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四章 去处(下)
“直接去了海州?”
“是,尹昌七月头上离了开封,抵达嘉祥的时候,他在兴德军节度使任上的诸多旧部听说他被解除了职务,纷纷前来迎候慰问。但他没有响应,甚至连安置在济南的家人都不见了,提前一天就沿水路,经徐州、邳州一线,急速赶到了海州。”
“嗯……”郭宁翻了翻卷宗,又问:“停留在海州那边的,好像是从宋国招募的人手里,较晚到达的一批。我记得,里头并无南朝豪杰之士,大都是些穷书生、小商贩之流?”
徐瑨微微躬身:“这一批合计三百四十六人,大都来自宋国的巴蜀、京湖等地,各口岸沿途集结,是以来得迟了。他们也诚如陛下所言,大都文弱,没有舞刀弄棍的本事。”
“老尹是个精明人,他专门挑中这一伙人,必定已经有了行事的腹稿……但整桩事儿,不能由得他来,让赵斌注意盯着……”
“是。”
“不过,老尹虽说灰头土脸,心气倒还没有丢。”
军人擅自主张,是要掉脑袋的大罪。此前郭宁让李云带了几个凶神恶煞的林中人俘虏去见尹昌,其实颇蕴含了几分杀意。
在李云抵达开封之前,尹昌的亲信、旧部,牵扯上关联的其他军吏官员,已经死了好些。郭宁不是老好人,而是外示宽厚,内里心狠手辣的强势主君。接着处置一个副留守,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心理压力。
只不过作为数十万武人的统帅,郭宁不愿意自家的基本盘里横生波澜。另外,尹昌当年骤得高位,是因为郭宁以尹昌为千金马骨,用以招徕红袄军的余部,郭宁也不希望整桩事闹得过于激烈,引起红袄军背景的将领们疑虑。
郭宁这才给了尹昌一個死于意外的机会。而尹昌凭着运气和警惕,居然抓住了这个机会,保住了自己一条命。
好在尹昌只是一度糊涂,这会儿明白过来了,沿途表现得很是得体,再不去经营他那套人脉。既如此,郭宁也就不为己甚。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绝大多数的团体,本质上都是不同的人因为命运推动,因为利益诉求相同而集结起来的草台班子。
郭宁组建起来的武人团体也是如此。旧时代的军事贵族和衍生出的武人政权,终究不是新时代的红色军队,不能要求太高。
作为这个团体的首领,郭宁养士常如养鹰。饥即为用,饱则飏去,其间的分寸很有意思。
军事贵族之所以是军事贵族,就是因为他们的利益从扩张而来,他们希望不断地打仗来保证军队的地位,希望从扩张和征服中满足他们的利益诉求。
这绝不是坏事。军事贵族如果失去了对扩张的渴求,就代表了他们走上腐化变质的路。如果他们只会压榨百姓,只会汲取王朝的血肉,那他们和南朝宋国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僚有什么区别呢?
郭宁乐意看到武人的进取心,只不过他给武人们规划出的目标,并不只是土地和人民。武人们能够发挥的场所,也不只在域中。
尹昌此番戴罪立功的目标,是许久之前定下的。但眼下,机会正好。
郭宁转过身,抬眼凝视着整面墙上悬挂着的巨大地图。
这面地图是郭宁将梦中记忆的内容,与许多当代流传的地图反复印证的结果,在分率、准望、互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等法则上极尽精确。地图涵盖的范围,则囊括了大周、大宋、夏国、被蒙古拿下的花剌子模、乃至南方的大理和南海上的三佛齐等国。如果流传到外界,毫无疑问将会成为有心人追逐的至宝。
在地图上,大周赭红色的疆域占据了极大的一块,与此前大金极盛时差相仿佛。但有资格看到这面地图的人,不会认为大周的国势也与大金仿佛。
虽然建国才短短三年,但大周以汉儿为基盘,政权的稳固在金国之上;大周以武人为骨干,武威之强盛也要超过金国;大周的利益范围则简直无远弗届,根本不是前人所能想象。
这些利益的来源和路线,在图上以蓝色的长线一一标识。用小楷笔描绘的线条,代表每年收益在万贯左右;中楷笔的线条较粗,代表每年收益在十万贯上下;还有几条线以如椽大笔绘就,代表百万贯以上的可怕数字。
这数字如果让南朝送过的市舶司知道,恐怕立刻就要掀起极大的风波,去严查贸易中的大量漏洞了。
长短线条彼此交错,仿佛一条大网。这张网所覆盖的面积,比大周疆域要大得多。线条密集的区域,也大部脱离在大周的疆域以外。
郭宁在定海军节度使任上,凭借巨额的贸易利润崛起,及至大周建立,整个国家依然重视工商。可以说,大周的运行规则,和自古以来以农耕为本的国家不一样。
其它的国家是土地越大,人民越多,便越能积累更多的利益,然后以利益支撑统治机构和暴力组织,凭此去获取更多的土地和人民。
如果君主英明,臣子有能,这种扩张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快,势头越来越猛。直到某个时刻,从土地上获取的利益与维持土地所付出的代价相抵,雪球便无法继续滚动,国家的扩张才到极限。
但大周不同。郭宁并不急于滚雪球,也不急于使国家抵达这个极限。
大周的利益来源,不止是土地本身;大周的利益来源和它控制的领地也并不完全重叠。除了滚雪球,郭宁还有其它的选择。
在土地和农耕以外,大周以工商为利益支柱。工商的利益所出,全然不受国境的影响,比如南朝宋国的庆元府和福州、泉州、广州等地,在这幅地图上都有极粗的线划过海洋,通向大周治下的天津府、登莱府等地。
同等规格的粗重线条除了与南朝相连的,还有另外两条。一条通向高丽,另一条通向日本。
高丽是大周重要的外贸伙伴,或者说,是携起手来从南朝宋国攫取利益的伙伴。作为海东大国,高丽国的诸多特产,行销于周宋两国,也通过海船远销南海。
其中产量巨大而利润特别丰厚的,有所谓高丽青瓷,或曰高丽秘色瓷。这是从南朝宋国的真宗皇帝时候,就在登州、明州设使官,专门组建船队放洋绝北以获的精品。百余年来,宋国和高丽海商彼此往返,每年多达数十批之多,输送高丽瓷器数以百万计,价值难以估量。
在宋人和南海商贾的眼里,高丽青瓷与产自宋国的端砚、建茶、定瓷、浙漆并为堪称天下第一的名品,认为“他处虽效之,终不及也”。
这一项货品的生产和销售,是大周力求稳定的。左右司去年动用巨资在其中分了一杯羹,买下了位于全罗道康津郡的某个青瓷工场。光是这一个工场,每年就能带来将近十万贯的利益,而同等规模的工场在全罗道有十座!
可惜的是,高丽国包括青瓷、铁器、纸张等多项重要货物的出售,大头始终都掌握在几个豪商手里。而豪商的背后牢牢把持一切的,则是大周左右司的老朋友、大周多个商行的小股东、被高丽王封为中书令晋康公的高丽国武人领袖崔忠献。
崔忠献执掌高丽朝廷二十五年,期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立四王,废二主,压服政变十数次,堪称一时英杰。大周左右司与他的合作,不能说不顺利,却始终没法深入到令人满意的程度,大周的商人也始终没法获得诸多商品贸易的主导权。
去年开始,崔忠献持续重病不愈,今年已经无法正常执政,据说命不久矣。于是被崔氏压制了二十多年的高丽王室和崔氏的政敌们无不蠢蠢欲动,崔氏赖以立足的钱袋子自然首当其冲,连遭打击。
近几个月来,高丽王城外的礼成港内外风声诡异,海面上多支船队滞留,陆地上则时不时爆出仓库被焚毁、商贾被杀死的案件,甚至还陆续出现官员遭到暗杀。
崔氏经由都房和教定都监两个机构接连发出号令,以图稳定局面,但原本亲附崔氏的不少人物眼看崔忠献日渐油尽灯枯,纷纷收拢手上实力,对政令装聋作哑。
大周是高丽的宗主国没错,但郭宁却不是崔忠献的亲爹,崔氏的结局如何,郭宁丝毫不在乎。但高丽国的政局会往哪里走,关系到大周自身利益,大周必然插手。
与上一次插手不同的是,大周更强了。就算限于各项因素,大周不适合打动干戈,各种适合投入的力量也已经在急速调度中。
如果崔忠献确实要死,而继他而起的人缺乏足够的明智,大周不介意发挥手上的力量,一口气撬开高丽人层层设防的外壳,把此国更多的东西置于掌中。
“咱们在高丽的场面,是李云经营出来的。我估摸着,老尹一定不想输给李云,肯定会绞尽脑汁用足力气,以求把事情办的漂亮。不过……”
郭宁随手拍了拍桌上另一叠卷宗。整叠卷宗全都是关于日本的,比用来记载高丽国情况的一叠,要厚上两倍有余。这固然因为日本国内的局面更加复杂,也
因为日本国的特产具有特殊意义,对大周更是重要至极。
“日本那边,比高丽更加紧要,他们国内的局势,也渐渐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告诉尹昌,做准备可以慢,一旦发动,动作要快。我希望在入冬之前,要一个完整的、稳定的高丽。拿捏住高丽,我们就能继而影响倭国。”
第九百四十五章 前任(上)
随着郭宁地位越来越高,说话得人响应也越来越多。他成为大周的皇帝以后,有时召见臣僚,随口说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也会有数十官员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故事。
至于什么军政要务的安排,他一开口,
这种情形看多了,未免让人厌烦。所以真正有要务安排,郭宁总是召集几个亲信近臣、几个相关的重臣,在小范围里宣布,今日也是如此。
此时郭宁的言语既出,厅堂里甚是安静。
郭宁有些疑惑地回头,便听韩煊轻咳了一声,问道:“后继可要动兵?”
杜时升则道:“接下去几個月,正是高丽礼成港生意兴隆的时候,若尹昌在那边闹腾得太大,对今年的生意产生影响……那损失不是三年五载能弥补回来的。”
随着国势蒸蒸日上,朝廷的收入提高得很快,但北方边境的驻军面临着大敌,许多将领都在提议进一步地换装,要把每一名将士武装到牙齿,再把军饷和抚恤都抬高。
然后海军方面也不断请求增加大船数量。皆因就算不考虑与南朝水军的对抗,各方商行乃至海盗的规模都在膨胀,海军不投钱,保不准哪天就要压不住场面了。
这些都需要大量且持续的资金投入。无论哪一项都是数以十万计的支出,更不消说为此还要进行工场、港口的扩建,人员编制的扩充了,那都是吞金的无底洞。
较之于刮地皮都刮得粗糙的金国,大周的财源很多,但经济条件不是没有限度的。
况且随着工商的发展,各处商行本身也渐渐拥有了政治上的影响力。商行一方面秉承朝廷的意志行事,另一方面要赚钱,就必然有其独立性。
今年以来从宋国招募的那么多人,几乎每个都能识文断字,而且许多都是丧家之犬,不似寻常读书人那么端着。他们稍加训练就能够投入到各地商铺、行会和据点里,诸多商行高层都希望利用这一股资源,展开新一轮的扩张。
包括耶律楚材、李云,还有去年开始参与其间的杜时升,也都觉得商行的诉求是合理的。
由于南朝宋国对工商业的控制力有限,其朝堂上最大的掌权者史弥远更乐于用商业的利益满足自身政治势力的扩张。所以某种程度上,大周的商人们在南朝几乎是可以自由行动的。
唯一的隐患,就是不知道史弥远能掌权多久,可正因为如此,眼下不得抓紧机会圈地圈钱么?
在这时候,郭宁忽然提出,他早有预谋,打算往海东甚至更远的倭国插上一脚……众人难免有点疑虑。
高丽并不是大周的敌人。
连续几年来,大周和高丽两国的商贾在海上的合作堪称愉快。高丽国的船队,曾帮助大周摆脱了南朝宋国在粮食贸易上的限制。两家共同维系了海上贸易最北端的物资产出和转运,也共同在这条黄金之路上瓜分到了超过任何人期待的巨额利益。
距离是影响投入成本的最大因素,高丽那地方到处靠海,本地的产出很容易与海运衔接,所以疆域虽小,在海贸上的优势却足,利益的产出也巨大。
相对的,若要在高丽施展军威,所消耗的人财物力之庞大,根本无法想象。
当年隋朝三征高句丽,生生熬垮了自家;契丹三征高丽,最多一次号称动用铁骑四十万,也没获得多少好处。金国就更不提了。包括完颜部在内的好些女真部落曾是高丽的附庸,两方几次小规模的争斗以后,女真人还不是选择冲进中原?
现在的大周武人政权又不在乎名位,海外的事情就只图利益。这一脚插过去,成功固然好,万一影响到了原有的合作,值得么?为了成功,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什么代价都不用。”
耶律楚材代替郭宁回答:“尹昌是被褫夺了官职的人;被尹昌带去的,则是宋国的逃人,此事成或不成,都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支持……请你们几位提前准备,只是预防万一。”
顿了顿,他看一看郭宁的神色,又道:“但我有绝对的把握,此事必然能成。”
众人很少听到耶律楚材这么斩钉截铁的保证。韩煊一下子就轻松了很多;旁边的汪世显也摆出如释重负的模样,松了口气。杜时升摸了摸越发稀疏的胡子,笑了两声。
随着商业体系越来越庞大,让李云一个人始终独掌大权,不是妥善的办法。所以除了左右司直属的若干商行以外,对其它商人的管理职能最近逐步移交到了杜时升手里。
杜时升年纪有点大了,身体也不好,但只是监管遥控的活儿,绰绰有余。出于他独特的政治敏锐感,众多商行和各方的合作都会更加顺畅,这其中就包含了和耶律楚材的协调。
眼看大家没什么疑虑,郭宁挥了挥手:“那就这样吧,散了。”
大周有一位官至南京副留守的大人物因遭贬谪,一怒之下自家搞了个商行奔赴海上,打算在山东和高丽之间往来行商的事迹很快就传播开了。
海商们有人担心,觉得原本就竞争激烈的商路里,未必容得下一条新来的鲨鱼。也有人觉得下台的官员便是没牙的老虎,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南朝宋国背景的海商,则大都佩服北方武人的干脆利落。堂堂的三品大员,在台上想尽办法抓权,下台了就撸起袖子捞钱,哪一头都不藏着掖着,不像南朝的士大夫们那么遮遮掩掩。
这消息在某些特定人士的推波助澜下,很快就传到了高丽。
高丽的王氏王朝建立于中原五代的后梁时期,当时中原大乱,统治者无暇顾及东藩;于是高丽僭越礼制,处处效仿天朝的皇室制度,比如把首都称为“皇都”;王宫称为“皇城”;国王的命令称“诏”;国王的继任人称“太子”;国王的母亲称为“太后”等等。唯有国王本人,尚不敢称帝,而自称“大王”。
这些僭越之处沿袭到现在,足足数百年。数百年来高丽人都习惯了,而来到高丽的宋人或者其它外国商贾们眼开眼闭,只当不存在。
不过,如果有个大周朝的前任高官来到高丽,然后又看到了这些,会不会有所触动?
