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四章 释放(下)
适才郭宁隔墙倾听,听到这一段后才放心离去。他缓步走到自家内院,没话多少时间,吕函竟能提前晓得靖安民与他人的谈话内容。
都元帅府里发生的事情,什么都别想瞒过这位与郭宁一同白手起家的皇后。
对此郭宁并不惊讶。莫说一个小小都元帅府了,放到整个大周范围内,也是一样。
当年郭宁起兵,许多家属妇孺,都是吕函在照顾。后来军人里没有成家的,也有许多是吕函帮着张罗婚事。
吕函当然没有亲眷可供联姻,但为此认了不少义姐义妹,结下了闺阁间的情谊。
到如今,这些都是信息的来源。郭宁对此,很是满意。在他看来,唯有吕函耳聪目明,能代替丈夫去听去看,作为另一对眼睛,他才能够真正放心。
作为真正从底层起家的开国皇帝,郭宁亲身经历过部属分崩离析,也亲身体会过一个首领面对着部下们涌动的人心,要权衡起来多么艰难。
所以他从来都把极大的精力用来在收束和掌控人心,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汉儿军人当年在女真人眼中,仿佛猪狗一类,用来填沟壑的消耗品罢了。
摆脱这种悲惨的命运,为自己和后代换取富贵,是他们最大的梦想。郭宁给了他们想要的,这才赢得了他们的效忠。
为了保证军队始终可靠,郭宁还通过大量的军校反复灌输忠于国家的道理,不断抽调军中骨干到身边的禁军系统,日常施展解衣推食的手段。
可惜这世上从没有永远不变的忠诚。军队里依然会出现自行其是的苗头,军人集团基于自身利益,也会生出自己的想法。
郭宁不可能因为一场大梦就凭空超脱时代,他营建再多的军校,搞再多的思想教育,也不可能把军队变成后世那支人民子弟兵。
军队集团的欲壑难填,其攫取利益的渴望,仿佛不断捕杀猎物的兽群。
某种程度上,这种贪婪正是军队战斗力的来源。郭宁最多只能做到依靠情报机构,严密地监察军队,但却不可能对军队大动干戈,彻底清理军队里为数众多的刺头。
因为那就等于自家操刀去阉割军队的野性,摧毁军队的战斗力。把军人集团里一拨拨实力派和渴求利益到出格的人物被释放到海外,短期内能够遏制军队失控的风险,满足武人勋贵的胃口,同时把军人集团的破坏力释放于海外。
这便是好些亲信臣下反复筹谋而出的最佳策略。但很显然,站在吕函的角度,立即看出了这种策略的负面影响。
这时吕函托着腮看郭宁吃饭,见丈夫狼吞虎咽,她的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幸福感觉,就像个普通殷实农家的年轻妇人。
但这普通妇人言语中谈的,又是极关键的军政大事。
“你知道的,我的那些姐妹的男人,未必每个都坐到高位。好些人的本事只在刀枪上,没什么经营家业的脑子。所以这数年来,大部分军户过日子靠的,还是朝廷赐给的田地,顶多加上某个官营商行的分红。”要为数量巨大的将士们统一分配军田,真不是容易事。
几个官有商行的分红更是每年都要按照年资,军职,军功来计算调整。
兵部和都元帅府为了这两件事,长期养着几百个账房先生,算盘珠子噼噼啪啪地从来不停。
吕函提起这两桩事的口气,却不那么重视,郭宁忍不住回了一句:“这也不少了。”
“是,这也不少了。较之于当年在女真人治下的苦日子,好得太多太多。参股商行的分红数量也不少,足够一个普通士卒供养家中数口人,过上殷实生活。可将士手里拿到的,毕竟比不上那些会钻营的。”吕函微微皱起眉头,道:“如今北疆各处军堡,每月都有补给车队和商队往返,有家书和邸报往来。偏厅里那伙人,在军中也有的是同僚、旧部。靖安民要求他们大张旗鼓,那消息短期内必定传遍各地。很多人就会想,这帮满脑子钱财的人,都得了好处;凭什么忠于国家、忠于皇帝的憨实汉子就要在寒苦北疆熬着,随时和蒙古人玩命?”郭宁把粥碗放下,打了饱嗝。
适才陪着左右司的吏员们简单吃过一些,肚里已然半饱,这会儿再想表现得积极,奈何肠胃容量有限。
“你的意思是,这个消息一旦广为散布,边疆武人们会普遍地羡慕,都想往海上去?不愿意留在前线吃苦?”吕函点头:“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咱们年少时,在乌沙堡耳目闭塞,压根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只道兵卒生来就这么艰难。饶是如此也总觉得,女真人让我们汉人顶在前头与草原各部恶战,自家去南朝宋国尽情撸掠,甚是无耻。六郎你记得么,有一次你奉命打猎回来,正逢着指挥使吹嘘早年在南朝的事迹……你做了什么?”
“还有这事儿?”郭宁一时还真没影响,想了想,才哈哈大笑:“我让吕素往猎到的黄羊撒了泡尿,然后献给指挥使。晚上指挥使把羊肉烤了吃了,只当有些羊骚。”
“是啊,我们那时候尚且如此。北疆将士们与我们,又有什么分别?将士们本来都以为,朝廷以海上所得的财富倾注于北方,而立功受赏的机会也在于北方,现在忽然有人大肆宣扬说,朝廷拿下了高丽,后继将动用几万几十万人去海上直接捞取好处……”吕函抬高嗓门:“那么多人都去吃肉,谁留下啃骨头?谁还愿意留在北方吃苦?军心一定会乱!靖安民这番话,是谁出的主意?”听得母亲猛地大声,正在对岸沙滩玩耍的郭靖回过头来看看。
“不关老靖的事,这是此番巡视西京时,与诸将商议的结果……我这不刚回中都么?还没顾得上告诉你……朝堂上也没几人知道。”郭宁向儿子做了个鬼脸,对吕函解释道:“年初一场胜仗打完,咱们在草原上控制的地盘大了很多。但数千里防线和新增的后勤通道,处处都要留置大军。光是西京北面东胜州一线,如今就维持着二十个都的正军,三万人的民夫,还有车驾三千多辆,挽马将近一万匹。再新设屯田军堡,更需巨额投入。”
“那也无可奈何,我听李云家的婆娘说,财政上尽可支撑得住。”
“我大周的财力,比金国强多了,支撑自然没问题。问题是,后继如果持续扩张,要对付的不止蒙古军,还有茫茫沙漠的死亡之海,消耗会大上十倍,那就真的办不到。所以我们打算放点消息出去,假作削弱北疆驻军,争取在今年秋冬时节吸引蒙古人来……让他们先吃吃大漠的苦头,而我们以逸待劳,打几场轻松愉快的仗。”
“原来如此……这是做给蒙古人看的?”吕函对军务没什么心得,闻听狐疑道:“年初时我们刚打了胜仗。蒙古人在草原上又没足堪指挥大计的主心骨,未必会主动杀来吧?”
“会来的。”郭宁道:“大同府和京兆府两处,都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那蒙古大汗铁木真,已经回到草原了……蒙古人憋不了多久,必有大举。”
第九百七十五章 邀战(上)
夏秋之交的时候,一支混用马车骆驼的队伍,迤逦抵达了大兴府。
商队规模很大,随行除了车夫、向导、账房、工匠、厨子等专门人手以外,还有大批临时随行的蒙古壮丁和得到军府特别允许,携带强弓硬弩的骑马护卫。
而伴随着车队行进的,还有相当多的牧群。
这种商队的运行路线动辄深入草原和大漠,来回一次需要大半年,每年只走一趟,一趟就带来巨大的利益。整个北疆,能有这样规模的商行,不会超过十家。每一家都是来头极大的,也是从河北到漠南,许多人趋之若鹜投效的好去处。
便如此番商队从北方回来,一路上都陆续有人投效。这些新投效的人,则被安置于一位同样新来的押队部下。
押队名唤杨沃衍,早前是被蒙古人挟裹到北方的汉人奴隶。后来因为大周的一位贵人北上,被蒙古人袭击,杨沃衍带了自家的同伴前去援救,立了功劳。
不久周军深入草原扫荡,解救了那位贵人,也带携了杨沃衍等人一把。杨沃衍就此从蒙古部落里脱身,又被贵人推荐,先在商队里做些琐碎事情。
杨沃衍性格坚韧,说话办事都很有一套,商队返程之初他还只是个普通伙计。但将近中都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押队,算是整个商队里十个手指数的过来的大人物了。
商队所经之地,新招募的人手,来历难免有点复杂。这是因为随着边疆不断往北推,从河北到漠南的局势愈来愈稳定,本来活跃于山野的蒙古小部和零星土匪马贼,乃至一些地方市镇的无赖地痞都在找出路。
这种人能在北疆酷烈环境中挣扎出来,自然有其本事,也有其作用。但终究是新投靠的,野性难驯,根本不懂得规矩。一路上能压服他们,将他们顺顺当当地带到中都,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不过看杨沃衍的模样还是行有余力。
行程的最后两天,正好赶上一场沙尘暴。整个大兴府的城外,到处都是土黄一片,官道全都被砂土覆盖了,只剩下官道两旁的行道树能指引方向。官道旁的人家屋舍也大都被覆盖成土坷垃颜色,农田也只有一星半点的绿意显露出来。
这样的场景在北疆并不鲜见,每次发生,都会导致许多地方的牧群逃散,也会影响屯田区的粮食种植。不过,这比起更严苛的黑灾和白灾,又算不得什么了。
杨沃衍倒不晓得,来到大兴府也会遇上沙尘暴。不过,越是接近大兴府,官道旁边负责养护和协助商队转运的人越多。商队里有几匹马奔散了,便是那些人帮忙寻了回来。
某几段道路上,还有驿夫模样的人群聚着,他们兴冲冲地拿着铲子铲起砂尘转运,看样子是要用以填补夯土道路上被往来车辙压出的印痕。
这就很聪明了。被风暴卷落的砂土天然就被剔除了杂草杂物,而且坚硬砂砾的比例非常高,是最适合用来回填道路的材料,也适合用来夯筑建设。
杨沃衍还以为,这是北疆之人独有的秘法,原来中都这边也会,还能随时调集这么多人。
车队今日的安排已经通知到每个人了,将从西北角的会城门进城,往羊坊店歇脚。
所谓羊坊店,是白云观以西,崇寿寺以东,在广源坊北面新辟出来的商业区。因为主要面向往来北疆的客商,所以贩羊的尤其多,举凡羊肉、羊皮、羊毛无所不包,还有容纳数千工匠的大型工场,负责给毛毡或皮具做精加工的。
当然,做羊肉的馆子和有各色风情的娼馆也赫赫有名。
距离城池还有十数里,就有不少商队伙计和护卫激动起来。谈到进城以后的娱乐活动,队伍里笑声此起彼伏。有条汉子亢奋异常,跳上大车叫道:“这次老子攒够钱了!我要让十个婆娘下不了床!”
话音未落,底下就有人哀叹道:“你糊涂了吧!这事哪用攒钱?攒的是腰子啊!”
队列里的人都哈哈大笑。好几人都说,钱真不是问题,哪怕大家凑份子,也要让他一展雄风试试腰子,绝不容半途脱逃。
说着笑着,大家打起精神赶最后一段路。奈何车队进城的时候,正有另一支商队的车队同时抵达。沙尘暴里大家的视线都受遮掩,发现的时候,两个车队已经混到一起了。
城门处的甲士首领骂了几句,拿着两份文书翻来覆去地看,说两队混在一处,没法查验人头。
车队中人也抱怨怎么还不能入城,前后躁动了好几次。两个车队的管事拼了点散碎钱帛,满脸堆笑地奉请甲士们吃酒,居然还被拒绝了。
好不容易把队伍分开理清,甲士们又仔细验看过所文书,再抽查盘问了几个伙计。最后还把两边商队里新登记在册的成员聚集起来看过。
其实这能看出什么名堂?要查族群不同吧,现在替汉人干活的蒙古人太多了,军队里面就有好几千。要查是否安分良民吧,更没查头。过了居庸关,就只有各地军屯才有版籍记录,而投效商队的汉子或多或少干过黑活儿,手上有人命的也不在少数。
再说,偌大的中都城,十二座城门每天数十万人进出。真要一个个查,什么事儿都干不了了!
眼瞅着商队成员们脸色越来越难看,后头等着进城的队伍也越排越长,甲士首领最终宣布放行。
进城数百步以后,车队管事哼哼地道:“都商税务司的老爷们查税也没这么严!偏是把门的小鬼最难伺候,每次都烦人的很!”
正在编排军爷们的当口,道旁的一座酒肆二楼,有人挥手连连叫唤。
商队管事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转头对杨沃衍道:“老杨,来,我带你认识认识商行里的老资格们!”
原来这挥手的,是商行里一个得力的掌柜。此君早年在军队里做到都将,后来断了腿,这才退下了另外安置。管事向杨沃衍介绍道,此君虽然退伍了,但在军队里的关系很深,门路也广。北疆各处屯堡最近急需什么,或者有什么新鲜的产出,他都能早早知道。
这样的人物,就连官衙都不敢怠慢的。几名管事让部下继续带着车队去羊坊店,自家顾不得风尘仆仆,慌忙加快脚步,往酒肆楼上来了。
到了楼上,才见厅里摆了三桌,坐得满满当当,商行里几个有地位的大掌柜都在。管事们慌忙满脸笑容地向前问好。坐下谈说几句,才知商队沿途晓行夜宿,没特意打听朝廷动向,其实有一桩事,早已经传遍了各地。
不久前高丽国权臣病逝,国内出了好一阵乱子。好在大周这边投闲置散的前任南京留守尹昌恰逢其会,出力平定局面。被权臣拥立的高丽国王随之退位,还移居到了大周。高丽国内新君登基,将国书发到中都,承诺了几件事。
一是高丽国将赫赫有名的碧澜亭礼成港完整地交给大周运营,对汉人在礼成港的建设和居住,高丽国从此不再限制,从礼成港到开城的水路两侧各二十里范围,都由大周自行驻军管束。
二是对汉商进入高丽境内活动的,高丽国从此不再限制,视同高丽本国之人。
三是对大周货品贩入高丽的,高丽国从此不再限制,只消通过礼成港方面的允许即可。
四是对高丽人进入大周境内务工、求学、经商的,高丽国不再限制,入大周者,遵循大周的法度即可。
五是高丽与大周共同展开对日本的贸易,并将在高丽国南部选择适当的港口支持对日贸易和对宋国海运中转;但对黄金、白银、硫磺等特殊物资,交易权限和分配额度,全由大周委派官员统一掌握。
要知道,高丽有上百万的户口,三千里江山的产出。与其药材、人参、瓷器、手工艺品、香油等特产相比,漠南草原的牛羊畜群价值未免不如;与其国内源源不断的货物需求相比,漠南的蒙古千户手面再大,也赶不上。
另外还绕不过去的,是货物运输的成本。高丽仰赖海运,货物从天津府船运到礼成港的成本,不到以车马队运往漠南的三分之一。而东北内地的特产如能经礼成港直发南朝庆元府,时间比原来缩短十五日之多。
如果再考虑把高丽国作为直通倭国的跳板……那简直就是一座摘不完的摇钱树,生生长到面前了!
不止商贾们动心,大周的贵胄们也动心,更不消说大周的皇帝陛下了。这些日子,有和皇家关系密切的勋贵走露风声,说大周将以此为契机,在高丽大举造船,还要调动数万数十万人,彻底掌控高丽,乃至进图日本。
为此,朝廷的左右司和录事司,都在大量往高丽派人,军队方面也提前调动了精干将校,去勘测礼成港和高丽南部的地形。最近还有传闻说,皇帝打算暂停在草原的扩张,而把军队和人力都转而投向海东。
“这……这是真的?”商队管事们无不愕然。
而掌柜们道:“朝廷有什么军政大计,我们是不晓得。但与我们相熟的几个商行,还有我们自家,这阵子都已经削减了下一拨发往北疆的物资。就连这一顿酒,都是饯行酒,下个月我们就要往高丽去,替你们探一条新的财路啦!”
