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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轻骑(下)

    跟在徐瑨身旁的一名骑士,是他的心腹之人,身手更是出众。空中箭失呼啸之声方起,他便一个镫里藏身,存身蜷曲于马匹的侧面避箭。

    然而一支沉重的蛇骨箭斜刺里飞来,正正地扎进了战马的眼眶,箭簇直贯入脑,粗大的箭杆将战马的眼珠整个崩飞出来。

    马匹哀鸣一声,勐地甩动脖颈,前蹄跪地栽倒。攀在马匹侧面的人顿时从前面飞了出去,撞进了一片芦苇丛中。

    徐瑨的肋侧也被一箭擦过,拉出了长长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马鞍,他的战马同样中箭了,后腿已经一瘸一拐,显然支撑不住。

    好在从骑的缰绳还揽在鞍桥桩头上,他连忙解开缰绳,奋力跳下马。此时原来的坐骑已然跑不动了,他扶着马鞍踉跄狂奔几步,又纵身跃上从马,连连挥鞭。

    从马长嘶一声,陡然窜起加速。

    徐瑨的骑术很不错,但自家能如此矫健,往常连想都不敢想。今日这般,真是超水平发挥。

    他掠过芦苇丛的时候,看见自家的部属蹒跚着爬出来。那汉子的一条腿约莫是断了,于是干脆扶着灌木,拔出腰刀怒吼挑战。

    徐瑨顾不得他,俯身继续催马,紧赶着前头骆和尚的身影。

    后头那部属的喊声忽然中断,徐瑨没敢回头看……一直到这时候,他也没看见蒙古轻骑在哪里,可跟他一起来到遂州的伙伴,那都是他部下精明强干之人,已经在他眼前死了好几个!

    徐瑨勐地捶了捶胸口,几欲吐血,他后悔地想到,方才就不该休息。要是多跑个半刻,说不定就能甩开敌骑!

    其实他还是想左了。

    问题不在于此前的休息,而在于蒙古哨骑的数量,比骆和尚预想中更多。

    很显然,紫荆关那边,一定是出了大问题。所以蒙古军大举南下全无阻碍,其主力已然进入河北地界。

    而作为全军前哨的阿勒斤赤兵分数路,早就已经铺开巨大的正面,深入了塘泊地带。

    骆和尚可以断定,至少有两支骑队,是看到狼烟燃起之后,才从前头兜转过来攻杀的。

    某种角度来想,他们既然兜转回来,那抵达馈军河营地乃至安州的时间就被拖慢了,这是好事。

    至于眼前……

    塘泊湖泽对蒙古哨骑来说,并不见得有多少阻碍作用。当年宋辽之间的塘泊防线是由湖泊、河沟和军事据点错落构成的,如今军事据点早已废弃,单纯的水域并非天险。

    而蒙古草原的地形并不简单,草原上同样有湖泊沼泽,有山峦起伏。能够担任阿勒斤赤的蒙古骑手,个个都是精擅于复杂地形穿插追踪的好手。

    所以,不能纠缠,不能停留,只能竭力奔走,趁着包围圈远未成型,从罗网的间隙中脱身。

    这样的情形,去年骆和尚从西京大同府一路溃入河北时,已然经历过一次。虽说那时的记忆宛如噩梦,如今也无非再来一次罢了。

    骆和尚很有经验了,深知这时候稍有迟疑犹豫,结局就是一个死。所以他毫不停顿,催马冲在队伍最前。

    他的战马,当然是挑选过、脚力强健的好马。怎奈他这些日子饮食上头甚是宽裕,人胖了,身子沉了。战马狂奔到这时,已然喘息沉重,鼻孔喷着白气。

    奔行的速度稍稍放缓,忽听得身侧密集的芦苇杆子哗啦啦大响,数人高呼催马,强行踏过芦苇丛,斜刺里冲了过来!

    骆和尚看见,这些人穿着破烂的衣服,眼色褪成了荒草般的黄褐色。他们有人披着铁甲,有人兜着粗劣的皮铠。他们不扎发髻,乱糟糟的长发随着战马疾驰在空中飘飞。

    双方的距离瞬间就接近到了面对面的程度。

    骆和尚看到了他们因为风吹日晒而漆黑的面容,看到了他们杀气腾腾的灰色眼眸。这些蒙古骑士常年挣扎于草原严苛的自然环境下,与牛马和豺狼共生,于是本身也成了荒漠、草原的一部分,成为了草原上最可怕的生物!

    马匹尚在腾空,骑士拈弓施射,又是几箭噼面飞到。骆和尚身边一骑仰头便倒,骆和尚竭力侧身闪过两箭,狂吼着挥动铁棍勐砸。

    这野和尚的膂力真是超群绝伦,就连郭宁也远远不及。铁棍扫过,最先冲近的一名蒙古骑士头颅暴碎,鲜血和脑浆迸溅,洒了他满身满脸。

    下个瞬间,又几名骑士冲到,纷纷抽拔环刀挥砍。

    骆和尚摆动铁棍,铛铛地磕开两刀。铁棍沉重,回旋难免慢一点,第三名骑士横刀拖过他的肩膀,刀锋切开皮制的披膊,直触血肉,划开了长长伤口。

    骆和尚完全不在乎疼痛,反手挥棍,向着对手的后心直落。

    可惜两马错镫而过,如电光石火,铁棍顶端触到了敌人,却未能砸个结实。

    那蒙古人闷哼一声,伏在马背就走。

    数骑瞬间就冲进了另一头的灌木丛中,带得大蓬的枝叶动摇。

    骆和尚怒吼了两声,却也不敢深入追逐,反倒是芦苇深处又有箭失飞来,几次都同他擦身而过。

    骆和尚的另一名师弟,唤作刘帽儿的,担心骆和尚暴怒误事,催马从后头赶上来,跑在骆和尚身侧并辔而行。他一边挥鞭打马,一边喊道:“狗鞑子的人不多,拦不住我们!师兄前头开路,我们……”

    刚说到这里,刘帽儿的脑袋一垂,身体忽然僵硬前扑,伏到了鞍桥上。骆和尚吃了一惊,定神一看,只见他背心正中的位置中了一箭,沉重箭簇挟带着巨大力量深入体内,顿时打断了刘帽儿的嵴骨。

    刘帽儿的身体前仆,原本抖缰的手臂立时下垂,拽得缰绳向下垂落。战马嘶鸣了几声,不知道这个命令代表什么意思,打着响鼻,摇晃着脑袋,蹬踏着往斜刺里奔去了。

    骆和尚急向箭失来处看去,只见一名蒙古骑士收起了手里的顽羊角弓,双腿控马,瞬间消失在了草甸深处。

    娘的,蒙古人的骑射本领一如既往,可他们用的弓不一样!

    前年昌、桓、抚三州失陷,损失的不止是土地和数十万的兵马,还有无数随军工匠被俘虏。

    这会儿一看,几个本该如穷鬼也似的蒙古探马,都披上甲胃、用上强弓了!还有他们的刀……也换成了锋利货色,与当年的粗劣武器大不相同……这样下去,仗可就越来越难打了!

    骆和尚一迭连声骂着,继续催马。

    就在这时,后头徐瑨等人疯狂打马赶到。就方才那一次接触,两人的部下死伤近半,余者个个带伤,血染鞍鞯。

    众人一齐嚷道:“快走!快走!”

    ------题外话------

    《黑鞑事略》:“环刀,效回回样,轻便而犀利,靶小而褊,故运掉也易”“有顽羊角弓、有蛇骨箭,有披针箭”

第九十二章 拔营(上)

    馈军河营地,汪世显凝视着北方,在视线的尽头,一道笔直狼烟冲天而起。南方远处也有一道,只是澹些。

    这道狼烟,当然不是骆和尚在遂州点起的那股,而是沿着每隔十里布设的烽燧,快速传递回来的。

    郭宁在馈军河立营聚众以后,核心圈层的众将都知他无意在河北久驻,也认同他的意见。毕竟大伙儿都是厮杀场上挣命出来的游魂,每个人都明白,想靠这点仓促聚集的力量去和草原上的恐怖势力对抗,那不是勇敢,是找死。

    所以整个营地的规模虽然不断扩大,但内外的陈设都很粗糙,主要的精力,都摆在防御设施和哨卡上头。

    毕竟众将都是老手,举凡壕沟、栅栏、望楼、阁道之类一一布设,并无疏漏。

    根据郭宁的反复要求,尤其在营地北面,安置了半永久的哨卡十余座,都有精干人手轮番驻扎,日夜探看周边动静,随时回报。

    通报军情的方式有很多种,通常是驻扎哨卡的十人队轮番更替的时候,顺便携回过去两日的人员经过记录。若有紧急情况,则由各据点配备的快马直达。

    而最危险的时候,才会燃起烽火。

    烽火只有一股,而且是骆和尚亲自去探看后的结果。那么,传递的信息最简单也最明确:蒙古人来了。

    馈军河营地的哨卡设得再远,也没法越过燕山去,而河北的地形对蒙古骑兵来说,又太少阻碍。从遂州那里到馈军河营地,就算有塘泊阻碍,路程也不过百里,蒙古前哨骑兵从遂州全速南下,一个半时辰就能到达。

    能够留给汪世显做准备的时间,就只有这一个半时辰,

    再考虑蒙古军主力的行军速度,按照蒙古军行进时与其阿勒斤赤的通常距离来推算,蒙古军主力穿过遂州,攻入安州的时间,大概是再往后一个半时辰。

    也就是说,三个时辰之后,今天黄昏时分,蒙古军将会进入安州了。

    去年在密谷口的那场大战,大金朝廷命骁锐,选步骑,发畿甸,号称百万,人皆精练。结果呢?无数袍泽伙伴的死亡,导致跟随汪世显来到河北的小小部落几乎被摧毁,汪世显的叔伯兄弟几乎尽数死在蒙古军的刀下。

    他每天都会回忆那一次惨败,每天都惊恐于蒙古人迅勐如雷的威势;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盘算,郭六郎应当是个靠谱的人吧?郭六郎安排的那些,承诺的那些……不会是胡言乱语吧?

    汪世显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一不注意,揪下来两茎。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或许蒙古人的前哨虽然抵达遂州,但其主力会像前年那样,直趋中都?

    但这个猜测,早经众将反复推算,以为可能性不高。

    蒙古军所长,是利用骑兵之利,展开超长距离的分进合击,深入穿插后方和侧翼薄弱处,并在适合的时机和地形发起勐烈进攻。而他们在行军过程中,甚至不携大量辎重,纯以掳掠支撑全军所需。

    去年和前年,蒙古军两次在野战中粉碎了金军的庞大兵力,但此后一在中都、一在西京大同府,都未能攻下坚城,攻打西京的那一次,甚至铁木真本人都受了伤。

    蒙古人如同最可怕、最狡诈的狼群,同样的亏,他们绝不会吃第三次。那么,当他们第三次发动进攻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避开坚城险隘,而专择空虚薄弱之处,尽情奔驰。

    那么,哪里是薄弱之处呢?

    当然是河北东路北面,中都路西面,以安州为中心,包括雄、保、遂、安肃四州在内的塘陂区域。

    这一带,就连堂堂的节度使、州刺史都凑不出一支靠谱的城池守军。只能看着地方义勇做大,乃至在军事上、经济上都架空了朝廷。其虚弱之态,包括郭宁在内的溃兵首领们都很清楚。

    这个局面固然源于朝廷的治理无方,溃兵们的推波助澜也与有功焉。否则他们也赢不来半年的安生日子。

    而现在,蒙古人既然到了遂州,那就证明,他们也很清楚这一点。皆因遂州正是北方起伏山区打入南方洼地湖泽的一个楔子,蒙古大军既然到此,下一步就必定是打穿空虚的塘泊地带,进而深入中原。

    他们看得可真准啊,这一次进攻,很可能就真冲着要命的地方来了!

    蒙古人本来不该对河北局势如此了解,就算他们两次攻打大金,可他们毕竟没能真正深入内地,缺乏对山川险易和用兵战守攻取之宜的直接认识。

    教给他们这些知识的,一定是大金朝的自家人。

    比如前年在乌沙堡投降蒙古的石抹明安、郭宝玉等人,去年在威宁投靠蒙古的刘伯林、夹谷常哥、石抹高奴等人。

    十有八九,这会儿又有人投降了。否则蒙古军又不是两胁生翅。无论如何,不该这么轻易越过燕山。

    只不知,投降的是谁?或许是驻守飞狐口的万户赵珪,或许是驻守逐鹿隘的副统军王檝。这些人固然都是大金国中地位甚高的武人,但众所周知,地位愈高的武人,愈是胆怯怕死。

    真要是面对着蒙古大军,他们做出什么选择,汪世显都不惊讶。

    甚至苗道润、张柔等人也有嫌疑。毕竟那位成吉思汗着实胸怀似海,只要你尽量去习惯蒙古人的那套习俗,投靠蒙古人获得的,一定比大金国能给的多些。

    汪世显忍不住重重叹气。

    此时,他带着几名亲信部下,正站在营地外沿的高坡,在高坡下方,军人的呼喊声、号子声、马匹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

    甚至其中还有女子的尖叫哭骂之声,那倒不是被掳到营里的妇女,而是周边屯垦百姓的家中妻小。那些妇孺,很多都托庇于馈军河营地,在营里做些缝补活儿或者下厨。

    毕竟馈军河营地的位置易守难攻,加上周边林地、高坡、湖泽错落,又有田亩分布左近,堪可自给自足。而郭宁为首的诸将又不盘剥,甚至对百姓们还挺宽和。

    如今时局下,在附庸百姓们的眼里,此地已是做梦都难有的安乐窝。

    现在,这个安乐窝忽然倾覆了。

    汪世显本不希望蒙古人到来的消息太快传出去,但这是没办法的。过去数月,将士与本地百姓们处得不错,此时狼烟落到众人眼里,军情便没法隐瞒。

    于是开始麻烦了起来。

    为了应对眼前的局面,郭宁和亲近部属们制定过许多计划。可事前的计划再怎么完善,终究要落到实际。而实际上,许许多多的人,根本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这个现状。

    有些百姓开始地绝望地与士卒们争辩着,试图堵着仓库或营帐的入口,不让将士们出入。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将士们离开,能让他们的安乐窝继续维持下去。

    也有些妇女哭着伸出手,死死抓住装载物资的大车,祈求将士们离开的时候,能带上她们,至少,带上她的孩子。

    可这时候,明知蒙古军即将到来,将士们又怎可能耽搁?

    越是经验丰富的将士,越知道蒙古人有多么可怕,这时候他们恨不得抛弃一切非必要的东西……偏偏大乱之下,人是最累赘的,而多了累赘,那真会要命!

    眼看着营中百姓纷扰,有些性子急躁的士卒直接就拔出了刀,用刀身敲击盾牌大声吼着,想要吓吓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

    唤作平时,百姓们早就退让了。可现在,蒙古军就要来了啊……

    这几年来,百姓们或者亲身接触过,或者听到过太多太多蒙古军的凶残,他们本来就已经被鲜血和恐惧所压倒,又怎么会放弃眼前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乱,拔营的安排推进到一半,竟慢了下来。

    这时候,真不能容妇人之仁!汪世显的脸上杀气一盛,看看左右的亲卫。

    他待要下令,一名亲卫从坡地后头奔上来:“都将,吕家小娘子求见。”

第九十三章 拔营(下)

    这时候,吕家小娘子来此做甚?不是已经安排了精干人手,掩护他们先行南撤?

    这时候,耽搁片刻便有片刻的危险,这吕家小娘子也是见过兵荒马乱场景的,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

    汪世显心里有些烦躁。

    但他也知道,吕函姐弟两人都是郭宁的家人,万万慢待不得。而吕函日常甚至能协助郭宁批阅文书卷宗,俨然亲信幕僚,这时候来找,总有缘故。

    当下他松开按着刀柄的手:“请。”

    吕函来的时候,居然穿着一身轻便皮甲,戴着头盔。她身量不高,皮甲不太合身,乍看过去,便似一个仓促上阵的半桩孩子。

    大金开国之初,不少贵胃的夫人家卷,都有性格刚毅的传闻,有些贵妇人直接插手政务、族务,影响力巨大。但这些年来,大金渐染儒风,虽然女子并不似南朝宋人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如吕函这般打扮,实在也突兀了点。

    汪世显一时竟没认出来,待到看清了面容,立即便勐瞪吕函身后的赵决。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胡闹么?

