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九章 病鬼(下)
黄昏时分,陈自新坐在屋檐下。他困意十足,脑袋一垂一垂。
和他同一批抵达开城的,不是账房,就是大夫。眼下还没到用他们的地方,尹昌也不来管,只要他们无事莫要远离驿馆,周边逛逛倒是可以。
陈自新从兄长手里接过打探北国的任务时,可没想到自己会一直打探到大海对岸的高丽国。此前几日,他都被新鲜感环绕着,明明驿馆内外的建筑形制和汉地并无差异,也会激起他的兴趣,驻足研究半天;更不消说诸多异国风情了。
读书人嘛,难免如此。今天一日里,他在讷里门到蜈蚣山下的一小块区域往来走了十几圈,兴高采烈地抄录了好些匾额和碑文,还认识了几个在官舍服侍的仆役。可惜这些人既不会讲汉地的言语,也不认识字,陈自新和他们没法正常交流。
随同尹昌来到开城的这些人里,仅有几个能说高丽语的,还不离尹昌左右。这点小疏漏没办法,毕竟大家都是头一回。
陈自新傍晚时分才回馆舍。兴奋劲儿过去以后,他觉得非常困,两条腿像是灌了铅,吃完饭就哈欠连天。
客舍里除了陈自新等人以外,没有人掌灯,也没有人走动。附近几个有人声的院落,都住着随尹昌来到开城的同伴们。
单一个院落的规模不大,最多只能住下十几个人,实际在这里的,有八个医生,都是在海岛上训练时结下交情的。此时有大夫拿出艾草点燃,在院落里熏过,然后也坐在台阶上乘凉。几人谈说些望闻问切的手法,君臣佐使的口诀,眼看着天色从昏暗到浓黑。
院落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丁郎中走了进来,沉声道:“东家有事让我们办……有病人!我们出门一趟,带上药囊,要那几个大的!”
正闲聊着的大夫们早都习惯了听从他的吩咐,当下纷纷站起,陈自新也从半睡半醒的状态挣脱出来。
在有些迷糊的状态下,陈自新隐约觉得,丁郎中的状态和在海岛时,大不相同。
在海岛上,丁郎中是从黟县来的名医,仿佛众多郎中们的兄长,陪着大家一起熬过经受训练的艰难时刻。可是当大家抵达高丽以后,这位年近半百的兄长越来越显得主动,而且对高丽国的情况,也像是下过功夫的。
他所讲述的自家背景,究竟是真是假,谁知道?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是个普通的大夫,他到高丽来,也绝不可能是响应招募,为了拿点钱财!
想到这里,陈自新悚然吃惊。但过去数月在海岛训练的本能,依然使他飞快地整束衣物,拿取携带的药品。
陈自新等人到了礼成港以后,才知道随船装运的货物里,有数量巨大而且种类齐全的药物。据东家的说法,这都是拿来发卖的。另外,因为他老人家要在开城操持马球大赛,难免会遇见许多人马冲撞互殴造成的伤势。队伍里的大夫到时候一定会很忙,提前准备好的药品,也多半都用得上。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来到高丽国的第一次出诊会在夜里。
不到半刻,陈自新就做好了准备,连同丁郎中在内,八个人鱼贯出外。
院落外头,有马车,还有牵来马车的护卫。那几名护卫也都是海岛上训练时的熟人,其中有一个,分明是当时带训的军官。也不知怎么,在这里他成了普通的护卫……
陈自新猛地打了个颤。他不敢多言,又低头上了马车,。
马车启程,车前有几个身披灰色罩袍的人引路。
车辆行进的方向,并非馆舍的正门大路,而是一开始就转入了小巷,所经之处寂寂无声。
车辆行进了好一阵,戴大夫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咱们要去哪里?行踪如此诡秘,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是东家亲口吩咐我的,说是高丽国中一位贵人出了高价,要我们连夜去替他召集的契丹骑士诊治伤病,调理身体。咳咳,咱们这趟来,本就是为了在马球大赛的过程中救人……提前几天练练手也没啥。”
“什么意思?马球大赛提前开始了?”
“……你不晓得。最近高丽贵人们为了在马球大赛上有所表现,到处招募流亡的契丹人和女真人,连什么苦役营出身的都不放过。苦役嘛,你懂的,谁进去一趟不得五劳七伤?要让这群人发挥作用,可不得找医生诊治?”
“可这事怎么就找上咱们东家了?偌大的开城内外,贵人就没有熟悉的医生?”
“高丽国这种地方,本来就少有可靠的医生,多的是游方骗子。而且就在今天中午,城里的医馆药铺,全都被封了,郎中也都被抓走了呀!”
“哈?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还真就到了这种地步!那贵人总没法凭空变出郎中和药物吧?只得急急赶来求恳咱们东家,好说歹说这才……”
马车行进的路线旁,隔着一道高墙,忽然传来狗叫。随行的灰袍人连忙奔到院墙边上,不知往里抛了什么,狗便不叫了。
外头驾马的护卫低声叱了句:“安静!”
车上的大夫们立刻安静如鸡。
车轮碾过土路,偶尔震动。车辆连续行进约莫半个时辰,还连续越过两道本该关闭的城门,抵达一处偏僻的庄园。
陈自新下车的时候,一股难闻的气味涌进他的鼻腔。那是汗臭裹挟着伤口溃烂或者血肉腐臭的味道,又混合了酒肉的香气和脂粉味道。
往庄园深处走进几步,藉着火把的亮光,陈自新又看到许多衣衫脏污褴褛的人毫无纪律地或坐或躺,散布在院落里的各处。
他们中有人带伤,有人面带病容,但又个个都毫不在意也似,像是受伤的野兽多过于人。
就在陈自新身前不远,一个脸上带有长长刀疤,都开始发出腐烂恶臭的契丹人握住手里的铁棍,舞了两下,对血腥气和臭气感兴趣的虫蝇随即被惊动飞起。在他旁边一人,面容精瘦似鬼,两颊还带着不正常的斥红色,呼吸都急促了,看着医官们的眼神却凶狠得吓人。
当先下车的丁郎中站在人群里,有点犹豫:“我们东家可没说过,会有这么多人!先前不是说,要诊治的人在水口门的庄子,人数不过二百么?”
他在人群里走了两步,再看看后排一些人的身体状况,忍不住又道:“开什么玩笑?贵主上这是……这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病鬼?这些人里能有几个骑在马上驰骋比赛的?要给他们诊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和先前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成,不成,我们得回去!”
“还请诸位留在这里,为众位契丹勇士们诊治。贵主上那边,日后我们自有交待。”
一名长须飘拂,颇有气度的高丽文官缓步而出,话声中挥了挥手,车驾来时通过的大门,立刻被人掩上了。
第九百六十章 神医(上)
大夫们立刻喧闹起来。
丁郎中尤其不满,高声对众人道:“我们是大周,啊不,大宋的子民,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莫慌,老夫去和他们交涉!”
片刻之后他兜转回来,气咻咻地找来随行的商队护卫,继续和那高丽文官谈说。用的时间很长,好像谈说时的态度也很激烈。
大夫们等了一阵,才见丁郎中再次兜转回来。
“怎么样?可有什么说道?”
“咳咳……这件事,咱们东家真的知道。”
原来开城看似有官营的药局,其中建官三等,曰太医、医学、局生,数量超过两百。其实这些官营药局里的职位大多世袭,其中庸医极多,谁真敢找他们看病,那是胆子不小。
官营药局以外的药铺,又大多是豪门贵胄所设,此时药铺固然关门,医生和药物也早都被聚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这是紧张气氛下的基本操作,莫说高丽,中原也是如此。
麻烦的是,最近两天里,开城内外的游方郎中、杂设的小药铺之类,也被某方势力提前一扫而空。这一手甚是狠毒。
高丽各方确定尹昌无意也没有实力牵扯进高丽政局以后,便有人打着筹备们马球大赛的旗号,大举招募游荡在开城附近的契丹和女真游民。
这等人纵横辽东多年,恶战无数,而且又经历严寒锤炼,无不坚韧剽悍,作为武力的支撑,他们比寻常高丽兵将强太多了。
于是一家招募,家家跟进。短短五六日里,开城周围可招募的游民被搜罗一空,礼成港里有勇力的女真力工也被挑选了一通,各家又备金银钱财,奔往交州道和东界大肆诱引。
盘踞在东界的契丹人本部,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动摇。但他们进入高丽以后,内部颇多纷乱,几次爆发内讧,因为斗争失败而脱离本部的零散小部甚多,其活动范围早已越出了东界,而遍布交州道的山区。
这些人本来被高丽国当作贼徒喊打喊杀,忽尓又成了座上宾,自然可喜可贺。可是,既然是斗争中的失败者,就难免颠沛流离,吃足苦头,要收服他们的人心,除了给予钱财好处或者承诺权位以外,必须的医疗条件也必不可少。
尤其枢密副使崔瑀下手很早。他表面上在开城以外的一处苦役营招揽苦力,实际上最早遣人去往东界的就是他。
就在今日,他在开城之内,放了从苦役营招来的两百人,还令他们日夜喧闹、习练马球的打法作为幌子。实际上在开城南面、南山脚下的隐蔽庄园里,他藏下了一整支契丹小部。
小部,是相对于此刻依旧盘踞东界的契丹大部而言的。这群契丹人里头,能够骑劣马开强弓的,至少有五六百人,还携带不少老弱妇孺随同。崔瑀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之调度到开城左近,以李奎报为首的文吏们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也正是李奎报告诉崔瑀,放在平日里,老弱乃是累赘。但此刻崔瑀要用这些人做大事,他们的随行老
弱,就是容易被人控制的软肋。
当然,这些老弱也都是需要照顾的。所以崔瑀安排的待遇里,也包括了延请医官来整治调理在内。
偏偏这时候,开城周边的药铺医馆被一扫而空,答应好的待遇就少了一项。
放在平日里,便是高丽国的军队,也没有医官随行。跳过这一环其实也没什么。
高丽与非常重视医疗保障的大周不同。大周的军人地位极高,军队建立过程中,也不断搜寻良医,给医生很好的待遇和地位,再通过贸易获得大量药材的支撑,由此把军队里老卒的死亡率持续压低。在军队不作战的时候,军医还会兼管本地的官营医馆,以相当低的费用为普通百姓提供服务。
但在高丽,包括军人和官员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生病的权力。除了最顶级的两班贵族和王族、僧侣之流,人们得了小病就自己熬,熬过去就活着,熬不过去就死。得了重病更简单,直接往山里去,尸体都不必麻烦家人。
可如今这些契丹人,不是普通人了;现在的局势,也不是寻常时候。真要只是用这些契丹打马球倒也算了,眼下开城局势紧张,***已经开始发生,崔瑀随时要他们拼命护主的!
你不厚待,不关心,怎么让他们在关键时刻拿命来拼?
关怀没有当场到位,难免有人心中不满。连医药都不给,谁能相信你是真心招揽?
崔瑀要往远处搜罗医生和药品,不是不可以,奈何缓不济急。
好在崔瑀是枢密副使,名义上掌控都房之人,哪怕开城里头沸沸扬扬传说他失宠了,不再被崔忠献作为继承人的人选,但要使动馆舍的管理者,并不为难。而马球大赛举办前这一阵,他也有和尹昌公开往来的机会。
所以他便干脆地派人赠了尹昌厚礼示好,同时提出,还请足下趁着深夜,派些可靠的大夫,来帮我一个小忙。
若崔瑀试图与尹昌联手,或者利用尹昌的身份,在开城里攫取一时的优势,那未免交浅言深,期盼得太多。两家一旦合作,也必然引起诸多方面的关注,甚至提前引爆开城的局面。
但区区几个大夫,对尹昌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并不为难。而这点小小合作结成的善缘,或许到了马球大赛的时候,真能有些便利的地方,亦未可知也。
最关键的是,若寻找高丽本地的医官,万一撞上哪一方的暗桩,泄露底细还是小事,被灌了毒药都不是不可能。而崔瑀早已派人核查身份,确认尹昌部下的这些大夫、账房之类闲杂人员,都是尹昌从宋国礼聘来的,这辈子都没踏上过高丽的土地。
尹昌一行本就和高丽局势隔着一层,这些宋人大夫又和尹昌隔着一层,有这两重间隔,崔瑀便能放心用人。
丁郎中咳了又咳:“这些高丽人是先给了钱的。东家说了,那些钱财都算我们的,他分毫不取。另外,高丽贵人还有额外谢礼……”
“大晚上的,这么多人要看过,那是钱的事吗
!”有人嚷了一句。
“此地的主人乃是高丽国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手头豪阔无比。就算不谈钱,咱们这些寻常人能和高丽贵官结个善缘,总不吃亏。况且谢礼马上就给!”
“谢礼有多少?”
丁郎中伸出两根手指,笑眯眯地道:“每人二十贯,都是响当当、亮堂堂的铜钱!今晚这一场忙过了,还有!”
二十贯不少了,戴大夫咂了咂嘴。
陈自新捋起了袖子,把袍角塞进腰带里:“罢了罢了,医为仁人之术。眼前这些男女想来也没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些皮肉伤或者体格亏虚,我们分配下任务吧,这就开工!”
与此同时,负责馆舍的官员也摸了摸自家袖子里沉甸甸的几个小包。
听得小包里金属碰撞的细碎轻响,他有些感慨地对身旁亲随道:“看来,这些汉人大夫都是神医啊。才一晚上,就被请出去六拨人!然则每一拨人出去,都要行踪隐蔽,委实不易安排。”
第九百六十一章 神医(中)
高丽建国以来,先后面临诸多强敌,但却能维持数百年国势不堕,还不断吸纳和同化周边异族移民,拓展疆土。这实实在在地得益于高丽对中原制度的完整复制,以相对完善的军政体系,带来了韧劲,弥补实力上的不足。
便如开城内外,除了城墙的走向不得不因地制宜以外,夜里的宵禁制度完全照着中原王朝照搬。值守城门的军队、盘查道路的吏员乃至打更报时之人还都来自不同的衙门。
那负责馆舍的小官儿,虽说提前给车队安排了能够错开巡逻队伍的路线,可车驾前的照明烛火虽用厚布覆盖,真能瞒过附近城楼上的军士么?车轮粼粼之响,真就连近在咫尺巷道都传不过去么?这不是一支车队行进,是前后六次,六支车队分头往来!
按照常理,这些衙门各自对着上头的都房、枢密院、留守府等机构,而这些机构又或多或少被各方渗透,这样的动静很难隐瞒。
“你们猜,馆舍里的蠢货现在做什么?”