都说大周是强悍凶猛的武人政权,这前任高官名唤尹昌,也是山东一带杀人不眨眼的贼寇出身。他会不会因此大做文章,将之作为自己在大周翻身的由头?
高丽礼成港的官员闻听这个消息,不敢轻忽,连着几日上书。尤其指出,中原使者从登州出发,通常是经芝罘岛东航到高丽国的海州翁津,然后由陆路经海州、阎州、白州直抵皇都开城。
这一条线路,走在高丽国内地的距离太长了,到处探看的机会也太多了。如果那尹某人从这条路来,须得早做打算,将他从海路引到礼成港,安安稳稳地落脚。
第九百四十六章 前任(中)
早年大宋、大金各守边境,极力双方隔绝海陆联系的时候,影响力波及到周边各小国。
于是高丽国对中原局势只能连猜带蒙,虽知改朝换代,却不晓得其中具体的缘由、经过。外人都说大周是武人政权,高丽人便将之拟为本国,认为其类同于近百数十年来凭借内讧和暗杀,逐渐架空王室、压制文官的武人政权,以为两方颇有共同语言。
此后数载,高丽与中原在海运和商业上的合作渐渐密切,高丽人陆续知道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在两年前,曾有身份莫明的海寇在南朝的海面上大砍大杀,甚至登上宋国的土地,攻下好几处宋国屯兵营寨。
二是大周军中武人私下串联,意图阻碍国中粮运,以迫使皇帝郭宁尽早结束与草原***的战争,进而把点移到宋国,结果引发了一阵风波,即将来到高丽的尹昌,便因此丢官罢职,不得不乘槎浮海。
这两件事情,高丽人依然用他们习惯的武人内讧视角去判断,愈发觉得大周效法高丽,亦步亦趋,但那大周皇帝治下不得法,以至于武人肆无忌惮,远远及不上我高丽国的崔公雍容闲雅,处之自若。想到这里,很多高丽人便油然生出几分自豪来。
不过,虽说师徒之份分明,两家的体量差异是明摆着的。
中原王朝只要不陷于内部的争斗以至四分五裂,对于周边的地方政权而言,始终都是庞大到难以想象,跺一跺脚山摇地动的可怕存在。那位大周朝的前任南京留守也是如此。
他在中原固然狼狈,可来到高丽,却如巨石入水,瞬间激起层层水浪。恰逢时局特殊,更引来各方。
崔忠献的长子、枢密院副使崔瑀这阵子一直在家称病。父子两人同时重病,也不知谁真谁假,又图的什么,高丽朝堂上的诡异气氛便是由此产生。
当然崔瑀绝非真病。他年仅十岁的时候,就曾陪着父亲校阅兵马,崔忠献最近两次废立高丽国王,都是长子崔瑀出面,奉诏接送新君入宫。二十年的历练,已经足够让崔瑀拥有足够的政治智慧。
他之所以病,只因为他闹不清楚自己的父亲究竟病了还是没病,更闹不清父亲的病是源于疾病本身,还是父亲身边那群亲信如池允深、柳松节等人的撺掇。
崔瑀身在府邸不出,对外界局面的了解却不因此延缓。礼成港方面的文书才到开城,他就已经获得了誊抄的副本。
“因为我国各地制度多有僭越,不合落在大国***眼中,故而莫使那尹昌走海州陆路,而直接抵达礼成港?”
崔瑀是高丽国有名的书法大家,真、行、草无所不兼,草则如迅鹘飞空,轻风卷雾;真、行则如阵马齐首,步骤闲舒,无不中规。但这会儿他心中疑虑,怎也定不下心把一篇《洪范》写完,干脆将手中来自宋国宣州诸葛氏所制的三副笔扔下。…
“这理由简直是胡扯,我国几百年来的习惯如此,中原王朝认或者不认,都改变不了现实,所以早就有了视而不见的默契。既如此,我们哪有忽然间郑而重之,将之作为密不可宣的道理?”
他拿着文书副本翻了翻,随即冷笑:“果然,这建议必定是崔俊文提的。”
整篇文书竭力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走的流程一板一眼,全然没有提到如今事实管控礼成港事务的上大将军崔俊文。但礼成港的事情,哪一桩绕得过崔俊文?这样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高丽武人政权近百年来的基调,是各种各样的叛变、出卖、内讧和暗杀,作风其实不似中原的军阀,而类似江湖帮会抢夺档口。崔忠献是其中尤其心狠手辣者。
比如崔忠献上台的关键一役,是他在摄将军任上亲自带了七八条好汉,登门杀散仆役数十人,亲自捅死了宰相李义旼。
当时跟随崔忠献火并李义旼的两个亲信,一个是崔忠献的弟弟崔忠粹,一个是外甥朴晋材。没多久,崔忠献又亲手杀死了弟弟,挑断外甥的手脚筋,将之流放。
此类事情发生以后,结果就是崔忠献身边的亲信总在换人,昨天的亲信今天可能就成了死掉的叛逆,而今天的亲信试图自保权势,立刻回引起崔相的怀疑,于是又预订了明天的叛逆名额。
现任不断砍杀前任的情形一轮轮地不断发生,于是除了崔瑀这个世子,还有几个手上毫无实力的文臣之外,谁都不是不可取代。
但这种局面,在最近几年一下子变了。
上大将军崔俊文凭借与上国使臣熟稔的优势,一手主导了崔忠献由权臣到权高丽国王的进步,而后数年,又长驻礼成港,把持着海上贸易的细务。
海上贸易的利益一年比一年巨大,财政优势使得崔相的地位再也不能动摇。而具体管控贸易之人也由此坐大,渐渐形成了以崔俊文为首,池允深、柳松节等人为羽翼的小团体。
反倒是世子崔瑀因为和文人走得太近,隐约被崔相排斥。
最近数月里,掌权小团体里的池允深、柳松节两人对外宣称说崔相已经重病弥留,隔三差五地催促崔瑀前去探望自家的老父。
崔瑀无论如何都不响应,待到指责他不孝的风声四起,他就干脆宣称自己也生了重病,奄奄一息。
与此同时,崔瑀授意自家党羽作出针对的反应。他所笼络的一批人,颇有高丽当代名儒,其中谋主李奎报号称“海东谪仙人”,诗、酒、琴三绝。
李奎报接连写了多份书贴,讲述崔瑀因为父亲重病而夙夜忧叹,以至于不能起身,仁孝感动天地。他又有书帖,力陈崔氏门下群英荟萃,但最为杰出的,寥寥数人耳。既然崔相重病,世子的身体也不康健,朝政恐怕有所疏失,非得上大将军崔俊文从礼成港回返开城,主持大局才好。…
崔俊文也一样,任凭外界无论如何都不响应。
那么,就在两家僵持的关口,礼成港那边忽然冒出这么一份文书,意义何在?
崔俊文如此看中那个中原的卸任留守,非得让他赶紧抵达礼成港,究竟出于什么考虑?难道说……
崔瑀悚然动容。
他做了二十年的世子,手中也掌握了一点精干可靠的武力。想到中原的凶悍武人与崔俊文再度携手的可怕局面,他恨不得立刻就把手中武力派出去,在海州、海上或者任何地方,把船队拦截住,不使两方合流。
他张了张嘴,待要号令,忽然又想:
上国来的前任重臣,当然非同小可。崔俊文如果想要将之引到礼成港,加以特殊的笼络,以给自家坐在的团伙增加点份量,倒也可以理解。可是,崔俊文又何必发出这么份文书?
招引船队改变航路的事,底下人就能操作,何必特意文书流传,通过教定都监?崔俊文不会不知道,在此特殊时刻,礼成港来的任何文书都会引起格外注意,文书既至,他们想要招引尹昌船队的消息就瞒不了人。
一份根本瞒不了人的文书,特意写着一个漏洞明显的理由,又刻意明指尹昌是山东一带杀人不眨眼的贼寇出身,认为他有意在高丽国大做文章,以图大周翻身……
嘿……这文书分明是专门制造出来,用以吓唬我的!
此时两方对峙,而彼此的力量又多深藏,局势便如国手对弈,谁先落子,便等于给了对方后发制人的机会。如果不仅落子,还落在了错误的地方,之后步步被动,可想而知。
眼下必须镇之以静,不能动!
道理便是这样的道理,可真要对尹昌一行不管不顾,崔瑀又觉得不放心。
他皱眉想了半晌,对着门外喊道:“请止轩先生来!”
止轩先生便是他的谋主李奎报。李奎报长须飘拂,颇有几分高贤风度,他就在隔壁厢房办公,闻召即至。
崔瑀劈头问道:“礼成港那边,我们有可靠的人么?”
“有。负责开具公据和引目的司录崔滋,是我们的人。”
“立刻遣人急令,让他紧紧盯着即将抵达礼成港的尹昌船队。相关情形,无论巨细皆报。”39314266
第九百四十七章 前任(下)
高丽国建立之初,便极重血统门第。其朝政由文武两班贵族世袭统治,外人断难融入。而两班的地位也差异极大,武官在经济、政治地位上受到文官的强力压制,文官更试图掌控军权,彻底压制武臣。
大约五十年前,一名唤作李绍膺的将军与人比武失利。文臣韩赖因此当众掌掴李绍膺,在场的高丽国王和文臣侍从们无不大笑,并加以羞辱,将之作为撤除众多武臣职位的契机。
孰料此事反而成了武臣们叛乱的导火索,狂怒的武臣们先杀了国王的近臣,再挟持国王杀进王宫,大展兵威。一时间扈从文官及大小臣僚宦寺尽皆遇害,王都积尸如山。随后武臣挟持几代国王改弦更张,将国中三京四都护八牧以至郡县馆驿之任皆用武人,文臣一班侥幸没死的,此后数十载也沦落为了鼓唇弄舌的侍应之人,再无半分实权。
外患既去,执政的武臣们又开始内斗,二十余年的混乱时局下,一个个枭雄轮番登场,屡兴大狱,肆意杀戮。
这种局面直到崔忠献执政,才告一段落。而崔忠献的稳定执政,又并非出于调和鼎鼐的手段,而是因为他生性多疑,但凡发现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便先下手为强。
于是在崔忠献执政的二十余年里,朝局外似稳定,其实勉强有点能力的武臣,几乎全都被崔忠献提前铲除了。除了围绕在他身边的少许亲信以外,就连他的儿子崔瑀要培养班底,都压根没人可用,不得不起复了一批文臣,勉强维持势力。
崔滋便是这样一个出身于破落文臣贵族家庭之人。他得著名文人李奎报的推荐得以出任司录,后来辗转几个官职,倒也颇能理解文臣贵族正在倒霉的时候,整日缩头过日子。
他到礼成港以后,办事兢兢业业,实际控制礼成港的上大将军崔俊文对他颇为信任。.Ь
崔俊文早年考过兴海郡的贡生,不似寻常武臣那样粗鄙,与考过制述科的崔滋唱和诗词文章,慢慢成了朋友。而崔滋也知道自己只是个辅佐官,日常深居简出,只偶尔给崔俊文出些主意。
那份从礼成港发往有司,提议将尹昌船队直接引入港口的文书,就是崔滋出的主意。
当时崔滋对崔俊文说,如今令公病重,朝堂上各方都在收束实力,以备不测。将军你虽有池允深、柳松节这样的盟友坐镇开城,但不能完全仰赖他们,自家也应该早作准备,
崔俊文疑惑反问,自我离开龙武军,掌管海贸事宜,手上的兵力就被令公慢慢剥夺,早就成了空头将军……我哪里来的实力?难不成,往聚集在礼成港内外的海商里头征兵?
崔滋则道,将军的实力,自然是你和大周国官员的亲密关系。以上国的力量,便是一个统管商贾的年轻人,都足以在我国造成巨大影响,何况前任留守之尊?
这位留守可不是一个人来高丽的,他带着许多部下,还有门生故吏跟从,是想正经在高丽白手起家的!
眼下这时候,此人乃是强援!i.c
崔俊文能在礼成港享受数年富贵,倒真和李云的帮助分不开。在高丽国的官员里,他也确实是与中原人走得最近的一个。此前不过是身当乱局,一时懵懂罢了。
崔滋这么一说,他闻听大喜,立即按照崔滋的建议写了文书发出,以此来确保尹昌尽快抵达礼成港。
文书发出以后,崔滋回府,忍不住微笑。
尹昌虽然来得突兀,但崔滋这个司录不是白当的,他既然早一步得到了消息,便有办法让崔俊文这个不学无术的蠢货自己行文,提醒身在开城的世子早做准备。
开城局势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水落石出就在旬月之间。这时候,能排除多少异动因素,就得排除多少!
高丽国的海上贸易,素来被把握在崔俊文手里,而崔俊文又与开城诸贵蛇鼠一窝,最近俨然有架空崔令公,威胁世子的意思,这时候,绝不能让崔俊文得了额外的援助!
世子虽不掌兵,也被隔绝在都房六番私兵之外,但多年经营,手中自有专门的人手。崔滋记得,其中有特别凶悍的倭人海贼一队,只消派出,兴起海难易如反掌,必能得手。
此事办成了,日后世子登位论功行赏,也少不了我这一份!
