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九章 敌势(下)
低哑的喘息声中,一个浑身裹着藤萝枯草的人慢慢探出头,向前头张望。在攀爬山崖的时候,锋利的岩石在他手臂上,胸膛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随着肌肉绷紧用力,他脖颈和肩膀连接处一道伤口也随之曲张,时不时挤出鲜血。
但他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爬到了坡顶。随即他双手环抱住陡崖边缘突出的岩石,全神贯注向下探看。
这是武仙在深山里转悠的第三天,这三天可真够难熬的。
寨子刚出事的时候,武仙冒烟突火地逃出生天,随即就冷静了下来,开始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辈子他遭逢的倒霉事很多,做道士会做到道观失火被焚,从军会撞上蒙古人入侵,做山贼会被新朝的大军围剿,一直吃不上肉,光挨打了。这么一次次倒霉下来,倒把他的神经锤炼得十分坚韧,并不会沮丧很久。
他起初打算往南,向据守关隘的周军将校禀报蒙古军的动向。奈何无马,就算山路也走不快,轻易就被被攻入山区的蒙古军赶到了前头。他又打算往西,直接奔向大同府,可是蒙古军连续攻破寨子,招降若干向导以后,沿着山间谷地四处拉网搜索,阻断交通。
武仙一路逃窜,一路打探,一路收拢伙伴,最多的时候聚集了六七十人。然后全都折在了蒙古轻骑的搜捕之下,好几次差点丢了自家性命。
连着奔逃了两天,眼都没阖过,水也没喝过几口。可武仙竟没能脱身,反而又被一队当年同做过剪径劫贼的老伙计缠上。
蒙古人此番攻来,见人就杀,压根不留什么活口,这些人却能保命,显是早就和蒙古人勾结很深。
这种人特别喜欢拿旧日伙伴的脑袋去请功,发现武仙的踪迹以后,竟然连着两天紧追不放,赶得他鸡飞狗跳。
何以如此?我现在是孤家寡人、孤魂野鬼,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领兵上千的狠角色啦!当年大家在山寨里喝酒吃肉分金分银,又不曾少了你们几个的!
骂骂咧咧地逃了两天,武仙明白了。
这么做不光是叛徒们立功受赏的要求,也出于蒙古军首领的严令。
蒙古军此番轻骑突入边境防线以内,算不得甚么。这世上再严密的边防,也做不到毫无破绽,蒙古人击破一点就能穿透一线。但进入到双方势力彼此渗透,还有诸多山贼草寇作为地头蛇的山区以后,蒙古人竟能轻易摧毁诸多山寨据点,这就很难得了。
蒙古人猛冲到这里,是为了阻断草原上众多屯堡驻军的退路,堵住后方关隘守军出兵接应的通道。这任务可不容易。
当年他们第一次南下,就是通过这片山区渗透,在飞狐口、紫荆关等地打了金军一个措手不及。同样的操作再想办第二次,未免低估了周军将帅的脑子。何况周军不是废材也似的金军,他们不仅能打,而且战备水平非常高,出动的速度非常快。
蒙古人能赶在周军反应过来之前连续扫平这么多寨子,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手段。而且这手段还是机密,绝不能轻易泄露的那种,除了少量投靠过去的向导,见过这手段的都得死。
不过,武仙这人是属犟驴的,他起了性子,偏就要去看看,那是什么样的手段。
所以他不再往山区外围走,反而一猛子扎回了山岭之中,往自家预料中,某个位置特别偏僻,应当最后才被蒙古人当作目标的寨子去。
这样做还有个好处。那便是他忽然改变方向,后头的追踪者一时摸不着头脑,直接被甩掉了。只有几个鼻子特别灵的狗子,才始终狺狺追着不放。
比如这会儿,就有两个人从岩崖下方经过。
这两人很警惕。前一人拉着缰绳缓缓走过弯曲的山道,脑袋前前后后地转头不停,便只看到路边的草堆,也要停下来,用手里的连鞘长刀戳一戳。后一人则步行跟着,腰间挂着短刀。
好在两人太过关注眼前和路边情形了,没有抬头。
武仙紧紧贴着斜出的石壁,一动不动。直到这人从他的正下方经过,他松开双手,整个人猛然下坠。
上百斤人体坠落的力量不小,武仙又是有心算无心。他下落时全身收紧,把所有的重量都加在手中一柄小斧。噗的一声闷响过后,巴掌大小的斧头劈入骑士的后脑,然后继续朝下方破开,削走了他半个头颅和整张脸。
冲力至此尤未衰竭,下落的斧头又砍入来不及逃走的马背,深深地没了进去。马匹吃痛,带着依旧坐在马背上,半个脑袋往外喷血的尸体往前猛冲,撞上侧面岩石以后,又往另一面的深谷滚落,发出可怕的哀鸣。
武仙在地上打了个滚,想要单手撑地站起,只觉从手掌到手臂,痛得像是碎了。
后头的步行傔从却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武仙咬牙起身,才反手去拔腰刀。
武仙猱身扑上,把这傔从撞倒。
他用没受伤的手勾住傔从的手臂,不让他拔刀,但自家另一只手却依然使不上力气。那傔从这会儿有点清醒了,挣扎着要推开武仙。
武仙毫不犹豫地张嘴。他咬住了敌手的咽喉,然后疯狂摇头撕扯。
满嘴森白牙齿撕开了咽喉的皮肉,鲜血向外喷射,腥气扑鼻。那傔从嗬嗬喊了两声,伸手乱抓,手指插进了武仙肩膀的伤口,武仙痛得浑身抽搐,但上下两排牙一点都不松开。
没过多久,那傔从的动作放缓。武仙咬开的伤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开始往外喷出大团大团的血泡。
武仙呕了两声,松开嘴,抬起头。他看看眼前这张濒死的脸,抽出两人本来争夺的短刀,往咽喉的伤口猛刺进去。
刀子刺入脖颈的时候,那傔从的双脚猛蹬几下,这才死了。
武仙哼哼地冷笑几声,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岩崖后头去。
他对这片山区的地形太熟悉了,直到只要走过数十步,视野方向就会猛然变幻,恰好能让他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前提下,看到一座山寨。
如果运气不差的话,蒙古军也应该到了。寨子里的兄弟们且死一死吧,容我老人家看一看蒙古人连续破寨的手段究竟是……
落在武仙眼里的,是猛烈升腾起的火焰,灌入他耳膜的,是巨大的爆炸轰鸣。
“铁火砲?”武仙猛吃了一惊:“蒙古人怎么会有铁火砲?”
第九百九十章 铁火(上)
武仙狠狠揉了揉眼,想要看得清楚些,手上的鲜血和尘土反把眼迷了。
他心急慌忙用力更大,眼泪流了一脸才算看清。
攻山的蒙古军高声吼叫着,举着长刀、矛戈,如潮水沿着山道向上翻涌。每到山道狭窄,栅栏横阻的地方,便有身强力壮的勇士突前,往守军攒集的地方投掷黑色的物体。
那东西坠入人群以后,有些立刻发出轰然大响和火光,把人群和栅栏都震得七歪八倒;有的虽不甚响,却冒出大股黑烟。无论响或不响,都会在所到之处点起火头,随即引起山贼们的巨大惊恐。
看起来真是铁火炮!
武仙早年从军时据守威州西山,曾打开州中库藏分发刀枪箭矢,预备与蒙古军厮杀。库藏里就有这种玩意儿,按簿册上的记录,此物炮起火发,其声如雷,闻百里外,所爇围半亩之上,火点着甲铁皆透。所以当时武仙很是高兴了一下,结果发现不知几十年没有维护,那就是个生锈的铁疙瘩,只能充做滚木礌石。
饶是如此,记录和看到记录时的欣喜,他可没忘记。后来听说周军与蒙古厮杀,多仗火器之利,显然便是铁火炮的成功运用了。
眼前这些蒙古人投掷的,形制与金军所用不同,要小的多,更不如传说中周军无所不破的巨大威力。但小有小的用法,依然是铁火炮没差!
武仙猛然想起,此前自己经过多个被蒙古军攻破的山寨时,都曾见过烟火痕迹,原以为是蒙古人破寨之后纵火,现在看来,分明是铁火炮的作用!就连那股硫磺味道,都那么熟悉。
此等足以覆军杀将的利器,本该对草原上的野蛮民族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蒙古人再怎么凶悍,再怎么骑术精绝,就算百骑纵横可敌万数,终究是肉体凡胎,轰的一下子立即了账。
可蒙古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还使用得如此纯熟?这也太荒唐了!
数十年来,草原与中原的政权互为对手,彼此探听渗透从不停歇。到大周建立以后,依靠己方在贸易上的巨大优势不断吸血,而双方的人员往来因此繁忙异常。武仙身处边境犬牙交错区域,他本人又始终抱着两头摇摆的打算,更是耳聪目明。
所以他分明记得,蒙古人这几年里并没什么长进。在蒙古大汗发起西征之后,留在草原的工匠数量很少,各个部落面对着的周军却越来越武装到牙齿,为了与之对抗,他们持续消耗着从中原掠夺来的各种物资。
两方的小规模战斗一直没有停歇,能和周军精锐展开野战的蒙古骑兵便不断减少,这是武仙亲眼看到的。
倒不是因为少了人、少了马。能骑马作战的蒙古人,在草原上就和韭菜一样,会一茬接一茬地长出来。马匹更是无穷无尽。
问题是可用的武器甲胄不断损坏,却没有人制造和修理。那些中原汉商卖到草原上的货品都是绸缎珍宝之属,全没有能用来打仗的。由于铁料不足,连赫赫有名的蛇骨箭和披针箭,都已经供应不上。
所以早前才有蒙古千户力图振作,调了林中人部落组成步队,试图用汉家军阵与汉儿对抗,用不值钱的人命去拼掉汉人的军队。
那一场,自然是输了。大周的那个马上皇帝郭宁亲自带人深入草原,当着草原东部诸多部落的面,把林中人的步队碾作稀碎。
许多人嘲笑说,用汉儿的特长去对抗汉儿,哪有不输的道理。但那也足以看出,蒙古人实在很难维持他们的武力,靠着原有的骑兵战法,也很难在和大周的野战中占据上风。所以,才会有这种看来愚蠢的举措,病急乱投医罢了。
按说如此窘迫的局面,就算蒙古大汗从西域回来,也不会改变什么。无非是以前能动用十万骑兵,现在加上西域众多大国的降众,能动用二十万或者更多。
兵力的扩张对中原政权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武仙估计,中原的汉儿少说也有几千万吧?
唯一可虑的,就是眼前这铁火炮!
蒙古人这几年持续在战场吃瘪,是因为他们擅于长途奔袭的骑兵在正面对抗的时候,总是啃不动周军的铁骑和坚阵。但如果蒙古军有了这种摧毁任何军阵的手段,周军拿什么和他们对抗?
别说战场厮杀了,就连周军经营的堡垒城塞也挡不住!武仙原先藏身的那处山寨,就有砖石制造的外墙,武仙亲眼旁观过了,那没用,顶不住!
在深山里奔窜了几日,武仙已经明白,这批渗透到山区的蒙古骑兵其实不是蒙古人本部,而以所谓花剌子模人为主。此等人只是蒙古人豢养的猎狗而已,还是尚未养熟的那种。
如果连他们都可以在攻打山寨的时候,肆无忌惮地使用铁火炮,那蒙古人的本部能动用多少?
就在武仙眼前,蒙古军已经摧枯拉朽般地突入了寨子,开始见人就杀。寨子里的哭嚎和惨叫声时不时飘扬到武仙的耳中,但武仙恍若不闻,全神贯注地盘算。
山贼们出没的山区面积十分广大,但却并不重要。周军在南面,有燕山两侧的诸多雄关扼守,在北面,则有依托金国的界壕防线慢慢恢复的屯田区和堡垒群。对夹在当间而地广人稀的区域,长期以来处于无视的状态。
据说这局面主要是因为大周的不少将帅的出身与山间贼寇们近似,甚至有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交情,所以在平定山区的时候总是手下留情。另外也和朝廷里不少文臣相关,好像他们打算通过政治和经济的影响,达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结果。
当然山贼们自身的力量,也确确实实影响不到大周和蒙古这两个庞然大物,说句不客气的,芥藓之疾不足为惧。武仙成天吹嘘自己当过大金国的威州刺史,其实现在手底下没人,更只是芥藓上的一根纤毛罢了。
最近几年里,他们甚至都不敢阻断经过山区的几条道路,还开始做起了沿路贩卖食物和清水的买卖。
这样一片没什么价值的地域,这么一堆轻易就能被摧毁的寨子,又凭什么吸引到蒙古人的注意,引得他们派遣军队长驱南下,在这里大肆攻袭?
就算夷灭了众多山寨,又能给蒙古人带来什么好处呢?他们兵马太多,非得用在这种不知所谓的地方吗?
武仙前两天忙于逃窜,顾不上去想这个问题。现在想到了,而且立刻就有了答案。
蒙古人之所以在这片山区急速攻打山寨,而且几乎把见到的所有人屠戮一空,是因为他们并不打算长期控制这里。他们只希望制造出一个无人区,在短时间内阻断大周的界壕和燕山两道防线之间的联系。
在此情况下,燕山沿线各关隘、州府的驻军一时不知前线动向。但在他们看来,界壕沿线驻军数以万计,又有大量坚固屯堡可供立足,徒有骑兵之利,而缺乏攻坚手段的蒙古人根本就无法撼动。所以各部自然会稍稍持重,不急于出外支援。
这一点点的延误,就要了界壕沿线所有人的命。
蒙古军本部所掌握的铁火炮,数量一定会比花剌子模的仆从军手里的更多,十有八九威力也更大。以蒙古骑兵的行进速度,配上这种无坚不摧的武器,界壕防线如果得不到全力支援,下场和砧板上的肉没有区别!
第九百九十一章 铁火(中)
武仙觉得自己有点牙疼。
他嘶嘶地倒抽几口冷气,也不管前头厮杀了,直接往后一仰,躺进岩崖间一堆茂盛荒草里。他一向是很有想法的人,可是这几天亡命奔走,没有好好吃喝也没有休息,整个人疲惫异常,脑子也不如原来灵活。半晌之后,他觉得整个脑袋都疼了起来。
这几年中原的经济不断发展,往来边地的商人不谈,那帮人自然是肥的。普通汉家百姓的日子甚至普通蒙古人的日子都渐渐好过,大家都看在眼里。
众多屯田被开辟,牧场被设立,工坊和矿场也从无到有的出现。这些都会带来繁荣。官员和转行成农夫或工人的牧民在各处聚集,把军事堡垒扩张为集镇,集镇又不断吸收蒙古人的牧群或其他特产,形成良性的循环。
凡是被纳入这循环里的人,手里慢慢有了钱,有了货品,这就促使他们想要交换别的货品,或者购买什么东西。
或许有朝一日,北疆防线不再是一道吞噬中原财政的防线,而会是产出财富的地方,甚至可以吸引中原之民持续地迁移过来。
在这个过程中,可能只有千户、百户之类的蒙古那颜会失去一些权利,但他们得到了在一个繁华的环境中生活,子孙从此融入文明的机会。相对于草原政权,中原地带新生的大周王朝,终究是压倒性的文明。
至于贼寇们也是一般,失去的东西微不足道,好处却明摆着。他们顶多扭捏几个来回,该投降也就投降了。
虽然大周对北疆的控制,目前还以屯堡为点、道路为线,尚未巨细无遗地覆盖到整个面,给无数边境之人留下了逡巡的空隙,但许多人的立场已经越来越偏向中原。
如果大周失去了对草原的优势,那中原和草原间的贸易必然停止,那么多的边民就别想靠着沿途供给捞好处了。光是武仙所在的山寨,就要凭空少掉每月数十贯钱、好几石粮食的进项,很快就会陷入到原先那种极度穷困的境地,
何况大周在军事上的表现,也足以证明他是践踏强敌以后崛起的庞然大物,拥有强大的力量。
此番中都城里传出要削减北疆兵力的风声不久,蒙古人就开始全力备战,看起来好像不愿放过任何机会。其实明眼人都觉得,蒙古人未免虚弱了。
分明是大周主动卖了个破绽,而蒙古人明知这可能是破绽,也非得硬着头皮去冲。因为如果不打,就显得怕了大周,对成吉思汗的威望大大不利;更因为如果不打,草原上聚集了那么多的远方降人,每天里人吃马嚼,都要消耗大量的牧草,侵夺诸多部落的牧场,长远下去,这种局面根本维持不住。
所以蒙古人看似主动,其实是不得不打,不得不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攻城本领,去硬撞大周经营数载的防线,然后还要用疲惫之军对抗大周远比当年更强盛的野战军团。
这种局面下,山贼草寇们迟早会倒向大周。所以蒙古人以铁骑突出,疯魔也似地大砍大杀,不是没有道理。既能阻断大周两条防线的关联,又能清理掉一大批不可靠的人物,可谓一举两得。
可是……
武仙一会儿格格咬牙,一会儿连声惨笑,笑得嘴里牙龈都破了,血都流出来,天气还不冷,可他被山风吹着,时不时感觉到烟火气息略过面庞,只觉得浑身发冷。
如果蒙古军掌握了铁火砲这种神兵利器,优势就回到了蒙古军这边啊?不说两边大军厮杀的胜败,也不说蒙古人能不能咬下中原那么多城池关隘,只说眼前,燕山北面直到草原深处那么多的屯田、牧场、工坊、道路,必然被蒙古人一口吞掉。在北疆的每个人,都得匍匐在蒙古人的统治之下。
对此武仙打心眼里觉得,这没什么问题,我可以接受的!