“办同一桩事,拿几家的好处,这会儿他们应该正乐滋滋地点钱。”
“哼哼,馆舍就在大路边上,深夜里六支车队来回,瞒得了谁?若不是咱们特意装聋作哑。这馆舍里今晚就要血流成河,谁也别想拿好处!”
城楼上,当值的军官买了酒肉,正和此地数十名亲信部下喝酒吃肉。酒是好酒,肉也是难得的大块牛肉。在土地产出贫瘠的高丽,将士们日常以腌过的烂白菜果腹,便逢年过节也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这会儿将士们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便懒得追究,还有人没心没肺地嘲讽几句。
“毕竟馆舍里都是大夫,还是中原来的神医,看个病怎么啦?就算上头全都知道了,怎也没到血流成河的份上。”·’
军官陪着大伙儿吃了几口,又额外解释了一通。
其实谁会多事?谁会刻意去把这些事闹腾大呢?
军官忍不住摸了摸自家腰间,那里同样塞着好几家给的钱财。可以啦!不错啦!
馆舍里那些人为了捞点好处,还得费心安排人进进出出,军队里省事多了,当军官的,只要把值守城门的伙伴们聚集起来,吃顿好的就行。
真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那些大人物的亲信们,自然会盯着。普通人掺和其中做甚?这几十年来,执掌朝廷的武臣你杀他,我杀你,走马灯似地换了一茬又一茬,底层高丽人因此死伤累累,可森严的体制又使底层捞不到任何好处,他们早就厌倦了。
说到底,这会儿各家也只是找些医官而已。北来游民的武力,现在家家都有,谁也没落后。眼看就要让他们在马球大赛上打生打死,给点好处总是应该的。酒肉起码得有,治一治伤病,补一补元气也断然少不了。
每一家都这么想,每一家都这么办,每一家也都知道,其它各家在这么办。到最后,他们想要隐藏的秘密也根本不是秘密,大家都在掩耳盗铃。
这一切,底下人全都看得清楚。因为契丹人和女真人的存在,难得这一次的厮杀内讧和普通高丽人没什么关系,这还隐约让大家有点快活。
“来来来,喝酒吃肉。”军官呵呵笑着,自家先提起铁钎子,撕咬了一口滋滋冒油的肥肉。
与此同时,几条街外的一处街边酒馆里,门板间隐约透出灯光。门板后头,是今日里应该巡行各处的更夫。还有一名看起来衣着富贵之人,举着酒盏,对所有人道:“来,喝酒!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眼不见为净!你们都不是傻子,该知道眼下局势。那么,少在外头乱跑乱砍,便少了危险!”
更夫们大都老实,胆子比值守城墙的兵痞们小多了。好几人嘴唇翕动,本想说少了梆子声,怕是有贵人不满。但听得此人言语,硬是把话语憋了回去,默默地吃喝起来。
开城的核心区域面积不大,酒馆再往东三里,就到了矗立于城池中心的子男山。这座山的山脚,是崔忠献年少时的故居,后来被作为都房待客之所,四周专门营造了园林,种植有密集的树木。
子男山的山势并不雄阔,而山间岩洞极多。山坡东麓有松岳洞、高丽洞、扶山洞和海运洞,西边则有满月洞、善竹洞,在南侧还有子男洞、内城洞、北安洞、南安洞、冠训洞等等。
每座洞窟都不大,但有林木和山石掩映,足以藏兵。这么多洞窟合起来的面积,尽能装下数百勇士。此山还有两个好处,一来,此地距离开城的神凤门不远,越过神凤门,直接就是用作马球大赛场地的毬庭;二来,此地是开城的制高点,居高临下,足以从容应对各方。
这样一个锁钥之地,自然不能落入外人之手。长期以来,崔忠献一直安置心腹在此;他前后几次剿平政敌,也往往在此聚兵,以收直捣腹心之效。奈何他现在卧病将死,实际控制此地的心腹忠犬池允深早已蠢蠢欲动,渴求更大的权柄。
有趣的是,他和柳松节等人日常与崔相次子、宝城伯崔珦往来甚密,最近更是紧锣密鼓地布置手段,簇拥着宝城伯与他的兄长争夺崔相继承人的地位。可是崔珦遣人席卷开城内外的医馆药铺,给各方添堵的时候,却并没有对池允深网开一面。
很显然,崔珦不傻。
所以池允深也找不着大夫,不得不求到了尹昌这里。
崔忠献执政二十余年,不断打散成规模的势力,不断在朝堂上乃至自己的部属们和两个儿子之间制造矛盾,最终拆解了高丽国各方势力汇成一股的一切可能,形成了所有人彼此疑虑,没有阵营,只有无数碎片散落的局面。
站在保持权柄的角度,这是崔忠献最好的选择。
而到了崔忠献濒临死亡的时候,这种各方势力破碎分裂的状态又几乎必然会引发空前的混乱。
池允深这几日苦思,觉得或许崔相正期盼如此。所以他才会放出消息,鼓励各方尽快扩充武力。
当所有人彼此对抗厮杀,损失惨重之后,高丽国才会迎来平静,而崔相真正属意的继承人也就能从容展现实力,收拾局面……这正是崔相一贯喜欢的阴损权术手段。
可惜,他老了,他快要死了!
对抗和厮杀一旦开始,哪里能结束得了?这一趟,所有人都已经下定决心,要杀翻竞争者毕其功于一役了,池允深也不例外。那么在这时候,一群从大海对岸赶来,在本地没有丝毫根基的外人,便是唯一可以信任的。
其实池允深招募的这批北方流民武夫,倒是个个精壮,并没什么需要诊治的伤病。但池允深依然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请了好几位登门。
这些抵达子男山却发现无所事事的大夫们,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桌案上一座高高堆起的银锭之山,把桌板都压得微微凹了下去。
“这几日里,估计各位夜间出诊的次数会很多。我想,各位出诊回来,闲暇时候或许会聊聊天?交流下夜间所见情形?”
池允深笑容可掬:“那么下一次出诊的时候,各位应当也可以和我聊聊,说说在各处的见闻,怎么样?”
有这么大笔钱财,什么事做不得?何况只是聊聊?
大夫们点头如捣蒜。
与此同时,最早出诊的陈自新等人已经回到了馆舍。
丁郎中没有和旁人一起歇息,而是直接转入尹昌的住所。
尹昌早早等待着了。
丁郎中指着越来越精确的地图,一边说一边比划:“枢密副使崔瑀召集的,以契丹人耶律金山的旧部为主。他们目前聚集在这里,总数约莫一千,能骑马厮杀的将近五百。另外,崔瑀还放了高丽精卒三百人在此,既作监护,也作弹压。”
尹昌颔首:“倒是下了血本。”
第九百六十二章 神医(下)
此后接连数日,免不了有人去询问尹昌手下的诸多管事和大夫们,想了解他们这几晚操劳,究竟看到了什么,能不能提供一点有助于彼方的信息。但尹昌也真是妙人,他既然摆明车马不牵扯高丽政局,便不允许这上头出现疏漏。
凡是响应邀请,深夜出门去替人诊治调理的,都被他分别安置在不同的院落。每次响应某方的,都是固定的一拨人,而不同院落彼此极少联系。于是高丽人问来问去,竟无结果。
倒是大夫们的医术很得赞许,转眼间,便有了妙手回春的传言。高丽国的医术得自于中原传授,彼等奉为医典的两部太平圣惠方,完全是唐宋两代流入高丽的医方集合。所以商队里来自宋国的几位格外受到尊重,某日里居然大白天的有贵人登门求医。
这种时候,谁晓得所谓的贵人是真想求医,还是乘机来打探情报的?此等人物自然吃了尹昌的闭门羹,说不妨等到马球大赛结束以后。
马球大赛的时间越来越近,开城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各方则抓紧时间搜罗整顿手头的实力。过程中,各方的彼此牵制和拉扯也难免越来越激烈。
不过比起十有八九会在马球大赛上发生的,眼前这些都只是小小异动。死几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也都被心照不宣的有司强压了下去。
有没有异动,都不影响尹昌在开城的活动,趁着各方官员汇集在开城的好时候,他还从容拜望了好些有资格遣出人手参加马球大赛的高官,与他们,或者他们手下的得力人手细细核对了参赛的流程。
他拿出的整套流程,在人山人海的开封府施行过数十上百年,其完善程度简直碾压高丽人自己搞得那套。所以各项准备工作的推进都很顺利,大概因为夸赞的人多,尹昌还得到了崔忠献的召见。他在池允深的陪同下,单独进了崔忠献的府邸,一个多时辰之后才离开。
高丽国的士农工商四民之分,比中原森严百倍。一个带人操持球赛的商贾,无论以前是什么身份,能得到高丽国权国王的接见,实在是很荣耀了。而且崔忠献在接见的过程中,虽说时常神思昏乱,却流露出对马球大赛十分期待的模样,此后又连续召见了尹昌两次,絮絮叨叨地做了些乱七八糟的吩咐。
每次召见之后,难免有人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接近尹昌,拐弯抹角地询问崔忠献有什么交待。
尹昌很精明,无论是酒肆里意外相逢的酒友,还是打着公务旗号登门商议的高丽官员发问,他都能明白其人的目的。他也很实在,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经历,如实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说,崔相没有和他交待任何多余的话,他也没有和崔相说什么。这主要因为崔相精神困倦,一日甚于一日。头一次召见的时候,还能一口气说半刻的话,第二次召见的時候,就只有说三五句话的精神,然后得歇息好久。
这两次见面,对话全都围绕着马球大赛,崔相颇有兴致地回忆了自家年轻时策骑烈马的英姿。到第三次召见,崔相倒是在说,可声音过于细弱,尹昌和池允深都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
各方面打听了几次,又拿尹昌的讲述和自家从崔相府邸里拐弯抹角了解的内情相对照,果然俱都吻合。
这样一来,尹昌的一举一动便渐渐被开城日渐紧张的气氛所掩盖。各方面都有自家要关注的重点,都在抓紧崔忠献死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去扩充力量,没人多去在乎他们,顶多只是把马球大赛的流程翻来覆去地研究,盘算自家在这时候如何动手。
再过数日,马球大赛终于开始。
这项赛事最早于唐时传入高丽,后来大辽和大金强盛的时候,两国的贵胄也喜欢。于是高丽国每年汇聚官员贵胄隆重举办赛事,以显示本国与上国的亲善。
在契丹与女真两族中风行的马球比赛较之宋国保留下来的那套仪式,要血腥残酷的多。比赛中时常出现冲撞、捶击乃至纵马践踏等危险动作,出人命的事情屡见不鲜。
当年大辽在时,萧太后的宠臣韩德让和人打马球,场上被契丹皇族耶律胡里室撞击落马。萧太后立即将耶律胡里室斩首,在场宗室贵族无人敢出言相求。这便是因为马球比赛充满危险,往往被作为杀人的半公开藉口。
高丽人在这上头学了个十足十,也将比赛办得甚是血腥。每次比赛都成了豪族高门展现实力或者报复对手的舞台,动辄残肢断臂横飞。
直到数年前中原朝代更替,而契丹、女真两族肉眼可见地狼狈,高丽国一时把握不准中原朝廷的风尚,官方才停止操办这项传统赛事,转而由得民间闹腾。
几年不曾办赛,毬庭中央的夯土平地和周围的高台倒不曾荒废,一直维护得很好。皆因此地同时也是高丽国用以斩杀罪犯的刑场,王氏开国君主便在此屠杀了降伏敌手的将士满门,数百年沿袭下来,不知多少鲜血灌溉于此。
崔忠献在毬庭杀戮的政敌更多。比如他上台初期诛杀的政敌李义旼等人三族七百余口,又比如不久前因为口出怨言,而被他杀死的武将赵冲、孙永等上百人。
可笑的是,开城毕竟局促,毬庭是城池内唯一一处地势开阔的所在,故而非得一地多用不可。此地既是刑场、杀场,也是高丽国王举行八关会,观赏乐舞的所在;岁谷丰登时,国王亲飨国老年八十以上者也在这里。
藉着过去各种各样典礼的留存,尹昌在七月头上这一日,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善。
从凌晨起,就不断有全身披挂的骑士队列在城池里各处府邸集合。他们如汩汩细流汇拢成奔流,又如奔流百川汇入湖泊,涌向神凤门北。
尹昌事前在毬庭用长栏划分出的数十个区域,本来只用于安置参加马球大赛的队员,充其量加上参加赛事的贵胄本人和随从、备马。但此时赶到的人,比他预料的要多许多。
短短一个时辰里,骑士和步行跟随的武人就将整个毬庭四周可供立足之地填塞得满满当当。各方又分遣部下赶往毬庭以外的建筑,毫不客气地赶开占着外间高台和飞桥,想要看看热闹的寻常百姓,抢下最好的位置……仿佛那么多人真都狂热地酷爱球赛。
接着,高丽名义上的国王先期出场,端坐于彩旗簇拥着的芦棚之下。这位国王自继位以来从不理政,近年来也绝少出现在公开场合,故而满堂喧嚣竟不停止。
直到真正的执掌高丽权柄之人斜倚肩舆,被恭恭敬敬抬到与国王平齐的芦棚尊位,群臣才瞬间肃然,舞蹈跪拜,也不知跪拜的是年轻的傀儡,还是垂死的衰老权臣。
此时此刻,无数彩旗翻卷,无数鼓角齐鸣,无数上百面鼙鼓被敲打的轰然作响,数千人恭声祝祷。尹昌和他的小团队们反倒清闲了下来。
众人除了在现场维持秩序,安排若干本地杂技艺人登台献技的那些,其余都坐在毬庭南面神凤门下乘凉。一名部下匆匆赶来,低声道:“全都到了,第一场比赛马上就开始。”
尹昌嘿嘿笑了两声。
“早年我在山东看女真人打马球,也是动辄死人的。女真贵人常以装备齐全的骑队和牢里提出的囚犯对战,用马球杆子直接在场上捶杀对手。这种死法,用女真语唤作‘蒙霜特姑’……”
话音未落,山呼海啸也似的吼声从毬庭方向传来。
尹昌转眼注目,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旗帜、枪矛,只见场地中央的烟尘里,已然凭空腾起了血雾。
无须尹昌吩咐,大夫们纷纷起身,准备开工干活儿。
第九百六十三章 困兽(上)
陈自新跑的很快,冲在最前。
他的医术要提升到能够在中原的繁华城池里坐馆开诊的程度,不是一日之功。这几日夜间,他和丁郎中等人暗中出行,为某位高丽贵人招揽的契丹人诊治。下得多半都是调养元气、祛除外感毒邪的药物,他混迹其中,未免有滥竽充数之嫌,就连贵人给的赏赐,也不好意思拿,大都推给了伙伴。
但几个月来向旁人讨教的成果,已经足够陈自新应付军队里的寻常伤势了。何况周军重视战场急救,将士手边常备急救药包,他在海州训练时,和普通士卒聊聊也学到了点手段。
晚上出诊的时候帮不了多大忙,这会儿大白天的,当着东家尹老爷的面,总该积极点才是。
他提着自家的药箱狂奔,一出甬道,便是事前布置好的急救营地。先前维持秩序的伙伴已然满头大汗,拖着具人体从滚滚烟尘里出来,隔着老远只见人体后头留下的长长血痕。
陈自新吃了一惊,加快脚步。
到近处刚把药箱放下,见那伤者双脚仍在抽搐,口中涌出股股鲜血,瞳孔已经放大了。
他连连摇头,和那同伴一起,把尸体往角落拖了拖。而营地外头帷幄掀动,又接连有几具尸体被搬动进来,一具具都筋断骨折。
一开场就这么猛烈,真就全不掩饰!陈自新不免有点惊骇,他起身扶住帐幕探看,见那个包裹绸缎流苏,色彩鲜艳的马球明明就在地上骨碌碌滚动,却少有人当真去打。
球庭垓心处数十匹高头大马往来回旋,两方一旦靠拢,便挥动重头的长杆,向对手猛砸猛刺。转眼间,便有数名矫健骑士脑颅迸裂坠马。
势弱一方眼看着对手来势猛恶,纷纷勒马闪避。但其中一人或许坐骑是临时调来,与骑士的配合不够娴熟,又或许是胆气惊人,唯独他转向慢些,还在马上连声喝骂。对面的契丹人随即撞到,借着惯性抬起长棍,一棍将他搠翻下马。
两马交错的速度和力量何等巨大,这下不知撞断了他几根肋骨。但落马之人也真顽强,犹自坚持起身,紧追着自家马匹猛跑。跑不出几步,对手斜刺里兜转,将他撞翻在地,随即策马也铁蹄践踏。
这人被救回来的时候,从胸到腹被马蹄踩出了一个凹陷,凹陷里的衣袍、皮肉、骨骼、内脏和血液混合成稀碎一坨。偏偏人还活着,两眼瞪得目眦尽裂,喉颈发出可怕的嘶嘶声,从嘴里膨出连串血泡。
而与他同时送来的数人,也没强出多少。
陈自新这几日里连番夜间出诊,早就明白高丽贵人们鼓足了劲头,要藉着马球大赛的机会压倒或者杀死政敌。他身边的同伴也都道,恐怕马球大赛上的死伤必然惨重。但眼前这情形,比陈自新预想的更激烈。
马球大赛才刚开始!这才是第一天,第一场!若每一场都如此惨烈,整场赛事和修罗地狱有什么不同?这些高丽人看起来彬彬有礼,其实都是疯子!
