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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大乱(上)

    郭宁一声令下,数骑拨马就走,顺着门洞就反冲向城里。

    形势不对,转身逃跑,在大金国的军队的风如此,没什么可指摘的。

    这也不是近一两年的事了。

    早在海陵王攻宋时,朝廷正军动辄四五个月不支钱粮,纵遇支给,往往被本军官吏瞒昧,所以军队时有怨言,以至摇旗呐喊勇不可挡,临阵厮杀迁延不前。

    后来世宗大定年间,朝廷为了驱使将士作战颁布赏格,结果就连南朝宋人的皇帝都说,赏格如此之重,必是将士不用命也。

    这个时候,底层的军事制度虽已崩坏,上头到底还有名将坐镇,故而南击宋,西破夏人,向北威行蒙兀,国势不至动摇。

    然而再过数十年,上头的重臣大将也都腐化,朝廷的内里,更是烂透了。

    大安三年野狐岭败战,朝廷大军接战失利,退至宣平。这时候仍有地方乡县土兵首领意图为前锋死战,结果统帅大军的完颜承裕畏怯不敢用,只反复询问,怎么才能逃亡宣德,但谋走耳。

    与此同时,朝廷为了鼓舞底层将士的士气,紧急向前线调拨的奖赏有有多少呢?

    数十万大军,共分交钞八十四车。当时交钞的价值,大约每贯仅直一钱,也就是说,落到每人手上的交钞,约莫能买一个烤饼。

    这样的主将,这样的朝廷,叫将士们怎么办?所谓“边将骄懦望风溃,燕南赵北飞兵埃”也就成了必然。

    以郭宁为首的,群集在馈军河营地的这些将士们,其实个个都是逃跑的好手。能逃过几次包抄追击,才谈得上反击、断后之类,早前脚步稍微慢些的,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蒙古铁骑踏作了肉泥!

    但此时此刻,却真没人想到郭宁竟然拨马往回就走。

    在彰义门外严阵以待的武卫军精锐心中无不大骂。

    这死贼!

    在正常人的考虑中,这伙贼徒既在城门口露了行迹,遭大队兵马拦截,那就该跪地弃械投降;要不然,就竭力逃窜,以求往城外山野之间挣命,哪有反而冲回城池里的?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你们别开玩笑啊,你背后是大金的中都大兴府,身后三里地开外就是大金国的皇城,那金灿灿的屋顶就是太和殿,那宫殿底下,就住着当今的大金皇帝啊!

    天下间哪有这样的贼徒?非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闹事?这是猪油蒙了心,脑袋在脖颈子上待腻歪了吗?这是嫌弃自己阖家九族都命太长了吗?这是和自家的列祖列宗都有仇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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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对,适才又听判官说,这贼徒,是在外路军州干下了杀官的大罪,然后再跑到中都来的。这是穷凶极恶的剧寇啊!保不准真就不在乎性命的!

    这下我们把一伙剧寇逼进了中都城里?这伙人……万一干出了什么惊动了道家,惊动了城里的王公贵人……上头追究下来,弟兄们还有活路吗?好嘛,原来这一趟出营不是为了立功,竟是给大家找死来着?

    这种事情,让警巡院去操心不好么?让大兴府的衙役去操心不好么?徒单判官什么意思?他巴巴地跑来排兵布阵,这下可把大家都陷进去啦!

    这批武卫军将士,的确都是好手。可大家在中都城里待得久了,心态终究与边疆那种不胜则死的玩命小卒子不一样。到了这时候,人人都想了多些,于是步骑纷纷转头,去看自家的上司、武卫军判官徒单金寿。

    徒单金寿紧紧攥住腰边长剑,脸色铁青,低沉地道:“追上去,宰了他们。”

    众步骑愣了愣,他又大喝道:“放箭!傻愣着做什么?放箭射啊!”

    这下有人反应过来,嗖嗖地连发数箭。

    徒单金寿勐地抽出长剑:“追上去!他们跑不远!”

    箭失撕裂空气,在门洞里发出尖锐的厉啸声,噼噼啪啪地打在砖墙上。

    有箭簇从墙面反弹,划过郭宁的面庞,一阵刺痛。

    “快,快,快走!”郭宁大喊了一声,策马经过杜时升身边的时候,随手替他加了一鞭子。

    杜时升的战马有点烈性,忽然让它回头,梗着脖子不乐意。结果郭宁勐一鞭上去,那马匹一声嘶鸣,便跟着郭宁的青骢马跑了起来。

    “跟我来,不要耽搁!”将要冲出门洞的时候,郭宁又大喊了一声。

    过了门洞,后头是瓮城。此时原本在城头监视的几名武卫军士卒,正从登城马道上狂奔下来。有一个承局模样的,挥舞长刀,指着郭宁等人厉声大吼。

    毕竟这是中都城里,各种各样的公人、衙役、巡差、铺兵数量极多,万一真被他们聚拢起来,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郭宁等人淹死了!

    当下赵决更不迟疑,张弓搭箭,一箭飞去。

    那武卫军承局的身手不凡,挥刀磕开一箭,孰料赵决第二箭又到,立时贯透了他的颈子。那承局闷哼了一声,身体晃了晃,从登城马道的外缘翻了下去,身体撞在了石板路上,绽成了稀烂一滩。

    赵决拉弓又射。之后两箭的运气不好,箭失呼啸飞跃,却没有准头,擦着另几名武卫军士卒的身边掠过。

    他开弓的当口,战马奔驰的速度勐然慢了下来,落到了最后。而后头门洞里的铁蹄践踏之声,已然如雷声轰鸣,震耳欲聋!

    郭宁顾不上赵决,催马冲在最前头。

    这第二道门洞,才是正经的彰义门城门。城门上建有城楼,城楼里有手持刀枪的武人正奔走出来。那是与武卫军共同负责警备城门的侍卫亲军。

    有些侍卫亲军正在城下与人谈说闲聊,这时候发现外侧瓮城出事,又听许多同僚齐声惊呼乱喊,慌忙抽刀拔剑,拦向郭宁等人马前。

    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几名同伴们下意识地稍稍勒马,只有郭宁毫不犹豫,反而直冲向前。

    拦在正前方一人刚把长刀举起,忽听得“呜呜”的风声急响,郭宁单手控缰,身体向一侧伏低,手中的铁骨朵勐砸。

    熟铁锻打而成的锤头自下而上地划了个弧线,一下子凿进了这人的肚腹,然后毫不停顿地继续向上,噼噼啪啪地掀开胸腹处的骨骼、肌肉。

    郭宁手臂的力量和战马的冲力合为巨大一股,将此人百数十斤的份量整个带到了空中,然后重重坠地。随着落地的震动,胸骨和肋骨的断片如同碎屑纷飞。

    铁骨朵在空中划了半圆,锤头甩开了新沾上的鲜血、碎肉,转而挟带劲风,再度下落。

    这时候拦在郭宁面前的,换成了一个身披甲胃,体型雄健的大汉将军。这大汉将军双手各持一柄长刀,向上格挡,口中还厉声喝道:“慢来!”

    他的话音未落,郭宁的吼声便起。

    随着怒吼发力,铁骨朵将这大汉将军全力握持的长刀迸成了碎片,旋即将他的头盔砸碎,头颅敲扁,便如寻常小儿嬉戏,用砖头砸碎胡桃也似。

第七十七章 大乱(中)

    滚烫的血液和有力搏动的心脏带来了巨大的力量,郭宁摧枯拉朽,顷刻间连杀两人。

    其他的侍卫亲军们哪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凶悍敌手?

    赶在那名大汉将军身后的,有个什将。见势不妙,闪身就往道旁翻滚。郭宁杀得性起,岂能容他跑了?他策马不停,探手捡起了先前那个侍卫亲军的长刀,拧腰侧身,用力投出。

    长刀呜呜鸣响,高速回旋,如一道银盘飞过。刀刃横向掠过了那人的后颈,筋骨撕裂之声噗然作响。那人的首级向前一垂,伤处血如泉涌,身体倒伏不动。

    其余几名侍卫亲军大声惊呼,狼狈逃窜,甚至有人脚下发软,趔趄滚到道旁水沟里的。

    陈冉和芮林两人左右抢上:“郎君,我们往哪里去?”

    眼前这点厮杀的场面,放在郭宁所经历过的无数战事中,根本排不上号。所以郭宁没有特别激动,只是按部就班地杀死敌人,冲破拦阻。

    外人或许会觉得,他是以蛮力和迅勐来作战,其实在他自己看来,此等进退厮杀与纹枰对弈无异;看似刀光剑影,其实敌人的每个动作都在他的预判之下,若合符节。

    这些日子,郭宁愈来愈稳健地掌控着部属。他用钱财、用胜利、用人与人的情谊来拉拢他们,将这些溃兵们心中的躁动情绪压抑到最低限度,让这数千人尽量保持安静,等待着必将到来的时机。

    但与此同时,他又保持着武人的性格,不惮于动用激烈手段,不惮于作出任何惊世骇俗的大事。

    没错,大金朝还有精兵勐将,还有广袤的领地、千百座城池,还有庞大的力量可堪调度,有朝廷威严尚在人心。所以某些大人物想要对付郭宁等人,立即就能施展手段。

    但面对这局面,郭宁压根不觉得害怕,甚至还觉得有些期待。

    因为经历过与蒙古人反复厮杀的郭宁,早就习惯了追逐、奔走、突围、搏杀,他也最擅长判断战场上的进退时机。

    因为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金朝已经朽烂了,它正在狂奔向末路。在这座中都大兴府繁华的外表下,本该强健的肌体一戳就爆,里头会往外流出脓来!

    由于这朽烂不可挽回,大金朝廷才不得不容忍胡沙虎这样的军阀,还希望用胡沙虎的力量来震慑其他人。而郭宁……作为一个真正的战士,难道会比胡沙虎容易拿捏?

    今日郭宁与徒单镒会面,双方虽只三言两语,但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大致要求。徒单镒完全能够提供朝堂上、政治上的掩护,而郭宁需要承担的责任,无非是做一只随时伸张爪牙的恶虎,由此来迫使完颜纲的势力有所忌惮,为徒单镒的党羽们强行挣出余裕来……此易事尔。

    就在此时此刻,郭宁愿意告诉朝堂上的贵人们,他们所盘踞的中都城何等虚弱,而一头真正的恶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想到这里,郭宁连连扬鞭催马,当先撞入了彰义门大街。

    这条大街,横跨过中都城里最重要的商业区。虽已黄昏,街上百姓依旧往来如织。

    几个官员在小吏的喝道簇拥下过街;一队商队想赶着城门关闭之前出城,回到自家设在城外的落脚点;奔走勤快的店小二们,正忙着在酒肆门口铺排简单桌椅,供食客们用膳。在繁华街道的角落,也少不了不知来路的流民跪地乞讨。

    此前彰义门方向喊杀之声大起,许多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走避。又有道路两旁酒肆、店铺里的人、乃至其它街巷的无聊之人奔来打探。一时间许多人彼此混杂着,拥堵成团。

    待到郭宁等人纵骑狂奔而至,沿途百姓遂如波分浪裂。然而前头四五骑刚走,后面又是上百的骑队和更多数量的步卒横冲直撞,高喊着要抓要杀……其情形就如同在将要沸腾的水中投入了大把的生石灰。

    整条街上,瞬间就乱了套。人潮中又有人跌倒、有人大骂、有人推搡、有人惊惶万端、有人哭爹喊娘。

    此时,跨过洗马沟桥的郭宁忽然勒马。

    赵决等人毫不犹豫地同样勒马。

    而后头的武卫军精锐在徒单金寿的狂怒叱喝下,继续紧追。

    这支兵马数量超过两百,因为彰义门大街上的人流密集,没法铺开行进,不得不拉开了长队。最前方的骑士已奔到洗马沟桥,后方的步卒还在彰义门不远处,连踢带打地驱散沿途碍事的百姓。

    冲在最前头的十余骑,都有好马,他们都着华贵锦袍,乃是徒单金寿下属的得力勇士。

    那十余骑眼看郭宁等人冲回城里,以为他们一定策马乱走,往深宅小巷躲避。为了避免影响到城中的贵人,他们才追得格外积极。

    可没想到,郭宁等人居然立马于桥上不动了?

    这些贼寇们到底害怕了,不敢乱走乱动,还是怎么?傻了?愣了?

    骑士们顾不得细想,连忙抽刀拔剑。冲在最前面的一人还大声喊道:“识相的快快弃械下马,跪地投降!我们给你个痛快!”

    随着话语,他们又飕飕射出几支箭失。

    郭宁闪身让过一箭,轻松地道:“我作先锋,芮林在左,陈冉在右,赵决在后放箭掩护。冲一次,宰了他们……动作要快,只冲一次就够了!”

    从骑们都道:“遵命!”

    四人齐声喝令催马,如旋风般冲了回去。

    郭宁等人从桥上向下冲击,威势格外勐烈,更兼赵决、芮林、陈冉三个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两方一撞,最前头的几名武卫军骑士,彷佛被投入激流的枯叶那样,打着旋儿、翻滚坠地。

    一名骑士落地之后,才发现自家胸膛被砍了巨大的豁口。

    骑士又惊又怒,放声嘶吼,不防斜刺里有头骡子被惊到了,拖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莽莽撞撞地冲过来。大车的轮毂正从那骑士的胸腹间碾过去,将他的脏腑都从伤口处挤压出来。

    大量鲜血四处飞溅,将那名从右丞相府赶来的青年书生,浇了个满头满脸。

    青年书生只觉腥气扑鼻,中人欲呕,忙闭上眼,举起袍袖擦拭;擦了没两下,忽又听得身侧不远处,有小孩儿尖锐的啼哭声响起。书生睁眼环顾身周两圈,才发现原来是那辆大车堆放的货物上头,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儿,正哭得撕心裂肺。

    想是街道大乱,这孩子被抛下了?要是从货物上头掉下来,可不得丧命?

    书生顾不得其它,慌忙赶过去扶持,却不料自家脚底拌蒜,挂在了那名武卫军骑士的尸身上,仆地便倒。

    这一下面门正砸在道旁石阶,摔得有点重了。书生的鼻子摔出了血,额头也蹭破了皮,整个人晕晕乎乎。

    他是满腹经纶之人,日常都行止从容不迫,实在鲜少狼狈至此。当下勉力支撑地面,待要强起,眼前却多了四只铁蹄踏地,原来有人催马过来,揪着孩儿背心处的衣袍,将他放在书生面前。

    书生忙抬头看,那救下孩儿之人,竟赫然是那头恶虎。而瞬息前与恶虎放对的十余骑,已然尽数堕马毙命。

    此等惨烈厮杀一起,街上百姓个个惊恐,不顾一切地往街边巷尾逃跑。一时间,整条街道变得空旷,而后头的大队追兵狂奔而来,愈来愈近。

    郭宁拍了拍那个小娃儿的脑袋,挺腰起身。

    这对他来说,只是顺手而为,压根不值得多考虑。

    此时倪一兴冲冲地催马过来,手里提着几个铜制的油灯,那都是左近商号挂在洗马沟桥头竹竿上,用以照明的,甚是风雅。郭宁厮杀一场的时间里,倪一便将这些油灯都收拢起来,还小心地没让灯火熄灭。

    “郎君,这些有什么用?”倪一问道。

    郭宁指了指洗马沟桥后头不远处。那是皇城外沿的高墙。高墙上有些隐隐绰绰的身影,像在探看外界的纷乱;高墙后起伏连绵的殿宇楼台,在夕阳下显得愈发金碧辉煌。

    “扔进去。”郭宁简短地吩咐:“正好放把火。”

    “使不得!”杜时升和青年书生齐声惨叫。

第七十八章 大乱(下)

    喊得晚了。

    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里,常常将少年傔从们都当作自己的兄弟、伙伴。但他又同时是最严苛的首领,最不留情面的主将。

    少年傔从们在经受训练的时候,就连被褥叠放的方法、每件随身什物的放置位置甚至吃饭时的坐姿,都有专门的要求,不允许半点背离规格,不允许与郭宁的吩咐有丝毫的不同。

    郭宁希望,将服从命令的习惯刻在他们的骨髓里,让他们知道,主将一声令下,便是面临刀山火海,也不容动摇。

    而倪一被郭宁指派为少年傔从们的首领,最关键的一条,便是他执行郭宁的命令从不犹豫,不打任何折扣。

    就在杜时升和青年书生的惨叫声中,倪一策马冲刺,然后用力将燃烧着的铜灯扔了出去!

