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章 斡腹(中)
华服男子的身份很特殊。他名唤董居谊,曾为南朝宋国起居舍人,是中枢颇有前途的政治新星,后来累官任至四川制置使。
此君何以做到四川制置使,又为何会远离四川,远离南朝宋国的边境,来到被夏国控制的巩州与蒙古往来,其中颇有些起伏跌宕的故事,须得细细从头说起。
当年世代坐镇四川的吴氏将门首领吴曦叛宋,直接导致宋国三分之一的疆域易手。全赖随军转运官安丙等人斩杀吴曦一党,恢复旧疆。安丙以此大功,获授四川宣抚使,累迁资政殿大学士、四川制置大使兼知兴元府等职,其后十载把持四川军政。
三年前,中原新朝肇建,北方各地震动。金国的开封政权崩溃时,关中各地的金军也同样人心惶惶。而安丙不待请示朝廷,便派自己的心腹安蕃、何九龄等人率领重兵北上,意图在这场混乱中分一杯羹。
可南宋的兵马毕竟久疏战阵,当周军李霆所部和夏国的兵马纷纷赶到,宋军被迫退回。
兵马退到沔州的时候,沔州都统制王大才拦截了这支军队,并当场诛杀了何九龄等七人,随即上奏朝廷,指安丙擅自聚众兴兵,必有异志。
安丙其人,才能是有的,但嫉妒心甚强,为人也狠辣。他本人依靠平定吴曦之乱起家,却对同样平定吴曦之乱有功的杨巨源、李好义等将十分猜忌,先后谋害两人。加之他用人有很强的地域倾向,一向对非川人执掌蜀中十分排挤。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权利欲越来越强,到处安插心腹。在朝廷看来,俨然是去一吴曦,又来一吴曦。
另一方面,这几年控制宋国中枢的史相一党,因为得益于海贸带来的巨额利益,势力膨胀极快。他们也有意把手伸进四川,用巴蜀地界诸多受国家俸给之地位,为政客酬庸之具。
因此既有借口,朝廷立刻下诏,先任命安丙为同知枢密院事兼太子宾客。安丙领命离开川蜀不久,半路上又改任他为观文殿学士、知潭州、湖南安抚使,将之牢牢按在了人生地不熟的潭州。
安丙既去,南朝宋国派来接替安丙担任四川制置使的,便是此刻面对拖雷唯唯诺诺的华服中年人董居谊了。
董居谊其人,不算史党的核心人物。某种程度上说,出任四川制置使,为朝廷和史相打压四川地方上的文武势力,清除吴氏、安氏将门余孽,便是他要递给史相的投名状。
董居谊曾奉命出使金国,颇有眼光和胆色,下手更是猛烈。担任四川制置使短短一年,他就大刀阔斧地裁撤了好些地方的驻军,罢了好些军将的职,还砍了好几十颗桀骜不驯者的脑袋。当然,他也很老实不客气地聚敛了大笔的金银财货。
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川蜀地方上的官职倒真的空出来不少。但疯狂打压本地势力的结果,就是这位四川制置使大失人心,导致各地民变兵变不断。
最严重一次,便是利州路军士张福、莫简不堪上司压榨,愤然起兵。乱兵杀死了盘剥财赋的总领杨九鼎,剖开他的肚子,把金银塞进去填满。
当时董居谊身为本地军政大员,身边竟无得力的兵卒可调,只能狼狈逃窜,至今也没能将兵变镇压下去。
在那艰难时节,是拖雷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
自前年起,四川各地都有传闻说,蒙古军畏惧大周,转而向西打通了从西域到天方诸国的交通。随即陆续有畏兀儿等族的商旅经西夏和吐蕃诸部的地盘南下,在川边展开贸易,又多半带着的小队蒙古人为其护卫。
董居谊要敛财,自然不会放过这些商旅。而压榨商旅的同时他赫然发现,其中有一队商旅的领头人,竟然就是蒙古人的四王子拖雷。
其实很多大宋的官员,骨子里都渗透了对北方强敌的畏惧,也将之看得很高。对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是如此,理论上,他们对新崛起的蒙鞑也该如此。谁要说蒙古人的四王子沦落到做个商队首领,董居谊决然不信。
不过最近几年南北交流频繁,南朝各地人等动不动听说大周挥军深入草原,在蒙鞑的腹地撕扯血肉,所以很多人觉得,可能蒙古人就只是草原上旋生旋灭的的寻常部落,与契丹、女真不在同一个级别。
至于蒙古四王子拖雷被大周皇帝郭宁擒拿于万军之中的事迹,有很多戏班子传唱,就连川中也妇孺皆知。董居谊估摸着,这个四王子便是因此失了宠,只好自己想办法找活路。
董居谊不是容易被蒙蔽的废物官员,他当即召见拖雷,细细询问北方局势,盘查拖雷来意。问过方知,这蒙古四王子精通汉家言语,还努力读过几本汉家的书。虽不至于文质彬彬,但与寻常的蒙古人大不相同。
说到蒙古军被周军杀得惨败的事迹,拖雷连声苦笑,却并不避讳。就连他自家成为郭宁俘虏,乃至他的父亲、蒙古的成吉思汗被郭宁正面击败的过程,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坦然道出。
董居谊和拖雷谈说几次,晓得了许多北方的情报,由此便不把拖雷当做寻常蛮夷看待。因为利州路的北面正对着大周的京兆、凤翔等军镇,承受着一定的军事压力,他还隐约与拖雷生出了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又因为拖雷还有一样好处,便是贿赂的手面很大。一来二去,两厢有了点交情。
去年初的时候,利州路军士纷纷暴动,聚众数千人,董居谊狼狈奔命,正撞上拖雷身在褒城,闻讯赶来帮忙。
拖雷的部下数量很少,但个个精擅弓马,保护董居谊的安全自是绰绰有余。
在一行人避难的路上,董居谊又结识了一个拖雷的汉人部下。
那人名叫郭宝玉,早年是金国的军官,后来才被挟裹到草原的。他告诉董居谊说,蒙古人被逼得离开草原以后,虽然攻打西域各国,其实所得甚少,各部多有穷困的。许多精干善战的好汉,都不得不替人卖命,被驱使如牛马。
董居谊闻听大喜,立刻拿出金帛,请拖雷出面,招募了几十个蒙古人作为身边直属的护卫。
试用数日下来,他觉得此辈虽然野性不褪,却也有独特的好处,便如家养的猛犬,驱使起来如臂使指。于是他陆续又多募了一些。为了避免此辈与四川本地造反作乱的武人混成一团,他还单独给蒙古人设了军营,让那郭宝玉作为统领。
郭宝玉流离在异族部落多年,已然满脸风霜,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得董居谊的拔擢而脱身,他千恩万谢,矢志效忠。但蒙古护卫的数量终究有限,要替董居谊翻盘,实力绝然不够。
那段时间里,在利州路造反的士卒先后攻克阆州、果州、遂宁府和普州,先锋军曾到达梓、汉二州,直逼成都,四川震动。董居谊在朝野两面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很想尽快压服叛乱。但参与叛乱的将士许多都世代从军,在本地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他身为一个令人厌烦的外人,凭什么去打败他们?退一步讲,他甚至纠合不起一支能放心派出去平叛的军队!
为了摆脱困境,董居谊可谓殚精竭虑,最终在拖雷和郭宝玉的共同推动下,他们拟定了一个计划。
这计划大致照着宋国强盛时,组织河湟蕃兵保卫边寨的路数。由拖雷在夏国和吐蕃的边境的高原地带收拢流散的蒙古人,引为大宋之用。而蒙古人的第一个任务,便是通过西夏人控制的巩州,转入宋境的天水军白环堡,再经白马关、七方关突入叛军聚集的兴元府,一口气将之杀尽。
计划拟定到一半,出了桩麻烦事。原来史相对四川的乱局十分不满,他老人家是个没耐性的,直接免了董居谊的职,派出了他真正的亲信,列名于“四木三凶”之中的聂子述继任四川制置使。
一时间拖雷失望,董居谊更是暴跳如雷,几乎和传旨的官员撕破脸面。
孰料天无绝人之路,那聂子述在临安的时候,倒还像个谦谦君子。到了四川,他刮地皮捞钱的念头比董居谊还凶狠。而他对愈演愈烈的兵变、民变,又与董居谊一般的束手无策。
所以拖雷耐心十足地花了半年功夫,又攀上了聂子述的门路。某日里,他拉着逡巡川蜀不去的董居谊一起,将那个计划再度隆重推出。
聂子述在史党的地位远远高于董居谊,荣华富贵早就唾手可得,他固然也想剿平叛乱,却不愿冒风险,更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所以任凭拖雷如何毛遂自荐,聂子述只提了一个要求:既然这个计划是董居谊提出的,那就该由董居谊将之完成。
成了,少不了聂子述的高屋建瓴、指挥有方;不成,也不过是卸任官员突发奇想,董居谊这厮再怎么死有余辜,也和大宋官府扯不上半点关系。
自古以来,做官的人都是这样,浑身的心眼。但董居谊当场就答应了。
他大好仕途断送在四川,哪有不想尽办法复起的?何况导致他丢官罢职的,是那些不自量力的乱兵,他也确实满怀恼愤,非要将他们杀尽才解心头之恨。
这样一来,短短三年里的前后两任四川制置使,都和蒙古四王子达成了一致。整个计划明面上毫不显山露水,暗中紧锣密鼓地不断推进。
今日,便是这个计划正式发动的日子。
但计划刚开始执行,就和董居谊预想的大不相同了。
当拖雷转向宫帐方向走去,董居谊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却忍不住抬头再瞥一瞥蒙古军的队列。
抬头的瞬间,千万刀枪的寒芒闪耀、无数张狰狞的面目映入他的瞳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简直铺天盖地,令人得眩晕难当,双腿发软。
明摆着,董居谊被蒙古人骗了。不止他自己,聂子述也被骗了;他此前偷偷派往西夏境内,与各部蒙古人千户秘会的部下也被骗了。
那些往来联络之人从来没有告诉过董居谊,蒙古军原来有如此巨大的规模,有如此可怕的威势!
明摆着,这支军队不止野蛮而已,而且绝对是百战精锐!那种一次次屠城灭国养成的骄悍气息,简直已经化为实质,让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较之四川各地松散的宋军相比,蒙古军强了何止百倍千倍!
其实早该想明白这一点的,是我太蠢了!董居谊对自己说。
身为大宋的官员,他最清楚女真人的威势何等可怖。但女真人极盛的时候,还竭尽全力在北方建设防御体系,用数以十万计的兵力枕戈待旦,结果北方狼群依然轻易南下,所到之处杀得军民血流漂橹、百不存一,硬生生把大金杀到了千疮百孔,这才给某个边疆小卒摘了桃子。
既如此,蒙古人怎会是好相与的?他们至少也比女真人可怕许多,是足以和大周相抗衡的庞大势力!
这样的势力,出动如此强大军队,碾压控弦数十万的堂堂大白高国如碾压小儿。他们真会为了己方许诺的区区小利,与大宋的边疆守臣合作?真会像他们答应的那样,做一件小小的好事?
先前大家说好的,是打开几道关隘,放几条猛犬来清理门户。但眼前所见的蒙古人,哪里是几条猛犬?这分明是数以万计的虎狼!
晦气了,这下要出大事了!完了!
董居谊满头的冷汗涔涔涌出,在脸上灰尘和草皮碎屑间仿佛瀑布般流淌,他的头发和胡须也湿透了,身上的袍服里衬早就濡湿。越是流汗,他越是感觉浑身冰冷。
他不敢往下继续想,可又不得不往下想……连蒙古大汗都出动了,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平叛去的。这……这怕不是要扫平大宋啊!
偏偏董居谊已经没有办法反对。
整桩事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近一个月里,伪作商旅,在大宋官员掩护下潜入大宋利州路的蒙古精锐已经超过了千人,而且已经打着各种旗号分布在许多锁钥之地。这场由董居谊一手促成的军事行动,根本就停不下来了!
面对着拖雷的微笑嘱托,董居谊甚至不敢有半点迟疑,只能强忍着内心的巨大惊恐,连声称是。
罢了罢了,大不了不要面皮,做又一个刘豫!
可低下头的瞬间,他想到刘豫的下场,猛一阵头晕目眩,喉咙里只觉得腥甜。
“莫慌!莫慌!”
图穷匕见之后,拖雷的姿态难免多了几分高傲,但好像依然是善意的。他扳住董居谊的肩膀晃动,哈哈笑着道:“蒙古人真能帮上你!而且蒙古人从不陷害朋友!”
“什么?”
“往这边看,你看到了谁?”拖雷问道。
董居谊转头过去,耳畔听得拖雷循循言语:“这位,是大夏国的国王李遵顼。他本来并没有继位的可能,是我们派遣精兵,帮他废黜了前任国王李安全;这会儿也是我们出面,帮他杀尽了夏国境内可能造反作乱之辈。李遵顼要做的,只是做我们的朋友。”
他还献上了自家女儿呢。
这念头在董居谊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当然不敢说出口,只喃喃地道:“可我……”
他挣扎了一下,肩膀却被拖雷揽得更紧。
蒙古四王子的手臂就像是铁钳一样,压得董居谊的骨骼格格作响:“聂大使和足下,也是蒙古人的朋友,我们绝不会让朋友为难。所以杀尽叛军之后,我们也绝不会在贵国境内停留!”
“真的?”董居谊的脚跟一下子有了力气,腰板也重新挺直了。
拖雷径自继续道:“不过,大军出动,不能空手而返。所以得麻烦聂大使和足下继续替我们周旋,腾挪出一条路来。”
“什么路?”