幽燕汉儿替契丹人效力过,替女真人效力过,替蒙古人效力又算得什么?那都是最熟悉的操作,而且武仙非常确信,如果自己替蒙古人效力,一定会是非常忠诚,非常有用的部下。
普通百姓考虑事情单纯,谁让他们轻徭薄赋过好日子,谁就是值得投靠的好朝廷,好皇帝。而大部分游离在边疆的汉儿,都是从严酷的现实中挣扎出来的。他们眼中不只有自己的利益,还有现实的生存问题。
比吃肉更重要的,当然是活命。草原和中原谁更强,跟着谁就能活命。大家伙儿就会自然而然地跟着强者。
蒙古人既然搞定了铁火砲这种厉害玩意儿,事前哪怕透一点风声呢?我武某人有的是机灵劲,早就当面对着蒙古军叩首输诚,从此鞍前马后。
光是在这片山区,我就能替成吉思汗他老人家扯出一万精兵!全都是能长途奔走、打硬仗不怕死的汉子!有整整一万人为大汗作前驱,那不比现在这样光是杀人,要划算得多?
就在这几天里,武仙身边生活了好几年的伙伴一下子死绝了。他道士出身,懂不少江湖杂技,山寨里的小娃娃和女郎们都喜欢他,那些人也都死了。
就算武仙性子凉薄了点,难免悲哀。
他悲哀的,不是那些人的死,而是那些人死的毫无价值,死在蒙古人毫无必要的杀戮之下。
蒙古军上一次突入中原的时候,固然杀了上百万人,焚烧了上百座城池,但那至少是遵照着蒙古大汗的军令行事。望风投降者不仅不杀,还能从蒙古人手里获得某种职位,保障己方的安全。
这会儿他们却根本不讲道理了,简直是为了屠杀而屠杀,根本就不给人活命的机会。
都说狗仗人势,这帮花剌子模人事被蒙古人征服的狗,却比蒙古人还要凶残!说不定,这帮人是害怕汉儿们大举投靠蒙古,分薄了他们所受的重用,这才不顾一切地杀人!
这样的话,我武某人怎么办?
按说蒙古人掌握了如此利器,一时间必定占尽上风,可是,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蒙古人杀人杀到了不讲道理的程度,总不见得我非得去作死?
没得选了。
还是得想办法,往南去。而且要快。
要在最短时间内赶到某个有周军驻守的关隘,告诉他们蒙古军持有火药武器的消息,提醒他们早作防备。然后凭着这件功勋换一个离开北疆的机会,要往南去,远远躲开战场,找个安全的地方。
武仙再次下定了决心。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退到与那处山寨隔绝的岩崖另一头。然后从方才被他杀死的傔从尸体上抽出刀剑,牢牢捆绑到自己腰间。
靠两只脚,怎么也跑不过蒙古军骑兵的封锁,所以,得搞匹良马代步。他探头往旁边的深谷张望了下,见那匹滚落下去的战马早就死得透了,不禁可惜。
那就得看看,追杀我的另外几人在哪里了。
得设一个陷阱把这几人都解决了,然后夺了他们的马匹,才好脱身!
武仙狞笑了两声,拔足就走。
此时他所关注的那座山寨里,战斗已经到了尾声。蒙古军的将士们如狼似虎地穿越道路,尽情厮杀,无论男女老少,所见一律屠戮。寨子里好几个地方,堆积着砍下的脑袋;低洼处有鲜血不断汇聚,然后渗透入泥土,使整片地面变作了紫黑色,发出的腥臭味道压过了爆炸产生的硫磺气味。
寨子的首领还在顽抗,但身边没有部下掩护了。他狂舞着长刀呼喝不止,被两名壮硕异常的蒙古战士逼迫到了角落。
其中一人挥刀猛砍,引得首领全力招架。另一人则从斜向疾冲上来,把粗大铁矛扎进了他的胸口。在一声沉闷惨叫以后,首领失去了力气,瘫坐下来。拿刀的蒙古战士上前抱住他软软的脖颈,用长刀横着切割骨骼和肌肉,任凭血如泉涌,喷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
寨子通往后山的路,则被兴高采烈奔去的花剌子模人占据了。岳里帖木儿带着一群部下,正冲向山后用来藏匿妇孺的山谷。这些贼寇们好像都喜欢在作战前转移妇孺,把他们安置到别处。
可惜这一趟,蒙古人打定了主意尽情屠杀,每一个寨子都逃不了,每一个能藏人的隐秘所在都逃不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在寨子里奔走的蒙古人纷纷跪倒叩首。木华黎慢吞吞地走进寨里,什么话也不说,先用双手按住大腿,身躯佝偻着喘了好几口气。
他在战斗激烈的时候开始登山,等到走近寨子里,战斗已经快结束了。蒙古人上了一点年纪以后,衰老得非常快。而且他在西征的过程中受过伤,左腿的腿筋被箭矢撕裂以后,没能治愈,向上攀爬时完全用不出力气。
但木华黎的精明强干依旧,聪明才智依旧,受到成吉思汗的信任也毫无衰减,所以大家习惯了遵照他的指令行事。大家也都知道,如果能在木华黎面前有所表现,后继很可能就得到成吉思汗的另眼看待。
反正杀人这种事,大家都干得顺手。蒙古人不必说了,花剌子模人本来还有些束手束脚,连续横扫多个山寨,一口气杀了上千人以后,也越来越血气入脑,杀到手滑了。
几名蒙古军官正要上前表功,忽见一名身背弓箭的火鲁赤从山下急步上来,凑到木华黎身后。
军官们慌忙止步,躬身弯腰不动。
隐约听那火鲁赤低声道:“……山梁对面刚发现的,怕是看见了我们作战……身手很好,我们死了六个人,马匹被夺了……已经派人去追,不过未必……”
“很好。”木华黎点头。
火鲁赤有些愕然,下意识地继续道:“就算是黄羊逃到天边,也逃不过……”
木华黎拍一拍他的肩膀:“逃走几头黄羊,不是问题。如果是聪明的黄羊,就更好。”
第九百九十二章 铁火(下)
“这……”火鲁赤完全不明白木华黎在说什么。
所以他自从骑手里拿过精美的瓷碗,倒上马奶酒。马奶酒很新鲜,泛着泡沫,而且装着马奶酒的皮囊有内外两层,两层之间的空隙盛放了将化未化的冰块。在长途劳顿之后能喝上这样一杯凉爽的饮料,无疑是种享受。
蒙古军在西域建立庞大基业之后,也吸收了西域大国的许多制度和文化,从西域折返的蒙古大将们,作派与享受都上了档次,生活和原先那种茹毛饮血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便如这种盛放冰块的双重皮囊,是花剌子模数百年来流传的好东西。早年花剌子模尚弱小的时候,制作内外两层的铅模,填充冰块以后装运西瓜,然后长途运送到巴格达,作为贡品献给阿拔斯王朝的第九位哈里发瓦西格。
后数百年,这种用冰块给水果、饮品保险的习俗一直流传下来,装运冰块的铅模也渐渐在游牧民族的影响下变成了皮囊。
蒙古军长途行军时,惯于饮用羊奶、马奶保持体力。马奶贮藏在密封的皮袋里数日后自然发酵,丢弃掉密封不紧导致腐臭的一些,剩下的就是马奶酒。这种简陋的发酵产物,味道实在一言难尽,但与花剌子模人的冰贮手段结合以后,猛地成了蒙古贵人们不可须臾或缺的好物。
猛喝了几口马奶酒以后,木华黎把瓷碗扔了回去,看看身处的寨子,满意地叹了口气。
“这应该是周围数百里范围内,最后一个寨子了?”
此时又一人攀上山路,正听到木华黎这么说。那人当即大声道:“是。按照你的吩咐,我们用最短的时间连续攻破寨子,杀尽了这一带的人……为此,我们把珍贵的铁火砲全都用出去了!”
这话语里,竟然很有些气哼哼的意思?
木华在西征之前就是承担方面重任的万户,西征过程中,他的地位和权势也不断提升,几乎能和大汗诸子相提并论。随着蒙古军内部的阶级日趋分明,便是寻常千户那颜见到木华黎,也只有叩首的份。
谁敢这么大胆,这么说话?
环绕在木华黎身边的拔都儿们一起回头,见到满脸不快的来人,原来是木华黎的旧部,负责留守草原的有力千户也里牙思。
当年木华黎初领五投下的时候,也里牙思就是木华黎的得力部下,曾经跟着木华黎先后夺取金国北京大定府和中都大兴府的。后来木华黎参与西征,看中也里牙思的脑筋灵活,所以留他在故地驻守。
可惜也里牙思压根斗不过黄金家族的成员们,几年来部族利益被抢夺了许多。就连他特意经营的摇钱树,那座和中原交易的榷场也落到了别勒古台手里。所以他这几个月来,总是一副气哼哼的模样。
为了避免他心里的火气压不住,闹出事来,木华黎回到草原之后,就把他调回身边行动。但也里牙思这会儿不快,倒不是因为那时候的损失。
他大步走到木华黎身边,咬牙问道:“三十几个深山里的寨子,便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当我们大军经过的时候,寨子里的人不会比草原上到处打洞的黄鼠更大胆……”
“一群贼寇罢了,当然不是我们的对手。这一趟,是为了让降人们见见血,习惯杀人。”
“可我们在这里耗去了整整两百个铁火砲!我们统共才有几个?这东西可以拿来攻下最坚固的城墙,怎么全都浪费了!这是让最凶猛的猎狗去吃腐肉啊!”
也里牙思低声喝问。因为情绪太激动了,口水都喷进了木华黎的耳朵。
拔都儿们见他这副暴跳样子,连忙向前围拢,准备拿他。
木华黎挥手让护卫退开。他和也里牙思相识许多年,倒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情闹翻。也里牙思的情绪,木华黎也很能理解。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在文明发展程度上,确实比草原以外的政权要落后些。蒙古人崛起以后,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四处攻伐的时候,很重视吸收先进的、可用于战争的知识为我所用。所谓“恃北方之马力,资中原之技巧”是也。
蒙古和金国开战之初,蒙古人在攻打昌、桓、抚三州之前,先攻下大同府北面的东胜州和云内州,便是为了聚集在那里的工匠。后来攻入中原,又曾经数次提拔懂得制造攻城器械的金国军官为总管、元帅。
木华黎在北京大定府的时候,也依托活跃在当地的汉人武装,紧急制造过许多器械。
这些器械在后来与定海军的战斗中,并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一来,因为双方攻守之势异也,定海军上下都是猛人,竟能对着蒙古军一路抢攻;二来,论起器械之利,定海军的火药武器才是势不可挡,与之相比,蒙古人急就章拼凑出的小玩意儿毫无献丑的价值。
但经略中原的失败也给蒙古人长了见识,他们凭借征服者的本能,发现了火药武器的巨大价值,在西征时不断地尝试实现。
这样的尝试是非常艰难的。
粗暴蛮横的蒙古贵族,很难成为技术攻关的带头人;随军行动的少量汉儿工匠在承担巨量的武器修理维护工作,要竭力争取能让自己活下去的生活条件,也很难冒出突发奇想的灵感。
前前后后耽误了很久,直到后来某地调来了从夏国掠夺的一批工匠,还了若干党项人的利器“火蒺藜”来,这方面的进展才渐渐出现。
大军折返草原之后,留在草原的千户那颜们普遍对攻打中原缺少信心,大汗特意将他们聚集起来,展示了铁火砲的威力,告诉他们,中原汉儿有的利器,蒙古人也有。
当时也里牙思在场,他亲眼目睹了一个水罐大小的铁制武器轰然炸开,数十名身披甲胄的奴隶七窍流血,倒地而死,也目睹了更大些的罐子炸开,用厚大木料堆叠成的栅栏七歪八倒。
也里牙思为此欢欣鼓舞,觉得局势即将逆转。
但没过多久,木华黎就私下里告诉他。太多流程掌握在居心叵测的异族手里了,这种武器的制造、运输和存储,对草原政权来说都非常难。2目前制成的这一批,在质量上几乎完全失控,很可能上一个铁火砲迸发巨大威力,而下一个铁火砲只能冒一股黑烟。更不消说铁料和火药的稳定供应也始终没能做到。
木华黎所能做的,只有藉着也克蒙古兀鲁思开始营建草原国都的机会,尝试重现中原人习以为常的许多工序,期间也里牙思贡献出了手头为数不多的汉儿工匠。但那终究不是一日、一年之功,是需要长时间沉下心去经营的。
直至当前,蒙古军手里能用的铁火砲,数量依然很少。归属在木华黎手中调用的,统共就那两三百枚而已。
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如此珍贵,所以无论其制造和使用,都必须在严格监管之下,所以木华黎才会亲自带着所谓砲手军随同南下。
也里牙思本以为,本方先锋横扫山区以后,将会继续进军,凭借手里的铁火砲攻破某处重要关隘,为后继大军突入中原扫平通路。谁能晓得,这还没离开山区呢,就为了一群蝼蚁也似的贼寇,就为了一撮破破烂烂的寨子,木华黎就把最重要的家底全耗尽了?
接下去的仗怎么打?
中原汉人建造的那些关隘,全都是铁核桃。真要拿人命去敲?
第九百九十三章 铁火(完)
“怎么可能……”木华黎回了一句。
“那就是说,咱们手头还有更多的铁火炮?”也里牙思喜动颜色。
木华黎平静地看了看也里牙思,心底有点失望,外表却波澜不惊。
这几年蒙古大军在河中等地大打出手,整合了好几个西域大国,吸收了他们的许多官员和工匠,这才勉强拥有了逆向推导中原汉人所用武器的能力。
木华黎便是实际的负责人,虽然磕磕绊绊地刚起步,他投入的心血却很多。老实说,越是投入,他越是认识到野蛮与文明的差异,认识到文明缘何而来。
但木华黎从没忘了自己是蒙古人,从没忘了勇敢善战才是蒙古铁蹄踏遍天下的倚仗。他坚信所谓的文明能带来精良武器,也必定导致肤脆体柔,再好的武器落在废物手里,最终都会被勇敢的战士夺走。
在西域、河中的群山草原之间的无数次胜利,都在强调这一点。经历过西征的蒙古人亲手摧毁了无数城市、农村、道路和水利设施,他们都已经看清了这一点。他们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依旧骄傲,依旧相信自身的强大,把一切敌人看作终将受戮的猎物。
可也里牙思这样的千户那颜,留在草原太久了。他们经历了中原的失败,又亲眼目睹了汉人势力对草原的侵蚀和渗透,他们骨子里害怕了,已经没有信心战胜敌人,但却又不愿意承认。
所以也里牙思才把敌人的强大归结到某一项蒙古人不掌握的武器。而当蒙古人掌握这样武器之后,他又对之寄予了太大的期待,好像有了这种武器,蒙古人就不必再厮杀、流血。
这太让人失望了。
武器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恐怕接下去的作战任务,还得放在那些色目人的降众头上。
很多蒙古人因为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崛起,得到了想象不到的富贵。可他们不明白,也克蒙古兀鲁思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国家,也从来就不依赖某一族人,它只是成吉思汗为自己营造的征服工具。
能被纳入到工具范围的,只有真正嗜杀嗜血的勇士,而无关什么族类划分。在所有工具里面,或许猎犬是最受宠爱的一种,但失去勇气而且被养得太肥的猎犬,毫无价值!
“铁火炮是还有一批,和眼前这些略微不同,但也威力十足。不过,计算时间,这会儿该全都用出去了。这场仗不会像汉儿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提用兵规模,还有……咳咳,放心,大汗英明,早就安排的妥当!”
木华黎神色不动,慢吞吞地道:“我们蒙古人是最好的战士和牧民,却不是最好的工匠。铁火炮这种东西,我们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比中原人造得更多更好。所以,就这么些了。一口气用掉,让中原人知道我们有铁火炮,比事实上拥有铁火炮更重要!”
这话说得越来越让人难懂,也里牙思想要问个明白,却隐约看出了木华黎的不快。何况既然是大汗的决定,旁人又哪敢多问?于是他俯首下去,不再多言。
诚如木华黎所言,这场战争在南方汉儿的期盼里,或许是蒙古骑兵对着森严壁垒反复冲击,直至失败。但蒙古人没有义务跟随着汉儿的指挥起舞,成吉思汗谋划的,是一场真正的反击,战争的规模也比任何人想象的要大。
在界壕防线西段,从缙山到大同府之间的连绵山地受到蒙古军猛烈袭扰的同时,界壕防线的东段,也承受着巨大压力。
首当其冲的,便是此段防线最为向北深入草原的一部分,旧辽的国都临潢府。
时青原本在草原深处探矿,在得知蒙古人大举进攻以后,他抽身便走,毫不迟疑,一口气跑到临潢府才停。动作之快,就连蒙古人都没赶上。
可是到了临潢府以后,就不能再逃了。
倒不是非得说守土有责,朝廷会特别苛求。临潢府在金国建立以后就持续衰落,虽然顶着大府重镇的名头,其实就是个驻军两百的普通据点。大周朝廷建立以后,对草原也是渗透多于控制,并没有在临潢府安置大量军民。
就算临潢府在地图上连接东北、东南两个招讨司,可体量摆在这里。小据点一个,丢也就丢了。
问题是,大周的军事贵族们,做事情常常抢在朝廷之先。这个前出的小据点在朝廷无所紧要,却是好几家背后有人的大商行特意安置的转运中心。因为有白音戈洛河的水源,时青还在这里招募人手,设下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毛毡场子。
可别小看这个毛毡场子。时青自卸去通州防御使之职,就把自己在通州的好几处铺子都转手了。他是真想在草原上大赚一笔,带着家底来的。又因为草原上各项物资尽都紧缺,临潢府更与废墟无异,建立工场的开销非常大。所以他才会到处寻找新的财源。
这下好了,铜矿别提了,短期内别想开采。蒙古人这么一围,毛毡场子也开不了工。
当年在泰山占山为王的时候,反正也没家底;撞见女真大军攻山,时青只消把金银细软打个包裹,往腰间一缠,翻山越岭就逃。可现在有巨大的前期投入,包括购买的器械、聘请的工匠都在临潢府,这就使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至少,犹豫了一下该不该放弃。
就在犹豫的短时间内,蒙古人就包围了临潢府,至今已经十天了。时青自家盘算,此刻包括临潢府本身在内,被牵制在界壕沿线的将士数量大概有两万人。另外商人和驼队、车队的人手,数量也得有大几千。
这么多的人,事实上填充了界壕沿线的屯堡,增强了这些屯堡的防御能力。
当年大金掏出了棺材本营造界壕防线,却没钱维系,最后搞得沿线十数万人名为官军,其实和乞丐没什么不同。大周的财力可比女真人强多了,他们这两年里恢复的边疆屯堡也个顶个的坚固,足够容下这么多的军民长期固守。
时青身为临潢府兵马都总管,在这时候不再多想,也把害怕的情绪强压了下去。他是整条防线上地位最高的武人,正要带领部下撑过这场。
年初的时候,吕枢那个小毛孩子擅自往草原深处去,只靠一群逃亡奴隶就据守乌沙堡,等到了皇帝亲自带兵救援。吕枢能办到的事,时青身经百战,又是正经的边疆守臣,难道就做不到?
