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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一十四章 聪明(中)

    他猛然起身,站到书房门口,大喝一声:“来人!”

    外院哗啦啦一阵乱。

    眨眼工夫,管家带着几个老卒推门入来。他们有瘸腿的,有独臂的,动作却甚矫健;看装束,因为多半已经睡下的缘故,人人衣衫不整,有人连靴子都只穿了一只,手里却无一例外,全都握着刀。

    用老卒作为身边人的缺点和好处,都在这时候了。他们此前粗疏得过了头,放任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直接出现在李云收发机密的书房外间;这会儿又非常敏锐,哪怕休息了,也能感觉到了李云的怒气和杀意,立即响应。

    李云虽然是负责商业的皇帝近臣,但大周的规矩,做生意是用刀子开路的,一语不合拔刀就砍,乃是理所应当。这几名老卒,也都是陪着李云从辽东溅血到江南的可靠之人。

    他们脚步重重,带风穿堂过户。风一吹,屋檐下灯笼光影晃动,映得李云的面庞也忽明忽暗。

    众人肃然凝神,只等一声令下。

    候了片刻,却不见李云有后继的吩咐。

    管家看了看身边同伴,躬身问道:“郎君,出了什么事?若得钧令,我们立即就去处置。”

    又等一会儿,李云随口道:“我用过了饭,劳烦叫人收拾碗筷。另外……”

    李云走下阶梯,在院里站定:“你们觉得,我蠢么?”

    管家哑然失笑:“这是什么话!郎君你精明强干,人所共知,况且早前陛下亲口称赞,说郎君你胆大如斗,心细如发,是他不可或缺的臂膀。皇帝的眼光,怎么会有错?”

    “嗯……”李云摸了摸自己下颌的短须,又问:“你们说,我很好色么?”

    “郎君你洁身自好,咱们也都看在眼里。”

    管家想了想,又道:“这阵子有传闻说,郎君你每次去南朝,必定流连花街柳巷。外人传的似模似样,有鼻子有眼,咱们是一点也不信,便是夫人问起,我们也请夫人不要相信。”

    那些都是逢场作戏的事情,夫人见得惯了,倒未必当真。倒是你这老儿,上次作为亲随跟我去南朝,该享乐的都没错过,这会儿还能板着脸义正辞严,很有前途啊。

    李云瞬间走了下神,立刻继续想到眼前。

    我既不傻,也无好色之名,和那种精虫上脑的公子哥儿不是一回事。外人费了不小的心力,往府邸里安置一个女孩子,算什么?真就指望我这么凑巧地见到她,然后被美色所动,被义愤所激,就去插手三岔口码头那堆烂事?

    能安置人到我的家里,到我的身边,却作出这么拙劣的提醒……整桩安排的水平发挥是不是太不稳定?

    不该啊,敢谋划我的人,不该这么看不起我啊。

    再者说来,以李云今日收到情报的密级,整个大周朝廷连他在内,能够及时了解的不会超过十个人。其他人地位再高,也至少要慢三五天。

    所以,皇帝本人亲提兵马去了草原以后,胜利消息还没有传开,满朝上下都还处在紧张的备战状态。这种时候有人刻意在大周朝的军务上头搅风搅雨,拖皇帝的后腿乃至影响皇帝的安全,那是天大的事情,可不是推在几个码头民夫身上能解决的。

    问题是,正因为这不是小事,录事司、提刑司等诸多官署但有风闻,全都立刻要扑上去严查。李云所在的左右司是代表皇帝,直接督察商业往来的官署,盯着钱比盯着人多,并非直接的该管。

    那么,用这种拙劣手段推动我李某人插手的意义何在?

    李云的脑海里许多念头一闪而过。他沉吟片刻,转而问道:“我刚才回院子的路上,发现近来府里的仆役渐渐充实……”

    “郎君是嫌他们吵闹?还是他们有问题?”

    “啊,不不,不吵闹,也没问题。“

    李云笑着摆了摆手:“只是随便想到,就问了。这些仆役,都是在天津府里找的么?是咱们自己找的?”

    咱们的李郎中,今天有点跳脱啊?怎么话题转得这么快?

    老卒瞠目结舌,转头去看负责招募仆役的同伴。

    另一名老卒慌忙向前答话:“郎君,我们这些人,有缺胳膊少腿的,脸上受伤的,日常唯恐吓着普通百姓,出外闲逛的少,哪有自家找人的本事。这半年里增加的仆役,都是找天津府有身牌的牙人安排的。前后用过四五个牙人,前阵子您说,今后会在府里摆酒设宴,咱们选了一个常用的牙人,急找了十余个仆婢来,都是曾经侍奉过大户人家的,相貌也周正。”

    “好。”

    李云颔首:“那牙人是谁?”

    “回郎中,我们找的牙人,是柳口到三岔口一带有名的一个,唤作施三嫂的。因她特别擅长作中人担保和雇婢女,所以又有个外号,叫作施买婢。”

    早年大金的***贵胄用人,多半都是签死契的居多。名义上是仆佣,其实都任打任杀,是终身的奴隶。但这几年里,随着和南朝宋国往来渐多,仆婢也效法南朝的风气分出三六九等,而且还越来越有流动性了。

    比如早前纥石烈桓端回中都,皇帝在天津府赐宴请酒。那酒席就是短聘了耶律楚材家里的有名厨子。那厨子是开封来的,姓马,因为擅长烹鸡,所以有个名号唤作“马杀鸡”。

    此君两年前签在耶律楚材家中的身价,不过每年五匹素绢,但今年已经涨了几倍,就连皇帝想饱口福,也得遣人客气谈个价钱。

    与此同时,专门负责在聘佣人力上头牵线搭桥的牙人也越来越活跃。天津府这边,委派了专人定下规矩去管,还按照业务量的大小,定下了不同的身牌规格。

    这施三嫂既然能被用上,自然在行里是有名分的。

    “我困了,先去歇息。”

    李云道:“明天你们几个陪我走一趟,见见施三嫂,我有些事,还想麻烦她。”

    分明是杀气腾腾地唤人,最后却定下来要抛开公务,去见个牙人?老卒们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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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五章 聪明(下)

    次日一早,李云换了身寻常袍服,带着几个亲随溜溜达达出门。

    此时的天津府,是大周的商业中枢,也是诸多新设官署的驻地,俨然有陪都的地位。而且与中都大兴府的庄严肃穆相比,更偏向实际的功能性。因而,人口和财富便在此持续聚集。

    两年前皇帝和臣僚们按着宽裕的想法,做好的城市规划,几乎每隔半年就要进行大改,城区范围也不断扩张。

    李云一行人骑在马上随便扫视,便见到原本的荒僻处,被开垦出来的田地被铲平,有大车运了碎石,毫不留情地将之压实,垫高。

    天津府地势低洼,动辄海水侵入,土地盐卤极多。在这里种地,原本就难收获,众人看了并不心疼。倒是运输土石填高地面的车队里头,有几辆大车运得有沉重条石……那说不定是从房山一带开采来的,经上百里路程送来,真是大手笔。

    众人一路前行,往城东海塘方向去。当初兴修时非常平直宽阔的道路,现在沿街开了许多铺面,各家铺面为了争夺生意,自己搭建天棚和柜台,把街道一点点侵占了。只有走到贯通东西的大路上,才觉得宽广许多。

    每年入秋以后,海河上游的几条河水量大减,除了漕运以外,许多商业上的物资转运,都要走陆路,从天津府几条大路通过。

    这些物资转运的车队,通常属于某些有力的官署或者大商家。近来各处陆续重金聘请了南朝的高手匠人,在车辆上下了功夫,陆续采用了新式四轮马车,车身十分庞大,轮毂看起来也厚实异常。

    天津府和大兴府两地合计,是一座人口超过一百五十万的大都市,又是整个中原和北方的核心,吞吐消耗的物资无法计数,足以和南朝宋国的繁荣相比。这等车队通常不用在运输粮食布匹之类,而是专门承运价格高昂的物资,比如药材、香料、丝绸、瓷器之类。往往一队就关乎数万贯的生意,万万耽搁不得。

    所以,大路是严禁侵占的,警巡院的人专门为此设了一组弓手,整天盯着,还有队伍专门负责紧急修理平整路面。

    这几条大路本身也是四通八达,街道两旁没有店铺的地方,全都是高墙耸立下的大型仓库。这些仓库有半数,是天津府尚未设立时,定海军动用自家财力修建的高大砖石建筑。现在挂在李云的群牧所名下,又隔三差五高价转租给了宋国、高丽等地的商贾,始终供不应求。

    比如南朝的丞相史弥远,就以福州商贾的名义,在这里长期用着两个大库。那库里日常存储运输的,不是一般的货物,而是铁钱和铜钱。

    铸钱这件事,素来是北朝的短处。大金建国百年,自身铸钱极少,多用宋钱和辽钱。郭宁在山东立足以后大开矿冶,但当地主要以金银矿为主,铸钱这种技术活儿,并不擅长。

    待到南北贸易规模暴增,北方一度陷入钱荒。好在这时候李云说通了南朝的宰相史弥远。于是史弥远和和大周携手,在两国边境的淮南、淮北一线连续重启了多个铜矿铁矿,今年以来产出的铜钱数量,据说已经超过南朝孝宗时候最高的岁铸额度。

    这些私铸钱币的半数,直接转入了大周财政;还有半数,都是史相爷的私财。他老人家愿意花用在大周,大周自然喜不自胜,把这位财神爷高高地捧着。

    这其中,少不了李云的奔走协调。李云还知道,那位顶着福州商贾名头的,其实是史弥远的侄儿,曾经被李云痛打的史嵩之。

    当然,如今两人若有再见面的机会,冲着金山银海的面子,怎么也要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李云顺着大路,穿过五六个大型的坊市,一路到城东,刚刚过了辰时。

    那个施三嫂身为本地有名的中人,并不亲自在坊市奔走揽客,而是在坊市旁边买了个小院子住着。

    小院子位于深巷尽处,看巷子里往来的人不少,多一半都是跟着人来面会这位施三嫂,请她中介托办事的,还有些人满面春风,手里提着用来送礼的点心盒子,看起来是藉着这位中人的帮助,赚了钱或者得了好处。

    天津府的府尹张林,是个办事很细密圆熟之人。李云记得,他早年整顿直沽寨的商业,对各种牙行以及单个牙保、中人的涉及范围都做了限制,还有各种书面的规定,不容逾约。

    但这施三嫂,倒是厉害。看她门庭若市,显然帮办的不止聘人,还涉及担保买卖乃至各种生意的牵线搭桥,仿佛不受天津府尹的规则限制。

    数月不曾细查这些,天津府里竟多了这么一位遮奢人物?

    李云站在巷门外,不急着进去,反倒是关注进进出出的客商,思忖半晌,领他来此的老卒有点惴惴,在旁解释道:“这施三嫂确是本地得力的,我们打听过,官面上,民间,名声都好。郎中,咱们府里不常用人,偶尔赁些人手,并不敢疏忽。”

    经过昨天一晚上揣摩,这些老卒们约莫明白李云在盯着什么了。他们都是老手,李云在家里既不发作,他们也不去为难一个小小的婢女,但跟着李云到了这里,估摸着李云将要发难,难免想着为自己稍稍开脱。

    刚说了几句,院子里忽然有人高声欢呼:“啊哈,贵客!贵客!商先生来了!”

    被唤作“商先生”的,便是李云手下负责招募仆役的老卒。

    明明隔着院墙呢,施三嫂就像是闻到气味一样,旋风般迎了出来。

    这牙婆年约五十岁左右,看起来很精明,但面相带笑,又不让人讨厌。奔到半途,她明显地吃了一惊,因为注意到了跟在后头,随随便便披着件灰鼠袍子的李云。

    李云几乎算得上是天津府的缔造者之一,此地还被叫作直沽寨的时候,他代表现在的大周皇帝来此,接收诸多商贾财产,后来又在南北两国之间牵线搭桥,奠定了此地繁荣的基础。

    施三嫂虽没亲眼见过李云,却也听人描述过这位年轻的大周重臣何等相貌。当即她满脸堆出笑容,隔着老远就低低揖下身去,嘴里打着招呼,一迭连声地唤人清理屋舍,准备好茶,模样尊敬至极。

    李云微笑道:“不必客气。我看你生意兴隆,耽搁不得。所以找个僻静地方问几句话,问完就走。”

    “请,请,巷子这里安静,并无人打扰。”施三嫂眉开眼笑,引着李云站到巷子边缘,停放车马轿子的地方:“李郎中有什么想问的,老婆子我,无有不答!

    “估摸着,关于我家里那个小婢,你已经准备好一整套说辞了。但那些我懒得听,回头你写个条陈给我,就按照你们惯用的体例,详细些。”

    跟在李云身后的老卒商七“啊”了一声。

    施三嫂先是有点愕然,随即笑道:“这话什么意思?李郎中,我,我不明白……”

    李云把手拢在袖子里,似乎瞥见小巷的岔道或拐角里,有几条人影闪了一闪。他凝神去看,又什么都没发现,连带着巷子里往来的行人好像也全无所觉。

    他嘿嘿冷笑了几声,回头盯着施三嫂:

    “你们录事司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用这种小伎俩来谋我?你们都不敢去查的,何苦拉我下水?”

第九百一十六章 令兄(上)

    郭宁初起家时,大金中都方面将他视为勇夫,恶虎,觉得他没法得到士大夫的合作,并非皇权的威胁。但在郭宁和身边的武人伙伴们看来,这个武人政权其实并不依赖外来的政治合作者,无论是金国旧体系内的官员,还是东北内地的生女真,甚至就连耶律楚材一手营建起来的大周吏员体系,其实都是锦上添花而已。

    大周政权是个毫不掩饰的军人政权,其真正核心的力量所在,一曰军队,二曰贸易,三曰特务组织。这样的架构放在数百年后,或许会遭万人唾骂,但在眼下,这样的架构足以控制庞大国家了。

    军队数量不算很多,但训练精、装备好、待遇高,所有人心气如一,便如女真崛起时宛如钢铁的本族武力;贸易极其繁盛,钱和物的流动向北深入草原腹地,向南越过万里波涛,带来的丰厚利益极大加强了郭宁的底气,使他但有想法,起身就做,很少顾忌。

    而财力的一个重要去向,便是徐瑨的录事司。如今的录事司兼并了前朝兵部四方馆的职责,名义上掌管驿站邮路,实际上是直接听命于郭宁的情报组织。

    大周建立以来,皇帝依然保持着武人作派,极少把精力投注在朝堂,却能保持着对政务的把握,仿佛视线无远弗届,这少不了情报组织的贡献。皇帝到处礼贤下士,那个恶虎的名头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其中也难免有录事司和左右司办事粗暴的影响。

    在职权上,录事司和李云的左右司和群牧所系统颇有重叠的地方。录事司通常行事的手段,是在各处通都大邑或以钱财收买、或以武力压服,逐渐统合城狐社鼠,一来减轻地方治安的压力,二来用他们所长,到处风闻打探。

    这种方式,相比于李云及其下属们直接周旋于高门豪商之间,未免有点吃力不讨好;左右司能藉着商业版图的扩张同步渗透,事半功倍,录事司更不能比。

    所以这两年里,录事司又拿起了徐瑨当年在河北开着酒肆做情报贩子的老本行,在邮路上头下工夫。

    他们依靠驿站邮路上人流庞大,信息传递更是纷繁芜杂的特点,定人定时定点,汇总各种信息。琇書蛧

    简单的操作,便是得知哪里要雇人,用人,他们便能通过驿站放出消息,或者在驿站沿线贴出公告,召唤有心作工赚钱的人。

    复杂的操作,则是通过可靠的牙人牵线搭桥,在获得信任和利益的同时,把己方下属的人手安进去,或者把己方需要侦知的情报带出来。

    时间久了以后,这样的模式带来一个结果;便是各处大城里,那种官面民间通吃、什么风声都能听到一点的得力牙人,很可能是录事司的内线,甚至根本就拿着朝廷俸禄、腰间揣着录事司递牌。

    对此,李云一清二楚,只不过左右司和录事司各自针对的方向不同,李云不想犯忌讳,所以从来不去刻意打探。

    直到此刻,他站在这个小巷口,看着这施三嫂竟然能在寸土寸金的天津府核心区域赁下宅子,往来那么多人奔走门下,求她办事……这还是普通的牙人么?