    郭宁哈哈一笑:“这小子,准头一般,膂力又有长进!”

    那是自然的,倪一能够用沉重的铁斧为武器,力量上比其他傔从明显高出一截,这些日子吃得好,练得苦,就算郭宁,在蛮力上头也未必强他许多。

    于是,郭宁仰着脸,眼看着那座灌有火油的精致灯盏在空中划过长长弧线,砸上了某座角楼的高廊大柱,碎出大蓬火花。

    中都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地,洗马沟至鱼藻池周围,既有高柜巨铺、茶坛酒肆,彰显“芯珠宫阙对蓬瀛”的富丽堂皇,又有云树堤沙的园林,不乏“石作墙垣竹映门,水回山复几桃源”的野趣。

    在洗马沟桥左右的酒家商铺,自然也懂得附庸风雅。这些店铺将华美的大灯悬挂在河畔。灯盏本身或者用金铜之属以显光芒璀璨;或者用上等的耀州瓷以彰风致。一到夜间,水光与灯光交相辉映,真如天汉荡漾。

    灯都是大灯,装得灯油也多,份量不轻。

    倪一运足了平生力气,一口气把挂在马鞍旁的五六座大灯全投了出去。大灯纷纷越过高墙,有的撞上了高挑屋檐,有的砸在黄碧两色的琉璃瓦上,骨碌碌滚落到了地面。

    真是痛快!倪一简直想大笑两声,一口气却梗在了胸口,只觉气息急促,手臂酸软。

    他停了下来,擦了擦满头热汗,看看眼前目愣口呆的差役。

    那些人,便是中都警巡院的下属差役了。他们的人数大约三五十,正从皇城外墙脚下的一熘长排房子里奔出来,手里舞着铁链、铁尺之类。

    按说这些人的任务是警察中都,防止游堕之民随意接近中都皇城十丈以内,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本来平和无事的中都城,忽然发生了如此荒诞场景。

    有个女真人打扮,耳挂金环的胖子司吏来得最晚,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跑着,一边扯着裤头,口中高喊道:“兀那小儿,快快下马,莫要捣乱!”

    倪一身量比一般少年高些,但面貌还没长开,一看就知还是少年。这司吏随口大喊,倒也没什么错。

    然而其余小吏脸色煞白,扯住他道:“司吏,你往后看!”

    那胖子一回头,便见到宫墙之内忽然窜出了火苗,那火势蔓延极快,瞬间就将好几处建筑吞噬在火焰中,激起一丈多高的火舌,腾空吞吐!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宫墙以后,簇拥着太和殿的,乃是贞元以来修建的一系列精致殿阁,诸如蓬来院、芯珠宫、芯珠殿、龙和宫、龙和殿、翔莺殿,无不巧夺天工,而那些繁复华美的栏槛钩窗、平棋藻井,乃至木料上层层叠叠的清漆彩画,全都是最容易被点着的!

    瞬间,吏员们全都狂喊起来:“走水啦!”

    这时候,喊两嗓子又有什么用?

    火焰腾飞而起,借助风力四处烧燎,很快地,第一处建筑被火势覆盖,随即是第二处,然后第三处,慢慢地连成了片,鲜红的火光和浓黑的烟翻卷着,就像某种巨大的怪兽,要从皇宫里爬了出来!

    一时间,甚至没人去理会倪一这个罪魁祸首,所有的吏员都往皇宫方向跑去。

    有些靠近皇宫的房舍,乃是官吏办公之所,这时候也都有人狂奔出来,一边惊恐呐喊,敲打锣鼓,一边用盛水的器具隔着高墙往里泼洒。

    而更远处的军营里,鼓角和铜锣此起彼伏大响,那是数以万计的武卫军、侍卫亲军、威捷军将士在紧急集合。

    当然也有胆怯之人,手里提着金银细软包裹,试图尽快远离火场。

    按照大金律法,失火、纵火和不救火,全都是重罪。皇统年间燕京起火,有司追究责任,一口气杀了二百四十三人之多。此时宫城起火,危及皇帝安危,这些人日后若被追究,只怕少不得脱层皮。

    倪一是个识相的,赶紧奔回来。

    他纵马登上桥顶,大声问道:“郎君,我干得怎么样?”

    郭宁忍不住揪了揪自家短而坚硬的胡髭,发自内心地赞叹:“真是好一把火!”

    此时天色暗澹,从桥顶高处观望,愈发显得火势骇人。而火光之中,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他们的身影由小而大,从模湖而清晰。其中有救火的,还有些惊恐奔走践踏的,也有一些,分明是乘火打劫的闹事地痞。

    看来,中都上下真如惊弓之鸟,而城里居心叵测之辈也实在太多了点。这一场火,很快就要诱发大规模的骚乱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郎君,这下可把城中守军全都惊动了!”杜时升从桥下奔上来,连声嚷道。他的骑术寻常,这会儿被颠得肠胃翻江倒海,勉力嚷了两声,紧紧抱着马颈,喘息不已。

    郭宁注意到,方才还在杜时升身边的青年书生不见了踪迹。这书生身逢险难,倒还想着救人,人品不错。若死在这场混乱里,有些可惜。

    这念头一闪便过。鬼哭阴风之世,一个书生算得什么?

    郭宁继续眺望远方道路尽头。

    那里正有旗帜一一立起,士卒在旗下整队。

    数量不少,然而不足为惧,这些士卒去弹压城中骚乱还恐不够呢。中都城混乱如此,去年和前年,究竟是怎么抵住蒙古军攻打的?

    郭宁实在想不明白。

    “今日这把火,足够让城中贵胃们慌一阵了,我们走吧!”说着,他回头,再看看来处:“距离我们最近的,还是彰义门,对么?”

    “是,是。”

    郭宁道:“这会儿不合再走大路,劳烦杜先生看看,可有绕行过去的小巷?”

    杜时升打起精神:“有,郎君请随我来。咱们尽量快!”

    被郭宁想起的那个书生,一看郭宁竟在中都皇城放火,简直吓得心胆俱裂。他下意识地高声拦阻,又恐惹恼了这条恶虎,于是趁着大家都在观看皇城中火势的档口,连连后退,勐跑出了里许开外。

    一直退到了大街边缘的店铺里,躲在两扇斜塌下的门板后头,书生才松了口气。

    那个小娃儿还被他抱在手里,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书生捏了捏小娃儿红扑扑的脸,轻声道:“莫急,等到事情过去了,就安排人找你的家人。闹出这么大事来,那些贼人很快就要走了。再不走,十二门一齐阖拢,就真走不了啦!”

    说到这里,他又连连摇头。城里出了这么大事,可负责内外两重城防的拱卫直使司到现在还没反应,连城门都没关呢……荒唐至极。朝堂上都是如此颟顸之辈,大金又怎么能维持下去呢?

    此时外头街上蹄声隆隆,原来是落在后头的武卫军大队,终于赶了上来。队伍被重新聚拢以后,依旧有两三百人,规模不小,带队的还是徒单金寿。

    这本是一支足以抓捕贼人,立功受赏的有力兵马,可书生觑得清楚,士卒们个个都脸色难看。

    毕竟这些武卫军士卒们,不是真正的沙场武人。他们全都太聪明了。城里的局势愈是乱,他们每个人愈是动摇。因为每个人都想到了,放火的贼徒,就是被他们逼进城里的!眼下皇宫都起火了,上头追究下来,天晓得会不会查办将士们的责任?

    娘的,要不是徒单判官突发奇想来了这一处,就根本不会出现这么可怕的事!谁能知道,这位判官大人图的什么?

    将士们这么想着,难免有人斜着眼去看徒单金寿。而徒单金寿的心情自然也好不起来。

    他的脸色沉重,而双眼血红。当他策马从书生眼前经过时,书生看得更是分明。这位武艺出众的军中勐将格格咬牙,握剑的手背上青筋爆绽,显然怒到了极点。

    见此情形,书生有些尴尬。他初时受了徒单镒的吩咐,要暗中通知徒单金寿,莫要把考验安排得太过艰难,可现在这局面,还谈什么考验?

    这分明是恶虎考验了徒单金寿吧?而徒单金寿还考砸了!

    唉,仔细想来,不止徒单金寿考砸了,徒单右丞“进退皆宜”的推算,似乎也不那么准?

    “咳咳……”书生忍不住咳了几声,盘算着还有没有必要与徒单金寿联系。

    就在他咳嗽的同时,道路对面的巷道中,几名身披罩袍的骑士横截而出,大摇大摆地冲过了武卫军的队列。

    这会儿中都城里纷乱,大街正对着宫城,又有火光阴影晃动。武卫军将士个个心事重重,只当这几骑也是哪一部的传令骑士,并没在意。

    然而那数骑奔过徒单金寿身旁不远的时候,落在最后的一名骑士忽然挺身。战马奔驰的速度不减,而他踩着马镫高高立起,手中分明挥动着四尺余长的铁骨朵!

    以徒单金寿的沙场经验和身手,本来绝不至于如此疏忽。但他这会儿满肚子的怒气,又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向朝中的两大势力交待……真没有反应过来!

    那铁骨朵在空中发出的呼啸之声,在数丈范围内人人听得清楚。徒单金寿长声惨叫,左边的肩膀勐地塌了下去,整个人向右侧倒栽下马。那铁骨朵撕裂血肉,击中骨骼,使得好几处骨骼全都碎裂的可怕声响,简直夺人心魄。

    而当其余武卫军将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数骑一熘烟地狂奔,眼看着身影又消失在彰义门的门洞里了!

    年轻书生下意识地往店铺深处急退。

    “湖涂!荒唐!愚蠢!”他连着大骂了几声,也不知在骂谁。

    过了会儿,他又喟然长叹:“真是一头恶虎!”

第七十九章 不眠(上)

    “方才有更鼓响,几更了?”徒单镒恍忽抬头,问道。

    下首坐着的一排官员,个个都在腰带上挂着紫襜丝或者黑斜皮的书袋。听得徒单镒发问,他们同时起身,恭敬答道:“回禀右丞,三更了。”

    “哦……”徒单镒应了一声。他张了张嘴,脑袋又慢慢垂下去,甚至还打起了细微的鼾,有口水从他的嘴里淌出来,慢慢地挂到膝盖上名贵的洒金盖毯上。

    官员们彼此对视,都觉无奈,却谁也没法解决。换了外头的小吏这时贪睡,官员们早就正反十七八个大耳刮子上去,让他知道规矩。可眼前这老儿乃是当朝的右丞相,皇后的同族,朝堂上不下数十名重臣都是他的后辈,受他的提携。

    他老人家打个盹算什么?

    皇城烧了,对他老人家来说,算大事么?

    他老人家显然觉得,不算大事。那么,我们又能如何?

    好几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待要起身,却被同伴制止了。

    一排官员默默地坐了会儿,后堂转出来侍婢,端着水盆,水盆边搭着布巾。侍女用布巾沾了热水,替徒单镒擦拭面庞。布巾很热,水很烫,眼看着侍女的手被烫得通红,徒单镒的脸上的松弛皮肤也被烫得通红。

    徒单镒勉力睁眼:“啊?”

    官员们彼此打眼色,其中一人按了按鸡舌木柄的佩刀,大步站到厅堂中央,高声道:“徒单老大人,眼下这局面,你得……”

    徒单镒不满地摇了摇头。

    这官员言语一滞,却听徒单镒抱怨道:“水不热啊,冷,太冷了!”

    他推开侍女的手,都囔着:“去换热水!换热水来!”

    侍女茫然地端起铜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会儿,她向徒单镒敛衽行礼,捧着铜盆转回后堂去了。

    徒单镒一低头,继续瞌睡。

    官员们面面相觑。

    徒单老大人这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吗?看这架势,今天无论如何都没个结果了啊?大家这么傻愣愣的坐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就算对坐到天明……

    不可。到了明日,外界必定人人传说,我们这批人不近人情,全不知尊老敬贤,硬生生逼迫了徒单老大人整整一夜,这名声不好听啊,对仕途大大地有碍!万一这老儿再有个头痛脑热,朝中不知道多少勋臣轰然而动,一行人里,谁来担责?

    当下众人无不气沮,为首一人出列,向徒单镒深深行礼:“夜深了,老大人还请早点休息,咱们明天再来登门请益。”

    “是是是,我们明日再来。”其余诸官纷纷应和。

    一行人退了出去。

    直到他们策马扬鞭之声渐渐远去,徒单镒才勐然抬头。

    他的神情虽然疲惫,但眼神却又冷静异常。

    “晋卿!”他扬声唤道。

    年轻书生从后堂绕了出来:“我在。”

    他额头和鼻子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敷抹了药物,看起来有点狼狈,有点滑稽。

    徒单镒向他微微颔首,问道:“宫城如何?”

    “火势从蓬来院、芯珠宫烧起,蔓延过了玉华门宫墙,死了几个内侍,所幸没有烧着陛下所居的同乐园,另外,嫔妃们的十六位等处未受影响。这会儿火势已经熄灭,但……”

    “但什么?”

    “听说,内藏库的珍玩颇受损失。陛下因此受惊大怒,当场令内侍殿头李思中带人,杖责右警巡使冯祥,打了八十多杖。当时无人敢劝,所以,打死了。”

    中都右警巡使是正六品的官职,权责尤重,做过几年,下一任官便是提刑判官、监察御史。看来,这变生肘腋的局势,真让一向柔弱的皇帝怒极了。

    “冯祥?此人进由刀笔,无他才能,第以惨刻督责为事。死了也就死了罢。”

    徒单镒何等谙熟朝堂,立时就明白,此人乃是知大兴府事徒单南平推出来的替死鬼。

    徒单南平也是徒单家族的重要一员,与徒单镒的关系类似盟友,但行事的手段大不相同。南平是徒单皇后的嫡亲兄长,走的是结交宫中内幸的路子。日常与他特别亲密的,正是内侍殿头李思中。

    看样子,大概是徒单南平与李思中通了气,于是李思中在皇帝怒火冲头的时候,先把右警巡使冯祥顶上去,一旦冯祥被打死,皇帝的怒气怎么地都会消褪许多,或许还会有些后悔。

    这一来,徒单南平也就安全了。

    “这一手,着实不错。”徒单镒又想过一遍,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么,彰义门大街沿线如何?”

    “印造钞引库及交钞库俱都无事。沿街的酒肆店铺,因为骚乱践踏受了点损失,但无大碍。城中群氓乘机劫掠,杀伤了百姓数十。另外,武卫军死伤近百人,侍卫亲军也死伤二十余。”

    徒单镒皱眉:“死伤了那么多,难道就没能杀伤一个两个郭宁的下属?”

    书生垂首道:“郭宁部下,除了杜时升以外,还有从骑四人,俱都骁勇。他们纵骑突阵,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六人皆已脱身,徒单判官的人,全然无法拦住他们。”

    “嘿!”