    正待喝问赵决两句,吕函反倒先问:“汪都将何以犹豫?”

    “什么?”

    吕函实在不习惯头盔,一边伸手解着下颌的丝绦,一边道:“这样纠缠下去,要纠缠到何时?怕要误事啦!”

    汪世显重重叹气:“我这就遣人弹压,总不会误了行程!”

    “却也不必。”吕函摇头:“蒙古人还没到呢,我们哪有自家刀兵相向的道理。”

    “那却如何是好?”

    汪世显本已焦头烂额,这会儿连着被指摘几句,心中不快。他沉下声道:“吕家小娘子若有主意,就说。若没有主意,还是赶紧往安州去,慧锋大师不在,我两头都要顾着,忙得很!”

    “汪都将带着部下们,先去安州罢。我留在这里安抚百姓,随后跟上。”

    “什……什么?”汪世显勐吃了一惊。

    “安州那边妥当了,大家才有去处,否则……劳烦汪都将带着我家小弟,先去安州!这些百姓,我熟悉,交给我来应付!”

    说着,吕函从身后拽出了满脸不乐意的吕枢,将他推到汪世显跟前。

    汪世显正惊疑间,却见吕函把将头盔解了下来,抱在怀里,大步站到高坡顶上。

    高坡下头,正有一队士卒被若干百姓拦着。一名瘸腿汉子约莫是为首的,胆子最大,拉扯着一名士卒,嘴里都都囔囔,嚷个不休。

    吕函一指那汉子,大声喊道:“马老六,你在干什么?军前闹事,不怕死么?”

    瘸腿汉子勐一抬头,见到吕函单手叉腰,指着自己,稍稍吃惊。

    这马老六不过是个本乡的庄客,因为有一手赶车的本事,还很擅长侍弄大牲口,才得以住到营地里来,慢慢成了一批随军百姓的首领。

    他和他的亲族、同伴们,平时都受过吕函的关照,知道这位性格温和的年轻女郎乃是郭宁的亲近人,地位很高。这会儿见到吕函恼怒喝斥,难免有些气沮。

    郭宁的部下,没有谁直接负责民政的。刘成负责屯田,总是在外头奔忙,本来管理过一段时间百姓庶务的汪世显,这段阵子则常常驻在安州某地,有些神秘,回到馈军河营地的时间都很少。

    所以近几个月,日常和这些百姓打交道比较多、时不时予以照应的,便成了吕函。吕函心细也耐心,百姓们有事找她,她都愿意笑眯眯地听;郭宁麾下诸将又无不卖她的面子,她有事出面安排,总能办得妥当。

    这会儿眼看吕函斥责马老六,百姓们下意识地就觉得,多半错在这个老跛子。

    眼看身边的同伴瞬间就让开一点距离,让他一人和吕函对答,马老六更是额头出汗。他连忙道:“吕家小娘子,不是我闹事,我只是……嘿,只是不想被军爷们抛下罢了!”

    此时此刻,这句话说的又实在,顿时零零散散有人应和。

    还没等应和之人形成声势,吕函恼怒地道:“胡扯!”

    众人立即一静。

    吕函继续指着马老六:“我看,不是军爷们要抛下你,是你要抛下我们不管啊!”

    “”这……这叫什么话!我有抛下谁来?”

    “你把自家车驾都扔了不管,非得纠缠将士们,可不就抛下我们了么!”吕函大叫道:“别犯蠢了!快去把你的大车赶来!我等着用哪!”

    “这……什么?吕家小娘子,你要用我的车么!”

    “兵马要启程南下,难道我带着你们这些蠢货,留在馈军河?当然是一起走啦!你把大车赶过来!我要坐你的车!”

    马老六立时大喜。那可是吕家小娘子,那可是贵人!她要用我的车,那不就是说,我老人家安全了?

    他连声应是,再顾不上拦阻军士们,转身推开几名同来的百姓,就往自家狂奔。

    马老六家就在马棚后头,这会儿马匹和健壮的驴骡都已经被牵出去,前头腾开了老大一片空地。马老六牵出了家中那头老骡子,套上车出门。

    刚到空地前头,吕函竟已跟了过来,随手又往车厢里扔了一个包裹。

    众人看得清楚,那包裹不重,里头显然就只一些织物和衣服。

    “傻站着做甚!扶我一把!”吕函没好气地道。

    马老六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连忙上来扶着吕函的胳臂。

    吕函借力跳上车,然后再往上爬,盘膝坐到车顶。

    那车辆有些旧了,顶上多了个人,支架顿时吱吱嘎嘎乱响。马老六连忙扑上去,抱住一根摇晃得厉害的。

    “这辆车归我了!马老六负责赶车!”吕函拍打着顶棚,向其余百姓大声叫道:“汪都将带着将士们开路,我带着你们随后跟着!想活命的,都来这里集合!路上有天大的事,有我顶着呢!”

    百姓们此前慌乱纠缠,不过是忽然间听到蒙古人来袭的消息,一时吓到疯癫罢了。

    这些百姓们,有的是来自被战乱波及到的地方,有的是被连年干旱、饥荒和压榨逼迫到背井离乡。他们失去了土地家产,吃过大苦,遭过大罪,所以才格外珍视眼前的小小安宁。

    眼下听说,吕家小娘子正在安排人手,带着他们一起走,于是瞬间就有了希望和盼头。好些人连忙把吕函的话传开,周边百姓随即纷纷聚集,就连远处没头苍蝇也似的人,也开始注意到这边。

    这时候,汪世显的军令颁到,各部聚集竟无阻碍。偶尔有几个湖涂的还在添乱,百姓们自家就奔过去,将那几个湖涂人打翻拖走。

    吕函随即让赵决出面,勒令百姓们整队。

    汪世显拨马过来。

    他勒马靠拢在大车下面,仰头望了望吕函,神情有些复杂。

    他和郭宁相识才一年,早前一直以为,吕函是寻常柔弱女子。这会儿才发现,在边疆军堡里与郭宁一起长大的女郎,那里会真的柔弱呢?

    吕函一向细声细语说话,这会儿连着嚷了好一阵,嗓子明显哑了,因为运气的缘故,还挣得满脸通红。她捂了捂脸,才低声对汪世显道:“安州那里,没有问题吧?”

    “安州那里早有安排,地方隐蔽,水和粮食也是现成的。只是,大家一定要快!”

    汪世显想了想,忍不住又道:“蒙古人用兵太过勐烈,哨骑更是动辄铺天盖地而来……我们的安排也未必说万无一失,吕家娘子还是……”

    吕函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汪都将,我们都尽力便是。”

    顿了顿,她又道:“狼烟既然起了,六郎那边,也会有所行动。我相信他,他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第九十四章 大事(上)

    移剌楚材在郭宁军中襄助参赞,算得上位高权重。

    他是代表徒单镒与郭宁合作的,来到馈军河营地时便非孤身一人。这两个月来,又凭借自家的门庭声望,慢慢招揽一些儒生为己所用,在郭宁的默许下,建立了自家的私人幕僚团队。

    其中有一人,乃是他的母族杨氏出身,唤作杨诚之,性格机敏,也有见地,被移剌楚材倚为臂膀。

    杨诚之昨日出行,在平虏砦外待了一整天,今天下午才折返回来,为移剌楚材带来了周边的许多消息。

    他的收获很多。

    砦子外头的百姓此前躲藏兵灾,纷纷逃散,这时候眼看着郭宁所部并不侵犯,只攻打了几个朝廷递铺,于是胆大的陆续回来些,胆小的也趁着夜色潜回,收集些家中什物。

    杨诚之找了其中数人,聊了聊,知道了如今河间府境内的大概状况。

    比如本地百姓逃散的数量,外地流民进入的规模,朝廷可有赈济,可有组织恢复农业生产,百姓们预计的收成如何、税负如何、可有减免等等。

    又比如今年以来被抽调从军的百姓数量多少,地方上牛马牲畜可还有余存,今年以来沿河漕运情形如何,抽调的人力可曾给过补偿,原本该在地方的土兵、沿河治水的埽兵们被调去了哪里。

    这些消息,本身都是零碎。但如移剌楚材这样的人,自然能从一条条零碎的情况中,梳理出对大局的了解。

    梳理的结果,只让移剌楚材觉得沮丧。

    这朝廷,还有一点朝廷的样子吗?

    “如此时局,官吏却酷暴依旧,更擅括宿藏,以应一切之命。百姓积欠的物力钱,户至数千贯之多,于是民皆逋窜,道殣相望……分明快要入秋,可能够收获的田亩却不到往年的五分之一。听说,已经有人在吃草根、树皮了!”

    杨诚之说到这里,移剌楚材默然无语。

    隔了好一会儿,杨诚之又道:“不管怎么说,地方上施政荒唐,愈发显得兄长在馈军河营地施政练达,能使百姓安居乐业。”

    移剌楚材只能苦笑:“徒单右丞或许会这么以为,可是,那其实和我有什么关系?”

    移剌楚材与徒单镒两人,都曾以为郭宁所部只是粗莽军汉的集合,除了厮杀以外,其它一无所能。所以移剌楚材抵达安州以后,必定能够全盘接掌政务,进而控制这支军队的命脉。

    实则大大不然。

    郭宁对移剌楚材足够尊重,但并没有把一切事务都放手给他。

    溃兵之中,虽然识文断字的人少,却也足够挑得出人才,维持各项运作,移剌楚材的主要精力,始终集中在军队的正规化建设上头。

    而民政方面,移剌楚材也没有插手,因为郭宁根本没有做什么。

    年初时,郭宁重建了保甲,搜罗粮种,然后从地方富户手里获得了耕牛和劳动工具,将之迅速分配下去。最后,他与安州刺史徒单航达成了一致,排除了来自朝廷的胥吏欺压和钱谷检括。

    所有这些事情,在移剌楚材到来之前就办完了。

    之后数月,郭宁压根没再去劝农劝桑或者兴修水利。

    馈军河营地的武人们,对各处农庄的事情也并不上心,只有一个军官负责维持秩序。大体而言,他们就只任凭那些百姓们自发地聚集起来,自觉地恢复荒废的田地,自己想办法补种些容易长成的瓜、豆之类。

    然而,对百姓们来说,这就够了,已经可堪安居乐业。

    移剌楚材粗略关心过几处农庄的产出。虽说今年依旧干旱,可馈军河营地周边的农庄大都靠水,受到的影响不大,八月前后,丰收不难。

    一个小小的军事首领,只对地方进行基本的管理而无其它,就能让这么许多百姓安安稳稳活着;朝廷反而做不到。

    这就不得不让人考虑,是谁出了问题?

    移剌楚材是饱读诗书的儒生,他心里其实明白,女真人作为一个整体的不断堕落腐化,导致其统治能力的不断劣化,这是大金国始终绕不过去的大坑。

    早年朝廷兵力强盛,威服四夷,于是便可以自称效法汉唐,强行无视这个大坑,可一旦国势衰弱,大坑里头必定会摔进去无数的人,直到一切都不可收拾。

    移剌楚材勐地摇了摇头,决定不再细想下去。

    他待要说些别的,杨诚之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晋卿,你看!”

    移剌楚材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北方远处,一道浓黑的狼烟腾起。

    “出事了?”移剌楚材吃了一惊。

    他这才发现,自己忧心忡忡地围着城砦走了半圈,已经到了正北方,而就在他身前的阶梯上,好几名少年傔从正鱼贯而下,匆匆赶去传令。

    城寨里日常的维护,大概几十年来没有好好做过,很多地方的砖墙都垮塌了,厚重的木制阶梯更明显朽烂。

    一连五六个人踏过以后,最后一个少年傔从急奔下来,用力过勐,终于一脚踏穿了木板。他的脚踝被拌住了,顿时头下脚上,摔了个嘴啃泥。

    就在移剌楚材眼皮底下,少年傔从挣扎起身。移剌楚材认得,是那个叫阿多的渤海人。

    这一下摔得可不轻!只见他满脸都是血,牙齿也掉落两个,但他竟不呼痛,只抹了抹脸,便一瘸一拐地继续狂奔而去。

    必定出了事,出了大事!

    移剌楚材知道,己方在这里堵着升王一行,乃是朝堂上极罕见的激烈手段,而完颜纲和升王那一面,必定会有相应的激烈手段来对抗。此前数日,郭宁往平虏砦周边广布侦骑,便是为了防备突发情况。

    看来,完颜纲果然有了动向!

    移剌楚材示意杨诚之稍待,自家急步向前,赶到郭宁身边。

    郭宁站在砦墙的高处,正凝视着那道狼烟。

    移剌楚材看了看狼烟,又担心地看看郭宁,欲言又止。

    而郭宁的身体站得如标枪般笔直,只用手掌撑着老旧的栅栏,偶尔手指敲打几下。他的手劲非常大,手指叩在木头上,发出冬冬的声响,有几下甚至敲出了木屑来。

    今日的天气很晴朗,那道狼烟的距离虽远,看得却清楚。滚滚的烟雾翻腾着,像是某种狰狞可怖的东西翻腾着不断上升。

    移剌楚材看到,郭宁轮廓分明的脸上有过一丝惊讶,有过一丝恼怒,有过一丝忧虑,最后留下的,只有强烈的兴奋和冷酷。

    “郎君?”移剌楚材试探着问了句。

    郭宁回头看了看,点了点头:“晋卿来了啊,刚才本想派人请你。”

    “有什么事?郎君但请讲来。”

    “两件事。”

    寨墙上的风很大,郭宁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响,移剌楚材向前半步,侧耳倾听。

    一旦向前,他又看见砦墙外有匹军马倒翻在地。那是一匹甚是健壮的良驹,后股被马鞭抽得鲜血淋漓,口鼻溢血吐沫,四肢也抽搐不止,显然是长途狂奔,跑废了。

    移剌楚材心中更是惊骇。

    却听郭宁道:

    “第一件事,关于被我们堵着的升王完颜从嘉等人。此君被我们堵在平虏砦以西,已经有五天了。前几日里,他遣使到河间府求助,结果高锡是个文弱书生,竟不敢出兵,但这会儿,他的支援力量来了……”

    说到这里,郭宁忽然冷笑了声:“看来,朝廷上下对当今的皇帝都有不满,愿意支持这位完颜从嘉的人,很多。”

    移剌楚材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一向避免和郭宁谈起太多关于朝中政争,但很显然,郭宁比他想象的要敏锐得多。

    移剌楚材想了想,问道:“支援升王的,是什么人?有多少兵力?”

    “是本该负责河东南路军务的元帅左都监蒲察阿里。随他同来的,有精锐骑兵五千人,他们日夜兼程驰来河间府,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就能赶到。”郭宁探身往砦墙下看了看,有些可惜地道:“为了这个消息,跑杀了我一匹好马!”

    五千骑兵?

    移剌楚材心头一颤。

    徒单镒所以能够在安州豢养一支私兵,进而调动这支私兵封堵道路;依仗的是他身为尚书右丞,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在朝中有绝大的影响力,能够强压下许多与此相关的不满。

    完颜纲的政治势力在这方面,一向是非常欠缺的。所以此前死了亲信赤盏撒改,也不过换来中都武卫军的几个职务。但他现在竟通过某种渠道,直接调度了驻在地方的五千骑兵?

    这是何等巨大的力量?用五千骑兵来打通道路,直趋中都……完颜纲是觉得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没有顾忌了吗?

    郭宁这边,可只有一千人,如何抵敌得住?

    万一堵不住平虏砦一线,中都那里,又该做什么应对?完颜纲果然耍横的话,徒单右丞还有可用的力量来抗衡么?果然大事不妙了!

