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九章 风声(上)
距离赵瑄等人二十余里开外,驻马于一处干燥草甸的别勒古台注意到了周军哨骑。
此前几日里,两军哨骑在方圆数百里的纵深范围内彼此追逐。周军的斥候骑兵固然都是挑选出的精锐,蒙古人的阿勒斤赤也无不艺高胆大,凶悍如狼。
双方都骑乘良马,靠着靠着速度优势反复包抄、前插,试图抵近观察对方的动向。双方一旦遭遇,就会立刻爆发激烈的厮杀。直到胜利者砍下对手的头颅挂在马鞍前,继续他的侦察。
随着时间推移,追击赵瑄所部的兵力越来越多,毕竟那些蒙古叛徒太可恨了。赵瑄所部竭力避免进行会战,就不得不派出更多骑兵掌握追兵动向。由此哨骑之间战斗的规模就越来越大,由三五骑对三五骑,逐渐上升到数十骑对数十骑。
别勒古台赶到的这几天,每天隔三差五收到的,都是哨骑厮杀的战报。此刻他发现了一队周军哨骑,便随口问道:“能追上么?”
在他身边簇拥的二三十人,几乎都有千户那颜以上身份。有蒙古人,也有康里人、伯牙吾人和几个钦察小部的首领。
听他问话,众人稍稍盘算。先有一少年越众而出,道:“他们从萨尔泊过来,和我们中间隔着野鸭河。这一段的野鸭河水浅而缓,但是两岸有很多淤泥,马匹难以穿越。要追上他们,除非先往南,越过倒流湾以后,再转向抄截。”
这少年分明是伯牙吾人,但蒙古语说得纯熟,对周边地形也很了解,这显然是下了苦功夫才做到的。
别勒古台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你叫岳里帖木儿,对么?是土土哈的第七个儿子。”
少年下马叩首:“尊贵的别勒古台王爷竟然知道我的名字,真叫我感激异常。”
别勒古台哈哈笑了两声:“你很好。你父亲死后,我还没有决定他那个千夫长的位置由谁来继承……便由你来暂时管着,你要拿出战功来!”
岳里帖木儿的父亲土土哈,此前率麾下伯牙吾部骑兵和叛出草原的蒙古六千户厮杀,当场战死。土土哈死后,另一个伯牙吾部的千户那颜汪古尔立刻求见别勒古台,请求让自己的弟弟轻吉牙歹继任为千夫长。
但汪古尔在此前各部聚会时,并没有站在别勒古台一边,维护他抢夺来的榷场利益。别勒古台也不掩饰,一到这里,直接就提拔了土土哈最喜欢的小儿子岳里帖木儿。
少年大喜,按照钦察人的习惯,走上来抱着别勒古台的靴子,亲吻了他的靴尖。
在旁众人立刻露出了羡慕又嫉妒的神态。
别勒古台环顾他们的神色,漫不经心地道:“任命一个小小的千夫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你,你,还有你,这几日厮杀的表现,我都记着了!诸位都忠于也克蒙古兀鲁思,也克蒙古兀鲁思必然不会亏待诸位,额外新建几个千户也不难!”
众人机灵些的,已经知道蒙古本部的千户那颜们,对别勒古台颇有不满。这位黄金家族的有力人物若要压制蒙古千户们,可不就得重用新来草原的康里人、伯牙吾人和零散钦察部落么?
草原民族虽然没有文字,不读书,却不是傻子,有的是面对部族兴亡时的智慧。当下人人踊跃,连声称是。
人人都想着自己的未来,本部落的未来,一时间没人注意到,策骑离开的周军哨骑并非赵瑄所部,他们所奔行的方向,也并不是探察追兵来势的必要方向。
别勒古台见身边这些首领人物全都恭顺,心里很满意。他用视线的余光扫了扫四周远处错落站立的护卫们,见他们全都手中拿着弓箭戒备,觉得自己应该是多虑了。
别勒古台没提起自己前几天遭蒙古千户们群起指责时的狼狈,这些首领人物顶多只隐约听到点风声,但他们显然都是聪明人,反而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机会。
自从成吉思汗西征,维持草原局面的任务,就落在他和成吉思汗的女儿,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身上。别勒古台在成吉思汗麾下时,就以善战着称,除了不主动挑衅大周以外,不惮用任何强力手段维护黄金家族的利益。与他相比,阿剌海别吉要温和许多,于是诸多千户那颜都去奉承监国公主,俨然对别勒古台形成了围攻的势头。
当然,别勒古台的力量远远超过这些黄金家族的走狗,他们叫嚷得再凶,抱怨得再多,别勒古台也可以充耳不闻。可是,成吉思汗迟早会回到草原,这些人如果在大汗面前胡言乱语,怎么办?
这几年里,黄金家族的话语权已经明显在向大汗的儿子们集中,大汗的叔父、侄儿、弟弟之类,渐渐都在靠边站了。
别勒古台还很年轻,他的权利欲还能强,决不允许自己成为草原上的摆设。
所以他敢于夺取榷场,所以当他发现夺取榷场的行动引起后继纷乱,不惊反喜。既然出了乱子,就得打仗,要打仗,就得用他别勒古台带队。
既然他有了率领各部的权力,就正好藉着战斗,把原来草原东部的松散千户部落重新捏合,把西域来的降兵们也统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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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蒙古本部能抽调出征的壮丁,最多也不过十万人出头。而草原东部游离在蒙古和东北各胡族间的部落人丁,恐怕也将近十万。如果别勒古台能控制住他们,那就算在大汗面前,也能直着腰说话。
更不消说还有西域来的,那些花剌子模国的旧部了,这些人肯定不如蒙古人勇敢善战,却也是一支巨大的力量。
别勒古台正需要一场战争来锻炼他们,来收服他们。
这阵子,康里人、伯牙吾人和钦察各部,和蒙古叛徒们连续厮杀。许多将士的精气神都消耗的力量,许多人抱怨,自己的手已经沉得抬不起弯刀,脚肿得塞不进靴子,腰酸痛得没有了感觉。
但别勒古台仍然不断下令,催促他们厮杀。
这不是刻意的针对,而是蒙古人征战的习惯如此。他们用自己的疲惫和劳苦,迫使敌人十倍的疲惫和劳苦,然后用自己的韧劲,向敌人发动致命一击。
这样的战斗过程,既是对敌人的折磨,也是对自己的折磨。这些被蒙古人驱使来作战的部族如果不能强迫自己提起精神,适应蒙古人的战法,结局只有死亡。
与其他蒙古千户那颜们不同,别勒古台其实没有把周军的威胁当回事。或者说,起初他有点紧张,随着时间推移,反而渐渐放下心来。
因为大周的军队再怎么强悍,不可能和天时对抗。
大周的军队,强在甲胄坚固,刀剑锐利,将士待遇优厚,这都离不开扎实的后勤。动用同等兵力,周军在后勤补给上的消耗,至少是蒙古人的五倍到十倍。那郭宁看似暴跳着存心生事,可实际上现在聚集兵马,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征,至少也要两个月。
别说两个月,再过半个月就要入冬了!
冬季的草原环境,残酷和风险超过中原汉儿的想象。动辄十天半月大雪不绝,数以百计的大牲口会一夜之间被雪灾全灭,人住的帐篷也会被风吹走,被雪淹没。侥幸从雪底逃生出来,四面苍苍茫茫,没有方向,没有道路,找不到同伴,只有刺骨的寒冷。
这样的环境不是那么容易对抗的,中原汉儿要准备冬季的袍服和沿途所需燃料,那后勤的消耗还要再多一倍,饶是如此,也未必就能免于冻死!
往年蒙古出兵南下,多是夏末秋初出兵,初冬折返。这固然因为秋初战马肥壮,也因为入冬之后草原苦寒,就算是成吉思汗也不能迫使牧民们放弃自己的家人,全心全意厮杀。
除非草原上提前降温降雪,已经形成了必死的灾害局面。那时候蒙古人才会停留在中原,因为不靠抢掠中原,他们根本就活不成。
道理既然如此,周军怎么可能在冬季出兵?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提前筹备了物资,现在就出发,难道还能顶风冒雪,从草原边缘一口气深入内部,行军数千里,打几十上百场仗?
不可能的,他们绝对做不到。
蒙古人也不会陪他们打仗,只会安安稳稳地驻在越冬营地里,等着汉儿们全部饿死、冻死。
所以,那些蒙古本部的那颜们,压根就是蠢。他们害怕和中原朝廷对抗,想要保持现状,拖到成吉思汗回来,一切太平。他们的脑海完全被这个想法占据,因为害怕,所以在阿剌海别吉面前拼命地向我泼脏水!
他们不明白,大周根本没有能力大举北上,怕什么?
那郭宁就算在野狐岭跳脚跳到半天高,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派出蒙古人的叛徒来骚扰,派出某个身份贵重的国戚来诱引草原上的汉儿奴隶,那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其他的,全都是虚张声势!
他想做什么,都得等到明年开春以后。那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再操心也不迟。只消我动作够快,明年草原上不露破绽,那郭宁难道还能反复挑衅?
郭宁起自草莽,自幼穷怕了,所以最是贪财。就算他当了皇帝,也纵放手下行商,便如钻进钱眼里一般。两家之间的贸易,每年有多少利益流转?
那郭宁难道舍得这大块肥肉?
最终两家还是得互相干瞪着眼对峙,而生意还不能停,我还能藉着狗泺榷场不断赚钱,继续扩张势力!
那局面,就像我在榷场杀人的时候一样,大周的那个防御使,只能嘴上放几句狠话,其实压根拿我没有办法!
眼下我别勒古台,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行事。要把叛出蒙古的六个千户痛杀一顿,让他们血流成河;要把那个皇帝的小舅子礼送出境,自家拿下自家的悬赏……在外人看来,这便是我调动本部,用强硬手段威风凛凛地震慑住了大周!
哈哈,大汗虽然不在,还有我别勒古台和中原朝廷对抗,这是何等荣耀?
有了这样的战果,草原上谁还敢对我说三道四!
自从大汗在中原战败以后,中原朝廷向着草原步步紧逼。他们设下的每一座屯堡,拉拢的每一个千户,都像是扎在草原上的钉子,也是扎在每个蒙古人心头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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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正好拔除这些钉子!
凭着拔钉子的功劳,我怎么地都能压制住黄金家族的其余成员,乃至压制住草原上这些乱七八糟的部落。我在草原重整也克蒙古兀鲁思,正如铁木真兄长在西域有他的事业!
想到这里,别勒古台心头火热,他用力挥手道:“各位辛苦些,继续追着。敌人跑不了!”
“那颜的意思是?”
