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赌斗(中)
那份文书是天津府和兵马都总管府一同颁下的布告。
文字不多,寥寥几行,用词也朴实民明白,一共说了三件事。
第一条是说,天津府工役甚多,征调民伕常在万人以上,为保障治安,将设专门的机构负责管理民伕,职责包括平理诉讼乃至收缴弓刀等杀伤性武器。
第二条是说,今年以来颇有文吏、官员违法乱禁,甚至有残虐军民,以逞己欲的。此等人物共计一十六人,官位最高的是一个兵马副指挥使,另有担任判官、勾当官、巡检等职位的,皆已被斩,且悬首示众以明国法军纪不容小觑。
第三条更加简略,讲的是最近数月有传言说军资粮秣调动不畅,实乃流言蜚语,不足取信,皇帝引兵凯旋,将士官吏有功必赏,有过则罚,此是常例。
尹昌看完就知道,皇帝并没有刻意穷究,就算有杀人儆示,罪名都被压在了治安的层面,被列名于文书上的,都是具体办事出格、致百姓伤亡之辈。尹昌赖以身居开封而影响到天津和中都的许多羽翼人物,职位远远高过这些死人,但在通报里头,全然不提。
至于尹昌自己的名字,这布告里更不曾出现。
“我呢?”尹昌问道。
李云笑了笑:“不是说过了么?老尹你过关了。一把年纪尚能勇悍如此,怎么说也是条好汉,陛下对好汉还是优待的。”
“真的?”尹昌有些发怔。
他只觉胸口抽搐也似的疼,勉强抬手按住,有些期待,又有些仓皇地问道:“其他人,陛下怎么处置?”
李云自然知道尹昌问的是谁。对尹昌这样的人物来说,朝廷授予的官职权柄固然重要,但官员本身的人脉、资历、旧部、袍泽,才是决定他影响力的关键。此时尹昌自身狼狈异常,却还第一时间想着他的羽翼们,倒也有几分情谊在。
他微微颔首,搀着尹昌的胳臂,将之慢慢扶起:“陛下此番北上草原,撞上蒙古人用极北极寒之地的蛮部组建新军,那些蛮部号曰林中人,千万年来深居密林雪原,与野兽别无二致。大军回返的时候,抓了一批林中人的俘虏,其中许多人凶暴异常,稍得机会,就要杀人。”
“皆如这厮么?”
尹昌低头看看。
“正是。陛下说了,正好用这批俘虏,试试统军司里某几位的血勇。所以来时,我就告诉这些鞑子们,杀得此行的目标,他们便活;杀不了,便死。至于被当作目标的几位,若敢于搏斗厮杀,便不愧武人本色,前事一笔勾销;若被南方的富裕繁华迷了心,成了养尊处优的废物……那还是死了的好。陛下不需要这等货色拿着旧日草莽作派搅风搅雨,也不希望这等货色留在军队里。”
李云说得平淡,一股子杀气,却令人不寒而栗。
尹昌顿时面如死灰。
他很明白他的那些伙伴们,大概还保有什么样的身手,也很清楚他们未必有事前生出警惕的运气,更未必个个随身带刀。这等鞑子如此凶悍蛮勇,骤然杀来,根本就是索命的阎王。自家能活命,是因为李云在最后关头插手。或许皇帝对重臣,终究还有些心软。但此番难逃牵扯的那几位,多半要死。
皇帝对部下的优容宽厚固然超乎前代,可一旦部下越过某条界限,皇帝立刻施以酷烈打击。
已经做了新朝的官员,拿着皇帝给的俸禄,却拿出数百年来武人自拥实力、自行其事的作派,试图以小伎俩撬动大政的人,皇帝便还给他们小伎俩。
满心想着南下吃肉,而避开北方这块硬骨头的人,皇帝偏偏要他们死在来自极北的鞑子手里。
这简直是最大的嘲讽。
尹昌扶住额头,踉跄后退几步,直到跌坐入椅,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那个鞑子。
那鞑子已经垂死。
他后背被重刀斫砍,骨骼和背后的肌肉完全被切开,半扇肋骨连皮带肉已经散了架,露出了,渐渐漫过他狰狞的面庞和灰色眼眸。
对郭宁的武威,尹昌从没有怀疑过。这位马上皇帝自崛起以来,就没打过败仗,再怎么样的强敌,皇帝一到便如砍瓜切菜。他所统领的军队,也实实在在地超过了当年大金的强兵,否则也不可能动辄北上,在草原深处破敌了。
可是,既然已经建国立业,疆域越来越广,所面临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不是皇帝握着一柄铁骨朵大砍大杀能解决的。而军队的重心在南或北,又关系到无数武人的身家性命,更不该由皇帝和他身边一小撮人随意决定。
尹昌问道:“这等所谓的林中人,数量很多么?”
“此番我军北上,痛击了属于黄金家族的有力千户别勒古台所部。这些林中人,便是别勒古台在过去两年里收拢的部众,他们还接受了金军逃人的训练,数千人摆出的军阵有模有样。”
“那也不过数千人!”
“林中人有名的部落十四家,分布在绵延四千余里的密林间。别勒古台接手的,只是南下就食的一小部分。更北方是否还有其它部落,我们目前还一无所知。”
李云想了想,又道:“大军北上时,还曾与来自极西的康里人、钦察人骑兵对战。听说,此辈原属于盘踞河中的大国花剌子模,其国有户口两千万,胜兵四十万,如今皆已降伏于成吉思汗的九斿白纛之下。成吉思汗陆续将之遣至草原,我军遇上的,是第一批,有两万骑。之后陆续启程的,还不知有多少。”
“既如此,更应该尽快南下伐宋。”
尹昌的执拗性子上来了,连声冷笑道:“既然北方强敌无穷无尽,与之对抗岂是十年八载能有结果的?何况一旦蒙古大汗折返,北方万里边境上三个招讨司处处受敌,那就处处都是吞噬将士性命,也吞噬财力物力的无底洞!要打这种仗,凭眼下的家底根本不够!”
“所以,老尹你觉得,应当尽早动用武力,取偿于南,以补充北方的消耗?”
“正是!”尹昌叫道:“南朝如此富庶,又民风软弱,天予不取,是何道理?”
李云摇头。
“这些想法,你该写成条陈,给陛下去裁定。和我说,没用。”
“那你来此做甚?就为了打杀我们性命吗!”
“咳咳……老尹,你在说什么呀!我这左右司是捞钱的衙门,我到哪里都谈生意,谈什么打杀?”
李云笑道:“这样,老尹,你莫辞劳苦,陪我去应付一个场面。我们去看一看,宋人是否软弱,由此也想一想,南下伐宋是否合宜。”
第九百三十章 赌斗(下)
“李郎中,你昼夜兼程来到这里,居然还提前安排了什么场面?”
“非是我安排的,而是开封府本来就有。若不是老尹你在天津府生出的这一堆糟心事儿,我十天前就赶到开封,参加这大场面了!老尹,你怕是心思太多,竟不知道……罢了罢了,你跟我来!·”
尹昌实在是不想动。
他猝然与人搏斗,透支了体力和精力,这会儿只觉浑身虚弱异常,更不消说被那鞑子痛打的面门和硬磕到石板的后背了。现下他眼眶内外瘀血,眼睛都快睁不开,腰背处更是疼得厉害,像是筋络被一阵阵撕扯那样。
换了个寻常人物,这会儿估计已经躺在地上,挣不起身了。但尹昌数十年戎马倥惚,受过多少伤损,还许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饶是年纪上去了点,韧劲和狠劲还在。
他明白李云绝非善男信女,此时自家生死仍不由己,更不消谈日后的前途。当下他闷哼了两声,咬牙站定:“李郎中,请!”
两人一前一后,摇摇摆摆出得官署。
走到衙门的正门,尹昌稍停步,左右看看。负责值守的甲士依旧是那一队,可领队的中尉从尹昌的熟面孔,换成了一个生人。怪不得左右司的人横冲直撞入来,这些卫士们既不禀报,也不拦阻!
尹昌视线扫过,甲士们同时也见到了自家上司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随即露出惊容。但那个面容森冷的中尉不发一言一语,甲士们便不敢动问,只个个挺胸腆肚,继续站得笔直。
倒是替尹昌牵马过来的亲随惊呼一声。尹昌立即叱道:“住嘴!后头跟着!”
一行人各自上马。抬腿踏镫的时候,腰背处疼痛阵阵袭来,尹昌倒真有点硬气,全然不吭。
统军司的官衙,设在端门以南,横街之北。出门不远就是龙津桥。这一带在百年前,曾是大宋皇宫外的御街所在,街旁的大相国寺,更号称“伎巧百工列肆,罔不有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是天下第一等的销金窟。
大金进取中原以后,整座开封城不可避免的衰颓,三年前还遭了一场火,把北起千步廊,南抵南薰门的无数建筑烧成了一片白地。
随着大周践阼,新朝气象蓬勃,中原重归安定。大周以退役的武人担任各种官职,对地方和基层的控制甚是严密;但武人们普遍性子疏忽些,不太苛求,也很少去约束商业贸易和民间娱乐。于是开封内外、乃至更远地方无数士农工商们的生命力和创造力,都喷涌也似地发挥了出来。
短短时日里,这片火场便重新恢复了商业繁茂的模样,而龙津桥附近,则成了诸多曲艺、院本班子汇集的中心。
大周皇帝郭宁还在山东做节度使的时候,就很重视曲艺、院本聚拢人心的作用。他曾经专门从直沽寨等地延请有名的戏班子,还亲自参与编写了不少院本、杂剧。
那些本子大多是宣扬金国治下军民百姓的艰难,又隐约把当时的定海军节度使奉为星宿下凡,附会出一些仿佛斩蛇起义的传奇情节。
早前大金国的勾栏瓦舍里,演出的院本以说白为主,唱曲为辅,内容务在滑稽,以供达官贵人们取乐。而这种新型的本子情节扣人心弦、出场的人物更是文戏武打俱全,热闹有趣,所以很得观众的欢迎。到这两年,在此基础上改编的各种本子已经漫山遍野地普及起来。杂剧班子更是遍步天下。
开封府这里,有宋时喜好耍乐的风气留存,各种本子很容易在此地扩张影响。另外,此地是大周在河南的军政中心,更是大周对关中的支撑要点,所以日常往来、留驻的军人极多。而军队从名为定海军的阶段起,就一直是杂剧本子的主要受众。
所以,开封府和天津府,便是杂剧班子活跃的两个重要基地。而开封这边,因为接近周宋两国边境,日常得到允许驻在此地的宋国商贾很多,这些商贾又带来了宋国的杂剧班子,与中原的新风尚融合。
许多班子平日里游走各路军州献艺,一到年节,就纷纷赶回开封,凑这个一年一度最大的场面,既为了展示自家班子的才艺,也为了与同行切磋学习。
在大相国寺的旧址上,这段时间有不下十几个高台立起,不下几十个班子抖擞精神,轮番表演。表演的同时,也在彼此较劲,因为其中出类拔萃的节目,到了正月初九以后,就会被选到宣德门外的“棘盆”去连续演出十天大戏。
所谓“棘盆”,就是在宣德门外一片大广场上,由开封府出钱出人,用采缯色绢、芦席竹架围成的大剧场,容得几万观众,可算是杂剧界的龙门。哪个节目被选上了,顿时声价十倍,成为事实上的官定节目。以后在外路演出时,就有权在一面两丈见方的锦旗上绣上一副金字对联:
“今日江湖卖艺,人山人海。当年棘盆献技,倾国倾城。”
有这个彩头在,灯节前在大相国寺里的演出,便成了含有竞赛性质的预演。众多杂剧院本的班子都要争这口气,谁也不让谁。而他们竞争得越激烈、演出越卖力,就越饱了观众的眼福。
因此今年开封府把预赏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以后,内行的官员,尤其是这阵子留在开封府的宋人商贾们,更喜欢去追捧寺观中的预演。
因为许多节庆时的场面安排源自于开封旧俗,也就是源自于宋国以开封为东京汴梁府时的传统。许多宋人商贾们眼看着祖辈描述的盛况复现于眼前,有津津乐道的,有感慨万分的,甚至有当场热泪盈眶的。
李云和尹昌等人进入这片喧闹场地的时候,正撞见一个班子在全情出演一场大戏。
尹昌全然莫明,不止李云为何要带自己到这里来。李云却松了口气,道:“老尹,巧得很,咱们正赶上了。”
尹昌勉强打起精神:“赶上什么?你不是说,要让我陪你应付一个场面,使我知道宋人是否软弱么?这与戏班子有什么关系?”
李云顾不上回话,先踮脚四处眺望。
这大戏已经过了开场的末本曲辞,到了正场。台上动用了数十名艺人唱做念打,底下观者涌动如山,喝彩之声此起彼伏,抱怨之声也是此起彼伏。
原来这场戏是新排的,说的是数年前开封鏖战,遂王部下设伏火攻,宋人逡巡不进,而皇帝领兵先破女真人主力,又冲进城里救人的故事。
这等本子为了调动观众的情绪,其故事情节,与当日的真实情况固然谬以千里,人物表现也是夸张异常。比如戏里的宋人军将,便大都胆怯懦弱,既无战斗的本事,也无战斗的胆量。
待到一名丑角手持形似火把的木牌上场,摆出将要纵火的模样,台上作宋人军将打扮的四五人纷纷摆出张弓搭箭之状,居然全然落空。他们随即满场乱转,作各种惊恐奔逃姿态,而那丑角挥舞“火把”,洋洋得意。
这段戏份,沿袭的是旧院本力求滑稽的传统,放在寻常观众眼里,无非是个小小乐子。反正总要嘲讽谁,嘲讽宋人也没什么不可以。但这情形,放到在场宋人商贾们的眼里,未免有点不是滋味。
而李云更知道,此刻在场的宋人,并不仅仅是普通商贾。
果然就在这个时候,戏台对面的贵宾芦棚里,有人忽然吐气开声,随即一道银光闪烁,跃过了数十步。
下个瞬间,一支箭矢刺中了那形似火把的木板。箭很重,也很长。箭上挟带的巨大力量,将木板从丑角的手里整个儿推出,又将之狠狠钉在了戏台后方的粗大圆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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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一章 武备(上)
观众一片哗然。
数百人同时回头,去看那个射出箭矢的芦棚,因为动作整齐划一,发出了呼的一声。
芦棚里,一名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手持长弓,面对着众人目光,毫无动摇。年轻人身前,身披宽大袍服的老人有些嗔怪地回头看看,说了几句,又转回身,向高台上的戏班子微微颔首致歉。
“赵方?”