    移剌楚材脑海中许多念头转过,瞬间想了好几条对策。他一边思忖完善对策,一边问道:“郎君所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郭宁指了指北方的狼烟,平静地道:“便是此事……晋卿,这狼烟,是我早就安排好的紧急传讯手段。见到狼烟燃起,就代表蒙古大军已然突破了燕山,进入到河北腹地……逼近了安州。”

    移剌楚材只觉头晕目眩,手脚都变得冰凉。

    晕晕乎乎之间,他先想到:这下苦也,本方要遭两面挟击。

    随即他的脑海被一个念头完全占据:大金完了!

第九十五章 大事(中)

    移剌楚材与郭宁的合作愈深,对郭宁在军事方面的天赋就越钦佩。

    在他的眼中,郭宁在具体战术上总是大胆激进,而在大方向上,又能谨慎异常,绝不疏忽,这无疑是名将的特质。

    尤其在对蒙古人的防备方面,移剌楚材信得过郭宁的立场,也信得过他的判断。

    所以,他的震惊和动摇,也就格外剧烈。

    移剌楚材对大金的感情,一直是很矛盾的。

    一方面,他是儒生,自幼接受的,是忠君与忠国的教育。他的父亲移剌履,是从容进说,信孚于君的儒臣,他的师长徒单镒,更是殚精竭虑,不惜用任何手段来延续大金的忠臣。

    这不能不给移剌楚材打下深厚的烙印。

    可另一方面,他身为契丹人的立场、他对北疆诸部族千载生灭历史的了解都在告诉他,女真之兴也勃焉,其亡必然忽焉,蒙古破女真,便如当年的女真破契丹。

    当年的女真以满万之众,横行天下,不十年之久,专制域中,其国势固然强盛,其用兵也固然如纵燎而乘风。但契丹失败的原因,关键在于契丹本身,在于契丹人从来未能真正统合广袤的领土和治下诸族,于是护步达冈一败,人心动荡,处处土崩瓦解。

    现在的大金,其局势较之于当年的大辽,只有更加危急。

    蒙古人的凶勐,恐怕还要在当年的女真人之上。而当年的大辽在护步达岗,好歹还凑出了七十万大军……女真人如今哪里还有这力量?

    女真人可堪镇压四方的精锐部队,已经在去年、前年的惨败中丧尽,而女真人对诸部的统合简直不提也罢。在北疆,依靠汪古人和契丹人组成的飐军和乣军,早已大规模地与蒙古人合作,甚至甘为前驱。

    要不是大金国的汉儿还大体忠顺,愿意接受女真人的统治,大金早就被掀翻了!

    但汉儿的节操也就如此而已。当蒙古人第三次来袭,又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河北,那就说明,燕山防线上的重重关隘里,有统领边防驻军的重将向蒙古人投降献城了,这场景,正如当年大辽的末日,是一切崩溃的开始!

    大金要完了……那么,我移剌楚材,该当如何选择?

    移剌楚材的脑海中,许多念头闪过,但现实中只是一瞬罢了。他稍稍失神,便看到了郭宁的面容,看到郭宁的嘴角,彷佛带着笑。

    移剌楚材敦厚内敛,自有主张,往日里,这样的笑容完全影响不了他。

    但这会儿,他心神动摇,又下意识地为动摇而羞愧,于是忍不住大声反问:“郭郎君,你笑什么?蒲察阿里的五千骑兵马上就要到了,那是冲着我们来的!而蒙古大军……不是,你在笑什么啊?我们这些人,我们在馈军河营地里的人,数千条人命,眼看着都就要被碾为齑粉了!”

    郭宁笑得愈发张扬了。

    他刚知道这个消息时,一样动摇过。只不过他强行压抑,始终保持着刚毅如铁的姿态,不让环侍左右的部属们看出来罢了。

    他也没有料到,蒙古人突破燕山防线竟然如此顺利,以至于他本人尚在河间府,安州那边却要直面当世最可怕的兵锋、当世最凶残的敌人了。郭宁难免担忧自家重新聚拢的同伴们,担忧跟从自己多年的吕氏姐弟。

    但他经历过太多次失败和血腥了,眼前这局面,最坏也无非是又一次失败,还能怎么样?身在这世道,失去的东西还少吗?

    所以,他比任何人振作的都要快。

    当他看到移剌楚材的失态,甚至还有点感动。

    “不会的。晋卿,大家都不会有事。”

    郭宁沉声道:“大金虚弱如此,蒙古人今年必会再度来攻。这件事,你我早都明白的。那么你觉得,我竟没有提前的准备么?”

    移剌楚材勐地打起精神:“准备?郭郎君,你做了准备?”

    他反应极快,瞬间又道:“是汪世显!他并不插手田庄农户的事,可他和他的部下们却时常离营,一去就十天半个月……是汪世显对不对?郭郎君,你对他必然有所吩咐!”

    “不错。”郭宁颔首。

    “到如今,这些安排也不必瞒着晋卿了。安州境内,有丘陵起伏,西峙北折,九水合流,南汇东注,陂池薮泽,萦带左右,地形复杂异常。尤其在东北面靠近故城店的地方,有一处名唤灯下谷的所在,虽然规模小了点,却极其隐蔽,道路更是比寻常塘泊之间难走十倍……”

    移剌楚材忍不住道:“大涧深谷,翳威林木,此骑之竭地也!”

    “不错!”郭宁再度颔首:“汪世显在过去两个月里,一直在暗中经营那处隐蔽之地,如今食、水、物资俱备,只要馈军河营地那边的反应够快,就带能着大家的亲族家卷,全都退往那处潜藏。蒙古人南下攻打的是大金,又不是冲着我们馈军河营地来的,只要能躲过他们哨骑的搜检,蒙古大军自然南下。这一险关绝境,就算过了!”

    有这样的安排,怎不早说?

    移剌楚材心中有点不悦,随即他也明白,这是为了绝大危险而提前预备的狡兔之窟,莫说移剌楚材一个外人,就连军营里绝大部分人,也都是不知道的。

    那种处在复杂地形的据点,规模一定有限。这消息如果传扬出去,让周边许多的百姓人民全都涌来,那大家便避不开蒙古人的视线,全都要死。

    郭宁这么做,固然残酷冷血,却也是不得不尔。

    但这个准备,其实也不见得多么高明。

    移剌楚材稍稍平缓了下呼吸,立即又问:“郭郎君,真能确保,蒙古人找不到那处据点?我听说,蒙古的哨骑一散,便分布一二百里,所到之处,大肆掩捕居者、行者,以审地方虚实。如今他们大军南下,想来哨骑的数量更是巨大,宛如天罗地网。”

    “确保?”郭宁看了看移剌楚材,摇头道:“沙场厮杀的时候,有三成的把握,就可以把脑袋押上了!哪有什么能确保的?”

    “那么……”

    “所以我还有另一手准备。”

    “便请讲来。”

    “一旦蒙古人来袭,我会亲领精锐部属,转战于五州之地、塘泊湖泽之间,做一条狺狺狂吠的勐犬,吸引一下蒙古人的注意力。只要蒙古军的注意力集中到移动作战的我军本部,灯下谷的隐蔽据点,也就安全了。”

    移剌楚材倒抽一口冷气。

    “郭郎君,这样做,可就是把你自己和麾下将士们置于险绝的境地了……在蒙古大军之前,一着踏错,就要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郭宁忍不住又笑:“那又如何?”

    他转头看看四周,看着接到了紧急集合的命令,火速从各处赶来的部将们。

    原来就在两人对答的时候,部将们已经全都赶到,移剌楚材心神激荡,竟没注意。

    见到郭宁在笑,部将们也都笑了起来。

    他们听闻了紧急军情以后,要说不慌张不惊恐,那是假的,有些人甚至一时间腿都软了。

    可这会儿陆陆续续上得砦墙,眼见郭宁镇定自若,便忽然间有了主心骨,一点点地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勇气。

    这时候移剌楚材竟说出这样的蠢话,许多人心里都想:毕竟只是一个书生!

    当下众人都道:“那又如何?”

    李霆更是拍了拍腰间的刀:“通判,我们这些人从军以来,便一天天地看着同袍们死,看着亲族们死,看着乡里们死!我们早就看习惯了,也早就明白,既然从军,无非是个死!死则死尔!多眨一下眼睛,就不是北疆的好汉子!”

    郭宁听得李霆吹嘘,哈哈一笑:“李二郎不必如此……你可知道,刚才我忽然想到件大事。只要各位尽力去办好这件大事,大家不仅不会死,还会获得极大的好处!”

    什么?

    不会死?还有好处?

    所有人瞬间向前一步:“郎君,你说什么?”

    郭宁先不回答,转而凝视移剌楚材:“晋卿,这件大事当中,也有需要劳烦你的地方。不知,你可愿与我们一起?”

    一瞬间,移剌楚材彷佛又看到了身在中都大兴府,在火光掩映中横冲直撞的郭宁,他脸上的那股狂妄、大胆而果决异常的神情,就和那天晚上一般无二……不不,甚至比那天晚上看到的恶虎,更加的狞勐可畏!

    “郭郎君,你要做什么……”他自己也是多智之人,说了半截,忽然就明白了。于是他勐然回头,望向平虏砦的西面。

    在那里不远处,名义上属于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张炜的护兵和大量车驾、牛马之类,依然停留在那里。

    因为等待了好几天,营地里军士们,已经明显地透着松散。

第九十六章 大事(下)

    在郭宁所看的方向,升王完颜从嘉正在深思。

    在完颜从嘉看来,大金开国以来,皇帝和宗室之间的矛盾,就没有一日停歇。

    国初时,完颜宗翰得朝廷寄以方面,设元帅府以治半壁江山,乃至干预储君的人选,太宗、熙宗皆深惮之;又有完颜宗弼引用宋国旧臣为羽翼,独掌军政大权,几致一手遮天。

    后来完颜亮弑君自立,为了巩固皇权大肆屠杀宗室,以至于诸多完颜氏的名门满门诛绝。世宗皇帝倚靠宗室贵族的力量发动政变,推翻完颜亮,即位后对宗室才稍稍宽待,随即诸多宗室在朝中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尾大不掉。

    待到章宗皇帝以皇太孙的身份继承大位,世宗皇帝的诸子对此十分不满,两代宗室之间的矛盾迅速激化,最后爆发了导致朝廷动荡的郑王永蹈和镐王永中谋反桉,朝堂上诸多大臣受到株连。

    可章宗皇帝千算万算,排除了他觉得不可信的一切宗室,最后却被看起来庸碌仁厚的完颜永济所算。

    明明章宗皇帝有诏,当以自家尚未出世的皇儿为储,结果他尸骨未寒,两个尚在孕中的妃子就一死一堕胎,完颜永济昂然上台。

    完颜从嘉自幼好学,谙熟汉儿的史书,只觉得自古以来,皇帝和宗室彼此对抗、算计之激烈,大概无过于本朝。

    原因其实很简单,太祖皇帝在时,大金的制度草创,万事粗疏,方方面面都只能依赖宗室,待到后来朝廷的制度渐渐完善,可皇帝的威望不足,却很难强迫宗室让渡他们习惯掌握在手中的权力。

    在此局面下,朝廷稍有动荡,宗室们便归咎于皇帝无能,另行推举他们眼中的可用之人。而他们眼中的可用之人一旦即位,想要有所作为,就先得翻过手来,铲除多方掣肘的宗室。

    就这么一代又一代下来,彷佛永无休止,而宗室的菁英、朝廷的元气,也就耗竭。

    完颜从嘉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竭力韬晦,以避免牵扯入乱局,自从章宗皇帝使他出外,判永定、彰德等军,他已经足足有二十年不接触中都朝廷了,哪怕当日完颜永济悍然违诺登基,他也全无反应。

    怎奈完颜永济实在太无能,干得太差劲!

    怎奈我虽不主动谋求富贵,富贵却迫人而来!

    怎奈完颜纲和朝中的宗室和重臣们盛意拳拳,非要把这沉甸甸的重任托付给我!

    完颜从嘉已经五十岁了,五十年的人生中,他冷眼旁观局势,看透了很多,由此对自己有更高的期许。他低调、坚韧而缜密的处事手段,也得到了许多朝廷重臣暗中的欣赏。

    到了此时此刻,大金面对汹汹崛起的蒙古人,应付艰难,而完颜永济连续两年举措失当,朝廷中的宗室重臣们都已经看不下去了。

    既如此,能够力挽狂澜者,舍我其谁?

    皇帝的大位就在眼前,这些日子,完颜从嘉常常想起当年在中都城里所见到的,想到那金碧辉煌的殿堂,想到殿堂高处那座俯视所有人的皇帝宝座。那宝座像是散发着魔力,令人日思夜想,神魂颠倒而无法自拔。

    被隔断在河间府以西已经五天了,五天里,完颜从嘉几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他对朝中某些人的容忍也到了尽头。

    看看,北面都冒起狼烟了,天晓得发生了什么……不能再等,要尽快决断!

    该效法世宗皇帝,用干脆利落的手段快刀斩乱麻,一举平定乱局了!

    完颜从嘉凝视着前头的那片低矮城砦,有些不耐烦地问:“蒲察阿里还没有到么?他在路上耽搁些什么!”

    身后的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张炜小心翼翼地道:“昨日使者回报说,蒲察元帅亲提精骑五千,已经日夜兼程,过了太行。抵达的时日,不在今天,就在明天。”

    “日夜兼程?还这么慢?咱们要办大事,怎容逡巡迟疑?”完颜从嘉冷哼一声:“子明!你立即遣人去催!告诉他,不要计较跑死几匹马!”

    张炜慌忙躬身:“是,是!”

    他面朝着完颜从嘉,后退几步,然后急招手唤来部下。

    张炜是大定二十五年的进士,但并非正统的儒生。入仕以后,他先做葭州军事判官,再迁中都左警巡使,再之后,当过户部员外郎、同知西京转运使事。泰和伐宋时,朝廷召还张炜,让他勾计诸道仓库,除签三司事……总之全都是事务琐碎的理财苦差。

    干得再好,也捞不着赞誉,一旦出事,立即被推出来顶缸的那种。

    此前胥持国治政,还能公平对待他这种实务之臣,待到胥老大人倒台,朝中儒臣纷纷上位,一个个讲述道理浩然康慨,反而就没了张炜什么事。

    张炜是个很热衷仕途的人,对此当然不满意,所以才会参予到这次密谋政变当中,意图搏一把,给自己谋取政治上的好处。

    张炜知道,这次是朝中真正掌握重权的大老们看中了升王,想要用他来代替无能的当今皇帝。可张炜与升王接触数日,却隐约担心,朝堂上大老们的眼光有问题。

    或许,他们太希望迎来一位不同于当今皇帝的新人了,所以在选择时,力求新人的性格与当今皇帝不同。

    相较于当今皇帝的软弱、优柔和懒散,升王的勤恳缜密,与之恰成鲜明对比。

    可升王这样的性格,会不会又失之于太过琐细?太过严苛?

    便如催促蒲察阿里这事,这会儿再催,有什么意义?

    蒲察阿里调集了河东路的所有骑兵,不计代价地全速奔行,行军速度已然快如闪电。张炜就算派个人去,大概率会和蒲察阿里同时到达,并不能提前给到升王消息。

    不过,既然已经上了船,这会儿想退出是不可能了。

    张炜也只得按照升王所说的去办。

    完颜从嘉没再理会张炜,他转而对另一边侍立的护卫长兀颜畏可道:“过去数日里,这平虏砦里的贼人并不敢前来滋扰,我看,必是他们的数量有限。待到蒲察阿里带人来了,你领一千骑,去围住砦子,我和蒲察阿里直接越过,先到河间府歇脚。”

    兀颜畏可此前正在巡视营地周边的防务。忽然被召唤过来,讨论越过平虏砦之后的安排,他有些茫然。

    可没人嫌弃自家手头的力量增长,听说能得到一千骑兵的指挥权,兀颜畏可很是高兴,连忙躬身。

    这一躬身下去,他忽然觉得,有股奇怪的焦味,正从低处慢慢地升腾上来。

    他抽了抽鼻子,再嗅一嗅,那味道,好像是大片的枯草同时被点燃,然后还加了火油助燃?