陈自新在伤员中间绕了几圈,下意识地包扎了几个伤口,敷了几样止血的药物,最
终确认了一件事:这赛场上的所有人都冲着旁人下死手呢,送来的伤者几乎全都和死人只差一口气,还有什么可救的?他的忙活,都是白忙!
他站直了身体,揪着被鲜血染红的双手猛喘气,身上的袍服全都溅满了鲜血和脑浆。帷幕环绕中的躯体已经全都变成了尸体,燥热天气下,尸体肠穿肚烂所散发出的恶臭,让人头晕目眩。
丁郎中来得慢了点,气喘吁吁地刚进帷幕,也被眼前情形吓了一跳。而帷幕翕张的瞬间,外头猛烈的呼啸声又混杂了此起彼伏的惨呼和哀嚎声,一同灌入两人的耳里。
“我们千里迢迢渡海,不可能就为了看着这样的局面。尹老爷一定是想做什么的,对吧?”陈自新问道。
到这时候,陈自新自然不会把丁郎中再当做从宋国黟县来的普通大夫。仔细回想,这体格虚弱的中年大夫从一开始,就很擅长引导人,还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夫们的主心骨。或许他早就是大周的一员了,只是隐藏着身份安抚他人而已。
但陈自新实在不明白,大夫们来到高丽究竟有什么用?难道就只为了偷偷地趁夜出门,给一群群野兽似的契丹人开药方子调理身体?就只为了在这里看着契丹人像是被驱使的野狗一样杀来杀去,美其名曰马球大赛?
“眼下先看着就行。”丁郎中回答。
他站到那具胸腹被碾碎的尸体旁,蹲下身分辨了一阵,然后又依序看了看其它尸体:“这人是韩光衍。和他同死的,都是他的亲近护卫。以他的身份,并不必亲自下场比赛,之所以如此,或许是为了得个痛快。”
“……韩光衍是谁?”
“四年前契丹人突入高丽,崔忠献举政敌以郑叔瞻为元帅,领兵十万抵敌。高丽官军久已羸弱不可用,骁勇者皆崔忠献父子门客。而郑叔瞻等人在开城招募勇士的时候,崔忠献传令,门客有请从官军者,即流远岛。由此可见双方的关系势如水火。”
“我听说,当时的高丽军队在契丹人面前,一触即溃?”
“没错。那些契丹人高低和我大周皇帝打过仗,怎也不是高丽人能抵挡的。一战下来,高丽人全军崩溃,尸如山积,主帅郑叔瞻当场战死。只有副帅赵冲、孙永和都知兵马事李延寿、韩光衍等人率部退回,又最终死守开城,熬到了契丹人退走。”
“既如此,这些人都是高丽国的功臣啊?怎么就死了?还被活活打死?”
“这些人固然是高丽国的功臣,却是崔忠献的眼中钉。过去数年里,赵冲、孙永、李延寿三人,陆续因为各种原因获罪,或者族灭,或者流放海岛,整个政治势力摇摇欲坠。可是崔忠献老得太快了,他快死了,来不及在明面上给韩光衍栽赃,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次马球比赛中的失手。”
“这……”
陈自新想要问,此人若不参加球赛,又会如何。
随即他就明白,崔忠献决心要在死前抓紧时间清扫一切可疑之人,自然有的是办法。与那些办法相比,死在马球赛中,实在已经是最和善,
最不至于祸及家人的一种。
陈自新觉得有点惊悚,于是刻意舒缓情绪,轻松些道:“高丽国权臣执政数十载,朝堂上尚未解决的敌手也没几个了。韩光衍既死,马球大赛或许就能平稳些。”
丁郎中呵呵轻笑,探手抬起帷幕,示意陈自新往外看。
原来陈自新试图救人的这半晌,球庭正中策骑对撞又挥舞球杆乱打的,已经换到了第二场。而场上烟尘飘起处,依然血雾弥漫,惨叫连声。
“这一场死的又是谁?高丽人的杀性这么大吗!”
第九百六十四章 困兽(中)
“莫慌,这头两场比赛,都是安排好的。有的人要靠杀人赢得继续比赛的权利,有人要靠被杀换取妻子儿女活命,不来这么一出怎么行?”
丁郎中悠然回答,随即扯着陈自新的手臂,让他眺望距离赛场不远处的某座帷幄环绕之所。
“……转过来转过来,那里被烟尘阻挡了,看这里!也不知这家人里的谁得罪了崔相,这时候非死不可,想来是族中旁支小宗的人物。该死的人死了,其他人便有了活路。你仔细分辨这群人的表情,除了几个近亲在哭,其他人是不是如释重负?”
陈自新眯眼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就算如此,死的人实在太多。”
“多么?”听了这话,丁郎中愣了下:“这才刚开始!今日的马球场上,怕不得死几百人!你以为,我们几个晚上出门,眼看那么多贵族磨刀霍霍,都是为了什么?”
“这……何至于此?那些人不都是崔忠献的部下么,他们也要……”陈自新比划着身后帐幕环绕下的数十具尸体:“他们也要大杀特杀?”
“崔忠献已经奄奄一息,死期就在这几日了!他一向压制长子,培植次子和诸多亲信的势力。这时候有资格、有心气争夺权位的,至少有七八家重臣;难免牵扯到争夺中的,还有二十几家。你猜,这数十家高门贵胄是老老实实地等到崔忠献身死,再按部就班地瓜分权柄,还是抓住眼前这个汇集武力的最好机会,痛下杀手呢?”
陈自新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在马球大赛上动手,或许会引起崔忠献的不快,或许会遭到严惩。但崔忠献快死了,他的威慑力已经在降低,而各种来路的野心家们若迟疑不动,必然被动手的人抢占先机,在毬庭里就有身死族灭的危险。所以,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都得在这时候放手杀人!”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崔忠献临死前,还能看着手底下心怀叵测之辈互相厮杀,死个尽绝,他若在活蹦乱跳时候,又该何等可怕?
如陈自新这等生于大宋的读书人,常常觉得世上人杰荟萃于江左,连中原也不过武夫横行,更不要说高丽这样的撮尔小国了。现在看来,能统治三千里江山数十载的,怎会是等闲之辈呢?
与此同时,毬庭北面的高台上,数十名侍从环绕中的高丽国王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他垂下眉头,颇显英俊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丝忧愁。
本代的高丽国王名曰王晊,其祖、父两代三仁高丽国王,都是高丽武臣的傀儡。他本人少年时生活在高丽国流放犯人的江华岛上,足足过了十四年贫苦百姓的日子,而到了其父王璹被崔忠献召回开城,当上国王,他又被半强制地幽禁在别馆,直到王璹病死,他继任高丽国王,两人再没能见上一面。
继位十年来,王晊对崔忠献的恭顺甚于任何一代高丽国王。他的父亲王璹称崔忠献为“恩门相国”,以门生的身份视崔忠献为座师。王晊则更进一步,数年前他曾授意群臣,赐崔忠献王姓,以宗室前辈相待。
待到崔忠献被大金的权臣郭宁册封为高丽权国王,王晊甚至提出,赐崔相以王姓似乎不恭,不如索性崔相赐国王以崔姓,从今后我愿为崔氏宗族一小辈。
这惊世骇俗的提议,在诸多宗室和贵胄的苦劝方止。饶是如此,王晊仍坚持授予崔忠献便服张盖出入宫禁的资格,见其伞盖则躬身行礼。
以此看来,王晊是这几代高丽国王里最没有权力欲,也最服膺崔相掌控的人。王晊自己也觉得,崔相对他,应当是放心的。
但现在他明白,崔相对他并不放心,只不过他的小打小闹,本来不被崔相放在眼里罢了。
崔相一旦有所举措……不,崔相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只放开了对手下许多疯狗的控制。王晊面临的局势,立刻就糟糕到了无可挽回。
马球大赛刚一开始,就激烈得吓人,而短短半个时辰里结束的三场比赛,失败方分别是暗中向王晊输诚的三位大臣韩光衍、金庆孙和朴犀。
这其中,韩光衍和金庆孙两人都是颇具将才的武人,朴犀则久在中枢,历任中书门下省、刑部、御史台等重要官职。王晊曾经想过,如果自己能趁着崔忠献的死恢复权柄,不妨以这三人位自己的辅弼。
可这种想法已经和笑话无异。
韩光衍和金庆孙亲自参加了马球赛,然后在赛场上被对手挥动的球杆打死了。
韩光衍的马上武艺,王晊亲自见过,说能以一敌百都不为过。可他对上的,是崔相门下有名的勇士金允侯。那厮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契丹人,轻而易举就杀死了韩光衍。
至于朴犀,他只带了几个仆役前来毬庭,摆出一副无论如何都不下场比赛的模样,端坐在王晊的视线范围内。但就在片刻前,他忽然吐血倒地死了,据说是中了暑……
王晊所能仰仗的人,就此全都毙命。
在高台上悬挂着的垂帘后,王晊勉强维持着坐姿,惶恐地问道:“怎么就死了人?往年的马球赛事,也是这般激烈么?是不是应该问问阁下?”
“阁下”是朝堂中人对崔忠献专用的敬称。王晊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稍稍抬眼看了看侧面高台上的某人身影,又立刻把视线收了回来。仿佛隔着那么远,也害怕被注意到。
他这惶恐姿态稚嫩得像个孩子,似乎演得有点用力过猛。王晊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他自己也知道,演得不太好。
但他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姿态,只记得自己被从江华岛召回时,面对着身边无数崔相的亲信,就是这么软弱而慌乱。只盼这模样被崔相的人看到,便相信国王始终是当年那个无助而无害的孩子。
早该预料到的!
想要夺权,哪有那么容易!
过去二十多年来,那个倚靠着软榻许久不动的枯瘦身影才是高丽国真正的主人。他一次次地击溃自不量力的反抗者,碾碎了高丽国的政治传统,践踏了本该永不动摇的君臣伦常。这样的人本该被千夫所指,被万人斫作肉泥,可他从没失败过,哪怕到了垂死关头,他还能眼看着敌人去死!
韩光衍、金庆孙和朴犀死了。接下去是谁?
难道是我??
王晊害怕得蜷缩了起来,在燥热的阳光下瑟瑟发抖。
“陛下莫惊,球赛要彰显武风,难免如此。”近侍恭谨地匍匐在地,大声答了一句,随即压低嗓音:“陛下且等着,方才杀人的,难免要被他人所杀。”
“你是说……”
难道开城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与崔相为敌的力量?王晊又惊又喜,好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一块舢板。
随即他就听到安静了没多久的球场再度呼啸。方才杀死韩光衍、威风赫赫的金允侯第二次率队出场。
金允侯自恃勇力过人,又驱策好马,呼喝着猛冲向对面骑队,便如猛虎入羊群一般,顿时将对方数十骑全都迫开。
然然骑队奔行间,拳头大小的马球不知被谁挥起,正正砸在了金允侯的额头上。马球是用硬木制成,与额头碰撞时砰然作响,简直与飞来的石头无异。
金允侯大喝一声,脑袋朝外面一歪,好像整个人要倒栽下马。他用手撑着马鞍,勉强坚持了两个回合,眼前依然金星乱冒。
混迹在骑队中的萧捏里回望毬庭外围,见崔瑀平静地点头,于是探手往怀里掏出了短刀。
虽然烟尘翻滚,毕竟正午时分,锋刃反射出的光芒一闪而过,有心人看得清楚。
毬庭对侧,池允深大跳起来:“你们看好了!是崔瑀的人先动手的!”