尹昌一皱眉,随即认出了这个老人。
数年前,赵方趁着金国两家内讧,率军一路打到开封城下,当时尹昌就在周军阵中,曾经远远地见过赵方。后来大周建立,尹昌坐镇开封,担任南京副留守,而赵方则始终是南朝宋国设在京湖的边防大帅。
周、宋两国的对峙局面,大体延续了金宋并立时的格局,北国占据了军事上的优势,南朝却也自有内生的韧劲,并不似块豆腐轻易屈服。两家虽不开战,但因周军陆续恢复金国末年荒弛已久的边防,大部队调动频繁。在漫长边境线上,宋军的应对,乃至针对调度和威慑,也不少见。
赵方便是在这段时间里,主导诸多应对之人。某种程度上,他所在的京西、荆湖诸路,还对两淮形成了有力支撑。因为一系列的功劳苦劳,就在去年,也就是南朝的嘉定十年,他被进升为显谟阁直学士、太中大夫、权刑部尚书,地位和权柄都与大周的南京留守、元帅郭仲元旗鼓相当。
有关赵方的动向,留守司和统军司都作密切的关注,隔三差五汇总消息到尹昌案头。谁能想到此人居然会偷偷地跑到开封城里来?
尹昌的脸色难看。
郭仲元日常忙于整个南京路的军备,实际负责开封府内外事务的,一向是尹昌。他在公务上头,自问勤勤恳恳,并不懈怠或疏忽。
可看看今天的情形!
左右司的人在官衙内外出入无忌倒也罢了,那是皇帝的耳目,尹昌就算要追究,也没有资格。可是,连赵方这种敌国大帅,也跑到开封来了?
他当开封是什么地方?此人能来,必然先用贿赂、威胁等手段拿下了边防哨卡,又得在开封城里找到有力之人作为保护伞。这是把大周的军事布置渗透得千疮百孔了!把开封城当做了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无主之地!
赵方能这么随意来去,宋国的探子呢?南京路与宋国接壤,边境自东至西足有一千八百里。开封如此,边境会怎么样?
更可怕的是,开封城里有什么,能让赵方这样的大帅亲自前来?难道是有人与宋国勾结,意图……尹昌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先前与人搏斗吃了亏,本来就身体不适,这会儿更觉得气血翻涌,简直要吐血。
此举足见南朝宋国居心叵测!
此等敌国,怎么能留?
尹昌立刻想到,非得严惩有关的官员才行。随即他又反应过来,此时笼罩在自家身上的大难处,毕竟还是扰乱漕运,影响北方军务的罪名,他下意识地侧身,瞬间想要以此为理由,向李云解释自己力主南下的缘故。
才张了张口,却听李云道:“老尹,别慌。那是我请来的客人。”
“什么?”
尹昌吞了口唾沫,只觉难以置信:“李郎中,你是说,你请了南朝宋国的京湖制置大使,到咱们的南京城里做客?”
“有正事要商议,可不得面谈?这两年里,周宋两家的往来,比原先密切了百倍千倍,许多事情不经过临安的小朝廷,也不必太纠结两国的仪轨……说到底,那些玩意儿都是文人放在嘴皮子上的;真正办实事的人,没必要受限制。”
李云应了一句,抬手又指:“老尹,你看,方才那个射箭的年轻人,叫作孟珙。是赵方手下,很得信用的亲将。”
“可不非得信用么?”尹昌冷冷地道。
“哦?怎么讲?”
左右司固然执掌内外情报探查收集,尹昌也不是吃白饭的。他立即道:
“这孟珙是枣阳一带地方土豪孟宗政之子。那孟宗政的父亲孟林,自称是岳家军的后人,在本地名望极高,孟宗政也素称骁勇。泰和年间大金伐宋,孟宗政在枣阳县令任上率众据险游击,夺金军辎重,遂得赵方举荐,转为京西路钤辖,三年前孟宗政随赵方杀到开封城下,回去以后又权枣阳军节度使。”
想了想,尹昌继续道:
“孟宗政麾下万人,皆从枣阳、襄阳等地贫民中择选而出,号曰忠顺军,是宋国抵在我南京路腰膂上的一支精兵。两家这些年虽无战事,但私底下的彼此称量不少,忠顺军和驻在蔡州的燕宁,便曾隔着桐柏山,各自驱动山匪,比划过三五回,难分高下。对这等有根基的大将,赵方自然要笼络,把他的儿子放在身边担任亲将,便是理所应当。”
能把赵方手下将领的来历、经历如此随口说来,尹昌还真是下过工夫的。李云也不得不颔首。
他随即反问:
“忠顺军只是南朝京西路的一支土兵,就能和咱们的蔡州镇南军抗衡。我听闻赵方麾下,只是北方近边境,就有神劲、报捷、忠义等新军,在江陵还有屯驻大军,不可小觑。老尹,难道你从这上头,看出了宋人软弱?”
“哈哈……”
尹昌哑然失笑:“我哪里小觑他们了?那忠顺军,是南朝用来安抚边境流民给出的名头。彼辈顶着各种使臣、效用的空头身份,却从来拿不到多少军饷,是彻头彻尾的穷鬼。他们凭借匹夫之勇,拿数人数十人,在山间与我军进退纠缠则可,待到大军厮杀,他们没有像样的武器,没有足额的粮秣,根本屁都不是!”
“什么神劲、报捷、忠义等军,过得还不如忠顺军。至于所谓江陵府驻扎御前诸军……李郎中,你若派人去江陵走一趟就该知道,这屯驻大军早就荒废,在籍的士卒不足簿册上三成,还多半都是被驱使去做工、卖力,形同奴役。”
尹昌睨视李云:“荆湖、京西三路,全都是这等军队,不是穷鬼,就是废物。听说李郎中在两淮、两浙、江南等地往来熟稔,难道所见情形与我不同?难道南朝的猛将劲兵都在那里?”
“倒也不是。”
“那,李郎中带我到这里,又能看什么呢?看这年轻人的箭术?”
尹昌瞥了眼芦棚里的孟珙,不屑摇头:“似这等箭术,确实不差。但与他差相仿佛的,我麾下就能随时调出百人以上;整个南京路四万大军里,至少能调出两千人!这能证明什么?证明宋人不软弱,我军不能南下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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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二章 武备(中)
要说兵强将勇,大周的军人向来有绝对自信。毕竟北方经历数十年纷扰,诸多军将大都纵横沙场多年,恶战无数。莫说郭宁从河北带出的嫡系,就算红袄军旧部,以至各地金军余脉,公平的讲,能在新朝立足的,都曾趟过尸山血海。
这些武人组成的军队,便如筋骨强健的巨人,力大无穷。唯独因为营养亏损,导致体格瘦削。但在大周建立以后,巨量资源倾注下去,便自然而然地肌肉充足,愈发壮硕如山。
尹昌平日里时常校阅开封府诸军,对各地兵马也有了解。他说南京路的四万大军里,能有两千名堪与孟珙相较的箭术好手,有那么一点吹嘘成分,却也差不太多。
毕竟大周是勃兴之国,周军将士看南朝,便如当年雄踞中原的大宋看南唐。那句赫赫有名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也是许多周军将士所思所想。
大周建立以来,因为贸易收入的加持,已经在军队里制造出了许多富翁。但能得到此等富贵的,毕竟还是职位较高的将领们,普通将士们也有好处,却无不想要立功,以赢取更大的富贵。
他们的目标,自然只有南朝宋国。所以尹昌能有这样的胆量,并非一意孤行,某种程度上讲,也是相当部分南方周军将士人同此心。
说到这里,尹昌索性放开了胸怀,继续道:“李郎中,我在开封三年,不是干吃白饭的。这三年里,南朝各路各军的情形,我们哪有不知道的?便如你请来这位赵方赵大使,他在南朝边疆帅臣里,算是极有才能的一个了,我们对他,也不敢少了防备。可是你知道他这几年,参与了与我方的几门生意?你又知道,他手里捞了多少钱财?”
“愿闻其详。”
“茶、酒、盐、瓷、药材,至少五个大项,此人都有插手。为此还挪用了大量南朝宋国拨付的军饷以作回易。光是去年一年里,他在这上头赚到的钱财就不下四十万贯!”
说到这里,尹昌看看李云神色。见李云毫不惊讶,他眼珠一转,便明端的。
“是了。李郎中,这自然瞒不过你。毕竟和南朝做生意的那些商行,十有八九背后都站着你们左右司。甚至赵方此来,多半也是为了和你谈生意吧!”
“咳咳,荆湖等地,自是鱼米之乡,产出富饶。与他们往来,我大周也有利可图。”
“那是自然。你李郎中的生意手段,我们都久仰了。但眼下只说那赵方……这赵方名为帅臣,毕竟是个文人,和我们这些靠刀剑过日子的,不是一回事。你猜,这厮拿着每年四十万贯的好处,还能有多少心思在打仗上?你猜他每年金山银海落袋,底下人究竟能落到什么?底下的普通兵将都能和他一条心么?”
说到这里,尹昌抬手指了指芦棚上那个神色严肃的年轻人:“宋人不软弱?赵方不软弱?还是这个叫孟珙的小子不软弱?他们凭什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一会儿就能知道了。”
李云应了句,也抬起手。他向那芦棚挥了挥手,很快引起了孟珙的注意。孟珙弯下腰,向赵方说了几句。赵方随即露出喜色,站起身来,向李云略颔首。
李云加快脚步,往那芦棚走去,尹昌举步跟上。
此时戏班上下眼见芦棚中人没生出什么新的幺蛾子,便壮着胆子继续演下去。悠扬曲声再度响起,迅速吸引了观众的注意。
李云等人很快就越出人群,登上芦棚。芦棚很大,二层的楼梯口,挂着两盏没点起的琉璃灯。李云走上阶梯的时候,赵方已经在这里恭候。
大周的左右司郎中,同时也是活跃在大宋临安行在之人,在大宋的宰相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这样的人物,一身牵扯了周宋两国太多的权贵,又代表了太多隐藏在水面下的利益。这利益之大,
已经凌驾于两***政关系之上,就连身为京湖制置大使的赵方也身处其中、深得其利,不得不对李云格外客气了。
赵方很客气,李云的态度则似乎严肃了点。他的脸上没什么笑容,神情里甚至还带着点疑虑。
没落座寒暄,也没互通姓名,李云直接就道:“去年,年前,我都邀请过赵大使来开封做客。那两次,赵大使都回绝了,我本以为,这次在开封,还是会见到勉之先生或者扈将军。”
勉之先生指的是湖北转运判官游九功,扈将军指的是鄂州兵马都统扈再兴。这两人,都是赵方的得力助手,而且很显然,也都深度参与了赵方和李云之间的生意往来。
尹昌忍不住冷哼一声,心想:“左右司的人,手伸得实在够长。”
赵方只作不闻,微笑道:“这一次需要通报的,是过去三年里,两家回易往来带给我方的重要成果。我思前想后,非得自家来一趟,才显得尊重贵国、贵方的付出。”
李云叹了口气:“不瞒赵大使,我今早才赶到开封,手头另外还有些事,本来没多想这次会面。总觉得,两家合作多次,已经成了朋友,今番可以畅饮美酒,好好叙一叙交情。”
“此亦我所愿也。”赵方文绉绉地道。
李云摇头:“不,不。赵大使亲自前来,绝不是为了交情。我估摸着,你通报之事,对于我大周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
赵方轻笑几声:“李郎中,你可完全猜错了。这一桩事,对你我两家的合作,绝对是好事。请看……”
说着,他从泡袖里取出一封卷轴,将之在桌面上铺开。
李云和尹昌同时向前半步探看,只见这卷轴上描画的,居然是南朝宋国京湖三路的地理。尤其在逼近两国边境的枣阳一带,着笔墨尤多。
“这是?”
“过去三年里,我方在枣阳修筑平虏堰。平虏堰自枣阳城至军西十八里,由八叠河经渐水侧,水跨九阜,建通天槽八十有三丈,溉田九千顷,立十庄三辖,使军民分屯,去年收八十万石,今年更多。做成这件事,靠的自然是咱们两家生意兴隆,前前后后到我手里的数十万贯钱财,都已经着落在这一带了。”
也许是被勾起了辛苦回忆,说到这里,赵方叹了口气,感慨地说道:“要在贵方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经营起这么大一处基业,着实艰难。好在贵方给的钱财很丰厚,我以此驱使下属们办事的底气就足。前前后后折腾了许久,到这会儿总算底定……”
如此规模的屯田,动用的民力不知道有多少,何况枣阳距离大周边境才多远?虽说隔着桐柏山的余脉,可是从新野到枣阳,快马奔驰不过大半天的事情。周军哨探秘谍的日常往来,压根不觉得有任何阻碍。
可是,在赵方主动说起之前,无论是左右司的探报,还是南京统军司下属的侦骑,全都没有提起此事。这么大的工程,真就被赵方完全瞒下来了!
李云和尹昌全都脸色一沉。
赵方继续道:“以这片屯田和附属的十三处军事堡垒为基础,枣阳的忠顺军,已经扩军到了原来的三倍;武器甲胄的配备数量,则是原先的五倍。对了,自贵国东北内地购买的战马数千匹,也都精良。我来此,便是想请李郎中将这个消息代为转告贵国的南京统军司、蔡州镇南军节度使司,免得贵国误判了局势,徒然在桐柏山深处浪掷贵方将士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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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三章 武备(下)
芦棚里静了一阵子。
外界观众们仍在看着院本演出,这会儿故事到了大周皇帝郭宁纵马入阵。各类院本戏目演到自家的传奇皇帝,俱都用心,此刻饰演郭宁的,便是这个行院班子里有名的艺人,扮相威风,一举一动也洒脱好看,观众们连声喝彩,已经忘了方才的小小插曲。
孟珙站在赵方的身后,看一看李云若有所思的神色,再看看尹昌铁青的脸,有点得意。
枣阳是孟家几代经营的地盘。孟珙的祖父孟林离开军队以后就定居在此,用岳鄂王所授的兵法部勒本地百姓壮勇,使之能在乱世中自保。数十年来,依附孟氏的百姓足有数万人。
孟珙的父亲孟宗政自幼豪伟,有胆略,从开禧年间出没疆场,十数载里威名赫赫,孟宗政的十个儿子也都各有所长,共同将枣阳建设成了一座强有力的军镇,抵在北军必经之路上。
周宋两国既是伯侄之国,也是敌国。这个“敌”,指的不是敌对,而是国势足堪匹敌的意思。既然国势匹敌,两家就少不了彼此称量,而枣阳孟氏的忠顺军,每回都是南朝的急先锋,同时也是阻止北方势力向南渗透的一面大盾。
随着枣阳城外平虏堰的完工,孟氏忠顺军的力量说翻了两番也不为过。而这巨大的变化,北方周军全然被蒙在鼓里。
孟珙已经想象得出,今日散会后,得知这个消息的各部周军都要重新调度,一场又一场忙乱下来,新年肯定过不安稳,心里肯定憋屈,之后一年半载里,因为宋军在调度上的便利,周军应对起来,也必然焦头烂额。
“原来如此……”
先开口的是尹昌:“贵方的人手调度,其实一直就有端倪。不过,此前赵大使你到处吹嘘,说要在江陵重修五代荆南高氏所筑的上中下三海,并设八堰聚水,以为遏敌之计……我们都以为,那些人财物力,是投向江陵府了。”
“江陵府一面阻江,三面平陆,北军铁骑南下,无法抵挡。所以,需要以水代兵,水势四合,高可注而下,卑可限戎马。这是江陵府数代主政之人的想法,赵大使你决意将之实现,乃是顺理成章。但这些布设,归根到底,都是模仿贵国当年在河北以水代兵的老套路,铁骑纵横往来,有千百种办法绕开。这些水泽放在我们眼里,全然无用。”
说到这里,尹昌摇了摇头:“故而我方的探子和我们这些将帅,都只将此当作笑话,彻底疏忽了隐藏其后的内容。”
“枣阳方向呢?”李云问道。
“至于枣阳方向,忠顺军这几年和我方的蔡州镇南军对上,忠顺军的孟宗政和镇南军的燕宁,两家各施本领,在桐柏山里倒也闹腾得有趣。不相干的众将只当个乐子看,而相关的众将也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山区,只当枣阳周边的消息阻断,是为了掩盖忠顺军针对山间对峙的调度。不少将校因此嘲笑宋人小题大做,竟那么紧张一点小小冲突,也有人说,燕宁和孟宗政两个,果然是土豪和土豪能对上眼……”
说到这里,尹昌忍不住叹气。
一个小小的屯田区,外带几个军事堡垒,算不得什么大难题。真要两国开战,大周以万马南下,便是十个、百个平虏堰也能踏平。对此尹昌有绝对的信心。关键是,宋人居然保有这种办成机密大事的能力。
周宋两家在贸易上的往来密切,随之在军事政治上,两家都很难向对方保密。尹昌就一向觉得,自己看南方宋军动向宛如反掌观纹,绝无半点遗漏。但宋人居然悄无声息地贴着边境实现了如此规模的兴造?