想到这里,崔滋颇觉振奋。他站起身来舒张双臂,正想吟诗一首,忽听外院门扉响动,有人不经通报,推门而入。
“什么人!”崔滋厉喝一声。
“住嘴!”跳进院子的人口气比崔滋还硬很多。
崔滋奔出去张望,只见来人普通相貌,身着普通行商服饰,此时正探手入怀,取了面符牌出来。
这符牌崔滋认得,正是崔令公的世子崔瑀所用,而且专门用于给散布在高丽各地的崔瑀一党隐秘传信。崔滋的官品不高,但占着礼成港的要紧职务,其恩师又是世子最仰赖的谋主李奎报,故而曾经见过好几次此等符牌,并遵照办事。
当下他躬身行礼。
便听那信使沉声道:“世子有令,叫你紧紧盯着即将抵达礼成港的尹昌船队,相关情形无论巨细皆报。”
“……”
崔滋愣了半晌才问:“世子就只吩咐了这些?就只让我盯着?”
崔俊文发出的那份文书是我亲自执笔,已经写的够明白了!就算是蠢货也能看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吧!何况文书后头,还附着我身为司录的专门判书呢?判书上有几行字,我还专门用了事先约定的密语,那密语就算世子疏忽了没注意,恩师怎么会不看?.Ь
要知道,恩师本来一直在开城做着右司谏、知制诰一类的清要官职,去年才终于赢得崔令公的信任,得以外放为桂阳都护府副使兵马钤辖,掌握实权。但恩师毅然放弃了这个机会,年初弃官回返,就是为了协助世子掌握大权。
恩师是成名数十载的文人,是文班贵族们的领袖,他支持素来重用文臣的世子,也等于是在支持文臣本身……这何等要紧,恩师怎么会有疏漏?
这疑问,自然不方便询问信使。信使本来也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奥妙。崔滋提高嗓门道:“你等我写份书信,你替我带回开城,交给我的恩师止轩先生!那很要紧!”
信使摇了摇头:“不必那么麻烦。”
“什么?”
信使的手里,本来正拿着代表世子的符牌。这会儿他把符牌塞回衣襟,随即掏出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诗集,是高丽国当代头等诗词名家,海东谪仙人李奎报本人所著。而且是中原有名的印坊专门产出,数量极少。持有这一本诗集的,便是文班贵族里的核心人物,真正被李奎报引为亲信的自己人。
“恩师是什么意思?”崔滋上前几步,猛地握住信使的手臂。
“止轩先生让我告诉你,多一方牵扯进现在的局面,对我们是好事。你莫要阻拦,就只看着便好,该禀报的,如常禀报。什么能给世子看到,先生自有决断。”
“可是……可是如今势大的几方,唯有世子最为重用文臣们,怎么我们反而……”
“以前世子确实重用文臣,但文臣们不也竭诚以报了吗?至于以后,随着时局变化,我们会有更多的选择。”
第九百四十八章 有备(上)
“陈医官,醒醒!到礼成港了!”丁郎中连声大喊。
其实不用提醒,陈自新没睡,他也已经感觉到自己躺着的软兜猛向一侧倾斜。他所在的这排软兜晃在空中,而对面那排人全都撞了墙,哪怕已经睡着的人,也哎呦哎呦叫着,被惊醒了。
换做刚登船的时候,这种情形会让很多人吃惊,觉得是不是即将遭难。
后来沿途航行,和船上的水手慢慢熟悉,听他们讲些海上的传奇。时间久了,大家就明白,这种转向比在深海中扬帆迎风还要剧烈,只可能出自两种情况,要么是即将与海寇接舷厮杀,要么是在调整船身角度,预备进港。
海寇自然是不会有的,就算有,一来他们不至于出现在高丽国最大港口附近。
二来,则是随着海上往来的频繁,训练有素的船工数量扩张,镇路也日趋普及,原本贴着辽东的老铁山水路已经大致停用了,转而是从登州出发直接横渡黄海的航路十分繁忙。
船只数量多了五倍不止,而海路距离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这就使得海寇已经很难找到可供从容劫掠的余裕。
更重要的是,陈自新一行人搭乘的,是大周所建,仿南朝规格的福船。
这种船只最近在北方的军队和商队里越来越多,外观又很近似。有些无良海商就连旗帜都仿得和大周海军差相仿佛。据说东南面的海域上,好几次有海寇自己以为在威慑商船队,结果撞上了出海训练的大周海军,当即便遭一通乱杀。
这种事情发生过好几次以后,海上治安好了很多。至少传说中的凶残海寇,陈自新等人是从没见到,一路上都很安全。
既然没有海寇,那就只能是在进港。
陈自新懒洋洋地从软兜翻身下来,把袍子往腰带里掖了掖:“昨日船经紫燕岛的时候,我听王船头说,今日要过急水门水道,进至礼成港碧澜亭。急水门顾名思义,肯定不那么好走,这会儿船只连续调转方向,大约就是在水道里闪转腾挪了……”
丁郎中举起了大拇指:“有你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舱室。
两千料的福船,在地面上看来觉得大如山岳。真正在船上生活一阵就知道,其实空间还是狭小。甲板下的舱室分成几隔,每隔都只能勉强只腰。在这种掉空间里,随着晃晃悠悠的吊床,头几天还觉得新鲜,后来就似酷刑。
待到同舱的伙伴因为晕船而上吐下泻,吐和泻的成果又一时清理不了,都在舱里发酵,那气味真是无法形容。
由此,陈自新也不得不佩服船上的水手们。
听说那些水手最早下海的时候,用的是通州样的小船,动辄以数月为期,乘着季风直放大宋的庆元府。他们一路上吃的东西都是腐败的,得了病也没处治,睡的舱比猪圈还脏还小,船只一旦撞上大风大浪更是立即倾覆,所有人没有丝毫生还的可能。
但就是这帮家伙从北方的天津府和登州府开始,在短短几年里把脚步从北至南,踏遍了大周、大宋两国的漫长海域,如今已经伸手进了南海。
哪怕他们有了更大更好的船,他们也不在乎继续蜷缩在狭小舱室,把更多的空间节省出来,用以装运货物或者粮食、清水和武器。如此坚韧的男儿,真真少见,饶是乘客们多为宋人,满脑子读圣贤书做上流人的想法,也越来越尊重他们了。
这一路海程下来,陈自新也明白了为什么大周对医生的需求如此巨大。毕竟环境严苛,大家已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搏富贵了,如果动辄死于病痛,那实在叫人无法接受。
半个月前,这艘海船便有船员病倒,船医一时束手无策,恰好随行人员里倒有半数是从大宋来的良医,几名医生一起想办法诊治,终于从鬼门关前抢回了船员的姓名。
这诊治的过程中,陈自新没帮上多大的忙,但他无意中提起了自家兄长陈自明曾在大周的商行里做事,引起了好几名船员的注意。原来这艘船,便是曾经聘请陈自明为船医南下福州的那一艘,陈自明给其中许多人治过病的。xь
好些人听说陈自新是陈自明的弟弟,都来夸奖陈自明的医术,也有人惋惜地感叹说,陈郎中凭这份手艺,若能在大周一直待下去,简直前途无量。
若在军队身处军医体系的话,很快就能升到等同钤辖、都将这一级。这种级别的军医通常都直属都元帅府,拥有这身份的无不是一时名医,有独到的绝活,待遇极高。
此外,若在商队里做到资深的船医,待遇也不差。
医术这种东西,做不得假,军人和水手们随时指望医生救命,也只会信任真本事的,所以给医生们的待遇也做不得假。
好几个水手都说,其它某艘船上的船医谁谁,水平远不如陈郎中,但最近也已经得了天津府的豪华宅院赏赐,自家手头的钱财也足够买上数百亩良田。因为有个儿子在天津读书,他如今已经是大周的人了。
对此陈自新倒不遗憾。
临川陈氏是有名的医学世家,在圈内振臂一呼,影响力非常大。所以他很清楚兄长之所以回到家乡,就是因为深受这个体系的熏染,有意从家乡带出更多的人,投入到广阔的新世界来。若能实现这个目标,区区一个两个名医的地位,并不足道。
而陈自新,则是负责探路的人,他要做的也不是升官发财,而是尽量看清楚大周的底细究竟如何,决定己方值不值得因此失去宋人的身份。
只不过陈自新没料到,自己应募来到北方之后,先被关着训练了许久。兄长留给自己完成任务的时间不多了,须得抓紧。
因为这个任务在,陈自新的医术虽说没什么发挥,但在和水手们打交道方面,颇下了番功夫。随着两边叙上旧交情,陈自新和好几名医生同伴在船上都得到了格外厚待。i.c
比如可供躺到休息的软兜便分配了一人一个,其他舱室都是两人共用一个,轮番休息的。
饶是如此,当陈自新走出舱室,呼吸新鲜的空气,想到就要抵达目的地,今后几个月都可以踩在牢固的平地上,他感觉浑身疲惫尽消,脑子也清爽了很多。
“这地方倒是凉快……”丁郎中抖了抖袍子:“山东那边就算靠海边,也热得像是火炉,这边可舒坦多了。”
陈自新笑道:“哪有,山东比起大宋各地,已经凉快多了。隔着大海大江,风土殊异,山东若是火炉,南方各地岂不得热到扒皮?”
一名船夫正从他们身旁走过,闻听笑道:“陈郎中说的是,山东夏天的气候和高丽差不多,冬天可大不一样。平地雪深数尺的日子,你们都有得要过了!”
这一路上,不止一人说起高丽严寒,陈自新也早就打定主意,下船以后若能自由行动,先去买一条皮裘备着。据说高丽国的皮货比东北内地来的不差,价钱也便宜……
想到这里,他往船舷旁走了几步,探头眺望那传说中的高丽礼成港是何景象。人刚离开走道,身后脚步咚咚作响,好几名水手从他身边鱼贯走下船舱里。
脚步很重,身上还有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之声。
陈自新急回头,只见几名水手每人都抱着四五柄直刀,还有铁镋钯、短剑、弯钩等适合在海上应用的特殊武器。
看样子,他们是要在进港前把这些武器受到船舱里专门用以收纳的地方,免得高丽国的吏员登船审查时露了行迹,大家面上尴尬。
有人一边下舱门,一边嘟嘟囔囔地道:“防备了一路,居然没事?尹老头白放消息出去,我们也白紧张了?”
第九百四十九章 有备(中)
在陈自新等人的福船前方,乃是一艘军舰。军舰的规格与寻常两千料福船一般,也是面宽两丈四尺,长十丈,船身双桅。不过,中桅上加装了两重望斗,船头加装了撞角,预留了立起单梢炮的空间,船舷两侧还有预防跳帮的垛台。
这种船只的假想敌是南朝宋国的水军,日常全无用武之地,而放在好几艘福船组成的船队里,又一眼能辨明是个硬骨头。
这会儿,前任南京留守,现任的商队首领尹昌也站在船舷旁冷笑:“倒还真没敢动手……”
在尹昌身边,几名精悍部下也都露出悻悻的表情。
在尹昌受命去往高丽的时候,李云把自己在高丽国的诸多暗线和合作伙伴交托给了尹昌,尹昌抵达山东以后停留的两个多月,也是他一点点接手的过程。
这次行动的目的,是利用高丽国内随时动荡的局势,尽量平稳和迅速地控制有关各方,为大周的政治经济力量打开全面渗透高丽的窗口,尤其着重拿住几个格外来钱的命脉行业。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左右司前期在高丽国的经营,已经提前动员起来。
通过好几条路线汇总来的消息,尹昌估摸着,高丽国内的局势已然一触即发,至少有两股力量不愿意看到一个大周国的有力人物抵达高丽,引发不可预测的变化。
他们十有八九会在登州到礼成港的半路做点什么,迫使己方船队折返。
折返自然是不可能折返的。
尹昌这回丢官罢职,跌得够惨了,此行关乎到他能否展现自己的才能,能否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尹昌也明白了皇帝对许多军队高级将领的下一步安排。
既然要面对北方强敌,往南方的扩张短时间内不被允许。不止不能扩张,还得深化协作,加强友好交流,确保宋国境内越来越多的人和己方站在一起。那么,军队里许多野心勃勃,想要扩张的军人怎么办?
皇帝不可能把他们都放到北方去打仗,某种角度而言,出身是红袄军和地方豪杰的许多武人,也未必乐意一直高强度的训练和厮杀,一直要直面蒙古人的兵锋。他们是武人没错,却不是正经朝廷军队里出来的武人;他们的构成成分里,忠诚少了点,而狡诈贪婪又多了点。
皇帝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军队里兴起了一波清洗,同时又给清洗出来的人另找出路。
尹昌此行,就是整个探索的第一步。
第一步走得稳,走得可靠,便会有无数狼群奔向大海。那比起史天倪在宋国境内束手束脚的场面,可要震撼许多了。
既如此,尹昌至少不能在半路被人吓回来吧?