    李云方才已经瞥见了,一个显得很熟悉环境的中年汉子匆匆离去,此人分明是天津曲使司下属酒使司的一个小都监。

    所谓酒使司,便是转运司设在年课酒税十万贯以上州府的专门管理机构,受府衙和转运司的双重指挥,负责的官员有正、副、小都监各一员。酒使司小都监虽只从九品,手上的权力不小,就算在***巨宦云集的天津府,也算一号人物了。李云奔走联络买卖的时候,曾见过此人的。

    这样一个有实权的官儿,总不会是亲自来找施三嫂和雇婢女的吧?何至于如此谦卑?

    天津府的府尹是张林,他早年盐贩出身,眼睛里不掺沙子,而且曾有参与研制旋风砲,跟随郭宁征战的经历。这样的人坐镇天津府,就算没到水清无鱼的份上,也不容底下人和此等三姑六婆搅和到一处。

    除非这个牙人另有背景,张林才只能眼开眼闭。

    有了这样的怀疑,李云眼中的施三嫂,便再怎么满脸堆笑,也掩不住一股同道中人的气味了。

    但这不代表李云会对施三嫂有多客气。

    录事司是个巨大的体系,在里头为徐瑨奔走的人,多了不好说,两三千是一定有的。这两三千人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敢把主意打到我李某人的头上,意图把我当刀子使?

    便是徐瑨自己,都不敢这么做!徐瑨到底是一同起自微末的老兄弟,当年都在塘泊里打过滚,舐过带血刀头的,他拉不下这张脸,也知道我不是那么好骗的!

    既如此,录事司的其他人,是不是过于膨胀了点?

    可恶的是,那个被安置到李云府邸里的小姑娘,论相貌、论风韵,确确实实是李云很喜欢的那一款。这代表什么?代表录事司里有人一直在盯着我,还把我的私密喜好都打探清楚了!

    谁这么发昏?谁这么糊涂?

    要不是这个施三嫂做事失了分寸,我还被蒙在鼓里呢!琇書網

    见那施三嫂还在眼珠乱转,意图辩解,李云道:

    “三岔口那边,想来是有人暗中拖皇帝的后退,不惜阻遏漕运,危害北疆战局……最近几个月,各地物资调动都显得不顺畅,其中必有缘故。我大周立国,势如风火,躲在犄角旮旯里的鼠辈还没被尽数剔除,这也难免。眼下我或许顾不上,嗣后必定要追查。有没有你安排的这个婢女示意,都是一样。我只问你,把手伸到我家宅里,是谁的主意?”

    施三嫂的脸色惨白,几乎站不稳,偏她竟能坚持着不答。

    李云叹了口气。

    李云今日来访,身边只带了几个老卒,要抖威风,真的不够;录事司又不是敌对的机构,所以他言语也还客气。

    但他数年来东奔西走,从大周的东北内地到宋国的零丁洋面上,不知道发出命令杀了多少人,各种官员、海寇、蛮夷乃至不得不灭口的无辜之人都有。说得过分点,他也算得两手沾满鲜血了。

    此刻李云带怒而来,森森寒意十足,配合着重臣的官威……别说一个牙人,便是一百个牙人捆在一起,也要被吓得屁滚尿流。

    这施三嫂既然顶得住,归属录事司的身份便已经敲定到十足十了。

    那么,若她真不老实交待……

    李云拍了拍手。

    小巷外头,忽然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随即数十人猛冲进来。

    此前有些探子隐在巷头巷尾,偷偷觑看李云,见这数十人来的猛恶,连忙闪出来阻止。却不料那数十人当场拔刀,刀光霍霍,瞬间就把巷子边缘一整片全堵住了,探子们谁敢乱动?

    数十人里,又分出一半,站到李云身后,对着施三嫂虎视眈眈。看他们的模样,一个个脚踩着木屐,个子非常矮小,仿佛未成年的孩童,但身上全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气。

    数十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身上的气息叫人浑身发冷。他们的目光更是叫人有些害怕,这是杀过人的人,而且是像野兽一样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

    李云的语气变得低沉了些:

    “今年以来,我大周的海上贸易,和日本打的交道不少。那日本国内,有权臣北条义时掌控军政,引起王族不满。年初的时候,日本国的王族有号称后鸟羽上皇者,连同顺德上皇、土御门上皇等人起兵讨伐北条义时,随即便遭扫平。参与讨伐北条义时的上万武士,领地皆遭没收,不得不大量逃亡海上,或为海寇,或为海商的护卫,也有一批,在为我效力。”

    施三嫂颤声道:“李郎中,老婆子我不懂这些啊……你,你说这些做甚?”

    李云往后退开半步:“录事司和左右司,都是为皇帝奔走的亲近之人,彼此本不该有抵牾。不过,我既然被你们催动着,要卷入三岔口那边的糟烂事,调查的过程中难免有些脾气,难免有些误会。施三嫂,你现在,就是那个误会了!”

    他往后再退两步,向那些凶神恶煞的矮子刀手点了点头。

    刀光直迫眼前,寒气侵入肌肤,施三婶眼泪鼻涕全都迸出,裤裆也觉一热。她终于连声大叫:“我是录事司的人没错!此番不是有意欺瞒李郎中,是不得不如此!事关机密,本不能泄露半分的!李郎中,老婆子我手段是蠢了些,却也是为了你好!我是想和李郎中攀些交情,才这么做的!”

    “哈?”

    李云怒极反笑:“你这个婆子多大的脸面?竟敢说,为了我好?竟也敢和我攀交情?”

    他折返回刀丛中,眯眼看着施三嫂:“说罢,你知道些什么?”

    施三嫂跪坐在地,嗓子都哑了:“李郎中,这事情非同小可……你看周围好些人都看着呢,先让他们退开,成不成?”

    这时候还想拖延?录事司用的人,挺忠心啊?李云心里暗骂了几句,示意日本刀客们将闲杂人等赶开,冷冷道:“你说就是了!”

    施三嫂咬了咬牙:“那我说了?”

    “说!”

    “牵扯进三岔口那边拖延漕粮转运的人,和最近一个月里,清州会川的粮运延误、通州官仓的军械发运延误,都有密切关联。我们也是这几天里,刚拿到些确切消息,进而断定了此人的身份。”

    “这人是谁?”李云追问。

    “……是令兄。”

    这三个字入耳,本来笃定的李云大惊失色:“什么?”

    在李云身后,老卒商七等人张嘴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李云和施三嫂说话的这个巷子角落,被两道高墙夹着。其中一道高墙后头,贴着高墙阴影站着的,正是录事司的首领徐瑨。

    徐瑨松了口气。

    他用极低的声音对旁人道:“总算把这个烫手山芋端到李云手里了……施三嫂这个主意好,前后过程全没破绽!她有功劳,事后要重赏!”

    旁人问道:“那么,我们还继续查么?”

    “废话,有李云顶在前头,我们才好办事。”

第九百一十七章 令兄(中)

    徐瑨说了一句,觉得自己的话声响了点,立即举手,示意身边环绕的部下们噤声。

    他们身处的这个位置,建造的时候经过特殊设计。虽有高墙阻遏,人立其间,却像是立在空旷的平野,高墙以外的声音传入,不止没有削弱,反而变得更清晰。

    不过,他们静静地站在这里,却并没有听到李云的话声,只有施三嫂嘀嘀咕咕地继续解释。

    她说自己投入录事司以后,一直是勤勤恳恳效劳,并不敢疏忽。她夫家、娘家都没了人,只剩一个小儿子,时常恳请上头给儿子一个前程。这对录事司来说不难,随意推荐,便在天津府给他谋了差事,在三岔口做個巡检司里的小吏。

    结果正因了小吏的身份,她儿子某月里牵扯进了三岔口码头扩建时,此起彼伏的闹事和折腾,还一时糊涂,收受了来路不明的钱财,替人办了见不得光的事。

    待施三嫂发现,她儿子在这件事里已经牵扯的深了,脱身不得。

    施三嫂在天津府活跃的时间长了,眼界广,知晓的东西极多,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她下工夫探询过后,得知此事背后与某些实权官员相关,其中更有地位绝高的大人物隐隐推动,顿时吓得团团乱转,宛如如热锅上的蚂蚁。

    正待想办法把儿子扯出浑水,她又眼瞅着很少插手这种琐碎事情的左右司郎中李云来此,只道朝廷有意大动干戈。

    在她看来,既然这些事情关乎于大周朝内部,乱子会否因为李云的到来而迎刃而解,就很难说。其间十有八九会出现各方的角力和斗争。而李云必要催促运粮,难免软硬兼施。

    李云身为皇帝的近臣,探手碾死几个参与其间的倒霉蛋立威,不比捏死几只蚂蚁更难。偏偏施三嫂的小儿子,正是一个稍稍注目,就摆在视线正中的蚂蚁……

    施三嫂关心则乱,拼命想要保住儿子,又无法可施。她在录事司里,只是个控制城狐社鼠的小头目,又不敢领着儿子出首,怕录事司追查下去,她儿子依然逃脱不了罪责。

    当下左思右想,她憋出了一个极荒唐的馊主意,便是索性把事情闹大,索性让李云直接对上那个在背后推动的大人物。

    而诱导李云视线的由头,施三嫂很快就准备好了。因为她的主业,是在天津府为人奔走牵线、聘买婢女。

    在这上头,她的本事还真不负盛名,非常之靠谱。她找了一个必能引起李云注意的小娘子,而导致这个小娘子的父亲倒了血霉的,恰恰是某次有清州会川那边的官员私下出面,煽动了三岔口的许多民伕,与本地的巡检司发生冲突……

    说到这里,施三嫂跪倒在地,咚咚地磕着响头,不敢再说。

    徐瑨等人屏息凝神,听着隔墙动向。

    李云慢慢踱步,话声响起:“你这厮,言语中仍有不尽不实。不过……相关的卷宗资料,现在就交出来吧,若它们有用,我也不是不能对令郎稍加宽纵。”

    施三嫂喜极而泣,又磕了几个头,连声道:“老婆子已经准备好了,这就去取来,献给郎中!”

    她一溜烟地回院子,再急急奔出来。

    李云似是在翻阅文书,又没了动静。过了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压抑情绪,又像是在掩饰什么。他道:“可以了,今日且这样吧!”

    话音一落,他转身就走。适才涌进巷子的日本刀客数十人,也趿着木屐呼啦啦退去,木板磕着石子路的声音,很是刺耳。

    一行人尚未远离,施三嫂追上几步,压低声音唤道:“李郎中!李郎中!”

    “还有什么事?”

    施三嫂谄媚陪笑道:“我给李郎中的那些东西,可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万一传出去了,上司追求起来,老婆子我,立刻就要没命。”

    “你给我什么了?”

    李云反问:“你给我找来的婢女身家不清白,还攀扯上我了?”

    施三嫂“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声道:“是老婆子糊涂!是我说了昏话!”

    直到李云离开,徐瑨周围一圈人真正松了口气。

    施三嫂说的那一通,是众人齐心协力编排出的。要这样都能被李云看出破绽,那在场众人一个个都不用在录事司混饭吃了。施三嫂最后追加的那一句,更是神来之笔。

    有人沉吟道:“李郎中得了那些资料,必定惊怒,十有八九会连夜去往清州会川责问。他是陛下的亲信、李二郎的亲弟,李二郎留在清州会川的那批身边人手,谁也奈何不了他。反倒是李云到了会川,能当李霆的半个家。

    徐瑨点头:“也就是说,三五天里,清州方面那些人,谁也顾不到天津府和通州方面。正好我们摆脱束缚,抓紧搜集证据、口供……动作要快,要用精干儿郎!你们说,谁负责,比较合适?”

    录事司下属的行动组织名为警巡院,各总管府路皆置。因为名称和总管府下属的警巡院重合,经常打着各地总官府的旗号,办自家的事。负责警巡院的判官李大也在这里,当下答道:“我已经调了陶二、恭三、麦四等人回来,这几人都胆大心细,可担此任。”

    这李大自己,便是警巡院里非常得力的好手出身,当年曾潜伏中都,和杜时升有过合作,组织过中都城里身家丰厚的官员们私开城门逃亡。他口中的陶二、恭三、麦四等人,都和他并肩共事多年,如今一个个并为录事司警巡院的干将。

    徐瑨点头:“就叫他们去,和他们说,务必要小心、隐秘,事情做的漂亮些。这事,我已经八百里加急禀报了陛下,他会要知道结果。”

    到目前为止,各种各样的证据都指向执掌重兵的关中元帅李霆。以徐瑨对李霆的了解,此君素来都唯恐天下不乱,哪天不打仗了浑身都不舒坦。徐瑨实在不知道李霆何以如此,但却隐约把握到了某些人的想法。自古以来,变生肘腋最是可狠,内部的叛乱和动摇,往往会造成最大的损失,故而录事司一定得严查下去。

    “遵命!”判官应了一声,又道:“此地若无事,属下亲自去督促。”

    “好,你去吧。”

    判官方才躬身告辞,徐瑨又把他叫回来。

    “咱们录事司有监察的职责,但做事要有规矩,这是陛下专门强调过的。我们一天天的盯着别人,焉知没有人盯着我们?这次我们查的是大案、要案,可能要面对军队里潜藏着的巨大力量,所以尤其要记得这一点……否则,我也不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非把李郎中拱到前头了。”

    众人纷纷肃然应是,徐瑨这才一挥手,让他们散去。

第九百一十八章 令兄(下)

    “进步,出刀,左劈,右劈,刺,退后……进步,出刀,左劈,右劈,刺,退后……”

    胡仲珪就算在自家宅院里,也穿着铠甲,外罩灰色袍服,腰间的皮质腰带束得很紧。他已经退役了,腰带上不再佩有代表军职的符牌,但有几颗金色、银色的勋章,在他胸前闪闪发亮。

    凡是注意到这些勋章的人,全都露出敬畏的神色。皆因这些勋章,是隆武三年以后,朝廷为褒奖立国之初的有功之臣,陆续制作颁发的。因为制作不易,颁发的速度不快,许多符合资格的将士到现在还没拿到属于自己的那枚勋章。

    而眼前这个面貌可怖的家伙,却有这么多?