这可不是三五十人在桐柏山里的渗透!这至少动用数千甚至上万民伕,还得本地百姓全力配合才行!这么多人的动作,这么长时间的工程,大周事前一点都不知道!
此等本事用在防御,会使大军南下的路途上全无征兆地遭遇关隘、堡垒、城寨。就算尹昌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宋人若将此本事用在进攻呢?
如果赵方不是贴着边境聚集上万民伕砌墙垒土,而是聚集数万军队呢?
当然,若数万军队集结,若大周的探子迟迟发现不了,那相关人等都可以引刀自尽了。可如果宋人用不着瞒数年数月,只要瞒数日呢?
枣阳城外的平虏堰,已经证明宋人有这个能力。无论大周意欲如何,至少京湖三路的宋军,可以发动隐蔽且威力十足的反击!
赵方适才也说了,因为有屯田区的支撑,忠顺军的规模已经扩大三倍,并且军中还有从北方购买的大量马匹。如果他们猝然进攻,邓州武胜军和蔡州镇南军该怎么应对?如果他们另有进攻的方向,开封府是不是得赶紧南调兵马,去查遗堵漏?
如果两家厮杀,己方还需聚兵,宋人却能顶着你的脸,老大的耳刮子直接往死里扇……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周军这眼前亏,是吃定了。
最可笑的是,宋人能将己方武备提升到这程度,离不开巨额钱财支撑。而这钱财,还是从大周这里赚的!
尹昌心中火气,忍不住骂道:“整天想着捞钱,捞钱,最后养出一群狼崽子来!”
孟珙在旁冷哼了一声:“你这老儿,胡言乱语什么?你说谁是狼崽子?不怕吃小爷一顿拳头吗!”
尹昌此前把南朝的荆鄂都统制和北国的镇南军节度使全都称为土豪,语气里颇有几分玩笑意味。孟珙觉得这是有意挑衅,早就不快,他又看尹昌身着常服,却鼻青脸肿,只道这是刚被李云责打的某个本地官员。
好家伙,这厮被打得眼珠子都快散黄,鼻梁也歪了,嘴还是硬的。大周国的官儿们都这么了得吗?
见孟珙张嘴又要再说,赵方连忙喝道:“休得无礼!你眼前这位,对两家局势如数家珍,可不是寻常人物!”
说着,他端详尹昌两眼,随即施礼:“若我没猜错,是南京尹留守当面。”
“正是尹某人!”尹昌瞥了孟珙一眼,向赵方拱手示意:“赵兄,你这个手下很好斗啊,有意思!”
孟珙身在开封城里,还一会儿射箭、一会儿出言挑衅,胆子委实大到了极处。麾下的小将如此狺狺,至少说明一点,那就是宋国的京湖制置大使绝不软弱。不仅不软弱,还很有强硬的底气。尹昌此前对宋人的判断,恐怕是有点误差的。
李云一直盯着赵方展开的地图,这会儿才直起腰杆:“能在枣阳开辟出如此场面,对大宋是好事。赵大使能全程瞒过了我们,足见手段,功成之后及时通报我们,也足见诚意。好在两家又不曾战阵厮杀,这等都是小事,不足大惊小怪。我只有一处不明白,想要请教。”
“李郎中,请讲。”
“这一整套的屯田水系,唤作平虏堰……”李云用手指戳一戳地图上的平虏堰的三个字:“却不知,贵方要平的是什么虏?”
“自然是与我大宋为邻,时刻砥砺爪牙的北虏!”孟珙叫道。
“嘿!”尹昌怒极反笑。
李云眼神一闪:“你说的该不会是我们吧?赵大使,这话不对。我们是汉人,不是北虏。”
第九百三十四章 北虏(上)
赵方摇了摇头,又点一点头:“李郎中,南北两家的生意往来是一回事,但有些彼此的评价,没必要因为生意而作假。放在我大宋军民百姓眼里,你们纵然有汉人的身份,却是五代时狼虎之兵的后裔,是凶横残暴的武夫当权。你们不是北虏,谁是?”
“武夫当权,就是虏?”李云哑然失笑。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便是武夫出身,如今蒙陛下所赐,手头多少有点权位。我是虏么?”
他又指尹昌:“南京尹留守,读过济南府的州学,文武双全,奈何现在手里带着几万兵马……他是虏么?”
“武夫当权,就是虏?”
李云又点了点赵方:“赵大使,你手中的权柄如何?你手下那些骄兵悍将的权柄如何?你身后这个姓孟的小伙子,应当是你很看好的年轻人,再过数年,他会踏上仕途么?他会掌握权柄么?到那时候,他是虏么?”
赵方也笑:“李郎中,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皇宋有皇宋的忌讳,有不可逾约的是非。这上头,何必去纠结。”
李云还是冷笑了几声,随手拿了桌上一盏酒水,仰脖子一饮而尽。
其实较之于两家合作的利益,区区一个屯田区的命名,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平虏云云,固然有点轻蔑;大周设在南京路的军镇或曰镇南,或曰平南,一样的虎视眈眈。
何况以大宋一贯以来的脾性,嘴上说着什么平虏扫北,也就只在嘴上说说。从八十年前矢志恢复河山的岳爷爷算起,当真把这个目标落到实处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开禧北伐失败以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所有人的心都寒了。
但李云偏要纠结一下,皆因纠结了以后,能让尹昌这种满心以为宋人软弱的边疆重臣搞清楚,宋人对大周真正的心结在哪里。
大周这些年来,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渗透南方,拉拢南方的诸多贵戚重臣,安排了无数一同发财的渠道,尹昌因此觉得,己方一旦动手,必能摧枯拉朽,但大周的中枢却有一种观点是:如果起兵南下,很可能遭到宋人拼死反抗。
赵方没有正面回答李云的责问,但他的话就告诉了众人,这原因在哪里。
站在大周的角度,大周朝的建立是在女真本族的武力急剧衰退时,由汉人的武力继之而起,进而取而代之的结果。大周立国的根本,在于原本屈身于底层,却实际上群英辈出的汉儿鹰犬。大周朝无疑是个汉人政权,而且是一举推翻金虏百年统治,恢复汉家江山的正统政权。
早前有人认为,大周朝里留用了许多女真和契丹族的臣子,就算为了优容他们,朝廷也不会刻意强调这一点。但数年下来,朝廷虽不刻意强调,随着礼仪、体例一点点完善下来,很多事情早就不言而喻。
大周的臣子们无论是汉儿还是北族,全都认可汉儿们在这个政权中的核心和主导地位,很多女真人已经开始把女真姓氏改为汉姓,刻意摆脱自家女真人的身份。契丹人对此,倒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但几个比较知名的契丹大族,都因为当朝宰相耶律楚材的号召,在文治上头很下了功夫。在新朝科考中,连着涌现了好些温文儒雅的学士。
对这等诸族俯首称臣的局面,女真人和契丹人们有自己的解释。
最主流的一种,依然出于耶律楚材之手。说的是汉家本为中原之主,自汉唐以来就是各族的兄长和共主,过去这些年太阿倒持,主要是因为南朝宋国的赵官家们一代代都是废物,生生把汉人的地位给搞砸了。
直到定海军郭节度继五代时郭周之业,以手中强兵猛将横扫中原,连北方的蒙古大汗都不是对手,这样一支兵马,自然不可能屈居异族之下,也难免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大
周取代打进的过程,难免要杀人,难免令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身受痛苦,但各族且受着。皆因这是拨百年之乱,反于千载之正,合情合理,合乎大势所趋,衮衮诸公不可不察也。
这种说法,既给了异族一定的体面,也实实在在地重申了大周的武力强盛,提醒北族各部,向强者俯首是他们本来的传统。所以,这说法传播得非常之快,接受的人群非常之多,俨然将成为官方正统,要载入史册了。
放在大周境内,这种说法之下唯一吃亏的,就是南朝宋国赵氏官家的风评持续被害。除了那位一条杆棒打下四百军州的开国太祖皇帝幸免,太宗、真宗以后一代代皇帝都被贬低成了废物和蠢货。尤其是丢弃北方和中原疆土,使亿万百姓沦入异族之手的那几位,最近都有专门嘲笑他们的院本在演出了。
与之相对的,在大宋这边,也有针对大周的政治宣传。
这一类政治宣传,几乎全都反复强调北方武人集团的凶悍,并顺水推舟,将大周拟于五代时候那些以兵强马壮成事的武人方镇……这说法,实则助长了大周军队的威风,甚至隐约响应了大周的政治宣传,把大周和五代之周联系到了一处,掩去了南朝文人对北方草台班子的讥讽。
但宋国一直不断地这么做,皆因这种宣传打在了大周的软肋上。
这个软肋,并非大周自以为的软肋,而是许多宋***民眼里大周的软肋,是大宋军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一点。
自古以来,文治与武功难以并存,而武人难行文治。所谓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又所谓逆取顺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南朝宋国沿袭五代,而五代政局的最大特质,是暴虐残杀成性,其政治风气的败坏,流毒贻害之深之广,实为史册所罕见。对此,宋时的有识之士多有加以分析的。
到现在,宋***民普遍都认为,此局面殆因五代政权主要建立在军事将领之手,而这批武夫悍将的横行暴虐,较诸唐末大混乱不遑多让,遂使民众疾苦日甚,中原、河北乃至江南各地白骨蔽野,荆棘弥望、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热之苦,时隔数百年,那血淋淋的记录依旧令人骇然惊恐,简直无法想象。
大宋的太祖皇帝登基以后,曾对宰相赵普说:“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
在大宋开国之君的眼里,就算百多个治理地方的儒臣全都是***的卑鄙小人,对百姓造成的祸害,也及不上一个藩镇武夫。宋太祖这段话,并非对武人的污蔑,而是铁一样的,用鲜血证明过无数次的事实。
皇帝两害相权,怎么选择?
士大夫和天下百姓承受了上百年的武夫之害,几乎家家都有人因此而死,几乎人人都是那种可怕世道里残存的幸运儿。他们会怎么看待武夫掌权?
所以大宋立国以来,始终竭尽全力地压制武夫,抑制军权,以至于把自家新生的皇朝生生阉割成了温顺软弱的猪羊。
这其中,固然有宋国历代皇帝务求集权,以保障皇权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整个大宋天下,无论皇族、文臣还是普通百姓,都绝对承受不了又一次武夫乱国的悲剧。为了阻止血腥到极点的五代乱世重现,他们觉得,任何代价都可以承受。
五代武人之祸,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按说那种可怕的记忆应该淡漠,在不断承受对外战争失败的羞辱以后,宋国内部,该有点尚武精神生出来了。
可惜,有,但是不多。
因为残酷的现实,依然在不断提醒宋人,告诉他们武人掌权的可怕。最近一次,就发生在北方的金国。一群来自草莽的溃兵,居然可以凭借武力夺取政权,生生地把天下大国改天换地。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强盛的金国虚弱不堪,以至于北方草原的***几度入侵,前后数载,兵荒马乱,周军、金军、蒙古军纵横来去,遭到劫难的军州岂止数十上百?在战乱中死去的人呢,又岂止数十万上百万?
如此惨痛的场景,就发生在大宋身旁,就在近在咫尺的这张卧榻上。叫宋人怎么看待?
大宋朝堂上的宰执,可以出于巩固自身权位的需要,与大周打得火热。反正这是大宋立国以来的传统了。
大宋行在里里外外的权贵,可以为了金山银海,与大周的商队密切合作。反正千里为官只为财,先把钱赚了,其它一切都好说。
但如果北方试图用武力改变局势,无数宋人都会因此惊恐暴跳。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武夫当国的可怕局面再临,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数百年来流传不断的梦魇再现。
于是,哪怕宋人作为一个整体再怎么孱弱,总会有人跳出来,向着他们心中邪恶的北虏展开猛烈反抗。
在京湖三路,有这种决心和能力的人以赵方为首,在其他各地一定还有很多。南朝富庶,在籍的人丁足有五千余万。便是十个里头出一个反抗之人,那也堪为五百万人的汪洋大海,岂是易与的?
第九百三十五章 北虏(中)
李云东奔西走,到处忙着他的生意,而徐瑨则受皇帝所命,在大兴府和天津府两地,执行了一场小规模的整肃。
与此同时,中都大兴府里的官员们,一边忙着年末年初的繁杂事务,一边安排出征军队凯旋时的献俘庆功仪式,另外还有皇亲的迁葬、祭祀等事。这两桩事关系到国家的体面,万万轻忽不得,更是儒臣们藉以表现才干的重要途径,所以也聚集了许多人的视线。
可惜的是,他们虽然个个抖擞精神,在宗庙、礼乐、制度等方面大显身手,要竭力展现大国的法度,述汉唐之威仪;可一整套仪式的主角,大周皇帝郭宁本人却始终留在天津府。
皇帝还派人传话过来说:仪典务必质朴,流程也千万莫要复杂,此前的彩排,郭某人就不到场了,正式仪式举办的时候,我必到场。
此话一出,等若杜绝了一切大操大办的可能。如果做得太过,仪式流程繁复了,使皇帝到场后举止失措为人所笑,责任算谁的?谁又担当得起?