别说海寇的威胁了,就算海上波涛全都变成刀子,也挡不住尹昌走一趟。
不过,尹昌毕竟已经丢官罢职,他不可能调动大周的海上力量来给自己护航。所以他本来的意思,是凭着这支临时组建的船队,硬吃下一次袭击。
从登莱到礼成港的航线不长,通常都是两艘三艘的小船队快速来回。只有在大周、大宋和高丽之间搞三角贸易的,才会组建较大的船队。这一次因为听说有个前任***同行,才一下子凑了五艘船,加上从海州装运应募宋人的五艘,并成十艘大船。
就算是家养的十头猪,也不是那么好抓的,何况苍茫大海上阻截十艘大船?尹昌觉得,他完全可以身处武装到牙齿的军舰,安然坐视来历不明的水寇袭击。
等其余船只扛过几轮了,尹昌再出动自家的大船和船上数十名精锐护卫收拾局面。这样一来能让最近募集的宋人们见见血,二来也能根据来袭海寇的身份,判断下对大周存在敌意的究竟是谁。
这几年里,大周海军逐渐完善、海商们的装备也日趋充裕,早年那种独狼似的海寇不断遭到清缴,而海商临时客串海寇的举动,则有些得不偿失。所以如今还能出没在北方海域的海寇只有两种。
来者若是生女真和高丽人的混合,那就是通常活跃在半岛以东,被称为“刀夷”的海寇。这一类的海寇已经式微多年,这几年里才又忽然蓬勃起来,主要的任务是给倭国的海商添堵。
能调动他们的,通常是高丽国的权臣崔忠献自己,但崔忠献并没有改变现状的必要,也就根本无须阻止尹昌。所以这一波海寇如果出动,就说明崔氏的武力失控,甚至崔忠献在开城营建的政权中枢也已易手。
来者若是倭人为主,那要么是来自倭国九州,所谓镰仓幕府御家人的部下,要么是不久前讨伐权臣北条氏,却遭击败的逃亡武士。
前者通常以百数规模行动,有自家的船只。后者数量极多,但既无可靠的船只,也没稳固的组织。两者的共同点,就是大多与崔忠献的长子崔瑀关系密切。
崔忠献执政二十载,不知道杀了多少试图夺权的旧日亲近,对自己的嫡长子也充满防备。而崔瑀拉拢到的可用武力,都是这等丧家之犬。
如果崔瑀向己方动手,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崔忠献的重病是假,他决定要铲除自己尾大不掉的长子,逼得崔瑀狗急跳墙,要先解决了海上之患,然后背水一战。
另一种,则是崔瑀不过是个傀儡,他的背后另有力量在刻意推动崔瑀和大周的势力敌对,进而吸引高丽国都中各方的注意力。
但尹昌并不打算慢慢地分析,一步步地推动局势。
他已经想好了,本方船队和人员一旦损失,他登岸以后就会以此为由,向高丽国的负责港口馆驿的官员施加压力,并煽动停泊在礼成港的众多商贾一齐鼓噪,引发猛烈风潮。
常住在礼成港碧澜亭的高丽官员,正是一向和李云紧密合作的崔俊文。
过去数年里,崔俊文作为崔忠献的代表,正如李云身为郭宁的代表,两人各自秉承身后大人物的意思,在商业上头合作愉快。崔俊文本人以此功勋不断提升地位,到现在已成了崔相病重时,实际控制高丽中枢实权的三人之一,成了当前局势下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首领。
无论袭击者和崔俊文有没有关系,只要他被迫作出反应,都可以使彼此僵持的高丽局势发生变化。后继的连锁反应如果冲着礼成港来了,尹昌正好伺机往开城走一趟,来个直捣腹心。
没想到的是,尹昌安安稳稳地抵达了礼成港。
就该出事的!就该有袭击的!
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为此死几个人,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老子的海船已经慢慢由海入江了,海寇们居然没有出现?
尹昌觉得有点失望。像是运足了力气准备与人撕打,却扑了个空,又像是布置了钓钩和鱼饵,却偏偏见不到鱼儿咬钩。
由此看来,高丽国内显然是有聪明人的,可不能把他们想得太蠢。
第九百五十章 有备(下)
礼成港是高丽国最大的海港,也是礼成江水路航运的起点。位于礼成港外的碧澜亭,则是高丽国最大的一个商业城镇。
这座城镇与高丽王都开城之间,隔着三十余里崎岖山路,与礼成港的码头区域,则以几条宽达丈许的道路相连,所以无论是直接掌管生意,还是与高丽国中的贵人往来,都很方便。
在高丽国执政的大人物眼里,这个城镇位于海边无险可守的平坦地带,欲往内陆去,内陆有山岭阻隔;想往海上则有礼成江下游两山石峡约束河道,形成的险恶航路,再往外,还有江华岛的高丽水师监控,所以无论如何掀不起风浪。
更不消说,还有威名赫赫的上大将军崔俊文代表官方出面,坐镇此地,以防万一。
放在纸面上,地形和人的安排都很可靠。
实际上并非如此。崔大将军的特殊地位,来自于当年陪同李云的经历。他在开城,把这一分情谊吹成了十分,但在礼成港,知道当年情形的人太多了,他没法吹得起来,威名只在纸面,他也压根就没法对这片区域行使管理。
好在这算不得什么大麻烦。
高丽国对地方的统治向来松散,域内什么僧侣、道士、山贼、水寇都有自家的地盘,朝廷本身也有王室、都房、武臣、文臣等等无数敌友牵扯。崔俊文身在碧澜亭,沿袭了这种管理路数,自家与商贾首领们打得火热,只象征性地垂拱而治。
整个碧澜亭其实是由官员、地方势力和海商彼此协调,自行磨合运作的。任何人都能在此地畅通无阻,担负各种任务的人们活跃在此,甚至时不时就会撞见自家同行。
可笑的是,与上头大人物们剑拔弩张的情形不同,活跃在礼成港附近的狗腿子们在这里很容易捞到好处,所以轻易不愿离开这个聚宝盆。时间稍长,狗腿子们彼此熟识了,隐约各自留点情面,甚至还拿着主家的消息彼此交流,以供趋利避害。
比如此刻,崔俊文身在碧澜亭以东,一处能够眺望码头的高大楼宇,躲在一间静室喝着酒,看着这一支船队慢慢靠入泊位。而酒楼同一层,就有同样关着门的雅间。酒楼之下不远处的树林里,也有崔俊文挺熟悉的身影闪动。
距离太远的,崔俊文够不着。隔壁雅间隔着木板和两重纱帘,则有几个戴着乌纱高帽的人一边观望,一边窃窃私语。
那份提议接应尹昌的文书发出不久,崔俊文就隐约觉出了不对。但他又知道,如崔滋这样的文臣办事,必定先把自己妥善地摘出来,绝不会留什么破绽给崔俊文去抓。
待到旬月一过,枢密副使崔瑀手里的那些倭人海盗没有半点动作,崔俊文便更加抓不住崔滋的把柄。奈何崔滋总得安排手下人办事,崔俊文这几天,始终盯着一个崔滋的得力部下,到这会儿,可算是听到他们说了几句真话。
“倭人竟没敢动?这帮人成天摆出凶悍嘴脸,原来事到临头,竟是废物!”
“倭人的船一直就在黑水洋待命,许多武士聚集在黑山、月屿诸岛,这次赖不着他们。是上头压根没发指令。”
“上头不该如此啊……难道就眼看着这群周人登岸?此前那个周人海商首领李云,和崔俊文相交莫逆;这尹昌如果也站在崔俊文这一边,只怕影响王都局势易如反掌!”
“不不,上头或许有上头的道理。说不定尹昌真是来做生意的,上头觉得,不必节外生枝。”
“这种时候,一个前任的军政大员巴巴地赶到高丽国做生意?这么巧?你信么?”
“巧不巧的,另说。你注意到他的随行人员了么?”
“自然看过,俱都孔武剽悍。”
“唉……你这厮,办事不妥当。他随船抵达的部下们,行动矫健、眼神有杀气的,不过几十个,其他数百人虽竭力摆出训练有素的模样,可我们在码头熟悉的通译听过了,这伙人都是南朝口音,而且身份大都是账房、掮客、伙计之流,还有些医官。”
“……账房、掮客、伙计、医生?好几百人?这……这老儿莫非有什么毛病?这世上哪有生意没开始,先领几百人吃白饭的道理?”
那几人的话题彻底偏了,转而开始讨论尹昌会在高丽做什么生意。隔了好一会儿,实在讨论不出结果,两人又下楼去,打算再探一探尹昌等人的底子。
崔俊文一直侧耳听着。
在崔俊文身后,则有通译低声传话,把他们的言语立刻译成汉家言语,让坐在崔俊文对面的尹昌听得懂。
尹昌似笑非笑,既不惊讶,也不显得害怕。到通译说完,他才问道:“也就是说,贵国在礼成港的官员崔滋,与开城那边某个大人物私下联系,要动用倭人取我性命?”
“没错。”
崔俊文连连点头:“不瞒尹公,这阵子,我高丽国内的局势颇有些紧张。但我崔某人当年和贵国的李郎中曾有约定,必定保得贵国之人平安。所以尹公放心,我保你无事。不过……”
他向前探身,恳切地道:“足下来此的目的,也该让我知道才好。我心里有底,才能帮助足下趋利避害。”
那两个探子里较精细的一个,已经发现尹昌此行真没带多少随身武力。船队再怎么庞大,水手再怎么凶悍,毕竟上不了岸。光靠几十个护卫,几百个乱七八糟的伙计,谁也翻不了风浪。
他也注意到,那些账房、伙计之类,显然经受过军事训练。但这反而显得尹昌有点心虚露怯,非得拿人凑数壮胆。看来,这个被大周皇帝贬官罢职的人物,真没什么实力可言。
如此一来,崔俊文与尹昌说话的时候,胆子便大了很多,在顶着李云的名头拉关系之后,言语中又带了点点威吓的意思。
这等若是在说,这会儿高丽国的有力人物,全都另有关注的重点。你老人家若没什么硬背景、大生意,就在礼成港碧澜亭老实待着,不要乱说乱动,安心赚点小钱就好。
这建议倒也不坏。可惜尹昌就没想过老实待着,他还偏要赶到开城去。
“哈哈,哈哈……”
尹昌笑了起来。
“崔将军,我和大周的左右司李郎中,也是有交情的!我也不瞒你,尹某人好好的南京留守做不成,本来统兵数万的方镇大帅,却沦落到贵国,与商贾为伍……日子已经这么惨了,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谋一点富贵。”
“什么富贵?多大的富贵?”崔俊文有些警惕地追问。
“一点点!一点点富贵!”
尹昌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薄簿册,放到崔俊文身前:“我随行的人员,码头旁边已经四五波人偷偷觑看过啦。随行的物资,他们一时还探查不清楚。不过那里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是清单。崔将军,我会在高丽国做什么,你一看便知。”
崔俊文低头看了半晌,脸色变得古怪。
“开封宣德门外高台的搭建范式?可供凭栏俯眺的飞桥露梯,做了一丈长的模型?各种门楼、彩旗、彩灯的材料?还有……嘶……上等精制的马球球杆?比赛时穿着的皮甲?马匹所披挂的五色彩练?还有配套的笙管弦乐、赌筹博具?这么多?”
“怎么样?”尹昌矜持地拍一拍簿册:“我在开封有点小小产业,有些前后跑腿的人。他们专门负责铺陈各种灯会年节、相扑杂技乃至蹴鞠、马球的场面,便是两三万人聚集,都能安排得既热闹稳妥,也富丽堂皇。几年下来,这份产业在山东、中都等地都有名气,替人办一次集会,不难赚他个几百上千贯。嗯,这一次邀请我们操办的集会,就在贵国。”
“难不成……”
尹昌笑道:“贵国的高官贵胄们酷爱马球,是赫赫有名的。再过几天,贵国的国都开城,将有一场盛大的马球比赛。比赛延续十日,至少数十队人代表朝野各方参加,据说贵国的国王、相国,都会全程观看。我尹某人和部下们……便为操持这场大赛而来。”
第九百五十一章 注视(上)
“这……马球?王室?妙莲寺?大相国寺?”
崔俊文跳了起来。
尹昌笑得有点得意。
崔俊文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对尹昌此行的目的,崔俊文有不少猜测。
他自己最清楚自己和李云并没什么交情,也清楚随着贸易的增长,如今的高丽国越来越像小儿持金行于闹市。就算孩童手中的这点金子,较之于中原的地大物博不值一提,也难以避免有人见财起意,伸手来捞上一捞。
他想过最坏的可能,已经是尹昌带着几百名精锐刀斧手,和身在碧澜亭的汉儿商贾里应外合一口气拿下整个港口,然后挥师开城,插手高丽国的内政了。
此番约见时他看似镇定,其实紧张得背后衣衫都已湿透。满脑子都在盘算,这老虎吃不吃人,这老虎要吃谁?
结果,老虎没呲牙,反而笑容可掬地拿出了看家本事,说我老人家喜欢唱跳年近六十,特来替贵国组织庆典的?原来他还真是个专业人士?
要说马球大赛这件事,还真不假。
高丽国的马球习俗,源自于大唐,与围棋一同传入,后数百年兴盛不衰。而且这几年里,高丽商贾也多有往来周、宋两国的。他们见识了临安、开封、中都等地繁花似锦的富丽,学了许多套路回来,用在自家举办的马球赛事上。
去年起,还有高丽巨贾重金聘请了南朝宋国的勾栏班子,把本地的马球比赛包装到烈火烹油也似,吸引观者如堵,乃至为了赌斗输赢一掷千金,竞夸奢豪的。
但马球比赛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视,又不仅仅在其娱乐性和经济上的好处。因为参加马球赛事的选手,必定都得骑术精良,选手组队以后,还需长期训练,才能做到心意相通,配合娴熟。这样一队人和马,可不是寻常身家能拿出来的的。
普通人只能作为观众摇旗呐喊罢了,马球比赛本身,往往被视为有力人物之间较量的渠道。若胜,则显示出某方的实力优胜,部属士气大涨,号召力随之升腾;若败,便显得某方底气不足,连一队球手都凑不出来,怎堪图谋大事?
自王氏失统,权威转交至武臣手中,武臣们彼此较量,更不容许失败。所以大规模的马球比赛常常出现流血事件乃至不死不休的恶斗,而参加赛事的也从一般的球手,转变为受到首领长期恩养,身手杰出而悍不畏死的死士。
愈是如此,这比赛就愈是受人关注。
按照高丽国的传统,开京本来应该在每年开春的时候,由王室举办邀请王都各方巨擘参加的马球大赛。但权高丽国王崔忠献重病缠身,迟迟不能确定是否参与。
崔忠献既然不动,名义上负责都房运转的世子、枢密副使崔瑀便不能动,环绕在崔忠献身边,控制财政和武力的崔俊文、池允深、柳松节等近臣也不能动,最近几年地位急速提升的崔忠献次子、宝城伯崔珦更不能动。
其他有资格参加马球大赛的各方更是噤若寒蝉。
直到三个月前,这种僵死的局面才有所变动。本代的高丽国王王晊,亲自拜访深居简出的崔忠献,取得这权臣的允许,继续马球大赛。在很多人眼里,马球大赛举办的同时,或许也就是崔忠献的命数将近,而其儿子和下属们图穷匕见,争夺权位的时刻。
或许在这时候,就格外需要搞个轰轰烈烈的娱乐活动来粉饰太平吧。
早前从开城传来消息,为了确保马球大赛不被任何一方所利用,国王示意由高丽着名的佛寺妙莲寺派出僧人去往中原,请一队与高丽政局完全不相干的中原人来操持大赛。
高丽的僧侣势力,其实也不是善茬。就在一年前,开城就有僧侣藉着外地入寇的时机,纠合了上千武僧作乱,结果被崔氏打
杀了一大批。唯独妙莲寺是天台宗的下院,倒不曾与其他武僧沆瀣一气,反而是素来垂心于佛法本身的。
要修习佛法,少不得参研经书,而天台宗的许多真言经书,都藏在中原汴梁的大相国寺。
众所周知,近数百年来,开封大相国寺与其说是宗教组织,不如说是日进斗金的销金窟。如今妙莲寺的僧人既然受了高丽各方的委托,要去寻一队能够操办马球大赛,还得做到尽善尽美,以稍稍掩去这阵子国中紧张气氛……
藉着畅通海路,直接去往大相国寺求援,正是理所当然。
尹昌呵呵又笑:“南京正对着宋国,许多往来贸易关系重大,不得不由中枢的皇帝近臣一手操持。但我这几年,可不是白当着南京副留守,也不是非得优容那些群聚开封的戏班子和艺人。用着大相国寺的地盘,这几年操办种种庆典,使之恢复百年前的辉煌场面,名传四海的人……”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梁:“便是尹某!”