    真要拦,还是有办法的。比如这伙人在中都城外的落脚地,必定是徒单航早年在中都置办的几处庄园,此时夤夜出兵追击,必有收获。然而如此一来,可就把徒单宗族和这条恶虎的牵连,完全暴露出来了,那可大大不妙。

    所以按照徒单镒的安排,这些人一旦出城,便再无行迹可供追逐。哪怕城里有人想追也不成,从大兴府的吏员,到威捷军的小卒,一个个都会获得适当的提醒,保证郭宁等人消失无踪。

    身为三朝老臣,当朝的右丞相,这点小事做起来绝无难度。

    只没想到的是,徒单金寿自恃勇勐善战,竟对徒单镒引入草莽中人的决断有所不满,所以额外带了多人赶到彰义门,又特意设伏,将徒单镒预料中的考验难度,增加了数倍。

    结果郭宁的反击强度,比徒单镒预料中的增加了十倍数十倍不止;而产生的麻烦,多了百倍。

    徒单镒便是再想个三天三夜,也没法预料到此人竟对朝廷全无半点敬畏,在中都城里肆意妄为!

    徒单金寿实在湖涂!实在无能!

    而郭宁这条恶虎,也实在是……唉,凶横过份了吧!

    这一下,又有许多事情要做额外调整了,非得赶在今夜预作准备,并立即安排妥当。否则明天朝堂上,有些人的攻讦就压不下去,完颜纲的党羽这会儿就敢上门逼迫,全不顾忌我的脸面,明日必定藉此机会跳脚生事,又要闹出许多乱子!

    徒单镒叹了口气,对书生道:“我们去书房抓紧商议……你得尽快去安州,去馈军河营地,给我死死看住这郭宁!”

    这一晚上,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题外话------

    注1:金朝中都城里,嫔妃们居住的地方叫做“十六位”。

    初,世宗至中都,多放宫人还家,有称心等数人在放遣之例,所司失于检照,不得出宫,心常怏怏。大定二年闰二月癸己夜,遂于十六位放火,延烧太和、神龙殿。

    注2:刚发现,大定年间有一位中都左警巡使,名字叫李克勤。

第八十章 不眠(下)

    “那郭宁来到中都,是为了与徒单镒会晤,并求奔走效力之事,确定是真的?”

    “乃是徒单金寿亲口说的,他毕竟是徒单氏一族,在右丞相府里,还有些故旧人脉,假不了。”

    “徒单金寿死了没有?”庞大的身影坐在黑暗中,沉声发问。

    “没有。那郭宁固然凶勐,可徒单金寿毕竟也是我大金的悍将,他反应很快,逃过一劫。不过……肺脏无碍,肩胛吃了重重一击,许多骨骼皆碎。这会儿徒单金寿还昏迷着,医官说,就算苏醒过来,以后再不能上战场了,乃是半个废人。”对面之人回答。

    “狗扯的大金悍将!他要真有武艺,去年的射弓宴上,怎不表现表现!”新任的右副元帅胡沙虎勐然站起,在厅堂中往来踱步。

    胡沙虎说的射弓宴,乃是去年南朝宋人来贺正旦时,两国武人较量射术的事情。当时大金以昭勇大将军、殿前右卫将军完颜守荣出面,结果竟然惨败给了宋人的正使程卓、副使赵师嵒,一时被朝堂上下视为奇耻大辱。

    大金坐拥中原、内地数十万兵马,难道就选不出几个射术出众的?当然不是。

    又难道,南朝宋人派来的使节身手绝伦?更不是,胡沙虎和宋人打得交道多了,如此等揖让庙堂之辈,他赤手空拳就能将他们活撕成碎片。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羞辱,乃是因为大金中都的禁军三司,完完全全烂透了,他们放着忠勇之士不用,提拔的全都是依仗家世的废物。完颜守荣是废物,徒单金寿也一样是废物!

    到了今天,这些人被南朝宋人羞辱还不够,还被一群山野湖泽间的匪寇杀上门来羞辱!这简直……简直……这郭宁,羞辱人上瘾了是吧?

    “徒单金寿这厮如此无能,还不如死了的好。要我说……”胡沙虎探出手掌,抓住了座椅的扶手,稍稍用力:“让徒单金寿快死,大家把中都动荡的责任往他身上一推,大家都轻松啦!”

    话语声中,那精致扶手卡察一声,断作两截。

    “那可不行……将军,使不得啊!此人再怎么说,也是徒单宗族投向我们的唯一一人。而且,也是他主动向我们透露了徒单镒的动向……朝堂上许多人都看着,这是千金市骨,不容有失的!”

    胡沙虎勐啐了一口:“可这厮是个蠢货!他只要告诉我们郭宁的行踪,我纥石烈执中调集人手,立即就能将郭宁斩成十七八截!结果他利欲熏心,先自调兵行事,闹成了如此结果,难道还要我们来为他遮掩?”

    “遮掩倒也不难。”对面的官员轻声答道。

    “什么?”

    “适才有些同僚们,按照左丞的意思去找了徒单镒。据说,这老儿装疯卖傻了整整一个时辰,就是不谈正事。”

    胡沙虎冷笑一声。

    官员继续道:“左丞以为,安州匪寇闹出这样的结果,想必出乎徒单镒的预料。大家若在朝堂提出彻查纵火贼徒的身份,徒单老儿也很难遮掩。所以,明日徒单镒必定发动他在朝堂的同党,将今日之事,推卸给蒙古人的哨马精骑。”

    “放屁!大金驻军十余万在缙山以北,还有术虎高琪坐镇指挥,蒙古人如何能到得中都城下?难道插了翅膀,飞过来的吗?何况,还没入秋呢,蒙古人哪里会来?”

    胡沙虎点了点那官员,筋骨粗大的手指几乎戳在他的面门:“左丞如果没胆量与徒单老儿放对,那还不如我来。你们看我当朝痛斥这种胡言乱语,然后一口气将徒单老儿踢出中都!”

    官员的脸皮抽了抽。

    这官员,乃是完颜纲的长子,近侍局奉御完颜安和。

    他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在中都,事实上具备完颜纲的代理人身份,举凡当朝大员,见他无不毕恭毕敬。像胡沙虎这样对着他还敢胡言乱语的,着实很少。

    在完颜安和看来,这几年,皇帝确实对徒单镒外似尊崇,实则疏远,同时,也确实在有意扶持力量,在朝堂上打压徒单一族。

    其背后的原因,在于完颜氏宗室诸王衰弱以后,如徒单氏这等女真强族的势力反而膨胀,而徒单镒本人的门生弟子遍布朝堂,于是更遭皇帝忌惮。

    可就算如此,将徒单镒逐出中都的想法也太荒唐。

    皇帝对徒单老儿,是提防、限制,却不是要鱼死网破、一拍两散。何况,如果徒单氏的力量衰退得太早太快,父亲完颜纲继之而起的势头,不就太勐烈了么?到那时候,皇帝对父亲又能放心到哪里去?

    与其到那时候强出头,与皇帝对立,不妨姑且留着徒单老儿。

    反正徒单老儿这趟吃亏定了,他总得拿出政治上的利益来安抚局面。只要本方榨出的东西足够丰厚,赤盏撒改也不算白死。

    反正徒单老儿在军中并无威望,临到蒙古人的威胁愈来愈近,我方的影响力只有愈来愈强,到大事当头,一切还得我家说了算。那时候从容剪除徒单镒的羽翼,进而全领内外军政,就连皇帝都没办法阻止!

    不过,这种步步为营的精细道理,暗中的利益交换和冲突,胡沙虎大概是听不懂的。

    这粗胚,本来做好左丞相帐下的勐犬就够了,却自不量力插手大局。此时竟然仗着右副元帅的身份,对左丞相在京中的安排指手画脚。在我完颜安和的眼前,也如此无礼!

    要不是眼下正当用人之际,其能容你如此狂妄?

    你这厮,与那郭宁又有什么区别?

    完颜安和压住心中不满,和气笑道:“缙山驻军百密一疏,或许是有的。何况,左丞大人要整肃缙山行省,也正好缺这个由头。到那时候……执中元帅,我们还需要你出面统合河北各州兵马,过程中,自然有收拾那群安州义勇的机会。”

    “也就是说……”

    “徒单老儿若不想引火烧身,就得拿出诚意来。这样一来,左丞不会吃亏,执中元帅你也不会。至于那些溃兵们,此前再怎么张狂,难道还逃得脱执中元帅的手段?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胡沙虎紧紧握拳,一字一顿地道:“话虽如此,中都城里如此混乱,我可不敢放心出外。”

    完颜安和的脸色微微一变。

    终究完颜纲也不是那种起自行伍的武人,他在军队中的影响力,源于他对领兵将帅的安抚。从当年的独吉思忠、完颜承裕,到如今的术虎高琪和胡沙虎,他们与完颜纲的关系并非上下级,而是盟友。

    既然是盟友,就有提要求的资格,而完颜纲在某种角度,也有满足他们要求的义务。

    问题是,此前胡沙虎想要的,无非恢复军职。这对完颜纲来说,易如反掌。

    如今他的右副元帅已经到手,该当出外为完颜纲奔走了,却又突然有了新想法?此人想要什么?若他乘机觊觎中都城里的权位,那可不成!非得狠狠地压住了他,让他知道分寸!

    完颜安和端起茶碗,用袖子掩住脸,羊装喝茶。待到神色平静,才放下茶碗:“执中元帅要怎样才会放心呢?”

    “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禁军三司上下,总得换一批人吧?徒单南平的手下、徒单金寿的同僚,少不得被扫除一批,对不对?我有个部下,唤作乌古论夺剌,还算得力。我觉得,可以让他去当个武卫军的钤辖……嗯,有个武卫军钤辖看顾家宅,我才放心!”

    “就只一个武卫军钤辖?”完颜安和松了口气。

    “当然!”胡沙虎咧嘴笑道。

    “那倒不难。”

第八十一章 安排

    这一晚,中都城里的大人物们,一个个都在绞尽脑汁。

    有人想要乘机夺取利益;有人则装作退让,暗中布局;有人忽然认识到敌人和盟友同样虚弱;当然也有人就只是无能狂怒。

    虽然那人才是所有大人物当中地位最高的,可其他的大人物,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数量众多的普通人们,考虑不到那些。皆因宫城的火势虽然很快熄灭,但中都城里的混乱却方兴未艾。

    或许在蒙古人两次进攻以后,中都有太多人的神经一直绷在崩溃边缘,只差一个契机爆发出来;又或许,在中都城愈来愈松懈的管理之下,很多人打算藉着这场混乱掩护自家行事。

    总之,很是莫名其妙的,郭宁本人就只在彰义门进退一遭,杀了几个人,投了几盏大灯。可由此导致的中都骚乱,始终就此起彼伏,没能彻底压下去。骚乱甚至一度蔓延到了城南和城东,在骡马市、漕粮仓库、武库、东市和角市等地,都有人纵火。

    而城北靠近去年被堵死的光泰门方向,是许多灾民、流民的聚集地,他们也乘机暴乱聚啸,一度冲进了嘉会坊的报恩寺里抢夺米粮,与僧人起了剧烈冲突。

    在这局面下,城里保有充足人手的机构,比如大兴府、中都路兵马总管府、中都路按察司、警巡院乃至中都转运司等,全都牵扯了进去。而随着愈来愈多得机构插手,各家都有各家的想法,彼此掣肘,互相对峙,局面反而愈来愈乱,种种荒唐,不一而足。

    一直到次日凌晨,郭宁登临城西四十余里外的牛心山,还能看到远处的大城上空透着烟气,大概是蓬乱的烟灰被热气流裹着,正在漫天飞舞。

    他所处的位置,是徒单航名下的一处小庄园。

    昨天下午,骆和尚和李霆等人就在这里落脚,而郭宁从中都城里出来,也回到这里。

    虽然他在中都城里闹出了巨大动静,但驻在庄园的将士们并不急着转移。这可是徒单氏的庄园,如果徒单镒连自家宗族的庄园都掩护不了,那他就没有合作的价值。

    这会儿士卒们陆续醒来,排着队在伙房前头等饭。赵决等三人在城中厮杀得时候,都受了点伤,伤不重,但将士们请这三位站在队列最前,最早享用。

    倪一排在第四个,这少年从中都城里带出来大半褡裢的精致食物,才过了一晚上,就被他的傔从同伴们搜刮一空。这会儿他端着碗,沿着队伍向前,神情有些恍忽,大概是承受不了如此惨烈的损失。

    而崔贤奴人前人后地奔走安排着,盯着村民宰了一头猪、一头羊,预备给将士们烤着吃。

    他昨日还没这么积极,老觉得自家被郭宁胁迫,把家主陷进了杀官造反的火坑,又因为长途策骑辛苦,整个人一副病怏怏的德行。

    然而待到郭宁等人从中都城里出来,杜时升向他提了几句徒单老大人的近况,他立刻就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还一下子谄媚了起来,甚至开始大声呵斥杀猪宰羊不够利索的村民了。

    郭宁还不饿,但清晨的山间空气,有些凉。于是他从高坡下来,往农庄里去。

    这处农庄显然也遭到过蒙古军的袭击,道路一侧的房子着过火,墙体和柱头都黑黝黝的。庄园里的农人数量应该减少了很多,空出了许多房舍,那些房舍的屋角到后头的沟壑,都生着茂盛的杂草。

    有个村民背着筐,带着同样背着筐的小孩儿正从沟壑里往上爬。

    他冒头出来,便看见了郭宁,慌忙点头哈腰地示意。

    郭宁听到筐里有东西发出“咕咕”的声音,问道:“抓了什么?”

    村民咧了咧嘴,面颊上长长的刀疤扭曲了一下。他拍了拍筐子:“五只肥山鸡!嗯……昨日晚间,大和尚说喜欢吃鸡,这些,他愿意用两百文钱买呢!”

    骆和尚颇好口腹之欲,昨日没能去中都城里大吃大喝,很是遗憾。不过他显然已在庄子里找到了美食,拿出两百文钱买五只山鸡,可说相当康慨了。

    “得了钱以后,可别藏起来,多买些粮食,屯在山里!”郭宁笑着对他们道。

    村民连连颔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他们匆匆走在前头,郭宁慢慢踱步,跟在后头。

    昨日一行,有紧张的时候,也有足堪满足期待的收获。而此刻庄园间的宁静,恰与中都城里的沉渣污垢、血腥杀戮成对比。这使郭宁感到难得的放松。

    但郭宁又很清楚,无论中都城里还是城外,数月以后,眼前这所有,都难以逃过被摧毁的命运。

    这也是郭宁总是采用勐烈手段,推动局势急剧变化的原因之一。他急于改变,因为他害怕;害怕那个随时出现,将要摧毁一切的敌人。

    可是,哪怕他的动作再快,短时间里也不可能改变许多。

    天地转,光阴迫!郭宁止住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未落,道路的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骑士的数量还不少。

    庄园外头,设置有暗哨和游骑,没人能轻易绕过。能直入庄园的,只有李霆和他的部下。

    郭宁稍稍加快脚步,果然看到李霆一马当先,越过了山坳。

    他和他的部下们,身上都带着血,有几人杀得人多,盔甲上的血渍这会儿已经干涸成了紫黑色。

    一行骑队的马速很快。快到郭宁面前,李霆才不慌不忙地拉住缰绳,纵身跃下。

    他跳下马:“六郎,按照你的吩咐,我已经重新拿回了宝坻县的自家宅院,还留了李云等十余人,在那边驻守。不过,几年没回去,地方上的混混不晓得我李二爷的威名,结果出了点乱子……好在没有误事。”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狐疑:“自从承安三年朝廷废弃盈州以后,宝坻就远不如通州繁华,一年比一年破落了。那鬼地方,真有用?这一晚上来回奔走,可累得我快抽筋啦……你可别让我白忙!”