朝堂某些角落里,一度过度喧闹的气氛,几乎瞬间就复归平静,而郭宁在天津府,倒是过了几天安闲日子。
这一日里,耶律楚材因公务来到天津府,郭宁在行宫内苑设了小宴,请耶律楚材做客。另外,又请了几位当年在河北塘泺立营时的亲密伙伴作陪。
内苑的这处楼宇,甚是宽敞明亮,席间众人的心情也不错。
吃喝闲聊的时候,耶律楚材从本方儒臣的关注点,说到了他们的学问源流,随口点评几句,又转到了南朝文臣们的相似作派。在这上头,耶律楚材的功底胜过郭宁等武人太多了,他侃侃而谈,听者唯有连连点头的份。
随即郭宁说道,左右司和录事司放到南朝的探子,也多有类似回报。说宋人推崇的儒学,还杂糅了佛道的学问,不再似“学”而近趋于“教”,百姓对此深信不疑者,往往同时也重文轻武,视武人当国为乱世之源,这极大削弱了大周自称承袭自五代正统的政治影响力,未免叫人无奈。
耶律楚材颔首:
“宋人的心态,终究和我中原百姓大不相同。宋国以文治统御万民,极度鄙薄武备的做法坚持了两百多年,已经深入人心,便是垂髫小儿也知东华门外得临轩唱名的是好男儿,胜过沙场破敌的武夫千万倍。这一套虽说不能用在与大国争衡,却也实实在在地维系了宋国治下万民的安稳生计,不得不说,有其道理在。”
说到这里,他侧身看看正在快活吃喝的骆和尚,微笑道:“在宋人眼里,把我们当作北虏,以为我们粗野凶暴的,始终还是主流。说不定,在宋国的当权者眼里,他们与我们的巨额贸易,便是养肥陛下麾下诸多猛虎的肥肉。猛虎们吃饱喝足了,总有试图挣脱锁链的时候。那么,宋人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看着北方强权内部倾轧不休,自取其死了。”
大周的军区设置,为北方三个招讨司和南方三个统军司并列。骆和尚以元帅身份出任山东统军使,掌控着定海军起家的根据地,掌握大周朝三分之一的南线兵力,并直接面对南朝的核心区域、核心武力,可谓位高权重。他身上的官职和爵位,也早已经长得二三十字容不下了。
但骆和尚此时模样,好像和当年那个占山为王的耿直和尚没什么区别。
他刚把酒碗放下,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两大盆菜。
一盆红烧的肘子,一盆碳烤的羊腿。肘子色泽红艳,酱汁浓稠,散发着热腾腾的白汽;羊腿表皮酥脆焦黄,只看一眼,就能想到咀嚼时咔嚓咔嚓的轻响,和焦脆与柔嫩混合在齿颊间的快活。
耶律楚材看他的时候,他只随口应道:“肥肉?肥肉好吃!”
郭宁哈哈大笑:“好吃就多吃点。我登基以后,延请的厨子手艺可不一般。
这两个菜,也是专门做了,慰劳大师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好得很!”
骆和尚捋了捋袖子,把两盆大菜直接端到了自己面前:“不瞒你们说,这阵子我在益都军校,可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军校里那几个厨子,多少年了都没长进!”
骆和尚到天津府,自然不是来闲逛的。去年以来,草原上的***们越来越显势弱,而皇帝则越来越密集地巡视北方三个招讨司,流露出将要持续向北方投入资源,并展开军事进取的意图。
山东统军司帐下的武人或者羡慕北方同僚们即将迎来立功受赏的机会,或者私下抱怨,朝廷为什么不在南方有所举措。山东的武人普遍资历深、功劳大,手里的权柄不小,胆子更大。
他们中的某些人也在私下串联,甚至有人意图在边境组织几次较大规模挑衅,以图把皇帝的目光吸引回南线的。
不过,骆和尚看似粗憨,其实是边军探马出身,精细的治军手段一点也不少,心机也很深沉。
就在上个月,他陆陆续续地用各种理由,把这批人抽离本部,聚集到一处,然后扔到了益都军校里,狠狠接受了整个月的封闭训练。
这一个月里,军校由骆和尚亲自负责,所有人不许出入,只有教官们狞笑着,看着许久不来受苦的后辈们,用各种手段狠狠地折磨他们。
这些教官或是军中资深老卒,或是久经考验,但因为伤患或其它原因选择退伍的军官,论军中资历,便是再高一层的将校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拿大。而这些教官只有一个任务,就是逼着学员们苦学军人不得跋扈,不得违背军令,须以服从为天职的道理,把这道理重新烙进自己的脑子里。
大周的武人团体,其力量强盛异常。但郭宁从不刻意打压,甚至一直默许纵容武人们采取点无伤大雅的小办法,为自家团体赢得些利益。
这和南朝宋国对武人的态度截然不同。宋国以文人掌握军权,以层层森严法度钳制武人,乃至在军事布置上,也竭力形成既有宣阃,又有制司;既有制置使,又有安抚使,人人事权俱重,体统彼此牵制的关系。
这是为了使处在中下层的武人将领们彼此缺乏关联和互动,以防止武人们串联,形成覆盖大片防区的大型军镇,联手对抗文官甚至谋反。
大周朝自然没有这方面的考虑。郭宁自己就是最有威望的军队统帅,也是军队里最大派系的天然首领。他所要求的,就是军队上下一心,捏合成一个严密的整体。
对军队里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打仗,郭宁并不害怕,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感。草原上最凶猛,最可靠的猎犬,也难免有向着主人呲牙的时候。作为主人,只需要它们在关键时刻听从指令,并不必太过苛求。
唯有一个底线,那就是必须忠诚,必须牢牢地站定在整个钢铁般的集体里,秉承着唯一的意志行事。
所以,意图纠合人手,在淮南淮北主动发起战争挑衅宋国的那几位,在军校里一定会吃到前所未有的苦头,或许有人会因此退伍,有人会死……就像在天津府闹出人命的那几位一样。郭宁厚待将士,却绝不会宽弛自家立下的法度。
这种统帅对军队的约束力,源自于军人彼此托付性命的信任,源自于军人对强者的服膺,源于各地军校不间断地培养出合乎要求的武人,还不断回炉教诫,更源自于郭宁对军队本身的深刻了解。
这种了解的程度,肯定达不到未雨绸缪,提前解决一切问题的程度,但也足以在问题暴露以后及时应对了。
如果地方将帅如骆和尚这样,有能力有手段,将帅自家就会按照郭宁的事前授意去解决问题;如果地方将帅的资历和名望略显不足,比如南京留守郭仲元这般,郭宁也有足够的工
具和人手,使自己的意图随时贯彻下去。
所以大周的军队,并不会像南朝宋人所想的那样,变成五代时彼此争衡厮杀的军阀。
这其中还有许多缘故,是南朝宋人想不到的。
比如,周军调度军官隶属和服役地点的频率非常高,所以军队中很难形成根深蒂固的山头。寻常将校也很难组织起可信的一伙人,去做违背军令的事。就连尹昌这样的老资格,最终也只能把力气用在军队以外。
又比如,大周是凭借武力击溃无数敌人,才崛起的王朝,周军将士们就算心里的想法多些,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叛乱的程度。宋人以为,用肥肉供养起骄横的武人,能使武人逐渐开始内讧。可在大周无人的眼里,南朝宋国才是最肥的肥肉,反倒是郭宁始终牵着缰绳,不令他们发动南侵。
最重要的保障,便是周宋两国之间,繁荣到令人咋舌的贸易本身。
五代时武人的残暴和割据,缘于残暴和割据能带给他们最大的利益。但对周军将校们而言,最大的利益并非土地,而在于郭宁等人不断组建起的一个个商行和与之相配的庞大贸易网络。
一个叛乱者,或许可以拥兵攫取某座军州,却无法攫取某个商行或者某条贸易线路。此二者必定是附生于整个军人集团或者说大周朝的军事勋贵集团,其环节太多太复杂了,不可能被某一小撮人劫夺。
而结果,就是任何一小撮人哪怕割据了军州,其能动用的人财物力,也不可能及得上整个军事勋贵集团之万一。任何蠢动必然旋起旋灭,大周的武人只能是一个整体。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无非是将己方的尖牙利齿用于何处罢了。
眼下众人考虑的唯一问题是,怎么才能让南朝宋国上下明白,世上并不只有儒生才能治国,而大周的体系自有其立足的本事,绝非五代时候仅以残暴为能的武人政权可比?
郭宁并不觉得,大宋堪为大周的敌手。但凡事预则立,总该想到前头才好。
随着两家在商业上的合作日趋紧密,人员的往来已经从数百上千急速提升。光是一个天津府,日常停泊的宋人商船就不下三五百艘,随船人员几近万数。
按照中枢数人早前的想法,这种密集的交流之下,大周是何等风貌,会自然地流传到南朝。大周的武威、大周的昂扬之气,也能被宋人感受到。可是,这或许还不够?
郭宁隐约记得,将近千载以后,有狼狈丧失中原的政权局促于东南小岛数十载。眼看着新生的中原政权强过百倍,小岛上的民众犹自抱残守缺,拢着他们那点得意之处死也不放。
区区小岛犹自如此,宋国与之相比,可大得太多。
不提南朝的官儿,普通宋人脑海里根深蒂固的东西,显然没有因为两方的交流而动摇,贸易线上活跃的那批人,也远远影响不到大宋国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们。所以大周在他们眼中愈强盛,就愈会激发起他们的警惕心和抵抗情绪,就愈会促使他们坚定不移地扞卫自己那一套。
如之奈何?
耶律楚材忽然笑了:“臣有一计,当可徐徐扭转这一局面。不过,须得陛下和将士们,让出点好处来。”
郭宁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计?”
第九百三十六章 北虏(下)
“陛下请看,这是臣写的条陈。”耶律楚材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递给郭宁。
骆和尚咀嚼菜肴的动作微微一顿,心里有些佩服地道:“这契丹人真能摸准郭六郎的脾性。”
骆和尚是郭宁的故交,两人同为微末小卒时,不下十次的彼此救助,在刀尖上凝下惺惺相惜的情谊。若没有骆和尚,郭宁早就已经死了五六回,反之也是一样。两人彼此的了解和信任,都非常之深。
正因深刻了解郭宁,骆和尚也就格外鲜明地感到郭宁的变化。从河北塘泺间崛起的郭宁论勇猛好斗,与先前一般无二;论深沉大略,比原先强了百倍千倍。
但骆和尚几乎从不考虑这个问题,因为郭宁的成长对塘泊里每个溃兵都是好事,既然是好事,何必纠结。
与此同时,耶律楚材注意到了骆和尚的表情。
他只当没看到,殷勤地替郭宁打开条陈,请皇帝先看目录。
耶律楚材在数年前,曾经隐晦地询问过骆和尚,向他打探郭宁在河北的经历。根据骆和尚和其他几名定海军中老资格的回答,耶律楚材认为,郭宁部众离散,屈身潜藏河北的那阵子,必定师从于一位极其博学多闻的尊长,遂得以巨大的长进;而这位尊长,很可能是靖康以后流落到金国北疆的宋人高士。
受到这位高士的影响,郭宁对自家幽燕出身的认定甚是淡漠。比如郭宁从来不曾用这数百年来常见的“燕人”、“燕民”来自称,而是始终自认为“汉人”或“汉儿”。
另一方面,郭宁称呼南朝宋人的时候,也几乎不用通常的“南人”或“南蛮”。可见在郭宁眼里,北方的汉人与南朝宋国之民实为不可分割的一体。
由此也可推定,那高士绝非如今蜗居江表的南朝宋人,而是早年几乎匡合九州的大宋之遗民。
皇帝心里深植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有利有弊。
其利,在于皇帝绝不会容忍汉人南北两分的局面,耶律楚材必定能看到大周一统天下。其弊在于,皇帝对待南朝宋人,似乎过于仁慈了一点,明明坐拥巨大的军事优势,但却全然无意用持续的军事行动压制南朝或者给南朝放血。
这倒不是妇人之仁,而是皇帝的某种执念。耶律楚材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并不打算简单地靠铁蹄南下。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如果只是靠武力杀个人头滚滚,把敢于反对的人踏成肉泥,那大周和草原上的***就没了区别。
皇帝更感兴趣的,是按部就班地建设大周,使大周的强盛,大周民众的富庶凌驾于宋国之上。直到大宋自家摇摇欲坠,大周只消轻点一指,一切水到渠成。
这个目标不可能公开宣称,因为这对武人们来说,实在太不耐烦。所以皇帝才需要不断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力求勒住缰绳,压制住猛兽嗜血的本能。
按耶律楚材的想法,大周对着南朝,完全可以表现得更有侵略性,但眼前的局面也没什么不好。皇帝每次提到南朝人对大周的蔑视和误解,总会特别不满意,甚至有些敏感过头……这正是耶律楚材可以插手解决的事。
宋人把大周看成是粗野不堪的虏人之国、武夫之国,认为可以用来自于北方的经济利益充实自己,进而扩充出能与北方对抗的武备。
实际上,大周确实是武人政权,也确实仰赖自身的武力。这是大周的国本,不会动摇,但不是说大周只有武力。凭着中原和北方广阔疆域和亿兆百姓,大周的夹袋里有的是办法用以充实自身,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展现出欣欣向荣的姿态,让宋人无话可说。
这其中,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就是耶律楚材在条陈里说的内容:自明年起,从东北内地的盖州、复州,到关中凤翔路的秦州,一口气开设十四处口岸,大规模地引入南朝的人力和财力。
郭宁擦了擦手,翻了几页条陈,问道:“从南朝招募商贾,是个好主意。多些竞争,也免得咱们的官豪商贾赚惯了钱,还要盘剥百姓。不过,放手从南朝招募人丁?让这些人用脚说话,用前所未有的人口迁移,来证明大周之政优于宋国?晋卿,我倒不是担心什么,可是南朝富庶胜我,宋人百姓会愿意到中原、北方混饭吃么?这些人来了以后,又真有这么多的饭给他们吃?”