临潢府可比乌沙堡重要多了。和蒙古人厮杀数日以后,东面泰州和南面大定府两个方向,都有大周的轻骑出没。
轻骑虽不能直接突入城池,却曾经几次燃起狼烟与城内通信,鼓励城中守军放心坚守,本方必有支援。
既如此,时青的信心就愈来愈充足了。
红袄军出身的将领们,早前有好几个牵扯进了天津府的一桩案子,据说是希望朝廷着力与南朝开战,暗地里给北疆事务拖后腿。这事情时青暗中听说过风声,虽没参与,却未免有知情不报的嫌疑。他好好做着通州防御使日进斗金,却被调到了边疆上,隐含了一点小惩大诫的意思。
这种时候,最需要立功。有了功劳,不说提拔,至少后继在临潢府周边开山采矿的事,会得到更多支持!
何况临潢府的军事准备也宽裕,足够好好打一仗呢?
如今的临潢府,在内圈依托旧日阳德门左近的城墙和一处佛寺遗迹,那佛寺牌匾尚在,唤作节义寺,寺里还有夯土两重的高楼一座,名叫断腕楼,传说是大辽应天皇后断腕的地方。
那应天皇后也算是草原上知名的狠角色了。传说当年辽太祖病死以后,应天皇后自行称制,代行皇权,并迫令违抗她的群臣为辽太祖殉葬。其中有一臣子道,先帝亲近之人莫过于太后,太后何不殉葬?一时间群情激愤。
那应天皇后闻听答道,诸子幼弱,国家无主,我非不想殉葬,是不能殉葬。说完就提刀砍下自己的手腕,命人将断手送到辽太祖的棺椁内从殉。此举吓得满朝文武战栗。
这女人的狠劲,时青很喜欢,所以他到了临潢府以节义寺为核心,营造新的城池。
至于守御圈子的外围,则是辽人所建设的城池基础。层层叠叠的废墟足以阻止蒙古人的骑兵奔走,格局和当年郭宁起家的莱州海仓镇相似,算得上易守难攻。蒙古人围城容易,想要破城,却千难万难。
只不过隔三差五,有骑兵在城外往来奔驰,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还有异族吹角吹哨或者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让人有点心烦。
蒙古人的精锐哨骑也就是所谓阿勒斤赤,更是一天比一天迫近。在三四天以前,他们就时不时策马冲过坍塌的旧城墙,然后掠过阳德门的城楼,往上射出箭矢威吓了。
坐视蒙古人直逼城下,当然不行。
所以时青也派出了他最得力的精骑,试着在废墟间的蜿蜒道路与蒙古人狗斗,将他们驱离废墟地带,至少也要持续骚扰,不容他们从容落脚。
红袄军泰山各部的将领们,手下接受整编的节奏不快。时青的这队精骑,大都是他的老部下,在草原上正面厮杀的本领或许一般,却很擅长在狭窄复杂的环境下进退周旋。
双方时不时地接触,断壁残垣之间时不时传来兵器磕碰或者弓矢拨弦的崩崩声响。
城楼上聚集了不少人,当值守备的将士几乎都上了墙眺望。每隔一会儿,就发出欢呼或者叹息。这些大声喧嚣的,是从城里临时纠集起来的壮丁。他们中除了少量退伍的老卒以外,大多是想来北方碰运气发财的城市游民或者农夫。
这些人敢于背井离乡,在地方上自然算得上有胆色的。奈何经历的战争场面很少,所以一个个的特别激动。
不得不承认草原民族的凶悍,落马的人里,时青所部居多。眼看着蒙古人后继又有骑兵不断迫近,白音戈洛河的上下游全都飘起了烟尘,城楼上的气氛从一开始的热烈渐渐转冷。
时青拍了拍垛口,有点恼怒地道:“开门,加派人手,先把我们的伤者接回来!”
早有另一队勇士准备完毕,得令便往城楼下去。
另外有传令兵鸣金示意。
听到号令的骑兵们随即也分出人手,去掩护散落在各处的伤员。只是蒙古骑兵趁机咬到近处,不停地射箭,骑兵们一时非但摆脱不了他们,反而被纠缠得更紧。没有己方骑兵的掩护,接应伤员的人手也不敢散开。
时青皱眉看着这情形,觉得有点古怪。
蒙古人早年搞过走马堆土破城,现在这个屯堡外围,都是辽人留下的土砖破墙,还有大块的夯土。所以蒙古人如果用大军四面合围,不计死伤地攻城,在这里能收集利用的物资真不少。
可蒙古人围城十日了,并没有强攻猛打,却不断派遣小部队抵近威慑。
用少量人手和己方争夺这片城外废墟地带,对他们并没实际的好处。就算逼退了守军,蒙古人也没法在这里安营扎寨,守军随时可以从城里突出,反复滋扰。
那么,蒙古人的目的何在?
守军将士们这会儿做了个漂亮的反冲击。藉着一处斜坡地形,上百人同时猛冲,一下子把追击缠咬的蒙古人逼退了。蒙古人发出恼怒的叫喊和惨叫,迅速后撤。
先前不敢散开的步卒们连忙狂奔出去接应。
最外圈百数十人猛冲,城门下又是数十人骤然散开,便一下子暴露了打开的城门。
这其实算不得破绽。守城作战时,城门随时启闭,是确保己方能反向清扫城池周围的必要条件,关起城门被动挨打才是找死。临潢府既然城池坚固,兵力不缺,时青没有放弃战场主动权的道理。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一群身上披着枯草的汉子,忽然从断壁残垣间跳起,然后全速向城门冲刺。
“娘的,虏人女干诈!”
时青立时猜到了,原来蒙古人是打着另伏精锐夺取城门的主意。他骂了一句,随即转身下城。人在步道上奔走,口中连声吩咐,喝令再调兵力,随他阻敌。
这种小伎俩有点威胁,但也无需太当回事。城外地形如何,守军日常出入,比蒙古人熟悉太多,蒙古人要瞒过守军的眼睛,出动的人手必然少之又少。守军只消沉着应对,逼退敌人不难,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城门都不用关!
想到这里,时青已经扑到城下。
他早年在红袄军中素有剽悍之名,这两年虽然养尊处优了点,武艺却没落下。人到平地,他双足点地发力向前,整个人几乎横了过来,躲在铁盾后面。
蒙古人若以箭矢来射,断然伤不到他分豪。而若迫近厮杀,立刻就会被挟带巨大力量的铁盾撞到失去平衡,时青则恰好藉着冲撞的力量止步甩臂挥刀,斩其首级。
连串的动作,都是在沙场出生入死锤炼出的,动作流畅至极,也根本无需细看前方敌人。战场本能就是如此,根据风声或余光反射,自然就能发出后继的杀招。
但时青在余光里没看到敌人的动向,只看到好几个黑沉沉的圆球从头顶飞过。
圆球好像是铁的,又好像是陶制的。有的砰砰地撞上了时青身后同伴的盾牌或者撞上了城门洞,流出黑色粘稠的液体;也有的在空中就发生爆炸,把碎裂的铁片或瓷片炸得四处飞射。
这是铁火炮,是火药武器!活见鬼了,蒙古人也学会用火药了?
此前中原厮杀的时候,定海军攻城掠地,常以火药武器为杀手锏。女真人用兵虽然稀烂,火攻什么的倒也不少见。至于南朝宋国,传说他们稀奇古怪的火药武器更多。
但蒙古人用出这一手,还是首次。莫说时青没有预料,大周对着蒙古的整条放线,也都没做过面对火药武器威胁的预案。
所有人都确信,在火器上头,己方有而蒙古绝无。以蒙古人粗劣到可笑的治理体系,根本就维系不了制造火药武器所需的诸多环节!
现在时青忽然明白,大家伙儿想错了。蒙古人发起狠来,竟能办成点事儿!
他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巨大的震动使他没法奔跑,整个人跌落地面。他耳朵嗡嗡作响,抬眼看,看到大股浓烟还有升腾的火舌笼罩在城门内外。
跟随他出城作战的将士们虽然大都以盾牌护身,但在爆炸之下,一大半的人都被威力波及,人仰马翻。有人的断腿被炸到城墙夯土上,黑红的鲜血从应该是膝盖的伤口往外流淌,染红了黄褐色的土层。
时青眼前呈现出十分残忍的景像。他张口想要呼喝立即关闭城门,从喉咙里涌出的却不是话语,而是一口口的血。
下个瞬间,他看到有同伴在地上打滚,试图把粘上的火焰压灭;又看到有人扑上来,扯着他的手臂往后拉扯。或许拉扯时用力太猛,时青觉得脑袋晕眩,视线模糊,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第九百九十四章 震动(上)
大周建立以后,真正的朝廷中枢一直在靠海的天津府。毕竟钱财所出以海上为主,物资调运也仰赖海路为多,而且通过海路连接定山东这个海军经营稳固的大本营,也很方便。
不过中都大兴府的地位,倒也没有削弱。
维系国家运转的朝廷本身还在大兴府;大兴府作为北地中心城市的思维惯性尚存;依托漕河的粮食运输路线还在运转;作为北疆防线大后方的地位未曾动摇。更重要的事,辽金两代上百年积累形成的奢华昳丽之貌既然没有被蒙古人彻底摧毁,总还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尤其是皇宫西面的同乐园,本来就是金国极盛时营建的园林,其中包括了众多精心打造的名胜,号曰“蕊珠宫阙对蓬瀛”,又得“水回山复几桃源”的赞誉。原先这里作为皇族举办射柳和马球比赛的地方,对外不开放。许多巨宦豪民于是在周围营建屋舍,图个近水楼台,眼前舒坦。
在两朝兴替之际,聚集在这里的大人物们像是杂草一样被割了几轮,死伤惨重至极。而大周建立以来,宫廷规模缩减到不足原来的百分之一,好几个外围园林都开放为大众所用。于是新朝新贵们陆陆续续占了地方,以同乐园为中心,形成了一片富贵逼人的地带。
当然,这些新朝新贵们,大都不在大周勋贵的核心圈子里,按其籍贯来看,出身定海军和北疆的少,出身山东红袄军的多。
红袄军的首领们,有积年的反贼,有被逼无奈造反的百姓,有衣食无着的逃兵,他们在和女真人的对抗中吃尽了苦头,又因为杨安儿的失败而消磨了锐气,还始终不太适应定海军的规矩。
到现在,除了少数人还保有积极进取的心态,试图立功疆场搏取富贵,大部分首领人物已经满足于皇帝给予的富贵。虽没遭到杯酒释兵权的待遇,却也相差无几了。
这些人里头,资历最深地位最高的,莫过于刘二祖。这位红袄军中名望仅次于杨安儿的大首领是农夫出身,转战泰山深处多年始终没生出什么大志向,只想给身边胼手砥足的兄弟们找条活路而已。
现今活路有了,他也就释然。虽说头上顶着郡侯的爵位、元帅的头衔,但从不管事,只顾自家舒适逍遥。
便如此刻,他在自家府邸的前堂正厅,摆了一桌酒宴。
府邸是朝廷赐给的,规模很大,厅堂也开阔,面开三间,两侧有厢房,中间正堂若是挤一下,摆三十桌酒席都可以。刘二祖刚住进这宅邸的时候吓了一跳,问左右:“是不是占了哪座大庙?这可不恭敬。”
这会儿厅堂中间只摆了一张桌子,其余的地方空着。空地上原本有些影屏或多宝架子之类当做隔断,多宝架子上还摆些精巧的古董、珍玩,现在都被撤走了。就连挂在墙上以显雅致的名人字画,刘二祖也勒令拿下。
刘二祖忽然来了这一手,他的独生女儿刘小姐简直哭笑不得。刘二祖四十多岁才得了一个女儿,甚是珍爱。女儿也不好指摘父亲乱来,只得叫人按他的意思办了,另外叫人把酒宴布置起来,等待客人。
而酒菜端上来的时候,刘小姐又吓了一跳。
当时的富贵人家通常都讲究摆设和吃喝的规矩,务求从容精致,但刘二祖安排的,竟全然没有干果、看盘之类,也不是分餐的,而是一条热气腾腾却半生不熟的烤羊。用来佐餐的,则是带着土腥味的野韭菜。
至于酒,更别说了,是用羊皮袋子装的马奶酒,隔着扎紧的开口,都能闻到那种过于独特的气味。
刘小姐不快地道:“这么多肉!前几天,全真教的道长说了,秋冬时最需和平将摄,忌炙煿之食!”
刘二祖嘿嘿笑了两下,和声道:“我是老头子啦,吃不动这些,但今天的访客里,有人或许想吃,那就得准备着……你去吧,我有正经客人,谈正事呢!”
话音刚落,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又听得划拉一声响,厅门被推开。只见方郭三站在门口,喘着气道:“元帅,你听说了么?临潢府丢了!时青死了!”
刘小姐连忙转回内堂去了。
红袄军极盛时,有两位大首领控制了东平府。一是方郭三,另一个则是展徽。
方郭三是密州大豪,一向有自家班底。起兵造反后他转战海、沂,后来退入泰山,投靠了刘二祖。到刘二祖决心与定海军合作,方郭三带着部下参与了对河南各军州的进攻,且系主力之一。
定海军从那次进攻开始,短时间内席卷了北方,方郭三的许多部下因功得到了提拔。所以他在红袄军出身的将领里,属于消息最为灵通的一批。
“当然听说了……来,且落座,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你先吃些,等等旁人。”
方郭三愣了愣,这才注意到厅堂里的摆放与往日不同。
他不是那种心思很细的人,也不多想,当下落座。
大家刀头舐血过了半辈子,说凉薄也好,说想穿了也好,反正时青死也就死了。武将难逃阵前亡,谁能逃过一死呢?至于临潢府,更是边疆的城池,距离中都远着呢。他关心的事情,倒真需要多来几个人,才好说得明白。
坐下以后,拿小刀割下羊肉来吃。方郭三虽是山东人,但在大兴府住了两年,日常接触北方商队很多,习惯了这般酣畅的饮食。
况且羊肉确实美味,皮的脆嫩、肉的鲜香和韭菜花的辛辣混在一处,再配上马奶酒,别有风味。
没吃喝几口,外头又有脚步,两人一起抬头,原来是展徽来了。
展徽的来路与刘二祖和方郭三都不相同。他是杨安儿的旧部,早年所谓铁瓦敢战军的四个都将之一,与汲君立、国咬儿等人齐名。杨安儿建号称王,试图割据山东的时候,先派了方郭三去夺取东平府,又不放心方郭三,再令自家亲将展徽去监视。
两人因此不和,陆续火并了好几次,直到杨安儿身死,刘二祖出来维持局面了才消停。
后来刘二祖出兵支持定海军,东平府是大军的必经之路,展徽也被裹进了军中。他也有很多旧部亲朋因功得到提拔,分散在大周军队体系各处。
大周成事极快,麾下将士结成一体的时间不长,山头甚是繁多,还各自推出一些旗帜人物为自家代言。红袄军旧部的旗帜就是刘二祖了。
刘二祖这个大山头底下,又根据职位和亲近程度结成了一个个的小山头。小山头的首领可能彼此之间有些疙瘩,故而出了大事以后要讨论什么,还是以刘二祖的大山头为平台。
展徽得到消息的时间,比方郭三更早,但因为住的离刘二祖远些,到的慢了一步。
他早年曾被女真人当做杨安儿的军师看待,可见性子也比方郭三细密。一边大步入来,他一边道:“时青一向脑子活络,会捞好处,他出任临潢府兵马总管以后,我们这些人都凑了钱财和机灵人手,跟他去北疆发财。”
说到这里,展徽返身把厅门关上,才继续道:“其实这些钱财资本,投向南面的商行也可,投向海上的船队也可,投向高丽,傍着尹昌也行。之所以投到北疆去,一时听信了时青的言语,二是在捧咱们皇帝陛下的场。可是……”
展徽沉重的身躯压得座椅嘎吱吱乱响,他看了看大口吃肉的方郭三,不屑地摇了摇头。随即转向刘二祖:
“先前因为老尹折腾的事儿,大家都有点灰头土脸,所以特意投了血本,以显示遵从朝廷的大计。好嘛,现在朝廷的大计出了岔子,先蚀我们的本?”