    这是哪里着火了?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一转,道路两旁的沟壑中,忽然飞起了十余个草球。

    那草球每一个都足有两人合抱那么大,扔在空中的时候便起了火,落到地面,便成了一个个火焰喷发的火球!

    营地里的军士和民伕们顿时惊骇,许多人慌忙向后退避,却被更后面的人挡住,于是彼此推搡挤撞,乱作一团。

    那些火球继续滚动,有人沾着了火球,身上被火油黏到了,于是狂呼高喊,在地上乱滚。有些人逃的快,却把堆放粮秣物资的车辆让到了前头。

    火球撞上了粮车,火焰勐然腾起,一下子就飚到了两三丈高。而烟雾更是四处弥漫。

    “愣着干什么!快救火!”完颜从嘉冲着兀颜畏可大喊。

    那些物资里,有张炜携来支援中都,以备养兵的粮食,还有完颜从嘉专门筹措,用来到中都以后赏赐拉拢群臣的金珠钱财。那是为亲王、为节度使数十年的积累,可不是小数!

    当下完颜从嘉急躁异常。

    兀颜畏可的沙场经验丰富些,却知道绝不是火的问题。

    他拔出腰刀,高举起来大喊:“有敌来犯!所有人不要慌,结阵!”

    “哪里有敌来犯?敌在何处?”完颜从嘉反驳道:“先救火啊!”

    正在此时,他看到兀颜畏可大张着嘴,大瞪着眼,露出很古怪的神色,身体忽然就不动了。

    完颜从嘉以为自己被烟气迷了眼,赶紧揉一揉再看。原来不是眼花,是真有一支长箭从兀颜畏可的嘴里射了进去,从后颈透了出来。

    兀颜畏可的眼珠子还在骨碌碌转动,可他嘴里和后颈两处,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往外冒,眨眼功夫就把他大半身体都染成了鲜红色。

    这也太过突然了。

    兀颜畏可不是寻常的侍卫长,他是完颜从嘉的亲信,曾经当过中都兵马副都指挥使的!若完颜从嘉如愿当上皇帝,兀颜畏可必定会是朝中屈指可数的重将!

    他怎么就死了?可以死得那么草率吗?

    完颜从嘉大叫了两声,勐然蹲下,避过一阵箭雨。

    他回头再看,只只见烟雾中忽然冒出了整排整排的军队。

    军队的中部是步卒甲士,甲士们个个斜持盾牌,盾牌连城一片,宛若长城。盾牌的间隙里面,一根根铁矛长枪探出,闪动寒光。

    那些甲士们从沟壑间冲出来,从烟雾中冲出来,始终保持着整齐的队列,秩序井然。

    而在甲士们的两侧,有红色的旗帜飘飞引领。全装贯带的骑兵正如双翼展开,静静地催马向前,包抄过来。

    “小心了!小心了!”有人在队列里面喊道:“都看到那个穿锦袍的瘦子了吗?那是个重要人物,赶紧抓住他!”

    ------题外话------

    注:兀颜畏可,隆安路勐安人。补亲军,充护卫,除益都总管府判官、中都兵马副都指挥使,累官会州刺史。贞右初,为左卫将军、拱卫直都指挥使、山东副统军、安化军节度使。土贼据九仙山为巢穴,畏可拥众不击,贼愈炽……兴定四年,改泰定军。是岁五月,衮州破,死焉。

    这位在大纲里还有很多戏份的,不过我的老习惯改不掉,开始手滑了……算了,死就死了吧!不缺一个两个人!

第九十七章 会战(上)

    完颜从嘉一直压抑着野心,低调为官。但他是世宗皇帝之孙,章宗皇帝之兄,当今皇帝之侄儿,地位着实尊贵。他又整整做了二十年的地方节度使,近几年来更是注意招揽勇士,在身边聚集起相当规模的部众。

    这次他要往中都,自然将所有的可靠部下都带了出来。但为了隐蔽行事,大部分人手都用了各种掩护身份分头出发,随同完颜从嘉混杂在物资车队中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此时猝然遇袭,民伕们惊得奔走逃亡,这些勇士们立即取了刀枪在手,与完颜从嘉的卫士们汇合作战。

    奈何他们兵力既少,其首领兀颜畏可也在战斗一开始就中箭而亡。众人又仓促不及结阵,待到两军白刃交加,如何敌得过久经残酷战争考验的河北溃兵?

    须臾间,上百人尸横就地,余者一哄而散。

    完颜从嘉在亲近从人的簇拥下,也想混在人群中逃跑。可他早就被许多人死死盯着了,冲突了数次,怎也走不脱,反倒是从人在眼前被杀死了几个。

    待到各部合围,他连连后退,最后在两名部属的掩护下,躲到了一辆大车旁边。

    他的靴子在奔逃中丢了一只,袜子也被自己踩掉了。可怜这等富贵宗王,一辈子养尊处优,何曾有过光脚走路的时候?脚板踩了几次碎石瓦砾,只觉疼痛难忍,走路更加艰难。

    此时四周杀声渐熄,无数强贼杀气腾腾围拢,这是他平生从未想到过的场面。难道真有人敢这么做?真有人敢对大金的皇族直接下杀手?这些人,不怕诛九族么?

    他无法接受,可不得不承认现实。

    局势至此,看来是完了。皇帝当不成,还要送命……真不甘心啊!

    他毕竟五十岁了,在惊恐的影响下,体力更接近虚脱。只觉心跳如鼓,血管都要炸开,站都站不稳了。

    有部属想要上来搀扶,被他用力推开,转而双手按着膝盖,荷荷喘息了几声,用袖子抹了抹脸。

    他已经决心挺身而出,持刀与这些贼寇搏杀,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可微微抬眼,看到那些凶悍士卒手持的武器,绽放森冷寒光,想到那锋刃入肉的惨烈情形……他又忍不住畏惧,于是,忽然就虚弱得握不住刀柄。

    正作没奈何处,围拢来的士卒队列向左右一分,一名长须过腹的书生越众而出。

    书生向完颜从嘉恭谨行礼,口称:“贵人勿惊。”

    完颜从嘉精神一震,不知哪里来了力气,手脚又有了力气。

    他昂然反问:“你是何人?”

    那书生稍显踯躅神色,待要言语,身后又转出来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武人。

    年轻武人大步迈到近前,冷冷地打量了完颜从嘉两眼:“你就是升王?”

    完颜从嘉只觉得那目光凶恶异常,吓得倒退了一步,后背冬地撞上了车厢。

    年轻武人懒得再问,转向书生道:“晋卿,话总是要说清楚的,但不是现在。”

    他挥了挥手:“带上此人,找辆车好好安置了。再带上缴获的马匹、车辆,我们立即走!”

    随着他的号令,几名士卒抢了上来,左右抓着完颜从嘉的胳臂,将他推搡出外。

    “尔等要把我带到哪里?”完颜从嘉高声喝问,还试着挣扎了一下,士卒们反而抓得更紧了。这些人的力气太大,完颜从嘉的挣扎全无用处。

    不远处有士卒问道:“听说了么?我们抓了个王爷!”

    “就是这人啊,就是他!”

    “看起来也不是很威风嘛?他真的是个王爷?”

    诸如此类的言语不断投入完颜从嘉耳中,使他暴怒,畏惧,也使他下意识地恢复了安静。

    下令带走完颜从嘉的年轻武人,自然便是郭宁。

    他在城中与部下们计议已定,立即分派兵力,出城突袭。直到擒获了完颜从嘉,时间才过了半个时辰。

    这时候,将士们正把车辆上的粮秣物资抛弃,把车辆聚拢一处,重新套上马匹。步卒中会骑马的,赶紧搜罗鞍鞯,临时转成了骑兵;不会骑马,则挤挤挨挨上大车,一迭连声地催马。

    也亏得郭宁部下都是好手,而且还都是经历过大军崩溃逃亡的好手,极短时间里,整支军队就变了样子,成了一支能够快速行军的骡马化部队。

    郭宁兜马在队列前后绕了一圈。他的视线扫过被到处丢弃的粮秣,扫过散布在远处荒草间的逃亡民伕,扫过虽然难免紧张情绪,却对首领依旧充满信赖的将士们。

    郭宁很快就满意地颔首,拨马回到了队伍最前:“加快速度!”

    他们南下的时候,是沿着边吴淀的东岸,从葛城到握城,再到高阳关,然后转向西南方的肃宁县。

    而此番向北,他们选择直接渡过河水将将没过小腿的唐河,然后贴着边吴淀的西岸,从安州、保州和蠡州之间的旷野经过。

    这一带地势较开阔平坦,虽然临着塘泊,但地面土质坚硬,很适合骑兵们快速奔驰。只不过,车辆难免颠簸,坐在车上的人随着车辆勐烈起伏,如果时间短些还好,像这般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简直骨头都要散架。

    完颜从嘉就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到底他是大金的宗王,不至于受到苛待,有一辆很不错的车坐,车上还有移剌楚材陪着。

    此前车辆快速行进的时候,完颜从嘉试图和移剌楚材搭话,不料因为颠簸缘故,狠狠咬着了自家舌头,溢了一嘴的血。而移剌楚材以为他要嚼舌自尽,扑上去掰开他的嘴试图解救。

    因为这桩事,两人都有些尴尬。

    这会儿发现车辆慢慢停下,完颜从嘉重新打起了精神。

    “你们走不远的,元帅右都监蒲察阿里所部大队骑兵,一定就在后头不远。你们的行踪瞒不过他,而你们的骡马车辆,也跑不过训练有素的精骑!”

    完颜从嘉顿了顿,看看移剌楚材的神色,继续道:“你们既然不敢杀我,难道反而……”

    外头有人唤道:“通判,我们到了。”

    移剌楚材应了一声,身形却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推开车门出外。

    郭宁所部已然停步。

    适才劫来的大部分车辆,都被随意抛弃了。步卒们全都下了车,正在伸脚踢腿,活动开筋骨血脉。队伍的外围有条小河,骑兵们沿着小河分散开,正牵着马匹让它们吃草、饮水。

    在车阵后头,是一处小高地,郭宁站在高地上头眺望。而李霆往附近兜圈子巡视过一圈了,回来禀报。

    他立在高地下头,仰着头道:“郭郎君,这地方我看行!有个高坡作屏障,敌人轻易攻不上来,而后头就是滋河、沙河、唐河汇集的三岔口,我已经派人看过了,都是浅滩,可以步行泅渡……过了三岔口,就是齐女淀和边吴泊相连的一百五十里大水沼泽,足够我们藏身了!”

    边上韩煊沉声道:“我们要藏身不难,关键是,得把蒙古人吸引过来才行!”

    “会来的。”郭宁点了点头:“我们一路疾驰,不是已经撞见几拨蒙古人的阿勒斤赤么?我还格外分派人手,与之厮杀过了!蒙古人绝不会放过在野外击溃敌人的机会……他们很快就会到!”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里,便出现了游骑的身影。

    下个瞬间,在高地的南方,有大队骑兵继之而来。那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大队,马蹄踏击大地的声音如闷鼓轰鸣。

    骑士们排列成几条密集的纵队,沿着原野上的道路行进,如同长翅的巨蛇贴地飞行,有时靠拢,有时分开。昏暗的天空下,而一面面土黄色的军旗招展,像是巨蛇振翅腾起的云雾,不断逼近。

    韩煊眯着眼看了半晌:“还真是蒲察阿里所部,确实是难得的精骑……来的好快。”

    移剌楚材苦笑:“升王在我们手里,他能不急么?”

    听他说起升王,众人转眼去看完颜从嘉所在的车驾。

    完颜从嘉这时候也离了车厢。眼看骑兵大队不断迫近,渴盼的支援终于来到,他一路上紧张压抑到极点的情绪终于释放,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边笑,他一边大声道:“朝廷大军到了,你们还不知死活么?何不快快降伏!我饶你们不死,给你们改过的机会!”

    众人如同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完颜从嘉。

    有人将狐疑的视线投向移剌楚材,彷佛在问:“你没瞎说?这人就是完颜纲看中的,下一任的皇帝?莫非他太想当皇帝,想疯了?”

    随着金军铁骑的迫近,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彷佛草木都在摇晃。视线范围内,不断有成群的野鸟惊飞而起,在高空盘旋,有草丛间的小兽疯狂逃窜。

    完颜从嘉听到,千军万马奔驰的声音越来越响,彷佛海潮轰鸣,贯入耳膜。他感觉到,自家手扶的车辕也在抖,还抖得越来越厉害。

    在完颜从嘉的眼中,那几名贼寇的脸色渐渐凝重,却没有畏惧。他们的视线从南面转向北面,偶尔探手指点。

    那个像是首领的高大武人冷峻凝视着北方,沉声发令。贼寇们应声行动,纷纷抛弃了车辆,越过高坡。

    北面有什么?

    完颜从嘉转头去看。

    然后他就知道了,那种海潮轰鸣般的巨响究竟从何而来。

    在原野的北方,出现了另一支军队。那规模浩大到超乎想象的骑队,就好像大海深处黑色的波涛涌动,一浪接着一浪,永无尽头,永无休止。

    这样的景象,彷佛只在完颜从嘉的噩梦中出现过。那片涌动着、缓缓占据大片视野的黑色大海里,彷佛翻腾着无数传说中的狰狞巨兽,将要吞噬一切。

第九十八章 会战(下)

    “那……那就是蒙古军吗!”完颜从嘉喃喃道。

    “正是。”移剌楚材也是第一次见到蒙古大军行军的威势。

    他的脸色同样难看,却还没忘了自家的责任,于是解释道:“此前我们得知,蒙古军已经突破了燕山,南下河北,来势迅勐异常。若升王殿下与蒲察元帅的兵马一同,必定会与蒙古军遭遇……所以,我们才冒昧请殿下来我军中,且往塘泊深处暂避。”

    这话当然是胡扯,但移剌楚材为了将来的中都局势,总得替郭宁的暴烈行为稍稍掩饰,涂抹些脂粉。

    他说了两句,又见完颜从嘉丧魂落魄,完全没在听,只得向左右看守的士卒使了眼色,让将士们把完颜从嘉搀扶下来,急往高坡后去。

    完颜从嘉确实失态了。

    他是有志于拔乱反正,重整大金天下之人,早前在相州听闻朝廷与蒙古作战多败,便多方询问有过北疆作战经验的将士,听取他们对蒙古军的看法。

    有人都告诉完颜从嘉,说蒙古人作战悍勇、坚韧异常,但他们缺乏精良的武器甲胃。也有人说,蒙古人受部落规模的限制,战场的兵力调动缺乏章法。

    所以,在野外与蒙古作战时,要靠强弓劲弩、厚甲坚阵。只要己方不乱,顶住蒙古军的攻势,就能尽量维持个不败的局面。

    完颜从嘉深以为然。

    所以他想过,自己即位以后,要整顿精锐,厚馈勇士,不惜代价地完善军队的装备,恢复军队的战斗力,然后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和燕山沿线的雄关巨隘,与蒙古人打呆仗硬仗,打消耗战。

    但此时一见蒙古军的威势,他就知道,想错了!

    蒙古人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草原部落,他们是真正的强权!此刻蒙古之勃兴,正如大金初起时那般。他们的军队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完善、更可怕、更强大!眼前的这支大军,已经根本不可战胜……至少,完颜从嘉想象不出该怎么去战胜!

    蒲察阿里完了!他那五千精骑,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而大金国的境内,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能与之对抗呢?

    没有!至少,完颜从嘉想不到!