第九百六十五章 困兽(下)
在马球大赛开始前几天,池允深几乎彻夜未眠。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顾不上睡觉。
他让若干最可靠的部下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崔忠献,监视他的饮食起居,将之掌握得密不透风;同时,他自家则全力调度手头可用的一切力量,包括已经被拆到零碎的高丽国军队、被他陆续收买掌控的都房私兵,乃至这几日里紧急招募的契丹人和女真人流民。
过去数年在崔相面前卑躬屈膝的经营,加上最近几日不再顾忌,放手施为的努力,使他对自己的实力拥有十足的信心。
崔忠献为了维系其权位,这些年来把高丽国内部各方的武力拆得零散。往日里,那么多零散的武力分布开城内外,还很难一网打尽。现在他们召集了若干契丹流人壮胆,就全都聚在眼前,呲着牙,等着抢夺崔忠献死后必然留下的肥肉。
可笑至极。
崔忠献是快死了没错,但他本人这些年来压制各方的力量尚在。而且这股力量几乎都掌握在池允深等人手里。无论是开城内外,还是毬庭内外,池允深等人都已经做好了布置。
允深跳将起来之后,还侧过身看了崔忠献一眼。
崔忠献身边早就被买通的内侍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池允深明白他的意思,摇头是说,崔忠献无法再干涉池允深的决定,点头是说,一切皆在控制之下。
崔忠献是上国册封的高丽国权国王,是高丽国开府建衙的晋康公,所以他所在的高台,仅比高丽国王稍偏一点而高度完全齐平。
在这高度俯瞰赛场上的骏马奔驰,是种视觉的享受。崔忠献酷爱马球,早年经常高踞观赏,竞日不懈。侍从都累了,他还兴致盎然。但今日,他只在最开始的时候起了会儿身,随即就背靠着软榻不说也不动了。
应该是晕睡过去了吧?七十岁的老儿每天这般昏睡法,清醒的時候连半个时辰都不足,看来毙命就在这几日。
这老儿控制朝局时颇爱粉饰,一会儿用文人治政,一会儿整顿佛寺,一会儿搞什么澄清吏治梳理土地,逼得部下的武人们都收拾起凶恶嘴脸,陪他一起做明君贤臣的游戏。
老儿一天活着,大家就一天不敢撕破脸面。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装模作样的凑合出谦谦君子模样。直到这老儿快死了,恢复了疯子的本性,想藉着马球大赛让他忌惮的所有人互相厮杀、死绝……可所有人的忍耐也已经到了极限,所有人早都等着拔刀!
准备最充分的池允深本还有些迟疑,但随着柳松节、崔俊文等同党陆续并力,他也已经下定决心了。
崔瑀都不装,我更不用装。何况武人本来就该拿刀子说话,有什么好装的?
池允深纵声大喊:“崔公有令,枢密副使谋反,各部速速将之诛杀!”
枢密副使是崔瑀的职位。按说两人是父子至亲,就算再怎么彼此忌惮,崔忠献不至于直接下令杀了自己的儿子。所以最初制定计划时,池允深应当寻个由头向崔瑀发难,一步步不断提升矛盾的激烈程度,待削其锐气之后,将之捉拿。
但这会儿,池允深懒得弯弯绕了,拿下哪有杀掉痛快?既然要夺权,就得把崔家满门都杀了!
崔忠献这老儿想看厮杀,就让他看个过瘾,给他看一场规模大极了的放手大杀!
会在厮杀里死掉的,不只是崔忠献忌惮的政敌们。崔忠献得看着他的长子崔瑀、次子崔珦和各种各样的亲族一起死!
烈日下,池允深热血上头,如火烧灼。随着他的号令,原本就勉强维持秩序的毬庭内外,宛如沸腾的热水顶翻锅盖。烈日下,场上的骑士们纷纷抛去球杆,从马鞍底下抽出三尺腰刀。寒光闪烁破风,血光扑面而起。
萧捏里没想到池允深的部下们个个带着长刀,对这种战阵兵器,他手里六寸匕首济得甚事?
眼瞅着金允侯身边两名骑士舞刀而来,他暴喝一声,飞掷短刀,插入金允侯的眼中。金允侯痛声惨叫,倒地翻滚。萧捏里翻身就走。
这时场上的冲突已经没人在意了。
随着池允深暴跳呼喝,他的部下们奔走传令。子男山方向的屯兵之所,顿时杀出数百全副武装的甲士,猛攻半月城下崔瑀的府邸。而在毬庭周围,包括北面的升平门和南面的神凤门处,都有人厉声大喊:“关门!”
城门关闭,道路受阻。崔瑀和其他高丽贵族的部下,原本也占据若干制高点或者要隘。分布在此的兵将正在惊慌,只听杀声暴起,墙头院外忽然冒出手持强弓硬弩的勇士劈头盖脸一顿乱射。
原来这些地方都是陷阱,是早就留出来,等着人来送死!
崔瑀身边的亲信也知道今日断难善了,十有八九要血流成河。但他们再怎么如临大敌,没想到池允深等人这么快就下手。一时间众人彷徨失措,竟眼睁睁看着不远处数十人舞刀弄枪,丫丫叉叉直奔高台。
崔瑀眼前又连三接二有部下受伤倒地。有反应快的部属猛掀起桌子栏在前头,随即桌面连连中箭,箭簇透过桌板,把托举桌子的部属手掌都扎烂了。
“保护枢密副使!”
更多部下反应了过来。好几人合身扑上,簇拥着崔瑀往台下去。台下有他的百余亲兵,还有全副武装的契丹骑队。凭这些人的勇力,只消选择适当的时机发动,凭着蛮劲冲到对面高台,宰了池允深都不是不可能。
在毬庭外和崔瑀的府邸里,也还有预备队枕戈待旦。来之前崔瑀就已经许下诺言,必定不吝千金之赏,激得他们一个个嗷嗷乱叫。
奈何池允深发动得太快,又内外联动,让人措手不及,许多布置压根来不及发挥作用,就猛挨了一顿杀。
众人到了台下聚集,护卫首领带着几名精锐在前阻挡。
敌方骑队猛冲过来时,他闪身避过落下的腰刀,随即反手刺击战马侧腹。他的武艺自然是高的,动作也舒展好看,可刀刃还没中的,另一边也有骑兵撞到。马上骑士俯身下来横刀一扫,护卫首领便身首分离,首级被自家脖腔血液冲击,腾空飞起。
他们好歹给崔瑀等人争取了数息。可崔瑀一行人的目标太明显了,先前射击高台的弓箭手们发现了他们的新位置,又是一蓬箭雨洒落。
拥在崔瑀身旁的亲信立刻惨叫摔倒,好在崔瑀也是用心养士的,多人奋不顾身上来,继续做人肉盾牌。
不知是谁扯下了用来宣示盛景的飘拂彩缎,虽说接连绊倒几个人,倒也成功挡住了墙上弓箭手的视线。众人连忙扯了大片帐幕阻挡,奋身快跑。
“杀回去!宰了池允深!”有人这么喊着,持刀向后。
“先退出毬庭,联络上外头的同伴再说!”也有人加快脚步往外猛冲。
两边方向不一,队伍呼啦啦地分成两截,又把中间的崔瑀暴露了。
远远瞥见此等景象,正从高台往下狂奔的池允深大喜。
这等公子哥儿不曾经历过战场,到了关键时刻,根本没主意!看他们乱成什么样子!
在另一头的柳松节更不迟疑,一叠连声喊道:“造反的就只崔瑀一个!奉崔相之令,杀!其余人等跪地投降者免死!”
池允深闻听也号令部下:“只要杀了崔瑀!别管其他人!”
崔瑀名义上是崔忠献的继承人,官拜枢密副使,掌控都房私兵。但这两年崔忠献越来越忌惮自己的儿子,不断以亲信侧近去压制、分化崔瑀的实力,所以池允深等人骤然发动,顿时压倒了崔瑀一党,俨然有瓮中捉鳖之势。
眼看着崔瑀授首就在翻掌之间,池允深已经在盘算接下去的环节。
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杀死崔忠献的次子崔珦,又能用什么样的办法迫使国王与己方合作,事前都有计划。高丽国的政治势力太过零散,偏偏一个个都居心叵测。趁着今日聚集,我正好挨个收拾,谁也别想逃!
嗯?
挨个儿收拾没错啊。前几日里众人商议在马球大赛上的手段,也都说最好挨个儿收拾。真要没头没脑地一通乱杀,或将玉石俱焚,得失难以相抵。
可眼见的毬庭范围里,怎么忽然间乱成了这副样子,到处都厮杀了起来?
池允深站到平地,只见四面烟尘滚滚,原本分派清晰的许多营地全都乱了套,全都在惊慌奔跑的人如草野间逃窜的兽群,而一队队骑士纵横驰骋,如同猎人在奋勇追杀猎物一般,到处乱杀乱砍。
有个高丽人正跑过池允深跟前。
池允深认得,这是宝城伯崔珦的亲信奇仁甫。他正要喝住此人盘问,一名骑士从后头赶到,挥刀拍在奇仁甫的头盔上。
头盔被打歪了,正好遮住了奇仁甫的眼目。骑士乘机一把揪住他的发髻,调转刀尖捅进了他的嘴里,刺穿了喉咙。拔刀的时候,鲜血从奇仁甫的嘴里往外喷涌,几乎溅到池允深的脚面。
池允深等人曾捧着宝城伯崔珦和他的兄长敌对,下功夫结交过奇仁甫。但随着宝城伯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成了此番必定要被铲除的对象,奇仁甫也就死路一条。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按照原先的计划,宝城伯一方不该是这个死法呀?
眼瞅着这么个有身份的人物如此仓促地尸横就地,池允深在喜悦之余,又未免有些疑惑。
看这些骑士马术娴熟的模样,都是这几日里紧急征召的契丹人。高丽贵胄们打着用契丹人的人命铺血路的主意,此前几日又是赏赐,又是安排治疗将养,都是为了收买人心,让这些头脑艰难的蛮夷甘心卖命。
但契丹人是不是用力过猛了点?
我还没下令哪!这般胡来,怎能成就大业?
池允深向前几步拦着一名骑士,拽住缰绳喝问:“你们是谁的部下?谁让你们……”
话没说完,池允深低下头看看。
刚从奇仁甫嘴里拔出的刀,这会儿又斜斜地刺进了池允深的胸腹间。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甚么事?
契丹人见池允深愣着不叫疼,还拔出刀再了刺一遍。这下池允深觉出痛来。
太痛了,没法忍。他啊啊地叫了两嗓子,甩开缰绳,想去摸肚子上晃动的刀身。手还没碰到,就觉得浑身力气随着伤口处鲜血的涌出,不断消逝。
神凤门外,丁郎中抱怨道:“这些契丹人办事就是粗糙……该让他们留些人,盯住外圈的墙!别光顾着里头厮杀,动不动放人逃出来!”
尹昌道:“无妨,赵斌带人去了。”
在他两人身旁,陈自新和正牌的大夫们脸色惨白,瑟瑟发抖。
第九百六十六章 换人(上)
最早的一批定海军老卒,这几年普遍年纪大了。年过四十以后,再怎么勇敢顽强的士卒,也避免不了被杀场积下的伤痛困扰,很快会迎来一个精力和体力迅速衰弱的过程。
所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再亲自参与打打杀杀的事。他们在大周的身份本来也特殊,作为能和皇帝保持私人往来的数百名老兄弟,无论选择落脚哪里,都早被供起来了。
像赵斌这样兴致高昂,总是在海上和异国参与各种新鲜事的,实在是少数。但就算赵斌,此时能带人下场,主要的目的也不是当真动手,而是督促居多。
尹昌带到开城的护卫数量很少,跟在赵斌身边的人不过十几个。但他们悠然绕了毬庭走一大圈,圈内的毬庭厮杀之声震天动地,圈外的多处府邸、馆舍刀光剑影,浓烟升腾而起……却没人阻碍他们,仿佛他们在整座开城内外都成了隐形的。
当然,赵斌手上的铁钩依旧银光闪闪,耀眼异常。无论是想要翻墙逃跑的高丽人,还是横冲直撞大砍大杀的契丹人,都能一眼看到。
王二百立即横刀在手,跃跃欲试,可撞见他们的高丽人往往转身就跑,而契丹人则多半会略微躬身示意,然后砍杀的动作更麻利些。
一圈绕完,眼瞅着快回到神凤门了,所见仅此而已,并没有其它需要他们展现勇猛的地方。
这使得王二百有些失望。他悻悻地道:“还是在海上痛快些。”
随着来自海上的利益不断膨胀,大周在海上的船队规模急速增长。但新增的部分大都隶属于各种商行,真正得到朝廷高层的信任,会配合朝廷执行各种任务的,依然是赵斌等人。
所以这几年来,赵斌和王二百在海上的奔波没有停过,他们参与的各种行动,包括有大小规模的突袭、煽动,范围遍及海疆沿线,最远甚至到过朱崖和占城国,偶尔也客串过海盗,干过黑吃黑的勾当。
此番大周意图向高丽伸手,事前还安排了规模不小的人员集结,王二百本以为,将会参与一场轰轰烈烈的军事行动。
却不曾想,主角是契丹人,大戏是高丽人的内讧,他们就只是走走看看而已。
真的就只全程看看,仿佛在异国游览街市,恰好撞上本地排练彼此厮杀的大戏,便驻足看个热闹。一行人沿着毬庭外墙绕行的时候,还好几次撞上城里的普通百姓,这些人也只有惊恐罢了,人人以最快速度逃入附近的院落躲藏,全无半点参与或者反抗的念头。
没过多久,他们便兜转回了神凤门,衣袍上全然没有沾过血,只多了灰尘汗渍。
较之于中原城池里的高门巨阖,神凤门算不得大型建筑,所以城门甬道也很短,并不显幽深阴暗。但这会儿,毬庭里被人马践踏起的烟尘生生地遮蔽了阳光。站在神凤门的门洞里往外看,视线也受阻挡,隔着百余步,就没法辨别景物了。
众人只听着远近的厮杀声像是一阵阵潮水起伏,从沉静骤然轰鸣,又从轰鸣归于沉静,如是三五回不停。
最终,安静的时间越来越长,毬庭里高丽语的喊声此起彼伏,但不是喊杀,而是在勒令跪倒或者别的什么命令。随之而来的,是空气中的烟尘渐渐降下,视线变得清晰了,但尘土味道反而灌入鼻腔,感觉很呛人。
陈自新侧耳听了半晌,颤声问道:“好像契丹人的声音没了?他们死了?”