    那代表了,此人至少在河北就跟从了大周皇帝,历经大战的数量不少于勋章的数量,他站在这里,就代表了一条极为漫长和曲折的轨迹,代表了无数摄人心魄的故事。

    这些猜测没错,胡仲珪正是这样的人。

    他本是李霆的护卫首领,早在前朝大安二年就跟随李霆。大周皇帝郭宁在塘泺间聚众的时候,胡仲珪也是跟随李霆参会之人。后来历经无数争战,李霆的职位越来越高,胡仲珪自觉没有统领大军的才能,始终跟在李霆身边,带着三五十名护卫。

    直到攻打开封的时候,守军垂死挣扎,竟在城中放火。李霆的部下死伤惨重,胡仲珪也严重烧伤。许多人以为他难免一死,好在军中医官懂得的偏方不少,用大量的蛤蟆油涂抹伤处,为他止痛,最后救了胡仲珪一命。

    命救回来了,身体却垮了。

    烧伤使胡仲珪失去了右手的五根手指,还导致多处肌肉筋腱的黏连,他的脖颈、手臂都没办法正常动作,甚至面部表情也扭曲了。而他的半边面孔和胸口,肩膀在烧伤以后重新长出的皮肤,和正常的皮肤完全不是一回事。夏天的时候,就算他脸皮热到紫胀,也无法排汗,稍有剧烈动作,就可能会导致他中暑晕厥。

    如此一来,胡仲珪没法再坚持军旅生涯。

    李霆对这位老兄弟,很是照顾;他也看中胡仲珪的忠诚,希望胡仲珪退役以后留在天津府,继续做李霆家中的护兵首领……这也是许多退伍老卒适合的出路。

    但胡仲珪却不愿意。他是因为受伤才不得不退役的,而非厌倦了军旅生涯,他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最好依然能拿着刀枪。

    这点愿望算不上什么,李霆在去往关中之前少许放了几句话,便为胡仲珪谋到了天津府下属,三岔口巡检的职位。

    大兴府、天津府两地皆设都巡检司,职掌巡捕盗贼。其中天津府的都巡检司兼管宝坻、香河、漷阴、武清、安次、永清六县的治安,下属二十五巡检,俱领重权。其中驻地在柳口、三岔口等河道沿线的巡检,同时还兼任都水司的管勾河桥官,负责带领埽兵四时功役、栽植榆柳、预备物料、讥察奸伪。

    也就是说,兼领陆上、水上治安,并须保障水陆交通的通畅。

    胡仲珪在这个职务上,很是如鱼得水,前后数年皆有捕盗的功绩。又因为他资深老卒的身份,日常还替都巡检司和都水司承担了训练新丁的任务。

    这会儿他面对的,就是一批从六县募来的年轻民伕。

    在这些年轻人面前,胡仲珪的脸色很平静,笔直地站着,一句句发出命令的语调很平缓。按照他的命令,一次次重复前进后退的动作,非常枯燥,当重复的数量超过一定限度,特定的肌肉也开始酸痛难忍。但训练着的人们,丝毫都不敢违抗,不敢叫苦。

    他们的视线转向胡仲珪的時候,甚至都不敢在他脸上多作停留。因为只要仔细地看,就会注意到他深灰色的半边面庞,注意到他极其锐利,而绝不带笑意的眼神。

    天津府的每个巡检下属,除了大都由退役老兵担任的马军十五人以外,还有五十到一百的弓手。而都水司每一位管勾下属的埽兵,编制更加庞大。

    两個机构最初组建的时候,前来应募的壮丁里,除了几十人曾替人看家护院以外,大半是来自河海之间的贼寇或游荡各处的溃兵。这些人个个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用人的官署感觉,不是胡仲珪这种狠人,怕拿捏不住他们。所以才把后继的训练都交给胡仲珪来管,到现在成了定例。

    当然过程中流血难免。那些原本出身有点问题的人物,要么雌伏听话,洗心革面,要么直接就被胡仲珪以军法惩治,绝不会给他们留下来扰乱人心的机会。

    胡仲珪的手段,与李霆如出一辙,虽不滥杀,但对犯错之人绝不轻饶,而且手段十分酷烈,一定是按照法度的上限,从严从重从快。这样可怕的工程,也只有胡仲珪能把这担子担起来了。

    好在眼前这批壮丁,来路普遍都清白。胡仲珪对他们的训练非常严格,他们也颇有怨言,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敢违背纪律的,也就没有谁会撞到胡仲珪的枪口上,被他杀鸡儆猴。

    训练告一段落,胡仲珪目视众人,所有人都安静等着。

    这情形让他挺满意,不过,该有的步骤还是不能少。

    胡仲珪点名道:“甲队第四人,第十九人,乙队第十一人,十二人,丙队第六人,丁队第十六人、十七人、十八人,出来吧!”

    被点到的人立刻脸色惨淡,却谁也不敢违抗命令,一个个地挪了出来。

    “每人三鞭子!乙队那两个,每人五鞭子!”

    胡仲珪一声令下,身后几名巡检司马军大步上前。他们三人一组,两人按住一个被唤出的壮丁,将之牢牢按在地上。接着,便是第三人用马鞭往他们的脊背重重打落。

    三鞭,五鞭,听起来数量不多。

    但这些巡检司马军的手劲实在厉害,每一鞭落下,立刻就打出深红的血印子,三鞭之内,皮肤必然大片绽破。吃到五鞭子的两人更是皮开肉绽,其中一人还算硬气,只闷哼几声,另一人已然受不住痛,抽泣出声。

    胡仲珪一脸漠然地看着这情形,等到受鞭刑的几人回到队列,他冷冷地道:“今日诸位表现不错,我很满意。再坚持五天,你们就能吃上朝廷的饭了,莫要懈怠!散了吧!”

    众人依言散去。

    站在胡仲珪身边的李云感叹道:“老胡,你这练兵的法子,够狠,是这个!”

    李云挺起大拇指示意。

    胡仲珪转过身,颔首行礼:“不敢。这等手段,都是得自于令兄的传授。”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看着眼熟……”李云点了点头:“那么,杀人的手段呢?”

    “什么杀人的手段?”胡仲珪沉声反问。

    “我是说,你在三岔口北面的芦苇荡里,杀死那些闹事民伕,不断激化冲突的手段。那是谁教的?也是我兄长么?”

第九百一十九章 人心(上)

    胡仲?的眼神猝然变得锐利,配着他半边仿佛被烈火融化过的面庞,显得十分可怖。

    过去半年里,三岔口方向的漕运频频延迟,胡仲?既是巡检,又管勾河桥,将此情形看在眼里,十分暴躁。他前后几次出动人手去现场,很是抓捕了一些刺头,对于其中闹腾得厉害的,毫不留情便下死手。

    大周的诸项律令,目前仍在紧锣密鼓的制定。日常遵循的,仍是前朝金国那一套,有的地方,甚至犹有过之。

    比如金国制度规定,种种冲突、诉讼,州县官各许专决,这就等于容许地方官员自行操纵司法乃至杖杀人犯。到泰和以后,南北两面戎马不休,各处所设行尚书省、帅府,乃至顶着便宜、从宜、提控名号者,皆得便宜杀人。所谓人命贱如草,绝非虚言。

    大周以武人立国,杀气未褪的老卒充斥着各处官署衙门,他们有功勋傍身,有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互为奥援,有许多人简在帝心,甚至真能和皇帝说上话。

    他们行事的风格,也自然而然延续着军队里不合则杀的作派,只消他们觉得是对的,就会毫不犹豫去做。

    胡仲?一向以来都以严苛手段管控河道、漕运和周边治安,从不惮于辣手。某种程度上,漕运如此关键,也只有掌握在他这种忠诚不二的武人手里,他的做法,寻常同僚只能装聋作哑,哪怕提刑按察使司也不敢轻易指责。

    怎么在李云嘴里,倒像是我干犯国法?倒像是我胡某人要为这前后数月的闹腾负责?倒像是我胡某人有意闹事,对皇帝不忠?

    胡仲?怒从心中起,狠狠地瞪着李云。

    瞪了李云半晌,他脸都挣得疼了,李云脸上笑容一点不变,神情也似轻松。

    这种凶恶姿态,在李云面前哪有用处。

    胡仲?是李霆的?从出身,仿佛私臣。当年见到李云,叫一声小主人理所应当。总不见得如今做了巡检,就可以拿大?

    况且,李云自己,也是个狠角色,谁人不知!

    胡仲?哼了一声,略放松些表情。

    他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沉声说道:“这两年,我在此地替有司训练土兵,哪天不得挑出刺头或蠢货来,打个十几鞭子?若遇见我心气不畅,当场打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至于平息乱事杀几个人,难道很过分?若不杀人,何以震慑?何以让他们懂得规矩?杀人震慑以后尚且如此,不杀,难道局势会变得好些?”

    “有些事情,过犹不及。”李云摇头。

    “严苛军法用在军队里,咱们老兄弟们早就习惯了,尽能扛得住。你对本地的土兵、弓手、埽兵们虽然狠些,他们明白跟着咱们有饱饭吃,有前途,所以能忍。这几年里,各地官府手里有钱,对土兵们的待遇不错。被你训练过的土兵们分配到各处官署以后,先得钱财赏赐,以作放松,你难道不知?”

    胡仲?冷笑两声。

    李云继续道:“对土兵尚且要讲究张弛有度,对那些民?,你真觉得动辄酷烈相待是对的?他们都是普通百姓!你懂得军法,他们不懂,这有什么不妥?你觉得粮运延误关系重大,他们不在乎,这很过份?”

    他向前两步,问道:“胡老哥,我记得当年?在军队里的时候,因为上司冤屈了你一顿军棍,你就奋而杀人逃亡……怎么如今你当官了,对普通百姓的要求那么高呢?是你变了?还是你……”

    李云话没说完,胡仲?连声大叫:“此时陛下率领大军出塞,打黑鞑子!粮运何等要紧!谁敢延误,谁就是反贼!反贼该死!杀几?反贼,算个屁!”

    他叫嚷得过于激烈,满嘴口水喷出,星星点点射到李云脸上。

    李云“嘿”了一声,抹一抹脸,再向前两步。他几乎抵着了胡仲?的面门,语气愈发严厉:

    “什么人是反贼,谁说了算?你吗?你说谁是反贼,谁就是反贼?你的凭据是什么?凭民?们叫苦偷懒?若叫苦偷懒就是反贼,适才那些土兵们个个叫苦,是不是都得杀了?凭你身为本地巡检,官位够大?若官位够大就能肆意妄为,那我身为左右司郎中,比你一个巡检如何?我说你是反贼,你待如何!”

    胡仲?吼道:“我不是反贼!”

    “民?与纲首们纷纷不满,漕河码头竣工拖延无期,多方牵扯在内,把水越搅越浑,这难道和你没关系?你既然担着关系,就要担责。既然担着漕运延误的责任,我说你是反贼错了吗!”

    胡仲?双手握拳:“我是为了朝廷!为了保障陛下出征!”

    他相貌狰狞,身材又高大,嘶吼的模样十分吓人。

    但李云偏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怕他的人。

    李云连声冷笑,把手指一直戳到了胡仲?的额头上,一下下都用足了力气:“那你想想,这件事陛下会怎么看?陛下如果在此,见到三岔口芦苇荡里,那些被你栽了罪名杀死的民?,会不会觉得你是反贼!”

    胡仲?的额头猛向后仰,李云又推他一把,让他踉跄往后。

    “你想想,我们这些人,早年不也是一样的泥腿子吗!当年那些朝廷的官儿冲着我们呼来喝去,我们不是都暴跳如雷吗!你这样做,以为自己站在皇帝这一边?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皇帝陛下,是什么样的人?皇帝会站在哪一边?”

    胡仲?愣了愣。

    刹那间他气焰全消,整个人仿佛都缩小了几寸。

    他在军中,是李霆的身边人,素日里见到什么指挥使、防御使,也不处下风的。但军队的规矩极严,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护卫首领罢了。

    退伍以后,他担任着京畿要地的巡检,职位虽低,权柄却重,日常出入,见到的都是齐刷刷俯首躬身的人群,心灵上的膨胀便油然而生。这种掌握权力,对蝼蚁生杀予夺的快感,是他从前没有体会过的。

    所以他这阵子所作所为,半是沿袭着军中的习惯,半是被这种感觉推动着猛冲向前。

    他做的事,有错么?按照律法,或许没错。就算严苛了一点,那也是在他权限范围内。他用强硬的手段维持规则和秩序,全都是出于公心。

    但这些做法的结果,是引发了后继的一连串冲突。现在看来,种种烂事的影响还不小,以至于左右司郎中都亲自插手。

    李云若强硬追究责任,胡仲?能如何?

    李云觉得胡仲?错了,他又有什么立场去争辩?

    胡仲?跟着李霆很久,私下里也熟悉郭宁的性格。他不用多想就能确定,郭宁不会喜欢官员向百姓抖威风,厌恶大周的官员变得像大金的官员那样。皇帝更不能容忍,有人用错误的手段办砸了事!

    胡仲?脑海中忽有灵光一现。

    “不对!不对!”他大叫道。

    “哪里不对!”李云的嗓门比他更高,明明矮了半个头,却几乎要俯视他的模样。

    胡仲?适才有多么强横,这会儿就有多么动摇。他满头大汗淋漓,一迭连声道:

    “早些时候天寒,民?们闹着要多给钱粮,有几个为首的,实实在在是犯了国法、军法!但老子办事虽有点粗糙,不至于非得拿一些民?头子开刀!我最后决定杀人,有另外的原因!”

    “什么原因?”

    “那阵子有人找我喝酒,说起数年前朝廷宽纵海上诸纲首,结果闹出大事,差点惊扰了皇帝,还几乎害了汪世显元帅的性命……所以,对这种贪得无厌之徒绝不能轻饶,一定要杀鸡儆猴,防,防患于未然!”

    “谁灌你二两黄汤,你就听谁的吗!”李云忍不住骂道。

    “我倒也不是轻信他人,但一来那人说得有理;二来那人数次向我吹风;三来那人身份不一般,说话还挺有份量……”

    “少废话,那人是谁?”

    “是……是……”

    “快说!”李云暴喝一声。

    “是……咳咳,就是,就是咱们李元帅的……”

    胡仲?压低嗓音说了个人名,话声入耳,李云愣神。

    过了半晌,他点了点胡仲?胸口:“胡老哥,最近你且收敛些,其它的事莫管。手头若有还在办的公务,也仔细盘算盘算自己站得住脚么。”

    胡仲?满脸苦色,待要再说,李云已然转身离开。

    大步来到巡检司门前,几名把门的土兵见他脸色铁青,赶紧远远避让。

    老卒商七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迎上来问:“郎中,问出点什么?”

    “还真和我兄长扯上了!”

    李云咬了咬牙,翻身上马:“大家莫辞劳苦,陪我回城……我们去一次群牧司!”