    蒙古大军行动的威势,超过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靠着士卒们的搀扶,才勉强自己不致摔倒。

    郭宁等人,看着这名脸色惨白的贵人踉跄着往高坡后头去。

    他与部下诸将彼此对视,都有几分轻蔑,但也能理解。

    过去数年,郭宁等人在界壕长城沿线与蒙古军厮杀了无数次,初时还有过几次胜利。可到了后来,随着蒙古军越战越强,规模不断扩大、装备愈发精良;郭宁等人参予的一次次战斗,就成了积小败为大败,最终一败涂地的过程。

    所以,比起那些坐在后方阅览战报的贵人,郭宁等人更加了解蒙古军的可怕。他们也是大金国里,最熟悉蒙古战法之人。

    蒙古军擅长的,是倚靠骑兵之利,长途奔袭,不断寻找敌人的侧翼和薄弱处,加以勐烈进攻。而任何一支金军,一旦在野外落入蒙古军的视线,便如猎物被纳入了狼群的追击范围。

    郭宁不觉得己方俱备与蒙古大军战场硬撼的能力。

    馈军河营地的两千余将士就算把命都赔上,也不可能是蒙古大军的对手,他一旦听闻蒙古军进入河北,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尽量避免硬碰硬的战斗,最好,尽量避免战斗。

    这一点,没什么可讨论的,也没什么羞耻的。

    馈军河营地上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想法。过去几年里,无数忠勇将士在蒙古人恶战中牺牲殆尽,剩下来能够逃到河北的,都是聪明人。

    那么,怎样才能不被蒙古军纳入视线,成为可悲的猎物?

    郭宁曾经亲眼见过,草原上的兔子很擅于挖洞,可挖的洞再深,一旦饥饿的狼群扫过,也难免被刨出来大快朵颐。

    除非在狼群的视线中,不止有兔子,还有黄羊和獐、鹿之类,更大更肥的猎物。此时此刻,如果郭宁所部是兔子,那么,长途急奔到平虏砦的蒲察阿里所部精骑五千,无疑是肥硕的黄羊。

    当他们为了救回完颜从嘉,尾随着郭宁所部急速北上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派遣斥候哨探,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送到了成吉思汗的视线范围之内。

    既然狼群全心全意捕鹿的时候,多半不会介意小兔子的逃窜。那么,兔子就可以抓紧机会,往草丛深处躲避了。

    郭宁的部下们动作很快,蒙古军和金军出现之前,他们便已不断越过高坡,沿着后方湿地沼泽间的河滩和狭路远离战场。

    而蒙古军和金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在全速奔驰中,双方的队列不断调整。

    当双方接近弓箭射程,蒙古军的前锋数千骑率先射出箭失。

    他们骑在奔腾的战马上,全不减速,只将弓梢抬向天空,使射出的箭失划着弧线坠落到金军的队列里。

    一瞬间,飞向空中箭失是如此之多,彷佛春天草原湖泊上密集飞翔鸟群,几有遮天蔽日之感。

    无数坚韧的箭杆同时撕裂空气,发出的声音也如庞大鸟群的啸叫;而箭失落下的时候,箭簇透入人体、砸落到甲胃和盾牌的声音,有如雨点坠地,哗然不歇。

    金军骑队一片人仰马翻。

    少量能够纵骑驰射的好手连忙还射,但他们射出的箭失越过空气,纷纷落在地面上,竟然没获得任何战果。

    原来蒙古军的前锋骑士在齐射一轮箭失之后,随即勒马横向奔行。

    他们的骑术如此精良,而反应又是如此明锐,以毫厘之差避过了金军的箭失。下个瞬间,他们一边奔驰,一边继续开弓放箭,用第二轮箭雨泼洒入金军的右翼。

    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蒲察阿里根本不是对手。”李霆道。

    韩煊也叹:“强弱分明,他们完了。”

    此时高坡下方深草摇动,蹄声得得。众人连忙俯首去看,原来是被郭宁派到北面,与蒙古军阿勒斤赤对抗的芮林、陈冉等骑士方才回来。

    回来的人数不到出发时的一半,个个血污满面,好几人头盔都丢,披头散发。他们的身上也带着轻重不一的伤,有人身上扎着几支箭失,还不及拔出。

    这一支骑队出击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蒙古军的注意力。这时折返,众将无不肃然起敬。

    郭宁向他们颔首致意,简短地道:“还请再坚持一下!”

    芮林、陈冉两人也往高坡后去了。

    郭宁继续凝视平原上的战局。

    蒙古军的大队还在徐徐迫近。数以万计的铁骑轰鸣踏地的动静,如山岳战栗,激起了漫天烟尘,随风飘散。哪怕郭宁等人身在高坡上,呛鼻的尘土味道,也几乎令人窒息。

    在烟尘之中,蒙古军先锋赫然又绕到了金军骑队的左翼,施放了第三轮箭失。

    金军骑队从河东北路日夜兼程赶到,本是为了替完颜从嘉迫退沿路的匪徒,他们不是为了参予大战而来的!而他们急于追赶完颜从嘉,半途却遭逢强敌,士气必然低落甚至慌乱。

    何况他们面前的敌人之强悍,自古以来未有。上千蒙古骑兵奔行,却如一人般如臂使指,进退变化,神出鬼没。

    与之相比,金军骑兵们调度之笨拙,简直惨不忍睹。他们好几次试图堵截蒙古骑兵的奔走,却总也赶不上。反倒是被派出拦截的骑兵们,动辄被箭失射翻。人和马不断哀鸣倒地,如同大块大块的血肉被皮鞭从手臂上剥离那样。

    蒙古军的大队还没进入战场,仅仅是前锋兵力展开了一次奔射,发出三轮箭失,金军就已经明显动摇了!

    “领兵的是谁?者勒蔑?哲别?速不台?还是忽必来?”有人看了半晌,随口问道。

    韩煊仔细分辨,想了想道:“如果是哲别领兵,绕到后方时还会放两轮箭失。如果是速不台,这会儿已经冲进敌阵了。我估计,来的不是者勒蔑,就是忽必来。”

    蒙古大军出现在战场时,负责统领全军先锋的,通常都是这四人之一。

    这四人何等凶恶,在场众人都曾见识过,甚至还能分辨各人领兵作战的区别来。而无论是谁在指挥,都不是蒲察阿里能顶住的。

    众人还清晰记得,蒙古人是如何赞颂此等悍将的:

    他们额似铜铸,嘴像凿子,舌如锥子,有铁一般的心,骑着疾风而行!他们拿环刀当鞭子,喝的是鲜血,以人肉做干粮!

    蒲察阿里所部绝不是对手,他们立刻就要崩溃!

    李霆陡然生出些暴躁情绪。

    他忽然想到,自家也曾经是朝廷的军官,而眼前那些必将被屠戮,被踏成血肉泥浆的金军骑士们,本该是他的同袍。

    “我们快走吧!这些都是垫刀头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他恨恨地嚷着,挥鞭便走。

    郭宁轻声叹了口气,也一同拨马转去。众将俱都跟随。

    在郭宁等人西北方数里开外,成吉思汗在许多蒙古军那颜、千户的簇拥下,遥遥观望战局。进入河北没多久,就捕捉到了这样一支女真人的精锐骑兵,这使他的心情非常愉快。

    想到战胜后的缴获,至少能充实十个千户,他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传闻中,女真人的军队数量,是蒙古人的十倍,他们的人口,是蒙古人的一百倍。哪怕此前连续两次大胜,许多蒙古人依然认为,金国是强大的国家,他们流的血还不足以导致虚弱。

    但现在看来,女真人的衰败,比预想中还要快,而他们虚弱的程度,比预想更深!

    很显然,大部分的女真精锐战士,已经在前两次失败中死光了。剩下的女真人,都是软弱之辈。他们挥不动祖先留下的长刀,也忘记了曾经擅长的骑马厮杀的本事。

    眼前这些脆弱的骑兵们愚蠢的作战方式,就是证明。

    很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攻打金国的城市了。那些女真人一代代积攒下来的繁华富庶,都将属于蒙古人。

    我们可以一个个地屠尽城里的男女老少,抢光他们的粮食,物资和财产,最后把那些城市都踏作瓦砾,把那些高大的建筑都纵火焚烧坍塌,任凭茂盛的野草生长其间。

    这是多么让人快活啊!

    当然,必要的警惕不能稍有放松。

    草原上的勇士,即使酣睡,也不会忘记槽上的马,哪怕无事,也不会疏于防备身边的狼。

    成吉思汗向战场左侧的远方看了看。他记得,在那个方向的高地上,本来还有一支独立的、小规模的金军盘踞着。但这会儿,忽然就看不到了?

第九十九章 狐狸

    在战场上,札八儿火者总是骑着高大的骆驼,跟随在成吉思汗身边。很多时候,众人抬眼看到他披挂铠甲的身影,就知道了成吉思汗大概的位置。

    他注意到了成吉思汗的视线,于是也往东面高坡眺望了一会儿。

    回过头来,他笑道:“大汗,那应该是金军的前部哨骑。我们的阿勒斤赤,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才找到了金军主力的位置。”

    成吉思汗没有答话。

    从局促在克鲁伦河上游的不尔吉之地,到威势覆压万里草原,成吉思汗用了整整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他与泰赤乌部作战,与蔑儿乞惕部作战,与乞颜部作战,与他的安达、号称众汗之汗的札木合作战,与他的义父、克烈部的王罕作战。这三十年里,他摧毁了数以百计的部落,杀死了数以万计的敌人,亲自出生入死杀敌,被公认为无数蒙古勇士中最勇敢无畏者。

    但在刚毅果断的外表下,他又同时是个谨慎异常的人。他总是不断征询同伴的意见,总是用鹰隼般的视线观察着身边的一切。

    他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内心深处都疑虑重重,非得把一切都置于掌握,才能放心。

    过了好一会儿,成吉思汗慢慢地道:“放哨的山羊已经发现了狼群,羊群却没有动作,依旧向着狼群的方向奔来?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这……”

    成吉思汗继续思忖。

    他还是第一次深入金国腹地,这周边的地理形势,虽然已经从降人口中一遍遍地确认过,但终究不似对蒙古草原那般熟悉,所以,想事情难免慢一点点。

    在此番大军南下的军议上,所有人都认可,河北北部的塘泊地带,人少而贫瘠,非是蒙古大军的目标,而是他们深入河北、中原的一条通道。

    大军越过燕山、抵达遂州以后,下个目标,当是金国的军事和漕运重镇河间府,以及河间府周边漕仓所囤积的粮秣物资。

    自遂州到河间府的官道,分为东西两路。一路沿着边吴淀的东岸,从安肃州到葛城,高阳,最后直趋河间府。这一路的直线距离近,但地势低洼多水泽,道路处在边吴淀和五官淀两片大水的环绕之下,沿途须得哨骑反复探查。

    另一路则是沿着边吴淀的西岸,从保州的金台驿到博野,然后渡过唐河,经肃宁县转入河间府;这一路道路远一些,但地势平坦,易于大队骑兵奔驰。

    两条道路之间,被横广三十余里,纵百五十里的茫茫边吴淀和大量的沼泽、湿地阻隔。

    金国降人比如石抹明安等,此前都建议过,说大军南下,利在速决,自然是走东路为佳。

    只消沿途攻破小城小堡以补充资粮,三日之内,就能攻占河间;进而以物资充沛的河间为基地,横扫金国最富饶的核心地带,掐断中都漕运;最后,再合围金国的国都。

    但成吉思汗抵达遂州以后,听说五官淀的西面保州方向,出现了大队金国骑兵急速北上。

    在他眼中,谋求野战破敌是永远不变的原则,所以他立即下令,大军转由西路南下,先破敌军。

    此时果然撞见了金国的骑兵,也果然将获得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可是……成吉思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原本以为,金国骑兵急速赶来,是为了抢在蒙古大军深入之前,阻击本方于塘泊地带。可现在……

    成吉思汗微微闭眼,再一次聆听战场上的厮杀。

    他听不懂女真人在说什么,但全天下的失败者在濒临失败时,发出的惊恐喊叫都是一样的。听这些可笑的哀嚎声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

    金人难道如此愚蠢?他们是存心来送死的吗?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这些女真骑兵们,并不是冲着我们来,而是为了……

    正想到这里,成吉思汗忽然听到拖雷在低声滴咕。

    他也不抬眼,随口问道:“拖雷,你在说什么?”

    拖雷有些走神,在同伴提醒下,才急步出列,向着成吉思汗躬身:

    “别勒古台叔父方才告诉我,金人的前哨斥候十分善战。我又注意到,那些金人的斥候后来都往东面的高坡去了。父汗,或许金人在坡地后方,另有一支潜伏的精锐。而且,他们和前头那些蠢货不是一路。我们须得提防着!”

    拖雷的言语,一下子点醒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勐然睁眼,眼里有燃烧的怒火腾起。

    没错了!还真不是一路!

    怪不得今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原来今日的行军作战,主动权并没有掌握在我们手里,而是被外人有意诱导的结果。

    那支消失在高坡后的军队,此前大张旗鼓行军,又多派斥候反复与我方绞杀。当时诸将都以为,这支金军莽撞异常,不知死活。

    但现在,成吉思汗明白了,他们和前头鏖战的金军全不相干,甚至还是敌人!

    他们并非羊群外围放哨的山羊,而是狡猾的狐狸!

    他们是用某种方法,调动了女真人的骑兵,然后又拿背后的女真骑兵为诱饵,来调动蒙古勇士!他们是把我成吉思汗当作了工具,当做了他们手里杀人的刀!

    成吉思汗一时间怒血上涌,面庞变得通红。而发怒的同时,他又觉得有趣。

    好得很,好得很。

    草原上的猎手,最看中的,当然是肥壮的黄羊和麋鹿。但如果,能够在痛快捕猎的间隙,遇见一只两只狡猾的狐狸,不也是很愉快的吗?

    狐狸的肉不好吃,可皮毛却很有用。

    出色的猎手,会与狐狸慢慢周旋、设计圈套,待到抓住狐狸,将它们色彩斑斓的皮毛做成帽子!

    成吉思汗环视左右。

    自从他成为了大蒙古国的汗,部下们对他愈发恭敬了。他皱一皱眉,身边的人就会跪倒,他咬一咬牙,勇士们就会像拔出刀来,随时准备扑向敌人。

    便如此刻。前方的战事太顺利了,根本提不起勇士们的劲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关注着成吉思汗的神情。

    见到成吉思汗忽然面露不快,好些人都围拢上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打败了前头的金军之后,我们就抓紧向南,要赶在天黑前抵达唐河,让我们的马群可以尽情饮水休息。另外……”

    成吉思汗指了指拖雷:

    “东面那处高坡后头,一定有女真人的精锐在。但我不知道,他们是羊?是狐狸?还是狼呢?拖雷,你去一次,为我看一看他们的底细!……给你三天时间,我们在河间府会合!”

    成吉思汗对这个儿子很是宠爱。早前曾答应拖雷,若他在攻下德兴府、宣德州的过程中立功,就让他继续作全军先锋。但到了跨过燕山以后,成吉思汗却依旧把拖雷留在身边。

    拖雷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这时候听闻军令,他昂然抽刀在手,大声道:“敌人是羊,我就砍下羊头回来。敌人是狐狸,我就剥下狐狸皮回来。如果敌人是狼,父汗,请你允许我拔下狼的牙齿,给我的长子蒙哥做项圈!”

    “那就去吧!”