“眼前这群叛徒进进退退,和咱们绕了几天的圈子,实际上一直向东,分明是想去乌沙堡,和那个大周皇帝的小舅子汇合。可在那里,聚集的蒙古部落只有更多,早就已经布下了层层罗网,连一只兔子,一只田鼠都别想逃走!”
别勒古台伸手去揉捏战马的马鬃,信心十足地道:“两天之内,我的直属部下们就全都到了,有五千名精锐骑兵!正好让你们见识见识蒙古人真正的厮杀本领,拿这些人的人头给你们出气!”
要说蒙古人的厮杀本领,在场众人其实都见识过。成吉思汗何等厉害,大家都服气的。成吉思汗的弟弟是否也这么厉害,倒是值得期待一下。
众多部落首领和千户们连声赞叹。
野鸭河上游的倒流湾,另一队周军哨骑在此等候着。带队的,便是受命远哨的田雄。
这里距离别勒古台所在的位置只有十五里,就算蒙古人的阿勒斤赤不如当年,在此停留也过于危险。一行人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有些急躁。
有骑士正打算提议先走,先前那队被别勒古台瞥见身影的周军哨骑,从远方策马奔腾过来。
他们奔跑的地方,便是野鸭河东面的滩地,只有小丛灌木夹杂其中。岳里帖木儿毕竟不是本地人,对气候不够熟悉。秋冬时野鸭河的河面收缩,原本泥泞的滩地已经变得干燥,马匹腾踢着跑来的时候,扬起漫天沙尘。
田雄感觉有尘土灌进嘴里了。他呸呸地吐了口唾沫,骂道:“就等你们了,赶紧的!赵瑄怎么说?”
昨日他亲自绕行到康里人骑队的北面探察,不料正撞上急速南下的别勒古台直属兵力,差一点被他们围拢起来屠尽。好在蒙古军各部的运动态势已经掌握分明,只消核对确认过,就能回程了。
他昨日脱身时厮杀了好几场,右肩有处旧伤迸裂。虽换了两次药,鲜血还一点点地透过纱布往外渗,留下斑斑血迹。
但田雄全不理会。
时隔数年又重新走上危险的战场,让他亢奋异常,好像根本感觉不到伤痛一般。几个护卫站在他身边,脸上满是钦佩。
第九百章 风声(中)
天气有点冷了。这几日里,从北方刮来的风,带着越来越多的尘土。尘土遮天蔽日,把阳光都遮挡了许多,直到中午前后,乌沙堡附近昏沉的天色才渐渐转为明亮。
城墙上值守的人们纷纷探头张望,只见乌沙堡北面,有片方圆数里的平地上。平地上原本的草丛被砂土覆盖住了,只有一丛丛的灌木,还能露出一截半截。
这片平地是往年此地有驻军时,日常放牧牛羊吃草的地方。好几条溪流从草甸之间淙淙流过,就算冬天也不彻底干涸。因为有水,砂土覆盖上去以后,就会慢慢地洇出整片的黑色,直到来年春暖。乌沙堡因此得名。
“打起精神!别让人趁机凑近了!”
早前那个带头厮杀,被蒙古人砍掉左手四指的汉子按着刀巡视城头,时不时抹一抹脸上眉间的砂土。
这汉子名叫杨沃衍,朔州人。他本来是女真唐括迪剌部族的属民,曾经做过界壕北边的屯田吏。蒙古军入侵的时候,唐括迪剌部族南逃开封,杨沃衍带着族人逃入朔州南山茶杞沟自保,最多的时候有众数千。
随着蒙古军追杀到,杨沃衍所部立即星散,他本人转走奔亡,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本来要被杀头,幸而蒙古军急于深入中原,某个百夫长一挥手,就把所有的壮丁全都充作了随军的牧奴。
牧奴的日子,可不是正常人能过的。
杨沃衍很快就目睹了无数匪夷所思的被杀或者被虐待的经历,在那种折磨下,人命就和蝼蚁一般,随随便便就会死。
蒙古军突破蔚州飞狐口的时候,像他那样被划拨到某个千户下属的牧奴足有数百人,蒙古军还不断烧杀,掳掠丁口随军,可是退回草原的时候,沿途道路上到处都是经受不了苦难而死的百姓尸体,最终活着抵达草原的牧奴不超过一百,此后又因疾病、寒冷和饥饿死去了不少。
杨沃衍坚韧的性子支撑他活到现在,他早年在山沟里聚集同伴时的手段,又帮助他在汉儿奴隶中赢得了一点威望。待吕枢和卢五四等人赶到,他作为奴隶中得力之人,颇有些表现,近来得了个巡检的头衔,协助军务。
协助了几日军务,杨沃衍其实有点迷糊。
他听吕枢说,这一行人是无奈逃亡到此的。既如此,不是应该想尽办法逃回中原么?
要说汉儿奴隶们随行碍事,其实身在草原的汉儿奴隶压根不怕死,吕枢等人要走,众人立即簇拥,就算十分之一能回到故乡,也是赚了。
要说他们想再乌沙堡做点大事,也不象。毕竟奴隶们数量少,怎也不可能和草原东部那么多蒙古千户相比,抢了牧场以后,反倒是蒙古人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接着会怎么样?
杨沃衍全然不明白。
他在在心里偷偷计算,困在乌沙堡几天了?五天?七天?十天?上次出去打战,是三天前的事。那次以后,外头蒙古人太多,本方就被死死压回乌沙堡里,没法再自由行动了。
好在这些这些被蒙古人规训很久的汉儿,就算发了狠和奴隶主决裂,被规训数年的影响还在,一个个地都很听话顺从,并不敢忤逆新主的意思。哪怕众人全都归心似箭,依然老实等着。
“来了!又来了!所有人戒备!”杨沃衍忽然大叫起来。
这阵子蒙古人隔三差五来攻,几乎全都是装样子。昨日里有大概两千多人正面进攻,还有几个百人队从后面翻越坡地,众人本以为难以幸免,结果几人用临时制作的旋风砲扔了些石头出去,那些人就悻悻退走了。
此等毫无斗志的模样,不像是凶神恶煞的蒙古人,倒像是众人记忆中,大金边境线上整日混吃等死的边铺军老爷们。次数一多,众人有些疲了,登城防御时的姿态不那么谨慎。
他们想到自己就是为这等货色做牛做马,简直觉得荒唐。又有人怀疑,蒙古人是存心高抬贵手,有什么特殊的阴谋。
但这一次,蒙古人好像是来真的!
大队大队的骑兵,从远处飞驰而来。
他们依然是这阵子围困乌沙堡的草原东部千户部落,配备的武器很普通,几乎没有人披甲,手持的角弓大都是蒙古人传统那种,少有汉家工匠制作的精良货色。但他们此番冲来的势头,明显多了剽悍的杀气。很多披着皮甲的那可儿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督促在后,而是冲锋在前,眼力好的守军,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凶厉神情!
汉儿奴隶们在草原东部生活了好几年,都有些见识。有些人已经看出来了,这会儿蒙古人动用的,是几个经常和东北的女真人、胡里改人厮杀的部落。这几个部落的战士,比寻常混日子的草原牧人要强的多。
“旋风砲呢?快把旋风砲拖上来!”
杨沃衍大声喊着,飞起一脚,把一个从身边跑过的半桩小子踢得踉跄:“你在这里做甚?快下城去,通报咱们小公爷!”
那半桩小子连滚带爬,沿着木头扶梯下了城墙。城墙内侧几条汉子跑向扶梯方向,试图登城助战,又被杨沃衍劈头盖脸一顿大嚷:“盾牌!盾牌呢!不带盾牌,上来找死吗?”
杨沃衍不是军人出身,但几年前好歹和族人一起据守过山沟的,懂得点战场厮杀的基本道理。否则也不会被提拔起来了。
随着他的吼叫,那几条汉子各自举了木盾木排上来,有人力气大些,还带了多余的几件以供替换。
杨沃衍再回头看坞堡外头,只见天空渐渐透出蓝色,天光下有碧绿的草原,有新铺下黄褐色的沙尘灰土,也有黑色和灰色的,不断涌动向前的蒙古人。
“至少五个千户……后头还有五个,***,这些蒙古人全都出营了!他们这是发什么疯?”
杨沃衍的骂声很快就被蒙古骑兵涌动的蹄声压过。
蒙古人逼近了,战马飞驰,骑士狂吼,大量的骑兵开始在乌沙堡前头兜转方向奔驰。如果从高空往下看,就仿佛草原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就是乌沙堡和周围的一片丘陵坡地。
万马奔腾的力量引得地面微微颤动,就连身处丘陵坡地掩护下的畜群,都开始紧张,牛羊不安地嘶鸣,特别暴躁的公羊甚至开始低头撞击栅栏。.z
再过片刻,蒙古人开始射击。
弓弦拉开弹动的声音响成一片,然后被箭簇划过空气的凄厉之声压过。蒙古骑兵们并不急着进攻,他们在寨墙外数十步掠过,不断地放箭。
铁制的箭簇、磨制的骨头和石头箭簇像是暴风骤雨一样扫过墙头。打在石头的墙基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迸开星星点点的火光和碎石,打在这些日子修起的木栅上,立刻笃笃作响,仿佛木栅上骤然生出了密集的枯草。
城墙上的守军,战斗经验丰富的很少,他们毕竟只是工匠和奴隶而已,顿时被箭雨射得抬不起头。
有个年轻人稍微疏忽了一点。他小心翼翼地把脑袋藏在木牌后头,却不防露出了后背。立刻便有箭矢扎进他的后背,瞬间穿透了皮肉和骨骼,直抵脏腑。
中箭的年轻人惨叫一声,手脚立刻就没了力气,整个人倒地抽搐。还没抽搐几下,又有多支箭矢凌空而落,噗噗地射中了他的躯体,使鲜血狂涌出来。
这年轻人投奔乌沙堡的时候,带了个弟弟同行。那少年人此时也在城墙上,躲在一处凹角。眼看兄长被射死,他连声怒吼,挣扎着要去把尸体拖到避箭的地方,每次起身,都被同伴用力扯回来。
“别慌!住嘴!别叫了!”杨沃衍喊了两声,忽听后头梯子嘎吱作响,有人顶着箭雨上来。
“旋风砲到了吗?快搬到东面那个墩台去!”
他一边发令,一边回头,却发现搬运旋风砲的同伴们还在下头。这会儿,是吕枢在几人举盾掩护之下,登梯上城来了。
箭矢交加的时候,吕枢这样的贵人忽然到此,不是添乱么?如果是卢五四或者阿多在这里,还能接替指挥,吕枢来了能做什么?他是大周皇帝的小舅子,便是派一百个人护着他,也不嫌多!
杨沃衍干笑两声,问道:“小公爷,你来做什么?”
劈劈啪啪的箭矢落地声响之下,吕枢弯着腰,顶着头上掩护的盾牌,小步趋到寨墙边。他微笑着对杨沃衍道:“是时候了,我来看看。”
“啊,小公爷,你来看什么?”