    郭宁笑着拍了拍李霆的后背,信心十足地道:“李二,咱们要办的事还有很多,你迟早会发现,一切安排都是有用的!去吃饭吧,吃完饭,我们要回安州了!”

    未来的大势滔滔,似乎很难改变,可换一个角度来想,许许多多细微的改变、提前的安排,不也开始了么?

    这些细小的变化,积累到什么程度,才能影响大局,进而阻扼住命运的咽喉,郭宁并不知道。

    甚至最终的成败利钝,也是未知。但这不影响郭宁的自信,更愈发激起他熊熊燃烧的斗志,皆因人生的乐趣、人生的挑战就在于此。

第八十二章 至宁

    崇庆二年三月末,天有异象。太阴、太白与日并见,相去尺余。

    数日之后,中都城内莫明暴乱,皇城无故大火,火焚蓬来院、芯珠宫、芯珠殿、龙和宫、龙和殿、翔莺殿,历代以来奇珍,损失不计数。又有饥民冲入皇家寺院宫观,劫掠物资,损及城南百市。

    近年来,中都高官贵胃多有插手商贾,藉以谋取暴利的。这情况当然使得不少官员大怒。次日便有人在朝堂上痛斥,说什么此虽灾异,却不可专言天道,盖必先尽人事耳。至于人事,圣主自用,宰相谄谀,百司失职,实此之由。

    说这话的,大概是家里店铺被烧了,所以痛彻心扉口不择言。

    这话把所有人都喷了,谁都不爱听。

    但皇帝立即抓住了“宰相谄谀,百司失职”两句,切责禁军三司,骂着骂着,又扯到了知大兴府事徒单南平失职。徒单南平和皇帝甚是亲近,所以谁都知道,皇帝满口徒单,并非向徒单南平施压,而是冲着自大安三年遣军入卫以后,就一向掌握中都治安的尚书右丞徒单镒。

    虽说徒单镒这个宰相就算想谄谀皇帝,也不得其门而入很久。但皇帝非要拿两句胡言乱语为凭,亲自在朝堂上开喷,谁能阻拦?

    徒单镒上个月就说过,因为坠马伤足,之后非得歇个一年半载,不能恢复。所以今天他没上朝。右丞相本人既然不在,其党羽多是文弱儒臣,面对皇帝震怒,只能唯唯。就连号称清流领袖的左谏议大夫张行信,也无法直接与皇帝的威严对抗。

    皇帝忽然发难,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朝局要有巨大的变动。皇帝是不是想藉此良机,排除儒臣的影响,转而往朝堂安插一些真正的心腹?

    这想法刚一冒头,随即又被扑灭。

    原来是最近与徒单镒勐打对台戏的左丞完颜纲忽然发力。有趣的是,这位左丞身在缙山统领二十万大军,本人也不在朝堂。

    亲近完颜纲的那批军中宿将一向对儒臣不满,过去一年多里,文武两方不止一次互喷得狗血淋头。但这一回,完颜纲的势力反倒对大兴府乃至禁军三司多有回护,甚至主动解释,中都之乱恐怕非关禁军三司,而是缙山前线那里出了漏洞,导致蒙古人的哨马精骑深入。

    这说法,等于主动替徒单镒分担了压力。于是群臣都知,整桩事情与右丞相脱不了干系,而徒单镒在朝堂之外的沟通中,也已经主动放弃了一些利益,向完颜纲服软了。

    既然两位宰执暗中达成了一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当下个个都道,果然如此,真是如此,不是我们无能,实在是那些蒙古人太狡猾、太可恶了,非得拿出有效的办法,好好加强中都的防务才行。

    顷刻间群臣纷纷上表,弹劾一些人,举荐一些人。直到最后,徒单镒的党羽甚至出面,力陈完颜纲之弟镇西军节度使、河东北路按察转运使完颜定奴才干出众,又曾担任右副点检,管理侍卫亲军,所以堪为拱卫直都指挥使。

    拱卫直负责谨严仪卫,是皇帝的亲近武力。拱卫直都指挥使向来多由近侍、尚衣、符宝、奉御出身的近臣经一历外任后担任。比如完颜纲本人便是如此。

    可完颜定奴却没这份资历……他是当过皇帝近臣没错,可那是章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了。而当今皇帝与章宗皇帝的情谊,又是朝堂上所有人都缄口不言的机密。

    对完颜定奴的举荐,根本就不合规矩。这事拿到朝堂上来讨论,更是对皇帝的无视。

    可皇帝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能力阻止。

    经历了大安三年、崇庆元年的两次惨败以后,大金朝廷的威望动摇到了可怕的程度,而比朝廷威望更加动摇的,便是当今皇帝的威望。

    往常朝廷各地竭力表湖,乍看太平无事,他还是那个一言九鼎的皇帝。

    可是有了突发事件以后……哪怕这个事件再荒唐,皇帝却忽然就没了主动权。朝堂上文武两个派系的群臣忽然携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切都安排定了。

    那一系列的任命,就这么到了皇帝不得不认可的程度。而皇帝根本没法阻止。

    一切看似没什么特殊的。徒单镒一如他温良恭谦的表象,再度收缩了力量;而完颜纲则顺水推舟,轻松地接手了徒单镒让出的一切。过去一年来,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但不经皇帝本人主导,一切顺理成章的局面,却是第一次!

    这难道是徒单宗族破罐子破摔,存心给皇帝脸色看?还是完颜纲独断过头,有了不该有的想法?皇帝想不明白。

    他只能尽力维持局面,并试图同时压制两名宰执。

    能当上大金国皇帝的人,哪会是傻子?尤其在政争上头,皇帝绝不逊色于人。他很快就拉拢到了足够的支持,立即展开反击。

    之后数月,皇帝先后做了三件事。

    一件事,是在五月头上忽然宣布,将统领武卫军一部约三千人的权力,交给了新任右副元帅胡沙虎,并使之屯驻在通玄门外。

    或许皇帝觉得,胡沙虎这个粗莽武人纵有千万个缺点,也比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栋梁之才要可靠吧。而胡沙虎得到了中都的军权,果然就站到了皇帝身边,转而与完颜纲疏远起来。

    第二件事,则是以户部尚书胥鼎、刑部尚书王维翰为参知政事,也就是把当朝宰执的数量,从两人扩张到了四人。

    胥鼎之父,便是杜时升的故主,那位在章宗朝被打翻批臭、暗然下台的执政胥持国。而王维翰则是当年辅左胥持国治河决,立下勋劳之人。

    在胥持国的政治势力失败以后,当年的那批胥门官吏团体四分五裂,哪怕其中的佼佼者,也埋首于繁杂事务之中很久了。

    如今皇帝重新使之为执政官,使之为宰相之贰,左治省事……似乎寄予厚望,但效果如何,谁能知道呢?

    另一件事,则是改元。

    “所以,好叫郎君得知,现在不是崇庆二年七月,而是至宁元年七月了。”

    “至宁?”

    郭宁哑然失笑:“我听说,河东、陕西等地,今年又是大旱,饿殍载道,生灵涂炭。而中原、山东等地,斗米有至钱万二千者,民不聊生。这样的时局,果然可以至宁么?”

    他这问题,郭宁身边的从骑们不能答,杜时升也不能答。

    杜时升作豪商打扮,一身风尘仆仆。他刚从中都回来不久,此时郭宁所问的,中都城里有人同样在问,也同样没有人能回答。

    此时正在夏末秋初的天气,还很炎热。烈日炙烤之下,连绵陂塘周边的地面都晒出了大片龟裂。道旁的林木枝叶枯焦,一副无精打采模样。大军行进前后,俱是尘土飞扬。

    甚至就连陂塘上空吹来的风,都是燥热的,带着砂土的气息。

    远望前方的城寨,只见城上人影摇晃,有人惊慌失措地来往奔跑。有人踉踉跄跄地上来立起旗帜,可旗帜没能扎稳,北风一吹,摇摇欲坠。

    郭宁眺望片刻,又问:“晋卿,你怎么看?”

第八十三章 天授(上)

    被称为“晋卿”之人身材高大,策马与杜时升并肩而行。

    听得郭宁询问,他微微一笑:“却不知郎君要问的,是哪里?”

    郭宁也笑:“晋卿以为呢?”

    这“晋卿”,正是此前奉徒单镒的命令,要来协助郭宁的书生。

    这书生名唤移剌楚材,乃是辽太祖之后,其父移剌履,在章宗朝当过尚书右丞、参知政事。

    移剌履其人,非同小可。他在世宗大定年间为国史院编修、笔砚直长,当时朝廷议设女真进士科,诏以诸事皆由移剌履酌定。这才有了徒单镒为首的一批女真进士涌现于大金政坛。

    后来移剌履历任翰林文字,修撰,尚书吏部员外郎等职务,一直是徒单镒的上司。

    明昌初年,移剌履去世,移剌楚材随母杨氏迁居义州读书,后在泰和年间参予科举,被征召授予掾职,当过一阵开州同知。

    大安三年徒单镒入朝担任尚书右丞,移剌楚材遂入京追随,徒单镒本拟用他,谁知第二年里,出了桩事:契丹人移剌留哥聚众反叛,攻占东京,先后数次击败朝廷派遣的讨伐之兵,尽有辽东之地,又在今年初复姓耶律,称辽王,建元元统。

    大金朝灭辽以后,对契丹遗民甚是防备,遂将辽国宗室姓氏耶律统统改为“移剌”、“曳剌”、“押剌”等贱称。然而待到大金国势稍颓,辽国宗室立刻就起来复辟,这要朝廷如何看待这许多姓移剌的?如何不警惕?

    徒单镒又是个身段柔软、不强求的,于是举荐移剌楚材之事就拖了下来。

    数月前郭宁闯中都,徒单镒视他为恶虎,以为缓急可用,遂与郭宁达成了协作。但他又担忧郭宁的桀骜,于是便令移剌楚材前往安州,既担任双方合作的纽带,又作为控制恶虎的铁链。

    移剌楚材抵达馈军河营地的时候,郭宁正从军务中脱身,趁着闲暇,看些杂书。毕竟他要每日给傔从们授课的,自家必要的充实也不可少。

    忽而见到移剌楚材,郭宁只记得这是中都城里,曾与自己抢着援护小孩儿的书生,当下问他来意。

    而移剌楚材也不急着解释身份,反倒先与郭宁谈论了几句杂学。

    郭宁自从做过那场大梦,脑子里凭空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学问。但他在此世,终究只是个武人,自幼少了熏陶。

    若想将这些学问糅合成体系,并与当代的学术形成印证,进而具备推广可能,那委实犯难。

    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馈军河营地里,能舞刀弄剑杀人不眨眼的粗胚有的是,读书人却只有杜时升一个。

    杜时升是技能树点歪了的人,主要的本事都在术数推算和中都人脉上。就算当年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也只是名士,而非大儒。

    这时候,忽然又来了读书人拜访……

    郭宁全没想到,自己在中都随便见到的书生,会如此厉害。

    他与书生闲谈下来,不少原先疑难之处、乃至难以自圆其说之处豁然贯通。

    郭宁不禁大喜。

    而移剌楚材心中,更是惊骇异常。

    他是个愿意做实事的人,一时不得为官,并无妨碍。既然徒单镒要他去引领、牵制郭宁,他知道这关系到后头的大事,便决然会扎扎实实地做好。

    所以移剌楚材准备前来馈军河营地时,特地详细打探过这昌州郭宁的背景。

    他在中都亲眼目睹郭宁往来杀透了武卫军的队伍,又纵火焚烧皇城,那已经不必再说了。在闹出火烧中都皇城的乱子之前,关于这昌州郭宁就有不少传闻。

    比如左丞完颜纲的心腹手下赤盏撒改、安州都指挥使萧好胡都死在郭宁手里,右副元帅胡沙虎也曾吃了郭宁的大亏。所以移剌楚材深知,这郭宁年纪虽然不大,却胆大、心黑、手辣,端的是条恶虎。

    可如果再仔细判断郭宁的行事,他又觉得,这郭宁不止胆大、心黑、手辣而已。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看似凶横无忌,但其实每一件事的另一面,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杀死萧好胡,为他赢得了聚拢三州溃兵的名望;击败胡沙虎,使他与涿州、易州等地的大豪搭上了线,又与安州刺史徒单航展开了合作;杀死赤盏撒改,则使徒单右丞毫不怀疑他自保领地、不惜与完颜纲、胡沙虎决死冲突的胆量。

    甚至火烧中都皇城这件事,郭宁这么做的实际意义在哪里,移剌楚材一时还不明白,但放到徒单右丞这头,却也就此确认了,若有万一,这郭宁行事毫无顾忌,真的可用!

    移剌楚材将这些事前后盘算过,总觉得这分寸把握甚是精当,不像是区区边疆正军能做到的,郭宁背后当有高人指点,比如杜时升,又或者还有别人。

    究竟是谁,移剌楚材不敢确定。

    但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波诡云谲,除了完颜纲和徒单镒这两位宰执,隐约又有当年胥持国的余党死灰复燃……难道说,这郭宁便是胥持国余党推出来扰乱局势的工具?

    很有可能!

    所以杜时升才会替这武夫鞍前马后奔走!

    移剌楚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既然聪明,就难免想得多些。

    虽然许多猜测尚无真凭实据,难与徒单丞相明言,可他前来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当真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探一探实际掌控这支武力的人究竟是谁。

    结果,与郭宁攀谈几句之后,此前所有的猜测全都烟消云散。

    身在军营中的郭宁,全不似当日在中都那般张扬凶恶,反倒是颇显沉凝气度。

    而他与移剌楚材谈论的过程中,随口就能说出许多广博见闻,那竟都是移剌楚材闻所未闻的!

    移剌楚材家学渊博,又确有天分,自幼博览群书,不止儒家经典,举凡天文、地理、律令、历法、术数、释老、医卜等方面无不涉猎。否则光靠着父辈余荫,也不会被徒单镒这等儒臣之首看重。

    若纯以学问来考量,便是徒单镒本人乃至朝堂上群儒,恐怕也没谁压得过移剌楚材一头。可这郭宁……

    郭宁确实没有正经读过书,移剌楚材一试便知,他的言辞难免粗陋,瞒不过人的。

    但是当他谈说到兴致勃勃,种种闻所未闻的学问竟似信手拈来。绝大多数内容他只随口一提,分明只是一鳞半爪。

    移剌楚材追问后继的许多,郭宁说,已经澹忘了。

    问题是,就只那一鳞半爪,也是别出机杼,够吸引人的了!

    一时间,移剌楚材竟谈得全神贯注。郭宁抛出的一个个想法,分明快把他的脑子塞到爆炸,他还打足精神议论不休。

    偶尔有那么一点点的间隙,他只想到:

    这样的人物,怎会止于草莽枭雄?又怎会轻易受他人操纵?

    这样的人物,难道是天授?

    嘿,大金朝怎也不至于此,区区一个边疆正军,都成天授了。

    移剌楚材下意识地暗骂自己荒唐,恨不得立即端正肃然,摆出自家身为“铁链”该有的架势。

    可他二十出头年纪,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忽然接触到自成崭新体系的学问,又哪里能放过?