拖雷笑道:“怎么忘了呢?便是咱们曾经说过的,沿汉水向东之路……还记得么?”
董居谊瞪大了两眼。
他忽然想起,早前拖雷曾经半开玩笑地对他和聂子述讲过,以蒙古人长途奔袭的本事,从关陕经利州路,沿着汉水翻山越岭东进,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抵达中原腹地。
当时董居谊和聂子述都哈哈大笑,觉得怪不得蒙古人被周军打到稀碎。这帮野蛮人根本没有脑子,以为人和马一样能跑,还能几个昼夜不休息呢。
现在他懂了。
拖雷开的那个玩笑,是认真的。
蒙古军真能做到。
蒙古军始终以北方那个周国为死敌。这一次,他们打算长驱千里,借道大宋的利州路,从而绕开周国从东北到西北的一切防御;他们打算直接在周国最柔软的腹地横冲直撞,撕碎这个巨人的五脏六腑!
第一千零五章 斡腹(下)
或许因为短时间内知道了太多真实,董居谊有些失魂落魄,走得摇摇晃晃。好在有一群蒙古护卫簇拥着他,不用担心返程慢了误事,也不用担心他忽然反悔,转而给蒙古人添麻烦。
拖雷微笑着,陪着董居谊离开,直送出数百步开外,一处沟壑对面。他又凝视着董居谊等人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漫天的烟尘里,才拨马回来。
此时大军所在的位置,处在秦岭和陇山之间,沿途分布着渭河及其支流亿万年来切割荒原高坡,造就的连绵堑谷。这种地形其实并不适合大军行进,也没法展开正面以加快速度。
而且此地历年来是金、宋、夏国反复争夺的边境,本地的军民早已四散,道路荒废许久;为了避免泄漏风声,引起驻扎在凤翔、京兆等地的周军警惕,大军行进之前也没有做过任何整修。
好在蒙古人是这世界上最优秀也最吃苦耐劳的战士。他们组成的军队就像是迁徙的牛羊群一样,只需要牧人打起唿哨,就毫不迟疑地遵照命令行动,除此以外不多想,也不停步。
尤其此刻,当成吉思汗策马立在伞盖之下,大汗的威望更是最好的鞭策,促使着所有人不顾一切艰险,加速行军。
拖雷仰起头,看看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的身材比一般的蒙古人要高大。年轻时他更加壮硕结实,而且仪表堂堂。所以才会得到女真人高官的认可,获得名位和物力上的支持。
现在他有点老了。拖雷明显的感觉到,自从那次在中原的惨败以后,成吉思汗就明显老了,他的身形有些佝偻,腰背不似原来挺直,头发和胡须变得稀疏。
但他的精神丝毫都不衰弱,在外人看来,仿佛成吉思汗的精力并非源自于他的躯体内部,而是源自于军队,源自于军队不断的屠杀和征服。对此拖雷也有同感,至少在扫平西域、河中,重整了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军队以后,成吉思汗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在快速的恢复,他高兴和时候也比往常多,不似西征初时那般暴躁沉郁。
在宫帐里释放了一通火气以后,成吉思汗这会儿的心情,比拖雷预计的更好。他看着川流不息行进的骑兵,还有随军行动的车辆、驼队和牛羊畜群,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一次忽然挥军进入夏国,事前完全没有征兆,许多千户起初都以为,成吉思汗的意图是让康里人、钦察人的军队狠狠消耗周军,等到明年开春,草原雪化,才是大军出击的时候。所以军队出动的时候,各千户大都没能预先准备足够的随军物资。
许多骑兵出发的时候,只来得及随手拽一头两头羊羔裹在袄子里,然后半路上就把它们都吃了,做好了饿着肚子与夏人厮杀的准备。
但将士们并没有饿着。大军进入夏国境内以后,也没有厮杀。
相反,由于夏国王的帮助,大军一路上获得了大量的粮食和畜群的支持,从夏国各地武库里征调的铠甲兵器也简直堆积如山,加起来足够把十万人的军队武装到牙齿。
成吉思汗知道,自己的四儿子被遣回东方以后,就一直假借各种名义,在夏国、乃至宋国的领地深入经营。但他没有想到,拖雷的经营竟然会有效到这种地步。
这就促使成吉思汗立刻接手了拖雷此前的布置。成吉思汗觉得,应该用自己熟悉的办法,来替夏国王李遵顼狠狠地排除隐患,履行朋友的承诺。
此时那座屯堡里,党项贵族们的嘶吼声已经渐渐低不可闻,还有点隐隐约约的烤肉香味,开始飘散开来。
一队紧随大军行动的夏国丁伕行近屯堡的时候,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脚步猛然一慢。成吉思汗随手一指,立刻有怯薛骑兵过去,把他们牵到路边,开始一个个地排着队砍头。
死者的鲜血很快渗透进了干燥的砂土,骑兵队列里有猎犬发出兴奋的嚎叫,想要扑上来撕咬尸体,秋冬交替时最后一批渴血的蝇虫也嗡然飞舞聚集。
在拖雷看来,虽然这些丁伕都出身于亲近前任夏国王李安全的党项家族,但这会儿多半是累过头了,忍不住想歇息,并非缅怀死者。可成吉思汗从来不会为失败者考虑太多,杀掉这些人,对他来说也并不比碾死几个蚂蚁更操心。
包括所有的蒙古贵族看在眼里,也都是满脸不在乎的样子,甚至有人还很兴致勃勃。
其实这么做,有点过分了。从越过铁门关到巩州这里,统共也没几百里地,路上被贬为随军丁伕的夏国人已经死了不下三千名。还有沿途发现藏起来的老弱妇孺,也都被杀了。
拖雷曾向李遵顼做出承诺,说要替他铲除一切敌人,保障他夏国国王位置的时候,可没说要杀得如此惨烈。现在这局面,简直是要把夏国境内绵延数百年的名门贵胄一扫而空,这样一来,李遵顼的朝堂上,还有几个人能用?
嘿,我是不是得向李遵顼道个歉?
在蒙古刀斧手的笑声中,有脑袋被斩了下来,骨碌碌地滚过拖雷脚旁。拖雷加快脚步,从这些丁伕身旁走开。
这些党项人倒是挺平静的,居然没有人求饶,也没人哭。
或许是他们前些年被蒙古入侵时的屠杀吓住了,知道求饶没用,只会激发起蒙古人的暴虐情绪,在死前受更多折磨。也有可能是因为党项人的国王连续几代出自于政变,他们彼此厮杀得已经麻木了,知道失败者迟早要死,死得越早,说不定就是死得越轻松。
党项人信佛的很多,在佛家看来,人生如此痛苦,刀光落下血光涌起的时候,反而是解脱亦未可知。
拖雷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被踢倒在侧前方不远。那少年的个子很高,肩膀非常宽,骨骼看起来也结实,明显是个勇士胚子。可惜他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脸上又全都是皮开肉绽的伤痕。鲜血随着他的动作涔涔流淌,竟找不出完好的皮肤。
这样的伤势之下,除非有良医及时诊治,否则迟早金疮爆发,必死无疑。就算一时不死,也无时无刻承受巨大的痛楚。
所以少年全不反抗,只仰头看着天空,嘴里喃喃自语。天空很晦暗,他的视线掠过拖雷时,也一样晦暗。
一个光着膀子的怯薛站在少年身后,提着刀比划了两下,在找适合下刀的位置。拖雷几乎忍不住要开口,保下这党项少年的性命。
这并非出于怜悯。在蒙古人看来,屠杀并非罪恶,而是征服过程中必然的一环。无论在中原还是在遥远的西域,他们都毫无心理压力地杀戮数百万人,用血肉灌溉土地。拖雷自己就曾经下令屠尽好几座城池的人口,甚至还能安然观赏敌人的不同死法作为娱乐。
但人毕竟不止有生死这两种选项,还可以划分为有用或者没用。
拖雷在中原,在西域,都不断在身边聚集起有用的人才。眼前这个党项少年,说不定也是有用的。他现在可能对蒙古人心怀怨恨,但只要跟随着蒙古人打几仗,杀一些人,时间久了就自然而然地会融入到蒙古人的圈子,成为嗜血的战士。
不止这少年,如果操作的妥当,夏国的步跋子、铁鹞子之类兵马,都可以引为蒙古人的猛犬。
对此拖雷很有信心,因为此时在草原东部,将与周军缠斗的钦察人、康里人或者其他西域族群的军队里,充斥着这样的人。
可拖雷也知道,他不会开口留下这少年的命。
西征过程中,奋战立功最多的人怎么也轮不上拖雷,但事后通过治理地方、收拢人心攫取权力最多的人,拖雷却数得上号。对此成吉思汗并不高兴,所以才会拆分了拖雷的心腹部下,又把他从西域扔回到草原,让他给大军折返打前站。
眼下斡腹之计既然发动,父汗也不会允许大军的退路掌握在拖雷手里,所以他才会尽量多地杀掉一批党项人。以此手段,既可以让夏国彻底虚弱,又可以让听从拖雷的李遵顼成为被所有子民怨恨的独夫,把拖雷的影响力再一次打压下去。
当年成吉思汗依靠亲族打压蒙古各部千户,依靠儿子们打压亲族。在儿子们的势力急速膨胀以后,他又开始压制自家的儿子。
这无关信任或者不信任,宠爱或者不宠爱,而是出于一个征服者和统治者的本能。拖雷将心比心,觉得没有任何不对。正如他觉得,兄长术赤早早地拥兵自重,也没什么不对。
何况……拖雷略仰脸,用余光扫过伞盖下的成吉思汗。虽然成吉思汗的身体状况不如以前,在西征的时候,术赤甚至认为成吉思汗处事不公,神志混乱,可是只要成吉思汗在,所有人就必须匍匐在他的权威之下。
是成吉思汗缔造了黄金家族,是成吉思汗缔造了也克蒙古兀鲁思甚至蒙古人本身。没有人敢质疑大汗的命令,也没有人付得起质疑大汗的代价。
所以拖雷继续前进,只略瞥着刀光闪动,看那党项少年的脑袋被狂涌的鲜血猛然冲起。
片刻后,拖雷策马来到成吉思汗的伞盖前。
“大汗,夏国王李遵顼已经安置妥当,宋国四川制置使的代表也顺利送走了。”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
“党项人历来与克烈部交好,那个死掉的国王李安全的妃子,就是克烈部脱里汗的侄女……我看他们不可信!所以除了李遵顼身边少数亲信以外,我命人把所经之处的夏国军将、贵族尽数裹入军队,都杀了。中兴府那边,拖忽察儿带着三个千人队进驻,也会清洗一遍。”
成吉思汗随口说着,又问道:“不过我不明白,李遵顼为什么会听信你的话,同意引入蒙古大军?”
拖雷毫不迟疑地答道:“因为李遵顼实实在在地有求于我们。”
“你是说,希望我们替他清洗政敌?”
“父汗,那只是顺手而为。党项人几代国王都是狗咬狗上台,也不值得我们多加关注。那李遵顼期待的,是我们放开西域商路,恢复草原上的贸易。”
说到这里,拖雷顿了顿,见成吉思汗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脸色,才继续下去:“夏国土地贫瘠,遍布沙漠,而其畜养官员、军人数以十万计,这是靠着回鹘商人上百年来的支持。通常来说,回鹘商人开拓的商路,从西域到夏国的沙州、瓜州,再经甘、凉等地分为两股,一股到兴庆府和夏州等地与女真人打交道;另一股则越过吐蕃诸部,与南朝宋人打交道……我听说,这条路极盛时,往来的商旅有数万之众,而贩卖的货品,常有十倍的差价。”
成吉思汗若有所思。
拖雷继续道:“在这条商路上获得的巨额利益,实是支撑夏国存在不可或缺的财源。但因为过去数年我军转战西域,这条商路事实上中断了。这样一来,无论李遵顼怎么努力,夏国的朝廷和军队都没法维持。用不着我军讨伐,他们自家就只有一个结局,就是穷困分崩而亡。所以,当我答应会重新开启商路,还会保障李遵顼拿到其中的份额,李遵顼立刻就倒向了我们。”
其实与夏国的往来,哪有这么容易?
夏国再怎么内乱频仍,也是大国,治下十二军司无不拥兵上万。当年蒙古人攻打其坚城壁垒,也是吃过狠亏,死过许多人的。早前拖雷只带了几个部下潜入夏国,为勾搭上李遵顼费了不知多少功夫,好几次几乎丧命。而他和李遵顼达成的协议并非那么简单,私下里做出的承诺还有好几条。
但拖雷没打算多说。一来成吉思汗不会有兴趣听那些琐碎,二来这也是对李遵顼的保护。
果然成吉思汗转移了注意力。
他又问:“那么,宋人呢?我听说,宋人比党项人更贪婪。所以,宋人的国王或者大官也想恢复贸易,和你达成协议了么?”
拖雷立即摇头。
他与夏国国王的往来,已经足够让成吉思汗忌惮,而夏国的军民不过两百万罢了。
那南朝宋国领地万里之广,居民亿兆之多,而且富庶程度便是百个夏国堆起来也及不上。如果南朝宋国也在拖雷掌中手拿把攥,那拖雷多半又要被调去到某个被人忽略的方向上了。在此之前,拖雷重新聚集的部下们,或许也面临再一次的拆分。
那感觉并不美妙。
第一千零六章 惩罚(上)
拖雷笑了起来:“父汗,你不知道那些宋人有多么荒唐。”
“说说,我听着呢。”
“其实,最早想到斡腹之策的,不是我,也不是我身边的伙伴们,而是宋人。”
所谓斡腹,是指避开敌人正面,采用长距离、大纵深的迂回,以直接打击敌人的薄弱地带。这些年来随着蒙古人发起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斡腹战术的使用范围渐渐由战斗转向战役,迂回的距离长达千里也不罕见。
斡腹战术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它契合了蒙古人的风俗和习性。每个生在草原的蒙古人,都曾经面对一望无际的旷野,只想竭力奔驰。蒙古人对距离、对空间的判断,天然就和任何民族不一样。
至少,和匍匐在土里种地的宋人不一样吧?