崔俊文干笑两声:“佩服,佩服。”
以他的眼光看来,十有八九,那并非尹昌亲自安排,而出于他手下的某个商行或者行会组织。但一个地位绝高的重将居然会在公务之余关注此等贱业,足够匪夷所思了。想来大周那地方执政的武臣,全都是鸡鸣狗盗之徒出身,不似高丽国世代延袭的血统高贵,压根别指望他们举措雍容。
果然,尹昌港挺着胸膛气场很足地说了这一句,随即又微微塌下肩,显出点老态:“崔将军,我年初倒了大霉,许多老部下也跟着没了进项。可我虽有压箱底的捞钱本事,也不好轻易施展。你要知道……”
崔俊文也是在高丽经受过好几次政治斗争训练的,当下颔首:“开封那边么,毕竟阁下丢官罢职,没了面子,想要继续拿着大相国寺的宝地,恐怕也要对着层出不穷的滋扰。中都和天津府固然繁荣不下开封,可距离上国的皇帝陛下太近了,皇帝陛下恐怕未必乐意再各种庆典见到尹公。”
话说得挺刺耳,道理是这个道理,没差。
尹昌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又想过回山东去。可山东那里,多的是红袄军的老兄弟。嘿,我尹某人是红袄军里第一个投效陛下的,当年也被当视作千金马骨。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没了面目,不好见人。也怕有人居心叵测,落井下石!”
“那就只有出海了……想来,上国的富贵堂皇放到我们这等边鄙之地,一定很受欢迎。如果马球大赛办得好,我家国君必定……”
崔俊文放松了许多。他略抬起身,将摆着水果的盘子往尹昌身前推了推:“尹公请尝尝,这是专门从河北买来的蜜渍拳杏,很是美味。”
尹昌随手捻了个,咬了一口,放在嘴里咀嚼。
一边咀嚼着,他一边不经意地答道:“国君怎么样,我倒不在乎。我来这里,又不靠着那小屁孩子国王。大相国寺那边的义旋老和尚,是贵国妙莲寺主持海圆禅师的师兄。义旋和尚已经先一步到了开城,做我办事收钱的中人……这贪财和尚,就因为走这一趟,两千贯的好处里,他要分走两百!”
高丽国现任的国君王晊已经三十岁了,虽说是个傀儡,尹昌称他作小屁孩子,未免不恭。
但崔俊文听了,顿时变得更放松些。
当尹昌絮絮叨叨说他此行不易,两千贯纯是辛苦钱的时候,他还殷勤安慰,连称按照惯例,会有其它赏赐,再加上赌胜负搏戏的坐庄收入,怎也不止两千贯。
听了崔俊文的话,尹昌的兴趣一下子上来了:
“真的?贵国那些高门大户,也有如此手面?咳咳,崔将军,不是我看不起你们高丽人。你们这几年,又是卖瓷器又是卖人参貂皮,手头是有钱的!可我来这一趟,花销真不
少。一会儿带你看看,为了防止马球大赛上死人太多,光是专门从宋国聘请的名医就有十几个。他们单走一程,我也得给出几十贯呢!”
岂止那些医生?你带来的账房、伙计等等,倒有多一半都是从宋国聘请的。还特意训练过了,让我们误以为彼辈都是跟随你许久的旧部。为了在我高丽国撑起前任留守的脸面,赚到这笔钱……你这落魄老儿也是煞费苦心啊!
想到这里,崔俊文有点蔑视。但他随即想到,他自己奔走在崔忠献门下,不也一样是伴君如伴虎?不也一样是今日不知明日事么?崔相这几年的多疑和暴怒,不也一样令人难以忍受么?
这个发现,让他油然心有戚戚,觉得与尹昌之间生出了一点真诚和理解。
过了小半个时辰,尹昌酒足饭饱告辞,带着几个护卫慢吞吞地回港口去。
部下从崔俊文身后闪出,问道:“要继续盯着么?”
崔俊文嗤笑一声:“现在是什么时候?值得注意的人太多了,到处都是心里有鬼的,我们哪来这么多眼睛!谁爱盯着他们,就去盯着,一直盯到他们进了开城,然后接着去看马球好啦!”
第九百五十二章 注视(中)
随着船只陆续靠岸,原本开阔的栈桥慢慢变得拥挤。高丽人甚是客气,让栈桥尽头几艘小船赶紧挪开腾出地方。结果船只交汇的时候,在水道上彼此磕碰,好几名船员落水,又是一阵闹腾。
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大概都会变成大嗓门。这会儿每艘船上的船头都在厉声吆喝,搭船的商贾也纷纷下船,逮着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员喝问,又有高丽本地的掮客、向导之流簇拥着询问可要什么服务。
各种各样的口音混杂在一起,让陈自新和几名医生们觉得头晕。
一行人稍稍加快脚步,沿着栈道往陆地走,半路上还差点撞上一班光着膀子七歪八倒乱走的力夫。两边交错而过的时候,陈自新只觉得臭烘烘的酒气扑面而来,显然这帮人已经醉得醺醺陶陶。
大白天干活的时候这种模样,实在有点碍眼,陈自新本以为很快就会有上司出来管束。结果栈道上好些身穿团领衫的高丽吏员全程袖手,只在一旁干看着。
丁郎中见陈自新时不时回头,伸手拉了他一下:“别管他们,那都是东北内地来的生女真,野的很。”
“啊?女真人?”
陈自新吓了一跳。
作为宋人,陈自新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从小都听过靖康年间的惨事,晓得女真人是何等凶残可怕。但他此番北来,还真没见过传说中那种粗野凶蛮的女真人,沿途所接触到的女真人大都汉化很深。
比如往海州苍梧山输送饮食的某位船厂吏员,陈自新曾与他对答。分明此君温文尔雅,谈吐中偶尔引经据典,似一位汉家书生。一通名姓,原来姓温迪罕。
丁郎中说,这是因为桀骜不驯的女真人已经被大周翻来覆去痛杀了几回,剩下的都是老实孩子。便如那位姓温迪罕的,下一代便多半只姓一个“温”字,与汉儿无异了。
这会儿眼前这群,粗蛮倒是很粗蛮,还有几个是黄头发绿眼睛,长得宛如鬼怪。可似乎……
陈自新忍不住又回头看看。大宋与金国的战争就在十数年前爆发过,他对北方的野蛮人天然地带着恐惧,不过看到他们一边走,一边举着酒壶猛灌几口,然后高声歌唱的模样,他不禁摇了摇头,实在没法将他们与传说中可怖的形象吻合起来。
那群生女真又走了一段,将将到栈桥尽头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劲装打扮的护卫。那护卫厉声怒骂,抬脚把彻底喝醉的一人踢翻在地,又喝令旁人用木桶舀了河水,劈头盖脸地往生女真人脑袋上泼浇,直到他们清醒过来,点头哈腰不止。
丁郎中解释道:“在码头上的这批人,得钱不少的,但严禁饮酒。天晓得搬运时损坏一箱货品,要赔多少?”
“那这些人还……”
“生女真人野性未蜕,把喝酒吃肉看得比钱财和前途还重,偏他们干活儿又真下死力气。海商们去过辽东的,都愿意聘一批。往海上多走几趟远途,喝酒喝到不能自控的醉猫就自家淹死在海里了。活下来的大都老实,偶尔发一两次酒疯,挨一顿教训就好!”
丁郎中随口解释几句,又催促陈自新:“走吧,走吧,码头尽处两里开外有个酒肆,船员们早先夸赞过。咱们去坐会儿。”
陈自新还是没法把那些低头挨骂的码头力夫和女真人联系到一起,毕竟这也太颠覆一贯以来的认知了。他晃了晃脑袋,把这种古怪的感觉
陈自新有点犹豫。他摸了摸手里一本小册子,道:“方才尹大老爷的下属发了簿册,要我们抵达开城前看熟呢!你我稍许走一走,还是回船上吧?”
那本簿册,是船队靠岸以后刚下发的。直到拿了簿册,众人才晓得尹昌这么大动干戈地聚集人手,就只是为了去开城办一个什么马球大赛。
此前众人对去往高丽的目的多有猜测,普遍认为己方这么多人集中训练得煞有介事,又是好几艘大船的人一齐抵达,必定要做大生意。至不济,也得拿下礼成港的某个大商行。谁能想到,结果就这?
这不就是个经营瓦舍勾栏的班子么?
大周的官员们这么拿得起放得下,前脚丢官罢职,后脚就干这个?
这怎么拿的上台面?
就算生意做到了高丽,还是拿不上台面啊!
队伍里那么多识文断字的,大都颇有实务经验,否则也没有应募来北方挣钱的胆量。要说簿册上写的这些应办该办的流程事项,也不算很不难,众人哪怕没亲眼见识过开封的班子,也接触过宋国的勾栏,许多事务大差不差,很容易上手。
但他们哪怕在宋国过得再不如意,也依旧看不起走江湖卖艺的,这会儿难免有些怨言。
有人捶胸顿足,说此番如白染皂,死后见不得祖宗了也。也有许多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尹老爷先前不说,非得到了高丽才开诚布公……这是怕我们推却,存心骗我们上贼船呢。
抱怨是这么抱怨,闹腾了一阵,差不多对得起读书人身份了,日子还得过。
大家至少明白,那位尹昌老爷虽说是个失了势的人物,但在大周仍有人脉,身边仍有凶悍手下。他是真把那马球大赛当回事的,谁要是坏事……他捏死几个不听话的南朝书生,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难。
众人又盘算,高丽国的事情,怎也传不到大宋,而且尹老爷答应的赏赐真不少。大家伙儿且操持一趟,拿足了钱财就尽快抽身,只要自己不多嘴,并没别人知道。
这样想着,众人才平复下心情,陆陆续续下船活动活动筋骨,准备接下来打起精神熟悉流程。
医生们都是读书人,而且医者不能自医,体格普遍寻常。海路一程,人人伤神,想到接着再走几十里就到开城,大家要在高丽国的许多大酋眼皮底下干活,很多人不敢怠慢,活动范围大都不离栈桥左近。
唯独丁郎中精神焕发。
他年纪不轻了,在海州时体弱经不得训练,但居然不晕船。十余日海程下来唯独他浑若无事,天天都道闷得发慌,这会儿非得拖着同伴们,去码头后面的港区逛逛,见识见识异国风物。
众人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得勉强跟随。一行人到了酒肆,喝了几杯。
酒肆位于礼成港的外围,距离富商云集的碧澜亭挺远,显然是码头上的普通人云集之地。建筑格局和汉地全无不同。
酒肆里人很多,有小商贩,有船员,也有穿着圆领袍的高丽国小吏,他们三五成群地聚集,买些薄酒,叫老板整治几个小菜、果子,谈说些奇闻、琐事,慢悠悠地消磨时间。
气氛挺轻松,入耳的话语声也大都是汉家言语,纵然口音不同,彼此都能交流,高丽人也不例外。
闲坐了没多久,有旁人提到自家长辈得了风湿痹,身体手足收摄不遂,肢节疼痛。本地村医照着《太平圣惠方》里的记录,让病人用了大附子、雄黑豆若干,分别热酒冲服,奈何久不见效。不止无效,病人的手脚还肿了。说不定那医方流传多年,已有散佚,做不得准。
这《太平圣惠方》乃是大宋真宗皇帝在时,专门赐给高丽的医书,学医之人没有不知道的,何况众人确实都是宋国良医?
当下丁郎中先出面询问病况,问了几句便觉病情不似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立刻叫人把病人抬了来,在酒肆后堂辟静室诊治。
几名医生互相讨论过,重新开了方子。在大附子、雄黑豆组成的“乌金煎”以外,又加了商陆丸,配合薏苡仁粥、酸枣仁粥服用。最后陈自新告诉病人的家属,只消坚持两月,当能痊愈。
家属们大喜,连忙凑了诊金,买了好酒请饮。几人被笑脸簇拥着,却不过盛情,各自喝了些。谈笑间有在旁的酒客询问,日后若还想请教各位,不知该去哪里;又有人捧场夸赞,说几位在大宋也是名医吧,这次来高丽,若开设医馆药铺,我们一定得捧场。
众人连忙解释自家身份,说自己只是来高丽一游,跟着的商队正主姓尹,何时离开得他老人家说了算。酒客们又顺竿子继续攀谈。
这些医生那里应付得了酒桌上的场面。七嘴八舌之下,一个个地舌头大了,嘴也大了,话语如水,哗哗地往外喷。
酒肆里热闹了好一阵,又忽然安静。
陈自新嘴刁,觉得本地劣酒入口太辣。他没喝几口,脑子一直都很清醒。
他低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酒肆里穿团领衫的,一下子都走了?”
丁郎中懒洋洋地道:“走就走了吧!”
陈自新把脑袋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回到左:“刚才请我们喝酒的人也走了。还有……带着病人来的几位,也要走?”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站起身,往酒肆后堂去。
过了半晌,他脸色古怪地回来:“老丁,不对劲。那个得了风湿痹的,也被抬走了。”
“他们该问的,都问过了。你们几位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既如此,他们还等在这里做什么?真就这么喜欢码头上的劣酒么?”
丁郎中张嘴打嗝,喷出一股酒气:“走吧,我们回去!”
陈自新觉得更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觉得无论是酒肆之行,还是丁郎中的一力主张,抑或这些酒客们的表现,全都透着古怪,那些酒客们像是在演戏,而丁郎中像是在推着陈自新等人在前卖蠢。
我们这些人值得什么,卖蠢有什么用?
我们说的这些话,又能证明什么?