吕枢拍了拍脚下的寨墙夯土:“这片地方,小时候我常来,我的爹、娘还有姐夫的爹娘,也来过。这里的视野最好,今天我得让他们都看看。”
杨沃衍完全迷糊了:“小公爷,你在说什么呀?我们打仗呢!蒙古人在射箭啊!”
吕枢没多理会他,反而从怀里掏出几个罐子,一一放在木栅边。
每个罐子都被绸缎包裹的很好,像是军队里收殓将士骨殖的罐子。
第九百零一章 风声(下)
守在乌沙堡的,终究只是些奴隶,绝大多数人这几日才学了点提刀厮杀的本领,敢在战场见血的,还只半数。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凭这点力量,远不能和全力以赴的蒙古人对抗。
过去这段时间,蒙古人的围攻仿佛应付,恐怕是因为这些草原东部千户们不愿意轻易牵扯进也里牙思闹出的事端。他们抱着看热闹的意思,并不想被也里牙思当枪使。当然,还有很重要的原因,是吕枢的身份慢慢泄露,引得诸多部落忌惮。
但这时候,蒙古人忽然暴起发动。一时间箭如雨下,万骑绕城,喊声之响、轰鸣之声汇如潮涌,仿佛瞬间就能把这座急就章的堡垒摧毁。不用什么战场经验就能猜到,接下去必定是四面八方齐攻。
在这种巨大兵力的压制下,奴隶们根本守不住。便加上阿多紧急制造的那些稀奇古怪城防设施,也是无用,局面崩溃只在翻掌之间。
更不消说吕枢等人此前劫夺蒙古人的牧场,抢了大批畜群,养在屯堡北面的洼地,还为这些畜群修复了连绵栅栏。当时若不贪图这些,把修复栅栏的力气用在修复屯堡本身,就能在屯堡内部再起一座坚固的小堡,或许还能多坚持一会儿。
当然,蒙古人既已发狠,做什么准备,结果都是一样的。
更麻烦的是,咱们这些人的主心骨,那位身份尊贵的小公爷,又不知在发什么疯。
听说这位大周皇帝的小舅子,在朝廷里并无职司,只因身为国戚才得授爵位,唤作鹿鼎公,清贵异常。此前数日纠集人众的时候,杨沃衍见这少年分派指挥甚有章法,还觉得新朝气象毕竟不同于烂透了的大金。
但这会儿,大家顶着箭雨想要搏命呢,他忽然拿几个罐子出来?
这罐子通体黑釉,鼓腹平底,分明是军队里用来装死人骨灰的。杨沃衍早年在朔州见过。
这不是开玩笑吗?这阵子众人为了守把乌沙堡,颇在这片废墟里翻江倒海地搜索,找出来什么断碎木料、铁器,都拿去给阿多,看他能拼凑出什么古怪的武器;但这位小公爷偏去找了几个罐子?
这东西有什么用?难道里头撞了石灰、毒药,等投掷出去伤人?
杨沃衍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掂一掂罐子的份量。
不管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只要够重,待会儿至少可以砸翻几個蒙古人吧?
手刚伸到一半,被吕枢啪地打开了。
“别动。谁也不准动。”
吕枢嘟囔了一声,把其中一个陶罐放得稳些:“我爹在里头呢。”
“啊?这他娘的是什么?是老公爷?”
杨沃衍惊讶出声之时,箭雨越发密集。从城墙上看,仿佛是暴雨浇灌,又仿佛是屯堡周围的野草都化作了箭簇往来疾飞,几人所在的夯土城台几乎都被箭矢给淹没了。
先前还有人试图抽出扎在墙上的箭矢反射回去,现在大家都被逼得头也不能抬。偏偏这时候,屯堡外轰鸣的声响里,又新增了一种,那是至少数千人脚步踏地的声音,蒙古人准备攻上来了!
汉儿奴隶们在草原吃够了非人之苦,其实不甚怕死,但这种死到临头的局面,实在叫人不能不害怕。并排举起如墙的盾牌下,许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吕枢身上,杨沃衍更是眼前发黑,额头青筋乱跳:“小公爷,这时候你能拿个主意才是正经。你拿……咳咳,拿老公爷做甚?”
吕枢把几个陶罐一一扶正,底部再用厚布垫着,确保放得稳当。
他的神情居然十分笃定,话语也不受箭矢破空之声的打扰:“这两个,放着我爹和我娘的骨殖。那边两个,放着陛下的父母……他们几位都去世的早,虽说我记得坟地所在,但兵荒马乱数载,环境全都变了,找起来不容易。”
真是皇帝和皇后的父母骨灰在里头?
其实吕枢前后说了几遍,但杨沃衍这会儿才完全反应过来。
他惊得脚都软了,手上还得继续发力,顶住因为承载了许多箭矢而越来越重的盾牌。他左手四指被削去以后,伤口离痊愈还早,这会儿用足了力气持盾,伤口立时迸裂,几滴鲜血滑落,几乎淌在罐子上。
杨沃衍连忙把左手挪开些,稍稍一动,盾牌和盾牌之间的缝隙便有箭矢贯入。
好几人惊呼出声。吕数的反应倒是真快,一侧头,让了开去。
杨沃衍顾不得手上剧痛,慌不迭地再度将盾牌举高。
吕枢却依然平静。
他伸手覆住罐子,沉稳得不像是少年,而像是遭逢无数生离死别,渐渐麻木的中年人。
“我们一家长辈,都死在这里,我此番来草原,目的就是把老人带回中原安葬……可惜,乌沙堡里上上下下,当年我至少认识四五百人。这些人,还有许多一同厮杀转战的伙伴,早都葬身于各处草原深谷。就连一件衣服,一件惯用的兵器都找不回了。”
杨沃衍的血嘀嗒落在吕枢的手背上。
吕枢看看手背,再抬头看看杨沃衍的手掌,和包扎的布巾上不断扩大的血迹:“老杨,你不用慌,放宽心,只消和我们一起看着。今日里,草原上许多人都会来到乌沙堡。他们该死的得死,该跪的得跪。此等难得的大场面,我爹娘和伯父伯母看了一定快活。看完了,你们跟着我,一起回中原。”
“啊?这?”杨沃衍胸中一口气憋着,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这些是什么话?
每个字我都懂,每个词我都听得真切,可连载一起,究竟是什么意思?草原上许多人来到乌沙堡,该死的是我们吧?
他觉得,吕枢多半是发了疯病。可他又不知卢五四和阿多两个在哪里,只能扭头冲着后面的人喊:“旋风砲呢?啊?”
“第一批人来了。”吕枢道。
“没来啊?小公爷你说什么?”
杨沃衍猛地回头,视线刚好穿过木栅和夯土之间的缝隙。
吕枢等人抵达乌沙堡以后,在几处关键的城墙增修了墩台、木栅。木栅很高,很结实,又很贴合夯土,站得很牢。木栅底下的缝隙非常狭窄,守方凑近了,能环顾四面,视野开阔,攻方想要从细小开口射箭进来,却是万难做到。
所以吕枢郑而重之地把四个罐子放在这里。
而杨沃衍的视线越过罐子,投注向外,见到外界的狂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遮蔽视线的尘土刷刷落下,他眼前便如一副巨大的幕布徐徐展开,露出后方的戏台。
戏台便是苍茫草原本身。位于戏台最前端的,自然是四面八方逼近的草原东面各部落的蒙古军。他们耀武扬威,仿佛马上就要扑出戏台,把看客们尽数踏作肉泥。在画卷的后方,是这些蒙古人的奥鲁,也就是营盘。
但在画卷两面,此时有新的角色出现了。
位于西面的,是数量巨大的骑兵。
像是蒙古骑兵,又有点细微的差别。他们的马匹普遍比蒙古马更高大,还夹杂着大量灰黄色的骆驼。他们行动时的队列也不像蒙古人那样松散,而是涌浪般的一波波向前。
招展旗帜之下,如林刀枪之间,骑士们高高的尖顶皮帽子或者五颜六色的裹头随着马匹上下起伏,别有一股森然肃杀的气势。
“这些应当就是成吉思汗新招揽的西域各部骑兵。听说西域以西,又有大小国家、部落无数,其广大胜过中原。首当蒙古人兵锋的,是大国曰花剌子模者。其国据地万里,胜兵四十万,就算成吉思汗对上他们,也费了偌大的力气。平定各国之后,成吉思汗择选精锐,遣回草原效力,光是前锋就多达两万余骑。便是这些人了……”
卢五四弯着腰,从后面的木梯上来,一面看着,一面给吕枢解说。
吕枢点头:“这伙人一路追杀赵瑄和投靠咱们的蒙古六千户,听说沿途厮杀连连,此时还有这样的锐气,不愧是西域强兵。”
赵瑄是卢五四的顶头上司,那几个早早投靠大周蒙古千户,素日里也是卢五四该管。当年他们部落里最桀骜的几个头目,还是他亲手杀的。这会儿卢五四听着“追杀”二字,便有些不舒服。
他嘿嘿冷笑两声:“我家防御使只带了少许部属,没用全力。那几个蒙古千户雀实松懈了,仗打得不成样子!”
“那一头呢?”吕枢转移话题。
位于东面的,是一支有点奇怪的军队,顿时让杨沃衍瞪大了眼睛。
这支军队的外侧,是数量庞大的骑兵。骑兵们三五十人一群,彼此间隔开阔,一群群骑兵错落,仿佛天上云朵,一眼看不到边。数以万计的马蹄踏起草皮,扬起漫天烟尘,简直比方才北风呼啸的声势更大。
光是如此,倒也罢了。杨沃衍身在草原许久,大规模的部族迁徙见过数次,场景差相仿佛。奇怪的是,在庞大骑兵簇拥下的,居然还有大量的步卒。
步卒们以一个个小型的方阵形式出现,约莫百人一阵,然后几个小阵结为中形的横阵,横阵彼此交错排列,又隐约形成数千人的大形方阵。可以隐约见到,阵列的外围有密集的枪矛手,掩护枪矛手的,则是手持大盾的刀盾手,又有大量弓弩手蹲踞其间。
队列初成,算不得整齐,许多士卒前后调整身姿方位,好些小队在不同的方阵里调动来去。尘烟散开的时候,他们的动作在日光照耀下,闪烁出密集的寒光。
这些步卒,居然有相当数量是披甲的,还是铁甲!
杨沃衍喜道:“这些是大周的军队吗?怪不得都说大周军威赫赫,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小公爷你一点都不慌,原来有这么多的援军!”