尹昌哈哈大笑,往外走了几步。
就在这时,忽有猛烈的脚步声暴响。原来恰有一队人藉着帐幕和芦棚的掩护,七拐八弯地接近到了神凤门近处。本打算再悄悄迫近些,然后一哄而出,却不曾想尹昌迈步出来。
领头之人心虚,只当自己被发现了,当下发一声喊,带人狂冲。
冲到距离尹昌十余步时,后头成群的契丹骑士赶到。那些契丹人身上穿着不同色彩的袍服,代表着自己从属于不同高丽贵族的身份,或许还寄托了不少高丽贵胄翻身上位的美好期盼。可惜这会儿,袍服所代表的蕴意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他们就只是杀得酣畅淋漓的契丹人。
数名契丹骑士策马从高丽人队列的中间撞过,便如巨斧劈开野兽脊骨那样,从后往前把队伍冲散成两半。后续骑兵如影随形,包围上来不断砍杀。
要说骑兵战术,大周的武人自视甚高,不觉得任何人能与己方媲美。不过眼前这些契丹人都是历经无数苦难的百战之余,自然也非凡俗可比,尹昌点头赞叹的当口,眼前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尸体。
只有两三人看上去身份不凡,契丹人一时不杀。用四五把长长短短刀子在胸前脖颈抵住了,转而去召唤自家首领,大概是要认一认人,确认下这几人值得何等功勋。
其中一人满头满脸都是血,尹昌和身边众人压根没认出他。此人先前对着刀剑瑟瑟发抖,反而恰好瞥见了尹昌。
“尹公!尹公你何必做这样的事!上国若对高丽有什么吩咐,不就是一句话,一份诏书的事吗!为何如此!为何如此!上国皇帝陛下要什么,或者尹公你要什么,随时都可以讲啊!我绝没有办不到的道理!”
此人梗着脖子连声呐喊,咽喉起伏间,外头的皮肤都被刀刃磨破了。但他全不在意,只是拼命大吼:“尹公,咱们有话好说!还请手下留情啊!我能在毬庭外围埋伏的那些弓箭手,还多亏了阁下帮忙,这份情谊我记着呢!啊啊,丁先生也在,你快让那些契丹人停手!”
这位置距离神凤门的门洞太近了。此人这会儿的中原官话字正腔圆,他真要发起恼来,用高丽语大声嚷嚷……保不准把尹昌一行人在马球大赛前后名上撇清,实际深深牵扯的事情抖搂出来,被外头慌乱奔走的高丽百姓听见。
要说两国交战,彼此死伤枕藉,有什么仇恨都无所谓了。大周可并没拿高丽当敌国,大周只是想更深的插手,更深的介入到高丽国,将之更顺畅地纳入到己方构筑的经济体系中去。
这个过程不止对大周有利,也将给地薄民瘠的高丽带来前所未有的机会。但这段时间以来,许多曾经是大周合作者的高丽贵族,都成了阻碍者。
这群头脑僵化的守户之犬攀附在不断增加的贸易体系里,却因为一个个吃得太饱太肥了,没有进一步加深合作的动力,反而沉迷于彼此的冲突。他们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下场,尹昌往高丽之行,正要将他们除掉,换人。
这是纯粹站在利益角度的决定,是彻头彻尾的以强凌弱,残酷至极,却没有对错可言。皆因唯有旧人皆去,才能腾出利益空间给新人分食,让高丽国后继的政治团体选择与大周深深捆绑一处。
但在此期间,高丽国作为整体,依然是大周的友邻,高丽国也断不能对大周产生敌对情绪。如果两国之间产生普遍的敌意,以至高丽不再是利益所出,而是持续汲取利益和人命的渊薮,那可就要让大周境内许许多多新生的权贵们失望了。
那样的情形一旦发生,尹昌办事不利,难辞其咎,只怕李云那厮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而尹昌可没那么强的信心,觉得自己还有将功赎罪的第二次机会。
所以,有些事情就该让人死死地憋在肚子里,有些荒唐无稽的传闻就根本不该出现。有些闲言碎语,更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外传。
“咳咳,此人说什么胡话!老夫全然没听懂!”
尹昌嘴里这般说着,向前几步凝神一看,才发现此人竟是池允深。
毬庭里的整场厮杀,便是拿着池允深等人与崔瑀相争为爆发点。如池允深这样活跃在中枢,直接掌控巨大权柄的人,也早就列在必杀的名单上,排名非常靠前。孰料此人真是命硬,也真有几分能为啊,居然被他从修罗场里挣扎出来,蹦到了尹昌面前!
尹昌还没想好怎么应对,丁郎中猛地大跳出来,抬手狠狠给了池允深一个耳刮子。
“放屁!尹老爷是来高丽做生意的,如我们这些人更是正经的大夫!医者仁心你听说过吗!我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会插手高丽政局?你们自家权贵内讧,彼此厮杀死尽,又关我们什么事!”
说到这里,丁郎中双手叉腰,义愤填膺:“再说了,这些契丹人,都是从我大周逃出的罪人!他们和我们大周已经全无关系!更不可能听我们的指挥!我丁某人要不是响应你的要求,压根都见不着他们,怎么可能……”
正待细细分剖,把己方一行人从池允深的污蔑里扯出来,边上带队的契丹骑士萧捏里催马赶到。
萧捏里早前一直很忧虑。他以为,契丹人要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替高丽贵族做斗犬取乐,在马球场上为了高丽贵族的利益彼此厮杀。直到片刻前,他的族长耶律统古与才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敌人便是那些高丽贵族,务必放手大杀,而同时在场的那些汉儿,无论如何不能得罪。
早年在辽东的时候,汉儿和契丹人都是被女真人呼来喝去的命,萧捏里对汉儿,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好感。
更不消说前几日深夜里,这丁郎中还替他和他的伙伴们开药治病调理呢。萧捏里记得这位丁郎中的形貌,也记得他在开方调理的时候专门抽出时间,和族长私下联络。
当下萧捏里殷勤地道:“丁郎中,这人虽是高丽的大官,要杀要放,都听你的!”
丁郎中正在撇清,听了这话,一口气提不上来,好悬没把自己憋死。
池允深的反应很快。他两眼瞪得如铜铃也似,立刻想要解释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可惜迟了。这突发的一句话足够让尹昌下决心,结束眼前这些高丽人毫无价值的生命。
“还是杀了吧。”尹昌叹气挥手,契丹骑士们应声挥刀。
池允深接连受创,身上几个伤口往外飙血。他发出恶鬼般的哀号,在地上乱滚。
萧捏里觉得自己怕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有点慌张,于是更想表现得积极些。他连忙从同伴手里接过一杆长矛,对着池允深猛刺下去。矛尖穿透了池允深的脖颈,使他再也不动。
第九百六十七章 换人(中)
池允深的鲜血从脖颈慢慢洇到土地里的时候,尹昌已经很自然地离开了球庭,回到了神凤门的门洞里。
一来一去间,高丽国的无数实权贵胄授首,此等威势让伙计和大夫们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都知道尹昌本是周军宿将,也知道尹昌此行之前,在山东做了许多准备,不止是操办几场球赛那么简单。但这样血流成河的场面,此前实在没有人能预料到。
陈自新壮着胆子开口:“老爷,我们这些人,要不回馆舍去?”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尹昌安然道:“此地很安全,无须担心什么,另外,马上尘埃落定,就有用得着你等的地方。”
众人里头几个胆小的,本来已经贴着墙根溜到了门边。这会儿连忙应是折返,与大家站到一起,唯恐惹得尹昌不快。
尹昌看了看众人神色,转而继续等着球庭里的尘埃落定。
这些郎中、账房、伙计们惴惴不安的神色,尹昌全都看在眼里。或许通常的武人会鄙视这种无胆模样,但尹昌并没有。
尹昌是老资格的军人,但他不是自幼从军。在山东百姓被女真朝廷大范围的括地政策逼到绝路之前,尹昌生活的滨州一带有过小小的繁荣。尹昌年少时,便在滨州的市井厮混,他的见识和习性,与此刻局促在神凤门下的普通人并无不同。
乃至对军队和暴力的恐惧,也是一样的。
后来兵灾四起,尹昌藉着种种机缘,在中年时成了赫赫有名的豪强人物,领有数千凶悍兵马。但他骨子里,仍是个恐惧暴力之人。所以他眼看红袄军局势不妙,立刻就向大金投降;所以他发现定海军的武力不可阻挡,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服从。
恐惧暴力的同时,他又自然而然地依赖暴力。只有身处强大的军队里,只有时刻保持着用武力去碾压别人的能力,他才睡得着觉。
这一点,是他离开军队以后才想明白的。他发现,自己在开封时,之所以不断地催促军队南下,不断地试图挑动战争,是因为只有战争才能带给他安全感。只有不断证明自己和最强大的力量站在一处,不断看到敌人在己方的军刀之下哀嚎流血,他才心安理得,觉得一切都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着。
不过,到了现在,尹昌虽然年过半百,仕途受挫,犹自有了新的长进。
他认识到,最强大的力量并不仅仅是武力。或者说,武力只是其中一环。有武力为倚仗,自然很好,但有时候,无需发挥自家的武力,只需因势利导,就足以驱策外力为己用,足以在异域翻江倒海。
便如此刻,神凤门以内的球庭在大肆屠杀,神凤门以外的开城,也是兵荒马乱,战火四处升腾。尹昌只带着数十名普通人在此,看似孤舟行于怒海,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其实似危实安,一切都在掌握。
占据上风的势力,全都已经提前向己方下属作出最严厉的警告,告诫他们不得触犯这支来自中原,到高丽国组织马球大赛的班子。而处于下风的那批人,走向失败的速度会比任何人的预料更快。
他们就算想做什么,也完全来不及。
“直属重房的二军六卫之兵,本有五万余人,虽在与契丹人的战争中折损过半,犹有将近两万人的兵力。这其中长驻在开城附近,首领又有贰心的,唯崔俊文所属的龙武军一部……我本以为,其余忠于兴宁府的各部一旦发动,足以制之。足下是怎么做到诱使二军六卫之众背叛的?”
门洞低矮而压抑,深处较阴暗的地方,忽然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这人口称“兴宁府”云云。所谓兴宁府,便是崔忠献以权国王的身份于高丽朝廷以外自行任命官职的权力机构。
尹昌回头看看,摆手让负责押解这人的契丹勇士退后。
契丹人也真是莽撞,受命便退,毫不迟疑。被他们押来这人身体虚弱,骤然少了扶持,几乎栽倒。他连忙伸手扶墙,勉强支撑着站定。
缓了缓,他继续道:
“二军六卫以外,真正较能作战而负责据守城中诸多府邸官署的,是都房六番私兵。其中半数虽遭柳松节和池允两人控制,但仍有半数的将校曾是枢密副使的旧部。只消柳、池二人死在球庭之内,其部群龙无首,绝无能为,开城各处关键所在必定掌握在我手中……足下又是如何压制得都房六番之兵,接连夺取诸多官署?”
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喘息了几声再问:
“足下当是藉着各家紧急收拢契丹流人,为他们诊治调理以备厮杀的机会,分派了部属伪装作郎中,四处联络。但契丹人自入我高丽、占据东境以后,其首领人物耶律金山、耶律统古与、耶律喊舍等自相残杀,死伤惨重……足下怎能在短短数日里,把四分五裂的契丹人轻易捏合到一处,为你厮杀卖命?”
“我什么也没做。”
尹昌有些得意,又有些感慨:“我什么也没做,真的。”
阴影中人喘息的声音更大了,发出呼哧呼哧的粗气。一边喘,他一边艰难地道:“何必?说说又何妨?上国以如此手段施展于开城,想来后继必定天翻地覆。如我这种碍眼碍事的老朽,今日总是要死的……我只想死得明白些罢了。”
门洞以外,有值守的同伴这时才发现尹昌与人谈话。
他转身回返入来,随手往墙上拔了一支松明火把,想替谈话的两人照亮。才走了几步,旁人连忙上来,将火把重新摆回原位。
但只这点火光迅速闪动间,说话之人苍老衰败的面容已经显现。这人赫然便是过去二十多年里高丽国事实上的主人崔忠献。
对着此等人物,尹昌不愿过于苛刻失礼。他想了想,指了指旁边的同伴们:“这几年里,随着贵国与我大周在海上的发达贸易,中原和南朝的风气习俗风行于贵国的,比往年要多得多。比如规模宏大华贵的庆典,又比如汉地的医术、药方。所以我知道,带着一个足够规模的班子来到高丽,必定能获得操办马球大赛的任务;随行而来的这么多中原名医,也一定会被各方礼聘来查病。”
“我已经知道足下以此为由,联络了……”
“不不,关键不是契丹人。”尹昌摇头:“贵国身份最高也最要紧的病人只有一位,便是阁下。”
“怎么讲?”
“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这里数十位名医,擅长各科的都有。如此多的名医大张旗鼓来到高丽,无论是出于实际需要,还是出于下属们表忠心的需求,怎么也该有数人受邀为阁下诊治。但实际上,全然没有。这就带来了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池允深等人隔绝内外隐瞒消息,其实高丽国的权国王阁下早就已经死了。”
崔忠献冷笑一声。
尹昌继续道:“数日前我得邀请会见,亲眼目睹阁下重病的模样。那么第一种可能并不存在。然而阁下既沉疴如此,何不求医?总不见得池允深等人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所以只能是第二种可能,就是阁下虽然长期卧病,却远远没到病危的程度。足下一直装作垂危之态,欺瞒朝中无数的政敌和身边野心勃勃的亲信,实际上,却暗中推动敌人们彼此厮杀,以此来为继承者铺路。”
第九百六十八章 换人(下)
尹昌说的一点没错。
崔忠献默然不语,过了会儿才叹道:“世道艰难,我非得如此不可。”
崔忠献在高丽执政几十年,明面上看,地位仅在一人之下而权势足以一手遮天。但实际上,权臣有权臣的难处。
不同于郭宁这种凭借强大武力持续扩张的权臣,崔忠献起家靠的是政变而非扩张。政变以后控制的高丽国又狭小贫瘠,能瓜分的利益就这么点,偏偏武臣们通过政变压倒了王族和文班贵族之后,胃口却越来越庞大。
崔忠献依靠武臣的力量掌控高丽,因此必须满足武臣的胃口,但他事实上又没那么多的利益可供瓜分,糊弄得久了,难免与部下离心离德。
这些年来,武臣们不断崛起又不断被推翻的原因就在这里。
被一批对现状不满的武臣推举为首领的崔忠献,自己成了被人不满的现状,而反对者隔三差五出现,只不过崔忠献的手段较之于失败的前辈们更加狠辣,每次都能把反对者屠戮一空罢了。
但这种局面,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
二十年来,随着权臣和下属的持续博弈,崔忠献渐渐衰老,渐渐失去了直接掌控基层的精力,而心怀鬼胎的下属们越来越能摸透崔忠献的想法,越来越能伪装忠诚。
等到崔忠献某日忽然惊醒的时候,他身边已经被这种人围满了。而且每一家的力量都膨胀到了相当的程度,盘根错节地填满了朝堂内外。崔忠献没法分辨出,谁是真的忠诚,谁是假的,可是太阿倒持的势头又越来越明显。尤其是在契丹人入侵以后,崔忠献名声扫地,愈发加速了这个进程。
崔忠献只能用最狠辣的手段来应对。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败坏,于是在外界连番数次地假作与长子崔瑀产生冲突,使得崔瑀隐约成为武臣们另起炉灶的希望所在。同时他又藉着某次风寒衰弱的机会撞作重病,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几乎放任了对所有部下的控制。
如此一来,原本以忠心自诩的池允深、柳松节等人立刻撕下伪装,大肆揽权。其他人露出狐狸尾巴的更不在少数。
崔忠献则顺水推舟,摆出一副昏聩不堪的样子,鼓动这伙人紧锣密鼓行动,把马球大赛作为自己夺权上位的契机。
其实崔忠献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毬庭以外,池允深的势力虽然占据优势,但他们的胃口太大,必定会在毬庭内外遭到群起而攻。等到所有人死伤惨重,崔瑀正好亮出隐藏的家底收拾局面。
而在毬庭以外,忠于崔忠献的力量占据了大多数。池允深等人满心以为能在毬庭内把敌对者一网打尽,自家的老巢却要被人反掏了。
当该死的人死绝死透,一切底定。崔瑀继承父亲的权位,踏着死者的尸骨重新瓜分利益,整个兴宁府政权自然就平稳交接,高丽国内部铁板一块,断无外人可插手的可能。
一整场都置自身于险地,可见崔忠献的大胆;一次清洗武臣中养得太肥的人,为后来者腾出利益空间,可见崔忠献的狠辣。
若有人拿了好处,还质疑期间流淌的血泊,正好把始作俑者归结给最早招揽契丹人的池允深等。若需进一步加强政权的稳定,则不妨号召部下们同仇敌忾,严惩手上沾血的契丹人,将之驱逐出三千里江山。
但崔忠献唯独没想到,尹昌一行的到来引发了后继走向彻底失控。
“这世道,谁容易啊……你看我好好的南京副留守当着,不也忽然倒霉,被扔到了高丽国来?”