一顿践行酒喝完,杨沃衍出了酒肆,只觉晕晕乎乎。
倒不是他酒量不行,而是着实不曾想到,中原新起的王朝那么干脆明快地冲着利益办事;军政大计都围绕着这样那样的好处,一点不加遮掩。这究竟是个正经朝廷,还是什么?感觉这些人的嘴脸,和蒙古人也没啥两样了!
脑子里乱哄哄想着,杨沃衍跟旁人一起到了羊坊店,又发现已经落脚的商队成员们除了某些提前申请夜不归宿的,都在闹哄哄地讨论这件事。朝廷即将抽调北疆人手大举向海的传闻,竟已人尽皆知了。
许多商队成员都在盘算,自己是该赶紧学游泳呢,还是想办法学撑帆行船。某些有军队背景的护卫则对未来北疆的巨大变动患得患失,觉得毕竟不熟悉高丽那边的环境,还是草原让人自在。
杨沃衍也有些茫然。摆脱蒙古人奴隶的身份已经是侥天之幸,但如果朝廷果然缩减在北疆的投入,乃至减少驻军,他这新投之人就凭空少了机会,没了建功立业的可能。
不过,到了第二天,杨沃衍就没空再纠结。
因为归属他管理的四十多人里,凭空少了三个。明明昨晚还见着的,忽然就没了人影,而且事前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中都是天子脚下,有管控的规矩,忽然少了人,可不能蒙混过去。杨沃衍有些心慌意乱地禀报给管事,管事又带他去禀报都商税务司负责羊坊店这一片的都监。
都监倒是个好脾气的,安慰杨沃衍道:“莫慌,最近各处逃散的人多,中都这里也难免,商队更难管住……这帮人无非是觉得,朝廷的注意力要从北疆挪到他处,漠南漠北的局面将要扭转。”
第九百七十六章 邀战(中)
话虽如此说,该往上报的,还是得禀报。
中都警巡院对远来商队成员的活动范围做严格约定,要求每日里核对人员清单,自然有其理由。
大周商业繁茂而秩序井然的情形,并非天然形成的。早年各地军屯参股或者组建供销社的时候,动辄被黑心商人带进坑里;组织的商队上路以后,也经常被商贾架空,几百里地走下来一脸懵,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与军队合作的商贾,更打着军队的旗号喝兵血,毫无顾忌地挖朝廷墙角。
最危险的时候,商队成了军队以外非法武力聚集串联的工具,而所到之处带来治安败坏。
郭宁刚控制中都,设立都元帅府的时候,北方防线不稳,各地野心勃勃的流窜兵匪也多,再如什么地痞流氓更是不计其数。其中有很多人或者出于贪欲,或者被敌方势力鼓动,打过大周治下几处繁华大城的主意。
那段时间,密集往来的商队便是最容易被利用的。
造成后果最严重的一次,有群蒙古马贼混在大牲畜队伍里进城,当晚烧毁了中都永丰库和周边数百家民居,导致上百人死伤。还有一次在通州,劫贼慌不择路逃亡时,闯入了馆舍,杀死了多名高薪聘来北方的织工大匠,引发了许多南朝宋人的骚动。
好在商贾再怎么翻弄贪婪本性,武人只用刀把子去应付即可。随着大周的统治稳定,站不稳立场的、没把自己当大周治下之民的商贾被狠杀了几批,又有大批军人被充实到商队体系中,明面上是护卫,实际也有监察责任。待到驻守部队和地方衙门的人手也逐渐充足,治安情况便逐步好转。
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危险渐渐远去,普通人难免松懈。但王畿之内的规矩毕竟不能少,很多管控措施哪怕是摆个样子,也一直延续了下来,而且直接问责到人。
羊坊店的都监带着文书,黄昏时分就到了都商税务司。
都监脸色不太好,跟在他身后的杨沃衍也有点尴尬。商队里的管事们平时挺照顾他,还带着他与掌柜们吃酒,可一旦出了事,管事们谁也不愿意出头。只有杨沃衍这个直接负责人出面,准备随时面对有司的质询。
杨沃衍可没经过这种阵仗,一路跟来,简直有点腿软。
中都各处坊市日常对着的上司,也就是中都都商税务司设立于前朝大定年间,执掌着从河北到东北的商业交易税务,设使、副使、都监等官,秩自正八品至从九品不等。大定年间,中都商税的比例是金银百分取一,诸物百分取三,到泰和年间军务频仍,商税又提升到了金银百分取三,诸物百分取四。
税率其实不高,但各地酷吏豪绅动辄披剔行旅,甚于剽掠。很多时候各地女真猛安谋克还自家私设税卡,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盘剥。女真贵族谋财害命都不是大事,何况抢劫?只要闹得不太过分,皇帝面前他们也理直气壮。
所以到了最后,商贾们苦不堪言,地方上物价腾贵,而中都都商税务司最多的时候,每年收到的商税也不过二十一万四千五百贯。与南朝相比,穷得底掉。
大周的中都都商税务司自然不会如此无奈。这个衙门如今负有工商业促进和税务征收的两项职能,无论职权还是管控范围都要远远超过前朝。所以主官从八品的使、副使改作了正五品的郎中两人,下属机构也随之庞大,是大周朝的实权部门之一。
携带文书的都监骑马跨过三条街,在玉华门西转过税使司的正门,再走了半晌才到得偏门。下午辰时正是各处属员赶来汇报的时候,连着两个小院门口都排了队。
都监不敢耽搁,快步进了第三个院落,递上文书。却见上头的司吏翻动簿册,不看坊市内的货物出入和税收情况,倒像径直往后头记录人员失踪的那一页去。
都监吃了一惊,只怕自家和自家上司的都监会受责罚,连忙干笑着打岔道:“咱们郎中老爷在哪里?昨日从缙山那边运了四十车上好铁锭来,足足八万斤,郎中老爷必然欢喜,说不定想去看看?”
“八万斤?”
司吏算了下。最近缙山那边,从辽时延续下来的几个大铁场重新开张,其中一个最大的竖炉,每日产铁两千五百斤以上。炒钢用的炉子也在不断扩建。
虽然产量提高,铁价却没怎么变动,一直在每斤五十钱上下浮动。八万斤铁值四千贯,税使司妥妥的一百二十贯税钱落袋。
放在去年,单次百贯的税钱已经值得某位郎中出面了,可今年的形势不同。
“你这厮糊涂了。如今各家铁场都玩了命似的出产,缙山的铁场每隔十天就有铁锭运来,每年三十批那都是定例!定例!既然是定例,哪有郎中老爷亲自出面的道理!”
这般说着,司吏往后翻到了记录人员踪迹去向的一页。
杨沃衍见他眼神扫到,立即向前半步。
他这一路上,已经仔细盘算过自家与那失踪三人的往来情况。把这三人的背景、藉以脱身的理由、在城里可能会藏身的所在,在城外可能逃窜的路线等等细节全都梳理的明白,也做好了准备将功赎罪,亲自带人到处搜寻,不把这几只老鼠搜出来不罢休。
却不曾想他没开口,却听那司吏道:“哈?你这边,果然也开始有人跑了!”
“什么?”
“我早就觉得,羊坊店一带聚集的人群里,有漠南背景的多,蒙古人也多,这些人里一定混杂着很多奸细,各种来路都有。”
“啊这……”
都监的额头呼地冒出了汗滴。他连声道:“我这一片,日常巡察检视不断的,左右司和录事司也派得有人!哪里就会有很多奸细?”
一边说着,都监一边往杨沃衍打手势,示意他也解释几句。
可那司吏好像压根没想听,他拿着文书的这一页,直接起身往后堂喊道:“羊坊店也走了三个!”
后堂有数人隐约道:“那加起来,可有三十多人了!三五天里各处坊市、畜场跑了三十多个可疑人物,连太清宫里都走脱了一个刚皈依的蒙古道士。现在我们一直盯着的羊坊店里也跑了人,无论警巡院还是什么衙门若没点反应,可就显得假了。”
“那就让警巡院在城里梳理一遍,正好试着再挖一挖奸细。至于城外……录事司或者殿前都点检司插手的话,又过于小题大做了点。不妨由缙山那边出面。”
“缙山驻军忽然派人四处搜捕,总得有个由头。”
“就说,有两个逃人偷走了珍贵的毡毯图样吧。”
这句话引起了内堂好几人的哄笑:“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毡毯啊!”
哄笑声中,有人轻快地答了一句,随即告辞出来:“我这就去抓人……放心,会收着,不多抓。按照先前说好的,逮一半,放一半!”
这人说话的时候,杨沃衍只觉得话声和语气都很熟悉。待到他绕出屏风,杨沃衍惊喜地道:“卢判官,是你?”
卢五四脚步稍稍一停:“老杨?羊坊店里跑了的几个,是你的人?”
“……是。”
“跟我走一趟。”
“好,好!”
第九百七十七章 邀战(下)
杨沃衍先前在乌沙堡,曾带了不少人从蒙古部落的奴役中脱身,又掩护了吕枢的安全。后来军队带着脱身的汉儿奴隶们得胜而回,大周朝几位地位特殊的贵人,其身后事也在国都北面新建的军人陵园里得到了妥善安置。几方面推演过程,都觉得杨沃衍颇有功勋,打算给他提供一个前程。
但杨沃衍年轻时做过大金的军官,还是在乱军中坚持作战,相当忠心的那种。对他来说,做了三年奴隶仿佛与世隔绝,忽然间中原就天翻地覆了,让他尊奉另外一个朝廷,有些不习惯。
所以当时他恳请卢五四出面,为他谢绝了朝廷任命,转而到商队里任职。
卢五四倒是真用得上他。
朝廷在北疆设立的各处军屯,其将校全力甚大。卢五四身为缙山防御判官,不止牵涉军务,也会插手地方治安乃至辑盗抓捕。这需要大量的人手支撑,也需要信息来源。
但防御判官这职位不高不低,手里能动用的资源有限。所以日常与他合作的,多半都是杨沃衍这一类,与朝廷军将又各种各样私交的平民。
卢五四靠这些人编制罗网,便能掌控风吹草动,而杨沃衍得了官方的背景,在商队里获得的待遇就高,被提拔得也快。
两人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杨沃衍先前因为身在天子脚下而忐忑,见卢五四居然也在,立刻就放了心。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出来。
卢五四个子不高,身形也瘦削单薄。杨沃衍长得威武很多,乍一看像是卢五四的上司。
好在杨沃衍知道,吕枢这样的大人物,估计他这辈子再也攀扯不上,但卢五四却是够得着的、一条极粗的大腿。于是他很自然地略略塌肩弓背,让自己跟在卢五四身后,不那么显眼。
“卢判官,我这边逃走的三个,都是蒙古人,他们单个儿根本别想出城,也不认得外头的路,没法离开羊坊店往街上乱走。所以这会儿,他们一定躲在羊坊店里某处,我估计,不是在北面的……”
“不必细说。咱们到了羊坊店以后,你按着你的想法搜一通,但不必太认真。抓住了他们,就当场宰了。你正好抖一抖威风;没抓住,也没有过错。”
“这……判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大周不是那种故步自封,以小院高墙隔绝内外的政权。光是这中都城里,北面来的蒙古人,南面来的宋人就不下数千。要说细作,这数千人里至少有五十个实打实的细作,还有五十个可疑之人。但这回,任凭他们传递消息回去,朝廷压根不在乎。”
杨沃衍喜道:“莫非朝廷要减少北疆驻军的传闻,是假的?”
“是真的。”
杨沃衍一时发愣。
卢五四在门口上了马,身边十余名部下聚集,全都勒马等着。杨沃衍这才加快脚步追上,催马并入队列时,马蹄踏得地面碎石哗哗作响。
卢五四性子有些阴沉,人们都有些畏惧他。又因为他时常独往独来,杀人如麻,就算是他的手下也觉得他身边气场阴森,不那么自在,不敢多说话。
但杨沃衍认得卢五四的时候,这位缙山防御判官正跟着吕枢和阿多在草原深处狼狈挣扎,真顾不上把出阴沉脸色来威吓。
加上方才那厅堂里头,旁人对卢五四说话没啥顾忌,杨沃衍不知道中都城里无数高官贵胄,更不知道那偏厅里几人有何等权柄,于是和卢五四说话的时候,虽然恭敬,却并不害怕。
“我,我糊涂了,就放任这样的军国大政被传出去?万一……万一蒙古人打来了,怎么办?”
卢五四瞥了杨沃衍一眼:“正要他们来。”
杨沃衍愣住了。
卢五四对着杨沃衍,倒很耐心,话也比平时多:
“朝廷在北疆控制的土地,已经直抵大漠,到了极限。这样下去,两家也只有一直对峙。所以上头有意向蒙古人卖个破绽,引他们来战,让他们尝一尝顿兵坚城的苦头,以继续削弱蒙古人的力量。”
我杨某人在大漠吃了几年的苦头回来,取代大金的新朝居然强盛到了这种地步,武人的信心足到这种地步了?他们不止有派遣精锐北征的实力,一名普通军官说起要把蒙古人引来厮杀,也带着轻描淡写的意味,好似全没想过万一输了会怎么样!
杨沃衍干笑两声,也不知道该夸奖赞叹两句,还是该提醒卢五四莫要轻敌。
卢五四继续道:“缩减北疆驻军,着力开拓海上,是朝廷新定的大政。这大政正好用来诱敌邀战,所以有司才将消息大规模地散播出来。务求让蒙古人的奸细俱都听闻。”
“我商队里便藏着三个!”杨沃衍有些悻悻。
“你那几个,倒也算不得正经奸细。老杨你想,专门被安排在中都、承担重责大任的奸细,谁不是精明强干?谁又会不提前备好传递消息的妥善渠道?朝廷放出有意减少北疆驻军的传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奸细们早就把消息传过去了,恐怕也不止传了一次两次。中都大兴府十二座城门,每日里那么多人和物资出入,很难拦截。”
“这……那……”
“朝廷要的,就是这些人把消息传出去。但若只有这些人传递的消息,又恐影响小了点。这才用得上后继的三流货色。”
“三流货色?”
“是啊。那些潜伏得深又擅长打探的奸细,多半是蒙古黄金家族或者成吉思汗的什么得力部下派出的。但光是这些人知道了消息,蒙古其他部落不能及时响应,那就很浪费时间了。所以,得陆陆续续再放一批消息出去,鼓动起黄金家族以外的附从部落,让他们尽快纠合其军队,尽早来厮杀……这便是众多三流货色的作用。”
“这些人身份卑微,到中都的时间也错落不定,知道北疆形势将有变化,又一惊一乍地连夜奔走……若卢判官你当真全力扑杀,其实他们并不能把消息及时传递出去,多半都会被捉拿回来……确是三流货色了。”
杨沃衍回忆着自己与那三个逃亡之人的日常往来,微微叹气。
他只觉那三人确实都是粗蠢的蒙古牧民。靠着大周的商队吃饭,心底里却忠于本族,甚至还怀有打败汉人,重新夺取草原半壁的梦想,这实实在在地蠢得厉害。
正因为其粗蠢,所以不像是奸细。也正因为其粗蠢,所以压根不理解几个落单的蒙古牧人在一座汉人的城池里有多么显眼。脱离了商队的庇护,他们很难脱身。
真要是传说中的大周录事司派人动手,这样的蠢货哪有机会逃跑?怪不得偏厅里的大人物要把任务交给卢五四,也只有他这位在中都人生地不熟的缙山防御判官,才能理所当然地高抬贵手吧。
正这么想着,羊坊店到了。
隔着老远,只听点舍里许多人兴高采烈地喊着:“抓住了抓住了!谁都没跑得了!捆上!捆上!”
都没等到卢五四出面,就被逮了。真就是三流货色,或许是四流五流。
卢五四拨马回头,对同伴们道:“已经被抓了,那就没办法。我们去北面甘泉坊吧。”
“抓住的奸细呢?”杨沃衍问道。
卢五四先前说,会逮一半,放一半。但事到临头,他的十足杀性根本遮掩不了,闻听杨沃衍请示,他随手一摆:“蝼蚁也似的货色,直接宰了便是。”
第九百七十八章 逼迫(上)
“杀人了!杀人了!”