这支军队确实不同于寻常蒙古军。
就连进逼到乌沙堡下方的蒙古人也抱着和杨沃衍类似的想法。他们前进的势头骤然停止,连带着箭雨也一下子稀疏。他们队列后头,作那颜装束的骑士连声呼喝,众多那可儿往来奔走。他们或者吹角,或者发射鸣镝,想来是调动处在乌沙堡另外几个方向的部下赶紧回到北面,和本队汇合。
眼见此景,本以为必死的汉儿奴隶们全都雀跃,欢呼声此即彼伏。
杨沃衍欢声道:“好!好!蒙古人被吓退了!我大周威武!”
卢五四冷笑了两声。
吕枢摇头:“那不是大周的军队,是黄金家族镇压草原的本部,别勒古台的下属。他们来得有点晚。”
“啊?”
杨沃衍手上一下子没了力气。盾牌咣当掉下来,差点砸到了那四个尊贵的罐子。
第九百零二章 戏台(上)
“是蒙古人?怎么可能?”
“蒙古人哪有会列阵的步卒?”
“他们那套,唤作鸦兵撒星阵,我们都见多了的!”
近在眼前的救星原来还是煞星,众人惊恐又失望。简直无法相信,七嘴八舌反问。
“别说了,你们定神去听!”
吕枢以手示意,果然便有呼啸的歌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蒙古人没有文字,所以彼此沟通的时候,常常把话语编成歌词唱出来。他们投入战斗的时候,歌声既用以表达身份,也用以传递命令,落在敌人耳中,便是世上最可怖的山呼海啸。
吕枢自幼长于草原,精通蒙语,杨沃衍等汉儿奴隶更不消说了,不学蒙语,难道等着蒙古老爷们学汉话?
当下便听得出来他们唱道:
“冲锋陷阵,不惜生命,夺取人民和营帐,献给大汗铁木真!”
“袭击异族,征服百姓,掳掠美女和战马,献给大汗铁木真!”
“在猎杀狡兽的时候,把狡兽追来供大汗射杀!在捕杀野熊的时候,把野熊赶来供大汗射杀!”
“在围猎山鹿的时候,誓要为大汗,逼将它筋疲力尽,誓要为大汗,逼将它气绝而亡!”
这苍凉而雄阔的曲调,便是成吉思汗被拥戴为大汗的时候,诸多蒙古部落首领共同高唱的歌曲,代表了整个草原,对前所未有的杰出人物彻底臣服。
时至今日,这曲调和歌词依然被人牢牢记得,这样的高唱,便代表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毫无疑问,就是黄金家族的直属部队,是成吉思汗留在草原的有力臂膀!
墩台上众人瘫坐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重整防御。
如果来的只是草原东部各千户的下属,众人或许还能想想求生的机会在哪里。可现在,这么多的军队环绕乌沙堡,就连黄金家族的本部精锐也到了,这是得有多恨乌沙堡里的人?这还有什么必要坚持下去?
卢五四看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样子,有同情的神色一闪而过。
吕枢倒不在乎,他盯着渐渐整肃的军阵,点了点头:“学得还真挺像……”
卢五四赞同道:“确实有一手,这是下了大功夫练出来的兵!”
蒙古军的最强项,从来都是骑射。但蒙古军之所以远迈历代草原胡族军队,靠的不仅是骑射,更是他们迅速接受新鲜事物的习惯。这二十年来,蒙古人不断从战争中汲取有益的经验和先进的装备,不断充实自身。
大周的军队里很多资深的军官,还记得当年跟随金国名将完颜襄深入草原,犁庭扫穴的经历。那时候的蒙古人固然凶悍,手头的武器连东北的黄头女真都比不上,运用也不规范。有时候马上对射,他们却拿出长达三尺的顽羊角弓,有时候对着金国的铁浮图,他们却指望用轻盈的披针箭破甲。
可短短数年之后,蒙古军就完全变了。他们配备了针对不同作战需求的、不同种类的弓箭,配备了能够在近距离造成巨大杀伤的铁刀和铁枪,而且又形成了把人和武器的特长结合起来的杰出战术。
这种变化从不停止。
他们金国腹地,获得大批工匠之后,立刻配备攻城和攻打坚固营垒的军事器械,并大幅度提高了武器和甲胄的质量。他们讨伐夏国,打通西域通道以后,军中开始引入大量的畏兀儿人,迅速提升了律法和后勤的保障。
到蒙古军攻入西域、河中等地以后,军队里又不断填充入骑乘骆驼、披挂锁子甲的重骑。与此同时,留守草原的别勒古台,则鉴于蒙古骑兵在和定海军的屡次战斗中,并不能占据上风,开始学习中原的战术。短短数年里,他便培养了能够列阵而战的骑马步兵,此时威势俨然,堪为战场上难以
动摇的中坚!
这样一个仿佛专门为了征服而生的民族,实在是可畏可怖。
就算成吉思汗本人已经离开草原,他的部下们也并没有坐等。作为核心武力的黄金家族所部,依然在提升自身的力量,不断适应新的对手。
吕枢有些感慨。
“未必。”卢五四却摇头:“真正满心想着维系蒙古军威力的,大概只有别勒古台一个。”
“那为何草原上各部那颜们,普遍愿意和也里牙思合作,而不乐见狗泺榷场落到别勒古台的手里?”
说到这里,吕枢自家就想明白了。他拍了拍自家额头:“也里牙思是最早跟随木华黎,经营汉地的蒙古那颜之一。他很聪明,和我们有那么点默契,他的心思也不在厮杀上头。所以榷场的好处过他的手,换成了各种奢侈品和草原上必须的物资,和他一条线上的诸多千户那颜都有分润。别勒古台却……”
“别勒古台确实尽力在保证蒙古人的武力。可是,蒙古军的怯薛失败以后,成吉思汗又抽调主力西征。别勒古台要重整起像样的军队,无论拣选人马打造器械乃至训练整顿,都要从各部抽血,消耗的资源更是巨大。草原各部既然不能南下劫掠,便难以满足他的需要,也越来越厌烦他的种种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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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勒古台是受命留守的黄金家族首领人物,但只靠黄金家族的地位,并不能保证他对对草原各部的控制权。既然如此,他只有去抢夺也里牙思控制的榷场,试图从源头上把握利益在手,从而维持自己的权力。所以他在夺取榷场之后,对汉家商贾还算客气,我奉防御使的命令烧了座仓库,居然就逼得他服软……”
吕枢拍手道:“是了,因为他想要的,不是一次劫掠,不是一锤子买卖。他想要和我们合作,拿着从我们手里赚来的好处,去影响草原各部的千户那颜们。再通过千户那颜们的支持,去建立他所期望的,能和我们在战场上列阵而战的军队。”
“只可惜……”
“只可惜,草原上的千户那颜们,未必理会得他的苦心。而他自己,也未必真的想清楚了自己的意图,因为他的意图根本没法宣之于口。”
“他是成吉思汗的弟弟,却不是成吉思汗的继承人。成吉思汗是他的兄长,也是蒙古人的君王,他授予别勒古台权柄维持草原局面,却未必乐见别勒古台利用这个权柄,无限制地增强自己的力量。那么多的千户部落,更不乐意看到别勒古台的力量膨胀,以至于成吉思汗的威严再临。这样一来,很多事情,便是别勒古台召集千户们商量一百次,也推行不下去。”
“所以,别勒古台光是夺取榷场还不够。他需要去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至少,证明按他的想法建立起来的军队,能够在战争中发挥作用……就是这一支了。”
吕枢和卢五四一齐转头向外眺望。
乌沙堡外,随着三支军队全都显示出了身影,蒙古人在草原上拥有的力量再度呈现。无论蒙古骑兵还是西域骑兵,亦或是蒙古人组成的军阵,在他们面前,万夫莫挡,一切敢于对抗的敌人,毫无疑问的会被碾压而死。
与这样的力量相比,乌沙堡里这点人连蚂蚁都不如,只会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与可悲。这种成建制的军队威力之下,乌沙堡还是当年陷落的乌沙堡,甚至比当年更脆弱,脆弱许多。
吕枢和卢五四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杨沃衍在两人身前单膝跪着,一会儿看看吕枢,一会儿看看卢五四。
他本来就有点见识,这几年身陷草原,都草原局面也多多少少懂一点,有点亲身的体会,所以听着两人对答,竟然也把事情给分剖得差不离。
简单来讲,就是
草原上人心散了,别勒古台却想逆势而动,再度凝聚力量。
“可是……他们为什么来这里?这些西域骑兵,还有别勒古台的部下,来乌沙堡做甚?”
说到这里,杨沃衍咬了咬牙:“小公爷,卢判官,他们莫非是冲着你们来的?绕城的蒙古骑兵这会儿散开了,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你们得想办法赶紧走,没必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好。”
杨沃衍的身后,阿多蹬蹬踏踏地踩着木梯上来,愣愣地道:“这里看得清楚。”
杨沃衍简直要发狂了:“看什么?你们究竟要看什么?小公爷你刚才说,刚死的会死,该跪的得跪……难道说得是我们?”
吕枢拍了拍杨沃衍的后背,让他情绪舒缓些。这会儿蒙古人的箭雨停了,众人不再顶着盾牌,可以直起腰看得更远。
“我是个空头的国公,值得什么?那些草原东部千户们,或许是冲着我来的,那还得算上屯堡里头牛羊马群的吸引力。但那些西域骑兵,先前在鸳鸯泺到霍泊尔一带,和早前投降我大周的蒙古六千户猛烈纠缠厮杀,然后一路追到了这里。至于别勒古台的本部赶到这里,是想在蒙古叛徒的身上,检验自己新练精兵的战斗力,顺便也震慑西域骑兵和草原东部各部。”
“那么,那个什么蒙古六千户,在哪里?他们会来救我们吗?”杨沃衍颤声问道。
“蒙古六千户有多大的力量?他们……哈哈,他们只是诱饵罢了。”
吕枢轻笑了两声,转而问阿多:“找到了么?”
阿多从怀里掏出一根可以收缩拉长的管子,交给吕枢:“往更北面看……小孩子们这次带了个大家伙来,可不知谁出了馊主意,涂了蓝色的漆料。颜色和天空太像了,所以一时分辨不清,找了好久。”
吕枢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抵着管子,看了半晌。
他这阵子到底承受着巨大压力,没日没夜地紧张异常,人瘦了许多,脸色也总透着严肃。忽然间,他却眉开眼笑,像是变回了孩子,再也没有值得担心的事情:“来了来了,我姐夫来了。”
“姐夫?哪个姐夫?”
杨沃衍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大喜:“是大周的皇帝陛下来了!”