尹昌感慨地响应了崔忠献的感慨,正色道:“但我真不是来搅风搅雨的,贵国的内政,和我们全无关系,我们什么都没干。”
他只不过如实地放出了一些信息。
他告诉正在摩拳擦掌的各方,崔相没有召见过来自中原的任何一位名医,所以外人对其真实的身体状况无能了解,怀疑崔相重病将死的传闻有误。
高丽国的局势在崔忠献二十年的压制下,已经变得让人窒息。如果高丽国还是原来那种极度封闭的状况,或许窒息就窒息了,只要不晓得外界还有无须窒息的环境,所有人就能继续熬下去。
但因为海上贸易往来的缘故,某个口子一直存在着,规模还不小,于是很多人都知道,在高丽国的疆域以外,还有何等巨大的波涛,于是在表面上的人心稳定之下,许多人对不稳定的期盼与日俱增。
他们能一直忍耐下来,缘于对崔忠献的畏惧;缘于他们的野心远不如池允深柳松节等人,几乎可以称得上忠诚。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人都觉得反正崔相都快死了,再忍忍,就能等到变化。二十年都忍下来了,还在乎多等几个月么?
这想法一点没错。
可是如果有人隐晦地告诉他们,崔相可能在装病,崔相之所以如此,是想要你们一个个的跳出来,然后砍掉你们的头,来为儿子崔瑀的掌权腾出空间呢?
谁能继续忍下去?
如果继续忍,马球大赛就是他们的毙命之所!或者是急于下手的池允深等人,或者是磨刀霍霍的崔忠献父子,无论哪一方,都可能是要命的阎王,那些本来犹豫的高丽贵族,会不会想着放手搏一场?
只靠这些人的力量,尹昌就足够插手高丽政局,可以把局面导向对大周有利的方向。但尹昌做的更多也更好。
大周的武人勋贵里,论勇猛善战,自然是出身北方边境的那批人为优。但出身山东红袄军的武人也不是没有自家擅长。比如尹昌,他能在数十年里反复依违各方而崛起,对局势的细微判断能力可谓一流,从四分五裂的乱局中急速纠合部众的本事,更是乱世中屹立不摇的前提。
当年山东兵荒马乱,他可是好几次被敌对势力打得丢盔弃甲孤身而逃,然后又从难民里重新集结队伍的!
高丽国自然不是山东,可要说难民……曾经气势汹汹攻入高丽,但因为缺乏政治上的诉求和治理能力,很快混到灰头土脸的契丹人们,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在高丽贵族们大肆招募契丹人的当口,只需要一点点的风声放出去,高丽贵族们就会觉得,在让契丹人拼命之前,找些医生为他们调理整治是很有必要的怀柔手段。
尹昌藉着郎中们连续几夜往来的机会,轻易就把分散各处的契丹人首领聚集起来,向他们提出了难以拒绝的新建议。而对契丹人来说,比起令人憎恶的高丽贵族,一位来自大周、肩负重责的前任高官,毫无疑问是更好的合作者。
除此以外,尹昌什么也没做。
被逼到绝路的高丽人,和早就走在绝路上的契丹人自然而然地齐心协力,制定了在马球大赛上猛烈反击的计划。
这个计划激进异常又粗糙,仓促间根本没有仔细核定,可谓漏洞百出。但在马球大赛即将开始的数日里,无论是崔忠献还是其他人,都死死盯着自家的对手,没把目光投注过来。
于是,契丹人以最直接的暴力压倒了开城里的总总算计,计划就这么成功了。
“大周的国势如此昌盛,又何必用宵小手段对付盟友?这样的事情就算做成了,不怕沦为后世的笑柄么?”崔忠献问道。
大周的国势昌盛,靠的可不是仁义道德。朝堂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手里拿着刀子,冲着周边各国流口水呢。要不是皇帝陛下有意压制,那么多的虎豹豺狼早就出柙。
至于高丽这边……
尹昌觉得,自己没必要和一个将死之人斗嘴皮子。他招了招手,立刻有契丹勇士上来揪着崔忠献,准备将之押回去,与其他的高丽贵族一并处死。崔忠献竭力挣扎,难免丑态百出。
尹昌把视线转向别处,待门洞里恢复安静了,才道:“我来之前,皇帝陛下就高丽国的局势,说了两句话。其中一句话叫作,不换思想,就换人。”
“另一句呢?”陈自新凑趣问道。
“另一句叫作,不上餐桌,就上菜单。”
第九百六十九章 餐桌(上)
大周的朝廷体制混杂了辽金的异族风尚、唐宋的汉儿承袭,额外添加以武夫当权难免的、急就章的零碎。这第三项里的多数,是皇帝本人隔三差五拍脑门的结果;而负责调和鼎鼐、梳理大政的,又是个虽读圣贤书,却没什么历史包袱的契丹人。
实事求是的说,不少人觉得大周朝廷仿佛草台班子,倒也未必说错。新朝建立得仓促,制度的完善需要时间,所以目前为止,整个军政体系中的职责区分并不严谨。
另一方面,新朝建立过程中,发挥重大作用的是草莽武人。草莽武人又在皇帝的优容下掌控了军政和经济上巨大力量。所以大周建立数载,从来不似史书上那些汉家王朝一般休养生息,反而不停地生事。
奇怪的是,这一桩又一桩的闹腾并没有引起朝野的反对情绪。每次闹腾以后,还总有人欢欣鼓舞,大肆庆祝。
郭宁这一次进入中都大兴府的时候,依旧骑队奔腾如龙,旗帜迎风招展,他如往常般愉快地沿街挥手,接受了百姓们的欢呼。
尽管高丽国的局势变动并不似在外宣传的那样,出于高丽国的权臣怙恶不悛;尽管郭宁其实挺厌倦这种外在光鲜的形式,但这些仪式是有必要的,本身也是不断奠定新王朝正统地位的一环。
回宫以后,郭宁直奔仁政殿内,会见朝中两位宰执和枢密使、三司使、御史等参知政事的***,并陆续召见各部尚书、侍郎。他一口气忙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清理了最近的急务,接连下了许多诏书。
待到黄昏时分,郭宁又赶到自家在皇宫外的府邸,也就是先前那座紧靠中都城墙的都元帅府。
有关军务机密或者境外开拓的具体事宜,郭宁在这里安置了一套专门的班子加以汇总。在皇帝直接处置之前,并不会立即发送到朝堂乃至尚书省这一层级。
素日里郭宁有事没事,都会到这里转一转。此刻他离了皇宫,又到这里,正遇见院落里食物香气扑鼻,开饭的时候到了。
郭宁应付好一阵公务,肚里早就饥饿。他常和部下们一起吃饭的,也没什么机会,当下快步走到厨子身旁,看看他扛来的食盒,打了饭。
他抬手往碗里浇了勺肉羹,猛扒了几口饭,才往厅堂深处去。他已经换了日常起居的袍服,厅堂里有大吏赶着出来吃饭,因为从暗处出来,没看清他背光的身影,随口便吩咐道:“在外头吃完了再进去!”
郭宁应了声,便站在屋檐底下大口猛吃,须臾把一碗饭吃光了。侍从问道:“还要再用一些么?”
郭宁摸了摸肚子:“阿函刚才派人说,已经留了饭。这会儿吃多了,待会儿吃不下岂不尴尬?就只一碗够了!”
说完,他把碗筷放回厨子身边,再迈步折返。
陆陆续续出来的书吏和官员们这会儿都认出了他,纷纷行礼。有人顾不得吃饭就直接跟上来,郭宁挥了挥手,示意莫要如此。
他站到开阔的厅堂中心,眼前便横排开十几张数丈长的大桌子。每张桌上都摆着层层叠叠的卷宗。这些卷宗分别对应着大周的各路驻军,并及在国境以外有特殊目的或利益的焦点所在。
这阵子最受瞩目的,自然是堆放高丽国情报的大桌。桌上最新的一份情报,带来了崔忠献的死讯。
按照即将公布到朝堂的正式说法,高丽国的政坛在半个月前,爆发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动荡。起因是风烛残年的权臣崔忠献突发奇想,要在高丽国的王宫之前观看马球比赛,可他又偏偏在马球比赛的赛场上寿终正寝。
崔忠献一死,本来被他强力压制的高丽国的文武大臣们当场就疯了。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举办马球大赛的球庭转眼就成了修罗场,杀伤很快又蔓延到了整个开城,还牵扯了流离在高丽的契丹人在内。
一整天的乱局下来,有名有姓的高丽贵胄不知道死了多少。幸运的是,此前遭郭宁贬谪的前任南京留守尹昌,这时候正带着一支商队在开城公干。尹昌在乱局中历尽艰辛,保下了高丽国的国王王晊和崔忠献的长子崔瑀,并且安排得力人手,带着这两人从开城脱身,到汉商聚集的礼成港落脚。
崔忠献活着的时候,怎也是一方豪雄。此君站在高丽国的海商背后,在海上贸易也有相当影响力,数年来,他所控制的高丽政权与大周合作多于对抗,很多时候还隐约有些联手的默契,不能把好处都让南朝人拿了去。
如果站在人情和常理的角度,大周没有理由向高丽动手。可惜国与国的关系,讲究的只有利益,别无其它。大周在嘴上的仁义道德唱得再响,落到实处的作派可顾忌不了太多;其间的冷血和残酷,也与武人集团们在草莽时的火并倾轧并无不同。
大周的武人集团正在方兴未艾的时候,就如一个不断成长的巨兽,需要不断吞噬以填饱肚子。而崔忠献既然选择压制与大周的合作规模,就等于自家非得站到巨兽的血盆大口之下,从此只有一条绝路可走。
亏得郭宁虽是武人,却非战争狂魔,他已经在不断压抑军人集团使用大规模武力的渴望。否则高丽迎来的尸山血海,就不仅限在一个马球场里,死得也不止是一批武臣贵族了。
以崔忠献为首的这批人物早就被人厌弃了,一旦死去,就毫无价值。尹昌虽退到礼成港,却留了几个高丽文班贵族维持开城局面,而文臣们上台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使者去紫燕岛,迎回了前前任的高丽国王王韺。
这位国王是王晊的叔叔辈,早年在位的时候年轻气盛,和崔忠献矛盾极深。于是他拉拢了十几个武装僧人在宫城里埋伏,以赐酒食的名义将崔忠献引入之后,暴起袭击。
当时崔忠献察觉有变,仓皇向王韺呼喊求救。王韺当面关上门户,把崔忠献堵在外头。奈何崔氏的党羽极多,都房六番私兵闻讯后纷纷进宫捕杀僧人,并旋即废黜了王韺,将他放逐到了海岛上。
崔忠献执政的二十年里,高丽的王姓宗室们在各处海岛和开城王宫之间走马灯似地来回,倒也不多王韺一个。
数载以后,曾有崔忠献的部下进言,说王韺一家在海岛上每年只有六石米的供给,过于困窘。结果崔忠献怒斥道,要不是我心善,这一家人早就掉脑袋了,现在我回想当年被袭击的事,还觉得毛发尽竖哪!