这话说完,方郭三也苦了脸。
大周是武人政权,红袄军的旧部又是武人里头重要的一股,他们得到的待遇当然很好。只要是资历够了,或者功勋和军职到了,都会得到某个商行的花红。
底层士卒拿来作为旱涝保收的底气,而到方郭三、展徽这种级别,一年两三千贯是准有的,还不是劣钱。再加上手头其它进项,一个个都是富翁。
平时盘算钱财多了,难免关心则乱。一听北疆出了事,好几人顿时想到自家投在临潢府的家底完了。
随着大周和南朝宋国在经济上的合作加深,再加上海外贸易的盛行,大量铜钱涌入北方,享有政治特权的军人贵族的财富在剧烈增长。这种增长又促使军人贵族不停留在买田买地,而是把资本投入到工商业或者很能赚钱的牧业上。
比如红袄军的这几个大首领,就大都把钱投在通州,靠时青担任通州防御使的权力,做些转运的生意。
尹昌出事以后,皇帝对物资转运盯得紧,而时青则改任了临潢府兵马都总管。
北疆自然也有生意可做,而且大周皇帝郭宁为了保障北疆防线的开销,一直在鼓励投资。众人也就跟上。
那么现在,刚把自身利益与北疆捆绑的这几位,开始跳脚了。
跳脚很正常,临潢府出事的消息传到中都以后,根本遮掩不住。不同版本的战报都传出来四五份了,跳脚的人到处都是。
大家是武人,又不是圣人,富贵两字,都看得蛮重。所以各种震动、疑问和焦虑汇聚,他们会想着,临潢府怎么能出事?临潢府怎么会出事的?
临潢府一旦出事,足见蒙古军的攻坚能力得到了大大加强。那么临潢府以西,界壕沿线那么些军屯和民屯呢?毛毡场子和生药铺呢?仓库、榷场和车行呢?还有临潢府以东,与投靠大周的女真人合作搞起来的许多牧场呢?
都有危险!有***烦!
厅堂的大门忽然砰地一声被人推开,石圭迈步入来。
石圭也出身泰山,但早年与杨安儿关系密切,杨安儿在磨旗山起兵的时候,石圭是最早接下杨安儿任命的数人之一。后来红袄军失败,石圭所部的整编、改编磕磕绊绊。定海军的制度又不会宽纵谁,结果导致他成了个空头将军,得到消息也慢。
石圭满脸的晦气地冲进厅堂里,嚷道:“老子他娘的只剩下钱了!这下连钱也要没有了吗……这仗打得不行!”
第九百九十五章 震动(中)
“这和仗打得行不行,没什么关系。时青是个聪明人,守城不会有疏漏。之所以坏了事……我听说,蒙古人这次来者不善,手头是有大凭藉的!他们有了铁火砲!”
方郭三说到这里,展徽吃了一惊,当即问道:“铁火砲?那东西……蒙古人怎么可能有!”
郭宁从边疆小卒到皇帝的崛起过程实在太快太猛,许多人不得不承认郭宁的武威,又下意识地给自己的臣服找点别的理由。
比如定海军在山东大肆应用的火药武器,就被视为定海军战胜攻取的秘诀。把火药武器的威力吹嘘的大些,乃至于一砲糜烂数十里的程度,那自己当年束手而降也就理所当然了。
后来随着战场上不断取得胜利,这种武器的运用也越来越频繁和纯熟,许多将士从敬畏到了解,还渐渐有赖以为胜利保障的意思。
越是如此,铁火砲被蒙古人运用的事实就是带来了越大的震撼。
“铁火砲的火药配置艰难,原料的筹集也不易。我朝去年新设了专门的火器局,多少金山银海投进去了,多少能工巧匠在想办法,到现在也没听说产量有什么提升。蒙古人都是茹毛饮血之辈,拿什么与我们相比?他们手头的工匠,全都是早几年从中原掳掠来的。要不是靠着奴隶工匠,他们连打铁都不成,哪来制造铁火砲的本事!就算有工匠,没有原料、技术,稳定的制作工场……难道火药和外壳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说到这里,展徽咽了口唾沫:“有没有可能,蒙古人有点新玩意儿,却未必及得上中原的利器,是边疆戍守的兄弟们一时不查,被吓着了,胡言乱语?”
这也是展徽将心比心的疑问。毕竟丢了边疆重镇不是小事,逃回来的将士若把敌人说得强些,也好减轻自己的罪责。
“不是胡言乱语。”
刘二祖道:“临潢府来人还在接受讯问,我这里没什么新消息。不过,先前弘州、蔚州还有紫荆关、青白口等地也有急报,说蒙古军以偏师南下,突入山地。”
“那一片有什么特殊说头?”
“青白口那边有个叫武仙的贼寇南逃,沿途收拢了不少人。据他们说,蒙古军依靠铁火砲的威力接连拿下好些山寨。而且,蒙古军火器数量很多,使用毫无顾忌,前锋以爆炸、火焚为能事,破城伐寨易如反掌。”
桌上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有人疑惑问道:“火器用在关键时候,是能底定战局的。咱们自家军中都有条例约束,哪有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打什么烂仗都大用特用的道理?会不会……”
“那个叫武仙的,抵达我们的地盘以后,献出了他在某个寨子捡拾到的碎片……碎片八百里加急送到中都,几个有关的衙门派人看过,都说那确实是被火药炸开的铁片。有大匠推测,虽然制式规模不同,但威力却差相仿佛。或许,蒙古人在西征时候得了什么奇遇,亦未可知。”
桌上静默了好一阵。
过了会儿,有人看看左右,低声道:“或许那就是成吉思汗从异域回返的倚仗了,蒙古人既得如此利器,其实力恐怕比当年强大许多了!”
对于生生打烂了中原的蒙古军,将士们打心底里戒备。
在座众人都曾见识过贞祐年间那场摧毁一切的入侵。就算郭宁率部与之厮杀不落下风,每一场战斗的过程何其凶险,损失何其惨重,不断拿人命去垫刀头、垫马蹄的践踏,时至今日,众人在军校里旁听复盘的时候,依然会忍不住惊骇。
这两年里,红袄军旧部多有在北疆服役的。偶尔回来复命时,向老上司转述在草原上喝马血果腹,轻骑追逐绞杀,人如枯草中箭坠地的惊险和艰难,也让人悚然吃惊。
茹毛饮血的蒙古军尚且如此可怕,能大量制造神兵利器的蒙古军会怎么样?有那样的武器在手,岂止如虎添翼?
说到底,这不是时青的问题。倒是朝廷的大政出了篓子。
此前皇帝先是带兵北上挑衅,又刻意放出风声说要缩减北疆兵力,那明摆着就是在诱敌。但凡知道点中原和草原对峙故事的,都能理解他的做法。无非是大金朝的减丁之策复现,而取以逸待劳之势罢了。
先前郭宁率军深入的时候,蒙古人推出一群凑合事的林中人来应对,还可笑至极地列出了汉家军阵。那一场,可能是中原军队在草原最轻易的胜利了。
过于轻易的胜利,导致朝廷低估了草原的战争潜力。而每年那么多明里暗里的探子深入草原,也一点都没发现蒙古军的杀手锏。
结果,就是诱敌过于成功。
俗语说,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可朝廷本来没打算舍弃孩子。这几年来北疆各地星罗棋布的屯堡屯田工场牧场,有朝廷出钱出力的,有商贾和军官们组建商行去办的,那可都是心头肉,怎可能允许被狼吞了?
可朝廷本来打算引诱的,是一条爪牙迟钝、瘦骨嶙峋的狼。现在来的,却是钢牙铁爪的狼群。想也知道,那狼群的规模大的吓死人,钢牙真能嚼铁如泥!
现在别说孩子真到了狼牙之下,猎户自己都受到巨大威胁了!
怎么应付?
时青据守临潢府,所以最早倒霉。换了旁人去,难道结果会好些?大家都是出生入死拼出来的富贵,难道不了解彼此的本事?
谁也应付不了!这下有大麻烦了!
想到这里,先前抱怨时青不会打仗的石圭长叹一声。
先期投在北疆的那么多钱财,多半要打水漂了。这损失真让人痛彻心扉。可相比于损失,终究是自家安危更重要些。
他往地上洒了半杯残酒,喃喃地道:“莫怪,俺是粗人,不会说话,回头俺给你烧纸钱。真要是北方动荡,俺回泰山了也会想着你!”
“回泰山?那也不至于……眼前还不至于。不过,家里头的细软是得提前收拾一下。”有人应了句。
又有人道:“这消息散布出去以后,中都城里只怕要乱,得让看家护院的老兄弟们打起精神,我们是做贼的祖宗,可别被小贼偷了家。”
“还有船!”另一人补充道:“万一蒙古人突进到中都城下,他们的骑兵奔走包抄何等快捷?我们得准备几条船!别放天津府,调到通州!”
这些老兵油子面对什么突发情况都有预案,顿时你一言我一语,提了好几条。还有几人也绞尽脑汁盘算可有补充,却没注意到刘二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变得铁青。
他们讨论时,又有数人挤挤挨挨地站到厅堂门口。那也是红袄军的旧将,不过地位更加逊色些,不得招呼不敢入来。
见刘二祖对着厅门的面色吓人,有人暗自吃惊,拉着同伴想后退。却不防脚后跟磕到了门槛,咚的一声。
刘二祖这才注意到他们,招呼他们也落座。
一圈人挤挤挨挨坐定。
因为多了些人,方郭三、展徽等人倒不好再大肆谈论应变,本来热烈的讨论忽然就停了。
而刘二祖环顾四周,觉得平日里往来频密的部下们尽数在此,于是提箸一指:“吃肉。”
桌上的整只烤羊早就冰凉了。展徽瞥了眼,干笑两声:“满心忧愁,只怕吃不下,胃口好的先请。”
“都给我吃!”
回应他随口一句的,是刘二祖满怀怒气的断喝。
喝声中刘二祖站了起来,瞪着在场众人冷冷地道:“接下去许久,你们都该常吃烤羊肉、煮羊肉之类了。我特地找了个北疆厨子做的,你们谁要是不习惯这样的口味,就更得多吃几口!”
十数道眼神刷地一声聚集到了烤羊身上。
本来热气腾腾的烤羊,这会儿已经凉了。光泽的表皮上油脂开始凝结成白色的一块块,和没干透的血混在一起。就连本来令人惬意的肉香,也渐渐透出点膻气来。
要说吃,自然能吃。早年被女真人迫入深山的时候,大家连草根野鼠都吃得津津有味。若能有羊肉吃,无论生的熟的,那都是天上仙人才有的好日子。
但在场众人这几年享受了富贵,居移体养移气也是有的。非要在这个寒意渐起的深秋,吃一只脂肪冷凝的羊,似乎稍稍有点不习惯。
何况刘二祖方才言下之意……
展徽是杨安儿的部下出身,早前和刘二祖等人混在一起,隐约有点监军的意思。他也习惯了自己的地位比寻常首领高些,刘二祖也待他客气。
被刘二祖疾言厉色地吼了一句,他面上有点过不去,当下继续干笑:“元帅,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怎么就该常吃羊肉了?”
刘二祖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又挨个地盯着其他众将。
他年轻时不以武艺著称,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好人缘。因为身量不高,背有点弯,当年初次投奔泰山的好汉见了他,有把他当做老农的,有把他当做仆役的。
等到上了年纪,当年奔波征战引起的伤势开始发作,身体上的亏损也渐渐形诸于外,日常再怎么保养也没用。今年以来,刘二祖整个人明显地消瘦塌陷了,全无威仪可言。
但他的眼神却充满了凛然之势,仿佛是用眼神在猛烈鞭挞众人,令人简直不敢抬头。
“你们这些人,如今都富贵了。可你们的富贵是谁给的?你们凭什么拿到富贵?凭你们面对当朝皇帝的时候,跪得比别人快吗!凭你们听到点蒙古军的风声,就想脚底抹油吗?”
刘二祖越说越气,胡须颤抖,嗓门越来越高:“就你们这般德行,索性也别在中都了。也别顾念大周给的富贵了,干脆去草原投奔蒙古人吧!去草原做蒙古人的狗,天天吃羊肉!”
“那倒也不至于……要是喜欢做狗,当年就做了女真人的狗,也不必后来吃那么多苦头。”方郭三低声回了句:“再说了,做蒙古人的狗能不能吃肉,谁知道?万一只能吃屎呢?”
“不想做狗?那你们一个个地胆怯成这样,是想作什么?你们平日里悠闲,那是皇帝优待。可这会儿战事将起,军队的法令俱在,随时都可能聚拢各部,组建大军出征。这时候谁敢动摇,是想试试军法官的刀子利不利吗?”
说到这里,刘二祖把切割羊肉的刀子重重甩在桌面:“我劝你们,谁也不要有此等侥幸念头,也莫要闹到军法官出面。你们都是泰山出身,我刘二祖更担不起这责任……谁若动摇,就在这里试试我的刀利不利!”
被甩出的刀子,原来是把周军制式的短刀。这种短刀制造数量非常巨大,而质量十分精良。刀脊厚且直,刀刃弧度分明,锋锐异常。锋刃扎进桌板之后几乎穿透,刀身微微颤动,刀刃上一团晕光游走。
大桌旁十数人的眼珠子,随着这团晕光上上下下,脸色忽明忽暗。
所谓人心向背,是挺玄妙的一样的东西。被定海军政权挟裹入来的大首领们,与跟随郭宁出生入死许久的武人不同。既然北方局势急速恶化,容不得大周轻描淡写地应对,他们的心思难免浮动。
但刘二祖毕竟是红袄军中数一数二的首领,威望足以压制任何人。他一旦亮出刀来,在场众人无不肃然。
况且,众人与朝廷内外的利益捆绑是真的。谁愿意大周吃亏,谁又真的指望蒙古人给一口肉吃呢?
“烤羊是好东西。但我情愿跟着大军出塞,在草原上吃自家烤的羊。”
方郭三呵呵轻笑了两声,出声缓颊:“蒙古人这一场来,大家的损失必不小。有人连棺材本都蚀了,心情不好,难免胡乱说些。不过,咱们都是明白人,不耽误正事。元帅放心!”
刘二祖转头看石圭。
石圭立刻道:“元帅放心!”
石圭旁边,刘二祖眼神一到,展徽也道:“元帅放心!”
转眼间,十数人俱都决断。刘二祖也不挽留,立刻令他们整顿本部兵马。其实隶属他们管理的兵马,日常训练并不会懈怠。倒是他们这些人养尊处优久了,要转入紧张的作战状态,得下狠功夫提神才行。
第九百九十六章 震动(下)
大周的皇宫一向是个礼仪场所,皇帝喜欢住在都元帅府里,今日也是一样。
都元帅府深处的习武场,前阵子又经过修缮,往贴近外墙的地方辟出了一大片射圃。所谓射圃,按官方文书的说法,是专供皇帝锻炼射术的靶场,但郭宁经常带着许多部下在这里较射取乐。
自古以来军中武艺以骑、射两项为先,因为良马和良弓不易得,同时具备这两项本领的,通常都是军队骨干,或者世代从军的将门子弟。如郭宁这般拿着铁骨朵到处乱砸的,一看就知没什么好出身。
但郭宁现在的身份不同了。年初时,他在出巡边境的时候,忽然集结兵力突入草原,着实把群臣吓着了,后来从各种角度规劝他,请他尽量在国都安坐不动的人很多。郭宁是马上皇帝,当然不会同意。
那些人退而求其次,便恳请郭宁至少别轻易与人搏杀。如果您老人家非要找个机会过瘾,那隔着远些射箭,怎么也比近身浴血搏杀妥当。
这倒不是没有道理,所以郭宁最近练武,对射术很是积极。
此时但见郭宁开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百步开外的箭靶上不一会儿就密密匝匝地扎满了羽箭,除了偶尔几支稍偏以外,其余都正中红心。
这样的射术堪称出众,能在连续射击时保持如此稳定的成绩,更需要强大的身体素质和稳定的心理。一时间左右连连赞叹,郭宁听得过分,一边摇头,一边哈哈大笑。
一口气射了许多箭,他有点累了,当即放下大弓,让身边将士们都去试试。刚转回凉亭里擦拭汗水,却见到外面一名中年武官快步走来,神色匆匆,双手还捧着一物。
来者是当年红袄军的首领之一,如今常驻在济南做亲民官的霍仪。
红袄军的势力极盛时,霍仪一度割据邳州,是手头很有实力的几个大首领之一。大周建立以后,红袄军的将士在军队里占了极大的比重,但霍仪因为难离故土,拒绝了好几次调动,一直停留在山东负责安定红袄军旧部家属的军屯和田亩分配。
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官职升迁速度比旁人们慢不少,在中都几乎不被当做重将看待。今日刘二祖召集老伙计们,他也去了,却是和最后到达的数人一起,全程都没说什么话。
不过,当时没重视霍仪的人,这会儿可能会吃惊。因为霍仪从远处匆匆行来,沿途那么多的值守甲士竟不盘查,容他畅通无阻,直到郭宁身前。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
“陛下,您的刀。”
霍仪在阶前单膝跪地,双手捧起带鞘长刀,赫然是郭宁长期携带的那把金刀。他举着刀,顿了顿又道:“将帅们的斗志尚在,对陛下也是忠诚不二,并没有用到这把刀的地方。”
他正是受了郭宁的托付,去往刘二祖的府邸参加宴会的。
按照郭宁的吩咐,他全程旁听,只做一个准备。那是郭宁先前亲口吩咐的:如果刘二祖不能压住高级将官们的松散畏怯,以至于矛盾激化,当真要动手。他立刻持刀出来,给刘二祖撑腰。
其实霍仪在接受这个命令的时候,完全是懵的。他的消息不太灵通,所以压根就不理解为什么将官们会这样表现,而刘二祖又为什么要压制他们。直到酒宴上一说蒙古军的动向,他才明白了郭宁的意思。
霍仪对那些满口胡言乱语的同僚们只有同情。很明显,郭宁对刘二祖的认知,乃至对红袄军众将的认知,一丁点都没错。他早就把最坏的局面都预料到了,甚至很宽容地带了金刀去,免得刘二祖这个一向以来的厚道角色做恶人。
想到这里,霍仪再度低头。
其实他应该把酒宴上各人言语都如实禀报的,但毕竟那都是老伙计。要他指名道姓地说谁谁害怕了,谁谁想回山东去,他实在说不出口。反正老刘是靠谱的,他也足能够压得住底下人。
于是他一句话也不多说,只保持着捧刀俯首的姿势。
稍稍隔了会儿,郭宁接过刀,带笑说道:“没用上,那就最好。”
他把金刀挂回腰间,拍了拍刀鞘:“这把刀随我多年,我还挺喜欢。刘元帅拿切羊肉的短刀吓唬人的时候,你若站出来,岂不得拿我金刀去切割羊肉?我才不舍得哪!”