    “啊?”商七大惊失色:“群牧司?那不是,咳咳,施三嫂那婆娘还真没胡乱攀咬?“

    当年定海军崛起的时候,最大一注财源,是从东北内地贩卖马匹到南朝,暴利少说也在百倍。赚这笔钱的名头,则是郭宁从金国朝廷要来群牧所提控的官职,群牧所提控便是李云。

    李云事实上并非养马的官儿,群牧所也不止做马匹生意。但群牧所名下的诸多职位,此时已经陆续被封出去,用以拉拢东北诸多异族酋长,所以后来缓急改不得名头。

    在直接掌控军队的都元帅府下属,有个名头近似的群牧司,才是正经饲养军马的官署。群牧司的司官也是定海军的旧人,名唤王扣儿。这位王司官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关中元帅李霆的岳父!

    李云正催马,商七箭步上去,挽住了缰绳:“郎中!你真就这么大动干戈地去群牧司?这事情若闹大了,天晓得会引发什么样的乱子!是不是从长计议……”

    “松开!”

    李云一鞭子打中商七的手背:“你们跟我来就是了!”

    数匹骏马,扑剌剌绝尘而去。数十名左右司的下属不敢怠慢,或者骑马,或者奔走紧随。落在最后的,是那些来自日本的刀客,他们穿着木屐,奔走时劈劈啪啪响成一片,偏偏速度又快不起来,一个个地急得脸红脖子粗。

    李云此番来到天津府的目的并非机密,他昨日在柳口和三岔口两地的探查、处置,也很四平八稳。但仅仅隔了一天之后,他忽然就如此急躁,带着大队人手从城西到城东,从城东到城外的河口巡检司,离了巡检司又急急回城,去往毫不相干的群牧司……

    这情形落在了许多人的眼里。

    当李云没过多久便从群牧司出来,随即奔向再下一个目标的时候,他的队伍后方跟上了不同来路的人,甚至与他奔走方向平行的信安海濡对岸,也有人远远地缀着。

    原本运行如常的天津府里,有人彼此询问,互通声息,有地方明显地产生躁动,也不知是在召集,遣散,安抚还是施压。

    天色将晚,又一个黄昏将至,特殊的动向仿佛带来了特殊的灯影交错,以至于整座天津府的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

    天津府的制高点,就在三岔口不远,当年直沽寨立寨的凸字形土阜高地。但高地上原本聚集的许多仓库和铺子,现在都已经分散到了远近各处新开辟的城区,高地本身全都成了军事堡垒和大周皇帝的行宫所在。

    此时行宫里一座高大楼阁上,郭宁探头眺望,深深叹气:“真是鸡飞狗跳!”

    外间寒风阵阵,从打开半扇的窗户直灌入来。郭宁光着膀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立即缩身,把身体完全埋进满澡盆的热水里。

    吕函挽着袖子,一手阖上窗户,一手把热气腾腾的葛巾猛拍在郭宁的脸上:“别动!你这一脸的老泥,都结成壳子了!得用力擦!”

    葛巾在郭宁的脸上来回,带动着郭宁的脑袋晃动,他说话的声音也忽大忽小:“阿函,我这次在乌沙堡打了胜仗,是打乱蒙古人脚步的关键举措,值得群聚庆贺!此战使得许多蒙古人很是敬畏,为了正经收拢他们,也该有个典礼!还有,阿枢迎回了咱们家的老人,在你我,在中都朝堂群臣眼里,同样是该庆贺的大事吧?结果你看,我什么都没顾上,非得急急忙忙地赶来,应付军中袍泽的散乱人心!”

    “别动,别动!”

    吕函揪住郭宁的头发,用葛巾猛擦郭宁的耳根:“录事司和左右司都还靠谱,就不错了,值得庆贺!至于什么散乱人心……嘿,总不见得你当了皇帝,就能让所有人的想法都与你一般?做梦!”

    郭宁不满地道:“大敌是蒙古!这岂是能动摇的?”

    “早年大家被蒙古军杀得屁滚尿流,大敌不是蒙古也不成。眼下你是皇帝,金口玉言;大敌是谁,好似也能说了算。可人心怎样,你能说了算么?现在大家都肥了,日子过得也好。有人想法与当年不同,又何足为奇?”

    吕函把葛巾扔进水里,哗啦啦地甩动:“看李云这副着急模样,是真害怕牵连到他兄长,故而必然连夜奔走查问。不过,他会问谁,我都知道。那些人前后折腾,究竟办了什么,又图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你想听我说说么?”

    郭宁猛抬头:“阿函,你说!”

第九百二十章 人心(中)

    吕函取了一瓢水,哗地浇在郭宁头上:“我都说了,别动!”

    “好好,不动。你说吧!我这大周,怎么看都是个草台班子,真正可靠的,就只有阿函你了!”

    “也莫要胡言乱语。”吕函柔和地道。

    郭宁伸手示意,果然不言语。

    “李云和徐瑨两人,各自有各自查问的路子,这阵子发生的事情也繁乱……我先从李云说起,牵出第一条线来。”

    吕函一边搓洗葛巾,一边说话,说话的声音很轻,像平常一样让郭宁安心。

    “徐瑨扔给李云的线索,集中在柳口、三岔口的码头扩建。这件事情,最早源于天津府建设期间物资转运繁忙,在去年秋天列入漕司的计划,当即得工部批复。工部办事的一批人,多属胥门,做事情的手段很灵活,所以直接又将调度人手的事情,转给了在宝坻县的新贵,李二郎的岳父王扣儿。”

    “这我倒记得。”

    郭宁道:“如今军中牧养马匹的事情,大都分散到帅府、使司,王扣儿的群牧司,如今是个空头,扔一些没什么特殊才干,但有苦劳的老兄弟。”

    “确是如此。王扣儿本地商贾出身,挂着闲职以后,便以亲戚的名义开了几个砖窑,供给天津府的各项工程,赚些钱财。三岔口的码头,本期的扩建沿着东湾,堤坝有一里半长,附属的车马道两里,还有望楼二、栈桥三,合计用砖四十万块。全由王扣儿的人手负责,用时两个月左右,动用窑工、泥匠、木匠不少,寻常的力工更是多多益善。”

    天津府连通河海、大邑,自是宝地,唯一不好的,就是地势卑湿盐卤,一应木石修建极易损坏。所以各种规模巨大的建设,石料不敷供应的,就得大量使用砖头。

    烧砖不是什么高深技术,无非采粘土、打砖胚、然后晾干烧制。想要出产够多够快,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人手数量。

    “王扣儿没那么多人手。”郭宁道。

    吕函颔首:“但他有人脉。”

    “他是李二郎的岳父,到哪里都受人尊重;早年他为大军养马,人缘也好,上上下下,谁都认得。所以他此番先找了通州防御使时青,藉时青的关系,联系上了山东的夏全和石圭。”

    “夏全和石圭当年在山东和李二郎厮杀,算得不打不相识。他两位在山东西路有名头,有手面,有自家的大庄园招引宾客,也乐得给乡亲父老找些农闲时赚外快的机会。当下两人纠合了民伕,让亲信乡人带着北上。”

    “原来是夏全和石圭的人……”郭宁喃喃自语:“难道是夏全和石圭?他俩没这种心思,不可能!”

    “夏全石圭两位,无非是集结民伕的由头,并非民伕们的上司。但民伕们到了天津以后,眼热本地工匠们的待遇,连续数次哄闹生事,以至于本来按部就班的工程一再拖延……到你出塞巡行的时候,王扣儿觉得再拖下去,怕会出事,更怕牵连到他自己;于是找了胡仲珪,请他以巡检的身份介入,唱个白脸,严惩其中为首数人。”

    “胡仲珪这厮,没学到李二郎的狡狯,只学了一身的凶神恶煞,他一插手,就只会杀人、责打……哼哼,肆意杀人的事情回头再查,他不要落下什么把柄给我看见!”

    郭宁骂了两句,问道:“民伕们千里迢迢只为财,可不是为了卖命,眼看死了人,队伍里又有别人煽动,自然更加大乱?”

    “队伍里确实还有人煽动。王扣儿是个糊涂的,但李云既然着手查问,这会儿必定已经知道了。”

    郭宁侧耳倾听,果然就在同时,骑队卷地奔走的声音再次轰响。

    “他这是又回三岔口去了……”

    郭宁沉吟片刻,道:“看来队伍里煽动之人的幕后主使,并不在天津府,李云是想先把那些办事的喽啰拿下。嘿,说来我可就好奇了,能鼓动众人把怨愤集中到巡检身上,能把外界怀疑的眼光转嫁到两个李霆的身边人,还能前后顶着各方面压力,一直拖延工程长达数月,以至于阻断漕粮运输,但又激化不到驻军出面……如此精细,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必是好手!这样的好手,哪是随便能有的?”

    郭宁在起兵之初,几乎能认识部下每一名将士,治下每一名官吏;后来做到一方之雄,巡行各地军政时也能将有能的文武部下一一指出,如数家珍。

    随着军队规模不断庞大,他再怎么竭力去熟悉,一个人的精力总有限度。何况与军队伴生的勋贵、军户利益圈子,更已膨胀异常。但他可以确信,能有这等本事的,一定在前数年的风云激荡中建立名头,绝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

    “确实是好手,也确非寻常小喽啰。早年在济南,你还夸奖过的。他们俱都机警,我估计,李云这会儿奔去三岔口,或能逮到些蛛丝马迹,却沾不到人。他们必已提前脱身。”

    吕函说到这里,觉得浴桶里的水不似先前那么熨烫皮肤,便去到隔间拎了一桶热水,用水瓢慢慢打进浴桶里。

    倒是房间里的气温一直暖和,可见沿着屋角蜿蜒过的铁皮暖炉很是管用。这种暖炉也是今年才流行起来的,用精铁打造成密封的管子,管子里注水,在隔壁专门的房间里,燃烧炭火或者煤块加热管道里的水,用来循环发热取暖。

    好几个有大周官方背景的商行,正把这玩意儿作为力推的好物。据说今年寒潮格外冷冽,暖炉的生意一定很好。

    吕函进出的转眼工夫,郭宁想到了她说的是谁。

    郭宁把身体往水里沉得深些,慢慢地道:“……是徐文德,还有郭政吧?”

    “正是。六郎,你的记性一直很好。”

    郭宁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当年蒙古兵退走,在济南水寨聚众,然后唱做念打哄瞒了尹昌的两位,后来成了尹昌的心腹部下。这两人为官低调,没什么名头,所以能跟着民伕们北上,他们又尽有扰动人心的本事。对了,去年咱们去山东,你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私下当郭政是自家亲戚……”

    郭宁忍不住笑起来:“怪不得,你出面查问什么,郭政不会瞒你。”

    嘻笑了两声,郭宁忍不住拍一拍水,转为苦笑:“既然是这两人暗中操弄,那在他们身后的尹昌绝对脱不了干系。李云担心咱们的关中元帅牵扯其间,现在关中元帅被撇开了,可南京副留守又扯了进来!”

    “扯进来的,恐怕还不止南京副留守。”

    “还有谁?”

    “徐文德和郭政在被尹昌纳为心腹部下之前,曾为严实效力,彼此关系莫逆。”

    “南京路转运使也有份参与?”

    “徐、郭二人此行,并未得严实授意。但据郭政说,严实一定是知道的。”

    “哈哈,哈哈。”郭宁笑着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吕函:“李云在揪的这条线上,没有别人了吧?若再有别人,我心里憋屈。”

    “这条线没别人了,可是,徐瑨手里还揪着更多的线。”

    “老徐哪怕身在录事司,也不轻易得罪人。他就指望着李云暴躁生事,掩护他的私下动作吧。”

    “这次你出征在外,朝野间不少地方都有古怪,每条线细查下去,都有长长的说道,徐瑨办事,大体总还妥当。”

    郭宁连连摆手:“阿函,你不妨直接说吧,在线上腾跃的人物有谁?”

    “具体的人名,你待会儿看我写的。眼下我确定无疑知晓的,职位在五品以上直至三品、在朝中或者南方边境掌握实权的,有十四个人。徐瑨查问过以后,还能揪出更多。”

    “他们这是串通一气了?为什么?想造反么?”

    “不像是刻意串通,也没人想造反。不过,他们的想法,和你,还有北方三个招讨司的将校们不同。在他们眼中,你们关注草原的时间太久了,投入的资源又太多了;而朝廷真正该做的,是南征,伐宋。”

第九百二十一章 人心(下)

    “我估摸着,便是为此。这也在情理之中。”

    郭宁答了一句,沉吟许久。

    吕函也不再多说。

    郭宁又道:“我居然并不生气。”

    年轻时的郭宁是个纯粹的战士,但后来不是了。年轻时的郭宁是个满怀理想的人,后来理想变得更鲜明更高大,但为了实现理想,郭宁按部就班地施展着最现实的手段,一步步走到现在。

    现在的局面,便是郭宁持续推动的结果。

    他建立了新生的王朝,扫除了所有政治上的阻遏;他手下有数十万渴求建功立业、如狼似虎的军人,其力量足以扫除军事上的阻遏;他还拥有庞大疆域和生机勃勃的人民,这是个巨大的市场,通过贸易,这个市场又是持续的丰厚财力来源。

    在郭宁的印象里,后世那些强大国家无非如此。稳定政局,明确方向,用财力饲养武力,用武力攫取市场和财力,如此不断循环,怪兽不断成长。

    依靠怪兽本身的成长,比领袖人物用个人意志去推动要可靠很多。

    领袖人物再强,也有极限。哪怕是强大睿智到了数千载罕见的风流人物,个人的才能已经到了顶峰,寿命也有极限。就算他用无可比拟的手段制造出利出一孔、天下均平的环境,难免人亡政息。

    一旦人亡政息,那些明灯下的似乎不存在的阴影,舵手掌控下原本平顺的激流流,乃至对导师唯唯诺诺的学生们全都翕张麟甲再起,依然汇成怪兽。

    吕函适才寥寥几句,重点是在说某些人有所图谋,却也提到了权钱勾结,输送利益,提到了沆瀣一气,盘根错节,提到了欺压良民,以私害公。

    大周武人治国,朝野遍布军户的势力,军人中掌握权力的那批,日常所作为,还真就是这般。这些与郭宁记忆中一朝又一朝的可怕怪兽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迟早会愈演愈烈。

    所以郭宁在一直重用左右司和录事司这两个机构,皆因不用非常规的机构和非常规的人,不可能压制住这么多新朝贵人的私欲。

    有私欲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很多人总是用私欲过剩来攻讦别人,其实哪怕再出众的群体,也很难避免私欲横行。可能有的人能为了梦想,完全抛弃个人和家族的利益,一心为公,但这样的人,往前看千载,往后看千载,数量何其稀少?