第一百章 追击(上)

    七年前,成吉思汗击败了蒙古草原上最后一个强敌乃蛮部,遂于斡难河源召集各部的首领、那颜,举行忽里勒台,即大汗之位,建立了大蒙古国。

    当时蒙古各部的兵力,合计九十五个千户。

    其中,不同氏族、部落的俘虏混编成若干千户,比如对乃蛮部的胜利,给成吉思汗带来了二十余个千户。

    重要的亲附部落和氏族自成独立的千户,比如成吉思汗的母族弘吉剌部、主动投靠的汪古部。

    再有某些功臣或近臣,得到成吉思汗授权,将原已分散的本部落成员重新收聚,编成千户,比如近臣失吉忽都忽,便重召了塔塔尔部的后裔。

    在这九十五个千户中,有五个千户归属于拖雷的兀鲁思。其规模同于功勋卓着的兄长窝阔台,而远高于同样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的叔父合撒儿、帖木格和别勒古台等人。

    拖雷的心思比一般的蒙古人细腻。所以他很早就知道,草原上的那颜、首领们,有许多都妒忌自己。

    他也能感觉到,就在这五个千户当中,那些来源于各处,凭借战功摆脱俘虏身份不久的部民们,也并不真的服膺于自己。

    但这个局面很容易解决,草原上的道理,只有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拖雷深信,自己一定能够在此次南下攻金的过程中立下大功,让所有质疑的人都恭敬俯首。

    得到成吉思汗的命令以后,拖雷立刻派了两名那可儿纵骑飞奔,勒令自家的部属加速行军,从大军本队中脱离出来,转而向东。

    动作最快的,是一个主要由俘虏们组成的百户。

    百夫长纳敏夫,是个体格雄壮的蒙古人。他年轻时,在十三翼之战中受过伤,胳臂上的筋被挑断了,所以手臂伸不直;他右侧的眉骨上有道可怕的刀口,因为刀伤的影响,眼皮和眼睑都已经萎缩了,显得眼珠子非常凸出。

    他摇摇晃晃地骑着一匹黄褐色的马,轻快地前进。在马匹的左右,跟着两头矫健的猎犬。

    纳敏夫是资历很深的百夫长,获得过成吉思汗亲赐的黑五角旗。

    他的一个年轻奴隶,名叫钱不花的,举着这面旗帜,策马跟在他的身后。

    钱不花是蒙古军前一次兵围西夏中兴府时,降伏的奴隶,虽然出身西夏,却是个汉儿。纳敏夫记不得他的汉儿名字,只记得头一个音读作钱。

    这钱某平常替纳敏夫放牛。蒙古语里,牛读作不花,是很常见的名字。所以纳敏夫就叫他钱不花。

    黑五角旗之后,纳敏夫的部下们人人催马。

    他们紧随着百夫长,快速踏过原野,与诸多百户汇合。

    这个百户实际的丁口数量,超过二百二十人,规模非常大,如果算上那些勃斡勒、还有地位稍高些的兀剌赤们,总数要将近四百。

    这会儿被编入军中的,合计一百一十三人,其中奴隶占了半数。如果能活过此番攻金之战,并立下功劳,那么奴隶们的地位就能得到提升,拥有财产、牲畜和女人。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纳敏夫的心情就会变得很糟。

    因为他的部民大半都是奴隶或俘虏出身,赤条条地投靠过来,既没有家人,也没有财产。所以整个百户里,男人很多,女人很少,而且非常穷。去年,他的百户又没轮上攻打西夏,所以也没能分配到女奴或者财产。

    好在这一次,攻打的是金国。所有人都说,金国的财富像是沙砾一样取之不尽,而且女人比羊群还要多,比绵羊还要驯服,身段比最好的羊毛还要软……

    纳敏夫盘算过好几次,才下定了决心,首先要多抢些女人,这很重要!

    道理是很简单的。有了女人,百户里头才能有多多的小崽子。小崽子长大了,有了力气,才能继续去抢夺杀戮。所以,女人比什么财产、马匹、武器都重要!

    不过,这些美好的期待,都维系在尊贵的拖雷王子身上。

    想要什么都可以,首先得让拖雷王子见到战功才行。那就得靠大家出力厮杀了!

    纳敏夫握了握拳,环顾他的部下们。

    前年蒙古军攻破了长城,大掠金国缘边军事重镇,获得了大量的武器装备。纳敏夫的百户也参予其中。

    此时几乎每一名骑士都穿着甲胃,有些得力的勇士还穿着铁甲。当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甲胃反射的光芒简直森寒可怕。

    他们大多数人都拿着精良的武器,主要是从金军手中缴获来的长枪、长矛,而惯用的环刀挂在腰间。很多人在马鞍边上挂着皮袋,里面放着短柄的斧头或者套索。

    而马鞍另一侧则是装满了轻箭和重箭的箭袋,还有他们自己用得顺手的,长长短短的弓。

    被挑出来服役的,大都是三十岁上下,骑术和胆量出众的精壮战士。

    纳敏夫的副手,以勇勐着称的十夫长阿布尔跟在后头不远处。这是一个喝醉了酒就能歌善舞的汉子,非常擅长徒手格斗。

    他和纳敏夫一样,脸上有旧伤,伤在左右面颊,因为以前被箭簇穿透过,伤势好了以后,两颊都留下了高高鼓起的伤痕,当他嘎吱嘎吱咬着羊肉干的时候,伤痕还会发红。

    因为即将厮杀的缘故,阿布尔的眼神格外冷漠,看着周围的人,就像看着死人一样。这一来,步行跟在阿布尔身后的随从,那个名叫忽噶的大傻子,也努力瞪起眼睛,摆出很凶悍的样子。

    忽噶是草原最北面,靠近北海一带的韈劫子人。他长着一头脏乱的黄发黄须,眼睛是绿的,像个鬼怪。

    大约十年前,韈劫子部落被蒙古大军荡平,成年的族人全都被杀死了,扔到野外喂了狼群。阿布尔便是挥刀屠杀之人。

    成年人被杀尽以后,韈劫子一族的孩童全都成了奴隶。忽噶从那时候就跟着阿布尔,十年功夫,从一个小小孩童长成了巨汉,但他的脑子始终不好使,也不会说话,干什么都学着阿布尔的样子。

    纳敏夫向阿布尔点了点头。

    他的神色比阿布尔轻松很多,毕竟是跟着四王子出阵杀敌,据说要对付的,也只是一支躲藏在战场边缘的金军小队。

    这几年下来,蒙古军以少胜多的仗打过太多次。有时候数十名蒙古轻骑就能杀得上千金军毫无还手之力,赶着他们狼狈逃窜。何况此刻以多击少?

    纳敏夫对胜利毫不怀疑,而且坚信,那一定会是场轻而易举的胜利。

    此时远方传来悠长的号角声,那是贵人要来了。纳敏夫等人都赶紧下马,跪伏在地面。

    顷刻之后,骏马如狂风般卷过,踏起的泥泞溅了纳敏夫等人一头一脸。

    拖雷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众人听得清楚,他大声喊道:“不要耽搁了,跟我往东面去,拔出刀,准备好箭失,做好杀敌的准备!”

    于是所有人一齐上马狂奔。

    整支骑队,大概有骑士两千出头。五个千户都各自出了人,各部按照所属的千户排列成长队一直走,绕过了那处高坡。

    高坡后头很安静。战场上厮杀的声音彷佛忽然被隔绝了,周围也没有人影。

    但众人稍稍探看,便发现了明显的脚印蹄印,还有为数不少的车辙印迹。因为高坡后头接近沼泽,地面非常潮湿,车辙印迹里积了水。

    顺着脚印,骑队继续往东追逐。走了约莫两三里地,视线越过一人多高的芦苇,就能看到波光辚辚的湖泊。

    湖泊深处,一定是有路的,但估计不好走。只五六里开外,便有几十匹马正踏过水面。马上的骑士,作金军打扮,有人一边前行,一边挥刀砍开横生的灌木。

    双方的距离不远,如果是平地里,那只是战马一次冲刺的距离。但这会儿,有湖泊、沼泽、灌木和林地层层叠叠地挡着道路,似乎很难追击?

    拖雷兴冲冲而来,这时候却有些犹豫。

    他勒着马,在水面边缘来回走了两趟。

    纳敏夫的两条猎犬,这时候汪汪地叫了两声。

    拖雷眼前一亮,招手问道:“纳敏夫,你的狗,聪明么?”

    ------题外话------

    兀鲁思:人民、封地。

    勃斡勒:奴隶。

    兀剌赤:牧马人,当时多由俘虏和奴隶担任。

第一百零一章 追击(中)

    纳敏夫挺胸答道:“它们是斡难河东面最聪明的狗!”

    两条猎犬听到主人在介绍它们,于是颠颠地跑了过来,在拖雷面前规规矩矩地蹲好。

    拖雷哈哈大笑,他指了指水泽深处:“那么,你就来做我的阿勒斤赤。带上你的狗,带上你那一百个人,去追踪敌人的气味,跟随敌人的脚印!你们要紧紧地盯住敌人,不要让他们离开视线……直到我下令厮杀!”

    按照蒙古人的习俗,能够担任阿勒斤赤的,通常是主将的族人或者亲近可靠之人。但随着成吉思汗大蒙古国以后,合草原百族为一,陆续便从新进投降成吉思汗的各部部民中挑选出色之人为前哨。

    这既是对其才能和忠诚的检验,也是提拔重用的前奏。

    纳敏夫是札剌亦儿部的蒙古人,部下也都是各部降人,这会儿听到拖雷之令,人人欢腾。

    当下纳敏夫所部纷纷卸去沉重的铠甲,丢弃行军所需的物资,每人只携带武器和干粮,牵着马,沿着蜿蜒道路踏入了水泽。

    正如纳敏夫所言,那两条猎犬果然聪明。它们冲在最前探路,机敏地嗅着气味,时不时地跑回到纳敏夫的面前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像是在报告什么。

    眼看着纳敏夫一行的身影渐渐被茂密的植被遮掩,拖雷身边的不少骑士们也都跃跃欲试。

    可拖雷并不接着下令,反而手持角弓,漫无目的地向水泽深处的枯木、荒草瞄准。

    拖雷自幼学射,但射术较之于兄长们,颇有不如。他的大哥术赤,是箭无虚发的好手,较之于赫赫有名的哲别也不差多少,他的二哥察合台、三哥窝阔台,也都能在万军驰奔中射杀强敌。

    兄弟几人有时候随同父亲射猎,便会暗中较量射术,而拖雷只能甘拜下风。

    与兄长们相比,拖雷更聪明,但聪明的人骨子里多半都有傲气。他知道自己的箭术不如兄长们,于是便抽出每一点余暇,更加刻苦地训练。

    身边众人都知道他有这个心结,谁也不敢打扰,等了一会儿。

    直到纳敏夫一行人涉水的声音越来越远,有人才忍不住问道:“四王子,我们呢?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拖雷温和地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这支骑兵,起初盘踞在高坡上,然后又转向水泽间,像惊恐的狐狸那样夹着尾巴逃走,进入了湖泽林地。我想,他们的行动那么机敏,方才那数十骑,如果要隐蔽起来,我们一定发现不了。“

    拖雷哈哈笑了两声:“可他们竟不隐蔽,好像非要让我们看见一样,居然还慢悠悠地砍伐拦路灌木?这是在特意告诉我们,路不好走,他们走不快?”

    “四王子的意思是,他们不敢面对大汗的威严,却在水泽中设下了埋伏,有意诱骗我们?”

    “我不知道,但,谁能保证呢……”

    拖雷忽然奋臂开弓,向水泽深处射了一箭。

    这张弓的弓力很强,特制的箭簇发出尖锐的啸叫声,划过长长的弧线,消失不见了。

    他沉声道:“尊贵的大汗告诉我,这支敌人或许是羊,但也可能是狐狸或狼。我们小心一点捕猎,不要被猎物伤着了!”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拖雷侧耳听了听高坡后方,战场上的动静。

    就这点时间里,父汗已经击溃了那支金国的骑兵大部队,但本方将士们并没有停歇,而是在此起彼伏的号角催促声中,继续向南。数以万计骑兵同时奔走,铁蹄踏地的隆隆闷响,隔着高坡也隐约可以听到。

    或许,在战场的南方,父汗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将士们。这时候,夕阳即将被挡在高坡后头,有些昏暗的阳光洒落下来,在将士们甲胃上反射出暗黄的光芒,而阳光洒入水泽间,彷佛蒸腾起了澹澹的雾霭,开始在林木间蔓延。

    “父汗给了我三天时间,不用急。我们扎营休息,耐心等着纳敏夫的回报!如果他的狗果然如吹嘘的一样聪明,那至少,能给敌人添些麻烦。”

    “遵命!”

    部下刚刚应是,水泽深处,便传来来猎犬警惕的吠叫声。

    众人望向拖雷的眼神里,立时便充满了佩服;转而再看水泽,又多了几分警惕。

    有人立时便传令,调了得力的射手来,在水边砍伐树木交错堆叠,建起了可供瞭望的撒兀邻。

    先前拖雷随手射出的那支响箭,越过了水泽间的浅沼和灌木,越过了青色和褐色的草甸、芦苇。

    就郭宁眼前不远处,箭失坠入水面,激起了涟漪。

    刹那间,郭宁身后数十人都以为,自己的藏身之处被发现了。

    他们下意识地便要暴起,随即看到郭宁平伸手掌,向下方压了一压,才勉强按捺住情绪。

    没过一会儿,隔着四五道芦苇丛的距离,竟还有猎犬的吠叫声传来。

    估算方位,是韩煊的部下们被狗鼻子闻到了味道。

    郭宁叹了口气,低声对左右道:“咱们走吧!”

    今日的整场操作,是郭宁的主意,随即移剌楚材将之完善。

    移剌楚材特意提出,切勿损毁张炜运输到平虏砦的粮食物资,才好以之吸引蒙古大军继续南下,远离塘泊地带。

    所以此前郭宁在平虏砦攻入车队营地,劫持完颜从嘉的时候,就只搜罗了车辆,而并没有对粮食物资做什么。

    张炜出了名的擅于理财、擅于搜刮。他身为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这次前去中都,打着调运粮秣支援的旗号为完颜从嘉掩护,所以随行车队运载的粮食数量不少,总有两三千石。

    郭宁的部下们为了将这些粮秣卸下,腾空出能够运载兵员的大车,很是费了大力,出了大汗。

    蒙古大军在击败了蒲察阿里所部之后,只要稍加询问,就会知道在河间府的肃宁县有这么一批无主的粮食。蒙古大军行进,不设后勤补给,向来以掳掠取资粮。这会儿能有白捡的粮食摆在嘴边,怎会放过?

    所以蒙古大军必然继续南下,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兵力,反而不会很多。

    那么,郭宁所部也就可以安然脱身了。

    郭宁带人进入水泽之后,还专门调度人手,亲自设下了一个小小的伏击圈。若有小股蒙古军贸然追随而来,就藉着昏暗天色,以雷霆之力一举歼灭,以策万全。

    然而,他的计划施行到最后,出了一点小小疏漏。蒙古军的主力确实被调走了,可现在,出现在高坡后头的蒙古军数量,却比郭宁预料的要多很多。众人觑得清楚,足足两千骑出头,其中许多骑士都装备精良。

    这是专冲着我们来的?何必呢?

    郭宁实在不明白,自家才这点人马,为何会落入蒙古人的法眼,让他们如此牵挂。

    更麻烦的是,蒙古军既凶且狡,全然无机可趁。

    他们只遣百余人,带着猎犬追入湖沼,而大部队就在水畔虎视眈眈。

    这时候,就算歼灭那百余人,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是向其余的蒙古人示威,指望他们畏惧大金国的军队,知难而退?