霍仪额头一下子就见了汗。
时人有个说法,把红袄军于大周的帝业,拟之于青州兵于魏王曹操。红袄军和青州兵两者,都是最早扯旗起义的,都重重打击了持续衰弱的王朝,最后都没成什么大事,反倒以巨大的人力,为人主之崛起提供了重要资源。
所不同的,是青州兵在曹操手里只是卖命的工具,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以至于曹操一死,青州将士们如释重负,当即鸣鼓擅去。而郭宁给红袄军将士们的待遇可以说非常优厚,也大胆地让他们占据了许多重要职位。
落在霍仪身上,他以一个在红袄军中算不上实力雄厚的将领,能得到郭宁的私下信用,靠的并非有突出的才干,而是他投靠郭宁最早。
早在慧锋大师出面和刘二祖往来之前,霍仪就已经降伏。不久泰山各部因为巨大的压力几乎爆发内讧,那场内讧首先发自于时青和霍仪的火并,而事实上源于霍仪的主动挑衅。
后来泰山各部响应郭宁的召令出兵,也是霍仪全程紧随刘二祖行动。
不过霍仪很有自知之明,他从不对外提起自家的这道人脉,也很满足于安享富贵。直到年初时,不少武人私下勾连,想去捏软柿子,结果事情渐渐闹大,其中相关的,很多都是红袄军的旧人。
红袄军的旧袍泽遍布军中,不可谓根基不深。然而伴君如伴虎,一旦引起郭宁的不满,南面为首的尹昌立刻被扔到了海外,而北面本来控制通州枢纽的时青则去了北疆,现在连命都没了。
霍仪愿意受命走这一趟,暗地里难免存了点为老兄弟们稍稍缓颊的念头,免得他们的臭毛病落到皇帝眼里,也希望皇帝能够继续相信大伙儿,继续给大伙儿机会,保住大伙儿的富贵。
但现在听郭宁的言语,霍仪明白了,在那场酒宴上,私下领受皇帝任务的岂止一个?他出了刘二祖的府邸,只回府稍稍落脚,就到皇帝面前禀报,结果皇帝连吃得什么都一清二楚!
对霍仪的紧张情绪,郭宁恍若不见。他拍了拍霍仪的肩膀道:“好了,你这趟也是辛苦。既然来了中都,别急着回去。兵部在金口大营那边新设了一个衙门,作为各地新兵集训的场所。你这老行伍便去那里帮几个月的忙,攒点功劳,也替我看着点军队里年轻的愣头青们。”‘
陛下的帝王心术和驭下的手腕,越来越纯熟了。
霍仪行礼如仪,不敢有丝毫疏忽:“是,是,多谢陛下。”
看着霍仪小心翼翼地后退,连抬头和自己对视都不敢,郭宁叹了口气。
强敌压境的时候,他还要分心去做这些事,其实并不愉快。但这些事情又是必须要做的,做不了,或者不擅长的人,也到不了这个位置上。
说实话,郭宁并不在意军队里面有山头、派系之分。他在那场大梦里,曾经见识过一位超群绝伦的伟人,可就连那样的伟人,也不得不承认山头,照顾山头。郭宁自问,自家的本事与那一位相比,简直判若云泥,所以他对此还是很理解的。
甚至从帝王的角度来看看,山头和派系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上位者的权衡、分化和控制,有利于上位者对权力的掌控。
问题是,代表山头的首领们不能失去斗志,不能成为军队的负累!
这是很难把握的。郭宁的那场大梦里,那位伟人和他的伙伴们拥有人世间最崇高的旗帜,但最后也难避免门户私计……何况郭宁?
郭宁自家知道,压住了蒙古的崛起会引领截然不同的未来,可这并不能成为号召所有人的旗帜。那么多的部下们所要的,始终是富贵。
身为首领,如果不给人富贵,结果会是什么样,河北塘泺里冰寒刺骨的水已经告诉郭宁了。那么如果给人富贵,会不会养出一群腐化的军人?
这个苗头是可以想见的,但郭宁不能容忍。他知道枪杆子出政权,知道军队是汉儿重新崛起的保障,是新朝统治的根本。所以,他必须从另一个角度去掐断这儿苗头。
军人可以富贵。这几年来,随大周崛起而飞黄腾达的军人集团,几乎毫无顾忌地把手伸进方方面面。他们组建商行,参与海贸、参与草原的开拓、参与了各种矿产的开掘和手工业的爆发,这都没问题。
而这些东西都和大周在边疆的开拓紧密关联。在郭宁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越是热衷于富贵的武人们,就越是把手远远地探出去,攫取他们在中原的一亩三分地上根本无法想象的好处。
便如今日刘二祖约请的这批人,既是红袄军泰山一脉的狠人,也是长期以来热衷投入到北疆的富人。他们自己如此,身边的同伴、旧部、亲戚们也都如此。当朝廷在北疆的利益受到威胁,他们如果无动于衷的话,用不着郭宁动手,与他们共享利益的许多人就会把他们撕碎!
在这方面,刘二祖看得很清楚,所以这个老好人才不惜放狠话、拿刀子,提醒这些老部下们莫要发昏。而他的老部下里头,也有好几个聪明人提前做了正确的选择。那就很好。
郭宁不只关注着红袄军的旧部,他的军队里有各种各样的山头,各处都难免有耽于享乐和和平的人。不过,敌人来了,就得打仗;利益受损了,就得抢夺回来;眼前的幸福生活被威胁了,就得狠狠地打回去。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每个武人都明白。哪怕他们一时害怕和动摇,最终会在各种各样的推动下明白过来。
练武场东面不远,有好几道门户直接贯通着中都最大的一个军营。这时候,军营里有声音隐约传入。有关蒙古军行动的最新消息显然扩散到了这里,这些将士们马上就会知道,蒙古军有了新的武器,这一趟,敌人如虎添翼,来者不善。
不过,相对于高级军官们,郭宁对普通的将士,反倒放心许多。
他从亭子里走出去几步,侧耳倾听,便听到了有将士在怒吼。起初是一人两人的声音,后来有十个二十个,一百个两百个。这会儿在军营里的,都是轮休的将士,没有人组织他们,也没有人指挥他们。但他们的的呼声越来越高,渐渐震耳欲聋。
第九百九十七章 动向(上)
当外界的呼啸声传到校场,手持弓矢的将士们明显地激动起来。
有人立即回头去看郭宁,郭宁恰好背对他们,向即将转出门洞的霍仪摆手示意。待要回转的时候,又有个近侍禀报了什么,刚巧滞住了皇帝。
于是他们彼此使了个颜色,其中最机灵的一个立即拔足往外墙方向奔去。
那个方向的高墙后头,本来是长长甬道。早年有人造反冲击都元帅府,在这里袭击了与之同行的汪世显,几乎把他老人家的脑浆子都打了出来。后来大周的底层将校们喝酒谈说时,给这里起了名头,唤作汪帅受难处。
这玩笑未免有点损了。但此等重重叠叠的甬道夹墙放在寻常皇帝眼里,或许是安全感的来源,但放在郭宁这等马上皇帝眼里,却反而是隔绝内外的安全隐患。所以后来改建的时候,皇帝下令把这里整片推平,使建筑通过几道门户与外头的军营直接毗邻。
那士卒奔到门畔,问了持戟甲士几句,又共同往外探头听了半晌。
没多久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大声道:“蒙古人动用铁火砲,拿下了临潢府!敌人来势汹汹,咱们要打大仗了!”
照规矩,这种重要的军事情报压根不该随意外传,放在前朝,哪怕放在被大家隐约看不起的南朝宋国,泄露军事机密的下场都非常严重,掉自家脑袋都是轻的。
但郭宁建立的大周,骨子里是武人团体共享的政权。团体里头的武人们固然有阶级分明的一面,也有同生共死、亲如兄弟的一面,彼此压根没有秘密可言。外人讥讽这是草台班子,确有点道理。所以红袄军出身的高级将领们中午知道的事情,到了下午,已经开始往外蔓延。
郭宁的都元帅府之侧,是侍卫亲军司的营地。
侍卫亲军的将士们,由各地军队里抽调立有战功且有提拔资格的军卒组成,经过半年到一年的整训后,小部分留在侍卫亲军里,大部分会转入天津府的军校培训,然后提升军职,派回到老部队。也就说,侍卫亲军是整个大周军队里,将士提拔的必经之路和预科班。
这样的军队设置,是为了来源复杂的武人集团能尽快融为一体,也为了加强皇帝本人对军队的掌控。当然后者以郭宁的威望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军中将士们也个个以天子门生自居。
以这样的身份,军队里有什么机密想瞒住他们的,还真不容易。
就在数月前,朝廷控制高丽局势的消息,就是从他们这里漏了风声,结果立刻就被一批从军队里半退休的老资格抓住了机会。
那批人大都是北疆边地山寨出身,属于军队里另一个大山头。所以郭宁让靖安民出面,顺水推舟地许诺了不少好处,让他们把注意力转向高丽去了。
此时闻听北疆出事,营地里人声汹汹,在射圃里的将士们也都哗然。
一时间顾不得军纪,好些人开口询问,话声此起彼伏。那个负责打听的士卒来回跑了两趟,才指手画脚地把局面说清楚。
与地位较高的红袄军将领们不同,听说己方在北疆吃了亏,将士们先是怒形于色,随即眼里纷纷生出跃跃欲试的火焰来。
有条汉子反手抽刀,下意识地想要挥舞两下,旋即想到此举大是不恭,只得重重地将之塞回刀鞘:“好!好极了!”
嚷了一嗓子,他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又解开腰间的水囊,开始大口喝水。喝了两口,他又嚷道:“蒙古人来得好!我早就想着打仗了!正要和他们放手厮杀!”
“住嘴!休得在驾前胡言乱语。”一名都将斥了句。
这都将乃是辽西军户出身的张平亮。他久经沙场,甚有威严,斥喝过后,众将士有点控制不住的喧腾瞬间消失,众人立刻就恢复了肃然姿态,任凭外头军营里人声纷扰,再无一点响应。
见众人冷静下来,张平亮略放缓语气,沉声道:“军国大事,自有陛下和朝堂上的将相们安排。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安心等着陛下的吩咐!”
当下众人继续列队射靶。
张平亮执着弓矢,等待前头伙伴射击的时候,后头一人低声道:“陛下往我们这里来了,咱们真就什么也不做?”
“怎么,北疆重镇有失,你很高兴么?”张平亮往前走了一步。
“那断然不能!”后头那人嘿了一声,跟上半步又道:“可你心里也明白吧,北疆有事,不比太平无事好?咱们得说点什么,不能把这机会放过了!”
最近这几个月里,随着高丽国北纳入掌控,朝廷投放到海上的力量爆炸式地增加。军队里领受相关命令,渡海往东,往南去的人都非常多。
已经有人讨论,是否应该仿盛唐之例,在高丽国设一个都护府。也有人说,因为从高丽到倭国、宋国的海上商路繁忙,原本半公开地设在南朝庆元府的管理机构已经不适合了,应当在山东或者耽罗岛设立正式的衙门,并且调拨充足的水上、陆上武备。
这条从南到北涉及多个国家、上万里海路的利益链条如此漫长,投入多少人力都觉得不够。还好此前朝廷鼓励了一大批军官带着自家的旧部、族亲主动去往海上,而且提前对有关人员的薪饷和功劳记录做了特别优待。
但也总有人不愿意去海上的,很多人的家乡在北方,习惯了北方的高远辽阔;也有人与北方异族有血海深仇,心心念念要报仇雪恨。这些人都希望朝廷继续向北方施压,与蒙古人厮杀到底。
在这些人心里,蒙古人给予朝廷的压力不是太大,而是太轻了,轻到不足以朝廷拨出更强的力量去应对。而朝廷因为财政上的需要,又始终把主要的力量投入到南方或者海上,更令他们隐约急躁。
毕竟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军队将领和骨干不断南下的局势,在有些人眼里是酬功和开拓;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一种削弱。如果北方驻军这样的削弱持续下去,我们还打不打蒙古了?
在这些将士心里,年初时皇帝带领那一万多人北上的战斗规模远远不够。而成吉思汗此次大举南下,击破临潢府的战果,正好迫使朝廷把力量重新投注向北,也给了他们立功疆场的机会!
根本不用担心,陛下是马上的皇帝,打仗必定亲自上阵……上阵就离不开我们!
而蒙古人也绝不可能是大周精锐的对手!
听说他们拿下了临潢府,又在燕北山区纵横,势头有点吓人。但那很了不起么?
就算蒙古人想尽办法搞到了一点火药武器,那又如何?当年他们以快马长弓践踏天下,威势简直撼天动地,所到之处杀得汉儿人头滚滚,十不存一。那种可怕的景象,至今还常常让人从睡梦中惊醒……结果还不是被齐心协力的汉儿赶回了草原?
汉儿将士用长刀挥砍的时候,蒙古人的脑袋也一样骨碌碌往下滚。张平亮试过至少二十次了!
如今他们手头多了几个铁火砲又如何?当年女真人就有这玩意儿,还不是被我朝的皇帝陛下打到落花流水。陛下说过,决定战争胜利与否的,是人!
“去!”
随着张平亮的喝声,颤动的弓弦从他耳畔擦过,箭矢被弓弦猛力推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正正扎在箭靶上。
能在侍卫亲军效力的将士,谁不是百战锤炼出的武艺?张平亮之前,数人轮番施射,箭矢支支正中靶心;张平亮之后,又有数人跟上,也都是支支中的,展现了极高的训练水平。
隔着数十步,郭宁的视线扫过轮番施射的部下,转而微笑颔首:“晋卿来了。”
缓步走近射圃的耶律楚材捋了捋自己愈发茂盛的大胡子。
蒙古人的来势比预料更猛,己方原先的许多战前准备,包括粮秣物资的调集输送等等再怎么完善,也难免有再作调整的需求。这是耶律楚材的擅长。
就在这个上午,他已经方方面面地安排周到,又安闲地吃了午饭,然后列了个简单的条陈来向郭宁汇报。
外间不少官员的紧张情绪,被耶律楚材有条不紊的姿态消解了许多。
不过到了这里,却见郭宁气色如常地和将士们习射为戏,耶律楚材的紧张情绪也同样消解了许多。
他虽然绝少干系军旅,但也是跟着郭宁一同起于行伍的,眼光很好。再细看那些将士们的姿态,那种刻意摆出来的专注落在他眼里,演戏的成分太过明显,底下简直要化成实质的求战**根本掩饰不住。
这些将士毫无疑问,都是虎狼。
身为饱读诗书的儒生,耶律楚材在大周基业渐渐底定的时候,曾经郑重地建议,希望郭宁效法南朝宋国的事迹,压抑武人的力量以保政权长治久安。但郭宁不仅拒绝了,反而还变本加厉地提升武人的地位,在政治和经济两方面不断充实武人的力量。
对此耶律楚材是有一点不满的,尤其是某一事件之后。
那一段时间里,耶律楚材试图往武人团体里伸手分一杯羹,结果却不得不坐视数以万计的契丹人像是疯了一样突入高丽。虽说后来时来运转,他们成为了朝廷控制高丽的工具,却再也无法成为耶律楚材角逐于中枢的助力。
所以他面带赞叹地看过了将士们的表现,带着几分随意道:“看此刻将士们心情,倒是雀跃的很?”
“我觉得也是。”
郭宁哑然失笑:“因为最近两年没有大仗,侍卫亲军的将士们近几期该放出去担任军官的,大都延误。大家早就急了。现在北疆战火重燃,且不说战场上挣得的功勋,光是临潢府等地失陷,就必然带来大批死伤,那能腾出许多将校军官的位置!”
耶律楚材稍犹豫,随即也笑了:“陛下对武人的心思洞见如烛,实在令人佩服。”
“武人见多了生死,难免冷血一些,追求富贵的想法也直来直去,这是虎狼的天性。但在外敌依旧虎视眈眈的时候,自家养着成群的虎狼供驱使,总比养着成群的猪羊供分食要好!”
郭宁一边领着耶律楚材往凉亭方向走,一边应道:“恐怕蒙古人怎也料想不到,我方的虎狼会有这样的求战意志吧?”
走了几步,郭宁回头,看到耶律楚材的脸色有点严肃。
“如果蒙古人料想到了呢?”
“嗯?”
“陛下,蒙古人也同样是虎狼……而且你不觉得,他们这趟来,动向有点奇怪么?”
