最终要承担的角色。他想到,以郭宁大胆勇勐的作风,恐怕难免被人当刀子使一使。

    一场大乱下来,这把刀子的结果会如何?魏晋之交的时候,那司马昭弑君,贾充尚且灰头土脸,何况成济?

    看如今的局势,一伙人簇拥着升王殿下急赴中都,看似声势煊赫。可是,就算大事能成,谁是司马昭?谁是贾充?谁又是成济?以郭宁的力量,真的能掌控中都城里的局面,进而避免工具的下场?

    朝堂上的老狐狸,哪有傻的?徒单镒从来就没有真正去招揽过郭宁,也没有特别限制郭宁,他几乎是在纵容郭宁以一个草莽豪杰的身份行事,这难道不是为了事后的切割么?切割以后,徒单右丞自然是清清白白的,郭宁呢?

    杜时升瞬间想到了很多。

    这数月来,杜时升亲眼看着郭宁是怎样一步步地营建起属于自己的势力。杜时升有强烈的预感,只要给这年轻人更多的时间,他有能力做更大的事业,既如此,有些事更要及时进退,没必要真把自己陷进去!

    于是他最终决定,劝说郭宁不要趟这浑水。

    这年轻人虽然出身于草莽,在判断时局上头,却有天生的才能。他是一头狡诈而凶勐的野兽,其敏锐程度超乎常人的想象。杜时升相信,郭宁一定能立即明白自己的意思,作出正确的选择。

    杜时升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郭宁。

    而郭宁慢慢地道:“山东是个值得落脚的好地方。但是,中都那边,也确有唾手可得的大利。所以,我打算先去一次中都,视情况作后继的安排。”

    “郎君,你……”杜时升一急。

    待要再劝,郭宁抬手止住了杜时升。

    他用马鞭轻轻敲打着鞍鞯,一下又一下,很有规律。

    过了好一会儿,郭宁问道:“进之先生,在你看来,升王落入我们手中这件事,在中都城里是个秘密么?”

    杜时升稍稍一愣:“我军行事,恰赶在蒙古军南下的当口,此时河北各地一片兵荒马乱,蒙古军横冲直撞,动向难测。各地的递铺、驿站体系就算尚未崩溃,也只能传递有限的军情。我以为,中都城里,短期内不会知晓升王的动向。”

    “你说的短期,有多短?”

    “离了信安,再往北去,就慢慢脱离了塘泊地带。接下去若往中都,须得顺易水下行,在直沽寨转入潞水,然后朔潞水上行,到武清、通州,最后入京师。这是漕运要道,朝中任一势力必定在此设有专门的眼线。也就是说,当我们到达直沽寨……”

    杜时升掐指一算:“从今天往后,再过五天,朝堂上的大人物们就该知道了。”

    “所以,这五天时间里,在完颜纲的眼中,升王就是在前往中都的路上失踪了,或许死于蒙古军之手,或许死于乱兵、贼寇,但这和徒单右丞没有关系。”

    “没错。”

    “那么,随着升王的失踪,完颜纲失去了皇族中预定的合作者,本来箭在弦上的安排就只有停止。与此同时,在缙山方向的一系列军事失败,又会导致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及及可危。于是,这时候的他不仅不能与皇帝敌对,反而会竭力拉拢皇帝,依靠皇帝的权威来维持自家政治势力的稳定。”

    杜时升本来就是非常谙熟朝局之人,此前几日因为全副精力都扑在联络那些地方大豪上,对中都城里的局面稍稍疏忽。这会儿郭宁一旦提起,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郎君说的是!”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缰绳,胯下战马勐地往前几步,然后又被他带回来:“也就是说,本来朝堂上的左右丞相,都对皇帝不满,同时也都和升王殿下有所沟通。在这上头,他们是有默契的,利益和步调也是一致的。区别在于,完颜纲要激进的多,而徒单右丞更保守,更谨慎,更多地考虑全局。但因为升王失踪,完颜纲前期的谋划成空,他就只能依靠皇帝……”

    说到这里,杜时升连连摇头。

    “而五天之后,升王在我们手里的情报便传入中都。一旦中都诸多势力打起精神分析,就会发现,我们这支兵马竟是徒单右丞一手纵容出来的。于是……咳咳……徒单右丞便会成为皇帝和完颜左丞共同的敌人,成为朝堂上那个意图政变的恶人了……”

    “是不是很荒唐?”

    郭宁讥诮地笑了起来:“徒单镒是三朝老臣,是朝中儒臣的旗帜,一向爱惜羽毛。你猜,他老人家会不会喜欢看见这一盆脏水扑在脸上?你猜,如果被扑了这样的脏水,他老人家还能不能保持名声,继续以超然姿态指点朝局?”

    “郭郎君,你可把徒单右丞顶在杠上了!他老人家自然不愿意接受这个局面,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被天下人视作弑君的赵盾!”杜时升长叹一声:“所以……他的时间就很紧张了,他得在这五天时间里,催发出一场政变来!”

    “那么,你估计,徒单右丞能不能做到呢?”郭宁问道。

    两人谈话的场合,忽然出现了第三个声音。那是移剌楚材在说话:“徒单右丞自然能做到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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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