成吉思汗提起了兴致。他本来正单手盘弄着马鞭,因为手劲极大,便如铁钳也似,能把柔韧而有弹性的八角皮鞭在手掌上缠绕几圈。这时候他猛然张手,整条皮鞭发出啪啪的声音,像蟒蛇一样扭动松弛。
“宋人先想到的?宋人也懂这些么?”
“倒不是说宋人懂得我们蒙古人的战术,而是宋人里头有那么一批人,对周国的切齿痛恨,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但这批人自身又胆怯无力,只能把摧毁周国的希望,寄托于远来的我们。”
“……我听说,那周国大兴海贸,与宋人打得火热。周国的军人甚至可以坐船南下,一直到宋国南方的海疆杀人立威,可见两家的关系很是密切。对了,拖雷,这就是你对我说的。你还说,那是你的亲眼所见!”
话说到这里,成吉思汗略提高嗓门,令人感觉万分胆寒。
拖雷连忙俯首:“父汗,宋国内部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心机,他们的情形,和花剌子模等国内部的纷乱很像。事实上,正因为周、宋两国的海贸兴盛,才逼出大批痛恨周国的人。”
“继续讲。”
“宋国疆域广大,人民富庶,是天下少有的大国。但他们建国以来就一直有个难处,就是没有马。”
成吉思汗“哈”地笑了一声:“没有马,那还能打仗么?”
“父汗说的是。正因为没有马,宋国在对外的战争中经常吃亏。所幸其国颇有物产,于是数百年前就在四川设官职曰‘都大提举茶马事‘,用南朝特产的茶叶等商品,向吐蕃诸部和夏国交换马匹。四川这地方,每年产茶三千万斤,其中许多都用来交换马匹了。宋人向茶园收的税,每年高达二百五十万贯以上,其中绝大多数都用来换马了。”
钱财上的事,成吉思汗本来是不了解也不屑了解的。但他在西域灭国无数,颇见识了钱财和富贵,又因为最近身边用了不少回回人做必阇赤,难免听他们提到些。因为宋人所铸的钱币通行西域,成吉思汗对此也很熟悉。
但拖雷张口就是几千万的茶,几百万贯的钱,数字未免过于庞大,令成吉思汗简直有点头晕。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压下心里狂涌的贪婪之火,沉声问道:“等等,你说多少茶?多少税钱?”
“三千万斤的茶,二百五十万贯的税钱。”
成吉思汗瞪眼问道:“这么多的茶和钱,宋人能换多少马?吐蕃人和夏人哪来这许多马换与他们?”
“父汗,宋国的都大提举茶马司和依附于茶马司的奸商们每年换取的战马,不过五千匹罢了。他们报给宋国朝廷的,一匹马的价格,有时候二百贯,有时候三百贯,有时候高达五百贯。无论如何,这群人都能把宋国的茶税消耗一空,反正每年要进奉给朝廷的,不过是五千匹马。”
“才五千匹?”
成吉思汗简直想笑。
要知道在蒙古军中,一名普通的骑士随军时,通常都会携有四到五匹马,分别用于日常骑乘、背负物资、战斗和挤奶,留在部落的马匹数量还要更多。如果将此时控制在蒙古人手中的马匹数量统计出来,恐怕至少也要百万。
五千匹马算什么?莫说吐蕃人,就算疲弊不堪的夏国,你要他们每年凑五千匹马,都根本算不上事!
他忍不住摇头道:“这生意倒也好做,这帮人的日子过得想必舒坦!我若是宋人皇帝,早就把他们杀了!”
“父汗,这些人背靠着宋国,每年有如山如海的财富落在手里,日子过得确实舒坦。而且上百年下来,早就将之当做了天经地义。可这好日子已经结束了。大周崛起之后,与南朝的贸易也以马匹为主。大周每年用海船装载河北、东北等地的马匹南运,数量超过万匹,而每匹的价格通常在百贯到百五十贯左右……”
成吉思汗立即道:“宋国朝廷既然有了新的马匹来源,便用不上四川的这批人了。”
“宋国朝廷不仅用不上这批人,还看上了他们的钱。从五年前开始,宋国朝廷就有议论,说既然不再需要四川边州市马,那就应该把四川的茶税输送到中枢。然则,五千匹马容易给,其实花用没多少。但数百万的茶税哪里能交得出?这笔钱财一旦交出去了,多少家族的富贵要凭空飞走?多少人恼恨到红了眼、咬碎了牙?所以这件事一直被拖延着,直到四川本地出身的制置使安丙下台,宋国朝廷连续从临安派出多名官员直接管理四川。”
“方才那个叫董居谊的,便是其中之一吧。“
“是。董居谊等人,都是宋国权臣史弥远的走狗。这几人来到四川以后,全无任何建树可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他们的主人揽权和夺财,所以绝不会放过茶税这一块。这几人办事又凶恶,动辄以杀人威胁,一早就废除了茶马司的许多机构,直接贬谪大批官吏。如此一来,本地大批官吏没了财富,没了官位,个个心怀滔天怨恨,却没法正面与来自中枢的高官对抗。”
说到这里,拖雷连声轻笑:
“所以,起初是他们通过夏国商贾的关系找到了我。他们想要出钱买通蒙古人,让我们深入四川掀起暴乱,杀死驻在四川的某些朝廷官吏,最好再扰乱川东,免得宋国朝廷再轻易插手四川。当然最重要的一条,他们又要求我想尽一切办法把暴乱栽到周国身上,或者把战乱延烧到周国境内,以此来迫使朝廷与周国重新敌对,让两家的贸易中止。这样,宋国就只能恢复在四川边州的茶马贸易,他们也就能继续不断地捞取巨额财富,维持数十上百年来的分肥。”
成吉思汗点评道:“一群猪狗也似的人,脑子倒清楚,知道关键在于周宋两国的贸易……可胆子又未免太大。”
“不满父汗,起初我只将之视为笑话。却不曾想没过多久,那董居谊也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借用蒙古人的兵马,剿平川地的兵变。”
拖雷脸上的笑容简直按捺不住,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宋国在任的官儿想要我们出兵,宋国被解职的地头蛇想要我们出兵,可他们又根本不知道我们蒙古人的厉害。不知道我们一旦出兵,便要天翻地覆!……父汗,我其实没做什么,好机会却自家送上门来,这分明是长生天要借助我们的双手惩罚罪人,我又怎能拒绝呢?”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
第一千零七章 惩罚(中)
这一场规模庞大的军事行动,前前后后都是拖雷在操办。
在蒙古人至今仍显粗疏的统治体系里,要维持这个计划的绝密及其困难,而成吉思汗本人,也对计划的可行性将信将疑。
所以拖雷提出这个计划的同时,立刻就远离了成吉思汗身边,用他自己的一套人马来推动,以此来保证既没有泄密之虞,也无需蒙古本部承担失败的损失。
当时根本没人知道拖雷被父汗赶出核心圈子以后在忙什么,很多人因此对拖雷充满蔑视。
直到计划猝然发动,大军开始隆隆踏出征服的脚步,大家才多多少少地明白了此前伏线埋设之深,了解了前期的耐心何等重要,进而估摸出拖雷在夏国和宋国,究竟投入了多少力气去经营,
光是在夏国,蒙古军获得的物资补给就超过了此前两次征伐夏国所获之和。仅在大军行进沿途,夏人就贡献出了从黑山威福军司到卓罗和南军司的七个监军司所属武库,提供了超过四千套铁制甲胄和神臂弓、三刃箭等精良武器。
要知道,成吉思汗灭亡克烈部,混一蒙古各部以后,尚未召开忽里勒台即大汗之位,先自攻打夏国。而到攻打金国之前,他已经把夏国按在地上翻来覆去打了三遍,造成的死伤人数超过夏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以此算来,夏国和蒙古真可谓仇深似海。但拖雷竟然能抓住夏国的党项贵族与权臣内讧不断、连续几代国王得位不正的机会,硬生生把现任的夏国国王逼成了蒙古的合作者。
拖雷究竟安排了多么庞大而繁杂的朋友圈子,才能做到这程度?
更不消说即将通过的,那些属于宋国的无数关隘。
蒙古贵族们对宋国普遍不了解,但他们至少知道,宋国是和金国、夏国并立上百年的大国。而且其规模庞大,不下于金国。蒙古军前几年对金国的征伐,起初固然是大胜,最后结果如何?
那几场失败的经历,到现在还让许多人心有余悸。由此想来,那宋国真不可小觑。
但拖雷竟然能拉拢宋国的高官,让他亲自来拜见成吉思汗示好!这个叫董居谊的宋人可不是普通人,他是负责整个宋国西部防御的大人物,手底下有十万兵力,管着一百座铁一样的关隘!
这地位放在也克蒙古兀鲁思,怎么也得是个左翼万夫长吧?那已经是吓死人的大人物了!
就算他现在卸任,据说后继者还是他的一党。他来这里对成吉思汗屈膝,就代表了南方无数雄关向蒙古人敞开,代表和周国大做生意的宋人,向自己一起发财的伙伴下手。
这样的事,早前谁能想得到?纵然蒙古大军在西域灭国无数,也没见到过大军不动,只靠几人几张嘴,就引入如此助力的事情!
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震惊,也由此对己方的胜利充满信心。
原来从成吉思汗踏回草原的第一天起,沿着大周国境从东北到西南三个招讨司的骚扰和战斗,都是计划好的。随着计划推进,也克蒙古兀鲁思给予大周的压力是那么恰如其分,使大周理所当然地认为,能使北疆沿线成为蒙古人一拨拨送命的绞肉机。
更令人满意的,是大周在这期间,还狠狠清洗了驻在南线边境的军队。比如驻在南京开封府的统军司里,那些嗷嗷叫着想打仗的军人,就有许多被扔去了东海以外名叫高丽的某国。
任何政权所能控制的军队数量都是有限的,对边境的控制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周军在北疆的布置有多完整,在海上的控制有多无远弗届,他们在南方就有多虚弱。
有谁能想得到,蒙古军威力无穷的一击,将会从周国的腹地爆开呢?
这场军事行动正在急速推进,随着每天的进展顺利,拖雷也每天都得到更多人的赞许和钦佩。
拖雷把下一步的安排一一禀报完毕之后,离开了成吉思汗的宫帐。也不知是为了弥补此前几年的慢待,还是为了别的缘由,直到他的马匹奔驰了里许,还有人催马跟从着,或者殷勤地攀谈,或者只作礼貌地送行。
直到拖雷连连摆手,给众人示意,叫所有人都不要再送。他们才慢慢拨马回头,就像羊群分出一股,又合并到一处。
成吉思汗眯着眼,看着自己儿子受到如此尊重,心里很是愉快。
外人普遍认为,因为拖雷这几年缺乏战场上的功绩,成吉思汗待这个儿子越来越疏远,在重用程度上远远不如他的兄长。其实他们都错了。
在成吉思汗秘而不宣的内心深处,他和拖雷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两人同为中原战场上的失败者,都是大周皇帝郭宁的手下败将。
所以过去数年里,那些蒙古贵族们对拖雷的所有讥讽,几乎都等于是在打成吉思汗的脸。只不过成吉思汗用西征时辉煌的胜利,让外人全都忘记了这个共同点。
所以成吉思汗比任何人都欣赏拖雷的付出,也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一次长驱斡腹带来的胜利。对他来说,这一次的胜利洗血的,不止是拖雷一人的耻辱。
对于曾经给自己带来惨痛记忆的敌人,成吉思汗一向都愿意下大力气探查,务求将其优劣剖析分明。对这一次的战事,他已经独自推算了十遍以上。
大周军队是一支非常依赖后勤支持的军队。
这支军队不缺乏战马,所以看似拥有长驱转进的能力,但在成吉思汗眼里,郭宁之所以在北疆横行,是因为北疆紧贴着汉人的国都,其军队在作战时,能够不要钱似地挥霍各种物资。包括大量的车辆、甲胄、武器、作战所消耗的箭矢和火药等等,都能就近调用,乃至从南方的广袤领土上不断汲取。
但这些物资长年累月运输往北方运输,不可能长着翅膀飞跃到南方。如果剥离掉这些,周军主力再长途跋涉,自北疆轻装折返,那他们和蒙古人相比,并没有优势可言。
何况他们有没有折返的可能,尚属未知呢。
木华黎在北疆带着众多仆从部落军队,会不惜代价地纠缠住周军主力;而成吉思汗本人,将会等着屯驻在凤翔、京兆等地的周军李霆所部动起来,然后发动最凶猛的衔尾追击。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周军主力从边疆赶回中原的路,将会是一条血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死在路上。
就算他们回来,看到的也只是尸山血海。因为长驱斡腹的蒙古军精锐,将会彻彻底底地摧毁中原。
不是游牧民族出自本能的掠夺和屠杀,而是在严格军法约束下自如游走在敌人的领土上,不断地避强击弱,进行有计划的、彻底的摧毁。这种摧毁,才是蒙古军在西征过程中锤炼出的真本事。
蒙古军曾经屠灭村庄,推平建筑,把活人成批踏做肥田的肉酱;曾经用人的油脂浸润街道,然后纵火焚烧;曾经撒盐摧毁耕作的成果,掘开堤坝冲垮田地,把一切都恢复到千万年前的荒野和草原状态;曾经驱赶百姓为前锋,迫使普通人化作疯狂的野兽自相残杀,斩断维持秩序和统治的任何可能。
在成吉思汗看来,蒙古军在西征过程中的战无不胜,倒有大半要归功于沿途的摧毁。
因为没有任何军队能在家园被毁,家人被屠的情况下保持冷静。只要蒙古人的凶名传播出去,任何军队在对抗蒙古人的时候都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变成胆怯的黄羊,要么变成愚蠢的野猪。
而黄羊和野猪,都是蒙古人的猎物。其弱点是那么明显,猎杀起来简直轻而易举。
越是子弟兵越是如此,郭宁的军队何能例外?成吉思汗很好奇,当他们赶回中原,发现家园和亲人都不存在以后,会变成黄羊还是野猪。
总之,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击,必定会打碎汉人的肺腑,随之也必定能杀尽汉人的军队。成吉思汗甚至想过了,在取得胜利以后该怎么对待郭宁。
他曾经充满愤怒,想要斩下郭宁的四肢和脑袋,然后将之分送四方巡游,藉此告诉所有人,自己已经狠狠惩罚了敌人,洗刷了先前战败的耻辱。但这会儿他志得意满,觉得正渐渐把胜利握紧于掌中,于是甩了甩马鞭,问身边的必阇赤们:
“你们说,如果我们抓住了郭宁,该怎么处置?”