第九百九十八章 动向(中)
“我当然觉得。不止我觉得,北面赵决等人也先后有密信报来,陈说其中的古怪。”
郭宁返身落座,继续道:“我这一晚上,都在盘算。想到的东西着实叫人时喜时忧啊。”
“哦?那陛下且听我说说,看看我之喜忧,是否与陛下的喜忧相合。”
“晋卿,请讲。”郭宁拿了个大瓷碗,替耶律楚材倒一碗茶水。
耶律楚材是契丹皇族后裔,其家族在金国也是高门,如今更身为大朝首相,日常的生活享受方面,未能免俗,是很有点水平的。像郭宁这样大碗粗茶的作派,比耶律楚材家里的门房都不如。
但他丝毫都不在意,拿起瓷碗咕咚咚地喝了好几口。
“我军在北疆的布置,是以堡垒为锁,道路为链,猛将劲兵大胆出击扫荡,与女真人那种层层设防、层层纸糊的体系大不相同。蒙古军如果南下,一旦受阻于从恒代到幽燕的连绵关隘,他们就会陷入到二百二十余座坚固屯堡构成的天罗地网里。”
他把碗往桌上轻轻一顿:
“蒙古军就算大军聚合也难以拔除连绵铁锁,而若分散就食,一来没有可供劫掠的村庄和牧群,二来我方的诸多屯堡都控扼水源草地。所以,这片堡垒地带对蒙古军来说,无疑是死地!而且逡巡越久,他们就越丧失骑兵机动的优势,越面临后勤补给的难题……就越危险。”
郭宁颔首:“此等情形延续下去,便如兵法所言,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这样说来,蒙古人的行动其实正入吾之彀中,这是大喜。”
“可这大喜事恐怕不是真的。我们都知道,蒙古人的战争韬略仿佛天授,最擅长往来进退、批亢捣虚……他们何以丢弃自己的擅长,而盘亘在这片死地呢?”
耶律楚材沉声道:
“毫无疑问,因为那批突然出现的火药武器,或曰铁火砲,或曰震天雷的。靠这个,他们连续拿下了山间的流民寨子,一定程度上阻断了我们的耳目,靠这个,他们拿下了我们用心营建的重要据点临潢府,说不定还有能力一个个地踹翻我们的屯堡,鲸吞我们在边疆的军民百姓和数年经营积攒的家底!这是足以撼动双方军事实力对比的大麻烦,自然是忧。更何况……”
耶律楚材的言语稍稍停顿。而郭宁往后一仰。他的视线越过凉亭的飞檐,投向空中,秋季的北风正挟裹云层,从高天之上滚滚掠过,还时不时卷起积在凉亭顶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往南飞去。
郭宁徐徐说道:“将士们的斗志可嘉,军队和朝野的利益也都和北疆安危绑定,于情于理,我们都需要给蒙古人一个迎头痛击。以我军的精锐,以我们预先做好的准备和北疆减兵诱敌的策略本身而言,我们也理所当然地该给蒙古人一个迎头痛击。但若蒙古人有了火器之利……仗就不是原来的打法了。”
决定胜负的虽然是人,可武器的作用绝不能忽视。对火器的重要性,郭宁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对蒙古人忽然掌握大量火器的戒惧,他也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他是全军的主帅和灵魂,就算心里有疑虑,不能轻易表现出来。一旦表现出来,必定会动摇军心。甚至可以说,主帅动摇,到了基层将士可能就是坍塌。因此他自始至终不提这一项疑虑,只有对着耶律楚材的时候,忍不住稍稍吐露。
他把视线从高处收回,看到对面的耶律楚材微微摇头。
“晋卿不这么觉得?”
“陛下的忧虑我很理解。不过,这桩忧心事,是真的么?”
“你是说……”
耶律楚材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往桌面上铺开:“陛下请看。火药武器的生产,离不开四样东西,分别是炭、硝、磺、铁。这四样东西的来源和消耗量,分别都记录在此。”
郭宁伸长脖子,看耶律楚材一边指点,一边解说:
“炭的消耗,归并在日常生活所需里头。不计中都和天津府本地所取,光是每年从山东、河东等地运来专供工场的,以秤记将近四十万。”
“硝产于泽州、汾州、大名等地。提硝之法原以泉水烧煎后刮取,去年起,改成了每硝十斤用鸡蛋清五个揉搓拌匀,然后煎熬过滤的法子,为此光是在泽州就建了养鸡场四十余处。但因鸡瘟易发,鸡蛋清的供应不稳定,时常要用水胶、萝卜、皂角之类凑合。”
“至于硫磺,此物域内极少而盛产于倭国,而倭国所产之硝,大半输入了南朝。今年四月头上,南朝募商人于倭国市硫黄五十万斤,以十万斤为一纲,募官员管押,船运回返明州。这一单生意大大影响了我方购入硫磺的正常节奏,直接导致莱州和天津的两个主要工场停工。”
说到这里,耶律楚材轻笑了两声,不急不躁地继续:“好在尹昌控制了高丽政局以后,我们通过当地丛林,联络上了倭国的东福寺和天龙寺。那两家都是打着求取佛法旗号广开海贸的有力僧人势力,预计能稍稍补充上半年的损失。不过那两家僧人全是属饕餮的,为此要了我们五只海船去。还有铁……”
炭、硝、磺之类的具体生产细节,郭宁实在做不到一直关注。非得耶律楚材这种日理万机而能事必躬亲的神人,才能从容梳理。但铁乃军国命脉所系,朝廷有专门的人员日夕盯着,每隔数日都有文书呈报的。
当下他道:
“铁就更别提了。立炉出铁,产量高低不定,且动辄有高炉倒塌的风险,每次铁水伤人折损了有经验的工匠,都要许久才能补充,后头的赔偿也是麻烦,更不消说每逢开矿产铁,地方上的牛鬼蛇神都想插手,要妥善推进,不砍几十颗脑袋根本不成……”
耶律楚材伸手按住文书:“为了稳定生产火药武器,我们需要陛下的关注,需要朝堂诸公和军中将帅的重视,需要工商两部包括都水、军器、盐铁、营缮、商律、工艺等九个部门的协调,需要二十多个军州的资源产出,需要六十多个地方官署、八百多个与之配套的商行和工场。这些,蒙古有么?”
郭宁啪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随即昂然站起:
“蒙古不可能有!至少,在蒙古主力大军折返草原的不到半年时间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凑出这样一整套的体系来!蒙古人没有制造火药武器的资源、人力和体制,却这么大肆使用铁火砲……其中一定有鬼!”
“或许,蒙古人以特殊手段从哪里获得了一批铁火砲,然后用以示强,显示他们有一口气吞下北疆诸多屯堡据点的能力?”
“蒙古军手里铁火砲的来路,我会马上让徐瑨去查。”
郭宁顿了顿,又道:“我们且将火药武器带来的喜忧抛开,继续想下去。蒙古人这么刻意地示强,又以北疆诸多屯堡军民百姓的存亡为威胁,分明是想促使我军以强大主力北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的底气在哪里?”
第九百九十九章 动向(下)
骑队从通玄门出来,沿着当年胡沙虎叛乱时大军奔走的道路径直往北。
走在骑队最前的是徐瑨。他这阵子在城里忙得昏天黑地,直到这会儿才把各种事务都收了尾,启程上了已经越过金口大营的斥候部队。而跟在他身旁的,则是刚从北疆回来禀报,又立即启程折返的赵瑄。
这几年里,但凡经常往来北疆的人,肯定都和大周军方合作过。曾经去草原深处打过仗的将士们,总结会也开了一次又一次。军方从他们手里获得了越来越丰富的经验,包括军队怎么在敌境补给,怎么补充战马,怎么安置伤病将士,怎么侦察,怎么翻山越岭,这些事情全都有了完善的规程。
比如军事情报的侦察方面,本来分在各处军府的不同口子执行。但大战当前,所有的权限都在最快速度里收拢,归并到大周朝最得力的情报头子手里。
如赵瑄或卢五四之类具备丰富经验,而又没有失陷在蒙古人铁骑重围之中的人,这几日里也都被紧急召回询问,以便军府作出后继的诸多安排。
至于大军行进的前出侦察,按说徐瑨的身份不同往日,已经不必再亲自奔走。但皇帝一年之内第二次领兵北征,要打的是蒙古军主力,这实在非同小可,也万万不容有失。徐瑨心思重,不放心别人,最终决定,还是自己辛苦一趟。
策马向前疾驰一阵以后,他忍不住稍稍勒停跨下坐骑的脚步,向四周极目眺望,唯见四野茫茫。
森严而庞大的中都城矗立在视线尽头,城墙绵延横亘于整片平原,而离开这座巨大城池向北不远,山地和丘陵平原夹杂,地势不断攀升。
与地势攀升相对应的,则是呼啸而来的北风。北风仿佛轻而薄的利刃时不时划过面庞,令人眼角淌泪,皮肤隐隐生痛。
金口河大营周边的植被很茂密,大片的林地和灌木不停的交错。从车厢渠故道蜿蜒引出的卢沟河水经此流入玉渊潭,沿途奔流漩洄,形成许多小规模的泥泞。不过冬季水流量少,北风所过之处,已经把泥泞的土地吹得干燥,骑队奔过时,时常激起烟尘。
大金中叶以后天时不正,往往冬季盛寒而夏季酷暑暴热。当时人们暗地里将之归咎于女真人残虐失德。可大周建立以后,天气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好转。
莫说大周,包括什么高丽和南朝宋国也是一般。入秋以后,都是气温一日寒过一日,下降得非常快。
徐瑨估摸着,再过一个月,气温就会降到冰点。到那时候,湿润的土地全都会冻结,然后变得像生铁一样坚硬。如果运气差点,说不定十五天到二十天里,就会冷到那程度了。
中都附近尚且如此。北面草原又会如何?这几天里,从北线多处关隘发回的军报如雪片也似,按照职权,徐瑨是能随时调阅副本的,但他这几天忙着其它要务,竟没关心。
直到昨晚忽然想起翻阅,他才觉得自己离开军队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少了武人对天时、气象的敏感,未免有点羞愧。
其实徐瑨也曾多次深入草原腹里,深知那片地方在汉地秋季就会开始降雪,若逢雪灾,往往数千里冰雪覆盖,寒冷刺骨。
徐瑨去的那几次,哪怕依托沿途屯堡的供给,靠着大周商队强大的运输合同通行能力,也没法长时间地在草原活动。深秋初冬还能努力一下,寻找可以通行的地方绕道而行。如果到了深冬还未能返回关内,商队就只能寻找一个足以容纳他们越冬的屯堡,在里头停留两到三个月时间,直至开春。
屯堡外的草原被雪原取代以后,就成了漫无边际的死寂。没有动物,也没有飞鸟,分辨不出草地和水泽。成片的无人区里,可能跋涉十几天都见不到活物,更看不到牧人。
而且这样严酷的环境下,就算谁想努力行军,一天里能走的路程顶多十里二十里。稍稍超过,人体内积蓄的气血和精力就会迅速流失。那和存心自尽没有不同。
此时莫说汉人军队了,就连蒙古军,不,就连最抗冻的林中野人都缩在毡包里不敢出来。饶是如此还难免人、畜极大的损失。
蒙古人之所以南下掳掠,有时候是仗着春夏时风调雨顺,马肥可用;但也有很多时候,是因为秋冬天寒、牧草全无。他们如果不南下打草谷,就只能在草原等死。
而自古以来,中原朝廷发起对草原的征伐,也都必须遵循气候的限制,选择春夏时节,赶在三月出发才行,且一到七月便要着手安排退兵。这也是为了避开这大自然最可怕的威力。
此前皇帝召集群臣商议北上,群臣陆陆续续都判定了:蒙古人的倚仗十有八九就在这里,他们打着以天时为己用的主意。
冬季的严寒对南北两家而言,都是难以抵抗也无法避免的杀伐考验。可按照原本的安排,该是蒙古军顶风冒雪地困顿于无数堡垒要塞之下;现在成了大周的军队要往北去,在蒙古人熟悉的草原地带与天地、与强敌同时开战。
这一来,等若先前诱敌的打算白费,主客之势异也。
成吉思汗的威望,建立在他所向披靡的战绩上。打不赢大周,他大汗的位置便总也坐不稳当。所以他席卷西方诸多大国之后,立刻兜转回来找大周的晦气。所以大周稍露出减少北疆驻军的风声,成吉思汗立刻调兵遣将南下攻袭。
而大周皇帝郭宁的地位,则建立于无数武人组建的利益共同体。武人的利益在哪里,大周就必须维护哪里。蒙古军以大量火器威胁北疆诸多屯堡,等若威胁要抄了众多武人的家底,断送他们富贵传家的期待,不救是肯定不行的。
要北上救援,动作必须快。每浪费一天,被隔断在外的将士们就多一天危险。但北上不是送死,因为蒙古军的强势,大军得带齐物资辎重,做好打硬仗狠仗的准备。
另外还少不了的,是要带足霹雳炮之类的重型武器。
将帅们都不认为蒙古人有大规模制造火药武器的本事,可蒙古人火器的来源依然是个谜。而且火器的数量再少,也是战场上的巨大威胁。本方必须有更大威力、更远射程的武器来应对,随时发动跨越几道阵线的远距离轰击。非如此,不足以压制蒙古军投掷铁火砲的打法。
要额外准备辎重和重型武器,又需要额外的时间。
这个死循环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几乎把耶律楚材以下的群臣都生生逼疯。负责联络和掌控各处商行的李云,更是被催得如陀螺般打转,整个人瘦了一圈。饶是如此,大军终于启程的时候,距离北疆临潢府等地丢失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无数将士揪心揪肺地担忧北方同袍们的安危,与此同时,天气不可避免地转向寒冷。即将覆压的天威之下,北上作战的艰难程度已经增加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天气未必会冷得那么快。真要有大雪,蒙古人一样熬不住。那些草原上的萨满对预测天气很有一手,或许他们……”
有骑士在旁说了两句,徐瑨摇了摇头:“咱们靠真本事,不指望运气。”
难处是明摆着的,也真让人头疼。
蒙古人这一次拿出的不是小聪明,而是实实在在让人无解的阳谋。
但大周不是大金那种大而无当的虚弱王朝。大周的内里,是坚韧的骨架,充斥着狡黠而凶悍的劲头,像个身体结实而充满干劲的巨人。当这个巨人呼喝发力的时候,澎湃的血液在其全身涌动,能将天量资源投放到任何方向。
此时中都和天津府两地直接提供的物资,包括各处官仓囤积和商行存货的征用,总数已经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光是涂抹皮肤用以防寒的鲸鱼油,就有上百桶之多。
何况沿着各条海路和陆路,从河北,从富庶的山东、河南各地,还不断有物资源源汇集。所有的物资又都会从中都往北,沿着居庸关到缙山一线持续输送,确保大军所需。
负责运送物资的,是数以千计的车辆,数以万计的民伕壮丁,数以十万计的骡马牲畜;负责承载物资的,是仿佛粗大动脉和毛细血管的无数道路。蒙古人绝对想象不到大周的保障能力强到这种程度!
在这样的支撑力度之下,哪怕在深秋初冬时分,随时要顶风冒雪的逆境里,大周仍然可以动用大军北上,向草原挥出巨人的拳头。
或许迫于天时,挥拳的机会只有一次,挥拳的距离也未必很远。但徐瑨确信,那必定是空前沉重的一击,能把任何敌人打得头破血流!
“萧摩勒的龙骧军骑兵已经出发了。他们的动作好快!”赵瑄指了指后方。
“哦?”徐瑨再度拨马回头。
一行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不久前经过的中都北面驻军大营。
龙骧军的骑兵以身着轻甲、头戴貂帽的轻骑兵先行,以本部的三角形队旗为先导。几个先遣骑队出发时,都是四骑为一列,汇集成长长的纵队。纵队和纵队又沿着平行的道路和空旷田埂彼此靠拢,一边调整次序,一边等待后方辎重车队跟上。
隔着数里地,众人都能听见战马的嘶鸣和车队发出的辚辚车轮响动。当然,还有武器和甲胄特有的、金属磕碰的清脆声。那声音因为过于密集,已经汇成像是海潮一样起起伏伏、没法分辨具体来源的轰然声响。
轰然声响没法分辨,队列也是一眼看不到边。各种各样的队旗、令旗、将旗到处招展飘扬。马蹄踏动地面,人、马和旗帜仿佛剪影,充满节奏地摇晃着,更隐隐带来了叫人目眩头晕的震颤感觉。
骑兵们以小跑的速度前行着,被马蹄踢起来的尘土和枯草枝叶翻翻滚滚地飞上半空,然后被空中的狂风席卷而过,拖曳出长长的烟气。远远望去,像是大船划过海面时留下的航迹那样。
“咱们抓紧赶路吧,军情如火,耽搁不得……别给萧摩勒赶上了!”徐瑨挥鞭打马,当先赶路。
第一千章 来往(上)
郭宁的黄骠马喂过了精料,舒舒服服涮洗过了,这阵子又休息了很久时间。这匹正当盛年的良驹对周围的军旅气氛感到熟悉,预料将会有一次痛快的远行奔驰。它非常兴奋,于是马蹄翻飞,沿着道路快速地奔跑,还不停的打着响鼻,惊得路旁林中的飞鸟振翅。
跑出去百余步,它才跟随着缰绳的指引调头回来,在女主人的身旁站定,四蹄还在地上不停地踩踏着。
郭宁的身材高大,这会儿骑在马上,更显威武。但他很耐心地俯下身,侧过肩膀,方便吕函替他整理身后红色的披风。
吕函踮着脚,刚把披风捋平,一阵北风吹来,披风呼啦啦地卷了起来,引得边上仰脸看着两人的郭靖哈哈大笑。
吕函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对郭宁道:“此行艰险,或与往日不同。路上务必谨慎小心。”
郭宁出外战斗而吕函在家操持的情形,在两人相识以来出现过不下数十上百次。吕函每次总会忧心忡忡地叮嘱几句,那些话语郭宁已经听得熟了。
不过,来自亲人的嘱托从来不是负担,总能转化为寒风中丝丝缕缕的暖意。郭宁伸手拍了拍吕函的手背,重重点头。
大周是个军事化的国家,龙骧军为前部出动之后的第二天,皇帝就带领侍卫亲军和随同北征的各部出发。
与此同时,中都城内一切如常。城内依旧有商旅往来,各处坊市繁荣,城外从通州到天津府,依然是歌舞升平的景象,田间地头上农人不绝,象一群忙碌的蚂蚁。
只有城北面通向居庸关的道路,因为各地的元帅府、留守司、都总管府等军事机构都在动员,大量的兵马持续不断地沿着道路向北进发,才明显地感觉出军队集结的肃然萧杀之气。
将士们都知道,这一次北上,面临的将会是蒙古大汗亲自率领的主力。而且蒙古人气势极盛,一开始就把北疆新设的连绵防线全都当做了口中食。此情此景譬于两名甲士搏斗,便等若两方才摆开架势,一方挥手就打掉了另一方的头盔,还贴着脸狂喷唾沫以示轻蔑。
蒙古人如此大胆,自有其凭借。无论是新武器的运用,还是气候上的压制,都实实在在地让人忧心。
所以吕函等人送行的时候,当然也有担心。
而郭宁看着吕函,平静地笑了笑:“这一场不仅蒙古军想打,我们更想打。放心,蒙古人已经不是我们的对手了。你就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
吕函还没有答话,郭靖已经兴奋地拍起手来:“好哦!打败蒙古人!”