由此可见,王韺和崔氏的关系着实势不两立。高丽的文班贵族们迎回此君,颇显他们推翻崔氏弊政,另起炉灶的决心,之后大周的力量全面渗透高丽再也不会受到阻碍了。
尹昌也就更加安心地把王晊和崔瑀扣在手里,发文询问中枢该怎么处置。
一个被废黜的国王、一个满门皆死的副枢密使,放在高丽国最好的下场不过流放,运气差点,立刻就要身首分离。但若大周将之掌握着,说不定有奇货可居的好处,亦未可知也。
“派一队人去礼成港,客客气气地把王晊接来。封个虚职,让他在中都住下。”
郭宁信口吩咐一句,顿了顿又道:“崔瑀也好好安置着。不过,此人不能放在中都……益都可以。然后,让左右司派可靠的人盯着崔瑀,嗯,帮他疏导疏导心中的郁闷。”
“遵命。”立时有书吏站到旁边,将之记录下来。
高丽国的局势如果能迅速稳定,对大周的好处会很明显。且不谈青瓷作坊之类,或人参、药材、香油之类的高丽本地特产,这个国家能提供给大周的最重要的资源,其实是人。
第九百七十章 餐桌(中)
大周以强军镇压四方,究其实质,强军来源于财力。没有钱财的支撑,再怎么样的强军也只是样子货。便如后世某毛民之国,怒而兴师数十万攻袭另一毛民之国,结果一战未成,随即暴露了内里的虚弱,不免沦为笑柄。
大周自然是很有钱的。郭宁在割据山东的时候,就依靠海上贸易发财。这几年里,大周各地都有铁厂、碳厂、纺织场拔地而起,制陶瓷的名窑也规模不断扩大,更不消说北方畜牧业带来的滚滚财源。
财源滚滚对于控制中原和北方的巨大政权来说,自然是好处。问题在于,富裕并不一定带来稳定,甚至偶尔在新生的王朝内部引发不稳定。
大量人口脱离土地,转移到工商业以后,首当其冲的结果,便是农业生产受到影响。
大周的核心疆域,前些年大都遭受过蒙古军烧杀掳掠。以蒙古军的残暴,所经之处百姓人丁减半都是往少里算的,很多地方的百姓被整城整村的屠杀,数以百万亩的良田被抛荒,唯见白骨嶙峋,没于荒土。
眼下地多人少,正是需要大举开垦,恢复国家元气的时候,偏偏很多人去了海上和工场。壮丁少了,耕种和开荒都受影响。何况农业有天然的不稳定性,若不趁着这几年天时尚可抓紧努力,到了天灾频仍的时候怎么办?地方官员们对此颇有怨言。
另一方面,许多壮丁脱离土地之后,有了家底,有了组织,有了见识,也有了胆量。于是他们本身就成了扰动乡土秩序的因素,至于那些从海上折返的,更多半变得凶悍桀骜。
后继的影响有好有坏。好的是,地方官员受到制约,很难一手遮天,有些官员因此倒霉的过程,郭宁看了都直乐。坏的是,因此生出诸多矛盾无论对错,也无论最终结果好坏,处理的过程事实上占用了大量资源。
此前天津府附近开拓港区的民人闹事,便是一例。干活自然是苦的,朝廷给的补偿也不少。奈何人有了比较,心态就和原来不一样了,不那么容易安心做牛马。
郭宁当年起兵的目的,就是能让汉儿们不再做异族的牛马。但他和他的伙伴们再怎么努力,餐桌不可能无限制地扩大,餐桌上摆着的酒菜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增加。大家都想在桌上,但总有人挤不上桌;大家都想吃肉或者啃骨头,但也总有人付出的多,收获的少,不得不喝汤乃至喝泔水果腹。
喝泔水的人会有怨气,有怨气就会生出动荡。当郭宁自己流窜于草莽的时候,对此可以心有戚戚,但他现在是皇帝了,身边的人也都富贵,屁股既然换了地方,考虑的角度就会变化。
早前在山东的时候,这并不是大问题。因为山东的体量毕竟有限,定海军从海上输入的资源规模足够巨大;从各地投靠定海军的流民,乃至定海军从战场上捕获的俘虏充作奴工,也足以填补人力的不足。
至不济,还有从东北内地持续引入的生女真或其他异族,他们落后的文化和经济,就保证了他们兴高采烈地蹲在桌子底下卖苦力喝泔水。
但随着大周建国,地盘大了七八倍不止。以前可以毫不介意的地方,现在都要纳入统筹考虑的范围,朝廷不可能放纵人力资源的肆意流动,也不能允许任何一个行业无限制地抽取人力资源。
偏偏那么多行业都如雨后春笋,稍慢一步就时不我与,亟需用人的地方每天都在飞速增长。
换句话说,想要把桌子做大,就得要人。可桌上的酒肉有限,愿意卖苦力喝泔水的人不够用。
最近一年来,陆续有矛盾和冲突在工场和农村间发生,北疆新开设的大片农场隐约有和内地争夺利益的意思。甚至尹昌等武人公然推动南侵,也很可能出于政权和贵族集团的事实需求。
好在这会儿摆平了高丽。
郭宁忍不住微笑。
尹昌这老儿打仗的本事也就那样,但几十年游走于黑白之间、无数次黑吃黑的经验摆在这里,台面上台面下的女干滑手段一样不缺。
高丽国的政变和内讧也很频繁,可他们那水平,停留在当朝宰执带几十人砍杀政敌,国王派十几个和尚暗杀宰执的层面,何等粗糙?尹昌这样的人放到高丽国去杀人,自己手上全不沾血,该清理的人已经死个尽绝……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
高丽国既在掌中,一个巨大的人力来源地就摆到了郭宁面前。
高丽国地狭而贫瘠,人口却多达两百万以上。高丽百姓普遍受到贵族们层层叠叠的压榨,随着高丽国的国政日趋荒唐,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莫说最为不堪的贱籍之民,就算这两百万人里占据大部分的良民,也都挣扎在极度贫苦之中,卑贱一如禽兽。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早都抱着有奶便是娘的心态。上面的大人物们既然不在乎他们,他们也不在乎上面的大人物。
所以高丽开国之初能和契丹人打得有来有去,眼下仅仅几批契丹人的溃兵流民,却能在其境内横行无忌。明摆着,根本没人愿意为了高丽的未来拼死作战。
这几年来,汉商在礼成港的聚落越来越庞大,投奔来的高丽人越来越多,也实实在在地出于混饭吃的实际需求。
崔忠献在的时候,汉商们通过各种途径向高丽贵族们请求,希望能把生意做得更深入,在高丽国境内开辟更多财源,却被崔忠献为首的都房持续压制。
现在崔忠献死了,汉商们可以把生意做到高丽境内,在瓷器、药材等方面的收益翻番指日可待。在这方面,最初的目标已然达成,礼成港左近的汉商这会儿该是何等急不可耐的嘴脸,站在汉商身后的大周武人集团又是何等垂涎欲滴模样,郭宁想想都要摇头。
但既然条件合适,为什么不做得更多呢?
大周的餐桌周围,容得下许多人。高丽人也该有改变人生的权利,也该有赢取富贵的机会。
汉人可以深入高丽,高丽人也可以大规模地离开高丽,投身到更广阔的天地。这是双赢!
“让左右司会同高丽汉商里我们的人,尽快拿出方案,办一个新的商行。”
郭宁一边盘算着,一边慢慢道:“仿照上海行的例子,股份由大周和高丽各占一半。这个商行不参与任何旧有生意,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以招募雇工的形式,把高丽人组队送出高丽,然后再拆分安置到我大周各地……不,拆分安置到任何一处我们需要用人的地方。”
第九百七十一章 餐桌(下)
换做过去的任何一个中原王朝,都不像大周这样具有人力上的猛烈需求。以农耕为根本的政权只会竭力压制人员流动,直到土地兼并摧毁农村的根基;而以内陆为根本的政权,则承担不起人员流动的成本。
大周在这上头,却具备太多的优势。大周与南朝宋国稳定的关系,足以保证商贸上的利益持续扩张;大周在海上的多年经营,足以用最低的成本连接高丽与中原各地。
何况高丽本身也是海贸的重要一环,从礼成港去往天津、登莱等地,都有稳定可靠的航线。
从去年开始,就不断有商行上书左右司和群牧所提议,说东北内地产出的巨量物资在辽阳府汇集后,可以不必全数通过陆路转运到天津。其中相当部分直接由澄州或复州入海,或抵山东,或在高丽礼成港中转,然后就可以直接投入到往宋国和倭国的商路中去。这样一来,光是节约时间上头,就能带来三成利益上浮。
当时这些建议都被束之高阁。
原因是要扩建港口和道路,得大量招募人手。大周百姓这两年过了点安生日子,眼界和胃口都强似以前。招募的百姓从抵达的第一天就得包吃包住,一万人吃穿住用加工钱和赏赐,一年得至少二十万贯。
倒不是承担不起,只是大周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不谈北方大量驻军的开销,朝廷参股的许多新建工场和新开辟的商路还没有形成利润之前,也是沉重的负担。
大周朝的体制不同于历朝历代,谁也没有经验。郭宁在这几年里,其实已经犯了扩张太快太猛的毛病,以至于整个军政集团就像一头濒临发狂的巨兽,扯着辔头都拉不住。好在这一下,麻烦被暂时解决了。
原先因为从礼成港来的利益已经足够喂饱崔忠献一党,所以高丽国出于稳定自身政局的需要,不愿意看到自家被过于深入地捆绑进海上商路,一直抵触扩张礼成港的规模,更不消说开放高丽国的其它港口了。
但在崔忠献一党被摧毁后,他们积累的许多财富落入大周朝廷掌控,足以缓解财政的困窘。而原本阻拦在高丽和中原之间的薄薄堤坝既然消失,堤坝里头的高丽人和堤坝外头的汉商都会汹涌出入,谁也不能阻止。
那么,复州和澄州的港口建设所需可以鼓动一批商贾主动投献来解决。至于高丽的礼成港如何扩张,好不容易回到开城的新任国王和群臣们一定会很积极。
高丽国的普通百姓长期生活困顿,不仅响应招募的积极性高,而且吃得少,干得多。按照常理,本地土著流出务工以后,处在陌生的环境,没了过去的人脉和名头,就算心里想法再多,也只能伏低做小,老老实实地按着大周朝的规矩做事。这样的人只消有十几万填充到各处船队、码头和工场,收益便立竿见影。
而在高丽,大量壮丁流出之后形成的空白,又很适合汉商在一张白纸上尽情作画。高丽再怎么贫瘠,也是海东大国,三千里江山之内,足够供人翻腾了。
在此过程中,甚至不需要坐镇高丽的尹昌做什么。
有实力踏足海上,有胆量到处伸手的商行,哪一家背后没站着军队的实权将校?这种商行软硬手段全都齐备,尹昌只要发挥他和高丽君臣间的中介职责就行,并不必事事插手。
尹昌如果够聪明的话,自己也该明白。他在高丽后继的任务,是替皇帝扯人辔头,或者说,维持餐桌秩序的。
“我看这文书,是十五日前的落款。这么快就送到中都,尹昌的信使应当和我前后脚进城?这阵子海上没有,路上怕是花了大力气。”
“是,使者乘坐走马舡入海,沿途以人力划桨加速。横穿老铁山水道抵达天津以后,又骑乘驿站快马赶到中都,陛下在宫中的時候,文书到得这里。另外……”
书吏汇报的语速稍微一缓,郭宁便问:“左右司和录事司的禀报呢?”
书吏连忙奉上已然捧在手中的另两份文书:“这两家的禀报到的更早些,陛下请看。”
大周在高丽的布置,不仅尹昌临时带去的这点人手。在尹昌发动之前,左右司和录事司也都在汉商乃至开城伏有若干暗子。此番事成叙功,少不了他们连续数年推波助澜的功劳。而朝廷也需要藉着他们的眼睛,眺望海东的任何动静。
郭宁接过另两份文书,找了把椅子坐下阅读,半晌后轻笑了几声:“太平日子过得久了,连续三拨信使疾驰入府,动静可不小。我这都元帅府外头全都是属狗的,鼻子好使。这会儿一定有人围上来了。”
书吏愣了愣,正想该怎么应对。靖安民恰好迈步入来,听郭宁说道狗鼻子晕晕,当即微笑道:“陛下猜的不错,来探问的人数量不少。我去安排个偏厅,接待一下吧?”
去年底的时候,靖安民自称上了年纪,然后从西京留守的位置退了下来,回到中都拜为兵部尚书、参知政事。不过大周的军权集中在都元帅府,兵部其实不管打仗,而主要承担梳理军户屯田、关怀退伍将士的职能,也用于优容宿将老臣。
如靖安民这种从二品实封二百户的郡侯,自然是宿将中的翘楚。日常他也不常去衙门,倒是随同郭宁身边参议军政的时候多些。
“正该如此。”
郭宁连连点头,又道:“偏厅里须得备上精致点心,还有驱暑气的凉茶。不过,那群老家伙一向顺杆子往上爬,你可别轻易答应什么。”
“我省的。”靖安民领命去了。
正如郭宁塑料,此时有数十上百人自都元帅府南面的城区各处聚拢。
中都大兴府的人口,在大金极盛的时候几乎超过百万,每年经通州转运的漕粮超过百万石。但大周建立以后,因为许多新设的实权机构和来钱的商业管理机构都在天津府,中都的人口不断疏散。
人口少了,但城区的规模反而有所扩大。比如城南就开辟了商业区、仓储区,还有大片的住宅区和军营,除此以外,另有供官员和勋贵们居住的庄园之类。
在这一带生活的很多人非富即贵,在路上往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光彩。他们里头,很多老卒出身的人物或者得力将校的傔从,还拥有出入都元帅府的资格。
安全起见,都元帅府附近留出了大片平整空地,一般来说不允许外人随意驻留。忽见有人聚集,都元帅府的外围警卫人员立即启动预警,随即有持戟甲士上来盘问。转眼间,还有一队骑兵赶来,拈着弓矢戒备,就近观察和确认他们的身份,以防不测。
一切都有扎实可靠的流程,反应相当快速,全无破绽。侍卫亲军的监视和盘查也一丝不苟。
这些侍卫亲军将士可不是样子货,个个都是从大军中拣选而出,身经百战的好手。他们严阵以待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有森然杀气,身上刀兵甲胄闪烁的寒光,更令人心悸。
这种军队特有的肃然威严对普通人是威慑,但眼前聚集起来的人群理,没有谁会害怕这种感觉。他们反而觉得格外亲切,简直宛如春风拂面,叫人说不出的舒坦。
每个人看着骑士们,都眉开眼笑。有资格老的,就算报着名拿着告身给人检查的时候,还回头大声道:“看看他们的铠甲,看看他们手里的长刀,多么鲜亮!马也是好马,膘肥体壮!骑术也好,格外练过了!”
人群里头又有老者连连挥手:“小栓子!小栓子!我知道你在队伍里!你出来,让我看看你!”
他们中某几个的亲戚晚辈正在侍卫亲军里服役,恰好轮到守把都元帅府。老卒们平日里以此为由,早就向同伴们吹嘘了很多回,这会儿便急不可耐地想把亲人唤出来,让自己长脸。
果然,骑队里有年轻人被上司叫了出来,满脸通红地跳下马,跑到自家长辈面前行礼。
旁边几个老儿见这年轻人气宇轩昂,顿时眼前一亮。他们纷纷凑上前,亲热地用力拍打年轻人的甲胄,问他如今是什么职位,可曾婚配。
正在闹腾的时候,靖安民从侧门出来,轻咳一声:“闹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全都站定了,有事快说!”
第九百七十二章 释放(上)
规矩是早就没有规矩了,站定也是不可能站定的。
靖安民一到,数十人就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哇啦哇啦聒噪不已:“我看到八百里加急的使者进了都元帅府!哪里打起来了是不是?靖元帅,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老儿们个个中气十足,直到靖安民将他们引到偏厅,隔了几道高墙,郭宁还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的谈说。
“别绕圈子了,你们这群老货,哪有上战场的尽头?你们来,就只为了替你们自己,还有你们背后的人捞好处,对不对!”