必阇赤们七嘴八舌,瞬间说了好些想法,有极具羞辱性质的,也有非常残酷的。唯有一人答道:“无论如何,那位大周皇帝都是天下罕见的英雄。我以为,他有资格像札木合那样,享受不流血而死的荣耀。”
这句话既抬高了郭宁,也很好地解释了此前蒙古军的失败,无疑说到了成吉思汗的心坎里。
成吉思汗略侧身过去,想要给点赏赐,却发现说话的人是拖雷的老部下,曾经在西域掌握极大权柄的女真人粘合重山。
也不知为何,成吉思汗的好心情猛褪几分,忽有些意兴索然。
第一千零八章 惩罚(下)
转眼又过了十余日,宋境蜀口各地,已然入冬。
这两年里,蜀地百姓生活的艰辛甚于往日。尤其去年兴元府等地兵变,数千军兵以红巾队为名,大掠蜀口各地,他们在杀了一大批官吏泄愤的同时,也难免给本地桑梓带来沉重的损失,破坏不可胜计。
历经乱事之后之后的大宋利州路百姓们,一面要承担官员们压下来愈加繁忙的劳役,一面还要忙活着补种茶苗或粮食,修缮自己破损的家宅。幸运的是,利州路北面对着的邻国,可能因为新旧朝廷交替的原因,许久没有敌对的动静,和当年对着金国的时候动辄警惕,毕竟不一样了。
只要日子这么过下去,就算赋税重点,官吏狠点,也不是不能忍。那都是软刀子割人,刚下刀的时候百姓们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时间久了习惯了,总能熬着。故而近几个月来,利州东路上下渐渐恢复了些人气。
利州东路的洋州西乡县和金州石泉县之间,有一处隘口,唤作饶风关。此地是兴元府东面极重要的关隘,也是子午道南端的出入冲要之所和沿着汉水东行的必经之路。
大宋绍兴年间,正逢金国极盛时,金国大将完颜撒离喝窥蜀,在和尚原受挫于吴玠之后,转而由商於突入金州。坐镇兴元府的刘子羽急召吴玠回援,吴玠率部自河池昼夜疾驰三百里至饶风关,与金军恶战。后来虽然不敌稍退,却留下了黄柑遗敌的典故。
也就在那一战后,宋金两国在蜀口的军事对抗渐渐平缓,饶风关也从军事要塞,渐渐转为汉江沿线钱粮运输和商贾往来的中转之地。
数十年辗转即过,当年设在饶风岭险要之处、俯瞰下方峡谷的饶风关本身,已经事实上被废弃了。关城也不断南迁,越来越接近汉江,最终定在了毗邻牛羊河的沙沟以南,距离关隘十五里开外。
绍兴年间大宋以兴州、兴元、金州三都统司鼎立,金州驻军编额一万一千人。这屯驻形势,到嘉定十二年也已经完全不同。本该有兵马两万余的兴元都统司,实际可用的兵力不过四千多。金州的驻军缺额比例也大致等同,其中又有许多牵扯进了兵变,携家带口都去做反贼了。
剩下来的一些兵卒就算可用,官员又哪里敢用?
挑挑拣拣数回,犹犹豫豫数月以后,饶风关的关城纵有转运上的用途,也只保留了两百兵丁守御。
驻军人少,城池倒是修筑的十分完备。
城墙有两丈多高,设有女墙。城上摆着滚木礌石,甚至还有熬煮金汁用的大锅。城墙外围有壕沟,壕沟里插满竹签。不得不承认,宋人确实擅于守城。他们在修筑壕沟的时候非常用心,留下用以日常出入的缺口并不正对着关城的城门,而是贴近城墙和山壁走了一条弧线。
如果有敌人要通过缺口进攻城门,就得沿着城墙,顶着守军发出的箭矢和木石走五十步。他们到了城门底下又会发现,城门和壕沟之间的平地很窄,容不下任何冲车或者撞门的器械。
攻方想干啥,都得拿人命来堆。只要守方没有睡死过去,攻方来一趟,总得死上几百号人吧。
守方当然不会懈怠到那种程度,毕竟这样的关隘,许多大人物盯着呢。去年开始,随着兴元府张福、莫简两人引领的兵变愈演愈烈,守军将士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
可后来,张福、莫简所部不断南下攻打阆州、果州、遂宁府和普州等地,兵锋一度直逼成都。他们并未把注意力投到兴元府东面,几个月来不要说派兵进攻,连骚扰试探都没有,守军因此慢慢懈怠了起来。
这天上午,关城上有个黄面黑须的值守旗头刚吃了点东西,正摸着肚子,懒洋洋地看着前头空荡荡的道路。道路从深山间蜿蜒而出,一直向西南方向曲折延伸,消失到起伏坡地后头。
路是很宽阔的大路,建炎年间名臣张浚治川陕时修的。往年就算到了冬季,道路上也满是商旅。毕竟利州路的西面,那些吐蕃人和西夏人的酋长贵族们,很多都会到宋国边境过冬,顺便交换物资。而大宋百姓越冬过年,也总要给家里添置点什么。
可最近三年以来,这条道路上的商旅越来越少。据说是因为西边军州的茶马贸易不振,而朝廷又派人来严厉打压本地大族豪商的缘故。
今年闹起兵变以后更不用说了,偶尔看见一队商旅,必定几十上百人结成大队,手持兵器以备盗贼劫掠。其实何必那么紧张,他们往来都没赚着钱,盗贼未必看得上。
对此,这旗头最是明白不过。皆因他自己,就是活跃在川东的贼寇出身。
这旗头名唤韩彦摩,因为脚力出众,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有个江湖匪号叫做韩飞山。他又有结拜兄弟两人各有些本事,本来自称巴山三寇,专事江汉间劫掠商贾的勾当。
因为去年以来罕有开张,三人跑到金州的窝点,打算洗手从良,结果正撞上当地半强迫地征募新兵,兄弟仨一股脑地成了饶风关的守军。
这批新募的士兵里头,农人出身的没有厮杀本事,贼寇出身的又洗不去的惫懒和匪气。韩彦摩斜着眼,看见巡城的都头下了城投,立即打了个哈欠,准备自家去找个避风的拐角打盹。
才把披风裹紧,却听见脚步咚咚,有个金州本地的新兵奔过来嚷着:“有人来了!旗头你看,有人来了,该不会是兴元府那边的红巾队来了吧?”
韩彦摩还没起身,他的结拜兄弟罗应魁和王礼禅先跳了起来,持弓刀戒备。
韩彦摩站在两人身后,眯着眼睛往新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道路尽头隐约有烟尘腾起。又过了会儿,一队人晃晃悠悠地出来,往关城靠近。
人不多,二三十个,赶着七八量车,拉车的骡马倒挺吃重。
韩彦摩鄙夷地看着新兵啐道:“你这蠢货,那怎么会是乱兵?乱兵有带着那么多车驾的么?他们是送货还是要抢东西啊?”
骂骂咧咧了几句,他又对自家两个兄弟道:“这商队携带货物不少,拦下准能捞一笔。我们赶紧开门去盯着,免得上面的军官们把好处都吃了,只给我们留点粗粮碴子。”
“兄长,有些不对!”
罗应魁忽然道:“你看那些人走路的模样,腿上都带着罗圈……这必是长期骑马奔走带来的,可不是川地行商能有!”
韩彦摩凝神再看,那二三十人不止罗圈腿,还个个体格粗壮,肩膀宽阔。虽说只有为首几个护卫模样的手里拿刀,但其他人也绝不是卖力气的民伕,而是杀过许多人的剽悍角色!韩彦摩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出来!
看到这里他不禁起疑,连忙低声吩咐,与他一起负责这段城墙的士卒立刻戒备了起来,个个张弓搭矢,严阵以待。
哪知这时候,那都头忽然跑了来喝骂:“你们这是做甚?发什么疯?都给我把弓箭放下,来的是拖雷大官人!那可是在兴元府和成都城里都有熟人朋友的拖雷大官人啊!”
吼了两嗓子,喷了韩彦摩一脸口水,都头不再理会其余众人,径自满脸春风地下了城墙,一溜烟地出门迎接去了。
韩彦摩下意识地嘀咕:“我都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姓拖!”
罗应魁是沔州人,对蜀地情势更熟悉些,当即答道:“兄长,都头口中的拖雷大官人,我倒是听说过……应该是这两年里往来蜀中的蒙古人首领拖雷。据说此人与许多大老爷都有交情,难怪咱们都头要去奉承。”
“蒙古人?他们是哪里来的撮鸟,很了不起吗?”韩彦摩反问道。
第一千零九章 用长(上)
倒不是说韩彦摩多么无知,而是此时的宋人,普遍没把蒙古人放在眼里。
蒙古人在几年前,确曾横扫中原,赚得赫赫凶名。但他们抖过那一阵,转头就向西去了。曾经深受其苦的中原汉儿至今想来心有余悸,但宋人毕竟没和蒙古人正面打过仗。
这两年里,还有不少人后悔,觉得当时金国既然衰弱异常,本方就应该提兵北上,一扫中原胡氛,好过现在被一个边塞武人占了便宜。在这种思潮之下,许多人把金国的衰弱渲染到无以复加。蒙古人最大的战绩就是打败金国,其得到的重视程度也就愈来愈低了。
何况四川这地方,和别处不同,一直都有和异族打交道的传统。川人眼里,北面的辽、金、夏等国,那确实有点吓人的,南面的大理也就那么回事。
紧邻宋境甚至在国境内的有强力异族种落,另外还不下百余支。他们分布在川地数十军州,领地绵亘千余里,号曰“刚夷恶僚”,数量殆千万计。
大宋对这些异族,主要通过羁縻制度来治理,通过食盐贸易来维持良好关系,又大量招募此等部落之民为土兵、义军,引为己用。各地豪族势家用此等人作护卫的更多,要的就是他们短发纹面,相貌狰狞,吓得住人。
韩彦摩以前是做贼的,剪径的时候碰到此等护卫,照样一刀一个,并不因为他们是异族蛮人而生忌惮,所以乍听蒙古人云云,第一反应就是不怕。
倒是罗应魁有见识,连忙道:“那拖雷能给那么多的官爷保驾护航,手底下千把蒙古人个个精擅弓马,岂是本地的夷獠可比?况且……唉,你看,做都头的尚且如此识相,咱们拧什么劲头?兄长,休要拿出做贼寇的嘴脸,既吃了官家的饭,还是谦恭点好!以后迎来送往的事情,还多着呢!”
罗应魁一直是这个态度。其实当年兄弟几个做贼,并非心甘情愿,还不是因为官员凌暴,苛政迫人?如今连贼也吃不饱饭,既趁着兴元府的兵变乱子有了皇粮吃,稍有武艺就给军前效用的身份……好歹算是正途。
韩彦摩知道,罗应魁在少年时就从过军,还和女真人打过仗,后来虽然无奈落草,心底却后悔的很。所以现在他很把这小卒子身份当回事,颇有点英雄不论出身,凭武艺、卖忠诚,总能搏取富贵的想法。
韩彦摩不喜欢这种热衷功名的态度,但他懒得与兄弟计较,当下“嘿”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斜倚着城上堞墙,看着都头堆着一脸的笑意,侧身迎着那行人,将他们恭恭敬敬地引过壕沟缺口,
车辆很重,而城关赶车的手艺,眼见得进退两难。
都头又一迭连声喝令士卒们出来帮忙。
这种狭窄的入城道路,既是防御体系的一部分,也是驻军素日里用来拿捏商旅、索要好处的地方。都头一声叫唤,众士卒想着那拖雷总不会小气,纷纷下去了。只有韩彦摩还留在上头。
眼看这群蒙古人连拉带拽地把车辆拖曳进城,明明天气阴冷,好几个人满头是汗,士卒们不禁觉得好笑。
前头的车辆已经沿路停下,把小小关城的南北道路占去一半,最后的一辆车在磨蹭。驾车的蒙古人压根不知道怎么调整车辆两轮的方向,马匹也不熟练,歪歪扭扭地竟差点撞上城门。
罗应魁靠在城门边上,侧身避过一个斜坐在马车上的蒙人。蒙古人身上味道重,熏得他一阵头晕。他虽然嘴上让自家兄长谦恭,毕竟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当下捂着鼻子笑道:“也是奇了,给商队做护卫的人,居然不会赶车?骚鞑子脑子不好使么?前头的大老爷,要不要小的帮忙赶车呀!”