第九百零三章 戏台(中)
热气球这种东西,本是郭宁为了吸引少年们读书,制作出来的小玩意儿。后来被用于军事上的通信联络和侦察。
但此物在使用环境上一直有很多限制,早晨起雾不能用,傍晚昏黑不能用,风雨天不能用,行军时不能用;而制作水平也多少有些起伏,一出事动辄就是结局惨烈的人命案子,所以并没能普及到军队各部。
去年初,户部下属的漕运司提出,调动若干通晓热气球制作、维护和使用的匠人去往清州,负责协助监控清州会川的漕司官员,梳理漕运船队的调度。
大周建立以来,国内局势安定而海外交往繁盛,经由天津府也就是当年的直沽寨,出入的货物如山如海,光是粮食,每年就在三百万石以上。
与海运相比,原本被视为大金命脉的御河漕运,难免衰落。连原本驻在通州的漕运司驻地,也南迁到了清州会川。但御河仍是连接河北、河南诸多名城大阜的运输要道,漕粮纲运减少以后,来自民间的商船很快就填补了空缺。
漕司要管理这些来路复杂的民间船队,比原先只管着漕船要难多了。偏偏会川河口是河北复杂水系的收束之处,御河和潺沱河在此合流;船队至此往北,正对着天津府,又势必不能和天津府转运司争夺河道通行权。
这一来,连续两年,御河沿线的船只拥堵厉害,无论官、商、军队、民间都抱怨连连,令得漕司焦头烂额。
直到某一日漕司的官员突发奇想,在御河河道较狭窄难行的一段,排布了热气球,令专人登临其上,负责监视河道通行情况。在此地负责排除拥堵的管勾、孔目、公使从此获得了极高的反应速度,船只的通行顺畅许多。
漕司对此大喜过望,立刻调拨钱粮,扩充热气球的数量和使用范围,短短一年里,就在御河上下游排布了热气球二十四组,共六十余只热气球轮番使用。
在漕司推动之下,专门的作坊很快建立,热气球不断被制造出来,质量不断提高,各种所需部件和燃料都有了专门的规格,稳定的供应。
这上头自然少不了钱财投入,可热气球的投入再高,怎也比每隔数十里兴建高塔高台要低得多。热气球可以移动,使用起来也灵活太多了。到今年年初的时候,漕司顾不到的河道,一些大商会也凑钱买了热气球,自家使用。
某日里大周军方再度想起此事,赫然发现自家手里的几个已经成了落后产品。想要最新最好的,要么求着漕运司安排生产,要么出钱从专营的工坊去买。
这让军方觉得不太舒服,当时便有人提议暂缓配备,自家再想想办法。可就在同时,大周国子监和左右司爆出消息,说耗费数载钻研而成的千里镜,已经可以在指定的范围内发卖。
郭宁得知这消息以后,立刻重赏有关的官员和工匠,并授意买了一批,配发给周军高级军官和精锐斥候。由此许多军官发现,光是热气球倒还罢了,热气球配上千里镜,立刻就成监察战场的神器!
既如此,在这上头万万俭省不得,也拖延不得。
侍卫亲军和殿前都点检司立刻出资,恢复了热气球的配置,而且还专门买了最大最好的那一种。另外,他们又打着皇帝亲军的旗号,在天津府抢货,高价从上海行手里夺了将要配给各船队首领、能了望最远的千里镜。
此时侍卫亲军和殿前都点检司的下属兵马到了草原,将与蒙古人照面的时候,自然把手里的热气球升了起来,监控远近。因为距离蒙古人还远,热气球又特地用了所谓“保护色”,所以众将确信短时间里并无被发现之虞。
却不料阿多同样带着千里镜,而且身处草原上制高点,他仔仔细细地搜索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皇帝和禁军所在。
大周建立以后,中枢官制大
体在金国制度上稍加调整,并没有大的变动。在禁军的编制上头,省去了拱卫直使司,保留殿前都点检司和侍卫亲军司,并将之转为并立的架构。
当然,对外宣传上,不提此举承袭辽、金旧例,而上溯到了五代时的后周,拿着姓郭的皇帝前辈说事。
殿前都点检司下属的龙骧军总兵力万余;侍卫亲军则有众三千。两部便是在皇帝出巡镇抚边疆时,轮番护卫安全的精锐。
因这两部禁军都是皇帝直属,殿前都点检司左都指挥使和侍卫亲军司左宿直将军之位虚悬,日常统领龙骧军的,是从辽东调回的右都指挥使萧摩勒和副手高歆;而侍卫亲军的首领,则是右宿直将军倪一和副手完颜陈和尚。
这四将,有汉儿和契丹人、女真人,其任命体现了郭宁统合域中各族,杜绝内讧的决心。四将都才干杰出且得郭宁看重,他们的部下,当然更是数十万周军中最强大的一部。
皇帝禁军不会倾巢出动,此时深入草原的,是龙骧军八千人,侍卫亲军两千。但光是这一万人,便足以包打蒙古军的主力了,至少,龙骧军和侍卫亲军的将士们普遍都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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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此番动兵,北面三个招讨司都遣人参与。
赵决所部负责保障后勤不提。仇会洛所属,比如驻在金莲川的张绍、驻在缙山的赵瑄、驻在野狐岭的田雄等人俱都随军;韩煊所属,从平地松林以东赶来助战的蒲速烈勐也带着白山黑水间招募的生女真骑兵,连着几日参与了草原上的轻骑追逐搏杀。
以这三个招讨司的力量投入进来,黄金家族留在草原的兵力再多,也绝不是对手。
不过,自古以来中原王朝展开对草原的征伐时,难题从来就不在战斗的胜败。汉时卫霍讨伐匈奴、唐时李积讨伐突厥,乃至金国从完颜宗弼开始,一代代人讨伐草原上蒙兀各部,最要紧的,都是如何找到草原部族的本据,用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底定局面。
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大军就会陷入万里草原的泥潭,再强的武力也无所施展;最后铩羽而归还算好的,全军覆没也不是没有先例。
对大周来说,现在的草原便是这样一个泥潭。
因为成吉思汗不在,本来如臂使指的千户部落越来越松散,越来越自行其是。朝廷若以重兵讨伐,挥出的每一拳都毫无意义地打在这个千户部落,那个千户部落身上。
非要动用软硬手段,挨个儿一路压服下去,大军怕不得在草原上盘桓好几年。
打赢打输姑且不论,大周固然富裕,用钱的地方也多,何况中原各地久经战乱,仍需休养生息。郭宁便是卖血,也凑不出这么大一笔军费。
非要强来的话,必然重蹈大金的覆辙。草原上捷报频传的同时,中原各地百姓不堪承受苛捐杂税,都要揭竿而起了。
另一方面,这几年来草原和中原的商业往来频繁,草原上很多千户的心态,压根瞒不过大周朝廷。
如果大周不动兵,这些部落并没有和大周为敌的兴趣和胆量。他们更多的精力,都摆在彼此争竞,维系自身利益上头。反而是大周的军事行动,会导致他们立即抱团,重新聚集到位于哈拉和林的鄂尔多大帐之下,进而引发越来越激烈的反抗。
真要是蒙古人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地抱团南下掳掠,大周就算能击退他们十次,只要有一次疏忽,就必然导致严重的后果。
这样想来,与草原开战,其实很难得利。
成吉思汗之所以敢调动蒙古军主力西征,而把一个虚弱的草原放在郭宁眼前,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以草原的现状,恰能隔绝他和郭宁的武力。
那么,大周如果
安于边疆现状,保持两家的和平呢?
这更是取死之道。
每个人都知道,草原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核心疆域,成吉思汗不可能放弃这里!当他统合了西征所得的庞大力量,这个可怕的征服者一定会回来!
若大周不能提前在草原有所举措,到那时候就得眼睁睁看着成吉思汗重新收回一个富庶而忠诚的草原,然后以更强大的武力重新攻入中原!
蒙古军上一次攻入中原时,杀死了多少人,摧毁了多少农田、水利、村庄和城池?
大家都还记得呢。
大周朝的文臣武将们,几乎每个人都是那惨烈一幕里的幸存者。没有人能接受那一幕重演,没有人能接受新生的大周又要在自家的腹地,挥洒鲜血与强敌鏖战。
所以,文武群臣都确定,当机会到来以后,往草原伸手是必然的。
机会在哪里?机会怎么来?
而大周的皇帝郭宁,正是一个极其大胆,极其擅长从无到有制造机会的人。这一次,他制造了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他把草原上抱着不同念头的各方力量,全都凑到了草原东部,环绕乌沙堡的一片戏台。
“蒙古军各部都在列阵了!至少有五万骑兵!”
一名军吏大声叫嚷着,从将士们身边跑过。
这军吏身材瘦小,嗓门倒是很大。看服色,他是专门负责在热气球上登高眺望的。
热气球底部悬挂的藤条筐里,通常会安置三位军吏。一人负责热气球的升降,另两人负责了望,并将了望得来的信息书写在木板上。木板顶部钉着铁环,可以扣住固定热气球的绳索,投掷到地面。
但有时候军情紧急或者复杂,在木板书写太费时间也写不清楚,有些对自己身手极其自信的军吏就会用铁环同时扣住腰带和绳索,自家沿着绳索直接攀援下来
从数十丈的高度攀援向下,非得勇敢异常才行。地面上的人眼里,那些军吏的铁环扣住的,不是自家腰带,简直还有自家脑袋。所以便是最自矜的禁军将士,对这些军吏也只有佩服。
此刻这军吏叫嚷奔跑,可能阻碍在前头的禁军将士纷纷闪开道路。
将士们侧头看着军吏奔向中军,然后彼此低声道:“来了来了!蒙古人都来齐了!好家伙,五万骑!”
第九百零四章 戏台(下)
热气球是军国重器,整个施放过程都在禁军的监控之下。禁军又都以老兵为主,战场经验十分丰富,所以那报信的军吏沿途呼叫,并不掩饰。
早年金军与蒙古军作战的时候,或遭敌骑长驱掩进,猝不及防,全军还没列阵着甲,就被冲散;或是过于紧张,蒙古军尚在数百里外,全军就衣不卸甲,马不解鞍,以至于临阵的时候疲不能兴。
周军,尤其是最精锐的大周禁军自然不会如此。
他们本身就具备了和蒙古人厮杀的经验,这几年来,因为军校的培训渐渐覆盖到基层军官,许多军人私下里总结的心得、诀窍也不断汇总,被编入军官们必须背诵的文书规范之内。
所以虽然那军吏叫嚷得很响,但将士们只是稍稍加快了准备作战的步骤,并不慌乱。
原本扎堆休息的铁浮图们纷纷站起,互相帮着手,把肩膀、胸膛等处的厚布垫衬调整舒适,然后扎紧甲胄。这些事情按照条例,是可以交给辅兵去做的,但铁浮图们通常会承担战场决胜的任务,也面临最多的危险,所以正军们一般更相信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
辅兵们倒也不觉得受到了蔑视,他们忙着照料马匹,喂马吃豆饼、盐巴甚至生鸡蛋,还有人抓紧时间蹲在地上,把马腿举起来修理马蹄。
禁军的辅兵待遇,和其他军队的正军是一样的,逢年节的赏赐还高些。这些辅兵不对外招募,出现在这里的辅兵们,一半是资深的老兵,一半是军校里的年轻学员们。
金国从没建立起完善的官学体系,这几年里大周的军校铺开的很快,各地军户的田庄还能起到宣传作用,所以军校里的学员很多。第一批在山东正式入学的少年,以牺牲的将士子弟为主,已经学了四年半。
前两年,他们的学业以识文断字为主,后两年,则开始文武兼具,学习怎么作个好军人。再往后还有一年,则需要到各支军队,从辅兵开始实习。其中只有最优秀的一批才会直接调入禁军。日常跟随皇帝陛下。
禁军将士们不慌乱,少年辅兵们难免紧张。他们北上之前,都得了吩咐,要事事听从自家所属正军的指挥。这会儿正军们都在束甲,少年们没人管束,牵马的时候,有人低声道:“五万蒙古军!听说了么?陛下昨天说,想办法吸引了蒙古军的主力来此,一吸引,就是五万骑啊!这怎么打?”