“好家伙,当街杀人!被杀的是谁?”
“听说是蒙古人派来打探军情的奸细。”
“嘿,那我可要赶紧去看看。最近坊市里的蒙古人越来越多,胆子也比以前大了,正该杀几个,抖抖威风。”
羊坊店里话语声人传人。走南闯北的商队成员们,胆子比普通百姓要大很多,见识也广。知道坊市里揪出了奸细要当场杀掉,没谁害怕,反倒是快速聚集起来,时不时发出乱七八糟的议论和说笑。
杨沃衍站在人群边上,沉着脸看着自己的伙伴们把三个蒙古奸细拖出来,按倒在地。
三个奸细果然都是蠢的。他们昨晚听到朝廷即将大量减少北疆驻军的传闻以后,当即就大喜过望,然后连夜脱离商队,试图奔回去报信。
可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生活久了,蒙古人压根就不明白一座庞大的城池里头,层层叠叠的管控措施会严密到什么程度。他们想过街,动辄撞上夜间巡道的士卒;想出门,坊市的门、里坊的门乃至城门,到处都有守卫;想混进什么地方暂且过一晚上,几个神色鬼祟的蒙古人又实在太显眼,太容易被辨认。
所以最后他们放弃了第一时间脱身的念头,试图折返羊坊店里回到商队,跟着商队一起离开。
商队早就发现他们失踪。杨沃衍离开之前,也特意留了精干手下,按照他的猜测到处搜捕。在大周控制的漠南地区,蒙古人投靠商队又反悔的事不少见,这些手下都有捉拿逃亡蒙古人的经验。
谁想到搜捕还没进展到一半,这几个蠢货又回来自投罗网了?
杨沃衍的伙计们立刻把他们捆上,却不曾想扰了杨沃衍在卢五四面前卖弄的机会。
既如此,卢五四要杀人,那就更得利落办好。
杨沃衍立刻点了人戒备、点了人清理场地,又点了人动手。这些护卫都是手上有人命的,立刻就把场面安排的有模有样。下个瞬间一刀横过,三个奸细被杀,三股鲜血砰地涌出五六尺高,又劈劈啪啪落下,打湿了地面黄土。围观众人连声叫好。
羊坊店是交易牲畜的地方,顿时就有苍蝇成群赶到,嗡嗡地盘旋。
这时忽听外圈人群猛然躁动,一队骑士赶过来喝问:“怎就杀了人?”
半个时辰后。
从羊坊店折返的骑士恭敬禀报:“查问过了,是缙山防御判官的命令。”
有个文官立即喝道:“混账!缙山防御判官是什么芝麻绿豆的玩意儿,敢在中都下令杀人?”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胥鼎没理会那文官,语气平和地挥了挥手,那个骑士立即退出。
站在堂下左右的好几名官吏本来浑身都绷紧了,见胥鼎不像是怒气十足模样,齐齐都松了口气。就连那站出来喝问的文官也是一样。
按道理讲,莫说缙山防御判官没有权限这么做,缙山防御使也不行,再上头的中都北面元帅也不行。
大周皇帝郭宁从来不掩饰自己出身卑微,对具体政务和治理一窍不通,所以从来都乐于放权,把重任完全交托给耶律楚材和胥鼎。尤其胥鼎,皇帝几乎完全放手,使他延续了其父胥持国遗留下来的官吏门生,保持了控制中都局势的权力,保障了两朝兴替以来的平稳。
中都大兴府是国之中枢所在,如果不是尚书右丞相兼大兴府尹胥鼎同意,谁也没权力杀人。
而这些议事之人也都是朝廷股肱,个个位高权重,随便谁发一句话,就能穷治区区判官之罪。但他们谁也不会这样做,甚至那个出言指摘之人,也只是在试探胥鼎的态度罢了。
按照规矩,缙山防御判官没这个权力,就算授意这判官行事的是左右司或者录事司等强有力的皇帝侧近机构,也不成。但在大周朝,无论皇帝怎么尊重胥鼎,也无论制度怎么逐渐完善;有一种情况一旦发生,什么都得让路。
这情况就是,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属于军事行动的前奏。
皇帝还真是好斗!
皇帝放出的消息是真的,大周的注意力即将转向;而转向之前,皇帝希望用一场真正的大战将蒙古人摧毁!
胥鼎往后仰了仰,让自己的后背略微靠近厅堂后方的横向走廊。从阴凉处穿堂而过的威风让他感觉舒服了很多。
此前都元帅府忽然密集传出许多关于高丽,乃至关于削减北疆驻军,转向海上的消息时,以胥鼎为首的文吏们全然是懵的。
这些消息是真是假?假的话,我们该怎么配合,真的话,又为什么没有向政务体系的通报?高丽方面那么大变动,难道政务体系没资格参与其间?难道皇帝对文吏们有什么不满?
有人私下里问胥鼎,胥鼎自己也有很多疑问。他想去当面问问皇帝,却怕自己过于急躁,有失宰执的风度,也显得皇帝和宰执间缺乏默契。
这会儿军队下属的小官儿开始大张旗鼓地抓捕奸细,甚至当街杀人,大兴府的下属官员们俱都不满,胥鼎反倒想明白了。
他知道皇帝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也知道皇帝为什么通过都元帅府的军队体系将这个决定急速推进,却到现在还没有正式通报两位丞相。
因为去往海上、向高丽或者日本伸手的决定,是皇帝与军队妥协的结果,而非皇帝本人的主动决策。乃至正在紧锣密鼓展开的诱敌、即将爆发的战争也是一样。
大周的军队规模庞大,又牵扯了巨大的经济和政治力量,就会生出利益诉求。皇帝再怎么威望崇高、令行禁止,皇帝所控制的监察机构再怎么厉害,他也不可能像是对着数十数百人那样,以一人之力强行板着巨兽的辔头,将军队往不愿意的方向硬拧。
正在进行的邀战,其实是一步步利益交换和平衡的结果。
皇帝压制了许多武人与南朝宋国开战的愿望,就得给武人们提供一个攫取利益的新方向。
南方的武人们既然获得了新的利益来源,北疆的武人没理由干看着吃不着。
北疆的武人们有了吃肉的盼头,可北面的威胁怎么办?要想放心地捞好处,武人就先得拿出狠劲在北疆打一场大仗。这一仗不打到蒙古人筋断骨折,武人们就根本不可能从草原脱身!
前后小半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大体就是这么个过程。
军事上的进退攻守,胥鼎一点也不懂。可一个大势力顶端的战略层面,其实文事武备大抵相通。其关键点在于,任何看似出于某位领袖人物雄才伟略的决断,说到底都是内部外部诸多因素互相影响,推导出来不得不尔的结果。
对此,胥鼎甚至觉得有趣。
当年郭宁在中都城里毫无顾忌地肆意妄为,老丞相徒单镒再怎么深谋远虑也制不住他。如今郭宁做到了皇帝的位置上,自家也不得不受大势所推,不能再由着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了。
对此,可能皇帝自己都没有清晰地感觉出来,但他骨子里,或许有一点点的不快吧。
所以明明是干系极其重大的大政,需要满朝紧密配合、全力应对,皇帝却下意识地将之压到了都元帅府里解决的层面,不急着动引动整个朝廷。
好在新朝肇建,正是人才辈出的時候,皇帝手底下的左右司、录事司里聪明人很多。他们没有直接去越俎代庖,而把具体办事的责任推给了凶名赫赫的缙山防御判官。
身在局外的胥鼎也看得很明白,于是中都城里被公然杀死的蒙古奸细,正好成为当朝右丞相发挥大兴府尹的权限,去都元帅府查问的由头。
文武两厢如此心照不宣的配合,又显得大周朝自有其独到的运行规律,绝非外界眼中的草台班子了。
阴凉的风吹着,让胥鼎的心情很放松,前几天的忧虑被一扫而空。
“备马,我去一次都元帅府。”
胥鼎吩咐了一句,侍从忙去准备。他起身往外走,又对部下们道:“都打起精神来,要打大仗了!”
有个部下见胥鼎脸色和缓,半开玩笑地应了句:“多大的仗?规模比上次皇帝带人杀到漠南,还要大么?
胥鼎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出了门。
恐怕规模要大得多了。
与大周皇帝相比,成吉思汗受耐了许久,恐怕也比大周各级将校要暴躁得多。
第九百七十九章 逼迫(中)
郭宁在北疆当兵时,他自己和身边的同伴都对蒙古人充满了恐惧。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蒙古骑兵以其超强的机动性,能在上千里的范围内周旋进退,将时间和空间作为己方最大的助力。
为了应对这种优势,郭宁在军事情报的收集、传递方面下了极大的功夫。遍布在北疆的大量屯堡、烽燧和密集的道路耗费了巨大资源,也是其中一环。
这是自古以来中原政权与草原政权对峙时必须要做的,秦汉如此,宋金如此,大周照样如此。只不过大周的基础工作,是为了支撑本方精兵长驱猛进,以己之长撼敌之长,这又与秦汉宋金不同而仿佛极盛之唐。
想得很周到,但落到实处,发现在情报上头根本无需担心。这几年蒙古的军事情报压根不通过屯堡和烽燧,直接随着商队和明里暗里的贸易通路滚滚而来。
定海军起家的时候,主要的财源是和南朝宋国进行的皮毛和马匹贸易。马匹倒也罢了,本来就是南方持续所需。这几年南方天时不正,冬季经常滴水成冰,无数百姓对毛皮、毡布之类的需求,也是翻着跟头往上猛涨;其数量之庞大,远远超过东北内地能提供的范围。
不是说大周非得赚这个钱,可大周本身,也是南朝宋国大量商品的倾销之处,非得拿出足够的货物出售来平衡。
所以大周一直在南朝宋国和蒙古草原之间做着二道贩子。在和蒙古保持军事对抗的同时,又始终鼓励经济上的密切往来。
这一来的好处,便是为了做生意,蒙古人自家就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无须特意打探,蒙古各部的帐落分布、畜群肥瘦乃至各部兵力多寡强弱,部落首领的立场坚定与动摇全都会及时传递到有司。草原上的情形对大周而言,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相对应的麻烦也不少。那就是蒙古人自有蒙古人的忠诚和执拗,大周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总会有人想尽办法从大周境内脱身,将情况通报给世世代代统治他们的部落首领们。
当然更多的人并非出于忠诚,而是出于最直白的利益考量。比如这一次,许多在大周境内讨生活的蒙古人觉得,既然大周要削减在北疆的驻军,那蒙古人必定会再度伟大。于是好些此前在汉地过得不亦乐乎的蒙古人,忽然又怀念起草原风物,向往起铁蹄和长刀了。
草原上的居民千百年来都是如此,随风倒是渗入血脉深处的必备技能。连中都城里都会有人临时起意,试图脱身。绵延上千里的北疆沿线,那样的人可就更多。
短短两旬之内,只各处屯堡和运输线上逃亡的蒙古人,就超过了三百。缙山附近某个据点新设的毡布工场里,还有刚学会编制毡布手艺的蒙古匠人串联起来,发动了近乎暴动的逃亡。
卢五四在中都被询问时,立刻就提出以抓捕掌握毡布编制纹样的蒙古人为理由,这还真不是瞎掰。
不过,中原之人对草原近况的了解,难免略慢一步。
郭宁授意部下们纵放各种来路的蒙古人逃回草原,是因为逃走的蒙古人越多,大周北疆驻军即将大量缩减的消息传播的速度就越快,传播的范围就越广。这将会影响在草原上穷疯了的蒙古别部,让他们形成汹汹之势推动黄金家族和成吉思汗的决定。胥鼎把这个谋划看在眼里,也觉得是蒙古人难以应对的阳谋。
这个阳谋的前半段,进行得很是顺利。只不过蒙古人逃回到草原以后,面临的局面和郭宁的预料略有不同,目标实现的过程,也比预期多了一点点波折。
那些穷疯了的蒙古别部,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了。
此前别勒古台所部与周军精锐交战失败,不得不坐视着周军安然而退,沿途挟裹无数从草原深处逃亡的汉人奴隶。
别勒古台为此暴怒之余,也找到了解释自家失败的理由。他随即通报说,这次战斗,是因为蒙古人内部不稳,给汉人制造了北上进攻的机会,更是因为蒙古各部内部,出现了太多亲附汉人的叛徒,以至于仗都不敢打、打不赢。
这话自是托辞,但他率部与周军厮杀的时候,战场周围将近十个千户都不主动支援,而周军退走的时候,草原东部的众多部落更是从从头到尾做了看客。别说追击,连发兵滋扰的也没有……
这是大周财力攻势的结果,也是成吉思汗西征以后,留守各部队黄金家族的命令渐渐阳奉阴违的表现。这场面确实太难看了,以至于引起了成吉思汗本人的注意!
战事结束后的第三个月,成吉思汗的使者赶到,命令严惩叛徒,杀死战场上的懦夫。负责动手的,则是康里人、伯牙吾人、还有高鼻深目的钦察人骑兵。
两年前,大队蒙古骑兵在河中穿插包抄,将数十万花剌子模骑兵踏作肉泥的时候,这些异族之人瑟瑟发抖,以为看到了世界末日。而当他们尊奉成吉思汗的命令,在蒙古高原大开杀戒的时候,他们的腰杆重新硬了,也忽然明白了成吉思汗何以成为最可怕的征服者。
成吉思汗本人从不受地域或者民族的限制。也克蒙古兀鲁思由他一手建立,也由他来定义。他需要的是战士,他对蒙古人的定义,就只是能为他厮杀或屠杀的战士。
做不到的,就不算蒙古人,没什么可怜惜的,当杀。
时隔三年的酷暑季节,对草原东部诸多动摇部落的清洗再一次爆发。一队队从西域跟随成吉思汗向东进发的骑兵在草原上横行,他们得到了少量蒙古百夫长、十夫长的充实,配合着别勒古台的少量本部精锐,以成吉思汗的名义大肆杀人。
好几个蒙古千户部落里,凡高过车轮者皆被彻底灭绝,存活下来的人要么被归并到黄金家族的直接管理之下,要么被编组成敢死队,随时投入必死的战场。
这场清洗延续了短短一个月就结束了。
倒不是因为钦察人比较手软,也非蒙古人失去了血性和勇猛。实在是因为草原上的人丁有限,自成吉思汗发动对外战争以来,草原上血统纯正的原住民部落里,下属壮丁的数量一直在持续减少。
很多老人和女人努力反抗,用指甲撕扯敌人,以至于指甲翻了起来,用牙齿去撕咬敌人,以至于牙齿崩碎。可他们再怎么拼命,毕竟不能对抗壮年战士。
钦察骑兵们很快就杀无可杀,等若完成了目标。
此时在黄金家族控制的草原大地上,再一次没了动摇和软弱;全体上下的想法和做法,都只剩下了对大汗的服从;所有人再度被纯粹的暴力统合到了一处,
许多从大周境内奔回草原的蒙古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被鲜血再次浸润过的场景,然后在深草中找到一具具被丢弃的尸体,有老人,有男子,有妇人,也有孩童。
蒙古军的屠杀素来惨烈,蒙古人也因此几乎个个手上沾血,锤炼出了坚韧的神经。可是当他们看到自家部族之人皆死,又会如何?
草原上星空旋转,诸国相攻,厮杀掳掠不休的时代不是已经过去了么?草原上各部不是已经统合为一,发誓要向那横亘万重高山的远方、向那纵深千条河水的他乡展开征服么?为什么征服的结果,会是这样?