话音刚落,车辆上的毡布突然被掀开。原本簇拥在车里的许多汉子猛跳下车,手持利刃大砍大杀。
斜坐在马车上的蒙古人挥刀冲着罗应魁便砍。罗应魁压根反应不及,只抬手去拦。
刀落处,右臂齐肘而断。王礼禅从边上扑来遮护,被那蒙古人挺刀往后脖颈猛搠。这一股自上而下的冲力多么厉害,刀锋顿时贯穿了半个脖颈和咽喉,带着滋滋喷溅的血,从锁骨下方冒了出来。
眼见身边同伴死了一地,罗应魁大声惨叫,往城里奔逃。短短十数步,但见城中已然大乱,那一辆辆车驾上,装的全是披甲携刀的凶恶武士。他们如虎入羊群般到处乱杀,城里的道路上矮墙下水井旁、到处都是疯狂逃窜的士卒和家眷们,而奔逃的人们很快又变成尸体。
罗应魁觉得断臂处疼得无法忍耐,眼前阵阵发黑,他不敢往蒙古人集聚的方向去,踉跄着往城门后的坡道跑。可刚跑几步便倒了下去,原来是尾随的蒙古人横刀挥砍,只一刀就切断了他的脚筋。
滚倒在地的时候,他听见上方连声狂吼,原来是兄长韩彦摩一跃而下,匹练般的刀光劈落,与蒙古人的弯刀连连碰撞。
不愧是深山强寇出身,韩彦摩的武艺不俗,蒙古人遮挡几下,连连后退。
韩彦摩步步进逼,待到罗应魁身边,他手舞花刀威吓,半蹲下身用左手去拉扯罗应魁,想拉着罗应魁后退。
可罗应魁哪里还站得起来?他挣了数下,身躯没挪动多远,而手脚伤口涌出殷红的鲜血,已浸满身下的夯土。
这种时候,能逃一个也好,胜过全都死。罗应魁鼓起最后的力气,嘶声喊道:“快走!”
韩彦摩低下头来笑了笑,猛一发力,随即浑身僵住了。
他慢慢地坐倒在罗应魁的身边,再转为仰天躺倒。
罗应魁这才发现,韩彦摩的左胸有箭杆震颤,已然活不成了。而划破空气的嗖嗖之响此起彼伏,那是蒙古人开始不急不慢地向一切移动的目标放箭。
恍惚间,罗应魁听到有人走到身边,连连跺脚。
那人颤声道:“怎就这般杀人!这是我大宋的关隘,这是我大宋的军民百姓!”
“可这也是我军的必经之路。”
先前被都头陪着,走进城关深处的拖雷走了回来,站在罗应魁的身前不远。
“你们这些宋人,很会说话,也很能办事,我很喜欢。可唯独一点,你们谁都不爽快。兴元府外出没的乱兵,我已经依约杀尽了,接着不就该放开沿途关隘,让我军尽快东进么?很简单的事,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要推诿?你们非要拖延,我就只有自己动手……又何必大惊小怪?”
先前说话之人默然半晌。
“过一座饶风关就杀那么多人,你们一路往东,还要杀多少人?这样做,是要和大宋为敌么?”
“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与大宋为敌,我也不在乎。”
拖雷笑了两声,又道:“另外,这次随我动手的,可不全是蒙古勇士。还有羌人和茂州的吐蕃人。这些人从何而来,你想过么?其实,宋国境内也有人希望我们蒙古人和大周放手狠打,这样才好稍稍压制北方的邻居。要不要我把那人的名字报出来,给你听听?以我军的威势,加上那人的支持,你猜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又过了很久,先前说话的人道:“我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面!不过,我给你派一百个人,都是熟悉道路,而且能安排沿途粮食物资补给的。你们尽快通行,莫要再惹事生非了!”
“哈哈,哈哈,那也成。”
拖雷往来宋国境内许久,越来越熟悉宋人官员那套弯弯绕的说话本事。听到董居谊把本方突袭饶风关当做“惹事生非”,他便知道董居谊已然彻底服软,接下去让这厮做什么,都会非常顺利。
早这样不好么?本来很简单的事情,非得扭扭捏捏一场,一个个地都躲在后头。果然宋人的老毛病改不掉,对他们,就得用刀子和人命说话才有效。
话虽如此,拖雷并没有因此蔑视宋人。
在山东战败,失去军事上的权力以后,拖雷在西域各国迅速掌控了行政权柄,弥补了蒙古军屠杀以后不知如何是好的窘境,其权势几乎能把成吉思汗架空。那是因为他的部下里,有好些汉人的英才,就连其他的契丹人、女真人,也读汉人的书,和汉人没啥两样。
听他们说,汉人和宋人其实是一家,就像蒙古草原上所有部落的人都是蒙古人。
所以,当拖雷再次被剥夺权柄,不得不来到宋国重新经营,他毫不犹豫地扩充了许多来自宋国的部下,甚至自己都几乎成了半个宋人。这才能在短时间抓住机会,把蒙古人引入宋国领地。他还耗费了巨大的资源与一位宋国的有力人物私下搭上了线,从而探知此人的近忧远虑,暗中达成默契。
因为这样的经历,有时候拖雷甚至觉得,想要成就大事,就应该多多地仰赖包括宋人在内的诸多异族,而只把蒙古人当作杀人的刀来使唤。
所谓用人所长,便是如此了。
关城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蒙古百夫长匆匆走来,向拖雷禀报:“四王子,城里的人都杀了,粮库和武库也找到了。”
“催促后头各部加速,让千夫长带人来领武器甲胄,粮食全都喂马。天黑之前,我要看到各部都抵达这里,明天一早继续出发。”
拖雷轻快地下令,随即抬脚一踢,把眼前一个两眼圆蹬的独臂死人踢开些。
第一千零一十章 用长(中)
临安。
因为商贸发展的需要,这几年来负责管理邮驿的人手越来越多,机构也渐渐地庞杂。从去年起,三衙下属的提举马递司就一直叫苦,说原本摆在在枢密院驾阁库附近的仿射不敷应用。不久后朝廷索性下令,把提举马递司从南面的和宁门搬出来,与兵部下属的监司合并到天水院桥附近办公。
这地方三面环水,西边因为靠着草料场和淳祐百万仓等粮草仓库,日常的道路维护格外用心,非常便于快马驰骋传信。
由他们管理的邮驿体系,规模也急速增长。尤其从港口庆元府到中枢临安府这一线,因为关系到朝廷的大人物们能否及时了解大宗物资的出入和成交价格,摆铺的数量每年都增长二十座以上,所用兵卒则增加了五百多人。
光是作为重要中转地的会稽一地,如今便有摆铺四十三座,铺卒四百八十一人。
与之相比,西向的摆铺体系。规模倒没什么大的变化。毕竟东面南面临海,随便什么消息都关系钱财。就算朝廷不管,许多大人物自家都会往摆铺里塞人。西面的承传文书都是正经军政事宜,早点晚点,干系不大。
话虽如此,水涨船高。因为朝廷马匹渐多的缘故,湖广四川等地军情传递的速度较以前提高了许多。原本就算持朱漆金牌或雌黄青字牌的使者,顶多每日传送三百五十里;如今靠着频繁换马,已经恢复到了国初时日行五百里的速度。
只不过,那些用最快速度传到的消息,通常第一时间先去史相或者某位大员的宅邸。天水院桥这边只能事后收受文书归档,主要的工作好像成了养马。
而最近数日,接连十数通的紧急文书,以八百里加急的最快速度从四川发来,全都直接进了史相私门,一点额外的消息都没传出。
外界只听说,为了这些消息,多所摆铺的累倒了骑术出众的精干节级,累死的战马更是多达数十匹。究竟四川那里发生了什么,旁人又不敢问。
这一日四更时分。
史弥远竟然没有睡,还让特意让人把内外几道门都打开。他斜倚在一座锦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闲聊。看神情,不止他老人家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此刻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仆役们在门里门外安置了几个大火盆,以供取暖。
阵阵夜风吹过,将火盆中的火焰带得奇形怪状,映射四周墙壁上的光影,也仿佛群魔乱舞。侍从在一进进院落的护卫们只觉寒意彻骨,时不时稍稍跺脚,以活动血脉。
年轻力壮的护卫们如此,年老的宣缯更是吃不消。他时不时看看史弥远,几次想要开口请他回屋关门,好好歇息,只消留几个人等待军报即可。但看着史弥远毫无表情的面容,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奔雷般的马蹄声忽然传来,毫不停顿地越过一重重门户,直到内院方止。在院门处的护卫首领低声询问几句,疾步回来,双手奉上文书。
史弥远的双眼寒光一闪。
藉着晃动的火光,宣缯依稀见到他文雅的面庞在一瞬间变得狰狞,额头的青筋也暴了出来。但这应该是错觉,眨眼间,史弥远安然起身,很平静地取过文书看了看。
文书是四川制置使聂子述发出的告急文书,说有蒙古大军忽然突入蜀口,肆意烧杀掳掠,因蜀口驻军兵变尚未平息,地方上无以抵抗,已经接连丢了城寨一百四十余座。
落在史弥远的眼里,这文书却有另一重意思。他仔细端详两遍,注意到文书里有几个字,写得比正常字体略粗大些。
聂子述去往四川就任前,曾以史弥远私下所作的一首小令为号,约定仅有两人知晓的名递之法。这会儿几个字入眼,史弥远立刻就知道了文书里表达的真实内容。
“蒙古军铁骑数万依约东进,已经越过了饶风关,沿途屠了多座城寨,势头猛烈。很好,算算时日,他们马上就要突入唐邓一带,威逼汴梁了。”
史弥远满意地叹了口气。
最近几月最令他烦恼伤神的事情便是这桩,如今得到了顺利推进,他心中的块垒似乎消失了许多。
见宣缯在旁,满脸是惊讶和不解,他将文书随手递过去,躺回锦榻。
左近的护卫仆婢们随即开始关闭一道道门户,又有人上来般起锦榻,将之稳稳地安置回温暖的重重帷幄里。
门扉合拢,寒风被隔断在外,帷幄停止飘动。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下来,偏偏宣缯跟随在后,脚步声有点沉重。
“宗禹,你被吓着了么?要不要喝一点汤,定定神?”史弥远半开玩笑地问道。
宣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和史弥远的关系亲近,素来被视为心腹中的心腹。但因为专门负责与北方的贸易事务,常常奔走于江海,回到临安的时间很少。所以有些事他并不知道,只隐约听说一点风声。
近年来大周藉着海上贸易,不断扩张在大宋沿海的影响力。他们甚至在很多地方打着海寇旗号滥用武力,扰动地方安宁,引得地方上告急文书如雪片飞来,大大地影响了大宋政局的稳定,也使得有些人藉此攻讦史相执政不力。
宣缯听说,史相对此极为不满。
其实周人的海上力量,本来殊不足道,但他们不断重金诱引宋人工匠和船工北上投靠,据说在山东和辽东,都建了大规模的船厂。由此带来的,是他们的船队急速扩充,而且活动范围已然抵达南方的广州,等若是在与大宋海商争利。
宣缯听说,与史相亲近的海上豪商们对此极为不满。
除此以外,还有不少零零碎碎的事情。与周国的商贸往来给史相带来了极大的好处,也渐渐显现了恶果。说到底,周国的力量未免太强了,他们的行动之积极,进取心之强烈,也实在超过了先前的预料,对于从来都是一潭死水的大宋来说,他们带来的扰动过于激烈了。
对这种局面,史弥远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两家又不是什么歃血为盟的伙伴,靠利益牵扯到一处,也随时可以因为利益翻脸。至于一边合作,一边对抗,那更是小菜一碟,根本没有任何顾忌。
只不过周人多是草莽出身,又仗着强悍的武力,行事风格猛烈而粗糙。而在史相这种政坛老手的眼里,要压制一下他们攫取利益的势头,稍稍给周人一点惩戒,有太多可用的办法。
但宣缯真没料到,史相一动手,就动得这么大?他竟然把北方的鞑子军队指使于股掌之间,让鞑子动用数万人和周人拼命?
怪不得董居谊和聂子述两个,先后被派去了四川。怪不得董居谊丢官罢职以后的行踪不明。原来史相早就有了谋划,要趁着朝廷梳理蜀地的机会顺便……
这,这岂是能随便做的?
宣缯真被吓着了。
他的脑子里猛然想起,当年道君皇帝与女真人订约伐辽的旧事。
那回的海上之盟,大宋也以为能把女真人引为己用,结果闹得半壁江山易手,两位皇帝北狩,而国势从此不可收拾。史相与蒙古人订的又是什么约?结果会如何?难道史相对靖康年间的惨痛,竟不忌惮?他就算不忌惮,也该明白朝野对此的忌惮吧?
不不,莫说结果了。光是引入蒙古人穿越蜀口,便与引狼入室何异?
从听到这消息开始,宣缯就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脑仁疼得厉害。他虽跟着史相入来,却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待到史弥远发问,他才悚然惊醒。
以史相之明智,不可能想不到如此行事的后果,但他依然驱使蒙古人与大周对上了……其原因在哪里?
宣缯不愿问得太过直白,先绕了个弯子道:“适才说,蒙古人屠了四川的城寨?不知地方上损伤多少?相爷既用他们,总不会没提供粮秣吧,怎么他们还这般行事?”