边上骆和尚闷闷道:“不仅得吃饱,还得吃好,怕是不那么容易。”
耶律楚材向骆和尚微微颔首,探手替郭宁又翻过一页:“今年头上还没把握,但明年一定可以。”
郭宁端详条陈内容,片刻后颔首:“果然如此的话,值得试一试……这条陈且放我这里,容我细细研读。来,吃菜,吃菜。”
外人讥讽大周,总说大周政权有褪不去的草台班子气息。虽说朝堂上省部堂皇,但真正参与决断大政的,始终都是皇帝身边的若干亲信班底。而许多影响深远的政务,也往往是在饭桌上讨论决定的。
嘉定十二年春。
南朝宋国,抚州临川。
陈良甫站在拟岘台旁的土岗,眺望左近的田地。
宋国江南西路的抚州临川城,始建于五代时的大豪危全讽,此后数百年,有二晏、曾巩、王荆公、陆象山等人诞生在此地,堪称地灵人杰。
抚州也是出良医良药的地方。象山先生的兄弟陆九叙,就是有名的药商。有家底的从事药业,而族中贫困的,往往学医。
陈良甫便是先前大周商船往来福州时,随同王二百南下的那个船医。他的本名唤作陈自明,字良甫。
两年前,他在庆元府访求医方时遭逢不测,身边没了钱财,一时穷困,这才应了海商的邀请,做了两年船医。他在抚州当地,其实拿手的是妇科,行船两年,倒也练出了不错的外科本事,尤其擅长治疗金创和痈疽。
这会儿,是陈自明时隔两年回到家乡。因为海上风霜,他原本文弱的面容,变得粗砺了些,颌下还蓄了一把胡子,显得比实际年龄要成熟。
南朝宋国的抚州,景色与北国漠南同名的那个抚州全然不同。正逢春光灿烂,山水滴翠,不远处的青云岭仿佛漂浮在绿色大海中的一片碧玉,令人心旷神怡。
可陪伴在陈自明身边的数人,却个个神色惨澹,眼睛有点发红。
“去年和前年,连着天寒,每亩一石的定额,大家都承受不起,何况还有事例钱和堪合钱,身丁钱和役钱也能少,更不消说地方上大斗、大斛、预借、重催、义仓等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对了,兄长,年初的时候,兴元府那里有军士张福、莫简等人聚众数千造反,朝廷调兵平叛,又得加征钱粮……”
说话的,是陈自明的堂弟陈自新。他没戴帽子,也没头巾,就用一根旧布束发,身上的袍服打了四五个补丁,脏得看不清颜色。
明明是个书生,生生把日子过得比泥腿子还落魄,陈自明见这堂弟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打断他的话问道:
“灾年隔三差五都有,没什么新鲜的。川中兵马厮杀,又和我们江南有什么关系?”
陈自新一迭连声叫苦:“川中打起了仗,北虏又兵强马壮,我们江南西路免不了要支移粮秣!若不愿移近输远,就得额外缴纳地里脚钱,每一石粮,额外加收四斗!”
兴元府的兵士造反,自有利州路去支应平叛所需;便是规模再大,后头两川四路盯着。何况川蜀以外还有京湖呢,何至于就需要江南西路支移粮秣?
退一万步讲,就算北虏压境,京湖三路自顾不暇,江南非得支移,地里脚钱怎么就多到每一石加收四斗?早年陈自明不是没交过地里脚钱,那才每斗四五文,如今折算成每石加收四斗,按着今年的粮价来算,翻了足足二十倍!
这根本是胡扯,是地方胥吏在明抢了。不说别的,光是这点地里脚钱,就能把家境不那么宽裕,或者佃田不多的农人活活逼死!
不用猜,村里一定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死了。活下来的人,也很难说能支撑多久。否则这些个亲戚,断不至于在临川城外堵着自己,觍着脸求救。
陈自明叹了口气:“所以,你们都把田卖了?”
众人也叹气:“卖了,卖给了妙法寺。”
妙法寺是本地的大佛寺,寺里的和尚同时也是替本地几家大豪办事的得力忠犬。听说本地几家贩药的大商,如今很有身家,个个都热衷于买田买地。他们既然驱动妙法寺出面,乡里百姓不卖也得卖了。
“什么价?”
“买卖用的是便钱会子,每亩八百九十文。”
陈自明胸口一股气上来,简直头晕。八百九十文,还是便钱会子。这等于被抢掠了第二遍,棺材板都买不起了……怪不得一个个都面黄肌瘦成这样!
眼前这些人,都是陈自明知根知底的亲友近邻。就他们手里那点田产换来的会子,恐怕支撑到现在,已经山穷水尽。若不是自己回乡的消息,给他们平添了点盼头,这会儿他们就得去乞讨、逃荒了!
陈自明面色沉重,却不言语。
包括陈自新在内,十数人没敢言语。有人眼巴巴地看着他,勉强挤出讨好的笑容;有人翕动嘴唇,想说话不知该说什么;有人满脸羞愧,却又不得不这么等着;也有人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头也不抬。
陈自明把胸前一个褡裢解了下来,放在面前的地面,慢慢打开:“这两年里,我在海上往来,攒了点钱。本来应该更多些,可我另外买了些北方的药材,耗去了大头。这样,每家二十贯且拿着,等我贩了药,得了价钱,再议后头的事。”
众人大喜,纷纷夸赞,瞬间围拢上来,把钱财给分了。
第九百三十七章 穷迫(上)
一般来说,主攻妇科的医生和年轻妇人往来的多,所以通常都年高德劭,最好白须飘飘,颤颤巍巍。这样能让惯常封闭的乡里居民觉得放心些。
陈自明却是个例外,他相貌堂堂,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因为父祖两代行医,所以在地方上很有名望,也得人信赖。陈自明本人痴迷医术,有时候干脆不靠着看病赚钱,收取的费用很低,甚至对穷困的家庭免费,名声当然是极好。
过去两年里他不在抚州,乡人颇觉不便,前些日子他托人传信说即将回来,翘首以朌的人很多。
陈自明离了临川,往自家乡间的院落去,短短十几里地,先后被好几拨人拦住。每一拨人都是打着欢迎的名义,到最后又几乎每一拨人都在含蓄求问,陈家大郎这两年闯荡,手头可有余钱,能不能接济下湘里乡亲。
这局面让人觉得古怪异常。
陈自明去年秋天辞别了上海行的东家,一路溯江回乡,沿途所见,不说两浙路的膏腴之地,大江沿岸的池州、和州、宣州等地,都显得活力很足。陈自明在登岸采买药品的时候,明显能看出来城里的人潮汹涌,新开的商行也多,不少城市开始在城墙以外扩张出新的商业区,容纳越来越多的人口,这和早些年胡马窥江后的萧条感觉完全不同。
他知道,这是南北两朝之间贸易和往来愈发密切的结果,是两个俱都拥有五千万以上在籍户口的大国,忽然打破了隔断数百年的藩篱,开始在各个层面互通有无的结果。
经过临安行在的时候,陈自明听很多人在讨论这局面。有人说这样下去,北方不断渗透南方,而朝野富贵之人无不被利益收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这是女干相史弥远的阴谋;也有人说,北方毕竟是无知虏人,徒然仗着粗野蛮勇,若能依靠贸易,使他们沉浸到富贵温柔里头,数年之内大宋或可不战而胜,足间当朝执政之人的英明睿智。
对这种大政,陈自明全然不懂,他是医生,不是书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细查朝堂大事。他只觉得,这种繁荣景象和他所供职的商行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总是让人有点自豪的。
但这种自豪感,在他抵达抚州,回归熟悉的乡村之后,开始急速消褪。
短短十数里路,就让陈自明体会到了,大宋城市有多么繁荣,乡村就有多么萧条和穷困。
按说江南西路虽不能和两浙相比,也是鱼米之乡,百姓的生活是过得去的。就算不富裕,只要有手有脚,至少吃一口饭没有问题。可这两年里,越来越多的豪商把手伸进乡村,使得原来千年不变的农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起初豪商们只是大量地采买粮食,此举很快提高了粮价,一定程度上,还打击了朝廷名目繁多的籴买取粮之法,无论乡中的富民还是租佃经营的普通农户都得了好处,从事粮食转运贸易的担夫、船户、行商也有分润。
粮食贸易的利益,很快引动许多豪商巨贾,开始在沿江各地大肆并购土地,组成专门向北方出售粮食的田庄。为了抓住北方连年厮杀的机会,尽快获取土地,以产出粮食,带来巨额利益,无数乡村里,土地兼并的速度被大大加快了。本来可能需要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过程,在短短两年里激烈进展,伴随的,则必然是官府与百姓之间、富民与佃农之间的剧烈矛盾,进而诱发出欺诈、掠夺和暴力。
而这只是开始罢了。
因为北方的战乱迅速被大周平定,北方对粮食的需求急速减少,很快代之以茶叶、药材、丝绸等物资。于是许多地方的庄园又纷纷把粮田改为茶园、桑田或者去种植药材。
这个过程中,也同样伴随着权力的博弈,少不了欺诈、掠夺和暴力。
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土地,或者发现自己赖以为生的耕作技能无处发挥,不得不集聚到城市,被纳入到越来繁荣的商业体系里。而留在本地的农人,则不得不面对越来越难得生活。
因为官府和背后有***贵胄支撑的豪商总能取得一致,压力必然则被转移到了底层的百姓身上。当百姓们承担不了这个压力,就不得不求助于借贷或抵挡。
这两项,又恰恰是大宋朝廷或商人的最大财源之一。哪怕官方的“质库”或“谷贷”,一年的利息都要超过五成。一家普通农户在踏上借贷之路以后,几乎不可避免地迎来借新债还旧债、卖地还债乃至卖身还债。
所有这些事情,就在两年里发生。因为发生的太快,朝中大臣们几乎没人感觉到这个变化。因为大宋本来就商业繁荣,许多事情本来就在不断发生,这两年似乎过于密集了点,也不至于让人提起警惕。
就算提起警惕了,大宋也不会作出任何反应。
因为大宋固然富庶,大宋朝廷却积贫许久。大宋的财政上连年亏空,会子不断贬值,经济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是北方五千万人的巨大市场,给大宋的财政续上了命,大宋不能放弃这条命。而贸易上的巨额利益分润,对于绑在这条线上的,以史相为首的无数官员来说,也同样是命。
那么,一件事有百利而唯独一害。承受那害处的人,有什么理由不能坚持下去?
他们又不是士大夫,只是百姓罢了。
大宋与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和百姓治天下。如有必要,苦一苦百姓是理所当然的。这世上的好处本来就不该落在百姓手里;如果百姓都吃得太饱太肥,皇帝吃什么?士大夫怕不得饿着?
道理就是这样的道理,局面就是这样的局面。
于是陈自明在踏进家门之前,就几乎散尽了这两年里赚到的钱财,甚至几株本打算试试移栽的参苗,也被人求了去。说是暂时用来抵当周转,陈自明估计,他是再也别想看到了。
他进门以后,则看到了在自家堂屋里逼债的债主。
怪不得乡里乡亲的那么着急,是担心我把钱财用在自家身上,不够支撑他们呀。
陈自明只得叹气。
这些债主,大都是陈自明的亲戚或熟人。陈自明没什么家底,过去两年奔走在外,他的娘子维持艰难,不免问亲戚熟人借了周转。
眼下各人坐着,脸上都有点期待。陈自明是本地的名医,债主对他不好用强,他家里又没什么浮财,祖辈留下的田地,都几乎换成药,用来给病人治病了。总不见得拆了他家的破房子?债主的日子也不好过,也指望着陈自明早日回来,早日还钱呢。
陈自明一进门,所有债主都是眼一亮。
陈自明的老婆欢喜地跳了起来,前几个月,她就收到陈自明的信,信上说在往来福州和庆元府的船上颇得了好处,不止足够用来还债,还能买几十亩好地。这个消息她死死地瞒住了,没有对任何人讲……就等着这会儿扬眉吐气!
随即他们就看着陈自明站定身形,先把空空如也的褡裢扔在地上,然后解开衣襟、袍袖,还洒脱地跳了两下,示意身上绝无夹带。
他哈哈笑道:“你们慢了一步。路上好几十家人听说我回来,堵着道路求助。我心软,把钱都给他们了。”
债主们脸色顿时难看,陈娘子愣了半晌,发现这真是自家男人做得出来的事,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九百三十八章 穷迫(中)
婆娘的哭声里,有人不快地道:“陈家老大,你这样做,可不算厚道。”
话音未落,边上有人猛扯他一把,几乎将他拉得趔趄。另一人向陈自明拱手,客气地道:
“良甫不必如此,咱们这些人,并非女干滑欺人之辈,你也是知道的。实在是日子难过,非得互相帮衬着走下去才行。早前听说,陈郎中在海上赚了钱财,我们才有点多余的盼头,既然陈郎中已经照顾了别人,我们也没什么说的,这就告辞。”
陈自明出身的这个庄子,叫作陈李庄。那说话客气的,在李氏族人里头辈分甚高,勉强能当族长看,说话也有份量。他既说完,众人转身就走,竟不耽搁。一行人呼啦啦出了正房,离了院子。落在最后的两个,还替陈自明把院门阖上了。
陈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常住在一处的,就只有陈家娘子和陈自明两个尚未及笄的妹妹,再有一个跟随了两代人的老仆。债主们一走,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老仆倒了茶水上来,欣慰地看看陈自明,两个妹子也从后院里出来,给陈自明见礼。
听得自家婆娘犹自抽泣,陈自明扶起她,温和地道:“莫急。这两年我不在,家里用度不趁手,欠些钱粮,算不得大事。我既回来了,总能过日子。”
陈家娘子哭道:“你一去就是两年!家里没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我有多辛苦!我天天都想你回来!”
娘子哭得凄切,陈自明连声抚慰,又牵着娘子的手,殷切地道,娘子瘦了。
忽听娘子压低声音:“你真就什么也没带回家来?”
陈自明再度叹气,大声道:“离了临川城,到庄子才十七里路,前后四五十家人求恳。我能怎么办?我陈良甫手里什么都没了!真的没了!”
这几句话嚷得很响,话音传到了院落外头,隐约听到有人悉悉索索地抱怨,有刷刷的脚步响起。
方才候在家里那几位走得那么利落,原来是躲在墙根底下探听呢。这会儿确定没什么油水可捞,才失望地走了。
陈自明轻声道:“现下确实是囊空如洗,但明日我就去城里……这两年,我在各地奔走,长了点见识,盘算了几个管用的新方子。卖给药局,好歹能换十几贯钱回来。不过……”.Ь
不过十几贯钱也算不得什么。陈自明知道自己的性子,更怀疑这点钱能有多少正经留给家用,十有八九,又要拿去扶贫济困。
说到这里,他摇头问道:“咱们庄子一向日子过得去,怎么就成了这样?这么多人家,家家都撑不住了?”
娘子觉得,丈夫未必真的关心旁人,恐怕还是在隐晦地指责自己持家无方,差点又要落泪。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解释了一通,老仆也在一旁补充。
听完了,陈自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总而言之,就是世道变得太快,普通人无论如何都赶不上趟,而豪门巨胄却有的是办法扒皮拆骨,连带着朝廷胥吏也一日狠似一日。也说不清究竟哪里错了,反正这两年里,花钱越来越容易,朝廷赋税越来越多,大家手里的土地保不住,积蓄一天天的耗尽,眼看着支撑到今年头上,年底很难继续维持。
之所以这么激情地求助陈自明,也是因为乡里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冲着这位出名心善的本地医生下手。若陈自明再晚几个月回来,说不定就有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去临川城甚至更远的隆兴府里卖力气混口饭吃了。
仔细想想,陈自明回乡路上经过那些城池,时常感叹城里的居民愈来愈多,显得繁荣异常。可那些居民为何而来?还不是在农村里难以为继?