    郭宁觉得,自己能和大梦中那些绝世之人相比,不如一颗尘土;那么取法乎上而得其下,也是常理。所以他干脆地跳过了许多必定失败的努力,一开始就培植利益集团,也纵容怪兽的膨胀。

    比起作草芥、奴隶、四等人、被屠杀的犬羊、曝于荒野的白骨,不如养得一头怪兽,使之噬人。哪怕是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肮脏血液的怪兽,至少强悍、贪婪,有尖牙利齿,愿意不断地袭击,不断攫取敌人的血肉。

    此番郭宁北行,所见到的北疆军人们无不斗志昂扬,跃跃欲试,便是因为他们都看到了草原的利益,都想着彻底粉碎也克蒙古兀鲁思以后,必然能带来更大的利益。

    但世上的利益来源太多了,草原又终究贫瘠。

    草原能提供的,终究只是些畜群和毛皮,顶多加上一些药材。这些东西,东北内地全都有,丰富程度还要远远超过。就算把目光一直投到瀚海以西以北,力量强到覆压一切,能在那里击溃成吉思汗所亲领的可怕军队,也不过额外增加几支畏兀儿商队带来的好处。

    这好处和大周来自于南朝宋国的利益相比,与依托宋国港口,展开的海上贸易收益相比,仿佛锱铢较之于沧海。

    如果纯粹站在商业角度来判断,大周从草原获得的一切,只是周、宋两国贸易体系下,可以被取代的微小一环。甚至可以说,大周本身,也是围绕在南朝周边的一环。

    两国之间交易规模巨大的热门商品,除了马匹和毛皮两项以外,丝织品、茶叶、粮食、各种奢侈品类,全都是宋国的货品占据绝对的优势。大周凭着武力威慑,和远远超过前朝的掌控能力,才硬生生在其中设下了几重海关分润,而这,就足够保证大周比起当年的大金,富得流油。

    既如此,与北方各招讨司军人的想法不同,南方各地的文武,自然而然会给怪兽带来新的目标。

    明明有肥美的肉食,为什么非要顶着万里风霜去啃硬骨头?

    只是贸易就能如此,那如果靠武力,能否从南朝宋国榨取更多?如果真正把南朝吞下肚呢?

    怪兽是活的。它有自己的索求,有丝毫不讲情面,只图利益的内在;它绝非泥塑木胎,绝不轻易俯首帖耳。它的动向,代表了武人集团里的人心所向。眼下虽只有一小撮人做点小动作,郭宁不能无视。

    过了会儿,郭宁问:“有吃的么?长途奔驰赶路至此,这会儿刚觉得饿。”

    “自然有的……唉,你这皇帝,做得甚是辛苦。”

    “阿函,你这个皇后也不轻松,咱们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郭宁起身取了衣袍披上,跟着吕函往饭厅走,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仆婢,只有几个跟随吕函很久的老婶。

    夫妇两人不贪图奢侈享乐,本没什么皇家气派;另外,吕函早就做了安排,摒退了不相干的服侍之人。

    所以郭宁说话自在得很,走了两步,他道:“其实这帮人若有想法,直接和我说,也不是不可以,他们怕当面直言令我不快,又无论如何不接受我发动举国之力兴兵北讨,于是就玩这种小花样……嘿嘿,官越做越大,人便越来越鸡贼。”

    “但你竟没生气?”

    “何必生气呢?人心本来如此。”

    郭宁落座,端起了碗,开始大口吃喝:“阿函,当年我带着溃兵们从野狐岭杀到河北,一路上对大伙儿掏心掏肺了吧?一旦没有好处,大伙儿又是如何对我的呢?但是,那错在我,不在大伙儿。大伙儿是人,得吃饱穿暖,想有盼头,有富贵。我给不出,人心就必然会散。”

    “所以我一直明白,义薄云天的郭六郎也好,到处噬人的恶虎也好,被黄袍加身推举出来的皇帝也好,都别指望所有人无条件的信服。在这上头有了不切实际的期待,身上中箭,差点溺死在塘泺里的情形立刻就会重现。”

    “休要吓我!”吕函脸色一白,叫了一声。

    郭宁向她笑了笑,继续道:“这世上太多人在我面前满嘴忠诚;敢跟着我上战场厮杀的人,十停里没有一停;能在战场上表现靠谱的,百个里才有一个。阿函,我是要他们卖命的,他们自然想从我这里获得多些。所以,他们希望我得拿出东西满足他们,我也应该为他们制定目标,驱动他们不断向前。”

    “但这一回,他们过份了!万一因为粮秣物资不济,导致战局……”

    “他们知道,不会的。若看不透他们,我也没这心思在这里沐浴,吃饭了。”

    郭宁把嘴里的饭菜咽下,脸上杀气一闪:“若哪个文官儿敢使出这一手,其行径根本就是欺君背主,以彼辈的风格,必有细密筹算,背后一连串的阴谋不会停,说不定对你,对咱们的靖儿也有谋划。所以我得了密报,急领精骑五十,策马急奔而回。路上我想过,无论牵扯其中的是谁,我都要亲自带人抄家灭族,让人知道大周朝马上皇帝的威风……”

    听到这里,吕函便想到半个时辰前。郭宁混在驿马队列里,八百里加急奔回,脸上的灰沙尘土都快结成壳子,下马时人都打晃了。已经做了皇帝的人,刚打了胜仗志得意满,对家人的关心还能如此,何等可贵。

    她伸手按住郭宁的手背,向他笑了笑。

    郭宁继续道:“但若是这些武人办的,不一样。”

    “怎就不一样了?对陪你打过仗的人,你不忍心?”

    “非也,非也,是因为我了解他们,正如他们了解我。”

    郭宁解释道:

    “他们都是在乱世挣扎出的人物,打熟了仗,知道我郭某人的本事。他们不担心我会败,也知道如今的局势下,北疆诸军对着蒙古人的臭鱼烂虾,绝不会吃亏。他们把江湖地痞的套路用在这里,不是为了让我输,而是为了防止我一胜再胜,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最后直接对上成吉思汗,来个连兵百万,血流漂橹。这必会影响他们磨刀霍霍,以向真正的猪羊。”

    “便是你自己,多年来嘴上天天求稳,手上动辄大打出手,竟把自己的名声败坏到了这种程度!”

    吕函连连摇头,转念又问:“那么,接下去军务的重心在北,还是南?这些人终究在私下跳弄的太欢了,你打算如何处置?”

    “南还是北,干系重大,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那得蒙古大汗和赵宋官家同意。至于那些兴风作浪的人……待会儿你辛苦下,找你那些姐妹们聊聊。告诉她们,我已经回来了,把消息传出去。”

    “好。”

    “兴风作浪之辈知我回来,必定偃旗息鼓,还会连夜不眠不休地消除证据,掩护自己或者自己的主人。我给他们一次机会,看看他们的动作比李云和徐瑨,快些还是慢些,看看他们做事情的分寸如何……”

    吕函敏锐地问道:“还是要杀人?”

    郭宁的话语声中,略透一丝森然:“我拿国法说话。国法之外,就算惹我不快,绝不多作计较,但国法之内,就算是亲厚的军中故旧,也不留手……路是他们自己选的,看他们吧!”

第九百二十二章 威严(上)

    聚集在天津府的宋国商贾数量很多,住所非常靠近天津府最核心区,那个遍布军事堡垒和***府邸的高地。

    之所以允许他们在这附近置下一个个奢华院落,朝廷既有善待远人,以显亲睦的意思,也存着很简单的军事考量,那就是万一有警,驻在高地的大军蜂涌而出,能迅速把这些不可靠的货色一网打尽。

    对此,宋国商贾们心知肚明。但天津府这个地方,实在太容易生财,商贾们只觉乐不思蜀,所以绝大多数人都表示自己对这种厚待感激涕零,只偶尔会多留一点眼神,关注着盘踞在高地上的连绵军事堡垒。

    这会儿便有好几个大商贾发现,堡垒内外的戒备似乎略严格了点,各处值守的官兵数量,好像也略多了一点。

    “有什么重要人物到了天津府么?”有个商贾打扮的汉子酒足饭饱之际,捧着圆滚滚的肚子笑问身旁的同伴。

    同伴已经半醉了,晃着手中的酒盏,乜着眼道:“最重要的人物,可不就是史老爷您么?比史老爷更重要的,怕不是大周的皇帝?”

    汉子呵呵大笑,周围一群人凑趣,也笑了起来。

    在这些宋人眼里,大周皇帝实在不似赵官家那么有尊严。

    赵官家传了这么多代,给自己找了包括轩辕黄帝为首的好几个神仙祖上,还去泰山封过禅;虽说南渡多年,在普通人心里总还有些特殊的高度。

    大周这位郭官家,可就有点草头王的意思。大周除了作为骨干的军队以外,政权对地方的控制甚是松散,不似南朝那般体制完备。许多宋人觉得,大周像是五代时候赳赳武夫的政权,而郭宁也似军阀首领多过皇帝,神秘感多于神圣感。加上宋人对丘八们普遍的蔑视态度,提到这位马上皇帝的时候,便难免带点轻视了。

    这些人继续花天酒地,谈他们的生意,不再多想。而在他们饮宴的楼台以外不远,是连接高地和官员、将士们居住区的道路。这会儿道路上好几驾马车匆匆驰过,旁边跟着十几个骑马的护卫,也都连连挥鞭。

    马车轮毂偶尔磕到路面上的小石子,猛地弹跳,连带着车身左摇右晃。

    车夫慌忙回头探问:“夫人可有事?”

    车里的官员女眷叱道:“盯着路,加速赶车!”

    “是,是。”

    马车的车厢挺大,里面坐了好几位女眷。并排落座的,除了这路车驾的女主人,是另两个官员家眷;陪坐的,还有本地有名的杂剧院本名家和据说有点神异的女道士。

    女主人方才正在言语,车辆颠簸之后,她咬到了舌头,这会儿痛得涕泪直流。但她顾不上叫痛,盯着同伴们道:“皇帝陛下此前到处巡游,所到之处,常见鸡飞狗跳,砍脑袋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你们以前不知道缘故,现在可懂了吧!”

    “懂!懂!不过我们家里的,都忠于陛下,就算鸡飞狗跳,轮不着我们,嘿嘿。”

    “这种事情牵连起来,谁敢夸口一定没事!三岔口的事,背后的蹊跷皇帝已经知道了!另外紫竹林、龟背堤、二十里铺的事,皇帝一看簿册,也能知道。更不消说,现下左右司和录事司都在严查……方才娘娘说了,陛下只给一晚上时间!就一晚上!你们几个,赶紧把话传出去!让那些死男人该擦屁股的擦屁股,该上吊的上吊!那些狗东西以为皇帝不在乎?这会儿做得出格了吧?要倒祖宗十八代的霉了!”

    这女主人衣着雍容华贵,但说话的姿态甚是粗鲁,着急起来更是满嘴污言秽语。大周朝军事勋贵们家里的糟糠之妻很多都是这样。

    这两年里,不是没有军官意图休妻再娶,但很多企图,都被他们家里的婆娘劈头盖脸打翻。皆因这些婆娘大都掌握着家里的田地或者商行,还彼此互通声息,有她们自

    己的一个个小圈子。甚至不少人和皇后娘娘是闺蜜,经常约了吕函一起出门逛街游玩,买几个包包互赠……她们的腰杆子全都硬得像是铁杆,谁能动得?

    这会儿婆娘们得了皇后的授意,一个个打起精神,都道:“我们省得,就一晚上!”

    女主人瞥了瞥嘴,看到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女人,伸手一指:“你家那位,不是一直和三岔口、柳口的巡检老胡不睦么?那个方向,你去!现在就去!”

    那坐在角落里的女人满脸怯弱:“我?我去?胡家的汉子脸长得不似人,还凶,我害怕!”

    女主人恨铁不成钢,连连摇头:“所以才让你去!这是给你卖好的机会,你千万给自己长点脸!去得早些,今后老胡见到你,都得点头哈腰!”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话声,隐约透出车厢,传到外界。

    车夫很机灵,立刻就藉着车头灯笼的光芒,给后头的副车打手势。

    不一会儿,果然前车里下来一名贵妇,转到后车。

    随即两个车队分开,后车疾驰向西,沿着潞水一直往上游去了。

    马车疾驰了一刻以后,便经过本来预定要扩建的三岔口码头。车驾隆隆经过的时候,靠近道路的草棚里,几个民夫沽了几角酒,买了点吃的,正凑在一处火堆闲聊。

    有人道:“我听说,这会儿还有人在各处乡里收粮食,给的价钱很高。”

    “我出发之前,乡里老人就说了,今年冬日必定大寒,滴水成冰都是轻的。军队和官府都急着多屯粮食,以防万一,咱们作工辛苦,自然也想多要点……否则岂不吃亏?”

    旁边一个少年接口道:“朱大爷,你这道理没错,可是,就按着先前定下的佣钱,拿回家也不错……至少不算白来!”

    “住嘴!”

    被称为朱大爷的民夫瞪了少年一眼。

    少年倔强地继续道:“先前闹腾得再厉害,结果吃亏的还不是咱们?开不了工,哪有钱?何况闹腾的人少不了被收拾,邻铺的张三,自称法外狂徒,结果命都没了,还有你的腿……”

    朱大爷心里有些后悔,知道少年说的没错,可当时也不知怎地群情激愤,就越闹越乱。

    叹了口气,他赤手探进火里,拨开几块炭。

    他的双手布满厚厚的老茧,像是层铠甲,感觉不到烫。很快拿出个黑乎乎的玩意儿,拍了两下,原来是个烤到焦黄的馍馍。

    “先吃这个,你们两个小的胃口好,一人一半。”

    他把馍馍塞到少年手里,随即躬身扯过铁楸。

    这铁楸是来到天津府做活以后,官府的老爷按人配发的,阔大的楸面用的全是好铁。所以民夫们用它挖土运砂,也用它对付河滩里偶尔窜出的小兽。这会儿,朱大爷用他来作厨具。

    他的力气很大,手很稳,可是动作的时候,上半身容易晃动,明显两腿受不得力。身边的人都知道,两个月前他和官员们争执,想给大家多要些好处的时候,被如狼似虎的巡检司土兵们暴揍了一顿,小腿断了,至今都起不了身。

    因为少年提起了这事儿,火堆四周的民夫们都有些沮丧。当然,也有人庆幸的,皆因每次巡检司介入,最后必定引发起更大的冲突,而与巡检司的土兵们造成的死伤相比,朱老大只断两条腿,已经算运气了。

    草棚以外不远处,忽然有沉重脚步响起,人到近处,轻咳一声:“朱老大可在此间?我乃本地巡检胡仲珪,想请他出来聊一聊。”

    本地的巡检?这可都是群辣手人物!最近几次打交道,他们张口闭口天子脚下的规矩,简直就没把民夫们当人看,只当做了被打到满地乱滚的瓜菜!

    附近好几处草棚的民夫俱都慌乱

    ,一时间也没人回话。

    说话之人倒也不生气,自家大步进了朱老大所在的窝棚。

    火光映照下,他狰狞可怖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点笑意:“怎么就吃这种腌臜东西!吃我的!我带了肉!还有好酒!”

    胡仲珪粗声大嗓地说话,有点刻意显示亲切,棚里一圈民夫早都吓傻了,谁敢吃他的酒肉?先前抱怨的少年人最机灵,嘴里喃喃道:“我尿裤子了,我要出去……”

    旁边众人连忙有样学样,轰然散去。

    奔到外头,众人又不放心,逡巡在左近,隔着窝棚的门窗探头探脑,只觉得胡仲珪的脸是愈发可怕了。

    胡仲珪盯着朱老大,嘿嘿干笑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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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三章 威严(中)

    笑声落在朱老大耳里,简直就似猛兽咆哮。

    敢于带着同乡们和官吏谈条件的人,算得上本地的好汉,但再怎么样的好汉,终究没法和疆场上厮杀出来,手里还有实权的人相比。要让他觉得,自己忽然有什么好处落在了巡检眼里,值得这么礼下于人,那还不如让他相信天上会下果子。

    朱老大双手撑住地面,把身体往后挪一挪,警惕地道:“巡检老爷,你有话何不直说,我区区草民,当不得你的礼数。”

    胡仲珪猛咳了几声,把酒肉摆在火堆旁,叹了口气。:“你这厮……啊不,朱老哥,你莫要多想。我今天得人指点,想明白了一点事。唉,大家都不容易!”