“蜀口边州疲敝,一时凑不出许多粮秣。那蒙古人与野兽无异,自家动手抢掠也是理所当然。”
史弥远抬手梳理自己丰润的胡须,继续道:“咱们用其所长,不要计较些许陋俗……纵有损失,也是划得来的。”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用长(下)
说到这里,史弥远抬头,见宣缯满脸地神不守舍。
以宣缯的见识、资历和地位,一向被外人视为史党的重要谋主。这几年来史相的威势越来越盛,按说宣缯在史相跟前,应该越来越得力,也越来越懂得史相的心意。
但近年来史党的利益越来越多地出于海上,于是无数部属都像盯着腥气的苍蝇,整年整月地盯着好处。如宣缯这种专门受命负责与大周外来的人,一年里倒有大半年不是在庆元府就是在海上。
或许视线放出去久了,看多了大风大浪,难以收回来投注到临安府里的精巧判断。以至于此刻史弥远真想和他讨论大事,他却有点反应不及的样子。
一旦蒙古人和北方强敌大打出手,大宋有多少事要做!我史弥远门下有多少事要做!
这时候,管蜀口那些死人做甚?基本的轻重缓急,都闹不明白了吗?
史弥远微微皱眉,但他有事情非得吩咐给宣缯这等心腹,于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蜀口那边,自吴曦受诛,一直动荡不安。之后继任的安丙,也是个心底里想要割据的。安丙去职以后,川蜀叛乱此起彼伏,尤其张福、莫简二贼杀官造反,至少有六个军州的兵士大批响应,十余军州人心动摇,糜烂不堪。分明是蜀中军民百姓意图逼迫朝廷,迎回安丙,继续在川蜀划地自雄,以至于董居谊去了四川两年,事事皆遭掣肘,处处都阳奉阴违!”
史弥远拍拍卧榻的扶手,冷冷道:“董居谊这厮,捞钱的心思重了点。后来聂子述去四川替他,自以为离我远了,办事也没个轻重。但四川本地的这批人既不忠于朝廷,便如人体生出了久治不愈的脓疮。不以利刃及时割除,难道还要等着他们愈演愈烈,危及性命?就算蒙古人不动手,朝廷迟早也要施以斧钺,狠狠地弹压!”
文书上毕竟言辞寥寥,宣缯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不好拿这做由头去和丞相争辩。但在他心底里,就是觉得这情形大有问题,当下又争辩:
“蒙古人毕竟是异族!纵放他们来这么一通,等若自启门户,让鞑子的军队轻易觑探蜀口百年经营的三关五州虚实,这可就……”
“那又如何!”
史弥远有点不耐烦。他略提高嗓门道:“蒙古人和周国是死对头!这两家还都在方兴未艾的时候,斗起来必然血流成河,这对我们大有好处!要知道,我们担心的,从来就不是蒙古人!”
宣缯倒抽一口冷气,试探地问道:“难道相爷有意和北人敌对?”
问出这句的时候,只要史相稍有赞成,哪怕只微微一点头,宣缯就敢断定,史相发疯了。
明面上,大宋自居正统,以临安为行在;北伐收复中原是大宋的大义名分和立国根本,不容反对。但现实是,自南渡以来,大宋就没有从战争中获取过任何利益。而且任何将战争付诸实施的举措,都必然会影响多方的利益,最终带来惨痛的结果。
朝廷不想见到战争,因为战争必然带来武人地位的提高,导致大宋稳定的内部失去平衡。百姓们不想见到战争,因为伴随战争的是血流漂橹,是横征暴敛,习惯于安逸的百姓们承受不了。军队本身也不想作战,因为大宋的军人普遍只为一口饭吃,哪有为一口半饥不饱的杂粮饭,上赶着送命的道理?
至于史相一党的所有人,都是这几年南北贸易最大的得益者。每年里能够传给子孙后代的家财打着滚也似地增长,谁舍得打断这种好日子?
大宋境内只有两种人会跳着脚说要打仗。一种是读书读迂了的太学生,另一种,就是站在他们背后搅风搅雨的货色。那些人叫嚷着战争,目的可不是战争本身,而是冲着史相来的,是想夺权。真要两家打起了仗,宣缯不信他们敢上战场。
所以,两家的和平局势维持下去,不是最好么?
史相为什么非借路给蒙古人?就算没有这条路,难道蒙古人和大周就不会打生打死了?那大周踏着蒙古人的尸骨崛起,两家早就不死不休了。史相暗中授意,让人借道给蒙古,根本就是多此一举。而如果大宋插手其间……天可怜见,这仗根本就没人想打,根本也没法打!
宣缯真不想见到两家和平的势头被打断,更不希望打断这势头的,是史相本人。说到底,所有人支持的是史相,可不是死鬼韩侂胄!如果史相非要往那条路走,就代表了整个政治版图的分崩离析!
不不,不可能,以史相的眼光,绝不至于干出这样荒唐的事!
眨眼间,无数个念头在宣缯脑海中转过,他忽然注意到,史弥远迟迟不语,眼中渐渐显出一点忧虑。
难道说……
宣缯整个人僵了下,压低了嗓音又问:“皇太子的身体……”
史弥远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一日不如一日,很不好了。撑过今年冬天的可能,不超过三成。”
原来如此。
当年史弥远政变诛杀前任宰相韩侂胄,从而取而代之,成为独一无二的权相。在这过程中他最大的盟友,便是来自宫廷内的皇后和皇太子。但皇太子自幼体弱多病,虽然名义上得皇帝授予参政的权力,其实成年累月足不出东宫,还隔三差五传出病重的消息。
与此同时,皇帝虽然从不揽权,却有意无意地抬高沂王嗣子的地位,仿佛将要用他来代替储君。沂王嗣子本人就此具备了一定的影响力,还越来越明显地扯起大旗,站到与史相对立的位置上。
整军经武,收复中原失地,便是最好用的一面大旗。
有趣的是,因为如今控制中原的不再是茹毛饮血的异族,不少高喊正义口号的人因此胆量大了许多。大概他们觉得,异族只会用麻札刀劈头乱砍,而北方汉人其实挺把赵宋官家的威严当回事吧。
史党上下全都明白,这种想法愚蠢至极。
莫说现在了,靖康年间的燕云汉儿就已经不把大宋放在心上了。而此后中原汉儿心向大宋的那批,得到的回报又未免让人心寒。
一百年来,其中的是否对错谁也没法攀扯清楚。随便什么主张,支持的人说出百条道理,反对的人就能说出千条,接着支持的人报之以一万条。看似条条都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其实全都成了一锅粥。
“其实咱们大宋南渡以后,绝少以武力进取。局面建炎年间的将帅们何等厉害,可打仗动辄失败,死伤不计其数,还出现过几万精兵投北的事情……他们究竟有什么用?最终出现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稳定局面,靠的还不是秦忠献公屈己求和,而在金国内部施展纵横挥阖的手段?所以说,大宋的难题,从来不在外界,而在内部;要解决大宋的难题,关键也不是外人,而是内部那些只会高谈阔论,而罔顾维持艰难的蠢货!”
史弥远说到这里,宣缯可就明白了。
他立即道:“过去数年里,我们不得不放任某些人一直高谈阔论。他们已然形成风潮,不断卷入有实力的官员。至于真德秀、魏了翁等人也跟着喊什么练兵选将,甚嚣尘上。往日里,咱们对此等风潮大可以徐徐分化,慢慢调治。但因为皇太子病重,身在风潮中的官员们一旦与皇帝重新立储的意图相聚合……”
宣缯猛一咬牙:“相爷,图穷匕见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过去数年里,史弥远及其门下在获得巨大经济利益的同时,政治势力也扩张到了此前难以想象的程度。包括史弥远在内的所有人,决不允许大权旁落。
何况史弥远本身是靠政变上台的。他对政敌的打压手段之粗暴酷烈,大概只有秦忠献公差相仿佛。宣缯作为他的部下,越是了解这一点,就越不能接受己方的失败。
可麻烦的是,史党在这几年里,营造了太多盘根错节的关联。沂王嗣子真要振臂一呼,这个庞大的分肥体系有太多可供攻讦的地方。
沂王一党嚷嚷北伐倒也罢了,真到了沂王即皇太子位,走上前台了,其党徒必然挥动其它的旗帜,与史相正面对抗。到那时候,风潮绵延不休,史相门下所有人都难以自处!
真到了那时候,史相怎么办?总不见得学习秦忠献公,依靠北方的力量巩固自身权力?
不可能的。
当年秦忠献公能这么做,是因为北方的女真人没有治理中原的信心,所以才出了完颜挞懒这种内通大宋之人与秦相合谋,求南北和议。如今北方的周国……他们的皇帝姓郭,国号是大周,这意图简直明摆着!
大宋自家的阵脚如果乱了,大周会做什么,还用猜吗?
“所以,不能这样下去。不能给这群人拿刀子直冲我来的机会,不能给他们展开督亢地图的机会。”
史弥远重重点头:“我要抢在风潮起来之前,强行把水搅浑!有人想要煽风点火,我就提前把火点起来,逼迫他们应对!”
“现在,赵贵和那小子躲在后头,不允旁人把他的名字放在嘴边。这班人也就不敢明着说自己的目的,只拿着一面主战的大旗乱挥。既如此,我就提前动手,把他的羽翼一股脑儿地赶去江北前线……”
史弥远把锦被一扔,冷笑数声:“不是张口闭口说打仗吗?中原马上就要大乱。想打仗的,都给我滚出临安,去边境防备,看看别人怎么打仗!不是好吹整军经武吗?那就亲眼看看蒙古军和周国的大军,算算要怎么个整军经武法,才能顶得住!不是要收复中原吗?中原乱起来了,他们的机会来了,为什么不去试试?打蒙古人也好,打周人也好,随他们!”
宣缯听着史弥远的话,感觉史相不愧是大宋政坛最顶尖的人物。
史相的政敌们背后站的是沂王嗣子,沂王嗣子背后站的又是谁?分明是官家。
其实摊开来分析,皇太子的病重垂危,等于解除了皇帝对史相长期以来的顾忌。此刻情形不是朝堂上不同政治势力的斗争,而是极度伸张的相权与终于等到机会的皇权之间的斗争。
这斗争岂止你死我活而已?稍有不利,破家灭门都是轻的!
自秦忠献公以后,大宋还没有一个宰相能压制皇帝。但史相面对如此艰难的局势也没有丝毫慌乱,前后谋划既出乎常人所料,又几乎是滴水不漏。反倒是宣缯本人,挺费力才能跟上史弥远的思路。
当下宣缯忙不迭点头道:“那群人既然主战,就只能顺应枢密院和台谏的逼迫,去往缘边军州任职。他们只要一去,万难脱身。而相爷就能赢得时间在临安从容展布,以应对变局了!”
“临安这边,我已经有了成算,但需要时间。所以,中原越乱越好!”
史弥远沉声道:“蒙古人和那郭宁,厮杀的时间越久越好!若两家杀得尸山血海,引发百姓逃亡,边疆烽火连绵不息,那就更好!中原持续乱下去,枢密院和台谏才能抵住压力,把那些人死死地按在边地,再也管不了行在的事!”
“那,相爷需要我做什么?”
“北方周国士马精强,听说时常把蒙古人杀得狼狈。如今蒙古人倾巢而动,我们也要用其长处,别在小事上为难。你立刻去京西约束住赵方,叫他和他的部下让开道路,打开库藏,再撑蒙古人一把!”
“……遵命。”
“当然,也不要做得太露形迹,你懂么?”
“相爷只管放心。”
宣缯恭敬地拜服,倒退出室,细微的脚步声与袍服的摩擦声渐渐消失。史弥远靠在榻上,静静地坐了会儿。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儒雅而颇具威严的面容变得愈来愈狰狞。忽听见风吹动窗棂,他猛转头看向那处,深夜时分,重重帷幄之外,但见浓黑如墨。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摧毁(上)
罗应魁没有死。
他断臂之后,晕厥在死人堆里。蒙古军急于赶路,并未像往常一样严密搜索战场,把伤者仔细找出来补刀。所以竟给他逃得了一条生路。
但他毕竟丢了大半条命。这几日奔走的间隙,他时不时地陷入昏沉,思绪收束不住,总是在想自己这半辈子的经历。
一个生活在川蜀的,普通的大宋百姓,这辈子的生活其实挺艰苦。
蜀地虽然富庶,但因承担的军事任务重,历年来对民间钱粮的汲取都很努力。又因为地理阻隔的缘故,调动钱粮的成本极高。
淳熙年间吴挺出任兴州诸军都统制,从两川运米十五万斛补充军需,结果因为前一年发生地震,道路损毁严重,最终这十五万斛解至兴州,率十余千钱致一斛。负责运输的百姓道死者众,破家者相仍。
当时罗应魁尚未成年,只依稀记得家人的模样,记得家里那座茅屋和屋外的小溪。
光是苛剥倒也罢了,还要打仗。打仗还捞不着好。
罗应魁以饥民的身份应募从军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替上头的官爷做奴仆使唤。一直到开禧二年上,金军进犯,罗应魁随军且战且退,从西和退到黑谷,再纵火烧了河池,退壁青野原,眼看着同伴们死了不知多少,传来消息说,后头的大帅吴曦降了金,要前头将士们放下武器。
其实降也就降了,若能得富贵,韩彦摩并不在乎这些。没想到那吴大帅是个废物,投降的事情办了一半,就被亲信部下们群起诛杀。这一来,罗应魁等人又成了叛军,隔三差五地被上头的将校挑错处拉出去,杀几个。
当兵么,没必要奢求什么,无非受苦和送死。但这么死也太憋屈了。
罗应魁实在受不了,转去做山贼,又撞上川蜀商业凋敝。
也不知为何,大宋不再需要川蜀的马匹了,导致许多连锁发生的商业比如茶叶和药物的交换也随之中止。从利州东路到京西路一线的商贾,如今比大白天上街的耗子还要少见。想要逮耗子的野猫,个个饿得眼发绿光。
罗应魁发现,就算做山贼也得种地,可山间贫瘠,无论如何都很难养活自己。他见过山寨里的老人为了不拖累年轻人,有主动跳崖的;也见过小孩子捱不过冬天,好几个好几个地冻饿而死。
他实在耐不得这样荒唐的苦日子,带了几个老兄弟再一次从军。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分明是在大宋利州路的腹地,居然会出现蒙古人!