陈自明不觉得,城里那些商贾们,会比乡间豪民更有良心。在乡间活不下去的人,是不是一定能在城里混到饭、吃不至于饿死?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除非人们走得远些,一口气奔到江边海畔,吃上南北贸易的饭。但那碗饭又真不容易吃……
他在海上的时候,时常和来自各地的船员打交道。北方的船员,许多都有大周军队的背景,几乎个个手上都有人命;而南方的船员,则不仅仅是船员,有时候也是海盗或者类似成分,遇上北方强人难免吃瘪,但那种凶恶的神情足够吓住陈自明了。只有这样的狠人,才能守得住南北两家贸易线上的金山银海。
陈自明在海上最后的半年里,和几个地位高的船头,尤其是那个叫王二百的山东人混得熟了,彼此谈话没什么顾忌。
听王二百说,中原各地遭到蒙古入侵,大肆屠杀以后,狠狠地伤了元气,时至今日,犹自依托大周的军户、荫户体系,处在缓慢的恢复过程中。而这一大片领土,在财政上只需供应军队,几乎没有别的负担。
大周的财源,几乎完全仰赖于贸易,而在贸易中提供的物资,好几大项都来自于东北或漠南山后等地。那些野蛮部落穷的连根铁钉都没有,拿一件两件锦袍当宝,但他们有的是皮毛、人参、黄金、珍珠、马匹等物产,也有的是不值钱的人力。
无数部落付出人力和物产,获得农具、粮食、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它们陆陆续续发展起来以后,便能继续深入北方,提供更多的物产和财富。
大周以专门的官署,负责扶持这些部落;以专门的强大武力,用来严惩违反规则的部落;最后,又以诸多北方的大城大港,作为贸易的中转环节,用来调配各地的需求和供给,从中赚取更多的利益,用那些利益供养军队和朝廷,稳定巨大的疆域。
王二百对这一整套运作体系甚是自豪,这是他去年上岸,作为船头代表参加培训时学到的,他觉得,这无疑就是大周的兴盛之源。
但陈自明看来,关键并不在大周如何施政。
大周最大的优势,便是其继承的,是女真人瞎搞了几十年、蒙古人痛杀了几百场以后剩下的烂摊子。
大周本身,是个在烂摊子上崛起的凶蛮武人政权。武人何其粗鄙,本来并不该有什么成就。可在这个烂摊子里,汉儿都是斧钺下侥幸偷生之鬼,除了条命,什么都没剩下;异族更都是近乎野兽多过近乎人,他们连命都没有价值,和被驱使的猎犬没啥两样。琇書網
反正他们已经活在地狱里,压根就没有可失去的了。大周无论怎么去做,只要有一丁点的成果,给治下某一部分的百姓带来一点利益,就总比女真人或黑***强些。
说不定那些北人过惯了兵荒马乱的日子,只要一晚上睡醒没有被***的铁蹄踏成肉泥,都会觉得是大周的德政,跪下来高喊几句陛下万岁万万岁。
而那大周皇帝亲信的,包括他的军队、他的商行体系中人整日里吃香喝辣,捞足好处,这也正是武人当国的本色。
陈自明回忆起王二百得意洋洋的面容,想到这个船头在无数场合的古怪表现,想到那许多北人满嘴都是厮杀往事的德行,觉得自己的判断一定没错。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他拒绝了北人继续高薪聘请,转而回乡的原因之一。
大宋则与大周相反。
大宋本来就推崇文教,南渡以后百年,百姓已经习惯了和平,形成了相对稳定、安宁的生活模式。这种模式一旦被打破,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应对,包括朝廷在内。而直面艰难的百姓们,更是惊恐惶惑,乱作一团。
陈自明没法指责他们,总不见得说,大宋的百姓活该去过北人那种苦日子?那种可怕的生活终究只在嘴上传说,眼前乡里乡亲纷纷陷入穷困,眼看快要滑向深渊了,这才是亟待解决的难题。
他自己一路上遭人求援求助,其实也有些惊慌。以至于恍惚觉得,是自己过去两年出游,没能时时刻刻给乡亲们出主意,才导致了现在的困窘局面。
这局面该怎么摆脱?
陈自明一时焦躁。
若在数年前,他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必定是去城里问问官府,看看老爷们是否能高抬贵手。可他出海两年,见识比以前广了许多,知道就算在临安城、庆元府这种地方,底层官吏也半数颟顸无能,半数贪得无厌,别提天高皇帝远的临川了。
就在两个时辰前,临川城里的吏员们听说陈自明从海上归来,一个个羡慕得眼睛发红,连声赞叹说,陈郎中在海上,拿的便是史相公和北面郭官家的钱财,只要尽心,富贵不愁。
好歹他们是拿着朝廷俸禄的,这种作派,能指望什么?
这年头想要过得好些,非得靠自己。而陈自明放眼四顾,愿意做个厚道的雇主,愿意和底下人分享收益的,只有一家。这一家,恰好是陈自明够得着的……
他忽然站起,在厅堂里来回走了两圈。
月前他向商行方面告辞的时候,商行挽留的诚意很足,而且还说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从今年开始,大周所属的多家商行,将会在沿江沿海的十几座城池大举招募人手,全面放开与大宋商贾的合作。这必然会带来更大的贸易利益,使得参与其中的人赚的盆满钵满。
就算陈自明只是个医生,也有施展的地方。
原来大周以草原上的***为大敌,所以在漠南的地盘上,他们开矿、开厂、开荒种地、兴建城池堡垒道路桥梁,全都要用人。这几年大周朝廷不断迁移人口到北面,听说已经陆续迁移了二三十万人,犹嫌不足。
而人丁大量抽调的结果,便是南面各地也都急缺可用的人手,不得不高薪从大宋聘请。
莫说什么炼铁的、铸钱的、印刷的、制瓷制陶的手艺人,或者有本事的账房、会伺弄田地的老农;那都是被人哄抢的。有经验的医生也哪里都缺,无论军队里的医院,各城池里的药局,海上的商队,全都虚位以待。
只要有真本事,每月三五十贯都拿得。便如陈自明,去年他的医术很得赞赏,所以到下半年,简直可以在庆元府的商行驻地横着走。
便是水平差点的,也无妨。河边海畔常见的疾病不过那几种,但凡能照着症状开方子,足能混口饭吃。
所以陈自明要想带着乡里们,把日子过得好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组织他们去北面大周。陈李庄里,像陈自明这样第一流的良医只有一个,但本地毕竟多有从医或者种植药材的。那么多人耳濡目染,稍许脑子聪明点,再临时背一背医术,出去装个野郎中,足够应付北方粗鄙武人了。
想到这里,陈自明下定了决心。
他猛地走出厅堂,又一把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
果然院门外侧还聚集数人,陈自新和李氏族老俱都在内。这些人自然是想候个机会,再探一探陈自明的家底。这样的做法称得上冒犯了,见陈自明猛冲出来,几人纷纷跳起,很有些尴尬。
“我有个主意,足能解了你们所有人的难处。不过,须得有点胆量。”陈自明冷冷地道。
李氏族长吃了一惊,脸色变了:“杀官造反的事,我们可不干。”
陈自新在旁补充:“抢劫钱庄也不行。”
我不过是游学除外两年,和北方武人打交道多了些,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拿了我许多钱财,就这么编排我吗?陈自明忍不住怒骂道:“你们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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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九章 穷迫(下)
数百年的承平之地,民风和饱经风霜的北方大不相同。就算这两年日子过得艰难些,就算素日里百姓们就很熟悉走街串巷那一套,并不会排斥去城里求生……但陈自明直接就说,要去往北人手底下混饭吃,对普通大宋百姓来说,这一步跨的有点大,让人感觉有点突兀。
李氏族长和陈自新两人嘻嘻哈哈地胡扯了几句,过了好一会儿,才响应了陈自明的建议。
李氏族长先告辞,他打算回家细细考虑,庄里有哪些人适合跟着陈自明,出门闯荡。陈自新在院里陪着堂兄说会儿闲话,也打算离开。
堂兄会提出这样的建议,陈自新一点都不惊讶。陈自明自幼学医,很有些走千里路尝百草的劲头,足迹所至动辄数百里,与安居家中的普通人不同。两年前他打算出发去临安,再经庆元府,去南海见识当地风物和药材产出的时候,曾经约了陈自新同行。
但陈自新当时觉得,自从史弥远丞相与北方展开合作,活跃在临安和庆元府等地的船主和巨商,许多都有北方大周的背景。偏偏两淮和京湖等地,大宋的军队又时常与周军对峙,这种军事和经济上的巨大反差,迟早闹出事来。
毕竟北方的武人凶恶异常,保不准哪一天,南北两家闹翻,凡是和北方有所联系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因此他拒绝了堂兄的邀请,留在家乡。
此后两载,他曾收到堂兄的信件,讲述自己被大周的商行所聘用,在海上诸多雄奇瑰丽的见闻。但陈自新从来都把信件当场烧毁,随信的一些钱财也立即埋藏起来,绝不启用。
他还隔几天就悄悄打听下远方消息,盘算着如果南北又现纷争,立即得带上堂兄的夫人、女儿潜逃,总不能让女人和孩子受苦。
陈自新没想到的是,南北两家的局面,还真就这么古怪地一直延续了下来。政治上号称是伯侄之国;军事上的各处边境兵力时常调度威慑;经济上的往来密切,利益捆绑不断加深,这三个方向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能维持着,一定有其道理。
陈自新把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但他的想法没变。他依然觉得,这种局面迟早会有巨变,而巨变之时,牵扯其间的人绝对捞不着好。
堂兄一去两年,整个人变了很多。他不再像是个读书人了,看起来整个人结实了很多,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刚硬粗豪的气息。他一定面对过许多困难,承受了许多惊涛骇浪才会如此。
可是,既然回乡了,就得考虑乡里局势。
陈自明这两年的经历,乡亲们难免有各种各样的揣测;乡间的官员胥吏个个如狼似虎,恐怕也早就将他当成了身家丰厚的肥羊。索性今天路上,乡亲们蜂拥围堵,大张旗鼓地把他身上钱财都分了,倒算是个保身的手段。
可如果堂兄又到处串联,说要带领人手越过边境,去给北人干活赚钱……这种事情此前实在闻所未闻,朝廷也没个口径,如果传开了去,难免有人以此栽赃生事。
这是很危险的。
开禧年间,朝廷一会儿说要北伐,一会儿说要求和。底下的小老百姓什么都没干呢,忽然间某一批便成了抗拒北伐的女干徒,过两年又有一批成了响应鼓动擅兴事端的逆党。
女干徒逆党难免倒霉,虽不至于伤损人命,少不了皮肉之苦,也少不了吐出家财。光是陈李庄附近,陈自新亲眼见着家破人亡的,就不下十几个例子。而因此吃饱吃肥的,还不是那群狼虎?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堂兄莫要乱说乱动,且应付下场面。把琐碎的事情,交给旁人慢慢地准备。无论如何,有他带来的钱财支应,周边几十户人家吃一阵糠菜,撑到秋收当无问题,秋收以后手里有了粮食,说不定就能缓过一口气来?.Ь
“难说得很!”陈自明严厉地道。
陈自新缩了缩头:“什,什么?”
陈自明用手掌一下下地拍打着土墙。他的手劲很大,发出咚咚的声音,自己却全没在意。他皱着眉头道:“这两年里,我见识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总觉得世道会变得愈来愈快,而大宋……”
他停下了动作,陷入深思。
陈自新在外头邋遢惫懒,对自家堂兄颇有点敬畏,就站在一旁,耐心等候。
过了好一会儿,陈自明向堂弟招了招手。
陈自新凑近了,便听堂兄道:“我一个人看到的,未必很准。我一个人说的,乡里乡亲也未必全信。要让大家都能积极地响应,还得多一点说服力才行。”
“兄长有这么多年扶危济困的声望……”
陈自新刚恭维了一句,就被陈自明打断了:“你收拾收拾,把咱们家的医书带着,去扬州。现在就出发,路上把医书背熟了!”
“什么?”
“大周这一次,在沿江沿海开设了十四个口岸,用来招募大宋境内愿意去北地的有用人手。我在路上打听过,扬州那边招募的人,主要会安置到山东各地,用来协助开辟地方上的军户农庄。你去那里,用三五个月的时间看一看大周的军户怎么样,再看一看大周的军队如何。秋天的时候,我们这里的日子还能不能过,差不多便见端倪。你正好回来,把所见情形告诉乡亲们。”
“这……”
陈自新连连摆手,把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兄长,你是知道我的,我素来胆小怕事,痴长二十几年,最远只到过临川城,性子也懒散惯了……我哪里有这样的能耐?再说了,北国多有凶蛮虏人,听说不光是杀人不眨眼,还动辄喝人血,吃人肉,我到了哪里,岂不是……”
陈自明眉头一皱。
陈自新只觉兄长的威严比往日强出十倍,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觉得兄长不似往日敦厚。i.c
总算两兄弟感情很好,怎也不至于闹翻。恰在这时候,陈自明的娘子从房门里探出半张脸,问道:“今日做得几张炊饼,官人可要先用些么?”
陈自明点头:“先拿两张饼,一人一张,边吃边谈。”
“吃饼咯!”
三个月后,盛夏时分,山东外海的一处荒芜海岛上,几个周军官兵扛着盛放炊饼的大盘子,走到军营外头大声喊了起来:“还有解暑的绿豆甘草汤!”
军营的外墙阴影下,大块巉岩的缝隙间,还有树影底下,陆陆续续响起人们应和的声音。陈自新首先站起,叉着腰催促身旁的同伴们。他的同伴们有来自大宋的,也有来自大周南京路、山东路等地的贫民。经过了十几天的共同生活和训练,他们彼此已经混得熟了。
第九百四十章 来路(上)
陈自新一向觉得,自己的性子和兄长不同,注定就不是个能做事的。兄长读书学医的时候吃得苦,也有敢于闯荡的劲头,陈自新却没有。
他懒散、败家还胆小怕事,读书不行,学医也不成,要不是兄长多年来的提携,恐怕他早就成了陈李庄人人喊打的混混。所以他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听兄长的话。
但这两个月,他开始怀疑这优点未必靠谱。也更大的可能,是兄长这一次的命令不靠谱。
此前他随身带着兄长给的凭由和两贯钱,离了抚州,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扬州报名。按着计划,他靠路上临时抱佛脚背下的几条方子,就能混个医官当当,然后可以找机会去探一探北人的底细,看看那些武人究竟何等凶残。
最重要是,如果北方武人的凶残程度尚能忍受,那就再打探下,替北方的商行或者贵人办事,是否真能捞着好处。至于好处多少,不求像出行海上一样多,但求安稳,求个保障。
但是到了扬州之后,陈自新就发现局面不对。
一者,扬州明明是大宋的江防重镇,可实际上,北人在扬州的势力大到可怕,无论大城还是堡城里,都至少有十几家北人开设的商行,占据连绵屋宇宅邸,人手无数。
更有号称商队护卫的,动辄数十人挟弓带箭策骑于路,守城官兵仿佛看不到也似。
他们已经在你家里安居乐业了,这些人的底细还用探吗?鼻子上面两个眼睛,只要瞪大了看过就行!