被儿子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郭宁心里泛起几分得意。他俯身把儿子抱起来,揉了揉脸蛋。
蒙古人有蒙古人的倚仗,汉儿何尝没有?
建国三数年来,朝廷的财政收入不断扩张。光是市舶司的商税,每年就收入不下二百万贯。朝廷直接控制的商行收入,每年更多达五百万贯以上,而且增长的余地还非常之大。
在此巨额收入支撑下,朝廷原本持有的商行股份,价值更是水涨船高,有些商行每一股的价钱已经从一贯翻到了几十贯。无论脱手套现还是坐其利,军队的投入都有充足的保障。而在巨额投入的同时,还有郭宁按照自己大梦里依稀留存的映像,给予不断的点拨……
蒙古人或许觉得拿几个铁火砲投掷来去,已经是足够可怕的军队了。郭宁麾下的将士们也有很多人生出了惧怕。但郭宁自己知道,他的军队会比敌人想象得更可怕!
郭宁有胜利的把握,也确信自己能够克服重重困难。
蒙古人哪怕有千般万般的谋划,终究是主动送上门来搦战。这本身就是最好的消息,也完全符合一开始想要达成的目的。这比他们盘踞在草原深处一年又一年地威慑要强多了。
你要战,便作战,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郭宁的行动。
郭宁有钢铁般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抓紧时间打完这一场,就能彻底打崩那个成吉思汗的威望,彻底打崩蒙古人的斗志,让他们从此以后放下弓和刀,成为能歌善舞的民族!
对中原的汉儿们来说,蒙古人是最可怕的敌人。对郭宁来说,蒙古人更是千载史书上少有的,众多璀璨文明的摧毁者。为了把这股野蛮的力量彻底扼杀,郭宁不会浪费任何机会。
距离郭宁数十步外,同样来送行的耶律楚材望着大周皇帝与妻儿告别以后,拨马启程。
皇帝的高大的身躯外罩青茸甲,甲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天神降落般令人不敢逼视。在皇帝身旁,又簇拥元帅赵决、郭仲元及内外诸军名将数十员,无不气势汹汹,甲胄鲜明,如彩云升腾涌日,令人顿生敬畏。
耶律楚材身边的人们都有一样的感觉。
这些如今身居高位的文臣武将们,大都是从底层草莽跟着郭宁一路奋斗上来的,他们对郭宁充满信任,也能明白郭宁求战得战的喜悦,自然觉得郭宁像每一次胜利之前那样雄姿英发,必然会带领部下们继续赢得胜利。在他们眼中,就连北风和太阳都像是特殊好兆头。
郭宁的身影慢慢远去,把送行人员抛在后头。在他身边,有几百名全副武装的侍从,还有大量着轻便文官袍服的参谋和文书人员,携带着各种地图和各种预案。
为了保护他们,周边的郊野有超过两千人的精锐骑兵展开了松散队列向前行进。与此同时,每天也都有部队正常开拔。
以中都为据点的大周野战兵力,今年以来几乎全都实现了骡马化。包括傔从和辅兵、辎重兵在内,都骑乘着战马行军,临时征召的随军民伕也大部分坐在驴骡拉的大车上行动。每一辆大车都经过了专门的改造,在车辆一侧可以随时立起包裹铁皮的木板。
队列里还有许多规格特殊的马车。每辆车都用十几匹健硕大马来拖曳,粗壮到近乎实心的轮子碾压在坚实的道路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但因为拉车的马匹够多,行经的速度居然并不慢。
郭宁满意地跟随这支车队前行。走了百余步,他在马背上向送行的众人挥了挥手,姿态十分洒脱。随即他加鞭前行,很快,送行众人的身影就被滚滚烟尘隔断了。
军队快速向前,加急行军。只用两日,军队所向的道路尽头,便出现了起伏连绵的山脉和掩藏在山脉中的雄关。
此时山间秋叶哗然凋落,露出光秃秃的岩层和山头,全然无法遮挡视线。而在萧索山头和高天之间,不知何时有一股浓烟蜿蜒升起,就算在数十里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有将士厉声道:“那不是我们释放的狼烟!”
郭宁平静地缓缓提马:“有蒙古人的小股哨骑逼近居庸关,难免的……无妨。我也需要他们替我传个信,告诉成吉思汗,我来了。”
第一千零一章 来往(中)
行军到第五天的时候,大军的主力就快速越过了居庸关。
居庸关之名,相传源自于秦代。相传始皇帝修筑长城时,将囚犯、士卒和强征来的民夫徙居于此,修建雄关。居庸者,徙居庸徒之意也。
居庸关上一次屯驻大军,还是金国尚在的时候,完颜纲和术虎高琪两人领兵十万据守。当时金军冶铁封固北口关门,布铁蒺藜百余里以图自固,结果成吉思汗用札八儿火者为先导,领勇将哲别走小道奇袭南口,以至北口险固不破而破,苦心经营的防御体系最终尽遭焚毁。
大周建立以后,深得郭宁信任的赵决总领中都北面防御,调用许多民伕陆续恢复了必要的防御设施。
但大周在北疆的战法不同于只知被动挨打的女真人,所以最大的功夫其实是花在了道路和沿途兵站的扩建上头。就是说,强调的不是阖门阻敌的功能,而求军队和物资转运便捷快速,一旦有警,军队的主力立即出动反击。
不过,饶是军队行动迅疾如风,出关的时候,簇拥在关口周围的群山上,也已经隐约见到了霜雪的痕迹。就连山头连接处,地势陡然下滑形成的垭口,草木也明显凋零枯落了。
当军队第六天第七天行军的时候,他们所穿行的高原平地上,浅丘背阳的阴面开始有冻结的冰块。那些截断了枯黄色野草和黄褐色砂石的地方,本该是沼泽和小溪,现在大都变成了坚硬的地面。
许多骑兵干脆离开道路,沿着这片平坦地面行进,速度比道路上一点也不慢。只偶尔要小心勒马,避过一坨坨令人生厌的连续土坑。
那是邻近水源的松散土地晚上结冰拱起,白天冰雪融化造成的空洞结构,因为上有枯草掩盖,肉眼很难分辨。
张平亮带着几名骑兵,在行军路线的前方哨探,这些大大小小的泥坑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马匹和车辆不一样,车轮陷了,只需要下死力气往外拉扯就行。但马匹是活的,还挺金贵。马腿在泥坑里陷得深了,旁人硬拔的话很容易造成马蹄或马腿骨骼关节的损伤,有经验的骑士都知道,最好鼓舞战马自行挣脱。
那就很费时间,也费精神。更不消说斥候的任务里,探查地形并提醒后来者是很重要的一环。每次催马挣扎出来,还要用树枝在旁边堆叠出示警的标识。
几名骑兵一路上折腾,对付的不是泥土就是木头,累的够呛,行动的时候人和马都呼哧哧地吐着白汽。
有人一边催马一边抱怨,说这种辛苦活儿应该让龙骧军的轻骑兵去干,或者让仇会洛下属的部落骑兵去干也行。倒不是嫌累,主要是省得哨探到的情报分头汇总,做各种无用功。
张平亮知道,龙骧军的轻骑或者仇会洛下属的部落骑兵一定早就散出去了。不止他们,还有录事司的部下也一样。皇帝出身行伍,对军队里的各种套路和弊端再清楚不过,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杜绝信息传递迟滞的可能,确保任何情况下皇帝都能耳聪目明。
尤其在这时候。
今天早晨有情报说,蒙古人的大军持续南下,已经越过了野狐岭;而先前活跃在天城、怀安、弘州等地的偏师也在向东移动。以蒙古人的行军速度,数十上百里地就只半天的功夫,所以今日将军们加倍派遣斥候,额外派出的斥候全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还勒令他们全副武装,不能有半点懈怠。
既然是好手,通常很少承担这么辛苦的任务,大家有些怨言很正常。
不过,他们个个经验丰富,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抱怨归抱怨,沿途都警惕异常,打起了十足精神。
张平亮自己带着五骑走在比较显眼的夯土道路两旁,另外又额外分出几名骑兵,另作一队,保持间隔而又不远远脱离。
这几名骑兵不带行李,不着军袍,只配轻弓快马,专走背面。张平亮等人走坡地阳面,他们就走背阴;张平亮等人走较高的坡脊,他们就走洼地。
军中俗语所谓“履虎穴、履虎尾”其实便是这般,而不是文人拍脑袋瞎想出的那套。这本来是某个老资格斥候的看家本领,被他当做战场存身保命的不传之秘,这两年才通过军校的培训,慢慢推广开来的。
此等做法,要求明暗两路哨骑很有默契,也考验两边对地形走势的判断。好在张平亮在辽东各地打拼过许多年,对小股队伍往来奔走颇有心得。他的部下也都是老手了,自然一举一动若合符节。
就在一名骑兵大声抱怨时,“虎尾”方向忽有鸣镝响起,随即呼喝之声此起彼伏。
真就撞上了?
张平亮大吃一惊。
既已出哨,自然就有随时接敌的心理准备。但蒙古人的阿勒斤赤骑兵凶名赫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张平亮这两年里毕竟置了家产,有了妻子儿女,不似往年那么穷横,在那一瞬间竟有点动摇。
但一次次战场搏杀和艰苦训练塑造的本能,立刻压倒了一切动摇的念头。不待部下们跟上,张平亮也不说话,催马向鸣镝响处狂奔。
刚奔过一箭之地,便发现数名异族骑兵的踪迹。
显然他们是提前发现了张平亮等人,于是把马牵到一边,匍匐在荆棘荒草间觑探。结果全没注意背后会有周军暗哨赶到。暗哨将他们的动向尽数纳入眼中,抬手就是一支鸣镝射出。
异族骑兵们行迹暴露,又来不及上马,慌忙从身边取出弓箭,朝冲来的骑兵射击。这些人的射术出众,而暗哨们为游走轻便起见,毫无铠甲防护。当下一人肩膀中箭,又有一匹战马胸口中箭,嘶鸣着斜刺里跑开。
眼看剩下两人催马冲到近处,异族骑士们抽腰间弯刀抵抗。唯独一人反应稍慢些,平端着弯弓略一犹豫。
巧的是,就在这时张平亮纵马直冲过来,那人匆忙回身射出一箭,正中张平亮的额头!
张平亮的部下们无不哗然,见他额头箭羽晃动,以为箭簇必然入脑,他立刻就要坠马身亡。
奇怪的是张平亮只晃了晃脑袋,非但没有坠马,反而毫不停顿地策马继续猛冲,转眼就冲进了敌方人丛。
射出箭矢的敌军骑士正按着马脊,腾身上马。见张平亮冲来,他单手攀着马背,俯身拿起挂在马鞍旁边的标枪,挺枪就刺。
张平亮侧身闪过,却没有挥刀对砍,而是探出手臂,用手里的长弓套住了敌骑的脖颈。敌骑全力缩头,却哪还来得及!
在战马赋予的高速之下,坚韧的弓弦沿着他的下颚掠过,如刀锋般剔起了附在颌骨上的整层皮肉,又贴着骨骼切到颈部,瞬间切断了气管和血管,直到嵌入颈骨。
巨大的阻力这时把弓弦拉开到极限,才“嘣”地一声断开。断开前的力量爆发,把整个头颅往后掀翻到了可怕的角度。血柱从割开的破口喷出,洒了张平亮满身。
张平亮也觉手掌和小臂剧痛,握不住弓了。他在马上晃了晃,又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碍眼,索性扔了弓,抬头去拔。
拔出来时,才知是一支粗糙的短箭。而额头的疼痛这时才发作起来,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眉毛流淌。原来方才敌人近距离发箭正中头盔,先贯穿了头盔正前方加厚的铁眉眦,再透过头盔,伤到了张平亮的脑袋。
张平亮想脱下头盔,看看自己脑瓜子有没有事,一时却顾不得。他甩掉短箭反手抽刀,见前头又有敌骑拨马回头,便厉声骂道:“了不起脑袋上多个窟窿!再杀一个,怎也够本了!”
敌骑回头时,正看见张平亮从头颅上拔出带血的箭矢。
这些人没见到张平亮用弓弦勒断敌人脖颈的场景,只道他满身鲜血都是头颅里淌出的。
流了这么多血,居然还不死,还呼喊着厮杀如常,这不是鬼神是什么?
几个敌人全都吓得魂飞魄散。
第一千零二章 来往(下)
任何一支军队里,最机敏、最凶悍的骑士,必定在斥候队伍里。而两军斥候的搏杀规模虽小,却必然极为激烈。往往一个疏漏、一点惊骇,就在瞬息间决定生死,毫无挽回的余地。
剩下四名敌骑的动作稍稍慢了半拍,立刻就有多支重箭飕飕射落。两名骑士正在翻身上马,不着甲胄的后背完整露出,立遭十步之内射出的重箭贯穿。
当年女真人以万众播燎天下,其仰仗的武力诀窍之一,便是轻弓重箭。弓力不过七斗,讲究非五十步不发,发则必中。而箭簇长达六七寸,形如凿,入体常有洞穿之力。
张平亮所部虽不是女真人,在武艺上着实继承了许多女真人的传统。他们射出的重箭,箭簇比敌人的重上三倍不止,不仅贯穿敌人后心,六七寸长的箭簇倒有两三寸狠狠透出前胸,扎进了马鞍。
中箭的两人手脚挣措几下,随即瘫伏。鲜血从伤口泉涌至马鞍,又沿着马鞍流淌到马背,引得战马连连嘶鸣。
这时后面马蹄声急,是张平亮本队部下齐至,更远处的山坡上,还有另一队游势策马逡巡。
己方的优势十分明显。敌骑只剩下两个,虽已上马,却无论如何不能逃脱了。两个蒙古斥候倒也硬气,干脆丢了缰绳,拔出腰刀连连挥舞,对四面迫近的周军斥候咆哮。
张平亮忍着额头剧痛,单手撑着马鞍前桥,大声吼道:“抓活的,拿下来拷问蒙古军的动向!”
随即他又用蒙古语大喊:“投降的不杀,与你酒肉!”
当年蒙古入侵,杀得无数汉儿人头滚滚,也杀得千千万万自认好汉的男儿狼狈逃亡,九死一生。张平亮便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这会儿两厢交战,自己居然能威吓蒙古人投降了。威吓的还是蒙古人里百里挑一的精锐,赫赫有名的阿勒斤赤轻骑!
这实在让他感觉快意异常。
孰料那两个斥候听了张平亮的呼喝,经没有半点反应。眼看围拢擒捉之势不可逆转,其中一人冷笑两声,反手持刀刺进自己的咽喉。另一人扭头看见同伴自尽,悲痛地喊了两声,也反转刀刃,一下子扎进了胸膛。
好几名周军骑兵飞身上来阻止,哪里来得及?他们的脚步刚到,两人就已经死得透了。
没有捉到活口,张平亮顿时懊丧。他的额头伤处又流血不止,以至于视线都模糊了。
一名部下捉住他的战马辔头,沉声道:“咱们休息会儿吧,你就在这里收拾下伤处,别硬撑着!”