就只那一场,老兄弟们全都死了,新的袍泽伙伴血流成河。罗应魁丢了胳膊,带了一身足以让普通人丧命的重伤,还有面颊被拖雷漫不经心地一脚,几乎踢裂了颧骨。他压榨着自己全部的潜力,试图抢到蒙古军的前头。
他在做山贼的时候,就出了名的精通道路地理,又擅长奔走和骑马。
他想要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致,从而通报沿线的村镇和军营,告诉他们,大家又被大宋的官儿卖了,又一波破家灭门的惨剧要压到所有人头上,摧毁他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卑微的生活。
但他很快就绝望地发现,做不到。
蒙古军的行动,怎么能这么快?这么猛?
就在过去的十天里,他曾经看见蒙古人毫不留情地杀死受伤的战马,然后喝下马血,分割马肉,继续赶路。
他曾经看见蒙古人的两条腿像是粘在马背上一样,吃喝拉撒都在马上。只要战马还有一丝余力,他们就根本不需要休息。
他曾经看见,数以千计的蒙古骑兵快速通过某座山间隘口,因为道路过于狭窄又土石松软。有骑士稍欠点运气,就连人带马滚入万丈深渊,发出可怖的轰鸣。
这样的
坠崖不止一次,几乎每隔片刻就会在某段狭路发生,死者加起来数以百计。但蒙古军的骑队里,没有任何人因此迟疑。这些坚忍到可怕的野兽们,只会催马填补上坠崖者留出的空隙,继续急速行军。
他甚至有几次,试图藉着蒙古人渡河的机会抄到前头,毕竟汉水两岸峡谷与盆地不断交错,汉水蜿蜒其间,水文条件和地理环境都复杂到外人难以想象。
可蒙古军中挟裹了许多向导,他们总能在关键时刻给蒙古人提供船只。而蒙古人坐船的那股劲头,就像是急着找死一样,在某些滩头,甚至会有骑士主动跳进水里,让湍急的水势把他们冲击到某个稍稍平缓的地方。
待到前方溺水死者的尸体堆叠出坡度,后方的骑士纵马登岸,继续疾驰。整支军队就像黑色的铁水涌过河流,全不混杂。
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军队!
罗应魁快要油尽灯枯了,他的额头越来越烫,脸色越来越惨白。但数十年艰苦生活打熬出来的底力,支撑他像是癫狂了一样拼命追。数十年积累的人脉,又让他偶尔能拐上岔路,向崇山峻岭间某些零散的绿林人物借用马匹。
还是追不上。一路上,他只看到屠杀和摧毁的痕迹。
这条连接兴元府和荆湖富庶之地的道路,本是他非常熟悉的。但他一路奔走而来,所见之处全都变了样。
他惊心怵目地看到,一座座他曾经吃饭休息过的农舍,如今全都成了一堆堆的瓦砾场。不少摆铺被万马践踏成了白地,很费力才能发现被踏到与泥浆无异的尸体碎片。
经过某些军寨的时候,罗应魁还注意到防御设施被焚烧后留下的遗迹。在遗迹的某一小块地方,有不可胜计的箭矢射击留下的痕迹。毫无疑问,这样密集的射击,没有人能抵挡。
更可怕的是,他只找到了射击的痕迹,偶尔也能发现碎裂的箭翎。但却没有找到过箭簇。
哪怕是深深陷入到墙体土石里的箭簇,也被蒙古人仔细地抽拔出来,以备下一次作战使用。
罗应魁在废墟四周寻找,也只找到少量残破的兵刃和无法修补的衣甲,还没被冻到僵硬的战马的尸体。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军需物资了,也没有粮秣之类留存,一切都被仔仔细细地搜刮一空。
这代表了蒙古军不是他此前想象的那种野蛮人军队。蒙古人哪怕在最激烈的连续战斗和行军过程中,也井然有序。他们派出专门的人手负责打扫战场,收集物资,不遗漏任何一点提升战斗力的东西,不放弃任何一点能有助于他们持续厮杀的东西。
他们已经把战争提炼成了精细的手艺,把手艺传授到了每一个军人的手里,从而自下而上宛若一体,毫无疏漏可言。
罗应魁从没想过,一支军队可以这样彻底地掠夺和摧毁!
这发现抽走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几乎要放弃了,觉得蒙古军想要做什么,都没人能阻止。
其实也没什么好阻止的,蒙古军撞入蜀口的目的,是要通过大宋的国境,沿着汉水去往周国的中原腹地。这支军队与周国厮杀起来,也就不会再宋国境内胡作非为了。
但这条道路的尽头并不直接连通到周国的南京开封府。
在路途末端的一段,因为金国灭亡之后,大宋的京湖制置使赵方积极扩张,所以形成了两国国境犬牙交错的一段。韩彦摩恍惚间觉得,自己应该再加把劲,或许可以提醒这一带的宋军,让他们主动撤离,不要和蒙古人正面放对。
这个想法支撑着他,让他今早清醒过来以后,催马在林地里急赶了三十余里的路,将将贴近了蒙古人的后队。
最终他看见,蒙古军行经的道路旁,停着不下两三百驾车辆。车夫杂役不知所踪,但车辆本身,都是被有意识地依
序摆放的。最前头的车辆上,堆着一人多高的干草垛,然后是一袋一袋收拾好的干粮,再后头是捆扎起来的箭矢。
这样装满军用物资的车队,足够支撑上万人打一场大仗,只有极具实力的边境巨镇才能一下子拿得出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早都安排好的么?
在蒙古人肆意屠杀,造成可怕伤亡的同时,大宋唯恐蒙古军的力量不足,还在这里紧急提供物资支持呢!
这是什么道理?世上哪有这样的做法?这是什么荒唐世道?
罗应魁只觉得胸口一阵翻腾,像是有邪火在烧。
这股火烧得他没法策马,也没法思考,最终没法呼吸了。他整个人向前扑倒,用仅剩的胳膊揽住马颈。
马匹吃了一惊,跳动了几下,然后开始奔跑。跑了一程,飘扬的马鬃被热气腾腾的液体淌过,而马背上本来带着热气的骑士,渐渐变凉,凉得像冰块一样。
有只麋鹿被奔马惊动,窜出林子。
冬季的原野甚是疏阔,可供藏身的灌木丛大都凋落。麋鹿四顾彷徨失措,转过身斜刺里越过林地,向远处的溪流逃窜。
里许开外,有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不很高,但是在平坦旷野上甚是显眼。山丘上,赵方背靠着一株歪扭老树,凝视着蹦蹦跳跳的麋鹿,咳嗽了几声。
就在今年上半年,赵方还有精神深入大周境内,到开封府与大周军方的主事之人谈判。可现在,他好似中了什么邪术一般,快速地衰老了,本就瘦削的身体简直像塌陷般,全靠嶙峋的骨骼支撑着,面容更几与朽木无异。
他用嘶哑的嗓音道:“你去回报史相吧……”
才说了半句话,他就露出了痛楚的表情连连喘息。隔了许久,他才继续道:“告诉史相,路已经让开了!库藏也都拿出来了!”
旁边风尘仆仆的宣缯郑重施礼:“赵葵、赵范两位公子在临安,会有郑文叔照应着。郑文叔在做峡州教授、湖广总所准备差遣的时候,与两位公子都很熟悉,必不慢待……”
见赵方的脸色愈发凄苦,宣缯又道:“郑文叔刚升了国子学录,两位公子随他就学,也好认识行在的年轻俊彦,于前途大有裨益。日后出将入相,等闲事耳。”
赵方恍若不闻,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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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摧毁(中)
“李家郎君,许久不见啊!”
“拜见李老爷!李老爷的面相愈发精神了!”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中,有人冒了句:“这次怎么没有看到贾老爷同来啊?”
另一人猛扯先前说话那人的衣袖,低声道:“李老爷常驻行在以来,贾老爷别有差遣,已有数年,他们已经许久未谋一面了!”
先前说话之人悚然一惊,这才想到眼前那位虽曾盯着贾似道的名头行事,终究是大周派在大宋的高官。且那段经历令大宋的不少高官尴尬,公开场合万万不能再提。
好在李云并不为此感到尴尬。有传闻说,他去淮南见到贾涉的时候,会半开玩笑的摆出以子对父的礼节。在淮南如此,在临安行在他就更不在乎了。
他笑着伸出手,点了点那个面带歉意的商贾,转而起身,站到厅堂中央:“诸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不对你们藏着掖着,也不说客套话!这次我匆匆赶来临安,就谈一件事情,那就是钱!”
李云的目光扫过屋里每个人,沉声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大周自建国以来,最大的敌人就是北方的黑鞑子,这些年来缘边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到今年更已经大战!打仗就要花钱,花很多钱。各位,陛下需要老朋友的支持,就像在山东沿海、在高丽国,都需要各位支持一样!”
大宋的豪门富商本就多有富可敌国的,这几年尤甚。光常驻临安的巨商及其手下从业之人,总数就超过十万。论财力,他们远远凌驾于世上任何国家。大周在沿海几处大港口和船厂的兴造,乃至在高丽国的大肆攫取,其实都少不了与他们的合作。
合作久了,双方还真有几分交情,彼此也知根知底。
比如此刻,有个面貌朴实的汉子跟在李云身后,全程一语不发。众人都知道是大周那边新搞出的花样。因为许多大周中下级军官也出钱组成了团队,参与港口投资,这是士卒们选出的代表,专门负责到南方审查的,尤其要确定海路运量逐年提升的比例,是否如先前预测。
大周以武立国,把丘八的地位拔的极高。早前还是些军头抖威风,这两年就连底层军人也开始跑到大宋境内横行。宋人多半看不惯这德行,但在商言商,为了钱无视就好了。
“李老爷!”庆元府有名的大海商章恺看了看左右,起身问道:“大周要用钱,我们这些人一定是支持的。毕竟大周赚钱的时候,可从没落下过我们……”
此言一出,周围哄笑一片,众人纷纷点头。
“但北面这次打仗,具体是怎么个情形?贵国的皇帝陛下要多少钱?用多长时间?怎么偿还?或者,用什么样的战利品相抵呢?”
“对对对……”
与章恺熟悉的庆元府商贾们都道:“我们和章老爷一个想法。钱不是问题。李郎君这几年带携我们,我们也都晓事。不过,若能有个清楚的章程,那就最好!”
“对对对……我们淮南各家,和贾老爷最熟。这会儿自然也唯贾少……啊不,唯李老爷马首是瞻。章程定了,我们立刻遵照着办!”淮南的商贾首领、靠与贾涉勾兑走私起家的谢国明也跳了出来。
“我们福州各家也是这样的!”
有一名巨商站起来,顾盼自雄地道。李云知道,虽然史相是庆元府鄞县人,但因为庆元府就在行在诸君的眼皮底下,所以史相自己的商业利益,更多地委托给福州知府胡榘和史相的侄子史嵩之。几年下来,福州的商贾,反倒比庆元府的商贾腰板更硬。
“章程自然是有的。”
李云拍了拍手,立刻有人从后堂转出,给在场众人各自发了簿册。
他笑道:“各位请看。李某在大兴府,和大周的皇帝陛下、诸位贵人都商议过了。这场要狠狠地给蒙古人一点颜色看,所以随军调往草原的,有大量新造的火器,包括前阵子给诸位演示过的那几样军国重器。这就代表了六百五十万贯以上的专项支出。其中半数,会在天津府募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看众人神色,继续道:“诸位都是老朋友,许多还是上海行、天津行的股东,有了好事,我绝不会忘记各位,所以从半数里,又抽了半数出来,一百五十万贯,交给各位。”
若在早年,就算大宋富庶,百万以上的数字也不是随随便便开口就谈的。岁币才二十五万!
但这会儿大家都阔了,脸色都没变,只是有好些人直接往簿册后头翻,想去看看大周答应的好处是什么。果然那簿册后头,有复杂的算式计算利率,又有密密麻麻罗列的一行行,都是彻底摒除北方威胁以后,可以大加扩充的产业名称、位置和大概的估价。
很显然,打完仗以后,大周是不会直接还钱的,而是要拿这些产业来充数。这是好事啊!
单一次的生意,哪及得上持续生钱的产业?
果然打仗才是这世上捞钱最快的来路!大周用大宋的钱打仗,大宋靠大周的战争发财,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众商贾心头微微一喜,当下俱都无心在此盘亘,而想着赶紧回去,找可靠之人核实这簿册上列名的产业。
李云也不多留他们,当下示意送客,又道晚上在玉津舫置了酒宴。
闹哄哄散场的时候,商贾们彼此攀谈。有个扎根临安本地,颇具背景的商贾随口道:“在这两天里,朝中那群鼓唇弄舌之辈被史相门下的各位猛烈弹劾,全然顾不上我们……我们正好乘此时机,把事儿办了!”