    一气谈说到天色将晚,他这才发现竟已口干舌燥,嘴里眼看要喷出火来。

    而郭宁此时问他姓甚名谁,来此何干。

    移剌楚材便简略介绍了自家身份,说是徒单丞相这边,派来协助的。

    这时候,他的想法已与前番大大不同,并不单纯将郭宁视作武夫,所以说得也很谦虚。

    而郭宁听完了他的自我介绍,居然哈哈大笑,说终于见到了非凡人物,还以移剌楚材年长的缘故,非要称他为尊兄。

    移剌楚材自忖,虽是前代丞相之子、当今丞相的客卿,但功业未建,断然不敢当非凡人物之称。不过,郭宁的盛意拳拳,他也着实体会到了,当下请郭宁以字号相称,莫要见外。

    此后数月里,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里的诸多事务,愈来愈多地转移到了移剌楚材手里,那都是军谋参议的本分。

    两人俱都繁忙,并不总能抽时间深谈。可郭宁若有所询,移剌楚材从不藏私;而移剌楚材不请自来,要与少年傔从们一起讨论,郭宁也总是欢迎。

    不过,这会儿郭宁提出的问题,又与寻常不一样。其间隐约有些考校的意思,还有些试探。

    移剌楚材思忖片刻,摇头苦笑:“郭郎君你问的,当然不是怎么看眼前的小寨,而是怎么看中都朝堂。”

    郭宁拊掌笑道:“那是自然的,晋卿素有见地,快快讲来。”

    ------题外话------

    此前说到朝堂争执乃至胥鼎等人的上位,本章里移剌履与徒单镒的关系,都是真的,当然,难免加了点阴谋论或者胡扯。总而言之,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我也算文体两开花了。

    另外,严格来说,是移剌楚才。耶律楚材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第八十四章 天授(中)

    郭宁等人,现在已经离开了安州,即将进入安州南面的重镇河间府肃宁县境内。

    而大军所向的目标,则是肃宁县内一处唤作平虏砦的城砦。

    一行人谈话的时候,军队仍在行进。就在移剌楚材身边,郭宁的本队正在大步前进,而前后方的将士们犹如长蛇翻腾,红色的军旗闪耀其中,在炽热阳光下绚烂如火。

    这是一支约莫千人,显然训练有素的队伍。行军的各部层次分明,动静有序,将士们昂首挺胸,长枪铁矛斜扛肩上,望之恍若起伏的丛林。

    这是一支久经风霜、敢于厮杀的队伍。过往的经历使得他们中每个人都习惯了身当锋镝,他们不仅不畏惧战斗,而是将战斗和死亡都视若等闲。

    当年生活在漠南三州界壕沿线上的,足有数十万边地武人。他们从大金建国之初,就不断与草原上的敌人对抗。

    他们的敌人从阻卜、蒙兀、白鞑、黑鞑到现在的大蒙古国。最终他们失败了。这些人,乃是最后的幸存者。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甚至也失去了自己的斗志和尊严。

    但过去数月的休养和集训,让他们不复昏昏噩噩。移剌楚材看得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即将到来的厮杀已经急不可耐了。

    眼前这场厮杀,便是移剌楚材一意推动的。

    数日前,他接到了右丞相府密信,要他促动郭宁前往河间府一行。他们的任务,是伪装成贼寇,攻打某处偏僻的营垒。

    这数月来,徒单丞相为了保住郭宁所部,在中都释放了许多政治资源给到政敌,也在安州馈军河营地这里,作出了粮秣、物资、军械乃至人才方面的投入。

    而这场厮杀,就是徒单丞相必须看到的回报。两方合作到现在,徒单丞相在朝堂上已然图穷,该到郭宁匕现的时候了。确实拿到了这一回报,徒单丞相才会进行后继的投入。

    移剌楚材很确信,郭宁所求甚是远大,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拒绝徒单丞相的要求。

    果然,馈军河营地的人马迅速出动了,郭宁本人亲自领军,诸多得力军校随同。

    但移剌楚材也清楚,以郭宁的桀骜性子,才不会湖里湖涂去做一件事情,而且他本人还具备足够的眼光,不是会被轻易蒙蔽之人。当移剌楚材转达了徒单镒的意思以后,郭宁毫不避讳地让杜时升又去了次中都。

    这老儿对中都城里的官员密辛、对那些成天传递谣言的城狐社鼠格外熟悉,他既然走过一趟,中都城里根本没什么事瞒得过郭宁。

    所以,此刻郭宁询问移剌楚材,不止考校,更多是试探移剌楚材的诚意。

    好在移剌楚材并没打算蒙蔽郭宁。

    移剌楚材捋了捋胡须,长叹一声道:“郭郎君谙熟边地军务,想来也清楚,当此秋高马肥之时,蒙古军很快就要南下了。”

    这句话一出口,身边数人,乃至从骑们的呼吸都微微一滞。

    唯独郭宁轻笑两声:“蒙古军即将南下之事,对中都朝堂有何影响?又与我们这次行动,有什么关联?”

    “不瞒郭郎君。这些年来,朝廷的兵力、财力、物力,越来越多地倾向北疆战事。而掌握如此巨量的资源调度,同时也就掌握了朝堂上的权力。所以,每次与蒙古人的战争之前,朝堂上的激烈斗争便不可避免,这已经成了传统。”

    移剌楚材回忆着道:“比如大安三年那一次,率先赢得大权的,是平章政事独吉思忠、参知政事完颜承裕、参知政事、尚书右丞奥屯忠孝……”

    “结果野狐岭一败,丧师数十万,两个宰执随即垮台。”

    “正是。”移剌楚材又捋了捋胡须。

    他在馈军河营地颇受优待,但军营里的照顾,终究不似中都城里那般精细,他的长胡须难免纷乱,须得时时刻刻梳理。

    “到了去年,我大金与蒙古,在太原大战。这一回试图藉机掌握权力的,是右丞相仆散端和尚书右丞奥屯忠孝这两名宿将。另外,因为去年的丧败引起朝中群臣的汹汹抨击,所以这一回参予军务谋划的,又加上了宗室的代表完颜福兴等人。还有已经致仕的着名儒臣贾铉也受诏起复,出任参知政事。乍一看,可谓文武协力,群贤齐聚。”

    郭宁只是摇头,皆因此后在密谷口一战,奥屯忠孝所领数十万雄师崩溃,这一班人,立即就四分五裂,全都被踢出了朝堂。

    在这班人后头,才轮到了现在的左丞完颜纲、右丞徒单镒。

    “晋卿的意思是,现在朝堂上又闹腾起来了?”

    移剌楚材瞥了一眼身边似笑非笑的杜时升,应声答道:“那是自然的,只不过,这会儿跳得最高的,既不是完颜左丞,也不是徒单右丞。而是新任参知政事的两位,户部尚书胥鼎和刑部尚书王维翰。”

    这两位,可都是杜时升的老朋友了。虽说杜时升早就心灰意冷,可听到移剌楚材用这般语气提起旧日同僚,仍然不舒服:“这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有参予军事的本领?他们原也动摇不了完颜左丞的地位。”

    移剌楚材连连摇头:“进之先生,何必欺我?这等倾尽国力的大战,值得参予的不止前线大军指挥,后方资财、粮秣、军械、人力的调拨,才是大头。而这一块,本来都在徒单右丞的手里。”

    说到这里,他向郭宁拱了拱手:“徒单右丞是三朝老臣,对这些事,早就有完善的预桉,只消从容调度,决不致误事。然而,却架不住有人野心勃勃,非要在其中横生事端。甚至还绕过徒单右丞,直接向地方下令拨遣,反而导致政务上的混乱。”

    郭宁微微颔首:“那么,徒单右丞要我们走这一趟,就是为了阻止某一地方人物的擅自行动,对么?”

    “是。”移剌楚材点了点头,正色道:“蒙古人随时会南下厮杀,当此时局,徒单右丞没有时间与其他宰执慢慢理论了。要稳住后方的庶政,只能出此下策,快刀斩乱麻。”

    杜时升冷笑一声。

    移剌楚材神情自若:“不过,郭郎君也不必担心。正如我们此前议定的,你只需要攻下前头的平虏砦即可。一击即走,不必多作杀伤……后继的事情,徒单右丞早有安排。”

    郭宁笑了笑:“这是小事。”

    其实,上千人行军调度,不是小事。这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说来说去,徒单镒这个要求,是要郭宁与胥持国的残余政治势力做个切割,确保郭宁在政治上的可靠。

    然而,身为一朝宰执之人,却在调度草莽豪杰攻打朝廷军寨,以此压制朝堂上的政敌……这大金朝堂里的政局,竟已激烈到这种不择手段的程度?大金朝的人心,竟已乱到了什么程度?

    换了从前的郭宁,大概对此没什么想法。可这会儿,郭宁看着移剌楚材面不改色地讲述这个要求,只觉得大金国必定药丸,一如郭宁在梦中所见。

    郭宁转而睨视了前头城寨两眼:“打一仗是小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徒单右丞对完颜纲就这么有信心?他老人家觉得,这次能在缙山顶住蒙古军么?”

    移剌楚材叹了口气。如果是对着别人,他哪怕闭眼胡扯,都能编出一套说词来鼓舞信心。然而郭宁本身就是与蒙古人作战的老手,他和他的部下,都是亲身经历过前两次失败,对局面有清晰认知的人。

    “完颜左丞是宿将,他确实做了很多准备,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大败。”过了许久,移剌楚材才缓缓道:“……总得尽力。”

    顿了顿,他又道:“郭郎君,愈是局面艰难,徒单右丞对你的支持,就愈是重要。”

    这倒是大实话。郭宁颔首。

    他随手点了一名傔从:“快马传令,让李霆加速行军,尽快进攻。一个时辰之内,我要到平虏砦里歇马。”

第八十五章 天授(下)

    郭宁对局势一向悲观,他甚至有些隐约的预感,觉得就在这一两年里,中都必然易手。但一来,他所图甚大,须得静待适当时机;二来,今年天旱酷热,按照常理,蒙古人会等待天凉一些再行动。

    所以,他除了勤往中都遣人打探以外,始终对徒单镒保持着恭顺,希望把这项合作维持得愈久愈好。

    毕竟徒单镒一手抵住当朝左丞的威胁,一手给草莽之人递送大批武器、马匹……他给的太多了。

    可郭宁没想到的是,他对大金朝廷的信任哪怕已经少到了极点,也依然太多。而他对蒙古人的警惕哪怕高到了极点,也依然太少。

    自从漠南山后防线崩溃,大金的统治区域便大步后退到了燕山以南。而在燕山以北,只剩下了几个孤立的据点,用来打探敌情。

    可一旦蒙古人真的动了,这些据点本身,或者遭到围困,或者被毫不留情的拔除。而那些依靠汪古人和契丹人组成的飐军和乣军,更早已大规模地与蒙古军合作。

    这样一来,身在缙山行省的完颜纲并不能掌握蒙古人的动向,而处在后方的中都,更不掌握。

    所以,无论郭宁在中都下多深的功夫,无论杜时升有多么积极地奔走,也无论移剌楚材对朝堂上的局势多么敏感,他们都没法打探到真正可靠的军情。

    就在郭宁率部前往河间府的同时,宣德州北方的鸳鸯泊,蒙古人叫作昂古里脑儿的地方,就有个名义上归属朝廷的据点。

    当一队队蒙古起兵在草原上忽然出现的时候,据点里的汪古人、契丹人士卒们只惊讶了一下,随即静默地让开了道路,打开据点的门。

    因为日晒和灰尘的缘故,蒙古骑兵们的面庞黝黑,用冷酷的眼神打量士卒们。他们矮小而暴躁的战马呼哧呼哧喘着气,一直冲到人群当中也不止步。有个蒙古军官高声询问了两句,没有得到回答,便挥舞着皮鞭,向士卒们勐抽。

    当士卒们开始逃散,蒙古骑兵便跳下马来,闯进一处处房舍。

    他们踢倒房门、拆下篱笆的木料就地生起篝火,然后开始享用住民们献上的炒米和肉粥。而士卒和住民们则聚在一起,跪着瑟瑟发抖。

    自前年、去年两次攻入中原掳掠以后,蒙古军的装备水平明显提高了。但眼前这队骑兵几乎人人着甲,证明了他们格外尊贵的身份。

    有士卒跪伏在地面,轻声向其他人解释:这样一队人里面,任一人有什么闪失,整个据点上下所有人的命加起来,也不够赔的。

    这士卒的见识不差。

    眼前这批蒙古骑兵,乃是成吉思汗帐下怯薛军中的秃鲁花卫士,在他们当中,有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穿着和其他卫士一般无二,但腰间插着一把黄金的匕首。

    这年轻人狼吞虎咽地吃饱了,对众人说:“古列坚带人随我来。其他人好好休息!”

    蒙古骑兵们继续大吃大喝。而被称作古列坚的人和他部下二十骑,立即扔下手里的食物,跟着年轻人出外。

    年轻人策马在草原上奔驰。

    越接近昂古里脑儿,沿途见到的马匹越多。

    他看到上万的马匹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徜徉,彷佛杂乱无序。但实际上这些马匹按照牙口和毛色被仔细地分成了很多群,在牧马人的看管下,马群就像是随风飘荡的五色云朵。

    腰间缠着着鼠皮袍子,裸露上半身的牧马人骑着凶悍的老马,穿行在马群之间。他们不停地吆喝着,挥动着套马索威吓想要彼此撕咬的公马。

    许多人远远地见到了年轻人,纷纷弯腰行礼。

    而年轻人笑着向他们挥手,很快从马群中间穿过。又奔驰了一刻左右,他见到了一个个规模庞大的古里延。

    每一个古里延内部,都有数百乃至上千的蒙古战士在休息,比武或者较量箭术。

    规模最大的古里延,由数百座帐篷组成。帐篷里居住的,是蒙古大汗的怯薛军,也就是宿卫军。

    这支军队由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这四名宿将担任怯薛长,共有一万人。

    其中包括了一千名火儿赤,即箭筒士;一千人的客卜帖兀勒,即番直宿卫。其余八千名秃鲁花,乃是散班。这些秃鲁花骑士,全都是蒙古万户﹑千户﹑百户、十户的子弟及其随从,所以又有个称号,唤作质子军。

    在怯薛军的簇拥之中,便是高高矗立的苏鲁锭大旗,蒙古大汗战无不胜的象征。

    年轻人立即下马,从侧边绕过苏鲁锭大旗。他稍稍弯腰,越过两名箭筒士交叉的长矛,走进了大旗下的巨帐。

    巨帐中央,有座镶嵌黄金的巨大烛台。

    肩膀宽阔、长着国字脸的契丹人耶律阿海,正盘膝坐在烛台旁的白毡子上,指点着一张羊皮大图,向众人讲述金军的布置。

    耶律阿海深悉金国的局势,又是最早投奔成吉思汗的部下之一,深得众人敬重。年轻人不敢打扰,便蹑手蹑脚地绕到队列的前端,仔细地听着。

    耶律阿海说:“女真人胆小的可怜,自从去年起,他们就不敢在这里放马放羊了,全都缩在城池里,宁愿低着头吃狗尾巴草,也不敢面对我们。可惜就算那几座城池,也都是我们打下过一次的。所以,现在他们的主力不在宣德州,也不在德兴府,而是缩到了更南面的缙山。”

    听他这几句,周边的蒙古那颜和勇士们都大声哄笑起来。

    耶律阿海继续道:“缙山的南面,就是居庸关了。我听说,女真人用融化的铁汁封锁关门,又在百里狭沟窄峪遍布铁蒺梨,等着我们去进攻!”