好些蒙古人在半路遇见同族,然后成群结队回返,很快又撞上了仍在四处弹压的钦察骑兵。
两厢一撞,蒙古人听说本部已遭夷灭,就算盛夏刚过,秋日骄阳尚在,他们一个个地感觉浑身发冷,如在冰窟,而钦察骑兵反倒是耀武扬威,杀性十足。
两队人先是互相喝骂,然后互相丢掷土块、石块,最后很快升级到了白刃相搏,箭矢横飞。两群人都如野兽,彼此撕咬、嚎叫,翻滚。转眼间,又有新的一具具尸体流着鲜血,和乌黑的泥土、微微泛黄的草木混在一起。很多尸体的眼睛还瞪得很大,眼神中满是不甘和惶恐。
只有极少数人活着,他们跪在地上,向被他们的同伴征服了不久,却忽而成了草原新贵的异族俯首。
年轻的伯牙吾人岳里帖木尔,正昂然站在这些人前头。
在父亲土土哈死于和周军的战斗以后,岳里帖木尔得到了别勒古台的推荐,先是继承了父亲的余部,后来又掌管了一群钦察人,成了新上任的几名钦察千户之一。
年轻人头脑灵活,学习能力强,岳里帖木尔已然把蒙语练得纯熟。他好奇地问道:“你们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你们从汉人的国家来,是因为在那里过得不好么?”
幸存的蒙古人低垂双眼,眼中有强烈的愤恨闪过。但他们掩住了愤恨,只老老实实地道:“汉人的国家很是富庶,百姓也温和。我们在那里过得很好,之所以回到草原,是为了报效大汗。”
岳里帖木尔的父亲土土哈,就在年初死于和北上周军的战斗。岳里帖木尔对南方的汉人国度绝没有半点好感,闻听立刻呸了一声,骂道:“骗谁呢!那些汉儿都很凶恶!”
过了半晌,他看看身边围拢来的骑士们,想到了自从当上千户以后,要喂饱这群恶狼多么不易,想到这片草原多么广袤,较之于故乡又多么贫瘠。
他又问道:“或许军队凶恶,百姓却温和吧?……你说他们的国家很是富庶,到底富庶到什么程度?”
第九百八十章 逼迫(下)
当下探子们指手画脚地陈述,说汉地物产何等丰饶而眼下又是何等有利的时机。
但凡曾经在汉地生活过的蒙古人,眼界比长期停留在草原的同族开阔些。而且既然想着回到草原报信,事前也有过打探的过程,故而说起汉地的金玉珍玩如何,绫罗绸缎如何,乃至香料瓷器如何,吃的喝的如何,顿时令众人一片哗然。
队伍里的钦察人倒也罢了,伯牙吾人乃是花剌子模的后族,知道当年花剌子模的富庶。而花剌子模之所以能营建上百万人口的大城,正是因为其国境之内,有无数商贾东西往来,将来自东方的丝绸、瓷器填充了花剌子模的市场。
那些货品是多么珍贵,伯牙吾人都是记得的。商贾轻轻松松一转手,就得十倍之利,甚至有从更西方来的商人恨不得拿等重的黄金来换!
只不过作为陆上商路的中枢地带,在花剌子模人的眼里,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那些传说中的国度都太遥远了。上百年来,他们习惯了商品在自家国中流转,却很少去想它们究竟从何而来。
却原来,这些商品便来自于草原南面的汉人国度?就这么近,近到了伸手可及?
岳里帖木尔是个满脑子战斗的年轻人。
和他在菊儿汗的宫廷里长期享受和平与奢华的祖先们不同,岳里帖木尔从小就仰慕花剌子模的英雄塔延古将军远征赫拉特的事迹。在蒙古大军涌过锡尔河的时候,岳里帖木尔年方十四,便成了极少数敢在战场上与蒙古勇士正面对抗的勇将之一。
但随后,正因为在战斗中目睹了部落成员被割草一般杀死了成千上万,见识到了也克蒙古兀鲁思作为战争机器的可怕,岳里帖木尔又很快成了蒙古人的忠诚支持者,屈膝于蒙古人仿佛永无止境的征服欲。
今年以来,越来越多的西域部落战士涌入草原,无数人彼此传诵着,都说大汗即将以前所未有的兵力,发起向草原南方汉人部落的进攻。对此,岳里帖木尔的父亲土土哈一直有些犹豫,他不明白,那些南方汉人部落得多么强大,才使蒙古人自己打不动,还得调度降众去拼命。
岳里铁木尔的想法却不同。
他觉得,想要融入狼群,做能吃肉的一份子,而不是被吃的肉,就得展现自家的尖牙利齿。敌人愈强,蒙古人能用得到新降部落的地方就越多,新降部落中人的地位就越高,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没看见最近这阵子,他所带领的伯牙吾人和钦察骑兵们,已经好几次剿灭了草原上对大汗阳奉阴违的蒙古部落?这就是地位急速提高的证明!
可惜大汗如此威严,敢于在他目光注视下偷懒耍奸的部落实在不多,想要展现尖牙利齿,最终得着落在真正的敌人上头。
现在他和他的部下们忽然知道,原来大汗想要对付的敌人,就是花剌子模上百年里赖以发财的货物来源,那传说中的金山银山?
“我们在这片草甸地带每日来回巡逻,好不容易才撞上几个机灵的!”
他兴奋地拨马打了两个转,向队伍外圈一人喊道:“早说呢!这样的敌人,再强也值得打一打!”
处在外圈,作蒙古贵人打扮的罕秃忽笑着应道:“岳里千户胆子很大,像我们蒙古人的好汉。”
罕秃忽是别勒古台的儿子。
此前别勒古台抢占狗泺榷场,又在乌沙堡与大周皇帝亲领的兵马厮杀,罕秃忽全程都陪着。打了败仗以后,别勒古台自家觉得没脸耀武扬威,于是把许多任务都丢给了儿子。
这两个月里再度扫荡动摇的蒙古部落,便是岳里帖木儿动手,罕秃忽负责监管。
看着岳里帖木儿满脸跃跃欲试的申请,罕秃忽嘴上赞同,心里却冷笑两声,随即冷笑又形之于外,在他的嘴角形成了隐约狞笑。
为什么不早些把汉儿的富庶情形告诉岳里帖木儿?因为只有让这些野狗自己发现,才会觉得猎物特别香,才会特别积极地试图捕猎。
伯牙吾部的无数同族,脑袋早都喂了也的里河和押亦河里的鱼,尸体被玉里伯里山下的野狗吞食。要不是成吉思汗念在伯牙吾部的祖先勉强可算是迭列斤蒙古的支脉,他们早就和其它花剌子模人一样被杀尽了。
剩下的这些人,全都是在花剌子模享尽富贵,却背叛了摩诃末算端的叛徒,根本就是一群没有节操的混蛋。他们在罕秃忽眼里,地位和前阵子大批逃散的汉儿奴隶一样,和最近不断响应招募的林中人一样,只是表面上与尼伦蒙古诸部习俗接近罢了。
罕秃忽记得,成吉思汗在斡难河畔竖起九斿白纛的时候,包括草原上各种居民在内的,所有的蒙古人都觉得,他们将从此融为一体,跟着成吉思汗做世上最凶猛、最尊贵的征服者。
但十几年下来,连续不断的征战并不全是胜利,而失败教会了蒙古人更多。包括罕秃忽在内的许多人都明白,要战胜南方的强敌,需要血流成河。负责流血的,当然是康里人或者伯牙吾人、钦察人优先。
明摆着,这些后来者不会在草原拥有自己的份地,但却要大量承担战斗、巡逻、镇压的任务,而且随着草原上的气氛渐渐紧张,他们承担的任务越来越繁重。
哪怕岳里帖木尔再怎么忠诚和积极,也不会改变这一切。一条狗亢奋异常地汪汪叫着,那又如何?
草原虽然广阔,却不可能持续供养他们。
草原上真正水草丰茂的好地方,面积是有限的,而且早就被黄金家族瓜分殆尽了。剩下的草地,受气候和水源地的影响很大。
去年到今年,草原上冬季有过雪灾,春季有过旱灾,不少土地的承载能力就算还在,也比好年景时略低些。偏偏与大周的交易中,获得的粮食又极少、
太多千户那颜们南下掳掠以后,已经离不开汉儿提供的各种奢侈品,所以大量的牛羊换回来的,都是些不能吃不能用,徒然看着闪闪发光的玩意儿。
这种情况下,成吉思汗还不断地从西域调度军队前来。数万骑兵,数万战马,十数万的随军民伕,上百万的牛羊畜群在急剧消耗草原上本有的积蓄。要不是此前打了几仗消耗了许多吃饭的嘴,饥荒早就开始了。
在越来越像汉人城池的和林,许多粮食被提前搜罗起来,掌握在黄金家族的权贵之手,除非拿出真金白银或者上等的草场来交换,否则绝不可能拿到。另外,用汉人朝廷印制的纸钞也行。
更多部落则以几倍的速度消耗着他们的牧群,直到某个时间点成吉思汗挥动大手,允许他们把贪婪和暴力释放于敌人。
好笑的是,汉儿这会儿也拼命放出风声,想要诱使蒙古军去攻打他们经营数载的防线。他们难道以为,在惨烈的消耗战里,死的会是蒙古人?承受不了损失的会是蒙古人?
那是不可能的。汉儿这么做,只会减去蒙古贵族逼迫炮灰送死的麻烦,好得很,好得很!
第九百八十一章 洪流(上)
不止单独被派遣出去,执行镇压任务的新降之人,草原东部团结在大汗身边的部落毕竟还占多数。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有信使带着最新的消息奔回草原深处。有些人奔向大汗驻扎的方向,更多的人首先奔向自家部族首领驻足的草场,或者按照自家首领的吩咐,奔向下属的零散小部。
比如罕秃忽,在得到这消息以后,直接向北禀报了他的父亲别勒古台,又继续向北,一口气赶到草原北方的所谓火儿忽纳要不儿之地,为别勒古台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
这片地方,距离成吉思汗诞生的,名为跌里温盘陀的大山不远。成吉思汗能把这片地方赏赐给别勒古台作为份子地,也足见对别勒古台的信任。
在大山北坡余脉环绕处,有个偏僻的湖泊,湖边有个小营盘。上百年前,札剌亦儿人被契丹人击败后,有一个小分支逃亡到这一带,与原本就住在这里的蒙古主儿勤部混居。
后来主儿勤部渐渐强盛,其首领海都把札剌亦儿人变成了蒙古人的奴隶。
主儿勤部极盛时,号为合不勒汗长支后裔,在成吉思汗排布的十三翼之众里独占第五、第六两翼。
其强盛引起了成吉思汗的忌惮,随即阖部上下皆遭夷灭。成吉思汗就此夺取了尼伦蒙古长支主脉的地位,并把属于主儿勤部的属民都变成了黄金家族的私产。
如今在成吉思汗麾下掌握相当权势的木华黎,就是札剌亦儿人,黄金家族的孛斡勒出身。
但草原如此广大,也克蒙古兀鲁思没建立过户籍制度,更谈不上普查人丁,所以仍有许多流散的札剌亦儿人小部留在原地,在勤勒豁河沿岸的小片草场和林地间生活。
因为生活区域相对狭小,每年冬夏部落转场扎营大致都在同一个位置。
二十多年下来,本该是临时兴造的营盘,渐渐有了点固定建筑。营盘的位置很巧妙,恰好在一处湖边空地上,空地平坦开阔,而且周围植物茂密,除了植物,又多深不见底的沼泽。
初秋时分,气温还没有降低,沼泽表面蒸腾着绿色的瘴气,除了特别灵巧的小动物以外,便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一旦误入,也多半再也别想脱身。
此前响应别勒古台的招募,从北海东岸南下的巴儿忽惕人就不了解这片沼泽的可怕之处,导致在过去数月的狩猎活动里接连折损人手。
失踪的那些人,还都是特别艺高胆大的。巴儿忽惕人严格来说不是蒙古人,而是在大蒙古国成立以后,被征服的林中百姓之一部。
过去数年里,蒙古军东征西讨,大战连场,兵锋远及数千里以外,其本部的百来个千户,无论如何都赶不上这等消耗。
有些本来留守草原的千户,不得不派出部落中年方十二三岁的孩童,待他们一路迤逦赶到呼罗珊等地,年纪就到了十四五岁,可以充作战斗之用。
留守草原的千户们,本身又受到来自大周的沉重军事压力。蒙古骑兵天下无敌的名声在中原败落以后,很多军事对峙的场合越来越压不住对手,曾经如神魔一般散播恐惧的蒙古战士也越来越多地被看穿了人类的本质。
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谁怕得谁来?为了扭转颓势,别勒古台用极大的力度引入诸多林中部落,拣选其中青壮编练成军。
为了满足林中部落的要求,他又在自家的份地中不断退让,腾出水草丰茂,适合林中部落居住的好地方。
可惜南下的林中部落未必都过得很好。这些部落民是彻彻底底的野蛮人,处在仅具备语言沟通而根本不存在文字或文化的阶段。
他们没有人懂得农耕和放牧,完全依赖渔猎为生,靠天吃饭。猛地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除了得到不少赏赐的族长,整个部落过得都比原来艰难些。
愈是如此,部落就愈依赖猎手的工作,每个猎手都是部族中重要的支撑。
少了数十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便很可能导致这群巴儿忽惕人不能在入冬降雪之前,囤积足够的食物,那是真真切切的灭顶之灾!
巴儿忽惕人对此自然惊怒交加。他们立即威逼居住在这里的札剌亦儿人派出向导引路,试图在复杂的沼泽和林地里找回族人。
但向导没发挥作用,找寻固然失败,猎户失踪的事情还隔三差五不断发生。
本来一个部落占据的地盘,变成两家瓜分,这两家难免会有冲突。札剌亦儿人是蒙古人里头开化比较早的,也是包括人丁和畜群在内的部落实力被削弱得特别厉害的一拨。
为了在这艰难时势生活下去,他们难免显得奸滑。巴儿忽惕人深入莽林,辛辛苦苦布网下套,捕猎来白鼬、水貂等剥取毛皮,向札剌亦儿人交换物资的时候,常常被坑骗。
一段时间下来,两家的矛盾逐渐深重,时常爆发冲突,全凭着别勒古台的严令,两个部落才勉强相安无事。
现在这样的事,落在巴儿忽惕人眼里,便显然不是单纯的地形影响,而是札剌亦儿人在暗中使坏了!
质朴的部落酋长为此大怒,而质朴的蛮族部落自有发泄酋长怒火的手段。
罕秃忽抵达这个营盘时,只见札剌亦儿人用草皮和桦树皮围城的营盘外围几乎全都被推倒。
巴儿忽惕人从四面冲进营盘里,沿着道路奔跑杀戮。营盘深处,札剌亦儿人最后的残部还在抵抗,急促的武器碰撞声和彼此怒骂声清晰地传到外界。
营盘较外围处,则有很多老人、女人和小孩也和巴儿忽惕人死拼。但他们的力气太弱,又远不如巴儿忽惕人凶蛮,所以任何抵抗都被粉碎。
而巴儿忽惕人只凭着少量铁刀和石斧、木棍之类武器,杀人宛若杀鸡屠狗。
罕秃忽抵达营盘的时候,太阳即将下山,天空中残留着的红色云霞,正如遍布营盘的浓重血污一般。
罕秃忽的身边全都是尸体,有些尸体温度犹在,血管还抽搐着,将血液从伤口里滋滋地挤压而出。
热血喷溅,化作温热的血雾,罕秃忽一路走过,血雾沾到了他的脸上和身上。
罕秃忽四处看着,营盘里也到处都是尸体。陆续有札剌亦儿人跪下投降,可林中人杀得兴起了,没有人理会,仍然狂乱地挥着刀猛杀。
一个作蒙古十夫长模样的札剌亦儿人肚子被捅穿了。他在地上的血污中挣扎着,每爬一步,都有肠子和内脏流淌出来,在身后拖成了长长一条。
有个巴儿忽惕人大步过来,那十夫长哀号着,请求饶命。可惜无知和野蛮,就是林中人最大的特长。
巴儿忽惕人挥动手里的长刀。长刀的质量不好,刀锋钝得不成样子,所以与其说砍进脖颈,不如说是砸进脖颈。
而且一下没能砸断,巴儿忽惕人又挥刀砸了第二下、第三下。隔着数丈远,罕秃忽都仿佛听到颈骨被反复敲碎的咔嚓声,他看到那个十夫长两眼圆睁着,脑袋滚落下来。
“这些野人,怎么敢!那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十夫长!”罕秃忽身后有个拔都儿愤怒地道。
罕秃忽倒不愤怒。他这几年见识了许多蒙古本部千户们彼此倾轧,眼前这些草原别部杀来杀去算得什么?