    都说新朝建立以后,施政与前朝不同。但最大的变化,也就是不打仗而已。大金从明昌年间开始走下坡路,几十年的压榨,几十年的胡作非为,造就了几十年的欠账,不是那么容易还的。

    绝大多数的百姓,早就已经完全陷入了赤贫,就算连着经历了两三年安稳日子,气候又未必很好,粮食未必丰收。纵有余粮,还得各家各户凑份子,去换成钱,购买从草原或者南朝运来的大牲畜。

    出粮出钱多的人家,用牲畜的时间就多,可以候着自家耕种的节奏,出粮少出钱的人家,用的时间也少,说不定抢耕抢种的时候全然没轮上,钱粮就算是白出了。

    为了不落人后,许多百姓都把手里的余粮全都交了出去,但这样的结果,就是这个冬天,日子格外难熬。大量民伕不远千里来到天津府,不仅为了赚钱,也为了给家里节省粮食。

    没机会走那么远的人,只能响应本地官府的招募,修筑塘陂、水渠。官府能给出的粮食不多,每天也就勉强混个半饱,干完了活儿,还得想办法到处扯点野菜,回家泡一碗热水喝了就睡。

    来天津府的人,到手待遇自然好些,所以胡仲珪等人才格外不能容忍怠工拖延。可这些民伕们离家千里,事前听人吹得花好桃好,到了此地,住在窝棚里面天天寒风劲吹,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武人挺胸凸肚到处巡视,但凡觉得进展稍慢,就会劈头盖脸一顿狠打,甚至还打出了人命……

    朝廷先前一直在说,天下活不成的苦命人,全都是因为前朝那些女真恶霸和异族的走狗无恶不作,掠夺走了属于百姓的钱财。可到了天津府一看,新朝的勋贵们、各种不明来路的富商豪民们整日里金山银海,又是从哪里来的?

    百姓们本来只要一口饭吃,世世代代如此。除非这口饭没了,否则他们永远都是最好的奴隶,最好的牲畜;而任何一个新的王朝崛起,只要一口饭,又能让他们全都俯首帖耳。

    胡仲珪一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再加一根鞭子,就能让百姓们奔忙如蚁,为新朝鞍前马后。

    但大周不同于此前的王朝。大周比任何一个王朝都更仰赖贸易。与自古以来小规模、地区性的贸易不同,大周所展开的贸易规模务必巨大,必须由完全脱离生产,拥有巨大力量的阶层才能完成。

    这个阶层在推动贸易的同时,也推动了巨量的人口流动,使得原本被束缚在土地上的百姓开了眼界。

    一旦开了眼界,就有想法;一旦有了想法,就不再是昏昏噩噩的奴隶;一旦不再是奴隶,那自然就不可能如官员们期待的那样驯顺。

    胡仲珪在这里做了几年巡检,曾听人讲起许多海上的故事。据说那些海上之人凶暴异常,有不顺心不满意了,连纲首都敢杀。海上之人如此,负责海上贸易的官员们早就调整心态了,陆上的官吏们也该陆续跟进才好。

    其实这道理不难理解。那么多从军队里退下来的官吏,难道不知道该怎么聚拢人心,怎么驱使部下效死?就算做不到解衣推食的程度,严刑厚赏的道理总该懂吧?

    如果始终想不明白这点,却只知道拿着严酷手段到处施展,那就难免会出问题,难免会被人利用了。皇帝查问起来,胡仲珪又怎么能心安理得,觉得自己没错呢?

    这几年因为商业繁茂的关系,各种有活力的组织活跃在朝廷掌控范围以外,不断地彼此试探、冲突、平衡。儒臣们无不觉得,世道变得越来越怪,越来越不符合治世的标准,皇帝对此显然并不在乎。

    皇帝在乎的,始终只有钱袋子和刀把子,又以刀把子最为优先。至于其他的,皇帝相信,只要钱袋子宽裕,百姓总能过上好日子。这个过程中,当官的莫要肆意妄为就行。

    胡仲珪额头有点冷汗,他把酒和肉往朱老大的身前推了推。

    “明日里,我会安排医官,来给你诊治双腿。你们这片的窝棚,此前一直说要垮了……我安排人运些木料,帮你们修!你们想要长些工钱,多得些好处,我也可以出面,替你们联络能说得上话的人,别的不敢讲,每月多几十斤粮食,还是有把握的。此后再有什么难处,你也来找我,若觉得,我对各队民伕的管理有什么不妥,也可以直说!”

    胡仲珪把能答应的,全都答应了,能想到的好处,全都给了。可朱老大只觉得哪里不对。

    他盯着酒肉看了半晌,忽然灵光一闪:“昨日里,三岔口来了位李郎中,问了不少事;明天,会有比李郎中更紧要的大官人将来查问,对么?”

    胡仲珪臉上的笑容瞬间湮去。

    今天下午,他得到了李云的提点,于是让人备了酒肉,挨个儿地走访在三岔口的连番冲突中,曾经被他欺压或者苛待之人。酒是有名的玉泉酒,肉也是花糕也似的好牛肉。他觉得,这诚意已经足够了,走访过的几个人,得了酒肉,果然都还知趣。

    却不曾想,方才自家婆娘得到消息,说皇帝已经到了天津府!而且皇帝放话,只给所有人留一天时间捂盖子擦屁股!

    这代表什么?

    皇帝有没有可能,因为北上厮杀虎头蛇尾而恼怒?会不会把满肚子的怒气发泄在天津府?皇帝对军队的掌控绝对不容动摇,敢在这上头扰动风雨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而一旦皇帝亲自下场,本来已经满意的人改口说不满了,胡仲珪又会如何?

    胡仲珪又惊又悔又急,偏偏来不及准备其它的东西,只能嘴上拼命许诺,把自家在官场上积攒的底子全都掏出来。却不曾想,这民伕头子不是蠢的,立刻就感觉出了不对。

    这时候再嘴上死硬浪费时间,就没什么必要了,胡仲珪勉强道:“嘿嘿,没错,算你有见识!”

    “所以,你害怕我向那些大官人申冤,对么?你害怕我说出了你肆意妄为的嘴脸,影响你的官位,对么?”

    胡仲珪冷哼一声,眼睛猛然瞪大,露出遍布血丝的眼白。他的身上开始有杀气弥漫,显然也做好了实在谈不拢,就要来更狠的:“你这厮,果然很冤么?事情闹到现在的地步,你若不是蠢货,也该知道问题不都在我!上头的大官人给我一天时间安抚众人……不止是在救我,也是救你们!”

    “原来如此。”

    朱老大伸出手,把胡仲珪带来的酒肉慢慢抱在怀里:“巡检老爷说的是……但我还想要点别的。”

    胡仲珪两边槽牙咬的嘎吱吱响:“你想要什么!”

    朱老大眼神向左右乱甩,胡仲珪骂了句,起身往窝棚外头走了圈,再绕回来:“不相干的人,都已经赶开了!你说吧!”

    “不瞒巡检老爷,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当时闹事的由头甚是古怪。有两个山东西路的同乡,一直在人前人后地抱怨,似是推着我们与巡检老爷们对抗……可我们这些粗人,早前竟没感觉出不对,所以才……这等人,可有什么妨碍?这种事情,万一上头的大官人问起,我说,还是不说?”

    胡仲珪被火燎伤的半边脸颊上,皮肤透着角质的光泽。他的眼神里也闪动着古怪的光芒:“你什么意思?”

    朱老大压低嗓音:“我在想,我现在说出这两人的名字,胡巡检你能不能把他们给杀了……免得这两人牵扯到我们这些安分良民?”

    胡仲珪愣住了。

    又过半晌,他才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他起身站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我知道,你们这批够胆量和我作对的,不是什么简单的农夫。你这厮开口就要我杀人,好胆!”

    “怎么,不能杀么?”

    胡仲珪轻轻一踢朱老大怀里的酒肉:“今晚忙着收拾首尾的,可不止我一个!你说的那两人,这会儿准已经死了!明早,你就能看见他们的脑袋被挂出来,罪名写满一整张布告!别想那么多了,喝酒吃肉吧!明天开始,带着大伙儿安心干活!这下,谁也别再闹腾了!”

第九百二十四章 威严(下)

    天津府的夜晚,比别的城市要喧闹些。一来几个商业区金吾不禁,二来河海交接之处,有潮水翻腾轰鸣,三来因为屯驻重兵的缘故,晚上的巡逻队伍密集。

    不过今晚,商业区变得安静了。原本饮酒作乐的人、都在侧耳倾听。普通人家群聚的大片里坊,有狗子汪汪叫着,惊动了早已安歇的人,起身给院门加一根木杠子。

    巡逻的将士们全副武装,照旧沿着固定的路线前行,经过不同的里坊,不停报着不同的口令。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与甲叶的碰撞声,在暮色中飘荡。他们手里火把的光芒洒落所经院落和房舍,而高墙和街边深巷依旧被阴影覆盖,显得有些肃杀。

    有将士在行进时,注意到某个阴暗处传来的古怪声音。他向身旁的什将禀报一声,试图去探查一番,立刻被队列最前方的军官喝止。

    身披重甲的禁军军官冷笑着瞥了眼黑暗处深墙高院的厚重剪影,沉声道:“咱们继续巡逻!今天晚上,只需维持城中百姓安全,不用理会那些见不得光的!”

    眼看着队列将要脱离这一段高墙范围,深巷里有人不顾一切地大喊着,冲了出来。

    “救我,救我!”

    狂奔出来的大约有五六人,为首的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他边跑边呼救,才嚷了两声,便明显觉出来中气不足,显然素日里是个养尊处优的。

    禁军将士们队列不散,只冷冷地看着。

    他们通常宿在军营里,日常的训练也长年累月,但这不代表他们对本地人物一无所知。何况要在天子脚下维持治安,少不了耳聪目明的人为他们通报需要关注的事情。

    最近两个月来皇帝北征,禁军将士们无不认为,所有人应该同仇敌忾,全力以赴地供应后勤,调度粮秣物资。但事实上,包括漕运、军工等多个方面都运转不畅,在几处重要节点都有骚扰。甚至出现数十上百人打群架冲突,导致死人以后,又抬尸哭丧告状,把矛盾越闹越激化的。

    这些烂事儿里,少不了几个本地有名的地头蛇。而眼前这个狂奔出来的,正是其中之一。

    这群人奔到近处,待要上来磕头恳求,为首的军官拔刀半截,刀光耀目,顿时止住他们的脚步。

    下个瞬间,十余人紧追着从暗巷里出来,七手八脚地扑上前,把掏出来的数人拼命压倒,随即拳脚雨点般下,立刻将他们打晕,然后往后猛拖。

    这十余人的首领连连挥手,示意手下们加快速度,同时冲着禁军们不断点头哈腰,腰杆子都快撅折了。

    军官收刀入鞘,冷冷地道:“狗咬狗!咬死算毬!我们走!”

    仿佛是回应他的言语,立刻就有一声惨叫在暗处发出,有淡淡的血腥气随风飘来。禁军们的队列就在道路右侧,有几名甲士再度迈步的时候,发现脚底下有点黏,皮靴的靴底拍打着石板路面,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像是踏在了液面上。

    禁军们全然不顾,大步向前。

    今晚领兵巡视的军官,全都是经验丰富的可靠之人,适才也得了专门的吩咐。什么是皇帝想看到的情形,什么是某些人咎由自取,什么是城狐社鼠趁火打劫,需要禁军出面镇压,他们早都明白。

    更重要的是,皇帝此番北上草原,所携兵力便以禁军为主。多少禁军将士日思夜想,都是沙场立功?能有机会赶上这一场的将士,多么令人羡慕?可是看眼前局面,皇帝明摆着不会再打下去了,在禁军将士们的眼里,那群在后方搅风搅雨的人难辞其咎,该死!

    皇帝给了某些人一天的时间,可以说是皇帝宽厚,给了他们悬崖勒马的机会,也可以说是皇帝懒得脏自己的手!

    当禁军队列走远,高墙之后,搏杀打斗的声音猛然爆发,很快又出现兵刃相格的声音,还有一声声的惨叫和呻吟声此起彼伏。又过片刻,道旁暗处有人点起火把,拎着水桶出来,哗哗地倒水清洗路面。

    整个天津府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内,各处宅院、仓库、店铺甚至某几处官衙,都有这样冲突,更多的人整夜不眠,东奔西走。

    皇帝示意之后,并非每个人都倒霉。

    几个此前遭到苛待的民伕首领,就得到了补偿;也有早前给军队供应箭羽、竹杆的商人,忽然就从无妄之灾里解脱,被换上了新衣服,恭敬敬敬地送回家里。

    但倒霉的人肯定比得到好处的人要多些。

    大周对民间基层的管理,和前朝大金一样,很松散。大金是没有管理的能力,只能放手给胥吏、豪民和女真人们胡来。大周则在扫荡了前朝余孽之后,刻意在优容,以养民气。

    数年下来,商业繁茂,工场遍布,出版和戏曲都越来越繁荣,社会风气偏向松弛和自信。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负面的东西,那就是难免有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试图在军队这个禁区里伸展手脚,想自下而上地对大政施加影响。

    可惜军队里头,最讲究的就是实力。皇帝本人,才是军中所有人公认的,最具实力之人。一切私下的谋划,都不可能对抗皇帝的威权。当皇帝的视线投注到他们身上,他什么都还没做,曾经做过点事情的人已经惊慌失措,开始疯狂地清扫痕迹。

    敢于影响军务运作的人,本身都是军中资深的重将高官,靠着长期以来的人脉,才能隔着数百里上千里,展开他们的计划,而其人脉中的一个个节点,自然也有跟随着主人求取富贵的信心。

    但这会儿,随着皇帝已经回到天津府的消息迅速传播,参与到这些计划中的每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惊恐,没有人敢面对皇帝的威严。

    他们能做的,只有用足皇帝恩赐的一天时间;而越是看重这一天时间,就越会抱怨相关的人太多。

    一天时间真的不够。这点时间,不足以建立攻守同盟,不足以确认彼此的立场,不足以让相关各方相信其他人的可靠。倒是足够用来灭口了。

    某些收了钱的说客不能留,某些无事生非的地痞团伙不能留,某些牵线搭桥久了,知道内幕太多的中人、保人也不能留,甚至某些有官职在身的保护伞也不能留。

    许多人奉了上司的命令,一家家地登门拜访,倒似是在替天津府尹清除这座城池里的藏污纳垢之处。而当他们疯狂奔走的身影被旁人发现,引发了猛烈的疑虑和惊恐;在极短的时间里,奉命奔走的人,很快又成了他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于是,有人悄无声息的死在床榻上;有人连夜出逃,然后被人策马追击,砍杀在街面;有人忽然发现陈年的案子东窗事发,随即被揪进了大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头;也有人丧心病狂,试图纠合人手,冲击天津府的几个紧要所在,随即就被知晓动向的一切人联手镇压,和部下们一起,死得尸首不全。

    种种动向不断,各处灯火也迟迟不熄,有的地方还着了火,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大片夜空。

    在这个过程里,郭宁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切,背脊笔挺,眼神冷峻而锐利:“你看,让他们自己办事,比我动手更得力。”

第九百二十五章 南北(上)

    次日清晨,近侍来报:“陛下,有人候见。”

    郭宁咕咚咚咽下一大口粥,抹了抹嘴。他问道:“什么人?”