张平亮翻个白眼,想放句狠话。但厮杀的血气褪去后,刚才额头这一下实在把他惊着了,这会儿手脚都开始发软,委实难以坚持。他不想丢了长官的面子,只得勉强同意。
众人聚拢在附近或躺或坐,队伍里经受过急救训练的士卒过来替张平亮包扎。
他运气真不错,那一箭贯穿头盔以后消去了力量,只撕裂额头皮肉,并未伤到骨骼,也没切断哪处血管。士卒替他敷了金创药,用白布把他的头脸上上下下缠住,就算处置完毕。
张平亮半躺着缓了缓,觉得手脚有了力气,精神头也恢复了。但同伴们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喝水,倒不必急着催促继续行程。于是他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敌骑尸体。
那几名敌骑虽然已经断气蜷缩,但此前站着厮杀的时候,身量甚是高大,与普遍粗短的蒙古人不同。再看他们的衣着乃至帽子、靴子,固然不算精致,却明显有裁剪的范式,与通常用动物毛皮随便裹身的蒙古斥候不一样。
张平亮不仅有些好奇,走过去把其中首领模样的尸体翻过来,仔细观看。只见这人面庞轮廓分明,鼻梁挺直,黑发卷曲,与通常的蒙古人扁圆脸,细目塌鼻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好像不是蒙古人?”有个同伴在旁问道。
他的语气有些失望,大概因为杀死的并非想象中的强敌吧。
张平亮弯下腰,抽出弯刀,把尸体的皮袍割开。皮袍底下,是颇显精致的内袍,形制是与中原相似的圆领窄袖。
自从蒙古崛起,草原和中原之间的战事就从无停歇,两边的人们往来厮杀,彼此都杀得熟悉了。如张平亮等辈,看一眼某人身上的蛛丝马迹,就能认出此人是什么族类,或者不属于什么族类。
便如这种圆领窄袖的内袍,还有这种正正经经的穿法,都不是蒙古人会有的。
再割开内衣露出胸膛和手臂,可见此人的皮肤甚是白皙,而且身上虽有老茧和伤痕,却少有皮肤皲裂的大片痕迹。
蒙古人的整个族群全都是牧民,其坚韧耐劳的性格,来自于长年累月地吃苦。他们放牧时不是经受暴晒就是风霜雪雨,身上又常沾染各种皮肤病,导致皮肉反复破损再愈合,产生的瘢痕层层叠叠,粗糙得吓人。与其说是人的皮肤,不如说是兽皮或老树皮。
蒙古贵族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或许少经风雨,但因为蒙古人的风俗,几乎是一辈子不洗澡的,也不洗衣服。他们又免不了和牧畜打交道,所以身上的污垢层层堆积,味道没法用言语形容。
但眼前这些人不同。
张平亮蹲下身,再看看这人的双手。
这双手因为长年累月握持马鞭和武器的缘故,虎口有明显的老茧,但五指的指甲修剪过,很短,而且没有蒙古人常见的手指受寒变形和指甲绽裂。
很显然,这些斥候来自于一个生活风俗和蒙古人全然不同的部族,而且这个部族具备相当的文明,非是野兽。
另一名骑士用刀尖拨弄着死者的衣袍和随身物品,忽然咦了一声:“你们看。”
被他用刀挑出来的,是快陈旧的木牌。木牌上本来应有金属镶嵌成的文字,但因时间久远,金属全都剥落了,只留下分辨不清的凹痕和木牌边缘若隐若现的纹样。
“这是什么玩意儿?”张平亮问道。
“嘶……好像是契丹人的走马长牌。”
那骑士迟疑地道:“我家祖上是大辽的射粮军,后来在大金又成了边疆的驱军……几代人都熟悉契丹人的风俗,是以能认得。但契丹人的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也不是契丹人啊?”
契丹人虽是异族,但和汉人几百年来共同居住通婚,长相和血统几乎分辨不出了。契丹人本身的文明也早就融入汉人之中。这些人的衣着长相,可绝对没有半点契丹人的样子。
“这些人是花剌子模的贵族罢!”
张平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此番蒙古人来袭,挟裹了西域诸多大国的降众。军府各方面早就事前做了通报,务求让将士们提高警惕。按照军府的说法,西域有大国曰花剌子模,而花剌子模又曾攻灭了契丹人余部在西域重建的辽国,吸收了许多辽国的习俗。
估摸着,这骑士的祖上曾效力于西辽,得到了证明官宦身份的牌符,然后被当做传家宝,一代代传了下来,直到主人丧命于此。
张平亮抬脚把尸体踢翻,咒骂道:“这一代代的,先做辽人的狗,又作花剌子模的狗,再做蒙古人的狗,有甚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愣了下,站住不动了。
过了半晌,张平亮指了指那认出牌符的骑士:“你不必继续出哨了。带两个人,再带着牌符,回去禀报。”
“禀报什么?”那骑士皱眉问道:“路程走了还没到一半,没见着蒙古人的大队人马,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光是宰了几个蒙古斥候,也值得专门回去趟么?”
“被我们宰了的,就这几个,确实算不得功勋。不过此前两天咱们行军途中远远遇到蒙古军斥候,得有三次了吧?”
“昨天过河滩的时候遇见了一次,在野狼泊寻找水源的时候,远远眺望到一次,晚上扎营的时候,隔着山梁又发现了一次。”
两军彼此迫近,斥候们互相交错,彼此渗透打探是常事。一旦撞上,固然是你死我活,但隔着老远碰到几回却轮不上交手,也很正常。
张平亮随即问道:“现在我们再想,远远碰上那几次的,就是蒙古人了么?”
“这……”
如果把军队比作人,那么斥候就是军队的耳目。此番被调为斥候的骑士,全都是周军的精锐,而且全都经历过军校里的严格培训,见识和想法,都不同于头脑简单的一般士卒,非如此,就没法完成哨探的任务,确保己方耳聪目明。
包括张平亮在内的斥候们从不怀疑蒙古军也是如此。
他们都和蒙古人往来厮杀过许多次,彼此都太熟悉了。蒙古人的作战习惯或者生活习俗,他们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
比如他们都知道,蒙古人派出的哨骑,一向都是领军的万夫长、千夫长身边精选出的蒙古拔都儿。如果成吉思汗亲自领军,那任何一队阿勒斤赤里,还至少会有一名地位尊贵的蒙古怯薛在内。
这些人不仅坚韧机敏如鹰犬,也因其亲近首领的身份,能保证军事情报以最快速度传递到蒙古统帅的眼里,不会有半点拖延。
但这回张平亮等人杀死的蒙古哨骑,都是花剌子模国的投降贵族,里头没有一个蒙古人。
那么过去几天里他们远远遇见的斥候,是蒙古人么?
骑马的姿态像不像?远远警戒时的队形像不像?联络同伴时施放的鸣镝声音像不像?远距离示威时发自喉腔的低沉呼喝像不像?
当他们没有怀疑的时候,看上去听上去,便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但一旦生疑……似乎那些都不太像,似乎那些人都不是蒙古人?
上一次蒙古人用林中人摆开汉儿军阵厮杀,已经够可笑的了。眼下在蒙古和中原的边境即将发生战争,蒙古人却连本族的斥候都不愿派出几个?
他们何以如此托大?又或者,他们真就对仆从部落充满信心,以至于把最重要的哨探任务都托付给异族了?这是蒙古人能干出来的事?
张平亮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疼了。
他地位不到,本也没法想那么多,想那么透。但此行既然是为了打探敌情,没有发现疑问而不回报的道理。
他沉声道:“还是回去禀报一趟吧。这情形究竟代表什么,有没有意义,自有上头的将帅决定。”
张平亮的部下领命便走,凭着轻骑快马,只两日一夜,就将消息传入了急速北上的周军本队。
第一千零三章 斡腹(上)
一道又一道的军报,此时正随着各部斥候陆续回返和重新派遣,从军队前行的整个宽大正面不断收拢,如同潮水也似。
当然潮水不至于直接涌到郭宁面前,自有几个承担军情汇总的机构不断将之记录在册。在简单的梳理之后,几乎每半个时辰向郭宁书面禀报一次。
其实大部分的情报并没有实际作用。两方的斥候数量都极多,分布也极广,他们为了打探军情,扫荡战场迷雾而出动,却又在事实上形成了更浓密的迷雾,或者遍烧的野火,阻断一切。
所以绝大多数人禀报回来的敌情,无非就是自己在哪里遇见了敌人的斥候,或者厮杀,或者逐退,或者己方吃了亏,死了人。
随着军队渐渐深入草原区域,两方斥候都开始不断死伤。光是昨天一天之内,就有七十余名哨骑战死或重伤,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郭宁见到过或者记得名字的,是军队里前途无量的新秀。
战场就是如此无情,所以郭宁在行军的时候,依然不辞辛苦地仔细翻阅这些情报,以求不辜负将士们的付出。
在他的脑海里,每一个与敌接触的地点密密麻麻地出现在地图上,他觉得,单一个情报或许缺乏价值,但许许多多的情报聚集起来,或许就能给自己带来些好运气,揭示出蒙古军即将出现的方向,或者揭示点别的。
不过直到片刻之前,这些情报并没有给郭宁带来什么惊喜。
兵法上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此时的郭宁,对这句话真是心有戚戚。因为他的庙算,实实在在地包含了对自家军事和经济实力的了解,这种了解带给郭宁足够的信心,使他非常确信,蒙古人绝不可能击败他用心纠合的强大军队。
但他的庙算也实实在在地殊少涉及蒙古人的真实情况。
蒙古军的作战意图如何,蒙古军的此番动用的实力如何,乃至蒙古军手里的火药武器威力和数量如何,到目前为止,哪怕将士们竭尽全力打探了,依然是疑团。
带着这样的疑问,郭宁看完了最新的一册军情,随手将之递给徐瑨。
大军前进,红旗招展起伏,宛如波浪。上千精骑在左右护持,数千马蹄奔腾践踏,刀剑拍打铠甲,汇成轰然声响。在这种轰鸣声里,郭宁沉思片刻,略提高了嗓音:
“这一拨的消息,也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好似至少有六七队人都特意回报,说撞见的敌人哨骑是西域仆从部落的骑兵,而非蒙古本部。这倒有趣!”
徐瑨拍了拍册子,应道:“最新一拨里,有六人这般回报。上一拨里有三人。咱们是不是立即派人前出,盯一盯这件事?”
郭宁颔首:“现在就安排。”
说话的时候,郭宁眼神有点发散。身旁的倪一很熟悉他的习惯了,做了个手势,让部下取来舆图卷册,就在略靠后些候着。
但郭宁并没有让人取舆图来看。他本就熟悉北疆地理,这阵子又额外关注,凭是多么精细的舆图,他都能在脑海里复现。而眼前他所想的,并不需要太精细的舆图。
蒙古军此前在北疆的侵袭,可谓声势浩大至极,但大军出征以来,却始终没有遇见蒙古军的本队,更没有展开鏖战的机会。
这不符合蒙古人的作战习惯。以他们惯常的打法,数百里地的距离已经足够云卷来去,展开几次有规模的袭扰了。
尤其成吉思汗曾经与郭宁正面对决而失利,有这样的教训在前,蒙古人绝不会把胜败寄托在某一场决战上。
他们攻下临潢府,展现了实力以后,却一直没有继续攻打北疆各军堡,这是为了让周军不得不出兵北上来救。而周军既来,他们一定会在周军北上的路线上设下无数疲敌、扰敌、乱敌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郭宁非常确信会如此,但蒙古人偏偏没有这样做。
没有骚扰、没有伏击,没有诱敌,没有夜袭。甚至就连哨骑奔走,蒙古人用的都不是本部,而拿一群群新降伏的野犬来凑数?
实在奇怪得很。随着大军不断北上,郭宁心中疑团越来越多了。
当徐瑨向侍从骑士们颁令折返,郭宁脑海里忽然冒出个想法。他半开玩笑地对徐瑨道:“说不定,蒙古军的主力压根就不在这里?他们在其它什么地方暗中等着,想咬我一口狠的呢!”
“陛下是说,蒙古军躲在某处,等着抄截我军的后路?”
郭宁救了揪短髭:“或许,不是附近某处,而是更远。”
“更远,就是说,不在西北招讨司的正面?”
徐瑨想了想,竭力把视线投注到更大范围,片刻便摇头:“那又能在何处?其余各地边疆,都没有可乘之隙!”
他对各地局势了然于心,当下继续道:
“东北那边局势安稳,没有特殊的消息,而且东北寒苦,接下去小半载都不可能用兵。大同府周边的西南路招讨司,有慧锋大师亲自坐镇,还有山河表里为依托,也不是蒙古骑兵能撼动的。至于关中,那里西北两面都是夏国的国境。就算蒙古人打穿了夏国进入关中,关中荒残了许多年,只剩下李霆为了对抗西夏建起的诸多军镇,蒙古军根本无利可图!”
郭宁皱眉:“所以说,哨骑多用异族杂胡,并不代表什么,也不是蒙古人暴露出的破绽?”
对此徐瑨哪有定论,只道:“还需探查清楚。”
与此同时,在远离周军行进路线的一个地方,蒙古四王子拖雷忽然想到了一事。
“咱们的布置,怕是有些破绽。”
拖雷的兄长察合台问道:“什么破绽?”
“别勒古台和也里牙思等千户,如今满心都是自家的部众、自家的利益,已经不是当年愿意为大汗赴死的人了!就算木华黎在那里,恐怕也制不住他们。”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们一定不肯出动本部与周军恶战,一定每次都逼着康里人、钦察人打先锋!周军将帅都是聪明人,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军根本不在他们对面,他们上当了!”
这一回,拖雷通过旁人全没想到的外交联络,打通了一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进军路线,也等若一手推动了这场空前规模的军事行动。为此,他在大汗面前的地位急速提升了,仿佛再次得宠。
这会儿他忽然自己说自己的谋划出现了破绽,本来会成为兄长攻讦讥讽他的机会。但察合台竟不敢轻易得罪这个弟弟,他只皱起眉头,想继续询问周军发现异常后的结果。
忽听宫帐里有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大声道:
“很快能有多快?他们再快,也快不过蒙古人射出的箭矢,快不过昼夜奔驰的骏马!何况他们就算明白过来,军队能立即折返么?为北上草原调集的无数物资都能立即退回么?赶不上的!”
察合台和拖雷连忙俯下身去。
而身处巨大宫帐内的成吉思汗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中,他轻轻摇晃身体,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面庞上的光影也同时剧烈摇晃,那是因为透过打开的毡毯,他看得到外界的情形。
他看到一群披挂甲胄的武士点燃火把,将之一枚枚地投入到前方被栅栏封堵的建筑里。急速腾起的火苗封住了黑沉沉的正门,通红的火舌正从各处钻进楼宇的内部。
团团浓烟随即从楼宇上方的窗户里冒出来,透过烟火,一阵阵痛苦的嘶吼清晰可闻,然后时不时被木料绽开的噼啪声和女人绝望的喊叫声掩盖。
随着时间推移,火光和烟气愈发猛烈。就连宫帐前头,堆放战利品的一块区域也感觉到空气的温度急剧上升。
索性这里堆积如山的,都是各种各样的金银珍玩,绸缎或毛皮之属很少,偶尔被火星燎到了,也不心疼。
几名蒙古人兴高采烈地过来。他们拖着一个失去知觉的年轻女子,将她扔到珍玩上头,然后粗鲁地剥除她的丝绸衣服和镶嵌珍珠的头饰、皮靴,把她细腻光滑的肌肤暴露出来。
“大汗!这是上一任夏国王的女儿!是个公主呢!”蒙古人嬉笑着仰头嚷道。
“你们谁要她?我让了!”
成吉思汗继续摇晃着身体,不经意地道:“真的夏国公主已经是我的妃子了,不需要再来个假的!”
这句话令得好些蒙古人大笑。有个通译也不知怎么想的,还将之译做了党项人的言语,大声说了出来。顿时令宫帐外头,一个独自占据一座,仿佛尊贵客人的中年人面皮抽搐。
当宫帐里传出女人仿佛濒死的哀鸣时,中年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但他硬生生忍住了,当拖雷的视线转向他的时候,他甚至还略微躬身,挤出了笑容:“多谢四王子前后斡旋。此番李安全的余孽尽数身死,今后我李遵顼必使夏国之人尊奉大朝如父,追随大朝与敌厮杀的决心,也绝不会再有动摇。”
他的言语如此平和舒缓,神态控制的如此得体,以至于通译露出了惊佩的表情。
这位中年人,便是自称大白高国皇帝,受金国和大周册封为大夏国王,被蒙古人封为大夏国主的李遵顼了。此人是西夏皇室疏宗,曾经在夏国的廷试进士唱名第一,又在数年前藉着蒙古军的威胁逼迫前任夏国主李安全退位,自立为西夏之主。
这一回,他向蒙古敞开了北方包括克夷门要隘在内的诸多关隘,又拱手让出了包括中兴府在内好几座大城的库藏,以便蒙古军经过夏国领地继续南下。为此得到的,则是蒙古人出面,把朝中亲附李安全和西夏正统皇族的群臣尽数屠戮。
那些人死了,李遵顼才能真正坐稳夏国主的位置,所得所失倒也相当。只不过蒙古人一直到大军迫近夏国的南部边境,才终于依照约定杀人,动作未免太慢。至于成吉思汗顺手掳走他一个女儿,虽属意外付出,也不是不可接受。能与蒙古大汗攀上亲戚,或许是件好事呢!
拖雷正要答话,成吉思汗走了出来。
站在宫帐的门前,这位可怕的征服者伸手扶了扶门柱子,喘了几口粗气。
他对女人、对征服的渴望仍然强烈异常,垂老的身体仍然蕴藏着活力,故而方才对着李遵顼的女儿格外兴致高昂。但他体力毕竟不如年轻的时候,而且随着天气寒冷,时不时的背痛难当。
这是老人征战半生的后遗症。病症不重,但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蒙古人来说,任何一种疾病在这时候出现,都大概率会难以治愈,不断加重,直接导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为此他很小心地避免太大幅度的动作,也就导致乐事不那么尽兴了。
所以这会儿,他带着几分恼怒道:“夏国是个穷地方,能抢掠的金银珍宝没多少,女人也算不上美丽!我们得加紧行军,得尽快赶到下一个目标,去杀那些骑不上马拿不动刀的懦夫,抢那些皮肤比瓷器更细腻,比缎子还柔软的女人!”
围拢在宫帐四周的蒙古贵族们高声应和,为即将到来的屠杀和掠夺而亢奋起来。
贵族们的呼喝声在深秋的旷野间传出了很远,引得更远方一支急速行军的蒙古军队阵阵躁动。
当万千人齐声呼应时,既低沉又高亢的喉音汇聚在一起,像是某种兽群在咆哮。万千人的疾驰、万千铁蹄的践踏仿佛破开了大地,卷起漫天烟尘,使大地发出沉闷的震颤呻吟。
铺天盖地的军队行进之侧,拖雷挽着李遵顼的手,诚恳地道:“夏国主,两家既然结为盟友,今后有我们的好处,必有你们的好处……我们蒙古人绝不会背弃诺言!”
他说话时,用的是非常流利的汉人言语。
李遵顼干笑了两声,拖雷又转过身,握住了另一名华服男子的手:“至于足下,还请快马回去,尽快通知贵国的聂大使,让他依约放开关隘,莫生延误!”
华服男子既惊恐又慌乱,一迭连声道:“要得!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