陈自新欲言又止。
丁郎中在他们这群医生里头,隐约是个为首的,陈自新甚至连医术都是靠着丁郎中近来的指点,他很难去追根究底。
眼看丁郎中出了酒肆的大门,陈自新扶起同伴,跟在后头。
走了没几步,前头有熟识的护卫匆匆跑来。那护卫先向着丁郎中投去询问眼神,见丁郎中微微颔首,才放心地道:“时间很紧,家主有令,尽快收拾行李什物,去往开城。”
第九百五十三章 注视(下)
室内昏暗,重重帷幄垂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依然显得燥热,加上阳光的光柱中,飘动着起伏的灰尘,房间里就愈发憋闷了。这房间里没有侍从,也没有女婢服侍,非常安静,只有崔忠献倚坐于床榻,面带病容,低头注视着覆盖住胸膛以下的绸缎被面。
他年轻的时候,相貌应该很威武,可惜这会儿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胡须也斑白,还沾着半干涸的茶汤,好像都没人及时擦拭。
他维持这样的姿态已经很久了。很显然,老人的身体已经虚弱。他的脑子还管用,深陷的眼窝里,眼神依旧亮得吓人,但此外的身体消耗,都快支撑不上了。
不过,单只是眼神注视,已经使躬身站在榻前的上将军池允深紧张至极。
哪怕他被崔忠献视为心腹,掌握重权;哪怕在崔忠献重病的几个月里,连儿子崔瑀都不能登门见面,而池允深和柳松节两人却能出入内室,毫无顾忌;哪怕此时此刻,这间卧室左右空无一人,池允深轻而易举就可以上前掐死崔忠献。
他依然不敢放松。
过去二十多年里,崔忠献一手建立的政权多次陷入危机,他自己也多次身逢绝境。但每一次的出卖、叛变、暗算之后,胜利者都是崔忠献,而失败者的尸骨累累,在开城郊外的乱葬岗堆了一层又一层。
这个老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掌握权力。只要还没有咽气,他就始终是高丽的执政者。无论对政敌还是对下属,他都是最可怕的阴谋家和最残暴的恶魔。
“确定无疑?他真是来操办马球大赛的?”崔忠献轻声问道。
“非常确定。那尹昌刚抵达,崔俊文就堵着他喝问,并不容他砌辞抵赖,另外,我们派了精细人假扮酒客,和随船抵达的人员一起喝酒攀谈,还让人登船去查验过了……那尹昌此来,确实没带多少护卫,随行的都是账房文书之类,不少人携带球赛的流程文书。我们查问了二十四个人,都有记录在此。”
池允深捧上文书,崔忠献压根没有接,只是手指略动一动,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那些账房文书,还都是从宋国陆续聘请来的。大国的南京留守一旦去职,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有些可笑。”
“尹昌显然在大周待不住了,否则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高丽来呢?”
崔忠献慢吞吞地道:“再怎么样的大丈夫一旦不能掌握权势,就立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时会被宵小所趁呀!”
这话的语气轻飘飘,落在池允深耳里,却使他的额头和背脊一下子出了汗,整个人都僵硬了。
崔忠献掌控朝政,举高丽国上下以奉一人,俨然独夫。而独夫的身边,总是需要走狗。
池允深、柳松节、崔俊文在这几年,便是崔忠献最得力的走狗。
他们几个也明白,走狗多半没有好下场。所以趁着崔忠献身体日趋衰弱,头脑也时常不清醒,他们开始做隔绝内外的准备,并制定了攫取权力的方案,试图翻身从狗做人。
为了在这个过程中牢牢把握住崔忠献的余威,他们又竭力离间崔忠献与长子崔瑀的关系,鼓动崔瑀与崔忠献次子、宝城伯崔珦的争斗。
我们还真就是宵小,我们还真就是在想办法剥夺崔忠献的权势!
难道这老儿看出来了?
池允深瞬间什么话也不敢说,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帷幄后头就会跳出全副武装的刀斧手,把自己砍成肉泥。
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没有特殊的动静。
他壮着胆子抬头,见崔忠献若有所思,神情茫然。
他犹豫了下,轻咳一声。
崔忠献定了定神:“这阵子,王都里头人心浮躁。那尹昌渡海而来的消息传到以后,各方都在拼命打探,担心此人是某家找来的外援,或将有损于某方的利益。我听说,还有人试图动用海贼去阻止登陆的,简直是笑话!高丽是海东大国!宇宙强国!在高丽国的土地上,怎能如此惧怕一个外人!”
崔忠献一边说着,一边用枯瘦手掌拍打床榻。池允深只觉得腿软,一时接不上话,便听得崔忠献继续道:
“若那周国会趁我死后动荡,插手我高丽国的政务,甚至攫取我们三千里锦绣江山,断不会只动用这点人手,更不会派一个毫无实力的人物来!王都里许多人心里有鬼,所以想的太多!”
池允深慌忙殷勤向前半步:“这些日子,阁下的身体渐渐恢复,朝廷内外无不欢欣雀跃呢,高丽国有您在,哪可能动荡!只消阁下康健的消息传出,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自然偃旗息鼓。”
崔忠献冷笑了几声,道:“那也未必。哪怕我现在骑着马出门走动一番,告诉所有人我已经痊愈,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已然箭在弦上了,不得不发!”
池允深又不敢说话了。
他转而在心里大骂,这老儿究竟是糊涂还是清醒?要说清醒吧,我们前几日里,假传命令把都房六番私兵的首领换了两个,也没见他这会儿指出不对,勒令改弦更张;可要说糊涂吧……他今日忽然想起马球大赛,随即把一应细节都探问明白,这哪里是糊涂人能做到的?
再仔细想,这老儿的几句话大有深意,好像看透了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崔忠献道:“和尚们虽然可恶,偶尔也有个好主意。让一个异国之人出面操持马球大赛,各方便不用担心自己到场以后遭人暗害……那尹昌抵达以后,你们要客气相待,请他安心操持,不得骚扰!”
“是!”
“政局不能乱,都房不能乱,马球大赛要办的安稳,示天下以无事。让我的儿子们,还有国王和其他武臣都参加,告诉他们,我也会去观看。我要在马球场上,见识见识朋友和晚辈们的英姿!”
“是!是!”
池允深连声应是,等着崔忠献继续发话。等了一阵,他腰背都有些酸了,上头却没了吩咐。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发现崔忠献好像又在走神,于是慢慢退后,打算离开。
“回来!”
崔忠献猛叱了一声。
池允深箭步向前,噗通跪倒。
崔忠献问道:“你上次说,几番催促枢密副使来探病,他都不理会?”
崔忠献口中的枢密副使,便是他的长子崔瑀。崔忠献本来以长子为政务上的臂助,很是信任。但随着他的衰老,他却越来越提防长子,反倒亲近次子崔珦。
此时既然外界的干扰被排除,崔忠献便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崔瑀身上。
池允深忙道:“是,枢密副使戒心甚重,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过府一行。”
“那就不必再催了。我等着马球大赛上会一会他吧。”
崔忠献思忖片刻,又道:“枢密副使手里只有一群倭寇。可倭寇都是拿不上台面的货色,上不了岸,打不了马球。如果他想要在马球大赛上支撑起自家场面,就得立刻备下重金,去礼聘那些流落我朝的契丹人和女真人。那些人,我也可以用,你让崔俊文划拨钱财,尽快招募,莫要落于人后。”
池允深大喜:“遵命,我这就去办。”
第九百五十四章 新血(上)
高丽国的体量相比中原上国,毕竟太小,也太封闭了。千百年来在这边土地上的争斗,便如蜗牛角上血流成河。近数十年里,随着武臣的统治愈发严苛,包括王室、文班贵族、僧侣、庶人、底层军人、农民、商贾、奴隶在内的各方人等屡遭清洗。
在这片国度里,早就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任何一个在政治、军事、经济上有能量的势力或团体,都已经被挖掘出来,落入了相应首领人物的控制。在这种局面下,任何人都没法抽取出新的、不为他人所控的力量。
就算有人找出了一点新鲜玩意儿,也瞒不过竞争者们,随即就会遭到群起而攻。这样的事情,在过去二十年里发生过许多次了,最近一次被利用的是十几家寺院的僧兵。
这也是现在还能留在王城的、活着的和尚们如此和善且无害的重要原因。
现在,真正箭在弦上的时刻到了,可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一切可用的力量都在桌面上了,一切动向都在他人的眼皮底下,那么谁也没什么可做的。
处在最顶端的己方进退的余地较大些,所做的也不过是藉着马球大赛或者诸如此类的机会炫耀下实力,试图争取较小势力的投靠。
所有人都在坐等着崔忠献去死,只有他死了,局面才会归于混沌,众人才能浑水摸鱼。
不过,这种无有新力可供凭借的局面,并不是没有一点改变的余地。
高丽国虽然封闭,但和中原王朝并非完全隔绝,绵延数百上千里的边境线上,至少在最近几年里,涌入过大量新鲜血液。
数年前金国走向末路,东北和辽东各地一片大乱,先后有两位雄杰之士乘势而起,在与高丽国一江之隔的广阔土地上建立了政权。
这两位雄杰之士,一个是名唤蒲鲜万奴的女真人,另一个是名唤耶律留哥的契丹人。
他们纠合的政权旋生旋灭,不久就被如今的大周皇帝郭宁击溃,本人也已身死。他们的余部四处流散,其中相当部分进入到了高丽,其规模放在上国虽不足道,但在高丽,已经堪称是规模巨大的武力团体,一度闹出极大的动荡。
大周的左右司郎中李云正是以此为契机,打开了高丽国门,实现了大周和高丽的权臣在商业上的合作。
此举带来的巨大收益,是崔忠献对高丽稳固控制的助力,而那许多流亡高丽的契丹人、女真人,则始终被高丽人视为不可靠的敌对之人,受到强烈的排斥,被完全隔绝在高丽国的政治体系之外。
这种局面,是高丽国内各方共同的默契,也是必须遵循的政治底线。
契丹和女真人在辽东的势力崩溃后,很多人故土难离,选择留在本地,向大周投降。一路跑到高丽的那些,毫无疑问都是族群中特别野性难驯的一部分。
他们长途跋涉逃亡,路上的艰辛困苦不说,进入高丽的领土之后,十数万人贫苦无依,没吃没喝的,不得不在高丽大肆劫掠。
高丽国最初试过起兵征讨,可他们压根没办法和这些尸山血海里逃出的狠角色匹敌。崔忠献又乘机清除异己,结果高丽国的几路大军纷纷崩溃,葬送了上万条人命。
好在这些契丹人、女真人早都没了根基,打过几场以后,自家后力不继。他们又只是临时凑合起的流民队伍,没有稳固的组织,内部契丹人和女真人势同水火,契丹人内部、女真人内部,又因为在中原和东北的宿怨,划分成经纬分明的许多派系。
当时大周出面中介,使这些人留驻在高丽国北方一带,数年以后,这些人并不能站住脚跟,自己慢慢地不断分流,零星四散。
高丽国各地的百姓起初能吸纳他们,但时间既久,矛盾不断突出。因为这些契丹人、女真人大都身强力壮,为了一口饭什么都做,数量又多得惊人,难免会扰乱本来稳定的地方秩序,抢夺本地高丽百姓的饭碗。
开城到礼成港一带还好,这些地方经济发达,商业繁荣,可以容纳的劳动力数量很多。其余各地,但凡有北方流民出现,必定与高丽百姓剧烈摩擦。过去数年里,数百上千人规模的冲突爆发过十数次之多,动辄造成数十上百人的死伤。
这种局面下,高丽国内的普通人对那些南下的契丹人、女真人,哪会有半点善意?说是群情激愤,千夫所指,也不为过。
高丽国内各方,自然都摆出为民请命的姿态,忙于攫取政治资本,有谁会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和那些丧家之犬勾勾搭搭?
这些异族之人从中原或者东北内地辗转来到高丽,老弱妇孺死伤极多,剩下的都是青壮年男子,而且几乎人人都能厮杀,个个皆擅骑术,是千锤百炼出的战士。
高丽各方只要招募他们,轻易就能提升己方的武力,进而对对手形成压倒性的优势。但限于国内汹汹民意,很多事情没法拿到明面上做,最多只限于暗地里的联络勾兑。
各方势力的首领人物更知道,要想成规模地引用这批人,最大的忧虑还不在这上头。高丽国内阶级森严,地下草民便是再怎么怨意沸腾,其实影响不到贵人们分毫,充其量风评受损。
他们害怕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害怕的,是这些异族战士与中原王朝保持着私下的联系,会成为颠覆高丽政局的刀子。
他们更害怕自家在高丽国经营起的家族富贵一遭落入人手,而己方的权势也失去掌控,成为大周影响下的傀儡。
甚至还有很多人担心,崔忠献本人会大举引入中原王朝的力量,彻底摧毁立足本地的高丽贵族。毕竟当日里中原王朝给出的“高丽国权国王”的头衔,实在太让人眼热心跳。
当时的大金国都元帅,如今已经成了大周的皇帝,谁有能担保崔忠献不会在临死之前玩一把大的,让自己从权国王变成真的高丽国王呢?
在这种情况下,谁去大举引用来自中原的契丹人和女真人,和开门揖盗有什么两样?
过去两年里,这样的担忧在高丽国大行其道。所以当尹昌到来,各方势力纷纷遣人探查,都在怀疑他是大周皇帝派出的关键人物,要和滞留高丽国的无数契丹人、女真人协同一路,干点什么。
结果大家都想错了。
大周并没有把心思放在高丽国,尹昌也不是大周皇帝特意派出的。严格来说,尹昌和那些契丹人、女真人一样,都是在中原斗败了的丧家之犬。只不过尹昌还有一伙儿擅长操持勾栏贱业的伙伴,所以跑到高丽来赚钱!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荒唐,偏偏是真的!大周朝那些出身卑微的官员们,真就这么不要脸面!
既如此……那些契丹人、女真人的身份也就不同了。
他们本来饱受猜忌,无人敢用;但若不再担心他们与大周的勾连,这些异族人就是肥肉,是吃一口,能让自己暴涨力气的肥肉!
如今高丽王城里各方势力,武力最虚弱的,便是枢密副使崔瑀。崔忠献可以断定,就在这几日里,自己的长子会打着搜罗马球好手,以备战马球大赛的旗号,大量招揽异族至麾下。
这种事情岂是能耽搁的?那些契丹人、女真人都是穷疯了的恶鬼,谁能早一天两天下手召诱,说不定手中就多出数百名凶悍战士,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天大的作用!