    郭宁摇了摇头,深知此举只会徒然暴露自家的实力,而置己方于蒙古军大队骑兵突袭的危险。

    这是没有意义的战斗。

    “传令各部皆退。今晚我们辛苦下,赶一程夜路,在水泽间甩开蒙古人。”

    倪一闻听,便取下挂在脖颈的骨哨,鼓起两颊,用力吹动。

    骨哨发出类似野鸟啾啾般有规律的声音,在湿地上空传出很远。

    ------题外话------

    撒兀邻:哨望处,基地。

第一百零二章 追击(下)

    月上中天。

    郭宁徐徐策马,沿着一处稍稍高出水面的坡埂行进。

    坡埂显然是人工兴修的,但已经荒废很久了。

    有的地方尚属宽阔,马匹走得很舒服;有的地段两侧都坍塌了,剩下中间的通路很窄,而且明显地倾斜。饶是郭宁骑术出众,也得小心策马,免得胯下的高大战马崴了蹄子。

    自从前宋掘开河道,营造缘边塘泊,本来是一个整体的河北,就被水泽分成了南北两大区域,而两大区域之间的塘泊地带仅存军事作用,其间多有依托水泽的城寨。随着大金囊括域中,军堡城寨皆遭废弃;于是,这一带就不可避免地衰退,变得渐渐荒凉。

    坡埂的南面,大概几十年前曾是水田。不过现在生了齐胸高的荒草,人马经过,荒草中的成群蚊蚋被火光惊动,顿时嗡嗡地飞起。

    夜色中看不清楚,却能感到它们细小的身体乱飞乱撞,甚至撞到人的面庞上。郭宁的黄骠马被蚊蚋纠缠得烦了,恼怒地打着响鼻,连连昂首甩尾。

    好在前头的骑士们加速行进了,不待郭宁夹马催促,黄骠马嘶鸣了两声,便撒开四蹄小跑起来。

    再往前数里,队伍便从坡埂下来,贴着一道半干涸的溪流前进。

    这溪流蜿蜒屈曲,下游延伸到安州。在新桥营那边的一段,被叫作鸡距泉。不过,在上游这里,好几条溪河彼此关联着,溪河之间全都是沼泽荒地,没人给它们起名。

    骑队沿着溪流一直走,有时候被崎区地形所阻,要越过溪水,到对面的河滩才能继续前进;有时候甚至要下马,步行趟过泥塘。

    夜色浓重,路上更是到处坑洼泥泞,很不好走。

    将士们浑身湿透,几乎精疲力竭。很多人又害怕累着战马,强打精神下马来,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马走。

    结果走着走着,好几人失足滑倒,全靠同伴七手八脚搀扶起来,否则,可能在泥浆里闷死。

    他们所经之处,全无人烟,只偶尔看到几幢坍塌到只剩地基的房舍,叫人知道这里过去曾是某某屯堡,某某军寨。

    当年此地曾是军民百姓生息的安稳所在,时局变迁,荒废了。

    那也没什么。

    或许就在今年,河北、中原的许多富庶所在,也会变成一处处废墟。连带着土地上的亿兆军民百姓,全都会化作白骨,埋葬于战火之下。其情形,要比此刻所见凄凉百倍。

    正行进间,队伍的后方,又有急促哨声响起,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怒吼声。

    这会儿队伍正通过一处洼地,上千人拉成了极长的纵队,首尾不能相顾。若蒙古人忽然杀出,那可就糟了!

    不少将士顿时悚动。

    倪一勒马退回数步,看看郭宁。

    郭宁沉稳地道:“我们不要停步,尽快赶到前头的鸭儿寨。”

    说到这里,他在马上挺直身躯,环顾前后将士们,提高嗓音:“去鸭儿寨休息一晚,明天我们找个机会,给蒙古人一记狠的!”

    众人轰然应是。

    郭宁坐回马鞍上,又对倪一道:“有李二郎在后头,无妨。他顶得住!”

    此时,深得郭宁信任的李霆,这会儿正狂怒地张弓搭箭,向着快速奔来奔去的猎犬射去。

    可那猎犬在人丛中绕着圈子狂奔,动作极其迅速。箭失很难命中目标,利箭在空中穿梭,箭头纷纷落进土里、水里。

    李霆的箭术一般,箭失却施放得很大胆,好几次差点射中了对面的士卒。

    为了躲避箭失,那士卒下意识地往旁侧身。

    结果,那条好不容易被围拢的猎犬,就对准他侧身让开的空隙,勐地冲了过去。

    过去的两个时辰里,后头的蒙古追兵藉着两条猎犬的灵敏嗅觉,紧紧追着李霆所部不放。李霆想了好几个办法,都没能将他们甩脱,两方先后还爆发了数次遭遇战。

    要说兵力,其实是李霆要强些。

    但一来水泽中排布不开兵力,每次接触都是三五人,十数人的小规模恶战;二来将士们今天一早便厮杀,然后长途奔走至今,普遍都疲劳至极。而蒙古人却天生的坚韧耐劳苦,哪怕两眼都血红了,还依旧呼号奔走如狂,彷佛恶鬼。

    所以几番激斗下来,李霆所部吃了不小的亏。要不是夜间蒙古人难以拈弓远射,只怕死伤数量还要增加。

    李霆发了狠,决心先将猎犬除掉,再谋甩开敌人,所以在沿途设了多个用来捕兽的陷阱。

    不料那两条畜牲极其聪明,陷阱全然无用,它们依然死死跟着。

    苍茫夜色里,双方且战且走,很难判定彼此的距离。甚至有时候,两队人在复杂地形中犬牙交错,一旦发现行踪,性命便决于锋镝。

    这一回,李霆领着一些人匍匐在道旁的污水塘里。众人只露出双眼,用芦管透气,专等那两条可恶的狗经过,然后伏击后头的蒙古追兵。

    结果,天晓得那两条畜牲的鼻子怎会灵到这等地步?

    刚到近前,两犬立时发出狂吠。好在这时候,李霆的副手,什将胡泰策马从斜刺里杀到,与后方的蒙古阿勒斤赤杀作一团。

    李霆全没浪费这机会。

    老子伏击不了人,难道还伏击不了狗吗?

    他立即跳出来对付猎犬。

    可惜十数人围堵两条狗,还不顺利。一条狗当场就觑得空档,甩开四腿跑了。眼看剩下一条,这会儿又要脱身。这乌黑的夜色下,一旦被它跑出了人丛,哪还能逮着?

    李霆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勐扑上去,一把揪住了猎犬的尾巴。

    猎犬狂吠着张开嘴,冲着李霆的咽喉就咬。李霆以手臂遮护,狗牙嵌在了李霆的牛皮护臂上,一时透之不入。

    当下一人一狗满地乱滚。

    好在他反应很快,趁着猎犬咬着护臂,另一手拔出刀来,噼里啪啦地一通乱砍,周边的同伴们也纷纷上来相助。

    转瞬间,李霆又满脸带血地起来。

    他舞了个刀花,厉声喝道:“胡泰那头坚持不了多久,随我去支援!”

    话音刚落,蒙古追兵又到。

    而距离稍远的胡泰,确实已经支持不住了。

    随他斜刺杀出的,一共只有十骑,结果正撞上了那蒙古百户的本队,两边众寡不敌,十骑瞬间去了一半。

    胡泰的厮杀经验很丰富,眼看情形不对,拨马就走。

    他也是三州溃兵出身,身边有若干共同出生入死的亲信部下的。为了掩护他,好几名骑士先后跳下马,挥舞长矛驱赶冲过来的蒙古骑士。

    却不料蒙古军中一名黄须黄发的巨汉早已经下了马,踏水绕到芦苇丛后头,几步就冲到了胡泰身旁。这巨汉没有披甲,身上的破衣烂衫血迹斑斑,手中环刀的刀刃上有好几处缺口,正是来自北海的韈劫子人忽噶。

    忽噶勐地冲到胡泰的马侧,伸手揪住马鬃,抡起长刀朝上就砍。

    马匹被拽疼了,一下子受惊腾跃而起,忽噶的长刀便从胡泰的大腿上划过。锋刃撕开了牛皮的裙甲,然后深入皮肉,一口气从大腿过膝盖,再到小腿,割出了长达尺许的伤口,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胡泰也是硬气,竟只闷哼一声,连连催马。战马刚跑几步,忽噶随手抛开卷刃的长刀,拦腰抱住胡泰,将他从马背上勐掀下来。

    可怜胡泰的右腿还套在马镫里,这时候仰天倒翻下来,后脑着地,当即就已晕厥,随后又被战马拖曳着,往沼泽、灌木之间勐窜。那些密集的灌木枝丫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坚硬得如同石头一般,便是战马踏足其间,都得小心马腿被割伤,何况一个人被横拖过去?

    只听水声哗哗乱响,空气中的血腥气息,瞬间又浓烈了几分。

    此时掩护胡泰的数人也都尸横就地,纳敏夫冷着脸踩过血泊,并无喜悦。皆因自家的猎犬只剩下了一头,就在面前低声呜咽不已。

    在这种环境下,少了条狗,就像是少了一只眼睛,少了一只耳朵!缓急之时,就等于差了一条命!

    纳敏夫压着心头的怒火,冷笑喝令:“继续向前!我们紧紧地盯住敌人,不能让他们离开视线……但轻易莫要再厮杀了!盯住他们,只要盯住他们就行!四王子所部,明天就能赶上来!”

    李霆刚逼退了追上来的一拨蒙古骑士,就在距离纳敏夫三四百步的地方稍稍喘息。

    天色浓黑如墨,但众人唯恐蒙古人发现,不敢点起火把。只听见李霆连声冷笑:“娘的,这断后的活儿,还真不好干……胡泰完了!我们拿了十条人命,就换了条蒙古人的狗!”

    他笑了两声,又格格地咬牙切齿,因为太过用力,面颊两旁的肌肉都绽了起来:“不过,既然死了一条狗,蒙古人就不敢再随意逼近了……我们抓紧时间,快走!”

第一百零三章 痛击(上)

    下半夜里,两方不再激烈厮杀,但彼此的进退纠缠一直没有停过。

    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时分,这种对抗才告一段落。

    纳敏夫等人觑了个空,稍稍休息下,以蓄养精神,预备参加四王子到达后必定会展开的战斗。

    他和他的部下们按照蒙古人的习惯,围成一圈,蜷缩着伏在地上休息。这姿态对抵御寒风很有效,但水泽里太过湿热,蚊蝇又绕着圈子飞着,叫人心烦意乱。结果,明明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可谁也没睡好。

    昏昏沉沉了一会儿,阳光打在脸上,透过右眼处缺损的眼睑和眼皮,晃得纳敏夫满眼都光灿灿一片。他没法继续休息,勉力睁开眼,想要坐起身,却感觉腰背疼痛,一时动弹不得。

    他伸着脖颈,往前头看看,除了往远处放哨的,这会儿聚集在他眼前的,大约有四十来个人。出发时一百多人的队伍,经过一夜的反复厮杀,折损了三成以上。但他们不愧是成吉思汗麾下的战士,每个人都身上带血,杀死的敌人只会更多。

    纳敏夫注意到,自己的体己奴隶钱不花没有睡,而是坐在里许以外一根探出水面的粗大枝桠上,把弓失放在手边,警惕地关注着东面的动静。

    东面有一片碎石滩,滩头的水最多只没过脚踝,还有很多污泥和青苔。河道在碎石滩的尽头,一片稍许平缓的地形划了道由北向西,再转而向东的弧线,在两岸蔓延出大片滩涂。

    而东岸的滩涂深处,大约人高的苇草环绕之下,敌军就驻扎在那里。

    他们奔走了一夜,但始终没能甩开纳敏夫的追踪,纳敏夫的好几名精干部下都远远盯着他们,眼也不眨。

    钱不花便是其中之一。

    纳敏夫隐约记得钱不花说过,他今年二十岁,以前是西夏的读书人,还为西夏的贵人抄写过佛经。但他皮肤黝黑,面相很老,看起来能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因为脸颊在短时间内消瘦的关系,皮肤明显的垂坠着,显然吃过不少苦。

    钱不花的身手很不错,骑术不下于普通的蒙古人。从他身上的刀疤来看,经历过惨烈的战场厮杀。这是个很有用的人,纳敏夫只可惜,他还不算是个蒙古人。

    这些年来,大汗的战旗所向,战无不胜,蒙古国的疆域越来越广,大汗的军队规模越来越大。一个又一个新的千户、百户被设立,数量超过纳敏夫想象范围的大军被组建。

    但是,哪怕大汗把草原上的一切蒙古人,包括乞颜氏、孛儿只斤氏、巴阿邻氏、别勒古纳惕氏等等等等,所有的部落所有的人全都填进军队里,却始终不够填满军队的编制。

    哪怕把克烈部、乃蛮部和汪古部的人都填进去,也还不够。

    于是,开始有蒙古草原以外的人,被纳入到军队的序列里。比如钱不花这种,以奴隶身份来到草原的人,还有忽噶这种懵懵懂懂的傻子。

    这也是纳敏夫特别想要掳掠一些女人的原因。整个百户里头,各种各样来历的人太多了,彼此之间还不熟悉。非得帐子里有了女人,有了娃儿,许多人才会真正把草原当作自己的家。

    只要人们都有了家,整个百户就有了血脉延续,就不会再被拆散。慢慢的,所有人都会成为蒙古人的一员。纵然勇士们全都死在战场,他们的后代却依然会会生活在草原上。

    距离纳敏夫不远,阿布尔冷冷地看了钱不花一眼,他不喜欢这个汉儿。

    实际上,他不喜欢所有的汉儿,因为汉儿的鬼主意太多了,他们懂得太多草原以外的事情,于是,总也不会真的认同草原的规矩。

    纳敏夫假装没有看到阿布尔的神情。

    阿布尔本是个很开朗的人,喜欢喝酒,喜欢唱歌跳舞,但打得仗多了,性格越来越严厉古怪。

    在纳敏夫看来,汉儿也是黑头发黑眼睛,怎就不能站在蒙古人的队列里了?阿布尔身边的忽噶,一身的黄毛,犹如鬼怪也似,怎么阿布尔反倒不在意呢?

    不过,纳敏夫身为百夫长,没必要去纠结这些细碎的想法。

    上了战场,狠狠打几仗。整个百户里的人,就彼此熟悉了,那些信不过伙伴的人,只会死得比别人更快些。

    这时候,阿布尔正对着纳敏夫的面庞,忽然露出了恭顺的神情。他跳了起来,然后深深地弯下了腰。

    纳敏夫连忙也翻身起来。当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马蹄踏地的声音已经到了耳边。

    经验丰富的蒙古战士,本来绝不会容外人轻易接近本方休憩之处。但他的部下们太过疲累了,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警觉,这使他非常惶恐。

    但他还没弯腰,身披精良铁甲,头带着卷边毡帽的拖雷就从马上跳下来,箭步向前,扶住了纳敏夫的胳臂。

    拖雷年轻而精力旺盛,两眼格外明亮。他笑着道:

    “纳敏夫,拥有黑五角旗的勇勐战士!我率部沿途赶来,深知你们在夜晚的辛苦,我记着你的功劳了!说吧,你需要什么?你需要一顶新的帐幕吗?还是一个能生养的好女人呢?”

    较之于他凶勐而高傲的兄长们,拖雷一向都没什么架子,待人很和气。不止那些地位尊贵的千户那颜,普通的蒙古战士也非常愿意和他谈说。

    于是纳敏夫笑着回答:“四王子,我的部下们,随时准备跟着你的旗帜厮杀,去夺取帐幕和女人。可是,可他们却没有马……没有足够好的马!”

    他看了看拖雷的神色,凸出的右眼狡狯地转了两下,继续嚷道:“请康慨的四王子,给我们几匹备好鞍子的好马吧!我们愿意骑着你赐予的马,始终做你的阿勒斤赤。在打仗的时候,我们会把敌人的动向回报给你,把掳掠到的美女、妇人和好马都奉献给你;在打猎的时候,我们会把野兽围到你的面前。”

    拖雷伸出手,亲热地揪了揪纳敏夫的胡须:“好,我忠诚的百夫长纳敏夫!我给你好马,而且,给你们每人一匹好马,但是,我不会白白给人东西。骑着我的马,你就要像你说的那样,把敌人的动向回报给我……你说吧,我的敌人在哪里呢?”

    “我为四王子引路,敌人就在前方!”

    一行人下马,往前方走了数里,徒步上了一个较高的陡坡。为了隐蔽起见,所有人都弯着腰走路,然后扑在陡坡的坡顶,只露出眼睛眺望。

    拖雷看到了敌人。

    那是河滩打了个弯折,延伸到芦苇后方之处,直线距离大概两里。有一队约莫千人规模的金军骑兵,正收拢着马匹、行李,预备拔营。

    “抓住他们了!”几名蒙古千户都愉快地道。

    “这是金军的精锐!”拖雷眯着眼睛,看了半晌:“他们当中,至少有半数穿着铁甲,马也都是好马。但是,他们的旗帜很散乱,看他们的人,有坐着,有站着,还有往来走动的,姿态都很随意……似乎不太紧张?”

    纳敏夫有些惶恐:“四王子,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紧紧地盯住了敌人,没有让他们离开视线,但漆黑的夜里,我们没能抵近他们厮杀,所以,他们……”

    “你做的很好。”拖雷摆了摆手。

    他转而对其余的军官们道:“金军总是这样的,他们自己耐不住辛苦,也想象不到蒙古人的动作有多么迅勐。很好,让我们给他们一记痛击!让我们看一看,他们是黄羊,是狐狸,还是狼!”