说话的时候,李云隔得远,没注意。章恺正好在旁。
随着皇太子的身体越来越差,围绕在沂王嗣子身边的政治势力最近日趋活跃。史相所控制的台谏官们为了应付他们,也已经用尽浑身解术,这倒不算什么新闻了。
大家也都知道,因为站在沂王嗣子身边的,多半都是朝中不得志、不得用的一批人,还有几个学问人物、书生领袖。他们既然不接触实务,所以调门总是唱得极高,立场总是摆的特别正。史相门下颇多有才无德之人,破绽也确实多,应付起来左支右绌,吃亏在所难免。
要说政治上的是非,商贾们并不关心。但沂王嗣子一党为了攻击史相,三句话不离北方强邻的威胁,对彼辈在史相的羽翼下捞钱很是不利。故而商贾们普遍偏向史相多一点,日常谈起谁谁又有高论,总是不屑。现在听说台谏官们占了上风,这倒少见。
章恺随口问道:“弹劾他们什么了?”
那个临安本地的巨商答道:“这次是说,言必称整军经武以待时的人,真到了要用他们的时候,其实既无胆也无能,并不能为朝廷分忧。”
有人想了想,恍然道:“当年汉朝博士狄山主张与匈奴和亲,结果汉武帝作色,责问狄山能胜任边地一郡、一县,一障间么。狄山被迫上任,转眼就被匈奴斩了头去。史相这是反用了典故,想把沂王嗣子的羽翼都支到边地军州去,远离朝廷中枢?”
好几个人同时摇头:“想法不错,奈何四海升平,边疆安定的很,并没有需要用武之所。难道能把他们扔到岭南,剿海寇去?那也没几个差遣可用啊?”
旁边有人笑道:“若咱们的北方边地忽有烽火,莫说几个差遣,拿出几百个差遣填人,也是易如反掌……朝堂里唱高调的碍眼货色一扫而空,哈哈,哈哈。”
这话未免太过荒唐,引得了众人发笑。
史相对于政敌,自然是酷烈手段百出,必欲诛除而后快。但与大周的往来贸易,是史相一党的底气所在。两国边境若有动荡,对史相自家的财源和执政的基础,都是摧毁性的打击。而且沂王嗣子毕竟不是皇嗣,史相纵有雷霆手段,何必用得这么急,这么明显?
孰轻孰重,商贾们都明白,何况明断如大宋的宰相呢?
众人随口谈笑着,各自散去。
章恺却寻了座无人花厅,单独绕过后头走廊去寻李云。
听他说了一通,李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的意思是?”
章恺咳了几声:“当初让我到大宋行事,明明说好是三年,可三年之后又三年。天天疑神疑鬼,我头发都白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冒出来就收束不住……”
“啧,你就直说,有什么想法?”
“史相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朝堂上这几日的闹腾,必有其缘故。会不会……在哪里发生了我们还不知道的事,导致临安的局势丕变。而史相为了某个关键,不惜在边境……”
李云何等聪明?立刻想到了章恺所指。
他嘶嘶地倒抽冷气,有点想笑,又真有点担心:“那怎么可能?不至于吧?就算宫里那个病秧子支撑不住了,史弥远哪有这般底气?宋国又哪还有敢挑事的边将与他配合?”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还是让人查问下,以防万一的好。”
李云点了点头:“我自省得。你且去,莫要露了行迹。”
章恺拔足要走,忽听后头廊道上橐橐的脚步声急响,然后有人不管不顾地拍打房门。
这也太没规矩了。
李云皱眉喝道:“什么事!”
外人有人沉声道:“有密信送到……甲字第一号适才亲自送来的,让我立刻转告。”
章恺略退开些。
他自己就是大周安置到宋国的暗子之一,也有个用来传递密信、指代身份的序号,却是从乙字开始的。很显然,这甲字第一号是安置在重要人物身边,担负绝重任务的。这种密信的内容,自己不听也罢。
下个瞬间,他便看到看过密信的李云脸色骤变,仿佛见了活鬼。
章恺下意识地问了句:“可有妨碍?”
李云的手有点发抖。深呼吸了好几下,他才涩声道:“甲字第一号,是我早前奔走于史弥远门下时,在他府里重金收买的一个亲信管家。”
“这亲信管家说了什么?”章恺的心脏猛跳两下:“难道我猜准了?难道宫里真出了事,而史相为了放逐政敌,遣人在我大周的边境挑衅生事?”
李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皇太子确实病重,史弥远也确实遣人在我大周的边境挑衅生事。”
“谁?难道是赵方?还是崔与之?又或者,安丙被调回四川了?”
“是蒙古军。”
“……”章恺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又或者脑子糊涂了。他瞪着李云:“什么?”
“是蒙古人。史弥远勾结蒙古人,允许蒙古军一部精锐借道利州东路,直攻向中原!”
“史弥远难道疯了!?”
“他没有疯。他只是没有见识过蒙古人的厉害!他只是蠢!”
李云猛地敲响案几上的一枚铜磬,顿时惊动外头的部下们。随即他向章恺摆了摆手:“我这里,要十万火急向北传讯。你也帮一把,有什么信鸽、快船、私设的驿站驿马,全都用上!迟恐不及……他娘的已经来不及了!”
“好!好!”
章恺转身就往外跑。他只顾看着前边,没提防脚底,被门槛绊了下,一路踉跄着出去了。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摧毁(下)
在高速行军上万骑队之前,一切生灵都是猎物,而且任凭猎物如何努力,任凭它们想要抵抗或者逃走,都只有一个结果。
此刻道路旁,成排成排堆积的尸体证明了这一点。
道路后方,清晨的阳光下有黑烟升腾。那是因为今天凌晨的时候,有群躲在隐蔽窝棚里的农人被发现了,蒙古人试图放火把他们熏出来。结果天干物燥,火势很快失控,烧了半座村庄。
村里的居民四处逃窜。他们都很熟悉周边地形,所以受命追逐的五十名骑兵花了点工夫才将他们围拢起来。为了泄愤,骑兵们用绳索捆住男人的手臂,把他们栓在马尾上拖曳至死。女人的待遇好些,无论老幼,都是和蒙古勇士一起经历快乐后,再被弓箭射死的。
回到村落禀报的时候,带队的百夫长因为没留活口,捱了千夫长好几鞭子。好在蒙古人经历西征的锤炼之后,对如何搜刮很有心得。哪怕没人指点,他们也能通过马匹践踏的回声找到隐藏的地窖之类,搜出把村民们偷藏的粮食和用罐子装的一点铜钱或布匹。
骑队行进的时候,拖雷看见有蒙古人拎着最后搜出的一些财物和粮食,说笑着走回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轻松、自在和惬意,完全没有经历长途奔袭后的那种疲惫感。那固然因为蒙古人天生的强韧体格,也源自于在西域攻破无数国度,不断确证自身强大而养成的强烈自信。
他们觉得,被杀死的人和畜牲没有区别。这些人的命,这些人所积累的财富或其它一切,最终都必然给蒙古人享用。而战争就是理所当然拿取这些的过程,和自己身在家乡草原宰割牛羊没有任何不同。
这种想法一点没错,强者正该如此,此行的目的本也如此。
“四王子,宋军一部就在南面十里监视咱们。要不要派些人去,把他们驱散?”
“不必。他们不会动的。宋国最有权势的大人物严令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和我们冲突。”
“可是……”
“放心,就算将士们杀人屠村,也一样。宋国的官儿关心的是自己的官位,是中枢对他们的观感如何,不会在乎底下的事。”
话虽如此说,拖雷坐在桥边,向骑兵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速通过桥面,别为了一点零碎的好处耽搁时间。
这里是小商桥。
拖雷听说过这个地方。
往久远处推,这是宋国一位勇将与女真人鏖战之所;而往近处回忆,这是宋国负责京西一带的大帅赵方,上次挥军中原时通过的要道。
时隔四载,又一支军队越过此地急速北上,但不是永远畏首缩尾的宋军,而是长驱数千里,犹自斗志高亢的蒙古军。
天气很冷,据说比往年都要冷。小商桥前后的道路都有积雪的痕迹,河道也结了冰,足能通行载重的马匹。放在宋人眼里,这大概是很严酷的气候了,但对蒙古人来说,这天气和日常习惯经历的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可以称一句舒适。
在这样的环境里,所有人都精神十足,只觉浑身都是力气。他们行军时都忍不住拔刀挥舞,嚯嚯呐喊。连带着马匹奔驰也起劲。
寻常的军队,轻易不会纵容士卒散开掳掠。一旦士卒的口袋里装满别人的财物,手里沾满以发泄、虐待为目的的鲜血,这支军队短期内就无法集合起来,听候号令上阵厮杀了。
但蒙古军与寻常的军队不一样。蒙古人来自贫瘠的草原,没人有真正的产业,也没人懂得怎样经营和积累,所以他们对掳掠和缴获的渴求,比任何人都要强得多。蒙古人庞大军队的唯一支撑就是征服和掠夺,像是永远填不满饥饿胃袋的狼,永远也不能停止杀戮。
拖雷在参与西征的时候,曾经觉得这
样不好。
他和他的部下的契丹人、女真人和汉儿们都觉得,应当想办法在新征服的土地上建立完善的制度,进而建设起一个能够源源不断产生财富,而又令上下各安其位的国家。
但这个想法只实施了一半就无疾而终。
成吉思汗不希望拖雷过度扩张权势,更不允许拖雷当真建立起国家体制,把蒙古人的杀性和暴虐,消耗在体制的运行上。而拖雷则在回到东方的两年时间里,想通了更多的道理,他发现,要建立一个完善的国家,太难了。
要轮体制的完善,这世上没有任何国家能与大宋相比。可大宋绝对有问题,而且已经病入膏肓。
拖雷先后伪托了多个身份深入大宋,他做过护卫,做过商贾,当过坐地的员外,由此他接触了大宋的方方面面。在他看来,无论赋税,户籍,还是官员和地方的管理、军队的训练和运用,大宋到处都有妥善的制度,可到处都是一团糟烂。
再到上层,那就更可笑了。
官员们只顾着打嘴仗撕咬,皇帝躲在皇宫里装聋作哑,而宰相为了自己的地位可以丧心病狂,不惜任何代价。
这种国家,和被蒙古人按在脚底踩成烂泥的花剌子模相比,有什么不同?
蒙古人的大敌在中原,眼下还没闲工夫理会。哪天灭了周国以后,只需要轻轻的一脚,就可以把宋人的空架子碾碎,让他们全都跪下来做奴隶。
如果拖雷在西域完善的制度,最终却让蒙古人变成了宋人这样孱弱的性子,那可真就完蛋了。
所以拖雷身在宋国,更注意盯着的,还是盘踞中原的大周。当然,大周与宋国相比,实实在在地强多了。
大周有一点和也克蒙古兀鲁思类似。那就是,大周同样是军队建立的国家,同样以军队作为核心。大周的军队训练有素,大周的武人得到良好的待遇而且满怀骄傲,他们是蒙古人可怕的敌人。
但大周也有大周绕不过去的弱点。
他们的军队固然强悍,却骨子里扎根于土地,不能脱离大周的土地、大周的百姓而存在。为了维持这支军队,大周的皇帝郭宁每年都要支出巨额的财富;为了汲取财富,他们必须催促贸易的发展,进而带来百业之繁茂。
虽然许久没有亲自踏入大周的国境,但拖雷从行商们的口中了解信息,不断勾勒着大周现在的模样。
那些道路、仓库、工场、榷场、驿站、马场、车场、码头、船厂等等,是如何被建造起来,如何分布,如何运行,拖雷一直都很关注。于是他也就明白,这些东西组成了大周的根基。而它们一旦被大规模的摧毁,对大周来说,将是致命的。
这种状况,和蒙古军上次入侵中原时完全不同。
上一次的中原在女真人治下。女真人用苛政和重刑把农民绑在田亩上,女真贵族全无付出,只需要趴在农民身上不断吸血。这导致了民间愈来愈凋敝和困苦,而女真贵族们越来越富。蒙古军在那时候的肆意破坏,简直像是替郭宁的武人集团割去杂草;蒙古军杀掉的人、摧毁的城市和村庄再多,反而给大周腾出了腾挪施展的余地。
这次可没有杂草能用来挡刀了。
大周已经在院子里建造了太多东西,而这一切,在蒙古大军斡腹时都是软肋。他们在北方边境的乌龟壳有多硬,软肋就有多软,软肋治下的血肉就有多么肥美可口。
那么多的目标,蒙古大军轻而易举就能摧毁它们。进而摧毁大周的民生、摧毁他们与宋国的贸易往来,摧毁他们为军队提供物资的可能,摧毁他们庞大而精细的运输路线。连带着,能摧毁许多大周军人积攒起的家业,让一个个的周军将校和普通士卒,都直接血本无归,让他们回到一贫如洗。
当十万火急折返中原的周军主力,看到被摧残成废墟的中原,他们会不会脚软?
他们还能打仗么?恐怕最强大的敌人,瞬间就会变成最虚弱的敌人了。到那时候,说不定无需成吉思汗的主力相助,拖雷所部就能打出一个大胜仗呢!
“身在我们正面的,是我们的老对手、大周的南京留守郭仲元。因他的副手尹昌年初抗命,连带着许多军官都受牵连,被撤了职。经历动荡之后,指挥不灵是必然的。此时诸城守军各自为战,郭仲元能自如调动、与我们野战的本部兵力,最多两三千。这么点人敢露头就是一个死!我亲自带人对付他!”
“遵命!”
“至于你们,突入大周境内以后不得停留。各部按照先前的吩咐,以三百里为限,到处分散杀掠。大军不准聚集一处,也无需攻取任何城池,我只要你们彻彻底底地扫平城外的一切,去杀人,去放火,像沙暴覆盖过草地那样,像狼群涌过牧群那样!这是大汗亲自吩咐的任务,违令者,立即处死!”
“四王子请放心!”
眼看着整场斡腹行动如此顺利,拖雷越来越有威严,而千夫长们对拖雷越来越尊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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