    这近侍能在皇帝面前伺候,自然是个机灵的,往日里郭宁随口说些什么,他就能把事情办妥。向郭宁介绍情况的时候,也会提前说得清楚,都不用郭宁询问来者是谁。

    但这会儿,郭宁开口询问,那近侍犹自犹豫。他思忖了下,才苦笑道:“陛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在外头候见的,足有好几十人呢。”

    “好几十人?”

    郭宁忍不住轻笑几声,略侧身,对吕函道:“你不喝粥么?趁热喝。”

    “屋里炭火甚旺,我不急;一会儿靖儿醒了,刚好陪他。”

    “那我先出去见一见客人。”

    隔着数重高墙,便是行宫的正门。

    郭宁不是深居九重的贵人,他做皇帝的风格,大约是受了耶律楚材这个契丹人的影响,非常像是按着四时捺钵随处巡游会见的大辽皇帝。他驻在哪里,都会隔三差五召见下属,行宫门前大片空地总会停着车驾或马匹。

    许多皇帝的旧部、故交也都可以随时求见皇帝,于是经常会看到某个断了腿的老卒和朝廷一二品的大员一起,在门口候着。

    当然,毕竟大周朝不是草台班子,制度在逐步完善。今年起,皇帝的旧交故友求见,就不必在行宫门口排队,直接向近侍局递交申请即可,会有专人负责安排他们和皇帝的行程。

    所以会候在行宫门口的,都是正经有职位的朝廷官员,有资格觐见皇帝的臣子进去了行宫,留在外头的仆役和下属们还一个个昂首挺胸,想着不能给主人丢脸。

    但这会儿,空地上没见车驾,也没见任何趾高气昂之人,只见到数十人面如土色,跪伏着动也不动。

    这些人里,昨日李云出面一溜牵扯出来的,是胡仲珪、王扣儿等几个,另外好几十个,李云是真没顾得上。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了什么,以至于心虚成这样。

    李云本人也在队列里。起初众人在门前候着,他也一起等。过了会儿,左右一群人毕竟心虚,陆续都跪了。这桩事情本来与李云无关,他是被攀扯进来的;他接手调查才一天,事情就闹得这么大,也不是他的责任,而是皇帝突发奇想的结果。所以李云盘算过以后,和众人一起跪了,脸上的表情比旁人还要凄苦三分。

    在场官员们看来,自然是因为他身为左右司的负责人,平白无故地牵扯进了乱局。有消息灵通的,还晓得更深一层的缘故,只道他是遭了录事司里某个小人物的谋划,硬生生送了个小娘子到他房里,激起了他年轻人的劲头。

    随后一环扣一环的事情,又都牵扯到了他兄长李霆的旧部,故而他才发了蛮劲,一路顺藤摸瓜。结果还没查出个正经的子午卯丑,皇帝便直接回返天津府,勒令各方自家整肃。

    左右司是皇帝身边的要紧官署,左右司郎中更有监察之责,但李云一向把精力放在南朝为主,殊少插手本方的闲事,这趟奔走果然什么都没做成,事情推进全靠皇帝自家的威风。

    未能及时揪出影响军务、致使转运缓慢的诸多责任人,已有尸位素餐之嫌了;说不定皇帝还会责怪李云擅自行事,打草惊蛇?

    这可就有点不妙了,怪不得一向满脸春风的李郎中,这会儿满脸晦气,像是见到皇帝,要被重重责罚一样。

    在场众人说起来,都是导致李云此刻垂头丧气的罪魁,其中数人还和李云有些交情,一起喝过花酒,这数人当即彼此使个眼色。

    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何况大周践阼,多得武人之力。这些武人出身的官吏们,有的有权,有的有钱,日常行事出格难免,只不过没闹出大乱子,

    上头高抬贵手罢了。也正因此纵容,他们才会昏了头,竟受人策动,去影响军粮转运。

    听说皇帝得密报以后,只带五十骑飞驰赶回,可见对这种私下里扰乱军务的情形恼恨之极,这批人全都吓得魂不附体。

    从昨晚到现在,他们忙着到处灭火补漏,宛如疯狂。有人往各方承诺好处,把自家积攒的家当舍出了大半;也有人强撑病体连夜奔走,这会儿脸色蜡黄,眼圈都漆黑了,颧骨凸了出来。

    何况皇帝答应宽限一日,供众人收拾首尾,却没答应不再追究。谁到知道,皇帝御下以宽,眼里却不掺沙子,待会儿若有重罚严惩,大家都得生受着……此番身背的罪责会到什么地步,自家究竟要吃什么苦,会不会掉脑袋?大冬天的,众人惊恐纠结,冷汗出了三四身,浑身似在冰窟里了。

    倒是李云的责任,怎么都比其它人轻得太多。靠着和李云饮酒作乐的交情,说不定我们今日还得求他缓颊几句。

    当下有人保持着跪姿凑过去,一拍胸脯低声道:“李郎中,这些事情,怨不得你。我们敢作敢当,绝不攀扯你,陛下问起来,你一定是有功无过!”

    这番话倒也光棍,不料李云满脸怒色,张口便骂:“攀扯?你们倒好意思攀扯我么?什么莫名其妙的糟心玩意儿,都缠了上来……你们少来惹我!都老实跪着吧!应对南朝的事,根本不是你们该插手的!一群蠢货!净给我添乱!”

    众人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被当面这么骂了通,都觉脸上挂不住,连忙膝行散开些。

    他们都是军队里资深的将士出身,个个都有出生入死的功绩,其中有两个,还是当年陈桥驿里披挂黄袍时,在外围摇旗呐喊的。所以就连皇帝都要顾念一点情分。

    有这样的资历,眼光和见识不会很差,被叱了几句,众人里脑筋比较灵活的便想起一事。

    李云是一手主导和南朝商业往来之人,在南朝有无数的朋友和众多商业伙伴,彼此结成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消大周和宋国的贸易往来不断,李云本人和他的左右司,都会从中不断获取利益,扩张自身权柄。

    自家一行人,这趟呼应南方某些***的想法,意图把皇帝的注意力从北面拽回,转而向南朝用兵……这等于是在砸李云的饭碗,他哪会有半点好声气?

    想到这里,众人心中凛然。随即又想到,皇帝忽然折返,是得了他人密报。此前众人怀疑,这密报或者是录事司的徐瑨所发,或者是天津府尹张林的手笔,现在看来,保不准就是李云干的!

    这小子年纪虽轻,不是好相与的。他这会儿满脸沮丧,说不定心里正抱怨,没能抓住机会把大家伙儿一网打尽哪!

    存了这样的想法,众人看李云的眼神就渐渐不善。

    场中气氛正紧张时,行宫角门一开,有个近侍探头出来张了张,招手道:“李郎中,陛下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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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六章 南北(中)

    入得角门,沿着高墙下错落石子一路走来。

    行宫不大,从角门到偏院的顶多走百余步,还打了两个弯。沿途有假山石壁,波光粼粼,建造得甚是精致,但实际上距离外头的广场不远,比照皇帝行宫的规格,未免过于局促。

    假山周围,有持戟武士环绕,郭宁就在假山底下来回踱步,走了两圈站定,露出沉思的表情。

    近侍高声唱道:“李云宣到!”

    李云加快脚步向前,行礼如仪。

    郭宁向他点了点头。

    他侧耳听了听外界的声响,慢吞吞地道:

    “去年行宫刚修建好的时候,我站在这里,就能听到前头候见文武的喧哗。文臣们还好些,他们即便交谈,也多是小声言语。武人们就不同了,他们喜欢高谈阔论,大声嚷嚷。很多来见我的将士刚经历过战事,很是兴奋,想要夸耀战功,宣扬艰苦,也有些将士在这里遇见旧日同僚,彼此畅叙别情,谈笑风生。有时候我站在这里,听听他们的话,觉得就像是在行军途中烤着火,大家一边吃着新打下的猎物,一边满嘴胡扯。可这会儿,他们真安静啊。”

    李云苦笑道:“他们都犯了错,也都知道陛下治军森严,别说这些区区小官儿,便是大臣重将,也该杀就杀,该贬就贬。这会儿人人自危,哪有闲聊的心情。”

    “知道我治军森严,还有这样的胆量!”

    郭宁摇了摇头,来回踱了两步:“昨日你忙了一天,查出来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迹?”

    李云从袖中取出文牍,恭敬奉上。

    郭宁将文牍拿在手里,问道:“共有几桩案子?牵扯到了几个官儿?”

    “我昨日盯着的,是三岔口码头的案子,牵扯到的官吏,有十一个。”

    “录事司那边的禀报,关于三岔口码头转运延误的事,只提到了六个人。想必便你在文牍中提到的那些,已将之包括在内了。另外,他还报上来几个案子,有关于通州那边军械转运的,有关于宝坻县两个工场的箭矢制造的。具体什么经过,我还没细看簿册,不过合计牵连其中的官员,有四十多个。”

    说到这里,郭宁拍了拍手边另一本簿册,让李云也看看。

    李云翻了翻,顿时知道,自己被徐瑨这老狐狸坑了。这厮拱了左右司郎中出面,到处横冲直撞,自家却偷偷地收网,汇集的线索远比自己更多。

    可笑的是,徐瑨这簿册上,原来也才四十多人。皇帝给了一天时间以后,整个天津府上下鸡飞狗跳,这会儿自家觉得自家有愧有罪,早早地跪在门外的,倒有六七十个。

    敢在漕运和军需上头动手脚的四十多人,固然胆大妄为,另外数十人又做了什么?他们自己把自己吓坏了,冒着被皇帝严惩的风险跳出来求饶,左右司和录事司居然对他们的行径一无所知,难道不是失察?

    李云心中微微一凛:“左右司日常关注南朝动向更多些,我到天津府以后,查问的时间仓促,肯定还有许多遗漏。陛下若是……”

    “不必,不必。”

    郭宁叹了口气:“朝堂上的儒臣们,一向提倡仁义,要咱们明德慎罚,以承天命,那些话不是没有道理。偏偏本朝负责治安、监察的,大都行伍出身,把杀人视作寻常。如果你们几方真的下狠手细查,我怕底下人立功心切,会严刑逼供,瓜蔓攀扯,不止影响太大,说不定生出新的冤案。”

    李云躬身道:“既如此,就只有让他们自家去给天津府投案,依国法处置。”

    这主意,倒是和郭宁此前所想暗合。

    郭宁在处理军政事务之余,颇曾听人讲解近代故事,常常感慨南朝宋国何以重文轻武,以至于国势衰颓如此。后来上溯五代,才知道武夫当国以后,竟能肆意妄为、骄横跋扈到那种地步,而宋国之所以不顾一切地压抑武人,其动力并非出于某个皇帝或者某个文臣,实在是经历了可怕的世道以后,天下人共同的心愿如此,不容动摇。

    终究武人不是圣人,他们每个人都有欲求,有立场,而其欲求和立场,并不天然和统帅一致,甚至很多时候,实实在在的野性难驯。数十万的武人,便如数十万豺狼虎豹。

    郭宁作为军队的统帅,既要驱使他们,又要限制他们;既要保证他们的忠诚,又不得不时常容忍他们的犯蠢和胡来,这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所以郭宁早就想清楚了,这一趟,他手里的军棍必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好的办法正如李云所说,不要去纠结军务所需,而将之视为一大堆政务上的、乃至日常治安相关的案件,扔给天津府去处理。

    这上头,天津府必然查不出什么大问题来,毕竟这伙人忙了一整晚呢,再要遗下把柄为地方官拿捏,那真是蠢到了一定境界,活该倒霉。

    郭宁有意让李云得个人情,当下先不理会他,让护卫把外头跪着的数十人全都叫进来。

    那数十人几乎都是退役的军人,年纪不轻了,身上或多或少带点老伤旧病,非比气血旺盛的年轻时候。他们天还没亮就在行宫门前跪伏请罪,这会儿人人冷得膝盖酸痛。勉强跟着护卫入来,又唯恐走路七歪八倒,君前失仪,一个个地努足了力气,撑着腰腿。

    待到皇帝跟前,便看到李云犹自作躬身求恳之状。不少人断定李云和己方的立场截然不同,怕是要趁机陷害,顿时人人惊恐,再度跪伏在地,连连叩首。

    却不曾想,郭宁淡淡瞥了他们一眼,转向李云伸手虚扶:“本想痛骂他们一顿,见了他们,我又没话说。就按着你的主意,带他们去见天津府尹吧!”

    皇帝并不穷究,而把众人转到天津府么?这,这便宽宥大伙儿了?天津府那边,从不负责军务,府尹张林也一向很知进退,素日里从不与新朝的勋臣和老资格们争锋。

    把众人递解天津府,便等若是高抬贵手了!

    皇帝毕竟体谅我们的难处!皇帝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自己人!不打仗的时候,皇帝还是很可亲,很通人情的!

    众人大喜过望,一迭连声地感谢。胡仲珪甚是激动,磕头磕得咚咚作响,又有人当场赌咒发誓,拍着胸脯说绝不再犯,绝不再受人蛊惑。

    郭宁并不和他们言语,直接起身转向假山后头的内院。

    走了两步,他站住脚跟,拍了拍额头:“对了,擅杀良民何罪?”

    正在七嘴八舌的众人瞬间闭口,鸦雀无声。

    胡仲珪猛然想到,自己年初时大抖官威,用各种理由杀死闹事民伕,然后将之抛尸的情形。有些事情,他能用好处摆平,但被他下手杀死的人都是实实在在,并不能活过来。

    他忽然汗出如浆。隔了好一会儿,旁边有人颤抖说道:“死罪。”

    胡仲珪愣了愣,也咬牙道:“擅杀良民,是死罪。”

    “原来你们都是知道的。”

    郭宁惋惜地叹了口气,又道:“误了我的事,我可以容忍。你们犯些小错,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们改过的机会。但一朝权在手,便视百姓为草芥,肆意鱼肉杀戮,是在断我新朝根基,不能忍。”

    说完,他随手指了指人群中数人,立刻就有甲士将之拖出队列。

    包括胡仲珪在内,数人失魂落魄,竟不反抗,被甲士轻易按住双臂,压得跪伏。

    “你们几个,做的太出格。念在尔等久经沙场有功,不必麻烦天津府尹,以致身背重罪,给家人蒙羞了……就在这里,斩了吧。”

    皇帝令下,甲士挥刀。首级落地,鲜血狂喷,浓重的腥臭味道四散,旁观诸人无不丧胆。

    郭宁眯眼看着几张熟悉的面孔翻滚,挥手对旁人道:“你们可以走了,还等什么?”