死一个十夫长,更不是问题。如果在两年前,一个蒙古十夫长的性命值得一百条,一千条异族的性命。
何况许多札剌亦儿人是乞颜部的孛斡勒,那就是家养的狗啊。其中获得十夫长身份的人,说不定比寻常的蒙古十夫长还尊贵些。
但现在情况变了。为了督促康里人、伯牙吾人和钦察人为大汗作战,大蒙古国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草原东部的好些尼伦蒙古部落当作外族,放纵岳里帖木尔之流带着西域的军队去杀戮他们。
既然如此,家养的狗又如何?成吉思汗需要最勇敢最凶残的狗,需要每一条狗都奋勇向前,为大蒙古国去流血,去死。
无论是考虑草原的承载能力,还是考虑汉儿们诱战的意图,这个时间很快就要来了。
因为此前被招募的林中人与周军会战时死伤惨重,别勒古台很是担忧,怀疑巴儿忽惕人会不愿意为他继续作战。
但可笑的是,就在这时,林中部落自家发了蛮劲,把本来可以协助他们落脚的札剌亦儿人杀尽……尼伦蒙古的本部都没多少余粮了,没了熟悉本地情形的人帮助,林中部落又怎可能在这里顺利越冬?
响应别勒古台的命令,把更多部落民投入到南下作战中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为此,送掉一个已经被拆分零碎的札剌亦儿人部落,根本不值一提。面对着仍未结束的屠杀,罕秃忽猛然感受到了草原所蕴含的巨大力量。
他也强烈的相信,这屠杀正是长生天对成吉思汗的庇佑,代表着成吉思汗将能从草原上榨取更多力量,形成不可阻挡的洪流倾泻向南方的强敌。
第九百八十二章 洪流(中)
草原上秋高气爽的时候,成吉思汗传令召集各部首领和着名的拔都儿们,参加这一年的那达慕大会。
别勒古台自然在被召见的序列里,所以他接到命令立刻出发,赶往大汗驻扎之所。
罕秃忽回到斡难、怯鲁连之地,禀报他在北方各地征集兵力的成果时,与别勒古台恰好错过了。
好在大汗这次回到草原,因为和林大量建筑尚未完工的缘故,住在位于萨里川山上游的哈老徒,属于也遂皇后的第二斡耳朵。
这地方距离别勒古台的份子地不远。罕秃忽连忙催马急赶,半当间还连夜催马泅渡了萨里川,这才赶在别勒古台觐见大汗之前,与之会合。
之所以赶得这么急,自然是因为这一趟行动的结果值得尽快通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在如此广阔的地域压平了各种各样动摇之人,重新征集了庞大的兵力,速度应当是大汗的亲族里最快的。
而且无论是来自西域的康里、钦察骑兵,还是来自北方莽林的林中百姓,都对继续受命奔走厮杀并无抵触。
西域骑兵很配合地成了被罕秃忽抓握于手的快刀;林中百姓更省事,他们的粗野和落后,导致他们根本无法顺利定居在南方草原……想要活命,就只有跟着别勒古台去厮杀和掳掠。
光是林中百姓的一部,名为巴儿忽惕的部落,其首领就当即同意派出数百名壮丁参与到南下的战斗。
巴儿忽惕部是此前按照汉儿兵法组建军阵的主力,而那老家伙甚至都没问一句,先前派出的伙伴们是死是活!
这些蛮人也太容易被骗了,怪不得在和大周皇帝郭宁对峙的时候如此勇敢,这是真的傻到了不在乎性命,无所谓死活的程度。
有了他们的支持,别勒古台麾下的兵力折损压根不算什么,很容易弥补!
别勒古台作为黄金家族有力成员的地位,绝对不会动摇。罕秃忽追上别勒古台的时候,天色已经浓黑,巨大的奥鲁内部,到处燃烧着篝火,飘散着浓烈的羊膻气和羊油味道。
来自草原各地的千户和部落首领们,还有几名拥有合罕乃至万户称号的乞颜部老族长都在马上摇晃着壮实的身体,喷着酒气,说着粗话聚集到这里,等待成吉思汗的接见。
他们在距离黄金大帐数十丈的地方,就被手握长矛,全副武装的精锐宿卫勒令下马步行。
蒙古贵人们下了马,想直接走向大帐,却被几个萨满拦阻,要他们跨过大帐前祭坛的篝火,用长生天赐下的烟火熏烧他们,去掉他们心中的动摇和疑虑。
这番命令下达,顿时引起好几名地位高的首领不快,但他们毕竟不敢违逆大汗的意思,只能遵照行事。
祭坛是用黑色、白色的石头夹杂泥土垒成的,火堆在祭坛里冒着烟。萨满们喃喃地念着咒语,使劲挥动蒲扇扇火,让烟气一股股地扑向蒙古贵人们走来的方向。
另一些萨满则适时地敲响铃鼓,让人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跟随着铃鼓的节拍。
通往大帐的道路两侧,宿卫们密集列队。看得出来,这些宿卫不止是矮壮敦实的蒙古人,还有个子高大的康里人和高鼻深目的钦察人。
他们都穿着统一规格的厚重铠甲,头盔上装饰着长长的鸟类翎毛。在他们手中,一望而知极其沉重的金色长戟在火光闪耀下放射出华美而威严的光芒。
长戟两两交错,组成绵长的拱门形状。站在拱门下方向前看,分明大帐距离不远,却又隐约觉得,距离极远。
合罕、万户和千户们缓缓地从两列宿卫中间通过,每前进一步,前方的大戟就分开,然后后方的大戟合拢。
金属的武器在开阖时发出细微的碰擦声,这本是蒙古贵族们日常听习惯的。
可此时这细微的声音却仿佛代表着金属的囚笼笼罩,代表着无可阻挡的权势,带来了巨大的森严之感。
这种复杂而庄严的仪式,以前没有出现过。大概是成吉思汗从花剌子模或者更远的某些国度带来的传统;又说不定,是随军西征的汉儿给出的主意。
反正别勒古台隐约记得,早年金国的卫绍王到草原册封,随行仪仗就浮夸的很。
别勒古台本来鄙视这种繁文缛节,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仪式宣扬威严和明确尊卑的作用,要远比蒙古人以前那套简陋的流程要有效多了。
当别勒古台在长戟之门下走动时,便猛然感觉到,大帐里的成吉思汗不再只是蒙古人的大汗,更不是在场众人的战友和伙伴。
他是长生天真正赐福的人,是绝对高于任何人的尊贵存在。这种威压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好几个蒙古千户走着走着,甚至脚下发软跪倒,要同伴扶着才能继续迈步。
明摆着,在成吉思汗离开草原的日子里,这几人的小动作太多,如今对着大汗十倍百倍的威势,绷不住了。
别勒古台倒不至于如此狼狈。他是大汗的弟弟,一向自认为身份和寻常的蒙古人不同,算得上草原半个主人。
簇拥在成吉思汗的身边,直接听从他命令的资格,是无数外人竭力争取的。
对别勒古台而言,却是自幼就有的待遇。饶是如此,他的额头也隐约冒出了汗,偏偏他的儿子罕秃忽大概太想被表功,这时候还在絮絮叨叨地低声讲述此行经过。
“蠢货!住嘴!”别勒古台低声叱喝。如果半个时辰前罕秃忽这样讲,别勒古台或许会高兴一下。
一来,别勒古台与蒙古主儿勤氏贵族有很深的旧怨,主儿勤氏虽被灭族,但他们的奴隶札剌亦儿人还在,时常使得别勒古台心里不舒服。
这会儿藉着林中人的手,杀了一大伙札剌亦儿人,是挺值得高兴的。二来,别勒古台在黄金家族里头脑较灵活,也特别注重自身前途。
所以他才会特别积极地去掌控与南朝的贸易,乃至主动调度林中百姓或者西域骑兵,用外族的力量压服蒙古本族越来越打不动仗、不想打仗的千户部落。
因为蒙古人本身就是成吉思汗强行捏合起来的民族,其内部无论血统和源流,其实是个乱七八糟的大杂烩。
所以别勒古台这么做,全然心安理得。他始终觉得,除了汉人或者女真人以外,身在草原的各部都可以成为蒙古人,那无非是个名头。
可这会儿……别勒古台忽然明白,正如他看待草原各族皆如工具,成吉思汗看待包括他在内的贵族们,也只当是工具。
大汗是草原上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征服者,但却并不会把自己禁锢在草原。
他可以是蒙古人的大汗,可以是中原的皇帝,可以是河中和呼罗珊的算端。
大汗此番回到草原,背后依靠着河中和呼罗珊的广袤土地,从那里来到草原的无穷人力也都可以成为
“蒙古人”。无非是个名头罢了。再继续想一想,大周暴露给也克蒙古兀鲁思的机会,何尝不是大汗留给草原上的蒙古人证明自己的机会呢?
这一场,可不是靠着驱使别人卖命,就能应付过去的!
第九百八十三章 洪流(下)
成吉思汗站在大帐里,看了看这些许久不见的部属慢慢入来,注意到有好几个熟悉的千户那颜走动姿态蹒跚,衰老得厉害。
蒙古人,尤其是蒙古贵族因为吃牛羊肉长大,体格普遍强壮,就算上了点年纪,身体素质比一般中原的年轻人也不差,策马奔驰和走路的时候都虎虎生风。
但他们的衰老也来得很突然,仿佛到了某个时间点,精气神一下子就从体内倾泻出去那样。
成吉思汗注意到了其中几个千户的苍老面庞,想要自己的年龄,想到一次西征耗时数载,而南方那个汉儿国度的首领郭宁却还年轻。
他嘿嘿笑了两声,不再理会那些战战兢兢步行上来的老伙伴,转身问道:“现在能动用多少人?”在邻近金帐的其它帐篷里,这时候挤满了报信的人和负责文书的必阇赤们。
报信的人们一边低声讲述,一边把各种颜色的箭交给必阇赤。必阇赤们则挥动手里的毛笔或者羽毛笔,急速记录汇总数字,然后时不时弯着腰,用额头几乎贴近地面的姿态走近大帐,把数字报给大帐角落里的粘合重山。
粘合重山被成吉思汗从拖雷身边调来,已经有将近一年了。这一年里,他很好地组织起了怯薛里头的必阇赤们,用回回人和少量的汉人取代了原有的蒙古人,极大地提升了工作效率。
他自己因为这个功勋,坐稳了也可达鲁花赤的职位,逐渐成了大汗身边不可缺少的部下。
听到成吉思汗发问,两个必阇赤战战兢兢地跪倒,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粘合重山镇定地翻开簿册看一眼,然后道:“大汗五天前命令我清点抵达草原的各部兵力。这会儿必阇赤才回来了一半,所以数字有一半是准的,还有一半,是先前在豁兰八失统计的,如今时隔数月,可能有所变动。”
“你讲吧。”粘合重山道:“蒙古军各部扣除留守布哈拉、撒马尔罕、玉龙赤杰等地的兵力,扣除留守草原,散布各方的众多千户,本部尚在的战士,有六万七千三百五十五人。分在左右翼的,共有四千一百九十三人。左右翼的康里人、萨拉特人、钦察人,计有十五万三千八百四十二人。其中披甲之士超过两万三千,随军战马四万九千余匹。大军越过豁兰八失以后,陆续前来投靠的畏兀儿人和党项人,可以作战的不足一万,其余之人按照大汗的意思,直接列为孛斡勒,沿途卖苦力去了。”成吉思汗对自家下属兵力的掌握,从来没有准确到这份上。
就算当年拆分部族设立各千户的时候,有的千户因为是成吉思汗的仇敌之后,刻意隐瞒实力,其实连本部带奴隶和驱口,足能凑出两三千的军队;有的千户却跟随成吉思汗连年征战,四五个帐子才只凑的出一名骑兵。
在成吉思汗征服河中和呼罗珊等地之后,因为拖雷的反复提议,他才开始把许多有实力的那颜派驻各地担任达鲁花赤,从而将其与下属千户再度分割。
把千户纳入大汗的直接掌控。大军回归草原的一年多时间,便是粘合重山等人为此忙碌的一年多时间。
这也是成吉思汗给了她足够的权力,还得到拖雷明里暗里的帮助,否则各千户的蒙古人根本不会理会一个满嘴汉话的女真降人。
与清点蒙古军的艰难相比,清查蒙古本部以外急速扩充的左右两翼,更加艰难。
原先蒙古军的左右两翼,只是为了便于战场指挥而设,担任木华黎和博尔术两个,事实上也并不直接管理下属几十个千户。
如果蒙古军的扩张一切顺利,这种模式再过百十年都不会改变。反正蒙古铁蹄所到之处,都会杀尽当地之人,摧毁当地的一切,除了废墟和被蒙古人享用的牧场以外,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是,因为蒙古军在中原汉地的接连受挫,蒙古军在西征过程中,并没有执行超出限度的屠杀,反而耗费了极大精力,把被征服者的兵力不断统合到一处。
那数量可就大得可怕了。光是花剌子模一国,盛时就号称拥兵四十万。
如果不加清点筛选,将之完全纳入军队,光是康里人的兵数就接近整个也克蒙古兀鲁思的丁口数。
要真正将之纳入到蒙古军这座战争机器里,使军队发挥出该有的作用,需要反复的打乱、分散、重编的过程。
比如最早被派遣到草原的伯牙吾部首领土土哈战死以后,继承他地位的不是掌握实力的长子,而是第七个儿子岳里帖木尔。
岳里帖木尓又很快被调离伯牙吾人的千户,转而成了新组建的右翼钦察骑兵千户。
饶是如此,其间仍然经历了许多波折。莫说这些异族降人了,就连随军西征、立下赫赫战功的术赤,都有被异族挟裹的迹象、他试图稳固自身对钦察草原的掌控,而隐约对抗大汗,几乎导致父子反目,而蒙古大军在豁兰八失耽搁了小半年时间。
好在成吉思汗的儿子里,性格别扭的只有术赤一个。在术赤以外的几个,全都是靠谱的。
察合台行事果断,窝阔台善于拉拢,而拖雷拥有大量从汉地收拢的班底,格外显得精明强干。
在他们的协助下,成吉思汗最终重组了军队,并且在漫长的行军过程中,实现了彻彻底底的整顿。
最近半年以来,成吉思汗对诸多异族的掌控越来越严密,对行军的指挥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按照原本的估计,大军从豁兰八失到和林,怎也要用去大半年的时间。
但因为指挥越来越顺畅,军队的行动速度比预期快了一倍,提前到今年秋天抵达,免去了越冬之苦。
此时此刻,从西域调集的大军就像汹涌的潮水一样,不断涌入和林附近的草原。
最先到达的是康里人、伯牙吾人和钦察人;后面还有花剌子模的本族之人,被蒙古人称为萨拉特人的,他们数量庞大,披着简陋的皮甲,步行了一年多才抵达目的地。
萨拉特人之后,还有各种各样的异族。有戴着萨珊风格头盔,披着长袖锁子甲的山民;有用兽角和蹄子劈开制成胸甲,手持标杆引导同伴的高原游牧骑手;有浑身罩着袍子,用兜帽遮住面庞和身上武器甲胄的木剌夷刺客,等等等等。
他们带着自家的牧群或者背负着提前准备好的粮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长途行军以后,在草原上分散开来,按照成吉思汗的吩咐,在不同蒙古千户的属地之内落脚,然后建立营盘。
不同的部落和不同民族的军队之间,彼此不接近,也没有来往,不存在统属关系。
他们在行军时,只对临时派驻的怯薛负责;每个部落的首领或者有号召力的勇士,则享有直接得到成吉思汗召见的权利,就像是每一个马群里最壮的一匹公马必然配备最好的鞍鞯一样。
过去数月里,成吉思汗每天都在赶路,路上还得忙着指示不同部落的首领,向他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命令。
直到这时候他才召见老朋友们,是因为新的部下们全安顿妥当了,最早抵达草原的部落,已经在分配给他们的草场上屯驻了两个多月之久,最晚到达的一批昨天才落脚。
他们都被反复地命令过了,耐心等待,等着成吉思汗颁布命令,去征服那个草原商路上无数珍奇财宝的来源之地。
这么大规模的调动,和蒙古人习惯的那种部民分散到数百上千里范围,一遍游牧一边迁徙的状态完全不同。
为了保证军队的组织不在长途行经中崩溃,成吉思汗和他的部下们费尽心机。
饶是如此,消耗也不计其数。每一天都有数以千计的牛羊被宰杀以供军需,每一天都有万亩以上的丰茂草场被军马嚼吃成荒地。
每一天都会有人不服水土,病死在草原某处。甚至最近这阵子,不同部族时常爆发规模不等的冲突,造成人员伤亡。
但成吉思汗并不在乎。他和他身边的那颜们,见多了这种场景,已经很习惯了。
蒙古大军出征的时候,各千户的老小营也是这副乱糟糟样子,也是这般不断消耗。
这种消耗和消耗引起的狂躁,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蒙古大军所到之处肆意地屠杀和掠夺的原因之一。
因为长途迁徙,眼看着部民和财富不断缩水的百夫长、千夫长们根本没有耐心等待上头的分配。
他们就像是饿疯了的狼群,脑海里只剩下填饱肚子的本能,必须在战斗后的第一时间兑现征服的好处。
而成吉思汗几乎没有办法制止。哪怕他地位渐高,身边有才能的参谋渐多,懂得了很多更有效的榨取办法,那些办法比粗暴的屠杀掳掠要强的多,都不行。
就算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前后,他在普通蒙古人心里威望最高的时候,也好几次因为插手战利品的分配,引起过部族的反弹。
现在,成吉思汗带着他重新组建的大军,从万里之外的异域回返。这支大军的成员或许不似蒙古人那样,个个都是最凶悍的斗士,但他们原有的政权和家园已经被蒙古人摧毁,剩下的物资只堪堪够他们维持行军罢了,广袤草原也供养不起他们。
他们就和西征时的蒙古人一样,正在一步步陷入狂躁嗜血的情绪。这正是成吉思汗想要见到的局面。
再驯良的狗在饿极了以后,也会发狠地向人呲牙。在经过长途跋涉的消耗之后,这些无家可归又无路可走的被征服者只有一条活路。
他们如果不想饿死在草原上,就得去撕咬,去征服,去掳掠,无论他们来自哪里,有什么样的血统,在成吉思汗的麾下,他们都会成为最可怕的军队。
可笑那郭宁,居然还敢抽调走驻守北方的兵力?那或许是真的,或许是某种诱敌的计谋,成吉思汗不在乎。
因为郭宁根本不知道,蒙古军的力量在西征以后增强到了什么程度,他也想象不到蒙古军对南方汉儿国度的了解有多深!