二者……陈自新见此局面,当下便无意再去应募,只想着在城里游荡数日,就择机回返。但他入城之初没想那么多,直接住在在夹城的一个商行据点。这商行据点的负责人,与陈自新的兄长一起去过南海,有点交情,所以当天就把陈自新的名字誊上了簿册。
次日一早,陈自新刚喝了粥,想要出门,外头负责监管发运的商行人手一拥而入,动作很快,转眼就把他和一大群人送上了北去的船只。
陈自新倒是想找人解释下,想办法脱身。但扬州城里诸多商行都在招募人手,单一处商行里顶多聚集百余人,不算很起眼,凑齐发运的时候,便是乌泱泱的人群。他在人群里嚷嚷,说得又是方言,谁听得懂?听懂了也没人在乎。
路上又经历多少的解释、纷乱和鸡同鸭讲,到现在也不用多说了。
最终陈自新被安顿在了这个海岛上。
他闹腾过一阵以后,发现四面都是海。他是江南水乡生人,游泳的本事不错,但那只能用在江南的温柔河溪,却没法用在深沉暴烈的大海。没奈何,跑也跑不了,不得不随遇而安。琇書蛧
与陈自新相比,同样来自大宋的伙伴们普遍要沉郁些。
在和他们交流之前,陈自新从来没想过大宋会有这么多的苦命人。他们当中,有欠了本地兼并之家的高利贷,被豪奴折磨到奄奄一息,侥幸渡江逃亡的小农;有痛陈北人不可信不可靠,得罪了本地亦官亦商的豪门,被一闷棍打晕,捆了送到扬州的愣书生;有本在扬州城外的织场作工,却不料年初织场倒闭,全家衣食无着,不得不城里碰运气的编织匠人。
他们许多人都有相当悲惨的故事,那个编织匠人,甚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母和儿子饿死。
刚到海岛上的时候,他的脸上全都是漠然神采,直到在岛上过了两个多月,被集体生活慢慢训练过后,才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情绪。这汉子呼噜噜喝汤的时候,陈自新从队列前头过来,拿着勺子,往他的汤碗里倒了些咸菜。
汉子露出羞怯的笑容,向陈自新道谢。
这座岛,位于海州东面,大海深处。有个名头,叫作苍梧山。隔着大海,能看到叫作云台山和东海山的两座大岛。听同样应募来到岛上的北人说,那两座岛,是大周水军的重要基地,设有船厂、码头和坚固城寨,日常有数千人在岛上生活,还有大周元帅级的重将时常往来坐镇督查。
与那两座岛的繁忙相比,苍梧山可谓荒凉枯寂。
这岛上没有像样的平地,所以不能种庄稼,只有连绵的怪石和原始森林。登岛必经的码头上,倒是有块摩崖石刻。陈自新认得,上头刻的,是早年东坡居士在海州为官时,为这苍梧山写的一首诗。
诗云:“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旧闻草木皆仙药,欲弃妻擎守市寰。”
东坡居士的诗,自然是好的。但普通人怎可能做到他老人家那样洒脱?大家响应北方朝廷的号召,是想在商行或者哪里赚到好处,不是来做囚犯的。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岛上一困就是两个多月,虽说伙食不错,难免人心烦躁。xь
陈自新早就在路上摆明自己医生的身份,虽说实际医术连药局里普通学徒都不如,但兄长传授的医书确实高明,他也确实挺能胡吹大气,岛上的医官对他挺客气,时常请他帮忙。
所以他也知道,这两个月里,登岛之人陆陆续续有数人发热发烧,显出瘟疫的苗头。他们立刻就被安置到岛的另一头,有几人日渐康复,也有人身体底子实在不行,病死了。
死者的尸体没有被扔进海里,而是专门作了火葬。骨殖也用陶罐子装了,据说以后会帮忙送回故乡。这倒真是厚道。
既然身上染疫的都被挑了出来,其他人便都是健康的了。估摸着,就在这几日,上头会给大家伙儿安排去处了吧。
陈自新这么想着,又打了碗绿豆汤,大口喝下。
这几年的年景越来越怪,冬天冷得让人心慌,夏天热得像是火炉。苍梧山上多峰岗阴影,又多林木,勉强可以避暑,但因为天气太热的关系,林间的蝇虫猖獗的不像样子,整日里成群飞来飞去,像是一团团的烟雾。
被叮咬到的人身上立刻回生出大大小小的鼓包,又痛又痒,哪怕抓挠到鲜血横流,也不得解脱。这会儿吃饼子喝绿豆汤的人,几乎每个人身上都遍布横七竖八的抓挠痕迹。
有几人还中了虫毒,一度肢体肿大,伤处溃烂。陈自新这个半路出家的医生不得不出面,持了银刀为病患除去腐肉。过程实在是冷暖自知,苦不堪言。
好在前阵子商行方面运送补给的时候,专门送了驱蚊的药液和雄黄香。众人也都总结经验教训,哪怕天再热,也穿着长袖的衣服,把袖口裤腿都用草绳扎紧。
众人吃饭的时候,隔着十数步开外,营地边缘一座望楼下面,王二百抱怨道:“天气燥热难熬,这岛上不光有蚊蝇,还有蛇!你们信吗,今天凌晨,有条蛇爬到我的肚子上了!这么长一条!”
王二百双手比划了距离,让他的搭档许猪儿看。
出身莱州军校,兄长的牌位供奉在英烈祠的军校生许猪儿,原本在此地参与船厂建设,临时被安排了看守营地的任务。他毕竟没有经验,想尽办法做好,也难免这里那里出现疏漏,没能提前准备防备蛇虫的药物,便是疏漏之一。
听王二百这么说,许猪儿吃了一惊,忙问:“王船头你没事吧?那蛇有毒没毒?”
“我当然没事。”王二百傲然一笑:“那蛇也准定没毒。”
“原来王船头还有鉴别毒虫的本事。”
“那倒没有。”
王二百信心十足地道:“我抓住那蛇以后,将它整条扔进咱们早上煮粥的锅里了。如果蛇有毒,这会儿我们所有人都已经被毒死……既然我们没死,可见那蛇必定无毒。”
这做法他娘的真有道理。
许猪儿忍不住想骂人,却又不知道该骂什么。
他摸了摸嘴唇,忽然觉得嘴唇和喉咙有点发麻。好不容易才缓过呼吸,却听王二百道:“咦,你早上不是还夸赞说,粥很鲜美么?我以为你知道这事儿。”
隔了好一会儿,许猪儿沉声道:“岛上难免艰苦,但咱们的日子,已经比那些百姓好过。王船头,咱们还是别谈这些蛇虫之事,一会儿叫百姓听到了,他们心里怎想?”
王二百一点头,说道:“也是,说不定有人不喜欢吃蛇。不像我虽是海州人,却很偏爱岭南的口味。”
事情的关键在于口味么?这王船头真如传闻所说,思路与常人有点不同!.Ь
许猪儿脸色白了下,好在这时赵斌过来。
赵斌是最早代表定海军参与海上事务的老卒,在大周皇帝郭宁面前也能说上话。他拥有不少传奇的经历,便如他那柄银光闪闪的铁钩一样人尽皆知。
两人连忙肃立。赵斌向两人一点头,说道:“开始了!”
通往码头的道路远处,走过来一群人,里头有作文武官员打扮的,也有穿着华贵,像是商行高层的。
赵斌远远瞥了一眼,又道:“叫大伙儿打起精神,咱们是选人、练人的,别让用人的过来瞧了笑话。”
第九百四十一章 来路(中)
许猪儿点点头,随即大步向前喝道:“休息时间结束!都给我站起来列队!”
午餐的时间本不该这么短,很多人连手上的锤柄都没吃完,更别谈小心摆在身前,准备留到最后大口喝了过瘾的绿豆汤了。但听得各队带队吏员此起彼伏地呼喝,数百人全都跳了起来,在最短时间里裂成了几个方阵。
王二百满意地点头:“这精神头实在可以,咱们在船上那群油皮货色,未必这么听话呢。”
“那些都是久经惊涛骇浪的好手,眼前这些,不过是刚学规矩的新人,如何能比。再说了,我真没想过,会有这么多的宋人来投,不好好操练,实在也放不下心。”
早前朝廷下令,说要开放多个口岸对接南朝,吸引南朝可用之才为己所用。包括许猪儿等人,都觉得这想法未必现实。皆因天下两分的局势维持了数百年,宋人对大周的误解和隔阂千千万万,南朝人日常传说关于大周的谣言更是铺天盖地……哪可能想要人来,就有人来。
谁知道,南朝人甚是有趣,嘴上说的,和脚底下跑的,全然不是一路。诸多口岸开启以后,各处归拢来的人手数量非常之多。从年初开始不断汇聚之后,竟然使得最初安排的船只不够用了。
而第一批船只北上之后,想要抽调更多的舰船也不可能,军队和商行各有要紧事务,非得等第一批船只回来才行。
好在大周的运输能力不止强在道路或船舶本身,这几年下来,各处可供人员集结的营地站点也建设了许多。出于安全考虑,比较靠后的几批,大都安置在沿海的岛屿上。
反正这些岛屿附近,都有军队和商行的基地,要安排补给很容易,绝不至于把人饿着。转运稍有延迟,人一时半会走不掉,相关的官员就决定,索性就把苍梧山当作一个训练新人的营地。
毕竟这些人里,要么是南朝宋国流离之人,要么虽是北朝人,却因为种种原因主动选择背井离乡……随便哪一种,肯定不能直接符合大周在各個方向拓展影响力的需求,也没法直接契入各处军队或商行的组织体系。
这是很正常的。南朝崇文,目不识丁之人必然没法立足;北朝尚武,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或者不懂得令行禁止、团队协作的人,也就决然没法发挥作用。
军队和商行里,从来都不要闲人。这些人被填充到各处以后,如果不能适应,面临的局面会很辛苦,所以每一天的训练时间都很宝贵。
但训练的内容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各地军校里最基础的那些玩意儿。
时间久了以后,在苍梧岛上的训练情况,慢慢被运送补给的人传了出去,成了另外两座大岛上船厂和军港中人的消遣。时不时有人乘坐小船登岛,过来看热闹。
船厂和军港,本身也是急着用人的地方。登岛探看的人数渐多,级别也渐高,就有了点提前考教的意思,而考教的对象也不只是这些千里迢迢来投靠的普通人,转而把训练他们的教官也包括在内了。
对此,赵斌倒是没什么意见,他的资历太深,身上还有个爵位在。那船厂和军港里的寻常官员们见了他,先得行礼。
但这对王二百和许猪儿等年轻人来说,是个很好的激励。所以赵斌时不时以此为由提醒部下们,督促他们打起精神。
许猪儿一旦打起精神,普通人难免就要倒霉。
“单数!单数!我说了报到单数的人站第二排!”
许猪儿把手里的藤条挥舞生风,贴着一人的脸刷刷甩动:“他娘的你为什么不去第二排!听好了,我不管你们谁的学问高明,也不管你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讲究,报到单数了,就给我立刻站到第二排!”
训练这批以南朝人为主的平名,和训练大周的士卒完全不是一回事。大周的穷苦百姓参军,很多人压根不识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单数双数;而宋人普遍有些学问,学问多了,要么纠结,要么迂,总能生出稀奇古怪的问题。
许猪儿起初还很认真地试图解决,到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反正只问你听不听号令,不听就拖出去打。
还好这些宋人们倒也不犟,棍子鞭子一到,他们有什么难题都会自己克服,没给许猪儿添过大麻烦。
不过南人毕竟柔弱,很多人又到了三十多岁年纪忽然被严格训练,脑子跟不上,身体更是跟不上。他们已经挺努力了,训练的内容也真不难,可是到了分列分队或者复杂一点的行军训练时,难免出丑。
有时候人和人撞在一起,有时候队列小跑着转弯时前后互相绊倒,引得例行来的观众时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声。
笑声中,王二百站在赵斌身边,一脸苦恼地道:“许猪儿还是太客气了,这样下去不成。”
赵斌颔首:“确实不成,得下猛药,得狠练。”
这两人都觉得要上强度,可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王二百顶多想把棍子鞭子耍得猛些,可赵斌嘴里的狠练,放到眼前这些普通人身上,恐怕转眼就要出人命。
当下王二百愣了愣,问道:“还得下猛药?这些人要么书生,要么是工匠或者账房之流,各处要用的,是他们手上专门的才能,怎也不需要他们去砍杀玩命!还要下猛药,是什么意思?”
赵斌眯眼看了看远处发出笑声的一群人。
他注意到了,其中有一名看起来就精神很矍铄的老将,分明是此前出任南京副留守的尹昌。此时尹昌混在人群中看着训练,偶尔捻须微笑,没有显示身份的意思,赵斌自然不会去打扰。
但尹昌的出现,证明了赵斌此前隐约听说的风声,立即让他下了决心。
他略压低声音,对王二百道:
“这阵子我常去海州,从老朋友耳中听说了一些事。据说年初的时候,因为南面的三个统军司里,不少人躁动求战,上下窜跳,引得陛下勃然大怒,处置了好一批军将。但武人求战,本也无可厚非,所以陛下又决定给这些军将一点机会,容许他们选几个新的方向试试手,作一些开拓。”
本来在讨论对众多应募而来的普通人该如何训练,赵斌忽然起了话头,一下子提到了去年底,在各地军中令人讳莫如深的风波。
王二百却不惊讶,只斜眼看了看赵斌:“你这老儿,又从哪里打探了军国机密?”
“住口,认真听着!”
“咳咳,你讲。”
“但这些军将都是待罪之身,陛下不可能允许他们带着自己的旧部、故交成群结队地出外,那等于是纵放他们在异地重组自家的势力。所以他们陆续都会被分拆派遣出去,而与他们协调配合的,会是最早一批投入到海外开拓,而又确定忠诚可靠的人。”
“那还用说么,必然就是我了!”王二百眼神一亮,把自己的胸脯拍到咚咚作响:“怪不得呢。我在南海干得好好的,忽然一声令下叫我来这里,原来是有大好前程等着!”
赵斌本想说的是自己。显然以皇帝的身份,怎也不至于关注到王二百这个层级。但王二百这么积极自信,他也不好打击,于是继续道:
“眼前这些人,便是预备要配给我们的可用之人;我们既要选人、练人,也要用人。”
“嗯?用人的,不该是那些受命开拓的军将么?我们手底下有自家班底,也不缺识文断字的,或者账房、工匠、医生。我们要这些宋人做甚?”