第九百二十七章 南北(下)

    开封府。

    这座城池曾经拥有世人难以想象的繁华,也曾经历过罄竹难书的苦难。作为宋国的国都,他的金礕辉煌和光彩夺目,早就已经远去很久了,但哪怕只留下来一点点的遗韵,也足以使这座城池拥有凌驾同侪的活力,就连北方新起的天津府,也要嘡乎其后。

    去年腊月中,开封府便恢复了数十年前曾经红极一时的灯节。这座城池随即用种种愉快、新鲜、热闹的事物,为居民和客人们提供享受,使得此地时隔百年,又一次迎来了南北各地的客商,最远的,甚至来自蜀中。

    今年节庆将至,开封府又玩出了新花样,命令规定把预赏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于是从开封城的中心位置向四方辐射的几条大街两侧,纷纷搭起彩棚露屋,作为临时场地陈设花灯,铺陈种种货品。

    这不仅使得本地的酒楼、商贾们格外亢奋,就连城里城外一些佛寺和道观,也变得特别热闹。

    大量的人群涌动在街道上,他们不止观赏、欢呼、烧香、求签,同时还忙着讲斤头、做生意,零买趸批,一应具全。还有更多人在这看杂剧、听说话、赌博弈棋以及观看别人的看戏、博弈。欢腾的人潮,仿佛掩盖了数十上百年的凋敝,也让人忘记了兵戈之灾。

    当然,大周朝的北方边境,战争从没有真正停歇过。前天傍晚,邮路上快马传来消息,说皇帝此番率军北上,一口气打到了乌沙堡旧地,在那里通杀了蒙古人组建的新军,皇帝是如此声威赫赫,以至于蒙古人战悚惊恐,做出了许多让步,使朝廷对草原的控制大大深入。

    对于身处黄河以南的官员们来说,蒙古人的威胁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草原也距离非常遥远,那里发生的事情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消息,官吏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来往时走路都快了几分。昨日里,不少人响午不在官衙里吃饭,而是选择回家去,要将这好消息告诉给自己家人,南京副留守、南京路统军副使尹昌干脆下令,今日也给官吏们放了半天假,让他们都高兴下。

    因为大周皇帝郭宁喜欢到处巡行,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包括南京路在内的南方几个统军司,统军使通常都直接驻在军队,往来于直接面对的敌国边境。负责日常军政事务的,是他们的副手。

    尤其是年节期间,尹昌在统军司官署里所在的院落内外,总是忙忙碌碌地许多人出入,不止有留守司和统军司的有关吏员,转运司和提刑按察司也时常派人来请示询问。直到尹昌下令让众人散去,里外几进院落才归于安静。

    再看尹昌本人身处之地,竟然连门口值守的甲士也被遣退了。

    里里外外,就只有他一人端坐堂上。

    尹昌也不回自家府邸,就在座中翻阅厚厚的文书,时不时持笔批几行字。

    大周的武人勋贵们,出身良莠不齐,很多人本来只是小卒、盗匪,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只因为攀附着郭宁,这才一个个身居高位要职。郭宁这些年不断地加强军校建设,将这批人轮番引入军校接受培训,固然是为了培植军国之骨干,也因为军队里的许多人智识浅薄,不经充实,难堪大任。

    尹昌却与他们不同。

    早在泰和年间,他就凭借伐宋之功做到正六品的滨州军辖。若非汉人身份的影响,只怕五品的都指挥使、四品的防御使也不是不能争取。此后十数载,尹昌这个军辖成了事实上的一州之主,而无论治军治政,都还颇有实绩。

    待到山东各地风起云动,尹昌左右逢源,屹立不摇,在朝廷眼里是有实力的地方官儿,在红袄军的序列中是屈指可数的大首领,到了定海军中,又出镇济南,为兴德军节度使。

    这等资深的官员,自然而然会聚集起巨大的权柄。尤其是当他身处开封这座大城,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势力以后。今年以来,就算郭仲元回到开封,尹昌还是会比他更忙些。

    一口气批阅了十几本文书,尹昌抬头看看厅堂外的天色。

    天空中不知何时浓云低垂,仿佛伸手可触,院落三面围绕斗拱飞檐,愈发显得幽暗。尹昌起身,亲自持了烛台,把屋子四周几座大铜灯点亮,感到自己心跳很快,手心也出了汗。

    他有的是雄心壮志,也自认为,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才能。但是过去数年,大周的人财物力,始终都在向北方三个招讨司倾泄,南方的三个统军司面对着天下间最肥美丰腴的一块大肥肉,却始终不能下口。

    有时候,尹昌还得和这块肥肉虚与委蛇,摆出一衣带水,友好邻邦的模样,时不时笑纳那些南朝人给出的丰厚礼品。

    这种情形,让尹昌觉得很厌倦。他如果想要钱,这辈子的前二十年做地方土皇帝的时候,早就可以刮地三尺。可他现在压根不在乎这些。

    他当年投靠郭宁,是因为郭宁尊重他,将他视为新投入定海军的有力臂膀。后来他跟随郭宁讨伐开封,也曾调略红袄军各部,并长驱千里,立下实实在在的战功。

    但这几年,南方的统军司空有庞大的兵力,却始终没能真正发挥出他们的力量,反倒是北方的武人仗着防备草原的功勋,越来越趋近核心圈子。对此,尹昌很不满意。

    站在个人的角度,这局面使他在南方蹉跎数载,无论官职、爵位、名声都没有寸进。他都快六十岁了,还能在军队里坚持几年?浪费的每一天,都在减少他已经寥寥无几的,还能策马驰骋的军事生涯。

    站在大略的角度,尹昌业实在不懂,大周朝廷这几年究竟想什么。大周如今的疆域,在南方一线,与被宋国取代的那个郭周版图相仿,只少了南朝手里京西南路这一块。

    当年郭周的谋臣王朴,向周世宗献策,以为凡攻取之道,从易者始。当先取江北,再扫江南,得吴则桂、广皆为内臣,岷、蜀可飞书而召之。若其不至,则四面并进,席卷而蜀平。易者逐次平定,再北向而取难者。

    这个策略,便是后来南朝宋国统一天下的策略,至今也依然正确。如果非要吹毛求疵,讲求其中的疏漏,只能说先易后难的这个难处,因为宋国在北方既无形胜,又乏马匹,实在无法拿下。

    但大周又不是宋国!大周在北方,有辽阔的东北内地,有无穷无尽的马匹和可供驱策的异族,比宋国强出百倍不止!

    有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不打仗?为什么不扫平宋国,混一宇内?和宋人作生意有什么意思?既然南方富庶,拿着刀抢到手里,不更痛快么?

    尹昌无论如何不理解皇帝的意图,他先后几次上书,隐晦提起国策上头是否应该因应时局,有所变动。但朝廷始终没做回应。

    尹昌对此,很不耐烦。所以藉着眼下的地位,藉着数十年长袖善舞积攒的人脉,他开始渐渐聚集起一批有志于南下厮杀立功的将士,甚至在去年开始,还把手伸到了天津府,试图给持续不断调往北方的物资拖一拖后腿,松一松劲,进而从这种小处慢慢撬动大方向的变更。

    以他的精明强干,自然能把这些事情办得妥善,既有效果,也不牵扯自身。

    但此番从邮路发还的文书,除了北方打了胜仗的露布以外,还有他派到北方的两名部下徐文德和郭政密信急报。那急报中说,直属于皇帝的监察机构左右司,不知为何盯上了天津府,而且左右司郎中李云亲自在查问。两人隐约觉得来者不善,商议过后,决定赶紧离开天津府,避一避风头。

    这两人都不是逡巡犹豫的性子,既然在密信中说了要离开天津府,那就一定不会耽搁。计算脚程,他们都不会比驿路上飞骑慢多少,尹昌估计,最多隔两天,也就是这会儿,他两人应该回到开封,向尹昌禀报了。

    他们人呢?怎么还不到?

    尹昌眺望门外,两个亲信部下迟迟不来。

    他有些坐立不安。展开案几上的军政文书,却头晕眼花,忽然看不下去。

    就在这时,院门外脚步橐橐,有数人急步匆匆。尹昌把文书一掷,起身迎了出去。

第九百二十八章 赌斗(上)

    尹昌起身迎上几步,忽然一顿。

    因为外头入来的,绝非他那两位亲信部下!

    尹昌才兼文武,位高权重,近年来不断推动南征伐宋,更聚集起相当的势力,故而日常部属们对他既敬又畏。

    他在院中处置公务的时候,外间绝无喧闹,就算是有人急事登门禀报,到了门口,也会下意识地稍稍放缓脚步,无论是谁都不例外,怎可能这般无礼,一口气地直冲进来?

    因为尹昌打算和徐文德和郭政两人商议些关于北方军务的机密,故而早就遣开了不相干的部下吏员,就连院门处值守的甲士,也放了假。但官衙门口和各处的守备尚在,领班的还是他的心腹。这心腹事前特地得了吩咐,见到徐、郭二人以后,领二人从角门入,走侧面僻静的道路,莫要引人注目。

    可现在,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全然不像是小心谨慎的样子!

    来者不善!

    尹昌心中骤然生出警惕,大声喝问:“何人在外!”

    话音未落,院门被轰然撞开,一团灰褐色的东西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猛冲进了院落。

    尹昌往阶上连退了两步,才看轻那东西原来是个人。

    只见这人满身满脸的污渍,奔行时俯身向前,头颅探出。那面庞上高颧骨、小眼睛、塌鼻子、胡须浓密,还光着脑袋,只留额头上一绺头发……这样的打扮,尹昌是曾经见识过的!那竟然是个***!真是见了鬼,见了活鬼!***怎么会来到这里?

    “你这厮,怎敢在这里作死!”尹昌连声大喝。

    可***口中嗬嗬作响,两眼血红,他既听不懂,也根本不理会尹昌的言语。这厮体格壮硕,脚步也快,几步就冲上台阶,直直地冲着尹昌扑来。

    尹昌是久经战事的宿将,他遇乱不惊,立即反手从腰间抽拔短刀。但他一来上了点年纪,二来连着数载养尊处优,反应毕竟不如年轻时候,手刚覆上刀柄,只觉一阵恶风扑面而来,脸上吃了一记重的。

    沉闷的剧痛,几乎让他晕眩。手上勺缓,随即头发就被人用力扯住,猛地往下压。

    尹昌身不由己,整个人往后便倒。总算他反应甚快,落地时猛地弯腰拱背用背脊着地,否则后脑撞上台阶,必定当场脑颅破裂而死。

    但背脊撞着石阶的感觉也不好受,就算冬日里穿着厚厚的袄服,也痛得尹昌惨叫一声。而那抓握尹昌发髻的***狂吼两声,腥臭气味直吹到他的脸上,趁着尹昌头晕目眩,***高高举起拳头,就要往下猛打。

    这***的力气实在不小,尹昌先前左眼正中一拳,这会儿视野里一片通红,只有右眼还能迷迷糊糊的看见一点东西。若再吃一两下,怕不要颧骨崩碎,面门被打进脑腔子里!

    说时迟,那时快,尹昌猛挥刀。

    他亲身经历的战斗不计其数了,就算现在体力和反应衰退,某几项保命的基本准则不会搞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无论如何,不能丢了手里的刀。饶是他挨了几下很的,饶是天旋地转,他手里握住的刀却一丁点也没有放松。

    藉着眼前一点点视觉,他挥刀猛刺,噗噗几下,全都刺中了那个***的身侧肋间。

    其实以短刀刺肋、刺胸,都是近身格斗中不太合适的招法。人体的胸肋都有骨骼环绕保护,力量稍有不足或者角度不那么利落,狭窄刀身便会被骨骼卡住甚至折断。反倒是用铁骨朵等重器锤击,才得必杀的效果。

    但尹昌手臂移动角度受限,一时间也够不着其它部位了。所幸他搏斗经验丰富,此时不求单次杀伤,只看运气好坏,转瞬间小臂发力,连刺了六刀。

    短刀入肉,果然好几下被肋骨所阻,但也有两下透过肋骨,深深楔入脏腑。

    拔刀瞬间,***血如泉涌。脏腑受创以后,人体本能地虚脱无力,他厉声狂喊,落下的拳头却少了力气,砰地砸在尹昌的面门。

    尹昌硬吃这下,脑袋往后猛仰,鼻血喷溅,满嘴都是咸腥味道。好在***受伤力弱,不再继续挥拳,转眼间上半身摇摇晃晃,像是要瘫倒的模样。

    他抬起双手,试图把***从身上推开。

    却不料那***忽然暴吼,也不知从哪里挣出最后一丝力气,竟猛地扳住尹昌持刀的右手,往下就是一压。

    这一下,合着整个人的体重和最后一股爆发的生命力在内,力量大到异乎寻常。尹昌用足浑身力气,也抵不住短刀下落的势头。

    眼看短刀带血的锋刃距离自家面门从一尺到五寸,从五寸到一寸;刀尖的鲜血和那***满头满脸的汗水劈劈啪啪滴落到尹昌脸上。尹昌只叫得一声苦,心中感叹道,人生难免一死,可惜大志未酬,可惜死得如此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他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有另几个人影闪动。

    有人一脚踢翻***,有人随手给了***几刀,使他彻底毙命。

    也有人蹲下身,看看尹昌。

    尹昌视线模糊,气都透不过来。他太久没和人做生死搏杀了,适才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他把浑身的潜力都用了出来,这会儿实实在在压榨不出一点余力。

    他抬起手,试图横刀于身前卫护,却被眼前之人探手一抓,轻而易举便把短刀夺了过去。

    “啧啧……”那人持刀看了看,夸赞道:“老尹,你年轻不轻了。这斗志,还真是可以啊。”

    大周的军队,源于郭宁纠合河北人物而成的定海军。定海军在扩张初期,最早一个投靠的山东实力派,便是尹昌。他也是定海军中除了郭宁和靖安民以外,最早做到节度使的***。

    因为这个身份,一般来说,同僚们对他甚是尊重,大部分人以官职尊称。红袄军出身的少部分人,则会亲切地以“尹老”来称呼他。至于张口闭口“老尹”,看似很亲热的,除了红袄军出身的几个老兄弟,便只有在军中资历极深且极得皇帝信任的兄弟俩:关中元帅李霆和左右司郎中李云。

    李霆身荷重任,不会出现在开封,所以自然是李云来了!

    听得这一句话入耳,尹昌忍不住骂道:“娘的,你这小娃娃,特地来坑害我么?”

    随口骂了句,尹昌抬手连连揉眼,因为用力过猛,两眼的眼睑几乎都要被撕裂。泪水涔涔的瞬间,他看清了眼前之人。此人手里倒提着短刀,俯身端详,果然是李云。再看李云的神色似笑非笑……

    尹昌忽然想到一事:徐文德和郭政两个没来,李云却来了,这代表什么?难不成……天津府那些零碎安排,败露了?他们是代表皇帝,来取我性命的?

    他的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方才受到的重击这会儿才开始大发作。他一时间听不清李云在说什么,而冷汗像瀑布一样,从额头鬓发间狂涌出来。

    “咳咳……这是怎么了?”

    尹昌这模样,倒把李云吓了一跳。

    他抢前半步单手扶着尹昌:“别倒啊,老尹!陛下说了,此番你但能显出几分血勇,这一关便算你过了!”

    说话,他另一只手往怀里掏摸出文书,在尹昌面前抖开:“老尹,你看这个!”

    “啊?”尹昌茫然应了声。

    他再度揉了揉眼,运足眼力去看那文书,看着看着,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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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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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