成吉思汗返身落座,对粘合重山道:“记下来,现在开始,把即将开始的伟大战争记录下来吧。用这句话作为开篇……”粘合重山立刻换用了羽毛笔,用畏兀儿字母记录蒙古语,这种文字,被蒙古人称为
“脱卜赤颜”,正广泛运用于初见规模的大蒙古国统治机构。成吉思汗想了想,沉声道:“一个伟大的征服者,必须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征服者还必须神秘莫测,必须用谜团包裹住自己和自己的军队。征服者看起来被敌人简单的计谋所吸引,其实,要用超乎想象的手段消灭敌人!”粘合重山等了等,发现成吉思汗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忍不住问道:“大汗所说超乎想象的手段,是什么?”成吉思汗哈哈大笑。
第九百八十四章 拍岸(上)
地面上铺着两道厚重的木板,每一道都有八尺长,一尺宽,半尺厚,由五层车厢板重叠而成,边缘打了铁钉固定。
两条木板大致平行,一座用硬木料和铁制配件搭起来的架子横贯上方。架子顶端的横梁上,是一具灵活转动的结构,像个放在井口取水的辘轳。好几条汉子正吆喝着转动辘轳,把摆在车厢上的石板吊起来。
随着石板完整升起,大车深陷在泥土的车轮隐约动了动。负责拉车的骡子敏锐地感觉到了车辕的受力变化,快活地嚼着草,打了个响鼻。
这块石板是用以覆盖水沟表面的最后一块结构,特别长大且重,为了防止搬运时磕碰损坏,还在外头包裹了枯草和毡毯。被拉到空中以后,在地面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好了好了!够高了,停!现在往这边挪!”
石板被吊高以后,站在旁边车顶眺望的时青连声叫唤。不过力工们并不听他的,而去看时青身旁的工头。当工头把两根手指塞在嘴里,有节奏地吹响口哨。负责转动辘轳的汉子便停下手,改为拽着横梁一端的绳索,把整根横梁缓缓地往前移。
辘轳吃重,横梁两边与架子相接受力的地方,每一拖动,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响声。好在架子用用的材料牢靠,拼装的时候也用心,石板最终安安稳稳地降落在了水渠上方,放到了预丁的位置。
民夫们随即把横梁往回推。接下去得把辘轳拆下来,把架子放倒,连带着底座一起运到另一个位置,继续给水渠安装石板。
民夫里头有汉人也有蒙古人,拆装之类的精细活儿,大都是汉人在干。蒙古人这时候便拿出皮囊,大口喝着掺有少量烧酒的水,乐呵呵地在旁等着。
按照朝廷的正式簿册,这片靠近鱼儿泺的地方暂时不属于大周的管辖,而是蒙古人的势力范围。从这里往东二百里到临潢府,不久前也还在蒙古人的控制之下,是因为大周皇帝率部打了一仗,才迫使蒙古人的势力退出。
如今临潢府虽已恢复,可驻军和百姓都少,出城不远还会撞上蒙古人的牧群。有经验的边疆老卒们都说,这种犬牙交错的局面几乎必定代表着惨烈的厮杀,在蒙古人日夜不休的袭扰之下,临潢府军民不可能有半天安枕,他们会像面对狼群袭击的羊群,不断地失血死亡,直到损失殆尽。
不过,实际发生的事情和老卒们的预判有所不同。
或许是因为狼群的凶悍程度不如当年,又或许是因为羊群里混杂了许多尖牙利齿的猛犬,鱼儿泺附近的汉人和蒙古人,在这半年里保持着和谐友善的关系。当驻在临潢府的总管时青大肆修路架桥的时候,许多蒙古人还相应他的征募,过来卖苦力换吃的。
也有人劝谏时青,说雇佣蒙古人这种事情,在后方做做倒也罢了。但在边境,在深入蒙古人控制区域的地方这么做,会不会太危险了。
这些劝谏都被时青当做耳边风。
一来蒙古人再怎么凶悍,戍边的将士都是中原大乱中幸存下来的精兵猛将,大周子民上千万,上千万人里挑出的几万人,怎也没有不如蒙古人的道理,不至于怕他们。
二来草原东部的蒙古部落近几年面对周军接连吃亏,大规模的部落陆续被打散,成吉思汗留下的千户那颜们都在收缩力量。留在本地的蒙古人不可避免地与周军屯堡产生联系,也不可避免地反复吃下周军的银弹攻势。
这种局面下,蒙古人干活很愿意下力气,时青又不必太顾忌他们的待遇甚至死活,确是合格的牛马。
为此冒一点风险,根本不算什么。
作为积年造反的狠角色、大周派在临潢府的实权将领,时青在整个界壕沿线都有名气……他是能打的将领里最擅长捞钱的,也是捞钱的好手里胆子最大、最敢打仗的。
很多人背地里都说,时青被皇帝从通州防御使的任上扔到临潢府,多半是因为捞钱太狠,犯了皇帝的忌讳。这种传言时青全都听在耳里,但他全不在乎,因为他很清楚,北疆正需要他这种思路活络的任。他到了北疆以后,很快就找到了新的财源。
比如临潢府里最大的一个毛毡场子,便是时青和他的部下们出资建设的。包括他本人在内,四十多个一起刀头舐血的老兄弟每人一股,个个发财。而且靠着无数红袄军旧部的紧密联系,他也早就打通了从临潢府到南朝庆元府的销售渠道。
但时青生来就是个灵活而大胆的人物,贩卖毛毡的利益对普通士卒和低级军官来说算得丰厚,却远不能满足他。何况大周和南朝宋国的贸易到了这等规模,那数字仿佛每天都在逼得他跳脚,逼得他去寻找更多财源。
皇天不负有心人,新的财源在一个月前出现了。
时青进驻临潢府以后,按照惯例严密安排哨骑,范围广至上百里开外。某日一名哨骑游走到鱼儿泊东面的丘陵地带,随手带回几块细碎光芒闪耀的石头,放在屯堡里当做装饰。。
孰料他有个同伴是早年山东的矿工出身,十一岁就下矿井的。此君一眼认出这石头非同小可,乃是一块含铜量很高的矿石。
这同伴将消息禀报给时青,时青又是个有心人,立刻带人直奔那片丘陵地带搜索。结果,发现了一处古时遗留的铜矿遗迹,而且是完全可以重新开采的。
铜矿是什么?那就是钱啊!
大金建国百年,一直受困于国内铜矿产量不高,铸钱技术低下,大周在这上头虽有提升,毕竟基础太差。这几年来随着各方用度剧增,越来越仰赖与宋人在淮南共有的几处钱监。但那里每年的产出也只有六十万贯,怎么够用?近年来宋国的钱币在大周境内通行得越来越多,听说耶律丞相都已经跳着脚打算恢复引发纸币了。
这时候,如果时青能在草原上开拓出一处产量够大的铜矿……
时青最初想过有没有可能自家把这铜矿昧下来,自家偷偷地发财。后来辗转反侧许久,估摸着这样的好处绝非一个兵马总管能拿捏住的,万一事有不谐,怕不得掉脑袋。所以他把这消息以机密形式发了回去,不久就迎来了一个专门组建的团队,开始正正经经地开发。
要说这支开矿的队伍也真有一手,他们只用了两个月勘探矿区,随后大量的时间都在修整道路、贯通水渠、夯平场地,用的工具如这种搬运史料的辘轳,也都是带着大量铁件的新鲜家伙。
更重要的是,这开矿队伍与时青想法相似,招募的蒙古人极多,给工钱也爽利。最多的时候,这处工地聚集了足足两千多的蒙古汉子,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蒙古人得了钱财布匹,又多有赶到临潢府去换取盐、茶和酒的,连带着临潢府的商贾也捞了好处。
只是到了这几日,外围工程渐渐收尾,用的人才少些,但也维持在百多人上下。
奇怪的是,从昨天起,本该骑马赶来开工的蒙古人忽然少了许多,昨日实到的只有四十多人,今日才来了十几个,而且事前全不打招呼。就算误不了什么事,终究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眼看这一段的水道石板已经铺设完毕,时青从大车上跳下来,准备去找开矿队伍的护卫首领问问情况。才迈了几步,忽见远处一溜烟尘由远及近,有骑士飞驰而来。
第九百八十五章 拍岸(中)
无需时青示警,散在外围的骑士自然催马包抄出去探查。
片刻之后,数骑回来,为首之人隔着数丈远跳下马,踉跄了几步才站定。他头上脸上都沾了杂草,身上也满是一道道的泥土痕迹,看起来很是钻了几个洞。
看着时青等众,这人哈哈笑着道:“好消息!这附近的矿冶遗址规模,比预料要大许多,从这里到那里,连续四座山头的南坡都有矿脉。而且沿着旧有坑道挖掘,便可直接开采,无须另行勘察了!时总管,你这一次力排众议深入草原,真是划算的很啊!我看,所得恐怕比原本所想的,要多几倍!”
说到这里,他抖开外袍,哗啦啦落下十几块矿石:“这是在四座山头的旧矿坑里分别捡的,总管可以另外找人看看,都是好料子!”
时青环视旁人一圈,勉强压住嘴角的笑意,矜持地让人收着,准备带回临潢府去细查。
不过,眼前这探查矿脉之人,已经是专程赶到的大匠,有他这句话,矿脉的情形就已经敲定到十足十了。
这阵子和时青一起忙活的,谁不知道铜矿的价值?
除了干粗活的蒙古人,几十个军官带人在外围警备,时不时还要回来打听。临潢府里也有相关的官衙派人在这里等着消息,每天都巴巴地跟着时青。听说关于矿脉的好消息,好几名将士乐不可支,当先拍起了巴掌。
大周尊崇武人,但对边疆将门经商并不全然放纵,还建立起整套的规范加以约束。其中很重要一条,便是严禁一方镇将藉着职位吃独食占尽好处,诸如铜矿之类具有战略意义的资源,更必须纳入官办。
官办之后,就算利益要在诸多军国开销上周转分配,底下普通士卒也少不了额外的补贴,恐怕比打一次大胜仗都不差。好几个士卒已经盘算着在北疆新置几家荫户了。
再者,为了保卫这处财源,上头很有可能允许临潢府扩充兵力编制。在朝廷的注意力愈来愈往东南倾斜的当口,这可是难得的好事。就算新增的兵力大都从中原和内地调来,编制多了,总能多出些官职,大家都有水涨船高的盼头。
指挥兴造的工头自然不可能从铜矿里捞着好处,但他也知道,光是开发先前发现的单一处矿脉,就要投入几万贯的钱财,举凡道路、住宅、仓库、冶炼的炉子乃至防御设施都得急速增建,那是老大一笔生意。
不止如此。几名做活儿的工人手把着辘轳,也都喜笑颜开。
近年来大周境内各种兴造不断,仅靠地方官府调集徭役,时常缓不济急。所以越来越多的农人趁着农闲,组队到远方干活,赚些额外的钱财,有些通都大邑的工钱报价高达每日七八十文,快赶上南朝富庶之地了。
北疆这里,手面当然大不到那种程度。好在自工头以下这伙儿,都是在中原有自家田地的。有田有地,就有基本的温饱,也不贪心。但他们是入秋农忙时候出来,拿到的工钱得拨出一半,算作在家乡请人帮忙收割的酒肉钱……这便凭空少了赚头。如今总管老爷发现了大矿脉,可做的活计多了,说不定整个冬天都得在此地干活,落袋的好处也多。
时青本人更是高兴。
他在北疆半载,接触到了蒙古部落一个比一个穷,就算有牲畜毛皮的贸易,有不断开设的毡毯工场,其实大头的好处依然被一环环的商贾拿去。像他这样的军官用尽办法,顶多保证北疆防线不至于成为财政上的负担,避免走上当年界壕防线生生拖垮金国财政的老路。
站在这个角度看,皇帝陛下此前放言说,要抽取北疆的兵力投向东南海上,乃至高丽、倭国等地,实在是正确的很。况且东南海上波涛万里,天高皇帝远,许多方略也只有忠诚可靠的军队才能执行。
而北疆这里,现实条件决定了大周
的兵力投入和扩张有其极限,与其不顾消耗地持续投入,直到极限以后难以为继,被磨刀霍霍的蒙古军一波打回来,不如早做绸缪,适可而止,以精兵猛将维持稳定防线。
但如果能在草原上开出一个铜矿,使草原上的利益更加丰厚,草原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就会更重些。或许,整个军队的总盘子都会因此变得更大。那我时某人不止自家捞得盆满钵满,说不定职位也可以升一升,将来未必不能统领万人横行大漠,封狼居胥呢!