崔忠献立刻提醒池允深,让他和次子崔珦等人全都迅速跟进瓜分,莫要落于人后。
第九百五十五章 新血(中)
生活在开城的契丹人和女真人数量约有两三千,大部分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脱离了契丹人本部,散居高丽各地以后,与人冲突犯了罪,被抓捕而来的。
高丽人对他们既嫌恶又防备,于是将他们统一收押,剥夺了武器,安置在城外的几个苦役营里。体格强壮的一批每天去挖铜矿铁矿;体格弱的,日常替高丽贵胄放养牧畜。
这两样活儿,没一样是轻松的。铜矿铁矿那里,无论是在露天挖矿石,还是帮着在熔炉附近搬运,全都能活活累死人。一旦轮着下井,那黑漆漆的地底深处更是随时要人命。
替放养牧畜听起来要轻松些,可高丽贵人的森严规矩,比游牧部落要繁密十倍,性子粗疏的牧民在那种环境下动辄得咎,被鞭挞是家常便饭。
这一日早晨时,营门打开,几个炊兵送了几桶饮水进去。水算不得干净,量也少,每人顶多喝一勺,稍解干渴。随即又搬进营里几个木桶,里面装了仿佛泔水的杂粮,还有几堆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腌菜。这种食物也就是勉强维持生存,想吃饱当然不可能。
上头对苦役营早有吩咐,说此等人物都是凶猛野兽,让他们渴一点,饿一点,人才老实。
食物和饮水才供给不久,还没等营里的人都轮上一口,看管的士卒便恶声恶气催促上工。困顿在此的契丹人大都已经疲了,有些人无精打采地起来,慢吞吞地站到栅栏边上看看外头情形,目光呆滞。
更多人任凭看守喝骂,依旧躺坐在地方发呆。这些人里,有昔日耶律留哥部下有名的勇士,有白山黑水间技艺出群的猎人,有能够骑无鞍马日行千里的好手,全都不是善茬。
但现在,他们的资历一钱不值。
不管是勇猛有力,还是狡黠多智,抑或凶悍残忍,也不管有什么样的背景,哪怕他们曾经身居高位,对待战场上的俘虏如同对待猪狗,现在他们只是丧家之犬,是人生毫无指望的卑贱奴工。
高丽看守见他们疲沓,当即推开栅栏,进来又踢又打。有个契丹人或许是病了,昏昏沉沉地不及避让。看守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下巴,只听一声闷响,他满嘴牙齿迸飞,口鼻鲜血狂涌。那人倒也硬气,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竟不惨叫,在地上滚了两滚便挣扎起身。
见此情形,附近十数名躺卧着的契丹汉子俱都跳起,有人咬着腮帮子,显现出一股狠戾之气出来。
那高丽看守全没注意到,犹自呼喝发威。一个契丹人见他转过身去冲着另一边,便摇摇晃晃靠近,打算鼓足力气撞他一下狠的。
还没发力,那高丽看守甚是警惕,他猛地转身,狐疑地瞪着眼前数人,骂道:“你们想干什么?找死吗?”
契丹人纷纷作出茫然模样。
两边言语不通。高丽看守又骂几声,转身就往外走。就在这时,一队吏员快步走来。看守上前询问,被吏员毫不客气地推开。
吏员们大步迈入营里,先没人说话,咚咚摆开几个木箱子。箱盖打开,里面竟是满满的铜钱。
数百道视线瞬间集中,人们露出贪婪神色,慢慢围拢上来。
为首的吏员开口,说的汉家言语字正腔圆:“我们是枢密副使的部下,现在招募人手准备马球大赛。要能骑烈马的!要能马上格斗搏杀的!最好杀过人!被选中的,都有厚赏,都可算作枢密副使的护卫!”
人们的脚步一停。
马球这种运动,在中原已然式微,唯独东北内地的女真人、渤海人部落里依然风行此道。契丹人对此虽不那么熟悉,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谁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眼前明摆着,是某个官拜枢密副使的大官儿,想在某次马球大赛上出风头,于是给了众人脱离苦役营的机会。就算没
有几箱子的钱财相诱,在场众人也无不心动。
但这些高丽人说的条件,又未免荒唐。人群中顿时有桀骜之辈连声冷笑:“这些高丽蛮子怕不是傻的,我们这些人,谁不能骑烈马厮杀?谁没有杀过人?要不是时运不济,我们杀高丽人也如杀鸡!”
一名首领模样的汉子止住躁动,迈步向前:“官爷,你要的人,我们这里至少有两百个……却不知你们要多少?”
那吏员眯着眼,上下打量首领:“两百个?你可不要胡吹大气!”
汉子苦笑:“官爷,骑马厮杀对我们来说,算得什么?谁不是历经数年血战,辗转数千里来此……但凡没点本事的,早就死在路上啦!这营里的人,官爷随便挑,哪一个都能冲锋陷阵,岂止一场马球的本事!”
吏员还想指个人出来试一试,旁边同伴附耳道:“枢密副使说了,动作要快,慢了,怕要被人抢呢!”
吏员一拍脑门:“是,是,多谢提醒!”
他抬高嗓门喝道:“那也不用多想了,我要两百个人!”
苦力们呼啦啦地全都围了上来,人人都喊:“我!我!莫说给钱财了,给我一顿酒肉,我便能替你们杀人!”
苦役营喧闹的时候,池允深匆匆赶到,见这情形,他不敢入内,只隔着老远张望。眼看这处营地的壮丁也要被席卷一空,他挥鞭打马,对左右道:“你们听听!打一场马球,哪里就能用到两百人!其心可诛啊!”
要说招募南下的契丹人、女真人为己用,池允深早有这样的想法,奈何高丽国朝野内外对大周最为疑虑的,就是崔忠献本人。
崔忠献习惯了独自掌握大权,才绝不容许有外国之人试图插手高丽内政,分去他手中的权柄。其他人又不会在乎那么多!
在没有走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之前,任何力量只要能为我所用,哪有拒绝的道理?谁要是真能通过那些契丹和女真流民,联络到背后的大周,进而取得大周的承诺……信不信这个人能把自己的祖宗都卖给周人!
问题是,除了崔忠献以外每个人都想卖,大周却从无表态。没有人知道天朝上国想要什么,也就想卖而不得其门路。
此番尹昌渡海而来,那么多人注视,那么多人派手下去试图做点什么,难道都是为了阻止他插手?池允深自己,就暗中调度了大量的钱财,还把他历年来收集的高丽国内诸多官员的黑料誊抄成册。只要尹昌表现出足够的实力,池允深立刻就把见面礼奉上。
池允深敢打赌,崔俊文也是这样想的,甚至崔瑀……这厮放出要动用倭寇进行海上拦阻的风声,保不住就是为了抢先和尹昌联系!
某种程度上讲,高丽的局势还能稳定,得归功于尹昌的到来。在此君作出选择之前,众人谁也不愿意冒着做无用功的风险,白白地撕破脸。
结果尹昌说,他是来操办马球大赛的。
好吧,白等了!到最后,天朝上国压根没有想法,为了崔忠献死后的权柄,大家还是得捋起袖子握住刀,亲自下场斗个血流遍地!
崔瑀招募人手的动作最快,而崔忠献看似提醒旁人,其实分明是在鼓励所有人,催促他们赶紧扩充实力,然后投入到白刃见血的斗争中去!
这老儿疯了,他已经是一个被权欲控制的妖魔!
第九百五十六章 新血(下)
这样想的人,不止池允深一个。其实每个人都明白,每个人都对当前的局势充满了疑虑,对笼罩在所有人头上,早就病重将死却迟迟不死的崔忠献充满了。
但再怎么疑虑,他们彼此的争夺不可能退让。而且,因为尹昌的真面目被认清,原本一度担心上国插手而被抑制的斗争强度,将会急速反弹。
为了打破均势,压倒对手,所有人都在搜罗一切可搜罗的力量,又试图去阻碍其他人的行动。
被崔瑀召集的两百人,当天下午就坐着大车,赶往开城,听说会直接进驻到开城里,由他直接掌控的某座军营。谨慎起见,车上都罩着蓬布,每辆车密密匝匝地装着十几个人。
契丹人们倒不是自吹,他们大都来自金国的北疆长城一线,获得马匹和骑马的机会多,几乎人人都是好骑手。论武艺,也都精通马上砍杀的技巧,什么挥棒打球,根本不在话下。
当然这会儿他们都是赤手空拳,在车辆旁跟从的高丽护卫也时不时投来戒备的眼神,并不因为他们响应了枢密副使的招募,就将他们视为同伴。
不过,被迫干了许久的苦役,有摆脱这身份的盼头,就让人很高兴了。众人在大车里或坐或躺,有人把方才领到的铜钱一枚枚地摆在面前点数,然后用袖子擦一擦;有人放松地彼此聊几句,话题慢慢转向开城里剑拔弩张的权贵们,还有那个招募人手的由头,所谓马球大赛。
对马球,众人倒不担心,那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竞赛。几句之后,众人就讨论过了球赛时的配合,各自都觉得,他们临时组成的队伍足够压倒高丽骑士。
这还是因为众人吃了好几个月的苦,身子虚了,精神头也差。许多人身上带着鞭子和棍棒责打带来的伤痕,甚至骨骼碎裂、伤口溃烂的也不少见。但为了抓住脱离苦役营的机会,他们就算有伤,也强撑着摆出结实有力的姿态。
若是往日里耶律留哥这样的雄主尚在,契丹人摆开军阵厮杀,这一辆车里的十几人,就感觉能对付一百个甚至更多的高丽人。
这种自信当然不是凭空来的。东北内地的诸多部族上百年来,都没怎么把高丽人当回事。那种许多次战争胜利累积而成的强烈自信,也是军队里传承下来的东西。
那个先前代表众人出来应答的契丹人头目,名叫萧捏里。
“捏里”是契丹语太阳、火光的意思。用这个名字的,通常都是大辽在时,为皇室服务的宫帐官后代。不过这种前朝再前朝的官身,到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
萧捏里就是个到处流浪的契丹人而已。有传言说,他随同契丹人大队涌入高丽的时候,曾给上头的将军们出过不少主意。但在长年战斗中失去几乎全部中上层人物的契丹军队越来越部落化了,也逐渐满足于偏居高丽一隅,并没有给萧捏里什么发挥的余地。
当然,以他的才能,纵使身陷苦役营里,依然能拉拢几名可靠同伴。这会儿的大车里,半数是他的心腹弟兄,半数是急需离开苦役营就医的伤病之人。
此时旁人已经在讨论与高丽人赌赛马球胜利之后的安排,有人兴冲冲道:“只消打赢球赛立功,那个枢密副使总会给些赏赐吧?说不定还会给官做……就此在高丽生活下去,倒也不差。”
萧捏里忽然摇头道:“想打赢球赛,未必那么容易。到时候和咱们放对的,也未必是高丽人呢!”
众人闻听愕然,正要开口发问,忽听大车外头一阵喧闹。原来车队即将转出山区的路口,赫然多了道哨卡,把车队整个儿堵住了。
队列前头带队的几名高丽人显然对此很是恼怒,当即口吐唾沫怒骂。
也不知设下哨卡的是哪一路人物,竟然不把堂堂枢密副使的队伍放在眼里,只听得两边的喝骂声越来越响,起初还是彼此嘴上冲突,很快就火气遏制不住,直接拔刀威吓。
有个高丽人,便是抱着装钱的箱子,给契丹人们分发钱财的,所以众人记得他。他吵架的時候上窜下跳就厉害,这会儿见对面拔出佩刀来,当即向前两步,梗着脑袋往刀锋下伸着,嘴里喊道:“来!有种的倒是来砍啊!没种就让路!”
队列中许多高丽人连声叫好,车夫们纷纷挥鞭,催动车驾拥堵到了哨卡之前。
道路上原本有往来的百姓,这会儿都忙不迭的躲开了,害怕殃及池鱼。
车队里也有人连忙往后跑,去找那个地位最高的,带队的高丽护卫。
就在这时候,设卡拦路的队伍中,持刀威吓之人咬了咬牙。
此前池允深发现崔瑀派人到各处契丹人、女真人聚集的营地招揽人手,当即就急了,他自己催马赶路,打算抢到崔瑀的前头,又特地留了人,让他们想尽办法堵住道路,拖延时间。
持刀之人是池允深的心腹部下,名唤朴德猛。此人有几分机灵,所以领命以后,先到附近的哨卡,搬了几座鹿角堵路,又声称是奉了都房的命令,在这里阻止可疑之人进入开城。
不料崔瑀的部下全然不吃这一套,一股劲地往前拥,眨眼功夫,把两侧的鹿角都推开了。
朴德猛知道,这时候如果缩了,就万难阻住对方。事到临头,容不得迟疑,何况本来他也火气渐渐遏制不住。对面之人又一次伸头撞来,他猛地挥刀便砍。
刀光闪动,周围一圈人齐声惊呼。
“动刀子杀人了!”萧捏里正掀着毡布往外看,只喊了一声,便窜了出去。随即外头哗然之声大起,两边猛烈冲突。
负责开城治安的军使赶到的时候,一场小规模的械斗,或者说是战斗已经结束。
地面上躺着好几具尸体,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受伤的高丽人更多达数十人。奉池允深之命堵路的一批人全都蹲在地上,被手持兵器的契丹人看管着。而装运契丹人的车队已经走了,四周只有围观的百姓。
那军使先前听到厮杀声,还以为是哪位贵人发狠,直接领兵造反了。他吓得不轻,赶紧弃了城门往家跑,后来被仆役叫住,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池允深的部下试图阻碍枢密副使的下属车队,还挥刀砍伤了一人示威。其实那一刀不重,刀锋入肉顶多两三分,只是轻伤罢了。不料此举惊动了车队里装运的契丹人。他们猛冲了出来,当场夺取刀枪反杀。
那些契丹人个个凶神恶煞,刀枪舞得又急又快。寻常高丽武人哪里抵挡得了?