对着那么多老资格的基层军官,还能连声冷笑说话的,除了靖安民也没谁了:“别往后躲!老马,我说的就是你!怎么着?那么多军屯堡垒的生意不好做么?还不够你们赚的?你还眼红什么?”
被称作“老马”的,是曾和靖安民一起落草为寇的心腹部下马豹。当年在海仓镇时,马豹做过守寨提控,后来历任副都指挥使、节度使,去年过了五十大寿,因为年纪大了退伍。
“咱们大周朝的生意,自然是好做的。”
听得靖安民叱喝,马豹笑嘻嘻地道:“大周的将士们,地位比寻常商贾和田庄主人都要搞得多,到哪里都收尊重,家里有田地,拿的军饷也高,个个都不差钱。我们这些人,随意贩些土产,哪怕针头线脑,到那里都一扫而空。”
“这两年里,军屯还渐渐有了点产出,商队去了不空回。”
另一个资历与马豹差相仿佛的老者笑道:“各处屯堡几乎没什么赋税,积攒的杂粮很多,用来酿酒合适。另外,还有多余的骡马牛羊也可以收。毛皮之类,前两年收得太多了,价钱一直在跌。这两年做成毡布以后,反而上了档次,咱们几个都试过,用来做衣服袍子,比上等毛皮也不差,关键是花样和纹路多,也好配合针线,卖到南朝都行!”
“好,好。很好。”靖安民关心地问道:“既如此,你们来干什么?难道还真打算重新拿起刀枪,为国出力?”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两声,后背倚住靠背,慢慢地道:“我都歇着啦!你们还这么有精神?有这样的好处落袋,自家享受享受,吃苦受累的事让年轻的小崽子们去,不好么?”
“这……”
众人静默了一会儿,马豹咂了咂嘴,叹气道:“元帅,我们也愁啊……我们……”
靖安民一挥泡袖:“别废话了。我腰疼,没心思陪你们这群老货逗嘴皮子。说吧,你们想要做甚?”
“嘿嘿,哈哈……”
马豹吃了一憋,干笑数声。在他身边的几名老者也陪着干笑数声。有人轻轻踢了马豹一脚。
“元帅,我是说……”
马豹上前两步,附耳道:“高丽?”
“你这厮,你们这群……陛下说你们狗鼻子,真是一点不错。”靖安民抬脚作势:“天热得很,别凑这么近,闪开!”
马豹等人年纪都不轻了,大致是当年定海军中第一批退下来的将校,身份最高几个,当过一州一地的兵马副总管,最低的也当过中尉、都将,在郭宁面前露过脸。
当年郭宁在河北塘泺起兵的时候,纠合了许多败兵、土贼、绿林豪杰之流。他们中的许多人历经艰难考验,成了如今大周朝军队的骨干;也有很多人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表现出才能或者性格上的缺陷,不能一直适应军队的要求。
军队越是建设完善,他们的不适应就越是明显。但这些人又都忠于郭宁,也是愿意把自己的家族与后辈,都与大周紧密绑定的一批人。更不消说他们都是老资格,在军队内外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联姻,或者结拜,彼此声气相连,利益一致。
所以郭宁在逐渐将之从军队中剔除的时候,给的条件非常优厚,无论政治还是经济上,都有特殊的优待。
他们依靠特殊的政治背景为军队打理后勤,赚得盆满钵满。身价当然很丰厚。能在居大不易的中都立足,哪怕与立足中都数十上百载的殷实富户相比,也不差许多了。
但自古以来,人心苦不足,得陇复望蜀。他们为北方各地堡垒军屯的供给,赚的是辛苦钱。朝廷对各种物资的发卖价格、采购价格,都有严厉的规定,绝不允许逾矩。真正的大头,又掌握在左右司直接控制的大型商行手里,轮不着他们插手。
换了寻常的中小商人,对此大概不会有什么感觉。他们原本就是在大商行吃饱以后分润其下的利益,对吃不着大块肉,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抱怨。况且大周以武立国,法度森严,说不准,那就是真的不准。
可这些军队里退下的小勋贵们却不然。
他们陆陆续续退下来了,却未必退的心甘情愿。他们中有人与同僚结盟,试图把自己的子侄辈推上去继承军中的权位;有人凭着军户的身份和地方官员往来,在家乡扩充宗族基业。这都离不开大量钱财的支持。
那么钱财从哪里来?
北方的餐桌留给他们的,只有几碟小菜;南方的餐桌倒是摆开了,但负责分肥的,还有南朝宋人在内,更没留给他们的余量。
但他们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就是对朝廷动向的掌握远迈他人,而且自身长期抱团,行动力更是一流。
这会儿他们赶来,唯一的原因便是他们知道,最近四方皆无军事行动,唯有高丽国那边,似乎将有所得;唯一的动力便是他们觉得,及早在这一张新开的餐桌边落座,好歹能落下些许酒肉。
“礼成港的汉商,本来以南朝宋人和山东人居多,尹昌这一伸手,红袄军旧部和南京开封府那边,也会有人跟上。我们这些人当然没法和礼成港原有的那群人较量速度快慢,但怎么也得压着红袄军旧部和开封府那些汉商一手。”
“南京路那边许多人盯着南朝宋国垂涎欲滴,却不好下嘴,所以陛下既让尹昌出面主持,就等若是允许他们往海东稍稍施展,吃几口饱饭。怎么,你们想让陛下言而无信么?”
“那怎么敢!高丽毕竟是海东大国,我们无非切些零碎的……”
“船都准备好了?”靖安民打断了马豹的解释。
“准备好了,二十艘船!用得都是咱们自家可靠的人!”
“货物呢?”
“没带任何犯忌的货品,也没带朝廷要盯着的大宗物资,就只一批金银饰品和丝绢之类,还有上品文房四宝若干。”
靖安民瞥了马豹一眼:“要不是老子熟悉你的底细,这话我就信了!”
“咳咳……”
靖安民又道:“按我的意思,早就把你们打出去,奈何陛下宽仁,早有吩咐。”
“陛下怎么讲?我就知道陛下是咱们的贴心人!”马豹等人喜动颜色,齐齐上前半步。
“高丽那边,局势难免还要乱一阵。你们到了那里,莫要与契丹人冲突,莫要牵扯进契丹人的内部争夺。不过,契丹人里属于耶律金山的一派,与咱们的丞相大人有私下联系,是自己人。你们心里明白就好。”
“好,好!”
“高丽武臣贵族的首领虽去,余部尚分散各地。高丽国王虽是个软弱的,却当过好些年国王,说不定还想收拢他们的力量以为己用。这些货色哪里靠得住?迟早必为大患!尹昌要装样子,不好做得狠了。你们带上足够的人手,必要的时候,要拿出点上国武人的气概,替国王扫除后患。”
“懂了!”马豹咚咚捶打胸口:“这种事情,我们老兄弟最擅长不过!”
“还有件事……”
靖安民的神情转为严肃,招手让众人聚拢些,认真听:“这件事短时间里没什么好处可言,会很辛苦。但陛下说,你们都是他的心腹之人,他相信你们会用心,用全力去做。这件事若办好了,陛下自然满意。若办得不好,你们就全都滚去高丽安家,再也别回中原了!”
陛下依然当我们是心腹!陛下还用得着我们!
众人精神大振:“元帅快说吧,什么事?”
“朝廷在高丽,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但你们这批人起程前后,需要在中都做出声势,摆出朝廷将有意于海上,将在高丽大举造船,聚众数万数十万,以图倭国的模样来。要做得像像样样,让所有人深信不疑!”
“这……陛下想要多大的声势?”
“越大越好!”
第九百七十三章 释放(中)
郭宁站在连接内外院落的走廊上,侧耳倾听了一阵,放心地加快脚步。
穿过月门,来到他日常练武的小校场。小校场旁边的花园之侧,如今新开了条蜿蜒小溪,引了鱼藻池的水入来。
郭宁和吕函都不爱奢侈享受,所以这都元帅府的内院一直没怎么扩建,但他毕竟是皇帝了,有时随口一句话,便有热衷逢迎的部下不惜代价去完成。
就比如这条小溪,似乎不起眼,其实一路上引流数里,跨过几个里坊,又新设了亭台和园林作为陪衬,动用的人工恐怕不少。
小溪营造的时候,郭宁恰好出巡,回来才发现。郭宁的第一反应,是重重斥责拍马屁的部下。
但后来想想,环境变了,他自己的地位高到了这种程度,身边人的心态难免有所变动,财力也不是支撑不起。
非要揪着这种事情大加指责,反而会让外界以为皇帝苛待左右之人,显得过于矫饰。
所以他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这都元帅府重在军事指挥和防御据点的作用,莫要再搞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隔了阵才派人狠狠地查了查宫中银钱用度,给手下人收一收筋骨。都元帅府里多了这么个景致优美的去处,倒也确实颇得其利。
尤其暑热时节,他召集亲信部下在此聊天或比划武艺,大家都觉空气清润,心旷神怡而得风雅志趣。
在这上头,吕函的心态要比郭宁平和许多。她从来不因为环境变化而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
在奢华瑰丽的皇宫照旧过日子,隔三差五住到都元帅府来,一切也是如常。
便如此刻,虽然身处精美亭台之下,琮琮清溪水之间,吕函拿出的饭食,依然是她习惯的咸菜和烤饼,另外切了两盘牛肉,配了拌过香油的腌蒜。
而她的长子郭靖,则和几个大致同龄的伙伴在溪边沙滩挥舞短棍,撕打为乐。
郭靖岁数小,话不多,性格倒是爽朗。他隔着老远见父亲来了,立刻甩开同伴,迈短腿哗哗地跨过小溪,口中嚷道:“棍子!”
“啊?什么棍子?”郭宁愣了愣。郭靖举着手中一根两尺多长的短棍,直杵到郭宁眼前,大声道:“棍子!”原来不知是谁从哪里折下了一根树枝,送给郭靖当玩具。
树枝整根上下笔直,粗细均匀,树皮作青碧颜色,其上一个分叉、一个斑点也无,不愧是罕见的精品。
郭宁哈哈笑着过去,接过短棍舞了个花,再交还给郭靖。郭靖接过棍子猛挥两下,满意地继续道:“这棍子好!”郭宁随口答道:“这是个宝贝呢,须得好好收藏起来,可别损坏了。”郭靖露出迟疑的表情想了想,道:“这棍子我要用的!”郭宁哈哈大笑。
凉亭的位置比溪水略高出数尺,凉亭阑干旁,吕函探出身子往下张望,忍不住也笑。
她冲着郭宁道:“往日里用棍子打都驱不散的人,这下都有了奔头……你可高兴了?”
“阿函,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郭宁先抱着郭靖,将孩子重新放到小溪对岸的沙滩,然后迈步回来,坐进凉亭里。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打算。军队里总有杂质,这些杂质可以剔除,却不能销毁。不如找个由头以厚利诱使,将他们释放到异域他乡,祸害外人……这是头一批,也算为王前驱了,接着还会有!”
“我忽然觉得,高丽国有点可怜。人你盯上了,物产你盯上了,还要放一群恶狼过去祸害。”
“咳咳,也不是说盯着高丽国祸害。我和你说过,那异域海外,有千万里沃土,无数国度。海图咱们也见过,高丽国算什么?连个毛虫都不如,沧海一粟罢了。我们只管梳理军政,把难以管束的人一批批放出去,就算放一百年,也祸害不了那么多地方。”郭宁一边解释,一边往烤饼上堆了放牛肉和腌蒜,小心地将之卷起来。
待要塞进嘴里,他又道:“再说,怎么就成祸害了?释放出去的人都是大周的体面人,去海外是为了生意!”吕函啐了一声,转头往外看。
原来郭靖一时不查,被小伙伴猛推倒地,大叫着奋力挣扎。大周的根基,是规模庞大的武人集团。
但武人集团并不是清澈无暇的白莲花,并非天然就是大周的根基。郭宁以自身勇武善战的威望,以毫不吝啬地大量分配好处,才将这数十万杀人不眨眼的凶悍之徒纠合在一处,释放他们的可怕力量。
可自古以来,任何一个王朝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那就是王朝赖以建立的军事或政治集团迅速腐化败坏。
其内在盘根错节的关系,又导致皇权都无法铲除。莫说古时了,郭宁隐约记得自己那场大梦中,连后世理想最纯粹、纪律最严明的政治集团,依然难以避免这问题。
大周何能例外?大周建国没几年,武人集团的心气还在,军威更胜往昔,武力丝毫不减。
但那么多武人勋贵里,露出腐化败坏苗头的可真不少。如尹昌这等自行其是的,倒还罢了。
另有贪婪无度的,有草菅人命的,纵然朝廷法度一个个地严刑重惩,也顾不过来。
光是此刻和靖安民在偏厅见面的,就有好几个老家伙背地里办事不那么干净。
只不过他们既奸且猾,郭宁一时逮不住把柄而已。好在这对大周而言,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古时的王朝疆域唯有中原,利益仰赖农耕,每年都是定数。上头的老爷们贪欲起来了,想多吃一口,底下人就得少吃一口。
老爷们压榨的本事再高明,无非在一亩三分地里变着花样地折腾农人,直到最后星火燎原,大家完蛋。
可大周建立之初,好处就来自海上和异国。因为南朝宋国这个有钱领居的上百年经营,海上还确实存在着远达千万里之外的贸易网络,每日价金山银海似的钱财出入,清清楚楚地落在大周勋贵们的眼里,使他们的视线长期以来不曾脱离过海外。
大周建国以来,通过与南朝宋国的合作经营,又有无数武人实实在在地乘坐舟船往来海上,捞取好处。
甚至做到元帅一级的大将,也多有受命参与其间的。比如仗着数十好汉横行南朝宋国各处港口海外,自称阿里巴巴的史天倪;又比如明明触了皇帝霉头丢官罢职,却眼看着要掌控高丽国实权的尹昌。
还有可恶的左右司郎中李某人,据说在南朝宋国认了个厉害人物做爹,坐在临安城里就有流水般的好处落袋。
这些人都是最好的榜样,而一个个榜样累积起来,最终就会推动许多人的选择。
况且……大周朝的内部,皇帝眼里不掺沙子,盯得实在太紧;皇帝手下,还有隶属录事司、左右司的众多密探奔走。
贵胄们想得再美,没法舒心称意。海外则不然,大周的影响所及,到哪里不是横行霸道、腥风血雨?
差异如此巨大,贵胄们自己会想明白。他们自己会求着皇帝,让皇帝给他们机会,允许他们到海外去尽情施展。
而对郭宁来说,正好藉此机会不断剔除杂质。而释放于外的杂质,又恰好成为大周的马前卒。
“不过,靖安民说,要他们把声势闹大,是什么意思?”吕函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