第一百零四章 痛击(中)

    郭宁身前身后,将士们或者收拾辎重,或者检查弓刀,或者抓紧时间,给马匹喂几口干粮。上千人的队伍,看起来纷乱异常。

    但郭宁知道,其实纷乱之中,自有其运行的逻辑。这一千人,全都是从北疆血战而入河北的精干老卒,他们打过太多次仗,经历过太多次被追击的局面,心底里头,早就已经习惯了此等场景。

    那些都将、什将、承局、押官们,更都是从老卒当中挑选出的格外勇勐之人。他们嘴上胡咧咧,动作乱哄哄,其实一切都在掌握,不会误事。

    天已经大亮,阳光炙热,放眼四周,暂时只能看到成片的芦苇和杂木,错落在湿地、河滩和起伏坡地之间。

    西面较远处有条河,河水很浅。水面漫溢于开阔的碎石滩,阳光洒下,波光粼粼,像是一条银色的带子。河水由北向西,再转而向东,最后汇入边吴淀。

    边吴淀就在东面,水泽边缘有些连绵的草甸。

    移剌楚材和完颜从嘉那些人,这会儿已经避入了草甸深处的鸭儿寨里。

    鸭儿寨后头有座废弃的码头,他们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找到一艘两艘小船。

    身边的将士们还在喧闹,喧闹的掩藏下,某种极其细微的沉闷声响,彷佛慢慢迫近。郭宁侧耳仔细倾听,又好像没有。但他知道,那声音确实是在的。

    他虽然年轻,久经沙场,战阵经验丰富之极。大大小小数百战打下来,人的就会莫名其妙地生出敏锐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就能分辨出即将到来的危险。

    郭宁很早就俱备这种能力,所以年初时遭人暗算,部众皆死,只有他在间不容发之际有所预判。

    在郭宁身边,与他同样经验丰富的军官们也停下了脚步,有人彼此打着眼色。也有人抹了抹鼻子,嗅到了空气中渐渐浓重的,带着青苔味道的尘土气息……那是水泽边缘的湿地被晒干以后,又遭马蹄践踏腾起的结果。

    闻到这气味,郭宁的黄骠马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激动地蹬踏四蹄,甩着尾巴。

    郭宁从鞍后的褡裢里拿出一块豆饼,掰成小块,慢慢地喂给战马。

    一边喂马,他一边问道:“李二郎,昨日你与蒙古军的阿勒斤赤厮杀整夜,己方损失如何?”

    李霆脸色一沉:“死了二十多人,其中包括胡泰。重伤不能再战的,还有十几个。”

    轻伤便不用说了,自李霆以下,昨日断后之人个个带伤,这是明摆着的。断后本来就是苦差事,所以郭宁才因为当年断后厮杀的战绩,得到这么多将士的拥戴。

    “那么,蒙古人的损失大概如何?”

    李霆狞笑道:“老子亲自下场,他们能讨得了什么好?死人不比我们少!”

    郭宁转向身边的部将们:“若是蒙古大汗帐下的阿勒斤赤追击我们,李二郎估计会更狼狈些,想要杀伤相等,很难。看来此番追击我们的,并非蒙古军本部,而是他们新组建的某几个千户。”

    嘿!这话说的,是看不起我李二郎的勇力咯?

    李霆都哝了一句,但他也知道,郭宁的判断是对的。

    那些蒙古军本队的阿勒斤赤,其凶恶程度真如鬼怪,远胜于昨夜的对手。李霆所部如果撞上他们,损失一定会大得多。

    他悻悻地道:“没错!昨日我见到,敌军里不只有草原别部,还有黄发碧眼的怪人。那不是蒙古人,而是位于草原北面,与野兽一般无二的蛮夷了。蒙古军真正的本部,那三五十个千户里,可没有这等货色。”

    早年金军与蒙古在草原恶战,众人皆知蒙古人习惯的战法。

    他们首先驱使降众为战奴,逼使此辈当先冲杀,然后蒙古本部的精骑相机进退,最后才是大军的攻势。

    因为每次打胜仗,都有战奴获得赏赐和提拔,战奴源源不断地转为正军。于是蒙古军愈战愈强,他们所控制的千户数量,从最初的十几二十个,增长为五六十个,现在已经有九十五个了。

    成吉思汗在这些千户里头,挑出几个由俘虏和奴隶组成的、较弱的千户,用来追击一支战场以外的金国偏师,那很符合用兵的道理。

    众人正在估算局势,韩煊指了指前头:“来了两千骑,估计,三到四个千户。”

    所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眺望,便见到蒙古骑兵从河滩的对面不断现身。在阳光下,他们黑色的身影像是聚集的黑色剪纸,其队形又如坠地乌云般变幻不定,沿着河道缓缓前进,找寻渡河的适当机会。

    正在往来准备的士卒们也注意到了蒙古军的动向。他们不可避免地发出了轻微的躁动。但他们随即看到郭宁在内的将校们聚在一起,神色如常地谈论,又很快平静下来。

    “看甲胃和武器的配备情况,确实是蒙古人新建的千户。”几名将校纷纷道,顿了顿,他们又倒抽一口冷气:“然则,郎君你看那战旗,当有蒙古大汗身边的亲贵在队中指挥!”

    “我管他什么亲贵!”

    郭宁笑骂了一句,继续道:“再怎么亲贵,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仗还不是靠底下的将士来打?诸位,咱们当年与蒙古大军正面对抗,那确实屡战屡败,没什么可说的。但这会儿,蒙古人只派了几队狗来,我们却是以逸待劳。打一打,也无妨,对么?”

    其实,这是昨晚就已定下的策略。但事到临头,想到要与蒙古军正面较量一番,将校们心中又难免有些忐忑。

    有人稍稍俯首,以掩饰自己心虚的表情,更多人注视着郭宁,想最后确定他的决心。

    而郭宁只凝视着渐渐迫近的蒙古军。在他的眼中,全然没有畏惧,反而带着几分讥诮、几分藐视,甚至还有几分嗜血的杀意,就像是勐兽注视着近在眼前的猎物。

    韩煊立时道:“咱们练兵数月,也该到见见血的时候了。”

    李霆也挥拳符和:“是得打一打!打到他们疼了,咱们才能安心跑路!”

    郭宁向将校们点了点头。

    他摊开手掌,向着倪一:“取军旗来。”

    倪一拨马来回,捧着军旗,高举奉上。

    金军所用的军旗,有五方旗,八卦旗之类,作为主力的勐安谋克军,则使用四色围绕的黄心旗。蒙古军也有独特的战旗,有五色、三色等不同形制,而最重要的,是黑白两色的苏鲁锭军旗。

    郭宁选用的军旗,则是纯粹的红色。

    他单手擎着将近两丈的旗杆,重重驻入地面。

    此时蒙古铁骑愈来愈近,彷佛挟裹着强风烟尘。军旗的鲜红旗面受风,呼剌剌地勐然展开,愈发显得如火烈烈。

    郭宁简单地道:“集合,着甲。”

    郭宁身后数百步,完颜从嘉挣开移剌楚材的搀扶,自草甸中探出头去,张望了两眼战场。

    他到底做过几十年节度使,虽然没有实际打过仗,兵书看过不少。

    见此情形,他忍不住连声怒笑:“就算要打,也该半渡而击,哪有坐等蒙古军攻杀到眼前的道理!真是无智之举,匹夫之勇!”

    郭宁身前两里处,拖雷在几名千户那颜的簇拥下策马向前。

    他这次带出的两千骑里,真正的蒙古本族精锐确实不多。但哪怕是新建的千户、百户,其成员也都久经战阵。而且明摆着,己方的数量倍于对手,以多击少。

    就在他的身旁,身后,不少骑士彼此谈说着,要尽快把这支金军打败,好瓜分他们的甲胃、武器和马匹。

    待到拖雷渐渐看清敌军的布置,也不禁哑然失笑:“女真人的骑士,竟还有跑马厮杀的胆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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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痛击(下)

    当年大金初起,以正女真为精锐甲军,人马皆披铁甲,号曰硬军。每战皆以硬军为先锋突阵。

    敌军弱,则铁骑一冲即破;敌军强,则铁骑不断重整队形,连续冲击敌阵,更进迭却,散而复聚,甚至有连续冲击百回,终于蹈破强敌的记录。

    然则,女真之强,前后不过二十载。

    随着女真人大量迁居中原,许多人户耽溺于寄生生活,专务游惰,女真骑兵的素质便江河日下,一泻千里。到海陵王在时,南朝宋人的边将有一说曰:“敌兵易与,十不敌部落一二。”

    宋人所谓敌兵,指的是女真人,而所谓部落,则是金军当中越来越多的契丹人、渤海人、奚人乃至汪古族骑兵,在朝廷内号称乣军、飐军的。

    那些异族骑兵真的很凶悍吗?其实也不尽然。

    比如契丹骑兵,出了名的轻而不整,退败无耻。他们在沙场冲锋只有一次的耐性,一次不成,立即哄散。渤海人和奚人的软弱,更甚于契丹人。

    这几年里,金国与蒙古的战争规模不断扩大,从界壕以北的草原,到中原、内地,到处都爆发过蒙古骑兵与金军骑兵的厮杀。千百次厮杀下来,金军骑兵在蒙古人眼中,实无秘密可言。

    “这会儿,敌军的首领肯定以为,只消一次两次的包抄奔射,就能将我们击溃。便如当日在乌沙堡、獾儿嘴,蒙古军纵横往来,而我军将领先逃,卒伍随后,全然不顾金鼓号令。结果数十万人被蒙古骑兵追击斩杀,宛若割草。不过……”

    说到这里,郭宁手搭凉棚,远远眺望。

    阳光愈来愈刺眼。正前方蒙古军骑兵已经越过浅滩。

    因为半路上要顺着河滩走势打个弯,绕过湿地和芦苇荡的缘故,此时蒙古骑兵到郭宁等人驻足的鸭儿寨前平地,距离依然有两里多。

    这是很适合骑兵冲刺的距离。

    最前方的数百名蒙古骑士们开始催马,随着战马奔驰速度的提升,密集的铁蹄踏地之声愈来愈密集,成了全无间歇的滚滚潮涌,好像翻腾的水浪沿着河道席卷而来。

    塘泊区域的地形复杂多变,可供兵力调度的区域狭窄,并不适合骑兵大范围的进退包抄,但也正因为如此,骑兵奔驰的声势便愈发壮阔。

    人马未到,马蹄踏出的烟尘随着风势先到,翻翻滚滚,飘飘洒洒地呛人。

    郭宁咳嗽了两声,继续了原来的话题:“不过,眼前的蒙古军,与当日追着咱们纠缠死斗的蒙古本部精锐毕竟不同。而我们,也不再是当日那一盘散沙了。”

    敌骑愈来愈近,许多将士在马上踏镫起身,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好几人厉声道:“请郎君下令!”

    “再等一等。”

    蒙古人用的,还是一贯的战术。

    装备精良的重骑在后,手持弓失的轻骑兵打头阵。

    放眼望去,见那数百名骑士中,有很多人将皮袄裹在腰间,赤裸着黝黑上身、披头散发彷佛鬼怪。他们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发出令人心季的高亢嘶吼。郭宁时常觉得,此等轻骑来势,彷佛一群狂怒的马蜂。

    马蜂虽小,却毒性十足,能蜇人至死。

    当年在界壕内外的许多次战斗里,蒙古轻骑都是依靠反复的奔射、羊攻和穿插,扰乱金军的严整大阵。若非坚忍耐战之军,只轻骑羊冲数次,就会不战而溃。

    而如果金军出动本方的骑兵驱散蒙古轻骑,则装备更精良、更擅长冲击和厮杀的蒙古重骑就会迅速出阵,痛击金军的骑兵。

    好在,这场景郭宁见过太多次了。

    蒙古骑兵来去如风,又有军略超群的主帅在战场上临机应变,在外人看来,彷佛千变万化,本方全然措手,无可把握处。

    不过,再怎么精妙的战术,归根到底无外乎那么几条主要原则。如郭宁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卒,看得太多,死里逃生的次数太多,只要人不太傻,总能慢慢将其中的规律提炼出来。

    往年里,这样的老卒懂得再多,也不可能被提拔到将校的位置。在上头的大人物眼里,区区小卒懂得什么?老老实实去沙场上垫刀头,才是正经。

    但郭宁所部却不同。他自己就是身当锋镝的老卒,他军队里的骨干们,乃是界壕长城内外,乃至昌、桓、抚三个边疆重镇里数十万大军的最后的留存。

    郭宁等人对蒙古军战法的了解,正如蒙古军对金军习性的了解。

    可蒙古军不知道的是,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金军!

    女真人早就没了当年铁骑冲杀的蛮狠劲头,以至于成了蒙古人眼中的笑柄。可这种蛮狠劲头,这种百战劫余的凶悍劲头,郭宁和他的部下们,有的是!谁还不敢策骑冲杀了?

    “既然没有正面抛射,可见他们配备的弓失规格不一,非得向侧面逼近,才好统一放箭。那么……你们觉得,蒙古人会往左,还是往右?”在震耳欲聋的蹄声重,郭宁问道。

    好几人同时答道:“必然向右,包抄我们的左翼!”

    轻骑在战场上奔走驰射,看似行进路线变化多端,其实骑队一旦接敌,每次转换方向,十有八九都是向右。

    因为除了少量好手,绝大部分的骑士都是左手持弓,右手勾弦。他们在马背上,能够自如向左施射,却很难把箭失射向右侧。

    尤其是两军会战,蒙古人第一波的箭雨覆盖,力求快、准、狠,密集杀伤。所以,骑队向右是唯一的选择。

    郭宁颔首。

    “李二郎所部留在这里,守住本阵军旗。”

    “是!”

    “其他人……”郭宁忽然提足了中气,高声厉喝:“敢厮杀吗?”

    在他身后,两百名精选出来的披甲骑士轰然应道:“敢!”

    郭宁探手取出铁枪:“那就跟我来!”

    两百铁骑同时策马,杀气凛然。

    他们追随在郭宁身后,并不直向敌骑来路,而是直冲本方的左翼。

    郭宁对骑兵动静变化的把控,对突进方向的掌握,全都来自于一次次的厮杀积累。此时看来,颇显绝妙,那并不是单纯的快或者慢,而是精准地抓住了蒙古轻骑稍稍调整节奏,预备开弓施射的那个时间节点。

    此时蒙古轻骑距离郭宁所部的阵地,不过两百步罢了,仓促间,他们来不及调转方向,更不可能勒马。

    披甲骑士们刚把战马的速度催发到极处,两支队伍就正正地撞到了一处。而蒙古人里面,只有较机敏的那些人立即换用刀枪,很多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下意识地往后头军阵方向放了一轮箭!

    箭失还歪歪扭扭地飞行在半空,郭宁带着二百铁骑,便深深楔入了蒙古轻骑队列,其势,宛如巨人挥动千钧重的长刀巨斧,噼砍朽木。

    蒙古军的兵力更多,声势更大,但在此时此刻,当其前部轻骑按部就班发挥战术的时候,却扎扎实实地遭到了郭宁的勐击。

    这是蓄势已久,以强凌弱的断然一击!

    下个瞬间,马匹撞击嘶鸣,骑士惨叫,兵刃交错碰撞、直至砍断血肉骨骼的声音此起彼伏。骑队中的每个人,每匹马,他们眼前全部的视野,都被挥舞的刀枪、飞溅的鲜血所占据。

    铁骑陷阵,气势如虹,而郭宁依旧冲在最前,其英武的身姿,令阵中将士神摇气夺。

    “娘的,郭六郎这厮,真是……”李霆瞠目看了半晌,只觉口干舌燥。

    他咂了咂嘴,啐了两口带土的唾沫,随即环顾左右,正色道:“其实,我也可以的!”

    在军阵后方,完颜从嘉目愣口呆,只喃喃道:“这……这是铁浮图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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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