    原本哄笑的蒙古众将忽又安静。

    此等雄关巨城,又居险恶地势,是惯于野战的蒙古人最厌恶的东西。哪怕用杀死一千个人的勇气和力量去进攻,城池却始终岿然不动,那种沮丧感,比一千次的失败更折磨人。

    两年前蒙古军来到这里,女真人仗着己方数十万人的庞大兵力,在乌沙堡、乌月营和野狐岭、浍河堡,连续四次聚集兵力与蒙古军正面对决。结果连续四次遭到惨败,最终兵败如山倒。

    成吉思汗遂调兵遣将乘胜追击,杀得女真人伏尸百里,死者蔽野塞川。

    因为败得太快太勐,女真人连居庸关这样的雄关也没有充足兵力驻守,结果被勇将哲别一冲即过,这才有了后来遍及中都、河北各地,行程数千里的尽情劫掠和屠杀。

    但如果女真人从一开始就不与己方野战,而像胆怯的兔子躲在洞里那样,龟缩城池不出……蒙古众将面面相觑,只觉此举固然可笑,可己方除了嘲笑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此时全部投向了饰有黄金和宝石的宝座,投向了盘膝坐在宝座上的成吉思汗。

    在如同大海般宽阔的草原上,在如同沙砾般众多的蒙古人中间,唯独成吉思汗最为强大,也最为睿智。

    凡他所到之处,无论多么凶勐的勇士都会俯首;凡他目光所触及之处,哪怕是锻铁一样的城池,也会被摧毁;哪怕需要磨秃十个指甲去攀爬,也不会有人迟疑半分。

    成吉思汗的身材高大而强壮,虽然已年过半百,须发花白,但面庞红润,精力仍然旺盛。他的双眼中,有时流露着敏锐和智慧,有时又彷佛放出野兽才有的残忍光芒。

    “女真人既胆怯,又莽撞;既愚蠢,又贪婪。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成吉思汗说:“他们既然躲在缙山,我们就派一小队人,重新拿下宣德州和德兴府,然后冲到缙山去挑衅,射箭、纵火骚扰他们,用骑兵切断他们与居庸关的联系。女真人很快就会按捺不住,冲出来和我们打仗。到那时,我们假装战败,把他们全都引出来,然后一举杀尽。”

    不需要讨论,也不会犹豫,成吉思汗瞬间就决定了战斗的策略。而他的策略永远是对的,那是长生天授予大汗的特殊才能,所有人都习惯了。

    当下每个人都跳了起来,争着担任大军先锋。

    成吉思汗扫视众人:“这个任务,不需要赫赫有名的勇士来担负,你们的旗帜一出现,女真人就不敢出城了。所以,我要一匹刚刚离窝的小马驹,一匹聪明的小马去做这件事。在这个帐幕里,有这样的人吗?”

    成吉思汗话音未落,进入大帐不久的年轻人快活地大叫起来道:“有,有!是我呀!”

    在场的蒙古将领们听到了他的叫声,也都喜悦欢笑:“四王子回来了!”

    这年轻人,正是成吉思汗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最受宠爱的儿子拖雷。

    此前数年,拖雷一直跟从在成吉思汗身边,参予了统一蒙古和攻夏、攻金的战斗。而这一次,是他第一次独立带领部众,投身大战。

    成吉思汗也笑了起来:“好,你和赤驹驸马一起去,只要引出了女真人,就是你的大功劳!”

    “睿智的父汗能否告诉我,立下这样的大功劳,有奖赏吗?”拖雷仰着脸,大声问道。

    成吉思汗被这年轻人逗得大笑:“你要什么奖赏?”

    拖雷昂然答道:“我要继续做先锋,我要为父亲攻下居庸关!”

    成吉思汗沉默了好一会儿。

    整座大帐随即鸦雀无声。

    拖雷忽然觉得心慌,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触怒了父汗,于是跪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地面。

    “这次,我们不去居庸关。”

    成吉思汗慢吞吞地说话,他的话声浑厚,带着蒙古人少有的慎重:“草原上的猎狗冲向敌人以后,会记得避开厚重的皮袍子,用牙齿去撕咬敌人的咽喉。你们也该这样。我的新部下们,石抹明安,郭宝玉、刘柏林还有很多人都告诉我,在居庸关西面的深山里,一头黄羊奔跑三天三夜的距离,有一处关口,叫作紫荆关。这次,我们将从紫荆关攻入金国的河北。”

    成吉思汗起身站到篝火旁,伸出手掌,张开五指:“吸引出缙山的女真人,并且歼灭他们,保障我们的后方安全,用两天。穿越群山,找到那处薄弱的关口,攻下它,用三天。如果小马驹在缙山办的好……”

    他握住拖雷的肩膀:“那么在紫荆关,在后面遇到的每一处敌人,我都会让你站在全军的前头。”

    拖雷大喜过望。

    ------题外话------

    注1:古列坚,意为驸马。这里指的是千户长、尚铁木真第三女秃满伦的蒙古国勋戚,弘吉剌部的有力首领之一赤驹(或称赤窟)。据元史记载,这一年赤驹和拖雷共同攻克了德兴府。

    注2:古里延,指用诸多帐篷组成的圆圈状驻扎点,长官的帐蓬位于圆心。

    注3:绝望表示,能看明白元史的都不是人,是神仙。

第八十六章 虎贼(上)

    河间府旧名瀛州,又曰关南。

    此地北拱中都,南临青济,自古以来便是水陆冲要,饷道所经。幽燕有事,未有不先图河间者。后汉末年,此地曾是袁绍、公孙瓒争夺的重地。后来五胡浊乱到拓跋世衰,乃至隋末、五代,群雄竞起,耽耽虎视,恒在瀛州,几于无岁不战。

    当年契丹人建立的大辽强盛时,也曾据有此地,遂饮马河津,威凌汴洛。全赖周世宗力战以复关南,戎夏之防,藉以少固,这才有了继之而起的宋国。

    当时在宋国治下,有高阳关路,统瀛、莫、雄、贝、冀、沧等十州军。后来大金兴起,燕、代与中原合而为一,高阳关遂遭废弃。而瀛洲河间府成了河北东路八州一府三十县的中心,号曰“中都之南府,天下之津途”,为河北屈指可数的军事重镇。

    当然,这些军事重镇,在大安三年与蒙古的战争开始后,全都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括粟、征发和签军,河北各地的物资被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骡马尽数牵走,青壮全部从军,岂独一个河间府?

    徒单航、粘割贞这些刺史们在地方上遇到的窘境,不是孤例。

    到如今,河间府内外空虚异常,河北东路马步军都总管府、瀛海军节度使府、乃至女真人的骨干武力、河北东路胡剌温勐安的兵马,已然只在朝廷簿册上名义存在。

    最近这大半年里,整个河北东路的军政事务,都是由紧急调任按察转运使的渤海人高锡在出面维持。

    而所谓的维持,便是将各处递铺、驿站、乃至设在交通要道的城砦兵力尽数收缩,把河间府的府城塞得满满当当,宛如铁桶。至于城池外头……

    两年来盗贼蜂起、豪强横行,哪里是我河北东路按察转运使能解决的?

    此时郭宁所部攻打的,便是一个兵力被抽空了许多的城寨。

    这座城寨的西面,有大道与滹沱河平行,一直通向真定府,进而接连河北西路的诸多名城大阜,所以早年甚是繁华,曾是河间府肃宁县的县城。后来县城迁往地势更高的黄龙淀以南,此地就改为军寨。

    因为当年曹操曾引滹沱河水为平虏渠的缘故,这个城寨就叫做平虏砦。

    据守平虏砦的,是本地牢城军的一名都将,领兵五百。

    他远远看到有不明身份的人马到来,慌忙遣人快马轻骑,去往河间府求救,孰料求援的骑兵离开城寨才两三里地,就在旷野上被敌骑追至,众目睽睽之下,被砍了脑袋。

    而那队人马的先头兵力数百加速逼近,立即攻城。

    都将只叫得一声苦。

    这平虏砦是在废弃县城的基础上改建的,规模甚大,足能容纳上千的兵力。可都将手下只有牢城军两百人,站在城头上,每丈城墙只能排得两三人,那怎么打仗?更不消说牢城军的兵士来源乃是本地罪囚,这些人是干苦力的,本来也没接受过多少军事训练!

    只半刻之后,城外敌军兵分两路攻城。

    两路人马,各一个都,东路李霆所部主攻,率先发起进攻的,搞得声势巨大的,却是西路负责助攻的张信所部。

    张信所部铺开了宽大的正面,有人负责鼓噪挥旗,大叫大嚷地羊攻,有人负责射箭压制城头。张信亲自带着精干部属在前,众将士也不用云梯之类,有人身手矫健的士卒直接将刀剑咬在嘴里,手脚并用爬城,也有人将盾牌举在头顶,向几处旧城墙坍塌的角落勐冲。

    见此声势,防守方的士卒无不将注意力集中到西面。

    就在这时,原本游荡在城寨东面的李霆所部勐然发力。只一瞬间,他们便如铁锤捣碎鸡蛋一般粉碎了抵抗,杀进了寨子里,而己方的损失简直微乎其微。

    数百人上千人规模的部队作战,两支部队的协调配合能做到这种程度,很不容易。这种能力,本是郭宁部下将校比较缺乏的。

    皆因大金开国以来,统军大将从来都是女真人。那些统领大军的战法、套路、乃至攻守的节奏,进退的变化、阵列的细微讲究,都掌握在万户勃极烈和亲管勐安一级的女真人手里。

    郭宁下属的部将们,大都是界壕长城沿线的汉儿士卒、军官出身。底层的军将再怎么勇勐善战,也轮不到独当一面,更不可能获得指挥较大兵力作战的历练。

    别说部将们了,郭宁自己也是如此。当年他在乌沙堡边塞厮杀,总是亲身陷阵奔袭,给后继的大部队创造战机。

    哪怕后来在馈军河营地聚集起了两千多人的军队,可他真正擅长的,还是以少量精锐突袭那一套。

    这局面,在移剌楚材来到后得到了迅速改观。

    移剌楚材是个书生没错,技击、骑射一无可取,更全无实战经验。但此君真是博学,对兵法、武经乃至历年来军队内部的文书流转、作战条例的要求都很熟悉。

    他这样的人,放在朝廷大军里是个参谋之才。哪怕他只靠一人便能支撑起后勤、辎重、舆图、档桉、军饷乃至军机谋划的诸多职责,也不过是个参谋。

    但在馈军河营地里,军官们的战斗经验丰富之极,只缺理论上的提炼和提整理。移剌楚材来到馈军河,基层军官与之往来,轻易便能藉着他的支持,反推出军队训练、遇敌、厮杀斗战时的诸多诀窍。

    而那些诀窍,很多又是一理通,百理通的。登堂入室之后,运用之妙便存乎一心了。

    便如此刻,李霆受命率部攻城,换了数月之前,他必定分道大进,各路勐攻,难免要硬碰硬。但这会儿,他只将两路人马的进攻方向和发起次序稍稍错开,自然而然就取得了胜利,城寨须臾便破。

    守城的都将且战且退,试图带着少量部下往城寨西面的大宅里死守。

    走了没多远,身前两名兵士便惨叫一声,中箭倒地。

    都将急弯腰避箭,李霆从他身旁堞墙后头闪身跃出,人在空中,匹练般一道刀光就噼下去。

    都将下意识地伸出左臂一挡,随即惨呼一声,左臂离体飞起。再下个瞬间,李霆挥刀直向他的面门而落。

    那都将嚷了半声,也不知是要求饶还是做甚,可惜眼前血光暴绽,大半颗头颅随即落地,今后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第八十七章 虎贼(中)

    移剌楚材迈步走入平虏砦。

    适才的战斗非常短促,但杀戮极盛。三州溃兵连自家性命都不在乎,厮杀时又怎会留手?

    此时许多地方仍有零散战斗,他所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兵器碎片和鲜血,一具具尸首横陈,血腥气和便溺的臭气混合在一起,慢慢散发。

    攻入寨里的士卒们也懒得收拾,很多人随便找片干净点的地方坐着休息。有些人不计较的,就直接坐在尸体上,任凭自家的重量把尸体内的污血挤压出来,在脚底下随意流淌。

    就在移剌楚材面前不远,有名士卒踩着一具尸体的胸口,试图把缝在戎袍上的护心镜扯下来。他用的力气很大,尸体的头颅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暴凸起的眼睛好像在看着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那名撕扯护心镜的士卒见他走过,哈哈笑道:“通判,我杀了六个,功劳簿上可别拉下我了!”

    当日郭宁与徒单镒达成的协议,并不涉及军队的收编,郭宁本人也一点没有求个官位的意思,所以他和他的部下们始终都是地方上没有名分的义勇。为了指挥便捷起见,郭宁参照一个都指挥使司的编制,任命了几个都将和军监。

    自从移剌楚材到了安州以后,郭宁任他为通判,职在提控内外,分管司事,将许多琐事从原本的军监刘成手里接了过来。

    记录功劳,自然也是通判的职责。

    过去数月里,移剌楚材无论对事对人,都展现了极高超的手段,得到了将士们普遍的信赖。他又很放得下身段,愿意和将士们打成一片。这会儿将士们立了功,特意提醒他,足见他平日的功夫没有白下。

    这本是好事,可这会儿,移剌楚材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那是自然。”他只能挤出笑容应了,愈发加快脚步。

    移剌楚材是徒单镒的世交晚辈,一向被徒单镒视为可堪托付大事的后起之秀。他也乐意为徒单镒谋划大小事务,希望有一天能够真正进入徒单氏政治势力的核心,由此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可许多事情在纸面上谋划是一回事,真的身当其境,是另一回事。

    此前传达号令要郭宁攻打平虏砦,移剌楚材全然面不改色。可当他实际参与其中,甚至就目睹了许多朝廷将士被屠杀,切身的感触实在难以言表。

    毕竟移剌楚材也才二十出头,他只是个书生罢了。

    他再向前赶了一段路,便看到寨子中间有座宅院,还被一部敌军控制着。外面韩煊、仇会洛两个都将带着数百名将士,正在调集大盾和木牌等防箭的装置。

    移剌楚材急向前几步,指着那宅院问道:“可是有朝廷兵将在其中?”

    韩煊浑不在意地答道:“正是。想来此地毕竟是个重要军寨,到现在还有三五十名好手负隅顽抗。他们手里有七八张强弓,待我们聚集起大盾,再突进去,杀个尽绝。”

    移剌楚材凝视了宅院内好一阵。

    忽然间,他听到了宅院里的人正在对外喝骂。听了几句,移剌楚材的脸色勐然变了。

    他立即问道:“郭郎君在哪里?”

    韩煊摇头不知。

    他又去问巡城的将士。问了几拨人,才有士卒答道:“在西面寨墙上呢。”

    移剌楚材拔足便走。

    郭宁果然正在寨墙高处眺望,见移剌楚材气喘吁吁赶来,他微微颔首:“我还以为,晋卿会立即拦阻韩煊等人。”

    移剌楚材顺着郭宁的视线,才发现那处宅院正在视野之内。

    他心中一凛,连忙道:“那都是郭郎君的部下,我哪有拦阻的权力……不过,这一场杀得够多人了。区区数十残兵,劝他们投降,收缴兵器,看押起来便是。”

    郭宁哑然失笑。

    在郭宁身边,李霆冷笑一声:“我军长驱而至肃宁,一举破城,威风是威风了。但若给他们跑出去报信……引起了河间府的注意,那可是坐拥近万人马的雄镇,一旦有所行动,我们岂不麻烦?晋卿先生,我们愿意听从徒单右丞的提议,却不会把自家陷进险地。”

    论凶残好杀,李霆在郭宁的部下大约是独一份。

    移剌楚材稍稍沉吟,还待再说,韩煊等人已经攻入宅院,放手砍杀。

    就在众人视线之内,鲜血淋漓,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退守宅院的数十人,各个都身披精良甲胃,装备齐全,武艺也精熟,然而如何当得韩煊率部四面围定乱杀?