朴德猛转眼就被杀了,半边脑壳都被砍了下来。他的几个亲近伴当也都遭殃,有人脖颈被砍断,有人被强干扎透了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还有人被砍断了胳膊,在地方翻滚惨叫了好一阵,车队离开的时候,才有契丹人过来一刀扎进他的胸口,免得他继续受苦。
那军使也不是没打过仗,他能做到这个位置,归功于早年跟随崔忠献参加过好几次政变,手底下人命有好几条。但眼前的场面还是让他感觉很震惊。
并非被血腥吓住,而是原本彼此顾忌,不敢直接冲突的各方开始动刀子见血,让他十分不舒服。
他又看那些手持武器的契丹人神情轻松,好像方才杀了好些人和杀鸡屠狗没有区别。听说他们只七八人夺刀猛冲,就直接打散了数十人把守的哨卡……他娘的,这样的狠角色,怎么就沦落到苦役营去了?
这些人都是从北面边境涌入高丽的虎狼,按照常理,非得捆上十七八道绳索,天天用鞭子猛抽才能放心。
可现在,虎狼有虎狼的用处。他们投靠谁,谁就等若有了新鲜血液,拳头比往日有力许多!如果崔瑀招募来几百上千这样的狠人,授以武器,加以统一的管理,开城内外谁拦得住他们?
开城内外的官员,个个背后都有贵人支持。这军使也不例外。
见周围没人注意,军使招来一名亲信,低声道:“你回去禀报,就说,契丹人凶恶,非得招募同等数量或者更多的契丹人,否则根本无以制之!”
第九百五十七章 病鬼(上)
“这些人,应当是契丹人里头屈指可数的勇士吧?此等勇士为何会长期屈身于苦役营?咱们若能早些动手,就算不能大量招募,拉拢三个五个,或者三五十个不难吧?现在他们都落入我那兄长手里了!”
“数年前契丹人入寇,杀戮甚重,朝野内外都视他们如野兽,有些事真不方便干。不过,小人已经问过了,今日强冲苦役营的人,名叫萧捏里……”
“这人有什么讲究?”
“并无特殊之处,这人就只是当年入寇的契丹军中一个寻常骑将。咱们今日招募的那批契丹人里,有两人听说过他的名头,两人都道,投效您的百余契丹好手,无论马上步下冲突,绝不会逊于此人。”
“哦?”
面相阴鸷的宝城伯崔珦皱眉思忖片刻,拍了拍大腿道:“果然如此,倒是好事……不过,不能给他们骗了!这些契丹野人素来女干滑,万一他们在我面前装样子,想乘机骗我的钱财,那可不成!”
“咳咳……”
军使猛咳了几声。
“这样,这样……”崔珦再拍大腿,提高嗓门喊道:“奇仁甫!”
体格高大的护卫首领奇仁甫应声而出。
“你的武艺我是见过的,你去试试那些契丹人的本事!我要好手,不要混饭吃的老弱病残!”
“咳咳咳咳……”军使和护卫首领两个,全都咳了起来。
“怎么?你二人咳什么?”
护卫首领吞吞吐吐,军使迟疑了下,低声道:“奇郎将已经试过了。”
崔珦愣了愣,眯眼去看奇仁甫。原来奇仁甫虽然出列,却站在厅堂的阴影里,这会儿众人定神去看,才发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面颊肿得老高,以至于眉眼都歪了。
“难道你这厮输了?”
奇仁甫呐呐不答。
军使解释道:“论武艺,自然是奇郎将高些,不过,这些契丹人都是厮杀惯了的,手上的小伎俩很多,下手也没个轻重。”
这么说,奇仁甫压根不是契丹人的对手,被狠狠收拾了。
崔珦冷哼一声,转而又高兴起来:“既然这些契丹人个个都勇猛过人,那我手头有近百人,怎也不至于被催瑀完全压倒……传令打开内库,多准备钱帛金银,趁着要打马球赛的风声,我们得加快招募的速度!”
“宝城伯,契丹人凶恶如鬼,开城内外素来不容他们存身。我估计容易招募的,两三天里就会被瓜分完。”
“那就往远里去,你们持我令牌,到礼成港去招募。还有,不妨大胆些,到东界和东州道北部,去联络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大股契丹人!女真人也要!便是来三五百人,我也有办法安置!”
军使吃了一惊,连忙道:“东界和东州道那里,聚集的契丹人俨然自成一国,虽经几次内讧分裂,仍保有相当的力量。其首领耶律金山更是个狠角色,当年率兵打到宣义门下,焚黄桥而退的,崔相对他们都十分忌惮!宝城伯,咱们毕竟只是为了马球大赛,这种人来得太多,难以操纵啊……”
“忌惮?那老疯子忌惮的岂止契丹人?他还忌惮我兄长!忌惮我!忌惮国王!忌惮满朝有力之人!”
崔珦抬高嗓门喝道:“眼下这时候,还顾虑什么?谁都在说马球大赛,谁真在准备马球大赛了?眼下在紧急招揽人手的,至少有二十家,我不拉拢契丹人,别人难道就会停手?这座城池随时会有巨变,我要能打的人!”
说到这里,崔珦见厅堂里众人还在迟疑,顿足道:“还不快去!”
部属们耳听得崔珦完全不把自己的父亲当作亲人,话里话外又在影射即将发生***,当下个个悚然,一哄而散,各自遵照崔珦的吩咐去办。
崔珦落座,招了招手。
奇仁甫扭扭捏捏上来,脸上的伤势更加显眼,走路好像也一瘸一拐。
高丽国多年没正经打过仗了,所谓亲信武人,多半不是刀头舐血的人物,才能一半点在了奔走奉承上,还有一半倒在深通崔珦的心意,敢在关键时刻下辣手、做大事。
有这两个优点,其它倒不必强求。崔珦也对自家护卫首领的作派很了解,估摸着,他一定是发现契丹人手捧金银入来,嫉恨之心大起,所以才去挑衅。
此等骄横之举,活该被人教训。不过,毕竟是自家心腹,是真正可信的人,不能真看着他吃亏。
“你这厮,莫要去和那些野人计较。他们是用来垫刀头的,我不得给得多些?”
崔珦拍着奇仁甫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这些人招来了,终究不还是归你管束?有些事我不方便做的,本来一定得你做。若能让他们去做了,日后你我同享富贵,岂不美哉?”
奇仁甫大喜,随即又忧虑地道:“大家都说,那些野人性子桀骜,只怕初来乍到,不听指挥。”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好酒好肉赶紧安排上!还有女人!你多找些,找两百个来,信不信他们会乐到发疯!契丹人吃了不少苦头,这时候最容易安抚,你莫要把吃亏放在心里,拿出点精神,陪他们好好地乐一乐!”
奇仁甫连连点头,响应道:“还得给他们安排沐浴更衣,安排下舒适的住处,对了,他们中不少人身上带伤带病,还得赶紧联系城里的药铺和大夫……”
“等等!”
崔珦忽然叫了一声,随即沉吟:“药铺?大夫?”
奇仁甫以为自己想得过于周到,连忙改变口风:“我是担心这些契丹人的伤势有碍动手,若有什么妨碍,那便不请人诊治……反正他们也只有这一阵的用处,过了这阵,死就死了,值不得甚么……”
“不不,既然要他们效死,待他们好些是应当的,否则何以赢得人心?我方才是想,这帮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是丧家犬,日常过得比猪狗还不如,恐怕身体虚弱的不在少数。那么,各家招募了他们以后,都会需要大夫和药材吧?”
“嗯,除了治伤治病以外,赶在用人之前调理身体,乃是常理。一群病弱之人再怎么拼命,顶多只有三板斧的力气,总不如身体壮实些的好用。咳咳,不提关键时刻,就只在马球大赛的时候,人精神些,也能撑个场面。”
崔珦哈哈大笑:“那就连夜动手,把开城周围,连带着礼成港等地的坐馆大夫都请来,把药铺的药材都收集来!咱们让崔瑀还有其他人,对着收拢起的一群病鬼束手无策!怎么样,这主意是不是很有趣?”
第九百五十八章 病鬼(中)
尹昌一行人,已经被确认了并无大周朝廷背景。而且尹昌还在礼成港留下了他绝大部分的护卫,据说是打算在那里购买宅院,安下一个可供长期驻扎的据点。
被他带到开城的,真就只有一大批的账房、伙计和医生。哪怕这群人在行动时表现得很有纪律性,高丽人也都看得出来,他们不是战斗人员。这上百人里最能打的,大概是年过半百的尹昌本人。
这样一支全然无害的队伍,放在如今多方势力剑拔弩张的开城,简直是一股清流。各方面也愿意让他们进入开城操持马球大赛,以维持开城表面的平静。
这平静已经越来越难维持了,大概也有尹昌这样的外国人才会感觉不到城里古怪的气氛。
事实上,政治嗅觉比较敏锐的开城本地百姓们,最近除非必要,都很少出门。只有包括枢密副使崔瑀、宝城伯崔珦、还有崔俊文、池允深等人固然派出许多部下奔走。他们俱都行色匆匆,有时在街道一闪而过,有时带着衣衫褴褛的契丹人、女真人,脚步纷乱地从某处城门奔入。
尹昌最初只偶尔撞见他们,并不在意。
随后两三天里,尹昌接连装见数次招募来的契丹人、女真人成群结队通过街道,某次忍不住上前发问,得知各家都开始疯狂招募此等马上民族,紧锣密鼓地准备马球大赛,不禁咋舌。
有人问他,身为上国有名的将军,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尹昌连连摇头道,我是驻守南方的将军,和宋人打交道颇有心得,可从未见过契丹人和野女真,哪有看法可言。非要说的话,只盼此辈莫要在马球大赛上胡来,闹得死伤惨重。
高丽国的马球大赛,最初是高门贵胄寻求刺激的行为,后来逐渐变成展现实力的杀戮游戏。很多时候有力的贵族不想爆发血腥内战,导致自身的统治根基受到动摇,才把争斗的规模局限在马球大赛。因此,马球大赛几乎必然会掀起一股血雨腥风。
尹昌说的这通话,只能证明他真不了解高丽。
询问他的人打了个哈哈离去,此后也没谁打扰尹昌。
而尹昌也不理会外界任何事物,他带着少量手下到处溜溜达达,一本正经安排马球大赛的流程,设计各方各队的骑士入场出场路线,还时不时地在街道上铺开新画的地形图,与人反复讨论。
地形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条从各处划到升平门南,神凤门北。这个区域,便是此刻尹昌所在之处,数百年来专门用作举办马球赛事的球庭。
高丽国和大周、大宋的商业往来很密集,但为了维持国内稳定,崔忠献的政权一直严格限定商贾们的活动范围不得超过礼成港,所以时至今日,很多商贾甚至都不知道高丽的国都开城究竟是何模样。
左右司根据不同人的转述,画出的地图拿到现场一核对,实在是错漏百出,有很多出于荒诞的想象。
尹昌现在才知道,整个高丽国,压根就没有像中原那样位于平原的广阔城池。开城可以说是高丽国中唯一的大城,而这城池也只建立在几块交错分布的狭小平原和周围环绕的山地上,乃是一座半山城。
高丽国的封闭色彩已经很浓厚了,开城的地理环境更加封闭。
开城的北部有松岳山,城西有蜈蚣山,西南有龙笛山,正南部有德岩山,东南面则是广德山。一直绵延不断的山脉,俨然如打开的大扇面,把开城从正北到东南全部包裹起来,山脉中还分布有天摩山、国师峰、帝释山等等峻峭的山峰。
整个打开的扇面把开城守护在中心位置,而高丽的宫城、皇城、***贵胄的居处和官署、军营和仓库,又集中在松岳山的掩护之下,依托位于开城正中的子男山为屏障。
山脉沿线,还建有城墙。城墙分内外两道,外圈形如半月,内圈形如满月,走向大体与陡峭山脉平行,把地形优势发挥到了最大,外城的二十二道城门,同时也是扼守山地通路的二十二座要塞。
高丽国现在的王室,早年是松岳山中掌握强大武力的豪族;王城依托松岳山,可谓进退自如。奈何后人不肖,太阿倒持,如今成了傀儡。
而历代执政的武人贵族,既要防备王室,又要防备同僚,还得时时刻刻镇压文官贵族乃至僧侣之流,为此他们无不把核心的力量投入在开城,数十年的倾轧、对抗之下,这座城池既是高丽国的中心,也是高丽国最混乱的地方。
站在空旷异常的球庭中央,尹昌能看到北面顺着松岳山地形抬升,不断错开偏折的高丽王宫,也能看到周边显得拥挤而重叠的诸多建筑。许多院落里,这时候隐约传来人声,还有马蹄踏地的轰鸣,或许他们正在为马球大赛而加紧训练吧。
跺了跺地面的黄土,尹昌低声道:
“大周的疆域虽然广阔,但真正便于海上贸易的,只有中都和山东两地,而高丽地处海东,不仅自家有独特的产出,而且整个高丽国便如一团纠缠数百年的乱麻,我们够得着的任何利益,都只是这团乱麻的边角料。这对大周而言,太少太少了。所以陛下有意将之梳理分剖,而令大周的力量真正渗入高丽。不过,要想解开乱麻,只能在乱麻纠缠的中心地带下手,在礼成港发动可不行。”
说到这里,尹昌一手按住腰带,挺身环顾四周,志得意满。
站在尹昌身侧的,都是他的亲信。
其中地位最高的郭政,本来也做到领兵千余人的军职,结果也卷入了此前的政治风潮,丢官罢职。尹昌其实也隐约知道,郭政的背景有点复杂,但事已至此,何必计较太多呢。
郭政是个有能力的下属,还愿意跟着老上司往高丽远行,那就不错了。
此时郭政双手环抱胸前,也有些得意:“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就等着……”
他忽然注意到,后方丈许处,恰有个执事在眯眼看图,于是猛然止住言语。
这执事是正经在开封的相蓝里排布演出的资深好手,被尹昌以重金聘请而来,从没接触过军政。这会儿尹昌说了这么一通,隐约有只言片语传入他的耳中,顿时令他吃惊。
他眼珠子转了转,随即小心翼翼地把图纸卷起,往远处挪动几步。见尹昌转身来看,他又陪笑道:“尹老爷,此地日头甚毒,晒得小人头晕……我往阴凉处走一走。”
尹昌还没答话,球庭外围的神凤门处,有人隔着老远抬手指点尹昌所在的位置,还大声喊着什么。
喊声未落,他们拔足猛冲了过来。
执事吓了一跳,只道是尹昌的女干谋败露,高丽人来捉拿人去砍头。他膝盖一软,当即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