话音未落,少年辅兵后脑一疼,是边上的老卒挥手猛拍:“正经事没做好,想什么别的?陛下自有安排,你老实听令就行了!”
老卒的手劲大的很,少年辅兵只觉脑壳嗡嗡乱响,往前踉跄几步。他手上的战马缰绳被扯了一下,猛打几个响鼻。
他这样的学员,只消再经过两年的军队实习,毕业以后很可能当上某一支军队的军吏,表现再好些,很快就能转为统兵五十人的中尉。按说老卒们应当对他们恭敬些。
但老卒们没几年就要退伍,这时候多半也盘算好了自家的前程。估摸着少年们当上统兵主官的时候,他们早就得了其它官职,所以并不把这些天子门生当回事。
眼看少年回身怒目而视,老卒哈哈笑着,把一个装满了箭的箭袋扔给他:“你忘了这个!赶紧挂牢了,去吧!”
少年辅兵手忙脚乱接着,才发现真是自家上司的箭袋,慌忙摸了摸马鞍,才发现是自己疏忽,箭袋少拿了一个。他脸红耳赤地点了点谢过,把箭袋安放好了,快步往前赶。
大周禁军的马匹配备数量极大,骑兵一般都有双马,铁浮图和军官、军吏甚至配有三匹马。
因为随着军工作坊的规模不断扩大,骑兵们的装备愈来愈齐全,就算是轻骑也配有札甲和左右手主副各种武器,所以一匹马骑行,一匹马驮运装备是必须的。铁浮图的甲胄更重,军官、军吏们则需要随身带着各种地图、簿册、文书。
这少年所属的上司,便是一位龙骧军铁浮图骑士。他的前两匹马都已经准备好了,第三匹驮马才稍微慢了点。少年匆匆向前,赶到自己的同伴队列里,忍不住埋怨同伴没有提醒自己箭袋的事情。
头一回面对强敌的少年们彼此抱怨着,又彼此鼓劲打气。他们哇啦啦地说着话,绕过一群正在升起大车挡板,做组建车阵准备的辅兵,便看到了自家上司的身影,也看到了那位从热气球上缘绳索滑下的军吏。
军吏正对着铁浮图们,正拿着炭笔,在一大张纸上点点划划,时不时写几行小字,又时不回头时解释几句。面朝纸张围作弧形的,是数十名顶盔掼甲的将校,在将校们簇拥下的,则是大周的皇帝郭宁。
少年们瞬间肃然,轻手轻脚地牵马入队,与铁浮图骑士们作战前的交接。
这些少年在军校里伙食不错,又日常打熬筋骨,个子普遍比同龄人高大一些。但铁浮图骑士们更是个个膀大腰圆。毕竟这是精锐中的精锐,决战决胜的主力,长年累月都用大量油脂丰厚的肉食、奶制品来补充艰苦训练的消耗,就算不着甲,他们也全都是铁塔般的大汉。
少年们在他们面前一站,听着他们粗鲁的喊叫声,就像小鸡仔一样畏缩。有几个少年本来打了腹稿,想全程随同上司参战,被铁浮图们呼喝了一阵,立刻忘了想说的话,被指挥的团团乱转。
郭宁向前走了半步,微笑着看着这情形。
龙骧军和侍卫亲军们,都是郭宁手中的宝贝,不止正军,辅兵们也是一样。辅兵里头年纪大的那些,以后都是各地官署的骨干,而少年辅兵们自诩天子门生,郭宁看他们就如看自家的孩子。
此番出兵之前,有臣下特意请示郭宁,是不是让这些少年留在中都,莫要参与厮杀。郭宁拒绝了。
郭宁十七八岁的时候,已经经历数十场战斗,手上的人命过了两位数。和他同样经历的将校,在军中车载斗量。可大周建立以后,国家日趋稳定,兵荒马乱的情形少见,这些少年们缺乏真正的磨练,比前辈们软弱些。
所以,逮着机会就得让他们手上沾血,至少见一见血。为此付出一点牺牲,是完全值得的。
郭宁收回目光,重新指点军吏画出的图形。
“五万骑,分成三个部分……不,其实在这片草原便如一个戏台。有四方等着看戏,两方预备演一出好戏。”
“草原东部各千户,只是舍不得他们的奴隶和牛羊。但他们在东、南两面都受到我方的压力,又不敢和我们撕破脸,所以不情不愿地装了半个月的样子,送了些人命给黄金家族看,显得他们尽力了。今天我不逼迫他们,他们绝不会动,只会老老实实地看戏。”
“从西域来的客军也不必说,这群人过去数日和投靠我们的蒙古千户艰苦鏖战,已经足够向黄金家族证明他们的作用了。现在他们想知道,能迫使成吉思汗转移进攻的方向,能驱使蒙古千户如走狗的大周,是什么样的水平,而蒙古人有没有和大周对抗的实力。所以他们今天,也只会看戏。”
“这两方以外,今日早晨田雄来报,说在乌沙堡以北,遇见零星游骑,极其精锐剽悍。但他哨出百里以外,都没发现彼辈的后方本队。因为他们压根没有本队……那些游骑,乃是草原中部,乞颜部以外诸多氏族、部落的探子。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却不愿轻易与我们厮杀放对,所以此来也是看戏……他们想看别勒古台纠合的力量,是否能和我们碰一碰。”
“最后则是乌沙堡里聚集的好几百汉儿奴隶。早年蒙古军横扫中原,掳掠的汉儿数以十万计,其中运气好、胆色也壮的一批,逃了出来。他们也在哪里看着,希望我们能打一场漂亮仗,让更多的人有胆量。”
仇会洛在旁拢了拢战马辔头,呵呵笑道:“蒙古人分散开以后,难以一一压服;集中起来了,又很难打。像现在这样,让他们集中起来,却人心分散,各有所图……陛下把握时机,因势利导的手段,真是妙极了。”..
郭宁沉默了一会儿。
把握时机,因势利导,确实是郭宁所长。但闹腾了一场,将蒙古人集中到这里,郭宁起初可没想到。
乌沙堡不止是吕枢慌不择路逃亡之地,也是郭宁自幼生活的地方。他熟悉这里的地形地貌,熟悉这里的风霜雨雪,甚至勒马于此,闻到砂土的味道也依稀宛如当年。
是的,一切都和当年没什么区别,只多了无数人鲜血浸润以后的血腥气。
郭宁想起自己孩童时在父母膝下玩耍的快活;想起父母死后,得吕家伯父伯母照顾的幸运;想起了整个屯堡被蒙古军攻破、摧毁,所有的一切被血和火吞没的可怕场景;想起了逃亡路上的悲哀,狂怒和绝望。
不知道父母长辈们在天之灵能否看到,大势已然翻覆,今日孩儿提兵到此,将问蒙古健儿孰人刀剑更利,将问草原的未来握于谁的掌中?
郭宁笑了笑,振奋精神:“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们得打一场漂亮仗。”
第九百零五章 不同(上)
“那是自然!”
仇会洛按着腰间刀柄,顿了顿道:“可惜铁木真本人不在,否则该让他也看看,让他晓得,便是纠合再多的异域兵力,也都是土鸡瓦犬。”
仇会洛和郭宁同是昌州溃兵出身,只不过归属分番屯戍军的甲军,早年是山东出身,和红袄军有些交情。仇会洛的武艺甚强,曾经教过郭宁铁骨朵的用法,心气也高。
当年昌州重重边防遭蒙古人一击即溃,仇会洛也是亡命奔逃的蝼蚁。如今时移世易,再想那情形实在耻辱异常。
所以今天这个日子对他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天。身为大周的西北招讨司使、大周军队首次深入草原时的副总指挥,未来的史书上,必定会浓墨重彩地录下一笔。
当然,没能作为主帅来负责,有点遗憾。
因为郭宁是百战不殆的马上皇帝,而且又年轻好斗。所以大周北面的三个招讨司,从来都受郭宁直接掌控。严格来说,身为招讨使的韩煊、仇会洛、赵决三人,也只是郭宁直接应对北疆局面时的助手。
大体来说,韩煊总领东北内地诸部胡族,这几年通常驻在泰州,具体协调分派临潢府北面诸部,渐渐用新朝的各级武散官官阶,取代金国授予给部落首领的详稳等职。
在韩煊的努力下,东北各部胡族与草原之间,并不似表面上那么隔绝。连绵群山和莽林掩盖了太多东西了,周军万人以上规模的行动,竞能直接迫到蒙古军集结之处,沿途少不了韩煊提前一步恩威并施。但被这些事情拌着,韩煊本人肯定来不了前线。
至于赵决,则须负责全军后勤,整日奔忙在各处屯堡、兵站、补给点、巡哨路线之间。
蒙古人的骑兵毕竟威名赫赫,草原又是他们日常出没自如之所,皇帝既然亲自到了前线,赵决这个北面招讨使要尽可能地利用此前的准备,在各个地段都把防线和运输线维持好,以防蒙古人狗急跳墙。
据说这些日子他在宣德州驻地布置了极大的地图,自家像是在下棋一般,把一个个番号代表的据点、险隘、部队散布在数百里方圆的草原上,又把哨探游弈的路线画了一遍又一遍。
任务这么重,赵决也脱不了身,仇会洛便在三个副手里领先一步。
他心里很是高兴。
此前十日里,军队穿行于深山、草原和荒漠,将校们和士卒同甘共苦,大家都难免灰头土脸。仇会洛今天特地洗了洗脸,还用油膏抹了胡髭,看起来又黑又亮,威风凛凛。
金国的女真膏粱子弟多有镊须以显文质的,军队里的女真大老粗则普遍留络腮胡或长须。周军的风气介于两者之间,从基层军官到将帅皆须短髭。
这风气源自于真正经历厮杀的将士。比如郭宁就一直觉得,满脸须髯或许很有男子气概,但身在军队里,平时打理胡子太费工夫,吃饭喝水都不方便,厮杀的时候还容易被人揪住。
郭宁起家的时候年纪才二十出头,为了不被朝廷官员看轻,刻意蓄须以显沉稳。郭宁颌下的短髭由此而来,军中渐渐习以成风。
另外还有个讲究。因为去年以来,从日本输入到中原的货品里,渐渐多了鲸油这一项。鲸油产自于海上大如山岳的巨鱼,经提炼以后,装在小盒子里随身携带。
此物涂抹在身上,对将士们常见的关节疼痛和皮肤病颇具奇效,也适合用作伤口驱虫袪毒,涂在脸上则很适合保暖保湿,甚至用来保养武器也不错。所以虽然价格不菲,堪称居家旅行,必备良品。
这会儿仇会洛用来涂抹胡髭的,就是这种鲸油。不止他,很多将士此番出征,随身携带的私人物品甚多,早就不似前朝那种穷丘八模样,反倒像是特意来草原露富。
他们的甲胄,全都是官营工场的精品,其中常见的明光细网甲用到六十个工。按照普通甲胄工匠月薪万钱计算,一件甲胄光是人工费用就高达二十余贯。
他们随身携带的药品,有出自于南朝宋国御用药局的精品,有从东北和高丽国贩卖来的参片。
用私财购入的副手武器,有出自日本名匠之手、装饰多用华贵金银的兵库锁太刀,用来切割不着甲的躯体便如砍瓜切菜;也有看似是普通双刀的,材料其实是来自天竺的雪花镔铁,比日本刀贵出十几倍不止。
为防天寒,几乎每一名将士都得到了额外发放的毛皮随身,多半是鹿皮,运气好些,也有拿到貂皮和狐狸皮的。站在仇会洛前头数丈开外的几名铁浮图骑士,则干脆在重甲底下垫了熊皮、虎皮,还有黑白相间的,是珍贵的貔貅皮,威风极了。
这都是朝廷拿钱砸出来的!