“听说引入这些宋人,是耶律丞相的意思。耶律丞相素来周全,我估摸着,他是想让这些宋人见识咱们大周的进取风范,进而使他们成为日后引火的火苗,倒不能轻易断送了,所以……嗐,那些琐细的权衡,和伱说了也不懂。总之,加紧练,然后挑出特别可用的人,拢到自己手里。咱们很快就要有新任务了。”
第九百四十二章 来路(下)
赵斌说的一点也没错,尹昌就站在远处观看训练的人群里。
他只披着一件很朴素的灰袍,看起来像是个远道而来看热闹的人,所以并没有旁人关注。这也就使他能够安然观察,不受任何打扰。
每个人都试图整齐划一的环境里,最容易看出水平的高下。有经验的将军练兵,身在数丈高台眼神一扫,底下成千上万人里,哪几个在偷懒,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尹昌便有此等能为。毕竟数十年军旅的积累,不是假的。
但此刻在他眼前训练的数百人,表现与寻常军旅截然相反。尹昌的眼神扫了又扫,实实在在地没看到一個合格的,没发现任何人有充足军事训练的痕迹,而且每个人脸上的苦色难色也绝非作伪。
这就代表了,眼前这群人,确实都是最近响应各处商行招募而来的宋人,还有些,也是大周境内此前不在体系内的平民。
此等货色在海岛训练许久,还是一副七歪八倒的精气神,要真正调教到可用,恐怕还得相当时间。放在数月前,尹昌随随便便就能调动出军队里许多强悍好手,完全不会把此等货色放在眼里。
但现在,尹昌看着这些人,只觉得放心。
正因为他们全无接受训练的经历,也全无适应严苛律令管束的迹象,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他们的背后,又站着左右司或者录事司之类的机构。
世人皆知,大周皇帝郭宁早年在北方作战的时候,曾遭众叛亲离,所以起兵之后,极度重视对军队的掌控。
他所重用的两个谍报机构,都把相当大的力气用在内部。大周的军队来源如此复杂而扩充如此之快,却始终能做到对皇帝忠诚不二,这两个机构为铲除异己所下的功夫,着实不小。
除此之外,真正掌握军权的那几个亲信重将,也都与陛下默契十足,总能配合着行事。
当日尹昌在开封私下串联的时候,身为南京留守和统军使的郭仲元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整月整月地在外提控军务……这种表现,焉知不是郭仲元在刻意纵容?这不是古书上所说,郑伯克段于鄢的故技么?
现在想想,如靖安民、张柔、纥石烈桓端等辈,当年俨然大帅、重将,投效之初,皇帝也对他们客气宽,屡有借重。数年下来,还不是一个个都被摆到了有名无实的高位上,渐渐被底层士卒遗忘了?
皇帝始终是恶虎!
尹昌轻笑了两声,也不知是抱怨,还是庆幸。
自己此前犯的事,触到了皇帝的忌讳,能保住脖颈子上这颗脑袋,已经是皇帝开恩。可南京副留守肯定没法再做下去,其它好几个职务也都已经卸任。幸运的是,耶律楚材恰在此时,提出了要大量引用南朝之人,使之逐渐熟悉和认同大周的政策。
对于南朝,尹昌现在有点新的心得。至少他已经确定,在京湖三路的宋人,在那个赵方的带领下还保有相当的实力和斗志。赵方以下的中层、基层军人,也颇有几个能打的,北方的武力优势所及,并不可能风行草偃。
既然没到展开军事的攻势的时候,那就得发挥政治攻势的作用。
耶律楚材的建议如果能落到实处,坚持数年以后,便能在南朝各地培养出数以万计的人认可大周武人之政。而不是像先前那样,两家大量影响力局限在海上。
这数万人不是寻常蚁民。能探听到北方诸多商行招募人手的消息,又克服重重困难,抵达各处口岸,就证明他们脑子灵活也不乏行动力。他们能在这个海岛上,说明各自都有一技之长。这些人为大周服务,也迟早会获得钱财或名望上的提升。
到了某一日,他们会折返宋国。无论宋国怎么看待他们,他们对大周武人之政的认同,必定会在南朝内部形成相当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不需要与视大周为北虏的看法抵消,只需在少量关键点发挥作用,就已足够。
不过,既然要引入南朝之人,就得让他们融入体系,发挥作用。可南朝人的身份,又决定了大周不可能把这么多的南朝人直接放到军政体系内部的各个关键岗位。那么,可用的方向也就不言而喻。
这个方向,是新的方向,也是此前中原王朝很少真正去插手的方向。如果在这个方向的经营成功,大周在商业贸易上,将会有更多的筹码投入。但以重要性而论,这个方向又远远不及此前大周苦心经营的南北两线,和大周持续投入资源,逐渐夯实优势的关中。
所以,能够抽调出来,负责在这个新方向开拓的人,也同样不言而喻。除了因为扩张意图过于强烈而受到严惩的尹昌等人以外,还能有谁呢?
耶律楚材多年来始终是皇帝身边负责政务的首席重臣,在顺水推舟、铺陈事务上的本事,简直可以说是当世罕见。崛起如此之快,各方部众来历如此庞杂的大周政权,始终能保持稳定的一体,多有耶律楚材的功劳,在这方面,尹昌不得不佩服这个契丹人。
接下新任务之后,尹昌就启程出发。
路上他想过,恐怕自己今后许久,都会一直身在另册,被当作需要严密监控的目标。饶是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己身边担负双重责任的人少些。
否则,就算自己确实抱着立功赎罪的念头,接下去的日子也未免过得太窒息了。
再看了短短片刻,他决定了,这数百人没什么问题,不必去天津府再挑了,就用他们。既然接受了新的任命,就该干脆利落些,没必要拖延。如果带着这些人尽快启程,他们的松散模样也恰好能让谋取的对手放心。
他略侧身,冲着身旁另一人道:“这次的事情闹得有点大,我琢磨来琢磨去,陛下一定全都看在眼里,也没必要遮掩。所以才干脆上书,请求以你为副将。这次都还,贸易转运上的维持,肯定得仰仗老兄。不过,咱们这样的人,真就是盯着生意,只做个摆设?”
在他身旁的中年人,赫然是曾任南京路转运使的严实。
严实是最早投靠郭宁的山东豪杰之一。和他一批的,还有张荣、张林、燕宁、董进等人,如今各自都得重用。严实本人在仕途上也走得很稳,曾协助徐瑨组建过山东的巡检司,也曾担任内应,取得济南府。
他做内应那一次,坑的正是尹昌。而尹昌因此投靠了郭宁,又看好严实的才能,于是提出要严实做自己的副手。
这两人的性格倒也彼此合拍,此后数载,尹昌从济南到莱州,又从莱州到开封,严实也跟着尹昌,历任诸多职务,一步步做到了南京路转运使,即将成为大周举足轻重的高官。
结果就在转运使任上,他被尹昌坑了。
严实的两个亲信部下日常往来天津府和开封,孰料两人都被尹昌说动,牵扯进了漕运的好几桩事故。待到陛下震怒查问,严实因为知情不报,和尹昌一同丢官罢职。现在他也不得不来到海岛,寻求立功赎罪的机会。
听得尹昌这样说来,严实不动声色,但明显在考虑着尹昌的话。
尹昌看看左右,放低了声音又道:“咱们这趟远行,非得成事,非得立功,而且还得做出点有鲜明特色的事,要比左右司更见成效。不然的话,咱们和李云又有什么区别?以后陛下还能想起我们这批身在海外的人么?”
严实道:“老尹,若不是你成天想要生事,我还好好地做着转运使,陛下不会忘记我。”
尹昌轻咳了几声,一脸尴尬地道:“你我还是向前看,啊?”
严实耐心的道:“那你说说,应该怎样?”
第九百四十三章 去处(上)
远处的参观者沉声商议,而正在训练的队列里,忽然爆发出喧哗。
“下雨了!”陈自新猛抬头,先是脸上一阵清凉,随即海风呼啸卷过,寒意慢慢侵入身躯。
盛夏时节的天气说变就变,海上更是如此。
风突然出现,然后立刻呼啸起来,天空则急速晦暗下去,大片乌云本来似乎藏在远处的浪涛间,这会儿一下子升腾而起,压到了海岛上头。而海面的大风更是猛烈,激起海浪翻滚,一个接一个地拍打在岛屿边缘的礁石上,发出阵阵轰鸣。
陈自新站在雨里,衣袍很快就湿透了,猛地哆嗦了两下。
“娘的……”陈自新身旁,另一个医生老丁骂道:“大热天的下场雨,本是好事。怎么这风,冷得像是刀割一般?去年冬天两浙路滴水成冰,感觉也不似这般!这鬼地方!”
老丁身后,有人嗤笑一声。那依然是個医生,姓戴。因为个子矮,他整个人都被老丁挡住了,只有声音伴随着哗哗雨声冒出来:“两浙路的滴水成冰,算得什么?等到训练完了,我们这些人都会被分配到各处。运气不好的,去了东北,才知道什么叫冷!”
陈自新猛打了个喷嚏,问道:“去年还有大前年,大宋的天时不正,冷得吓人。听说寒潮来时,西湖都冻上了。我自然知道北国天寒,可是,难道还能比一夜间封冻大湖更厉害?”
戴大夫哈哈大笑:“你这厮,真是没见识过什么叫天寒。嗯……我这么说吧,你到了东北,在腊月里顶着寒风,出门撒一泡尿。尿还没落到地上,便整个儿冻成了弯弯的一根,一头贴着地面,另一头贯入……”
“这……”陈自新猛地打了个颤,只觉得两腿发软。
这时候许猪儿过来,冲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几位郎中,莫要太过坚持了。且去避雨。”
陈自新踉跄了几步,才跟着众人一起,奔到营房角楼底下的空处。
他们所在的这个队列,全都是来自各地的医生。
按照大周的制度,无论军队里、军户的屯田区里还是商队里,医生的配备数量都很多,地位和待遇也高过什么文书、账房之类。对他们的训练要求,则比其他人低很多。
队列里共有二十人,大都擅长刀伤金创和骨伤,也有擅长养生防病的。比如老丁就是黟县的名医,精通许多补气调理的方子。奈何他去年得罪了贵人几乎丧命,一怒之下血瘀入脑,手抖脚抖,饶是自家每日里喝药调理,至今未能痊愈。
丁郎中这样的体格,怎也承受不了太多训练,得知所有人都要参训的时候,他吓得脸色青白,带着哭腔抱怨说,自己只怕要死在岛上,尸体被扔进大海喂鱼。
会响应大周征募的宋人,多半都在本地过不下去,有着无法跨越的难关才不得不如此。而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还这么可怕,确实对他的打击太大。
当时还是陈自新壮胆出面,在来到海岛的第一天,就去求恳带队的教官许猪儿。他说来此的都是良医,可良医未必能自医,各人的体格,实在都不算壮健,万一训练里出了事,只怕难以收场。
许猪儿头一次担负这样的责任,唯恐出什么岔子,而医官在大周的军、商体系里确实也地位特殊。他很快被陈自新说动了,当即高抬贵手。故而此后大多数时间,医生们整一队都在虚应故事,应付过场面就行。
陈自新会这么主动,倒不是他胆子变大了,而是他看中了丁郎中性格宽厚,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果然因为此举,丁郎中一直也很关照陈自新,私下里好几次提醒他一些询征用药的常识,免得这个捧起家传医术不到两个月的外行人露馅。
陈自新虽说学文学医都不成,平日里跟着堂兄耳濡目染,基础还可以,人也聪明。医道本身也有一通百通的脉络在。既得名师提点,他每日晚间抱着医术猛背,学得很快。到这会儿,众人都把他当做同侪,谁也没发觉他是个半吊子,只道他在外科上头弱些,而偏向小儿科、妇科。
之所以挑着小儿科和妇科,一来临川陈氏的家传医道,确实以这两项为主。二来,也出于陈自新的一点小小盘算。战场勇士拿刀枪剑戟说事,医生治的也是金创为主,陈自新的擅长既然没法发挥,他也就不可能被放到军队,多半像兄长那样,择一支商队待着。
对此,好几名医生都挺羡慕。有人私下里埋怨自己好几回,说自己太爱表现,急不可耐地展示本领,结果眼看要牵扯进兵凶战危了。
戴大夫便是其中之一。
他嘲笑了几句陈自新的见识短浅,随即想到,自己被派到北方军队的可能远比陈自新要高,当下气沮。他站在屋檐底下,隔着千丝万条的雨线看了看其他人顶着大雨继续操练,忍不住低声道:
“北方的这些武人,真是心狠手辣。骄阳似火的时候要练,下大雨了还要练,练得不好还要打,打完了还得练!看后头两队,那都是读书人,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这大周上下,那么多的官吏,难道都是这样练出来的?斯文扫地啊!”
或许因为雨声大了,遮掩住了话声,使众人言语不至传到左近几个值勤的兵卒耳中,众人胆子大了些,无不附和。
陈自新倒没顾着闲聊。
他听着提示脚步节奏的鼓点在雨声中丝毫不停,看到同批来到岛上的许多同伴依照鼓点,在雨中前后左右踏步。负责指挥和督促训练的士卒们也站在雨地里,大呼小叫的指挥。
稍远处,这海岛上地位最高的负责人,那个两鬓斑白而左手是一个铁钩的赵斌带着部下们,也一样站在雨里。赵斌和他的左右,都是地位很高的武人了,不像普通士卒那样聒噪,但他们看着训练,时不时会下达指令到负责具体指挥的许猪儿,由许猪儿带着下属们执行。
大雨中,队列行进,停止,扩散,集合,在行进,然后退后。海岛上的平地规模不大,所以队列并不能尽兴施展,走不了多远就得止步变向,并不威风。队列里不少人身上雨水和泥浆混合,有点狼狈。
但陈自新一直看着,心里渐渐生出异样的感觉。
面对着军事训练,他曾经觉得是羞辱,曾经觉得是粗鄙不堪滑天下之大稽,但这会儿他恍惚想到了点别的东西。
归根到底,一个政权需要懂得服从和忠诚的人。无论北朝的军事训练,还是南朝的读书识字,其实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两途当然有高下之分,陈自新依然觉得,区区一点武人厮杀的本事,绝对不可能和大宋繁花似锦的文教相比;但若考虑具体用人办事的结果,却未必有本质的差异。
很明显,一群松散的逃人、书生绝对成不了任何事。但在他们熬过一阵子训练以后,别的不说,能在雨中保持整齐,就足以显示出极大的服从性和执行力,用这样的劲头去做事,一定能取得相当成果。
陈自新想到这里,自家觉得荒唐。
好在他是医生,医生有眼前的事情要忙,到不必把精力投注在此等虚无缥缈的衡量。
他摇了摇头,小步走到屋檐另侧,向一名持枪立着士卒道:“前日里许老爷在输送粮食的时候,额外带了些生姜来。我记得,是放在仓库东南角的柜子里了。今日雨中练兵,无论军、民和在旁观看的官人们,难免有受寒的,这会儿不妨熬几锅姜汤,一会儿大家分着喝掉,以免疾病。”
士卒连忙禀报,过了会儿回来传话:“许都将说,你的主意很好,且去办来。”
“好。”
陈自新应了声,又去召唤同为医生的伙伴。
他对训练并不积极,所以自己都没发觉,短短一个月里,他已经适应了严整有序的生活。他的意志和体格都变得更坚韧,胆子大了,也远比以前更积极,更勇于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