正在得意的当口,旁边一名副手插言道:“总管,这鱼儿泺一带,毕竟和临潢府隔着上百里,当间还有百里松林拦路;万一有事,兵马救援不易。既然这里局面定了,总管是不是该尽快返回临潢府坐镇,若不放心,可以把朔平、长泰两地的戍守力量调过来些?又或者,派人去联系联系桓州那边……”
还没等他说话,时青连连摇头,还瞪了这副手一眼。
时青早年在山东滕州立足的时候,麾下倚为左右手的大将是卲震、杜国恩两个。这两人很能秉承时青的意思,办事的手段圆滑诡诈,遂使时青游走在女真人、红袄军和定海军之间捞取好处。
奈何后来定海军势力急速扩张,这两人首鼠两端的举动恶了骆和尚,被这酒肉和尚寻个由头杀了。时青后来提拔的部下无不引以为戒,比以前小心很多。
这部下的意思,分明是担心时青身为驻防重镇的兵马总管远离驻地,以至于被蒙古人觑得空隙,又隐约带着几分指摘时青与友邻各部协同不够紧密的意思。
皇帝早前曾行文各部,说己方既然传言要减少北疆兵力,那些蒙古人无论出于复仇也好,贪婪也好,就必然会举兵来攻。山雨欲来的当口,小心无大错。
可蒙古军就算有所行动,目标也该是昌、桓、抚三州,是缙山,是居庸关和后头的中都大兴府,是丰州和净州掩护下的西京大同府……何必冲着临潢府来?
临潢府虽是故辽的上京,但在辽金交替的时候,已经饱受兵灾摧残,凋敝至极。到金世宗大定年间,临潢府路只是东北招讨司下属的一个前出据点,境内界壕沿线二十四屯堡总共才有户七百二十,民不足三千。
所以时青坐镇临潢府,才得一个总管头衔,他满脑子盘算的,也主要是如何招募民众,以图立足稳固。
某种角度上讲,正因为临潢府的虚弱,皇帝把时青放在这个位置上才有特别的作用,而临潢府本身也正因为虚弱,才特别显得安全。这种似危实安的局面,正是时青在乱世中矗立不倒的本领所在。
当下时青拍了拍车辕,想要给副手仔细分剖其中的道理,就在这时,远方又有一溜烟尘腾起。
“这又是哪里的消息?矿场那边,不是已经报过了么?”
不知为何,时青心中一凛。
很快那骑士滚鞍下马,直扑到时青身前。时青认得,此人正是自己安排在松林道路间建立递铺的一个心腹,他素日里也是有底气的,何尝有过这等惨白脸色?分明是惊恐异常而又强自压抑,出大事了!
“怎么讲?”时青压低嗓音问道。
骑士喘息如风箱也似,嗓子也早就嘶哑,旁人慌忙取来水袋,由他猛喝几口。片刻后他才勉强道:“蒙古军来袭!临潢府北面的朔平、长泰、祖州、怀州等地屯堡皆有敌踪,烽燧纷纷燃起,南面黑河铺、丰州铺等地昨日就没了消息,多半已经丢了!我出发时有哨骑冒死来报,说蒙古军主力过了大盐泺群牧司,人马铺天盖地,不知多少!”
时青的额头上,冷汗刷地下来了。紧张感和恐惧感几乎压倒他,以至于他站在车厢上定了半天,整个人好象成了雕塑,一时无法自拔。
“总管!总管!我们怎么办!”
半响之后,身边众人急躁地询问猛然响起。时青的耳朵里好象是有塞子被拔除掉了,声音象热水灌进耳道,使这位临潢府兵马总管恢复了镇定。
“什么怎么办?派几个骑术好的一人三马,火急通报东北招讨司、西北招讨司并及沿途烽燧和界壕屯军!其余人等随我赶回临潢府,他娘的,守城!还能怎么办!”
短短一瞬间,武人的本色压倒了政客和生意人的本色,时青厉声吩咐,以至于嗓子喊得破音了。
他的老部下们率先做出反应,就像是遇到危险时立即蜷缩成一团的刺猥那样。
与此同时,距离边境遥远的中都城里,都元帅府的正堂。各种来源的军报便如潮水也似,一拨又一拨地送到这里。最密集的时候,半个时辰就多达十几份。
通过这一份份军报,通过军报上一段段的文字,幕僚们往来奔走,移动代表军队的木质棋子,或者在巴掌宽的纸上标注,然后把纸张贴在特定的位置。
原本挂在墙上的巨幅舆图,这时候被取下来平放在地面,以便幕僚们操作。而大周的文臣武将们聚集在这里,环绕着舆图探看。密集发来的消息,给久经沙场的将帅们尽最大可能构建出了真实而形象的场景,使得他们几乎能透过这些标识和文字,感觉到远方的铁蹄踏地之响。
耶律楚材把视线从一叠簿册上收回。那是录事司费了许多力气才搜罗到的情报,记录了蒙古军现有的庞大力量。
他捋了捋胡须定一定神,沉声道:“蒙古人动员规模如此之大,恐怕不会集结发力于一点……按照他们的习惯,多半铺开数百上千里的广阔正面,处处威胁,处处牵制,以使我军疲于应付。”
他虽不领兵,却也见得多了,这会儿开口,有几分沙场老手的风范。
“耶律丞相所言极是。”汪世显用马鞭敲了敲舆图上某处:“咱们如果从东到西,梳理蒙古人的威胁的话,第一个受到威胁的,是临潢府。”
“何以见得?”郭宁问。
有人道:“蒙古人先破临潢府,随即再南下大定府,就切断了东北内地和中原的联系。这是当年木华黎率五投下之众南下的故技。”
“未必。中原和东北有海路联系,海冰封冻之前,蒙古军不可能切断得了……他们也一定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估计,这一路兵马会假作南下,实则东进,从临潢府直扑泰州,乃至肇州和会宁府。他们的目的不在阻断,而在直接牵制东北女真、渤海、契丹等部族之兵。”
说到这里,汪世显顿了顿,挠一挠后脑勺。早前他的脑袋挨了记狠的,差点被开瓢,后来恢复得一直不好,皮肉时常肿痛。好在每到天凉肿痛便消,只有瘙痒难耐。
“嘿嘿,咱们本来也不指望那些部族兵马……”有人低声嘟囔一句。
“好几万步骑呢,怎么就不指望?”有人立即反对。
“临潢府的守将是谁?”耶律楚材问。
“是时青。”好几人同时回答。一名幕僚随即写了纸条,贴在临潢府的位置。
郭宁忽然想到一事,连忙问道:“仲明方才所想,有没有列入预案,发往临潢府?”
“……第三版的预案里有,不过,五天前才发运启程。”
那多半赶不上了。
就算事前准备再怎么充分,两国两军一旦对垒,总有各种各样的疏漏,不能强求。但愿时青机灵点,别只顾着南路,坑了东北招讨司那群女真将帅。
郭宁心念一转,道:“仲明,你继续说下去。第二个受威胁的要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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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六章 拍岸(下)
大周的兵将自下而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持续十数年、数十年面对着北方强敌威胁的经历。大部分人还是遭受兵灾祸害后聚集起来,以中原汉儿特有的坚韧重新组成军队,与蒙古人殊死搏杀过的。
他们的伤口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痊愈,而伤口带来的痛苦,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们要准备与蒙古人的厮杀。日常出入中都都元帅府的武人们日常最重要的工作内容,就是不断推断蒙古人南下的路线,预算两家厮杀的种种场景。
针对蒙古军的军事应对,汪世显脑海里存着的方案不下数十个。郭宁这么一说,汪世显就知道皇帝在东北方向打算采取何等策略。
汪世显转而再看站在外圈的李云,李云向着皇帝微微躬身。
大周建立数年来,对东北内地的异族军头甚是优容,在财力物力上都给予了大量支撑。不过,拿了朝廷那么多好处,总得有回报的时候。眼下蒙古人的第一手,是以相当的力量威胁东北内地,而皇帝也正好需要东北的军头们出力,黏住蒙古人的兵力。这两厢的想法,是恰好撞到一块儿了。
汪世显的心思随即转过,指了指舆图上一点:“陛下,蒙古军此番发动,挟裹了无数来自西域的败兵溃卒,所以一开始必定声势煊赫,引发北疆处处烽火。不过,那成吉思汗是知兵之人,他很清楚自家的弱点和急需。所以,第二个受威胁的要点,是宣德州……嗯,说的精确些,是宣德州以西深山大壑里的天城、怀安等地。”
“蒙古人是要煽动躲藏在这些地方的蟊贼?那就得动用精锐骑兵长途突进,连续越过多处前哨屯堡扼守之所。”
“我以为,蒙古人不缺这点胆量,更不缺敢于冒死突进的勇士……这本也是他们的擅长。”
“这些山区里的贼寇,值得蒙古人这么做么?”
“贼寇大都是老行伍出身,此前与我军有过冲突的记录。虽说战斗范围小,规模也小,但甚是激烈。前一阵还有个都将在作战时轻敌前出,结果中了埋伏,战死了。蒙古人要在各处造成声势,要在最短时间内摸清我们的防御体系,最好的合作者就是他们。”
“贼寇的数量约莫多少?”郭宁问道。
这一类的情报每月都有汇入,但一时间倒是想不到这么精确。汪世显指了指后头靠墙木架上某一格的文书:“待我取文书来看。”
他正待举步,靖安民出列禀道:“大同府以东的山间,大股贼寇六家,小股三十余,合计四五千家,分布在七个县的范围。他们自身早就没了与我方为敌的胆色,但若插旗引路、呐喊助威,倒还有几分作用。”
“老靖,我记得年初时不是说,在清剿了么?”
“贼寇们的作派素来光棍,一看我们的兵锋就逃。从年初开始,我带人分块划定山区范围,一步步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另外也下了大力气招降。便是这样,才将他们逼到七个县里,不连续的山区里。本打算压制他们获得粮食的途径,待到冬季一举迫降的。”
和金国治理边疆的时候相比,大周面对草原的绵延边境上,已经没有哪个部落敢于公开与大周敌对了。许多在地形复杂险恶的地方盘踞数十年的山贼恶匪,也或者被招抚下山为民,或者被周军打得不敢冒头。
但蒙古人的入寇,对中原的摧残实在太可怕。那种有组织的破坏,抱着灭绝一切文明产物,而把土地化作草场的目的,比汉家史书所载任何一种兵灾都要酷烈得多。大周建立以后,面对着数以百万计家园被毁的百姓,难免有处置不及或者失当的时候。其中许多人满怀怨愤,成了边境上新的不稳定因素。
况且大周崛起急速,又主要从金国的中枢着手,原本布设在金国边境的数十万军人有的被收编,却也难免有人汇合了好勇斗狠的边民和胸怀野心的兵匪。
这帮人又陆陆续续收拢了很多草原上逃散的蒙古奴隶之流,至今不服从大周的管理。
对付这些山匪,大周很有心得。大周军队里地位极高的靖安民、苗道润、张柔等人原本就是介于民、匪之间的强豪,是各地山贼的祖宗。匪徒闹腾得再厉害,也影响不到周军在边境的布置。
靖安民等人手底下,有得是熟悉地理的老手。他们把轮到后方休假的屯兵集结起来,组成几个小规模的临时队伍,然后在山区分块划片,各自剿匪。
山匪们只有特别凶悍的几部,才敢与周军稍稍抗衡。但周军小部队对自家所属片区的掌控不断深入,对山匪的惩治越来越严苛,好几个负隅顽抗的匪首被绑着绳子,用战马拖曳着绕行山下,活活拖死。
这些人不敢再抵敌,也没法立足,就不断退向北方的山区,一方面以缘边抢掠,为自家的生存之道;一方面依违于南北两方,试图成为强大势力之间的缓冲。
可当蒙古人发起攻势的时候,所谓的缓冲区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在郭宁看来,这些山匪自然没什么份量,也就是大周的武人们出身与之仿佛,所以才会额外关注一点。换了女真人当政的时候,这些人便是鞍前马后的汉奸,垫刀头的肉盾,全没谁会在乎。
不过,趁着蒙古人入侵的机会,挤一挤大周疆域边缘地带的脓包也是好的。这过程必然残酷,结果更加无情。想替蒙古人效劳的,自然有斧钺相待,其余之人但凡还有一颗人心,就该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在大周的君臣将帅谈到这些山匪的时候,位于大周西北和西南两个招讨司控制区的夹缝间,深山里的一处废弃古堡内,数十名孩童和妇人正在一处地窖里瑟瑟发抖。
这座古堡是唐时留下的九子戍城之一,后来几经兴衰,在后唐时入辽人控制,遂遭彻底废弃,如今只剩下一座扼守险要的望楼勉强维持着砖石结构,不曾坍塌。望楼以后,遍地都是废墟。
山贼们在数年前蒙古入寇时,发现了这座位于群山遮蔽下的堡垒,将之视为乱世中的退路稍稍修葺。但过去两年里中原和蒙古的贸易并不因为军事敌对而停止,贼寇们好几次下山劫掠商旅,因此露了行迹。
前日里,便有大股军马追踪而来,开始攻打堡垒。山贼们的家眷们则被藏在堡垒后方一处隐蔽的山洞里,整整十个时辰不敢稍动,唯恐被外界发现端倪。
虽然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却不妨碍在场的许多人藉着岩缝透下的微光,用鄙视的眼神瞪着一人。
身披破烂袍服,做道士打扮的武仙恶狠狠地反瞪回去,低声骂道:“看什么看!外面厮杀得惨烈,傻子才去送死!”
第九百八十七章 敌势(上)
“惨烈?蒙古人已经打进堡垒里了?”
躲在洞穴深处的好几个女人失声惊呼。旁边立即有人捂住她们的嘴,唯恐她们的声音传到外头,被那些凶残的野兽听见。
仿佛是为了佐证武仙的话,一阵猛烈的喊杀声混合着惨叫声,从封堵洞口的土石木料缝隙间传入。
“还在抵挡呢,不过,堡垒里的人撑不了多久。”武仙呲了呲牙:“早该听我的,和蒙古人结好……这会儿死到临头,拼命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
在武仙身旁有个婆子,本想责备他身为堂堂男儿,却躲在山洞里与妇孺为伍。才开口,见武仙的黑脸上两眼寒光闪烁,凶恶异常,婆子被吓了一跳,讪讪地嘀咕了几句,往后缩退。
婆子推开半步,便露出后头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眼睛很大,特地换了粗布衣服,往脸上抹了污泥。
武仙见了这女孩儿,语气略柔和些:“慧儿,你别怕,叔父都已算定了,马上就出去解救他们。”
和女人孩子一起躲在山洞里的鼠辈,还能口气那么大,也不知是脑袋发昏,还是脸皮厚的赛过城墙!
女孩儿的脸红了下,露出一点喜色,而婆子和其他女人们的厌恶简直没法掩饰。
这个叫武仙的,大家都认识,算是左近十几座山寨里常来常往的人物。
听说他是威州人,道士出身。早年靠些坑蒙拐骗的江湖路数到处行骗,蒙古军第一次大举入侵的时候,他纠合部众与蒙古人打过仗,又抵抗过去而复返的女真人地方官,遂得女真人皇帝招抚,赐予了威州刺史的官职。
后来大周崛起,武仙打算故技重施,先打一仗然后待价而沽,搏个满堂富贵。不料周军凶狠,一仗就把他的部下杀了个血流成河。
武仙只带着两三个心腹逃亡深山,没了受诏安的本钱,只能混迹在贼寇里头。
但他生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总觉得自己才干出众,生来就要办大事、搏大富贵,最好还要活得无拘无束,痛快淋漓。所以,他这几年四处奔走,往南数次潜回威州抱犊寨纠合部众,往北又好几次进入草原与蒙古人勾兑,倒是积攒了点名声。
可惜这样的人,生不逢时。
若这天下没有大周崛起,金国不断地颓废直到分崩离析,世道恐怕比现在乱上百倍千倍,各种各样的野心家正好乘机揭竿而起。但大周的统治已经相当稳固,无数出身边境的武人,已经成了执掌权柄的边疆将帅。
他们对边境的控制何等严密?他们对草莽的手段又何等熟悉?