就算将士自家采买的装备,归根到底也来自于朝廷的军饷、或者源于朝廷在商税上的优惠。几年来大周朝廷在贸易上赚到了如山如海的钱财,倒有大部分投入在军队上,所以才造就了焕然一新的军队。
可笑的是,正因为军队如此,此前朝廷里头才有人特意吹风。那些人说,维持军队的代价如此高昂,稍有折损,承担不起;所以军队不能轻动。不妨用些商业手段,多以钱财物资去贿赂、影响、操纵草原上的蒙古那颜们,以挑拨他们内斗为妙。
呼应这股风潮的人很多,一些很有地位的官员也掺和在里头。站在军队的角度看来,毫无疑问,这些人所虑甚深。
将帅和军队不能插手草原,文官恐怕也没兴趣去插手;军队不能轻动,自然也没法组织别的力量去动;或许到了某个时刻,这些人又会说,反正军队也不动,那么巨大的投入也是浪费,不如挪作他用。
随着国家日趋安定富庶,官员们普遍生出了较为放松的气氛。这不是说人们忘记了草原的威胁,若非草原上的也克蒙古兀鲁思尚在,很多人早都有马放南山,安享富贵的慵懒心态了。
对他们来说,蒙古人既然势弱,中原朝廷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当年大宋对着大辽,可没占过此等上风;大金不断对草原上蒙兀诸部出兵扫荡,现在看来也并不值得。
好在大周的皇帝郭宁,是出身底层的军人,是所有将士们的自己人。
郭宁和将士们想的一样:大周的安全和稳定,大周的发展和机遇,全都立足于军队的威力。
之所以要保留如此强力的军队,因为大周面对的敌人异常可怕。草原的共主成吉思汗,依然是蒙古人的希望;成吉思汗对西方的征服,最终必然带来庞大的力量反哺草原。
郭宁每年接连不断地巡视各地驻军,都一再强调,未来仍然有仗要打,并且有大仗要打。
更重要的,因为不断有仗打,无数的军功还在等着建立,无数封赏还在等着颁下,大周的疆域还会扩张。无数军户专属的农庄、牧场甚至矿场、商行,都会一个个建立起来。
所以,军人不必羡慕文官,更别在意商贾们赚钱。军人只消跟紧了皇帝陛下,能从刀枪上得到的只有更多,而且一直会有!
仇会洛忽然侧耳倾听。
郭宁也听到了声音,同时注意到后方的热气球上,军吏摇晃着两色旗帜:“是蒙古人的托勒赤,数量在百人上下。”
“别勒古台估计反应过来了,我去指挥应战。”仇会洛道。
“你不必着急,完颜陈和尚不喜欢别人抢他的风头。”郭宁说了个冷笑话。仇会洛嘿了一声,带着亲兵们走了。
完颜陈和尚正举着一副千里镜探看。
在他的视野里,场面相当凄惨。
两百人规模的骑兵战刚结束。蒙古人口中的“托勒赤”,指的是只携带最少武器,彻底轻装化的巡逻骑兵,主要的任务不是与敌厮杀,而是在大军行动过程中探察道路、水源和草地。
他们显然是被首领紧急派遣到北面的,来得特别快,于是正正地撞上了完颜陈和尚所部。
这些托勒赤在战术运用、时机选择上头没犯任何错,也保持着蒙古人特有的骑术和厮杀本能,放在三五年前,这样一队骑兵足以在中原攻城掠地,纠合起上万人的降众。
但现在,他们被大周的禁军精骑打惨了。这是力量对力量的彻底压制,也是完颜陈和尚这两年刻苦练兵的成果。
方才骑战爆发的战场上,最少留下了一百具蒙古人的尸体,有些重伤者嘶声叫着,在地上爬动,然后被补刀的周军将士杀死。有几十匹无主的战马留在原处,疑惑地看看身边躺着不动的主人。
更多的战马跟随败者狂奔而逃,他们一定对首领有很多话想说。
“咳咳,将军,将军!”
有个部下在旁说话。完颜陈和尚放下千里镜,那部下指着他的肩膀:“这里,这里……”
完颜陈和尚偏头看了眼,几乎被腥臭气味熏得后仰。有一团花花绿绿的内脏贴在他的肩甲后方,显是厮杀时某个死者奉献出的遗物,鲜血沿着札甲的甲叶,都快流淌到马鞍上了。他骂了一句,伸手把内脏抛开,然后揪着披风,擦了擦黏糊糊的手。
他现在穿的甲胄、戎袍,都是禁军将领的制式装备,有种整齐划一的力量感。上阵前他特意整理过,结果刚碰上第一队敌人,就沾满了血迹,这未免令人不快。
第九百零六章 不同(中)
完颜陈和尚皱眉的时候,骑兵们安静地在旁等着。
侍卫亲军们都是军中千挑万选出的好手,人人英姿勃发,但就算在这些人簇拥之下,完颜陈和尚也显得很出众。
他腰间的银鼠皮扞腰扎得很紧,显得宽肩乍背,腰身很瘦,但蕴藏着极大的力气;甲胄外罩的真锦团花戎袍也很贴身,感觉甲胄的起伏仿佛贴合他浑身肌肉的起伏,像是随时会爆起扑杀猎物的豹子。
“将军,咱们可以后撤了……”
一名部下下意识地唤了声,但立刻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在侍卫亲军组建之初,将士们人人都有背景,都有功勋,彼此都不服,更不消说对着完颜陈和尚这个女真降人了,恨不得拿鼻孔对着他出气。但随后两年里,郭宁到处巡视,侍卫亲军时常横行战场,扫平各种叛乱,在这个过程中,完颜陈和尚便如一把愈磨砺愈显锋芒的刀剑,让部下们的心态从不服,到了不得不服。
方才完颜陈和尚率部对上蒙古人的轻骑,体现出他对蒙古人的作战风格极度熟悉,拿捏得了稍纵即逝的战机,至于在战斗过程中的勇猛凶悍,更不必说了。
这会儿当他挥开肩膀上附着的敌人血肉中,神色冷然里带着肃杀,眼神中又有一点遗憾,好像是在蔑视敌人,一时间,部下们竟不敢打扰。
其实完颜陈和尚并没他们想得那般冷酷,他之所以这副表情,其实是在心疼自己新买的戎袍。
大周军队里,普通士卒皆着统一规格的灰色戎袍,郭宁就一直穿着灰色的普通正军袍服,全无其它装饰。但这举动有点刻意表现与将士同甘共苦,其他将校们又不想当皇帝,用不着收揽人心,也做不到郭宁这般。
大周践阼以后,于军政制度多所损益,都元帅府颁下的国朝武人衣着规格,便和前朝颇有不同。期间高级军官们大都到专门的店铺去采买锦缎,然后托人定做戎袍,完颜陈和尚也不能免俗。
但他几年前担任安平都尉的时候,动辄用自家钱财补贴将士,几年下来,手头甚紧。
在侍卫亲军当上领兵官以后,俸禄倒是高的,可中都居,大不易,这阵子从大兴府到天津府的宅邸卖价一直在涨,完颜陈和尚想和兄长完颜斜烈一起凑钱买两套宅子打通居住,便不敢乱花钱。
所以这种符合皇帝亲军统领身份的真锦团花戎袍,他一共买了五条,耗资两百贯……现在只剩下四条了。戎袍和甲胄还不一样。甲胄磕碰坏了,只消换下破损的甲叶。一整件袍子带血,可不就完了么?
想到这里,完颜陈和尚很是心痛,脸色就越来越冷。
数年前,他还满心想着报效大金,至死不渝,更求彰大义、立殊勋以天下知名。但谁能想到,大金的脆弱超过他的想象,仿佛被天下人抛弃了一样,说亡就亡了,甚至都没谁特别悲哀。
开封城破后,包括完颜从坦、完颜斜烈等女真将领纷纷投降。完颜陈和尚想殉死却没死成,自家一股心气泄了以后,很难再提得起来,郭宁又遣出退位的大金兴定皇帝完颜守忠出面劝说,还有那个一斧子把他砸晕的倪一,也常来软禁他的院子看望。
两个月后,完颜陈和尚无可无不可地成了新朝的军官,然后便发现,自己从亢奋青年,成了个以从军为职业的人,生活中少了许多激情和热血。他和兄长每天盘算的,或者是本月的薪饷能省下来多少,是不是可以多找几个田宅牙人问问;或者是某地有个很看起来很赚的行当,是不是可以掺和一下。
从一个满心春秋大义的忠臣,变成了拿钱办事的货色,已经让人够郁闷了。还得看着钱财上吃亏!娘的,都怪我,换件布面袍子再冲不好么?