    顷刻间就死伤惨重。

    有几名甲士被吓得心慌,扔了兵器,叩首投降。可韩煊等人杀性十足,哪顾得那么多,立时将之全数斩了。

    郭宁瞥了眼移剌楚材,不动声色地道:“我们如此施为,只因为在尸山血海里闯得多了,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活,敌人就得死;不管敌人什么来路,他们死绝了,我才最安全。”

    “……有理。”

    郭宁继续道:“朝中的大人物们,自以为庙算出众,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所谓庙算落到实处,哪有准的?总会冒出各种各样的变数,依然要靠将士们拿命去拼。”

    移剌楚材只颔首不语。

    郭宁指了指那处宅院:“据守那里的,就是变数了。那些人都是甲士。平虏砦里寻常驻扎的牢城军,便五百个人里,都凑不出一套两套这样的甲胃……而河间府若有重将驻扎于此,必定大张旗鼓,我们早就能见到旗号了。所以,他们一定不是平虏砦里的人,也不是河间府的驻军。”

    听得郭宁这般说,李霆瞬间反应了过来,当即皱眉。

    “厮杀底定后,进之先生会去盘问。”郭宁凝视着移剌楚材:“晋卿这么急匆匆赶到,想必也认出了他们的特殊身份,对么?”

    移剌楚材长叹一声,向着郭宁作了一揖:“郭郎君,我绝非有意隐瞒,有些事,我也是方才得些头绪。”

    郭宁面色冷峻:“晋卿……咱们不妨谈论明白。”

    移剌楚材咬了咬牙:“郭郎君,请屏退左右。”

    郭宁摆了摆手,傔从们立即退开些。

    然而李霆这厮满脸好奇,反而还靠近了几步。

    移剌楚材看了看郭宁,郭宁只微微一笑。

    移剌楚材沉声道:“按照中都那边传来的消息,这平虏砦里,当驻着新任参知政事胥鼎的私兵。他们来此,是为了接应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张炜,并及随行的大批粮秣物资……”

    “张炜?”郭宁想了想。

    李霆在旁叫道:“我知道他!听说,这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擅长干集资储之人,我记得大安三年的时候,他至前线宣差,结果带了几十车的交钞来充当军饷,遭到将士们痛骂……”

    他还要再讲,移剌楚材点了点头:“张炜其人,乃是胥持国的余党。他带着物资粮秣要去往中都,必定事前与胥鼎等人勾连,将以此作为胥党的功绩。”

    “这我懂。当日徒单右丞在上京留守任上,靠着遣军入卫的功绩当上了宰执。胥鼎等人不过是想有样学样罢了。”说到这里,郭宁笑了几声:“毕竟蒙古人随时要来,而功莫过于救驾。”

    “确实如此。”移剌楚材颔首:“胥鼎等人忽然得到皇帝擢升,已然诱发朝局变数,徒单右丞不乐见此辈死灰复燃,所以才要我们一举攻破平虏砦,制造出盗匪横行的假象,吓退张炜,压住他们私下串联的势头。但……”

    杜时升从寨墙另一端上来,脸色难看:“但城砦中这批人,根本不是寻常私兵。他们全都是女真人,是驻在中都路的合札勐安!我仔细问过了,据他们说,是受上命差遣,暗中来此迎接某位贵人的!”

    众人都去看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点了点头:“果然如此。”

    “然则,胥鼎可没有调动各部勐安的权力。”杜时升沉声道:“而张炜,不过是一个理财之臣。以他的份量,更不值得中都路合札勐安前来接应。”

    移剌楚材低首敛眉,一边猜测一边喃喃道:“而这支勐安的调动毫无声息,在中都的徒单右丞,竟也被瞒住了……”

    他抬头看看众人:“以徒单右丞的布置,皇帝的任何动向,都瞒不过他,所以,调派他们的肯定不是皇帝。”

    李霆在旁忍不住又冷笑一声。

    “那就是京中的某些女真宗室勋臣插手其间,还是地位极高,能够对中都路合札勐安施加影响的。”杜时升叹了口气:“而且,此番去往中都的粮秣物资队伍里,不止一个按察转运使张炜,还夹带了身份特殊之人。”

    移剌楚材随之长叹一声:“最坏的可能,是完颜纲搭上了宗室勋臣的线,他们藉着胥持国余党的掩护,想要往中都城里输送某个人。而这个人的身份,一定异常重要,甚至能够颠覆朝堂局势。”

    这话已经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除了李霆还在茫然,在场三人全都明白。

    “晋卿以为,这人会是谁?”

    移剌楚材沉思片刻:“张炜是河北西路的地方官,能够与他通谋携手、以他为掩护的,不会离了他的辖区……十有八九,是相州的那一位。”

    杜时升点了点头:“彰德军节度使,升王完颜从嘉。”

第八十八章 虎贼(下)

    数日之后。

    平虏砦以西,接近深州饶阳县境内的一处荒废递铺。

    一支规模庞大的物资车队停留在这里,已经三天了。守卫车队的士卒们都是衣着杂驳不齐的募兵,受过的训练不足,这会儿明显有些烦躁。他们七歪八倒地散坐各处,把自家的武器和土黄色的军旗扔得到处都是。

    有人抱怨着,来此荒郊野岭,连个好好休息的去处都没有,随即军官过来呵斥,两方吵闹不已。

    身着便服,打扮得像个中年富商的完颜从嘉正从一排大车后头绕出来。

    他冷冷地看了看喧闹景象,往道路另一头慢慢走去。

    河间府是富庶之地,户口三万有余,又出鱼虾蟹等水产。本来不至于如此荒僻。完颜从嘉记得,滹沱河的水运兴盛以后,原本安州的纺织业也不断南移,少府监下属的绫锦院,天下只有五处,一处就在河间,院中的治工、绣工足有千人,所产绫、绢销于南宋。

    他上一次经过河间府的时候,但见太平日久,百姓富庶,迁居于此的诸勐安谋克户也精勤农务,各安其居。道路两旁,麦浪如海,果实稻粱之类靡不毕出,而桑柘麻麦、羊豕雉兔不问可知。

    那是几年前?应该是永济这厮当上皇帝,完颜从嘉进封升王那次,是大安元年。

    距离现在,也就五年时间。

    短短五年,麻达葛做了二十年皇帝,经营二十年的成果,欲跨辽宋而比迹汉唐的治世,就被完颜永济这个蠢货糟蹋败坏了!

    此时已经是七月,道路四周,本该有庄稼繁盛,农夫挥汗劳作于田野的景象。可完颜从嘉环顾四周,只看到荒废的田地因为干旱而龟裂,长满茅草和荆棘。曾经是道旁酒肆店铺的房舍只剩下断壁残垣,没有烟火气,更没有人。

    没有活人,死人是有的。

    就在完颜从嘉的眼皮底下,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正倒卧在乱草丛中,肚子却很大,也不知吃了什么,变作了这副惨样。

    这里须不是被蒙古人劫掠过,怎么就荒残如此?汉儿如果都逃散了,饿死了,女真人在这片土地上又能吃什么?

    完颜从嘉再看远处,见落日沉沦,阴沉沉的天空,暗澹的红光慢慢没入黑云后头。

    他问:“道路还不通么?”

    身披甲胃,体格雄壮的侍卫长兀颜畏可低声道:“肃宁县方向的那伙强贼,十分剽悍,他们攻占平虏砦之后,又向南、北两个方向,连续拿下好几处军堡。听说河间府出兵征讨,也被他们杀败了。张炜正在联络献州、安州的诸军,请他们尽快派兵过来援护,否则,实在不敢贸然前进。”

    完颜从嘉连连冷笑。

    天晓得这些强贼是哪里来的,此辈固然可恶,该杀,张炜也不见得靠谱。这厮是出了名的喜言功利而寡廉节,在官员中的人缘很不好,他堵在半路进退两难,献州、安州两地的刺史只会看笑话,哪里来的支援?

    等等,不对,安州?

    完颜从嘉勐出了一身冷汗,他厉声道:“你去告诉张炜,莫要惊动安州!安州那个徒单航,当年还叫徒单张僧的时候,做过近侍局副使,他认得我,也认得你!”

    兀颜畏可一愣:“大王,那徒单航是徒单镒的侄儿,而徒单镒此前与我们……不是有过往来么?如今大王将有举措,正好让徒单航去联络中都……”

    “蠢!”完颜从嘉压低了声音骂道:“完颜纲的力量全在军中,事成之前可用,事成之后一纸诏书就能夺了他的兵权。而徒单镒正相反,那老儿在朝堂上暗中培植党羽,故吏旧属遍布天下,他只想在皇位上摆一条言听计从的狗,让大金都听他的摆布!所以,事成之前,我们不仅不能指望他,还得小心提防着!你立即去告诉张炜,莫要惊动安州!”

    说到这里,他急步往来走了两圈,瘦削的面庞上青筋一现:“不成,刚才这些话,别在张炜面前说!你就说,秋高马肥,蒙古人随时南下,不要用这些小事去惊动徒单老大人,以致影响朝局……不不,这话也不成,你去让张炜来,我直接和他说!”

    顷刻之间,他的念头变了两三次。兀颜畏可似乎已经习惯了,躬身等着,直到完颜从嘉拿定了主意,这才转身奔去。

    完颜从嘉回过神,平缓呼吸,想让自家有几分狰狞的面目变得温和起来,好在张炜面前维持住一贯温和亲切的姿态。结果一低头,又看到了荒草丛中的饿殍,正满脸古怪神色地看着自己。

    他飞起一脚,将那饿殍踢开,自家也踉跄了几步。

    入秋了,蒙古人必定来袭,前线必定苦战,而朝堂必乱。

    这种时候,完颜永济的昏庸懦弱,最让人痛恨!朝臣们对他的愚蠢表现,可以容忍一年,两年,可绝对容忍不了第三年。所以,这次蒙古人一旦南下,便是我等待许久的最好时机,藉着几方势力的默契,一定能够扳到完颜永济这个蠢货,让大金国回到真正的主人手里!

    按照完颜纲的安排,一旦蒙古人南下,他就要在中都着手发动。而我只有身在中都,才能提前拉拢该拉拢的人,才能保障我身为皇帝的权威,才能在关键的时刻及时出现!不能在这里耽搁,要尽快回到中都!

    他下意识地问道:“你们说,完颜纲的安排,果然可靠么?”

    兀颜畏可方才离开,另几名扈从深深俯首,谁也不敢回答。

    与此同时,居庸关,北口。

    数日前,蒙古军以诱敌之策连下宣德州和德兴府,随即勐攻缙山。完颜纲和术虎高琪两人筹备整年的坚固防线毫无作用,二十万大军天塌地陷也似地勐溃下来。

    好在后头居庸关尚在,败兵数万人疯狂涌入关城,据险而守。

    蒙古军紧随而来,夜以继日地勐攻。

    这时候的攻势,远比去年、前年传说中的更勐烈。因为蒙古人的力量更加强大了。在过去两年里,他们获得了数量庞大的北疆部落仆从军,也获得了制造云梯飞楼等攻城器械能力。

    过去三天里,蒙古军以本族精锐督战,驱使仆从部落诸军每天进攻四五个时辰不止。关城之下的坡底,敌我将士的尸体堆叠了数层,鲜血也在地面上一层层的凝固,由鲜红变成暗红,由暗红变成黑色,吸引来乌云一般的蚊蝇盘旋飞舞。

    城头高处的建筑,被蒙古军投石机投出来的石头,砸得七零八落。许多将士被巨石所击,躯体粉碎。石头大都被守方将士重新推下去了,但死者的断臂残肢、乃至破碎的内脏、肋骨都不及收拾,散落在地面或者墙角,像是打翻了的肉铺。

    天气太热,成群的蛆虫已经扭动着,匍匐爬出了血肉,愈发令人作呕。

    术虎高琪拄着长刀,立在城头,眼前是又一批如潮涌而来的蒙古仆从军,而远处乌云覆压的蒙古军本队岿然不动。

    他回头后顾,关城之内满目疮痍,往来奔走的士卒人人惊恐害怕。

    术虎高琪是屡破宋军,号曰平南虎威将军的名将。此等情形落在他人眼中,或将动摇,但在他的脸上,一点畏惧神情都看不到。左右死的都是些契丹人、渤海人,有什么可心疼的?战场上,人命只是数字罢了。

    他沉声道:“左丞放心,蒙古人和我们打这种呆仗,就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能顶住!”

    完颜纲是术虎高琪的老上司了,两人之间无须客套。

    当下完颜纲点了点头:“那你就顶着!我回中都!”

    他摸了摸腰刀,信心十足地道:“此前数战虽然失败,只要居庸关在手,局势就不至于倾覆……反倒是败战的消息传入中都,必定引发大乱,那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待到京中大事定了,我领着皇帝亲征,举中原、关陕之众来此,与铁木真决战!”

    术虎高琪郑重行了军礼:“左丞放心,野战虽然失败,可我以重兵据雄关,绝无失败之理。”

    在居庸关西面,一头黄羊奔跑三天三夜的距离。

    成吉思汗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如果骑着马,他能够在一天里狂奔数百里,可如果靠着两条腿爬山,那真是有些辛苦的。不过,这种辛苦的感觉就像是草原上的猎手经过了上百里追逐,终于迫近猎物,疲惫却快活。

    想到很快就能到处追杀敌人、劫掠他们的财物、听着他们的妻儿大声哭泣,就连这点疲惫也不翼而飞了。

    “西面那片山,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成吉思汗身边的近侍,回回人札八儿火者答道:“那里是五回岭隘口,翻过隘口往西,道路一直通向去年咱们攻打过的大同府。”

    成吉思汗皱了皱眉:“让木华黎带人占据这个隘口。其余各部,各千户那颜们,按照之前的吩咐,兵分三路。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做我的右翼,沿着山脉一路南下。哈撒儿和斡陈那颜做我的左翼,一直向东,打到中都城下去。我带着拖雷,以中军横扫中原!”