武仙几次努力,攒下的名声也不知是好事坏,可家底耗尽,旧部死得七零八落。连带着武仙的宗族亲眷也倒了血霉,有的被强制性地迁徙到中原内地,还有好几个嫡亲的兄弟战死了。
到了最近几个月,武仙与大周的仇恨越来越深,于是转而到处宣传,劝说贼寇们与蒙古人携手。
按他的说法,蒙古人和大周眼瞅着又要厮杀,其情形如两头巨兽冲撞,先死的一定不是巨兽本身,而是巨兽脚底下苟延残喘的杂草、鳞虫之类。
这种时候,还指望轻易蒙混过关,绝不可能。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抱住一条大腿以自保,而且以投靠蒙古人为上选。
一者大家野惯了,多半受不得朝廷的约束。二者毕竟蒙古的统治粗糙,千户那颜就是一片草原的土霸王,己方若举众投了蒙古,怎也少不了一个千户的封号。
更重要的是,近年来蒙古与大周相比隐约势弱。越是势弱,就越是得厚赐好处拉拢助力。己方正好从蒙古人口袋里掏摸点什么,先吃几顿肥的!
有人反驳武仙的建议,说蒙古人的好处可不是白拿的,己方必然被驱使群寇去垫刀头。
可武仙当场大笑,说新降之众干这个,本是理所应当。这天下哪有一开始就被当做自家人的降人,总得付出代价取信于人?而贼寇首领们几十年来不断挟裹山民、逃人,怂恿他们去打家劫舍,对此又有什么为难的?
武仙的话语颇让人心动,奈何许多人尚有顾虑。
到最后,寨子里也没拿出什么决断。反倒是蒙古人突如其来地动用精锐部队,大胆地穿越了犬牙交错的边境,直接冲进了山里!
三天前,最早被蒙古军突袭的一个山寨当场就跪了,其首领不仅领了蒙古人的官职,还分派人手充当向导,引领蒙古人在山间横冲直撞。蒙古军连续攻下了多个寨子,纠合的人手也越来越多。
昨日蒙古人的前哨骑兵出现,堡垒里顿时乱成一团。却依然有人不甘心替蒙古人卖命,想再看看情况。
武仙可没打算跟着这群蠢货们一起死。他也没什么节操可言,其余盗匪们准备防御的时候,他已经一溜烟地混进了妇孺队伍,逃到了隐蔽的山洞里,等着乱事消停。
果然,所谓的“看看情况”,很快就发展成了战斗。而战斗既然开始,怎么结束就不是山匪们说了算,而得看蒙古人的心情。
躲在山洞的一天时间里,武仙占住了能观望外头的最好位置。他不断地眺望,盘算山寨里还能坚持多久,猜测蒙古人千户那颜以上的大人物什么时候回来亲临战场。
按照蒙古人往日的习惯,凡是敢于抵抗的人,一定要杀尽。但这次未必。
因为这一带的山区,严格来说属于大周的疆域,蒙古人长驱而来,是盯上了熟悉地形的山贼们,想要将他们纳为己用。所以,杀人不会很多,意思意思就够了。除掉那些死硬的蠢货以后,接下去的收买和威吓才是重头戏。
武仙就打算在这个阶段回返到山寨里。
他这几年往来草原,学了一嘴流利的蒙古语,能够和蒙古人顺畅交流。他也相信自家的本事和见识,远远超过寻常山贼。
旁人就算替蒙古人做马前卒,顶多能带人翻山越岭,过几个隘口。武仙却是当过刺史,做过大金高级军官的!
从这里直到磁州、洺州,什么道路他不熟悉?什么可以驻军作战的地形他没踩过盘子?什么地方的城池关卡他不晓得攻守的关键?
武仙敢拍胸脯说,凭着自家的好记性、好口才,一人可抵十万之众,绝对可以打动蒙古的领兵将帅!藉着蒙古人的势头统合附近的山匪,他也正好扩充自家手里的实力,过一阵痛快日子!
此时山寨方向,又一阵巨大声响传来。那是堡垒最可靠的一道防线、那座砖石堆砌的望楼被撞到了。蒙古人早先不擅长攻打城池营寨,但隔了几年再来,他们似乎长进了很多,居然在深山里临时凭凑出冲车来了?
有这种本事的,一定是早年被卷入蒙古军中的汉儿工匠,而能带着汉儿工匠随军的,必然是蒙古军中的大人物!
武仙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推开了洞口的土石。
洞里许多人发出压抑而惊恐的呼声,有人扑上来阻拦他,都被他奋力甩脱。
他沿着山路大步奔了下去。
山路崎岖难行,弯弯绕绕。武仙为了节约时间,好几次直接顺着斜坡向下滑动,只偶尔拉拽树枝藤蔓减缓速度。
时间算得差不多,这会儿奔到寨子的时间,正好留给蒙古人砍杀一轮不服从的。几个与武仙相熟的贼寇首领一开始就得了提示,会躲在寨子后方,看情形不对立刻跳反。此时武仙赶上,便可以藉着蒙古人的威势,一口气收编这寨子里所有人。
武仙有套盘算了许久的完整话术,足以打动蒙古人。他手头也备了几件蒙古千户那颜赐予的信物,足以证明自己与蒙古人密切合作的身份。
在万全的准备之下,蒙古人只是工具罢了。
他还想好了在打动蒙古人以后,要指定寨子里有些人死,有些人活。该死的人里,包括了一向蔑视武仙的几个马贼首领。该活的,是与武仙亲善的一群人,还有家里有美貌妻妾和女儿的,比如山洞里那个“慧儿”的父亲和亲属。
当然,如果他们想不通,不愿意投降的话,那就得用妻子儿女的性命来逼迫他们。武仙偷偷混在妇孺队列里躲到山洞,就是为了搞清楚家眷们的存生之处……他现在还有相当的把握,这座外人绝难发现的山洞,也藏匿了贼寇们历年来积攒的财物和粮食。
武仙一遛烟地穿过林地。
随着他的奔跑,树枝劈劈啪啪地打在他的皮肤上,把他的脸打到火辣辣地疼。但他全不放缓脚步,以至于好几次差点失去平衡。山坡上的碎石和土坷垃都紧紧地追着他的身影,哗啦啦地向下方滚动。
武仙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绵延千里的山脉,对许多人来说是活下去的屏障,对武仙来说却是一座监狱,他早就想离开这监狱大展拳脚了,替蒙古人卖命也没什么,给谁卖命都没关系,但一定要痛痛快快!
想到这里,他嘴角带笑,脚步轻捷。
很快他就穿出了林地,只消转过一道高崖,就能见到山寨了。
他忽然停住脚步。
哪怕隔着高崖边缘奇凸的岩层,他也能感觉到气温在急剧上升。
武仙的心脏猛然大跳了几下,他猛地把身体贴到岩壁上,像只壁虎一样慢慢挪过最后数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场大火。
如今已是深秋,山林早已枯黄,秋风呼啸着穿越峡谷。用来构建寨子的木料,或者铺房顶的茅草也都干透了。见鬼了,蒙古人攻入山寨之后,竟压根没有劝降,直接就到处放火?
火借风势,一下子便烧成了一片!一愣神的功夫,那大火已经贴着悬崖直卷过来,热浪灼得武仙脸上生疼。而火苗里分明卷带着凄厉的惨叫,至少数十,不,上百人濒死的呼声才会如此!那就像是无数恶鬼在火焰和烟雾里翻腾索命一样!
蒙古人穿越北面界壕防线,长驱至此,却把山寨烧了?这么干有什么意义?那么多的贼寇,都是能打能杀的好手,都能替蒙古人卖命的,就这么杀了?
他们发什么疯?他们不知道贼寇们很有用吗!
武仙连声咒骂着往后退走,可后方坡地向高处延伸,下来的时候容易,上去可难。他没退几步,脚后跟被藤蔓缠住,整个人仰天就倒。好不容易甩脱纠缠,火势已然席卷过来,而四面烟气升腾,呛得武仙从咽喉到肺脏无不剧痛!
眼瞅着就要死在这里,武仙心里一横,合身往火场猛冲。果然山风是自低往高处吹的,一口气冲出数十步,他便脱离了火场;随即整个人失控栽倒,骨碌碌地往坡地下方滚去。
他的怒吼声被山风和火海掩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隔着高崖不远处,数百名头戴尖顶铁盔、身披锁子甲的骑兵正沿着山路,往本该隐秘的山洞所在疾驰。
骑兵队伍的最前方,年轻的伯牙吾部千户那颜岳里帖木儿高声狂笑着,催促部下们加速前进。
这个年轻而勇猛的部族首领,在最近小半年里打了这辈子都没有打过的仗,屠杀了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许多人,抢掠了当年在花剌子模做小军官时无法想象的财富,当然也释放了深藏在体内的兽性。
他曾经觉得,蒙古军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军队。但现在他明白了,只要习惯屠杀和掠夺,每个人都可以变成蒙古人,而临时黏合起来的军队,也可以像草原狼群一样令人生畏。
现在的他已经全然不复先前的少年模样,而是两眼血红,鼻翼不住的扇动着,宛如择人而噬的猛兽。
在岳里帖木尔身前引路的,是几个亲手杀死了同伴,又亲手放火烧毁山寨的贼徒。那数人无不狂喊:“快!快!杀上山去!山洞里有粮食酒肉,有金银珍宝,还有女人!”
在他身周簇拥的,有伯牙吾人、钦察人,还有这阵子挟裹入军队的普通蒙古人。在高强度、高密度的屠杀和掠夺之下,他们都已经不是本来的自己了,他们一个个地全都两眼血红,脸上简直没有人的生气,只有漠视生死的漠然与毫无掩饰的沸腾兽性。
“贼就是贼,这些年来没一点长进,没一点节操!他们丝毫没能迟滞蒙古军的速度,投靠去做向导的倒是不少!”
身在中都的汪世显把厚厚一叠军报摆回案几,提着笔,往身前的舆图上连续标记:“这会儿西北、西南两个招讨司所属的雄关大隘,从阳门镇、浍河堡,到百登台、牛皮关,乃至九十九泉以西的丰州、云内等地全都示警。至少四十座屯堡禀报说,他们被万数以上的骑兵包围……敌势有点吓人啊!”
第九百八十八章 敌势(中)
舆图上以笔墨标注的信息每时每刻都会改动,因为写的太多太密,不到十天里换了四幅。所以昨天开始,汪世显让人搬了两座青瓷花鼓式的围棋罐来,直接往舆图上摆放棋子。
按眼下的模样来看,代表蒙古人可能聚集所在的黑色棋子,沿着北方边境山区密密麻麻覆盖了一片。以至于棋子不够用了,今天早上额外再拿两个围棋罐子。
与一大片黑棋子,代表大周军队驻地的白棋简直少之又少。
在河北路和大同府周边,仅止维持着一条线。落在有经验的将帅眼里,当然知道这一条线的防御足够完备,并不会轻易动摇。但仅仅一条线,乍看总觉得心惊肉跳。
线段的东北端还断开了大半。导致放置在东北内地,代表部族兵源的许多棋子几乎与中原隔开。
而线段北面,还有那些过去数年在草原屯田、经商成果的屯堡。屯堡群落本来依托道路,已经形成了网状结构。这种结构与女真人那种一处被破处处崩溃的界壕防线不同,具备极大的纵深,足以迟滞蒙古人的行动。
但蒙古人显然派了精锐军队渗透南下,南下的人马又在穿行山区的时候放手大杀,导致己方迟迟未能获得精确的敌情。
大周对山间贼寇们长期以来手下留情,容得他们在边境的灰色地带存身,一定程度上便因为看中了他们在正常渠道以外的信息收集能力,但他们既然遭到急速屠杀,能汇总的信息近似于无。
眼下这都元帅府里,只能照着各地屯堡、关隘报来的军情,于是代表己方兵力的白色棋子,便难免淹没于代表蒙古军的黑色棋子之中。
身边好几个将帅们都点头:“吓人,吓人。”
嘴上这么说着,他们倒没有表现出多么害怕的神情。吓人的事情这辈子见识了太多,一个个的早都麻木了。
站在人群垓心处的郭宁垂首看了看舆图:“各部将士不动,是对的。蒙古军本部还没南下,冲到群山之内,直接威胁河北边境防线的,是那些异族降人。”
此言一出,有人点头“何以见得?”
边上靖安民答道:“那些山贼草寇,我们也试着收拾过。年初我还安排人带了霹雳炮进山强攻。可霹雳炮携带不便,打破一个寨子用大半个月,难道接着一整年里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走?当时以为,能开几个寨子能做榜样,结果那一群群都似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单一块石头不大,但要全凿开,费的力气不小,不值当。”
“所以……”
“我们尚且没法在短时间内横扫诸多寨子,难道蒙古人就能做到?他们对攻打城池、关隘的厌恶,比我们更甚十倍。都编在歌词里唱出来了,赌咒发誓的时候用的!”
大周君臣从起事之初,局面对着蒙古军的巨大压力。领兵将帅能做到中枢的,无不是在战争中汲取经验教训的老资格。甚至可以说,蒙古人是他们最好的老师。靖安民说到的歌词,大致的意思是如果我做不到什么什么,让我去攀爬铁一样的关隘,把手指都磨出血云云,好些人能当场唱出来。
这么一想,要说蒙古人忽然之间有了把山间城寨当做纸糊的本领,那也未免太不现实。
“或许,被蒙古人掳掠的汉人工匠随军?”
“汉人工匠会的,无非是当年女真人军队里那些郎伉玩意儿,一个石砲就得数十人操作,上千斤重,哪里能搬到山间?总不见得那些在草原上要啥没啥的奴隶,脑子比咱们军器监里的匠人师傅更好使些?所以,如果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能,十有八九来自西域的回回人。”
说到这里,有个早前去过陇上服役的军将道:“我曾听说,西夏人的旋风砲西域匠人的手艺。西域的大国,莫过于花剌子模,其国疆域数千里,雄踞一方。突入深山的这伙人,若是花剌子模的遗民,手头恐怕会带几样绝活儿的。说不定,突破北疆防线南下的人,数量很少,只不过连续攻破寨子,刻意宣扬声势。”
“所以,不必被这种汹汹势头吓住,我们还得等。”
“是,还得等。”
蒙古人的战术素来如此,彼辈哪怕只有千骑,也能翕忽往来,在漫天烟尘的掩护下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假象。当年金军与之对垒,宗室不知敌人所向,而己方纵有铁浮图这样的重型武装,也只能被动挨打。
在单一战场上如此,在战略方向或者多个战略方向上,蒙古人把佯动、伪装和虚张声势更是运用得炉火纯青。而且他们在草原上习惯了挟裹失败部落的人丁,当年攻入金国境内的时候,驱使着数以万计的汉奸军队东奔西走,愈发让人找不到蒙古军本部的动向。
好在大周的将帅们积攒了足够的战争经验,也时常在军校里复盘。大家已经慢慢学会了摒弃假象,等着假象之下深深掩盖的蒙古军主力自己冒出来。
这就像是与手持利器的格斗高手对面搏杀,那高手右掌中长剑飞舞来去,一片银光,左手还甩着一柄流星锤,呼呼地带风。
新手但凡被对方的剑光迷了眼,但凡多听了流星锤舞动的风声,就会被那其中虚实变化带乱了阵脚,随即丧命。
而老手深知,无论那高手把武器盘舞得何等炫目,最终总得一家伙往要害处来。非得长剑割断了咽喉、捅穿了心脏,或者锤子砸碎了天灵盖,这一场才分胜负。
所以对着花活儿不断的对手,有经验的战士必会谨守自家门户,绝不受干扰。所有的精气神,都等着敌人放手攻来的时候,再忽然暴起,加以反制。
在那决胜时刻之前,暂时的下风根本不必介意,何况这会儿倒霉的,只是些贼寇罢了。时至今日还在山中做贼的,如果不是蠢到看不清局势,那就骨子里与朝廷敌对,说句死不足惜也不为过。
郭宁对他们暂时没了兴趣,转而和众将继续分析几道防线上的布置。说了几句,他随口又道:
“不过,山里的情况,还是要尽快掌握。那些花剌子模人能连续攻破寨子,就有威胁我方堡垒城塞的可能。若不及时掌握,或有一日为敌所趁。”
“陛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