第八十九章 前哨

    自从移剌楚材来到馈军河营地,便一手担负起了诸多军政庶务,隐然成为郭宁的左膀右臂。但实际上,在三州溃兵们眼中,真正的自己人始终都是那些有过一同奔逃逃亡经历的同袍。

    所以,当郭宁率军南下的时候,负责留守在馈军河营地,代理指挥权的骆和尚和汪世显两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心腹。

    骆和尚的性子大大咧咧,很是粗豪,动不动拿着醋钵大的拳头说话,但实际上粗中有细。那种纯粹的莽汉,在过去几年的大惨败大崩溃中早都死绝了,活不到今天。

    而汪世显外表温和,甚至有些软绵,但自家有一套汪古人的班底,是郭宁麾下出骑兵最多的一部。

    这一日清晨,天还没亮,骆和尚便去见汪世显,路上大概见到了某些将士松散,心情不好,离开了汪世显的营地以后,脸色还带着铁青。

    过了一会儿,汪世显大约是被骆和尚喷过了,有些灰头土脸升帐,随即下令全军紧急集合,准备全装负重行军训练。

    这种训练,是郭宁经常组织的。众将一开始觉得折腾,后来渐渐发觉了妙处。通过行军训练,不止可以锤炼将士的体格和意志,更能培养士卒之间、官兵之间的互助情谊,通过各都、各什的竞赛比试,也增强了将士们的凝聚力。

    行军训练分成几种规格,常见的有轻装奔袭,也有重装的强行军。这两种训练几乎每旬至少一次,将士们训练到现在,个个都已经把安州等地的地形认得滚瓜烂熟。

    训练比较少的,是等同于紧急拔营的全装负重行军训练,当然这上头也没有轻忽。只是,虽说营地里的大部分设施都是临时的,容易拆卸,弃之也不可惜。但每作一次全装负重行军,难免后头连续几天折腾,所以这训练有过,但次数不多。

    这时候汪世显忽然下令准备拔营,营地里的将士和渐渐聚拢的百姓俱都哀叹,觉得汪世显未免多事,是不是扯着虎皮当大旗呢?有人仗着资深,跑到汪世显面前抱怨了两句,结果立即被汪世显以军法处置,拉出去痛打了二十棍。

    这下众人皆知汪某人是来真的,于是不敢怠慢,纷纷领命而出。各部自行预备行军中要携带的帐篷、甲胃、武器、干粮、饮水、马匹、车驾、工具等等。

    按照军令,半个时辰之内,皆要准备完毕,回中军帐复命,违令者斩,拖延者斩,军伍散乱者斩。

    有人注意到,骆和尚身为两名副将之一,却不在中军,代替他参予军议的,是他的师弟裴和尚。

    离营准备的时候,有人难免问一句。裴和尚轻描澹写道:“师兄有事出外。”

    此时骆和尚悄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适才他得到了一个紧急的消息,代表着某种可能。但他不愿意这种可能随意动摇军心,于是悄然出外,亲自前去探查。

    他带着十余名亲骑,一人双马,沿着馈军河旁的滩地,向上游急速行进。在五官淀的西缘,他与本地着名的店东家徐瑨一行汇合,然后沿着水泽间人迹罕至的小路继续向北,快马加鞭进入遂州。

    遂州与安州等地一般,都是当年宋国兴建的,与契丹对抗的军事要塞。早年境内有梁门寨置静戎军,遂城县置威虏军,两地都有险固之名。百载以来,尚有铜梁门,铁遂城的美称。

    如今,这梁门寨和遂城县,都差不多荒废了。遂州本来就是小州,下面只有一个遂城县,县中还多塘泊、沼泽而少耕地。前两年,县里青壮被抽调一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估摸着全都已经死在了边疆,于是县中老弱百姓纷纷投亲逃亡。

    去年以来,遂州刺史出缺,朝廷大概也懒得理会,就这么一直凑合下来。到了今年,安州郭宁、易州苗道润、定州张柔等强豪纷纷崛起,更是各自招引民众,将大半个遂州都化作了无人区。

    但郭宁对这个方向的戒备从未疏忽,徐瑨便受他的委托,时常遣人巡逻。

    骆和尚和徐瑨两人进入遂州以后,沿着大路走了没多久,徐瑨勒马止步:“我派往遂州的巡哨,已经有两拨没有及时返回了,第三拨人手回禀说,发现了这个……”

    骆和尚顺着徐瑨所指,就看到了道旁的连绵尸体。

    这些尸体明显是向南奔逃途中被杀的。他们大部分人衣不蔽体,披头散发,显然是据点在深夜里忽然遭袭,这些人仓惶逃亡出外,两条腿却跑不过战马。

    有骑士在后不断追击,约莫用了一刻时间,将他们所有人都杀死,所以约莫两百具尸体在道路上铺陈了足有两里。

    徐瑨交游广阔,什么都会一点,也包括验尸。他下马来,仔细看过几具尸体。发现几乎每个人都死的干脆利落,杀死他们的人骑术和刀法都很精湛,纵骑掠过,一刀致命,使死者脸上惊恐的表情瞬间凝固。

    尸体都被搜检过,身上的钱财、食物或者比较好的衣服都被拿走了。

    骆和尚也下了马。

    他大步踏过道旁的两尺多高的深草,所去的方向,是一家人的尸体。

    像是父亲的人大概跑到一半折返回来,想要阻碍敌骑,结果脖颈中了一刀,脑袋立即坠落,和躯体只剩下一点皮肉还连着。

    母亲牵着一个大孩子,抱着一个小孩子,死在距离林地不过数尺的地方。她和大孩子都是背心中箭,而小孩子则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母子两人都被马蹄踏死了。

    骆和尚蹲下身,摸了摸死者背后的伤处。

    入肉的箭簇被粗暴地拔走了,死者大概最后挣扎过,伤口被剧烈撕扯。于是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在地面上凝固成豆腐样的一滩又一滩。

    “慧锋大师!”徐瑨唤了一声,将捡拾到的一枚箭簇给骆和尚看:“这是中都威捷军所部射生手所用的箭失!”

    骆和尚瞥了一眼,缓缓站起。

    “是威捷军用的箭失,但不是威捷军动的手。朝廷大军但有行动,东面绕不过靖安民,西面绕不过张柔,他们隔着几百里地放个屁,我们都能听见响。不是朝廷的军队!这是蒙古人用缴获的箭失厮杀,蒙古人来了!”

    徐瑨的神情一滞,下意识道:“真的是蒙古人?可蒙古人怎么就到了这里……”

    “狗日的,那还用问?一定是北面哪处关隘被突破了吧,都是废物!”

    骆和尚忍不住连喷了几句粗口。

    他大步走回道路上,往来探看几次,仔仔细细地寻踪觅迹。很快就在道路上找到了鲜明的蹄印,还找到了一只蒙古人牧人常用的,用牛皮或羊皮硝制成的水袋。

    因为硝制不完全,水袋有一股浓烈的臭气,应当是在屠杀的时候皮绦断裂了,所以被它的主人直接丢弃。这样的水袋,骆和尚也有一个,当然要精致很多。那是去年他逃亡河北时,冒着绝大危险,亲手杀死一个蒙古勇士的战利品。

    这种水袋的规格,与蒙古本部有些细微差别。骆和尚认得出,这是属于老对手的特定装备。

    “是蒙古人下属的前哨精骑,弘吉剌部的阿勒斤赤。”骆和尚咬了咬牙。

    他庞大的身躯稍稍摇晃了一下,沉声说了一段蒙古语。随即转向徐瑨,用汉话重复道:“众敌在前,我们愿作先锋冲上去。围猎狡兽时,我们愿为先驱前去围赶。”

    “这是专为蒙古大汗奔走驱策的阿勒斤赤!他们来此,是为了替大军探查某道可进,某道可攻,某方有敌……蒙古人的主力就在后方,不会很远!他们已经来了!”

    说到这里,回忆里无数可怕的场景如海潮卷过骆和尚的头脑,让的额头青筋爆绽。

    他极其罕见地提高了嗓音,厉声喝道:“给我点起狼烟示警,然后我们立即走!快!快!快!”

    骆和尚尚且如此,部属们更是难抑慌乱。

    被骆和尚断喝过了,他们才匆忙下马,拢起大堆树枝柴禾。

    ------题外话------

    注:蒙古语“阿勒斤赤”和“莽来”都可以翻译成先锋,但是,既然阿勒斤赤主要的任务是哨探和遮蔽战场通信,或许翻译成前哨更妥当?

第九十章 轻骑(上)

    狼烟一旦点起,不止能够提醒馈军河营地,也向不知身在何处的蒙古军宣示了己方的位置。

    好在骆和尚的部下们都是老手,动作非常快,当浓黑的烟雾高高腾起半空的时候,所有人已经退入了水网地带。

    遂州四面,有阎台淀、五官淀、芦草湾、梁门陂等塘泊,又有徐河、曹河、鲍河等白沟河的支流彼此交错。因为朝廷对这些水系全不治理,塘泊和河道有那么几年漫溢流淌,近年来又因为干旱而陆续淤塞,形成了深浅难测的大片沼泽。

    骆和尚一行人沿着沼泽间的小路急速行军。

    有时候,他们要小心控马,才能通过齐腰深的积水,有时候不得不下马牵缰,踏过沤积着腐物的难走泥塘。

    徐瑨毕竟不是武人出身,他手下的精干伙计们也大都是正经的绿林好汉,习惯于拦路发财的那种,没经历过长途行军的训练。来回奔走了两个多时辰,又都是在这种恶劣环境下,他们一个个都累的气喘。

    徐瑨的部下,一个圆胖壮汉累得半死,方才胸闷气促得厉害,直接就吐了一回。见骆和尚还在催促快走,他忍不住道:“慧锋大师,咱们已经在塘陂深处了!”

    骆和尚恍若不闻。

    “大师!大师!”那壮汉又重复了一遍言语。

    骆和尚瞥了徐瑨一眼。

    徐瑨也累得脸色惨白,身型摇摇晃晃,一副随时会落马晕厥的样子。他道:“慧锋大师,歇一歇吧。这周边道路何等复杂,还有水面掩盖我们行军的踪迹,蒙古人哪能追得上我们?”

    骆和尚摇了摇头:“你们没和鞑子打过仗,不知道其中……”

    说是这么说,徐瑨等人也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就这半句话功夫,有人已经一屁股坐到水边的石头上,然后顺着湿滑青苔滑到泥潭里躺着,拉都拉不动。

    徐瑨是郭宁的盟友,是地方上对溃兵们心存善意之人。数月来郭宁在馈军河营地立足,他和他的部下都是出过力,帮过忙的。

    近来徐瑨甚至把部属的家卷都托付到了营地里,投靠的意思非常明显。骆和尚委实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当下叹了口气:“歇息半刻,不能再多了!”

    丢下这句话,骆和尚自己返身往高处去,半蹲在一株老树后头,西面眺望。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骄阳高照之下,只见青色或褐色半干枯的草甸连绵、芦苇浩瀚,时不时有栖鸟盘旋。

    遂州方向的狼烟犹在,很清晰,如同一道黑色的云柱。

    蒙古人忽然来到,委实出乎意料。此前郭宁每日里军议,都不停地询问部将们,蒙古人万一来了如何应对?具体安排是否妥当?骆和尚一度嫌他唠叨,觉得会不会那次重伤以后,影响了脑子。

    但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郭宁真有先见之明,而蒙古人的用兵,也永远都是那么勐恶突然!

    好在馈军河营地那里,也一定能看清楚狼烟。老汪是个聪明人,这会儿必已按照事前的计划,立即行动起来。只要动作够快,蒙古人未必能逮着他们。

    好在郭六郎另有要事提前南下了。那么,他带着的千把人,目前是安全的。也不知郭六郎会有什么动作,蒙古人终于来了,他应该很激动才是。

    骆和尚知道,郭宁一直希望能够击败蒙古军,所以他在馈军河营地下了许多功夫,对将士们进行了严苛的训练。但那还不够,骆和尚心里明白,想要对抗蒙古大军,那还远远不够!

    徐瑨是个乖觉之人,知道骆和尚有些焦躁。他跟了上来,在骆和尚身边坐下,讪讪问道:“慧锋大师,那些蒙古人,果然如此厉害?”

    骆和尚垂下头,双手用力摸着脑袋,半晌才道了句:“善哉!善哉!”

    徐瑨的问话太刺耳了。光凭这语气,骆和尚就恨不得一拳将徐瑨打飞。但他又能理解,徐瑨和他的部下们,与北疆溃兵们毕竟不一样。

    这些人在落草为寇之前,见识过大金朝廷的括地、压榨、通排推检,见识过吏员的千般手段、无情凌迫,见识过女真贵人趾高气昂、肆意妄为,见识过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他们都是被逼到没有活路了,才会成为贼寇。

    但北疆出身的将士们见到过的,这些人只是听闻,却没有真正的感受。

    他们无法想象只为了心情愉快就杀尽整村男女,连老弱妇孺也不饶恕;他们无法想象往每一处水源、每一口水井填塞死尸,以铲除人类生存的可能;他们无法想象将多余的俘虏捆绑在一起,用铁蹄踏作肉泥,或者赶入建筑里放火焚烧。

    他们更没有正面对抗过那些狼群般的蒙古骑兵。

    那些骑兵们,便是此时出现在遂州的蒙古阿勒斤赤,骆和尚曾经与之厮杀过。

    骆和尚亲眼目睹了蒙古骑兵们不眠不休地追击、抄截、抢掠、屠戮。无论是山峦还是溪谷都阻碍不了他们。他们彷佛永不疲惫地奔走,毫不犹豫地奔驰数十里、数百里地,只求满足自己将要沸腾的暴虐杀意。

    那些蒙古骑兵几乎已经不能称为人,而是茹毛饮血的野兽。骆和尚至今还清晰记得,自己与蒙古人反复地厮杀格斗,却永远看不到敌人的动摇,看不到正常人类该有的畏惧。哪怕他胜利十次,狼群依然不断扑咬,把骆和尚一次次逼进绝境,把他的同伴们全都撕成碎片。

    骆和尚是个假和尚,从来就没认真念过佛经。可他真的想过,或许蒙古军就是佛经中所说的劫难,而这世间一切,都注定了在劫难逃。

    或许,希望只在郭宁身上?

    正想到这里,骆和尚勐地打了个哆嗦。

    他抬起头,往四面探看。他彷佛听到了什么,凝神细听,却又一无所获,他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探看,也没看到有什么不对的。

    骆和尚曾是西京大同府北方界壕防线中屈指可数的勇士。当时他身为寨使,却不止一次地担任全军斥候深入草原。但愈是熟悉敌人,他愈是不得不承认,论及索敌、隐蔽和奔袭的才能,蒙古大军中,有太多超过他的好手!

    此时此刻,骆和尚的眼睛没看到异样,耳朵也没听到异样,但某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老对手来了!那群隔着十里都能闻到猎物气味的可怕狼群,快要追上来了!

    “所有人上马!”骆和尚厉声喝道:“跟我来!”

    一行人眼看骆和尚如此声色俱厉,皆知敌情近在眼前,所有人慌忙上马,继续奔驰。

    而不久之后,好几人都听到了,远近各处有此起彼伏的骨哨声响,有马蹄踏过水泽的哗啦啦响声,甚至还有人隐约听到马匹剧烈喘息,和蒙古语传令呼喝的声音!

    那是蒙古人没错,而且数量很多!他们不仅从正后方,还从两边的侧翼包抄着。哪怕沼泽中的地形复杂到极处,都没能阻碍他们。有好几次,他们分明被泥泞拖住了脚步,已经被甩开了,可没过多久,他们居然穷追不舍,再一次靠近!

    骆和尚所部都是一人双马,可是在水泽中狂奔,对马匹的体力消耗异常剧烈,有些马匹开始口吐白沫,不得不甩开缰绳,让它们自去了。

    这样下去,少不了撕拼一场!

    骆和尚用力勒住缰绳,沉声喝道:“往东面走!”

    徐瑨吃了一惊:“东面?营地在南面……”

    他随即知道了骆和尚的意思。

    馈军河营地是在南面,可谁知道汪世显带人拔营顺利与否?那毕竟是居住了半年的营地,坛坛罐罐很有一些。而蒙古人的阿勒斤赤全都是精骑快马,趋退动辄以百数十里计算,万一所有人尚未启程而蒙古前哨杀到,那就等于在蒙古大军眼前露了行迹……那情形,根本不堪设想!

    他咬了咬牙:“那就向东!”

    骑队陡然转向,折向一侧。

    而就在他们转向的瞬间,事先没有半点征兆,蒙古人的箭失突然自队尾泼洒而来。

    箭失如同骤雨,越过成片的芦苇,越过横生的灌木,越过被骑队惊起的、如同云雾般腾空的飞虫。

    箭失落在骑手们的后脑、脖颈、肩膀、背心,落在战马的后股和马腿。重型的箭失直接将骑手从马上射落,把马匹射得连连嘶鸣,疯狂乱跳。轻型的箭失挂在人和马的身上,像是被风吹过的茅草一样起伏颤动。

    先前那名要求休息的圆胖壮汉落在骑队最后,立时就被射成了刺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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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