看看身边这些同伴们,几乎全都做了准备,早都换了适合厮杀的衣服。完颜陈和尚不是初上战场的小孩子,不会不知道这种常识。
可完颜陈和尚自幼长于蒙金前线的丰州,身边不知多少亲眷家人都死于蒙古人之手,对他来说,与蒙古人的战斗代表了太沉重的东西,又是他期待已久的释放,使他能够给自己一个投效新朝的交代和解释。
所以,仅仅是两军之间哨骑的格斗,就已经引动了他极其激烈的情绪,以至于他横冲直撞地往来数次,几乎靠一己之力打乱了蒙古人进退的节奏,哪怕浑身浴血,也全不在意。
好在战斗结束的很快,完颜陈和尚也很快就舒缓了情绪,开始心疼自己的衣袍甲胄了。
“将军,将军!”
见完颜陈和尚的眼神渐渐平和,先前那个提醒他的部下拨马过来又唤。
“嗯?怎么了?”
“将军,龙骧军的骑兵上来了,叫我们让开,别挡着他们前进。带队的军官还抱怨,说咱们拼得太凶,抢了他们的功劳……将军放心,我狠狠瞪回去了!”
完颜陈和尚立即骂道:“瞪什么瞪!客气点不好吗!抢功劳的事情做都做了,还不能让别人嘴上舒坦吗!你是不是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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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部下被完颜陈和尚骂了通,一点也不在意。其他几人连声应着,簇拥着自家的将军拨马往原野一侧去。
部下特意这么说,带点开玩笑的意思,完颜陈和尚看得出来。估计是自己方才脸色太难看,把大家吓住了,所以才试探几句。
周军将士们个个都有从龙之功,都得皇帝厚待,有身份、有身家,子孙都有前程。所以只消资历够深,便是普通将士也敢在军官面前拿一拿大。这与大金的军队里,军官视兵卒如卑贱走狗的作派很不相同,至于南朝宋国那边,军人要黥面刺青以防逃跑,与大周相比更是笑话了。
此时蹄声隆隆,龙骧军的骑队开始往前压上。
皇帝的禁军统共两支,虽然各自的职责不太一样,难免会有重叠,有争竞。这会儿便有好些骑士满脸不快地瞪着完颜陈和尚等人,好像真的因为被抢了功劳不满。
在完颜陈和尚的命令下,侍卫亲军们退让了几步。有人眼神戏谑地用刀尖挑起一个蒙古人的尖顶头盔打着转,不过并没有过份的表现,没有谁真的瞪过去。
两边厢终究是同僚,彼此对对方的水平很了解。在侍卫亲军看来,龙骧军骑士无疑也是精锐,他们行进间那种凌厉的杀气一点都掩饰不住。其中大部分人手上的人命不少,能在沙场上轻松自如。
特别是那个领队的双枪将军、龙骧军右副都指挥使高歆,他明明是个山贼出身的,却最喜作贵公子装扮,此时穿着一身华丽袍服,显眼至极,便如肃杀军阵中飘过一只大大的花蝴蝶。
见到完颜陈和尚站在侍卫亲军的队列中,高歆连连举手示意,完颜陈和尚也挥手回应。
随即高歆就拨马冲了过来:“良佐兄!我正要找你!”
完颜陈和尚忙问:“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我高某人有事,便不能找你?”高歆哈哈笑道:“前阵子我们北上途中,不是撞见了通州防御使时青么?这厮先前有个想法,打算在北疆扩建毛纺场子……”
“咳咳……高将军,这事还是战后再说吧……”
“现在先说一句,就一句!”
高歆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右手伸出一根手指,都举在完颜陈和尚面前晃悠。他压低嗓音,嘴里居然还有淡淡的酒气:“我知道你和你兄长手头有不少钱的。别盘算买院子了,赁着住就行,咱们合伙去投毛纺工场。材料、人工、销路全都有,一年至少两分利,四五年就翻一番!”
两分利!翻一番!
完颜陈和尚心里猛地一跳,然后猛地摇头,把这想法甩出脑海。
打仗呢!对着蒙古黄金家族的上万主力,这一场算得大战了!
就算己方有备而来,面对强敌,仍不知多少人要埋骨沙场。身为主将者,鼓舞士气还来不及,临阵还想这些,是不是太轻佻,太狂妄了?
完颜陈和尚待要劝高歆几句,高歆拍了拍他的肩膀,催马奔回本队去了,隔着数丈,他又嚷道:“记着这事儿啊!打完了仗,我来找你,咱们一边吃烤肉,一边算细账!”
而就在高歆叫嚷的同时,龙骧军的骑士队列里有个普通的正军大声抱怨:“高将军,我可看到你的手势了!两成是不是?怎么就能答应两成?”
“住嘴!住嘴!”高歆虽手抽出一柄短枪,砸在那骑士的头盔上。
“真他娘的……”
完颜陈和尚忍不住喃喃骂了句。
身为统兵大将,张口闭口都是钱财好处,还如此毫无顾忌,这在完颜陈和尚看来实在有点过分。但高歆是改不了的公子哥儿习气,什么话放他嘴里说出来,却又让人气不起来。
甚至看高歆身边的将士们,也全然没有受到影响,他们的士气毫无疑问极其高昂。
此番北上途中,完颜陈和尚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
朝廷第一次派遣大军深入草原,这是中原与草原攻守易势之战,更是抢在成吉思汗率军回到草原之前的威慑之战,更是许多将士们的复仇之战。
可是他这一路行来所见,唯有直接出身北疆的那批将士难以压抑复仇的愤怒。越是大战临近,他越看得清楚,其他许多军人心里也有一团火,但那团火里,历年遭屠杀和侮辱的仇恨只占了一部分,更多的是对战斗的渴望,还有对通过战争攫取利益的渴望。
这样的军队,根本不像完颜陈和尚在史书中所见的那种王师。这支军队的将士们几乎绝少把忠诚仁义挂在嘴边,反而毫无顾忌地展现自身对富贵的追求……
这样的军队,居然还这么能打仗?
完颜陈和尚数年来又亲眼目睹,大周的朝野上下,许许多多人也忙着生意。他们结成彼此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将私人的利益和大周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利用大周的威力不断延伸,形成遍布北疆到南海的利益链条……
这样的朝廷不该迎来末世乱亡么?
汉人的典籍里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完颜陈和尚读书的时候,觉得那真是万世不易的道理,是臻至天下大志的正途。怎么眼前这世道,偏偏是相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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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大周的皇帝郭宁和他的亲近部下们,多有在河北塘泺里据地为草寇的。郭宁确有宏略,他的部下们也是英杰辈出,所以才能取大金而代之。可他们就算当上了皇帝、大臣,治国治军居然还是用得那套草寇套路,讲究大秤分金大秤分银,大人物喝喝酒吃肉,底下人啃骨头喝汤?
他们这样的作派,本该立刻把天下的利益吞噬殆尽,导致民不聊生。可大周又偏偏蓬勃兴盛,无论士农工商还是军人,心气既高,日子过得也都不错。
如果再细想下去的话……
大周当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汉人政权,郭宁在朝堂上,也从不掩饰自己将诸多异族统合为汉家一员的心意。但这个汉人政权又完全不同于南朝宋国的温良。
如果说得过分点,以郭宁为首的武人团体披了一层汉家制度的外袍,骨子里,却充斥着女真人、蒙古人崛起时的贪婪和强悍。就连迎回皇帝父母先人的操作,本该是大周朝廷最重要的事,结果也被用作了插手草原的借口。
这种事情别说放在宋国了,就算在大金,只怕也得跳出几十个儒臣,指摘有人意图陷皇帝于不孝。
可是大周朝堂上没有人这样说,顶多有人隐晦地反对用兵,而皇帝的应对,则是干脆利落地亲自到了草原。
新生的大周王朝,就用这样的方式一路猛冲,此前历百战而无不利,此后恐怕也会无往而不利!
这其中一定蕴有细微的道理,只不过我还没看懂,还没想明白。好在我完颜陈和尚还有的是时间去看,有的是机会立功受赏,然后慢慢体会!
完颜陈和尚把沾满血迹的戎袍扯下,随手扔在地上。
“盯紧了中军的旗号,接着还有得忙呢!”他对部下们大声道。
周军忽然出现以后,别勒古台大吃一惊,随即从己方军阵的正面狂奔向北,沿途呼喝着,调整各部的位置。
他的战马所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高举闪亮铁制武器的蒙古百户。随同他奔行的,还有好几百的铁骑,骑士们都身材矮壮,膀大腰圆,那是从也克蒙古兀鲁思数十万丁口里抽调出的精华,是怯薛军的一部分。
在别勒古台的身后百余步,好几名千户那颜带着自家的护兵并骑而行。
“汉儿就在几十里外,两军前哨已经交过手,我军吃了不小的亏……汉儿比以前,要难对付多了。”有人低声道。
另一人道:“汉人那套军阵之法,别勒古台用心学过,此时他麾下甲兵汇集,信心十足。这场要想打赢,关键在他操练出的新军。”
“打赢?”前一人斜视后者,连声冷笑:“长生天在上,你何必说这种瞎话呢?”
第九百零七章 不同(下)
这话说的声音还不小,周边好几个千户那颜都听到了。
有人猛地一拉缰绳,侧身来看;也有人连连挥手,示意过于靠近的护卫闪开。
他们本来紧跟着别勒古台,这会儿策马速度一慢,双方就隔开了距离。
那个冷笑的千户那颜甚是年轻,且着华服,骑骏马,较之一般的那颜更显尊贵。他看看左右,沉声道:“其实,这一场,从一开始就输定了。”
“怎么讲?”
千户那颜垂首思忖半晌,慢慢地道:
“大汗西征以后,留在草原的千户还有五十多个,虽然精锐大都抽调,但全力动员的话,仍能集结起庞大的兵力,这兵力用来和大周打灭国之战,那是远远不够。但要缘边骚扰,令大周日夜不宁,却足够了。两方都承担不起全面开战的后果,两方便都不敢大动干戈,还能维持着必要的生意往来。这局面本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大汗折返,可是……”
“可是别勒古台私心太重,生出了事端!”旁边一名千户恼怒地叫了声。
“没错。”华服千户点了点头。
“别勒古台私心太重,出兵劫夺榷场,事情又做得乱七八糟,凭空给汉儿制造了借口。而汉儿对此作出反应,我们又很难一致应对。”
旁边诸多千户连声道:“孛耀合千户说得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草原诸部力量虚弱是事实,但他们穷苦惯了,形同野兽,与大周打交道,便如光脚不怕穿鞋的。发起狠来到处破坏,大周也怵。但问题是,什么情况下发狠,蒙古人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大周的榷场被人袭击了,在场的汉儿军官直接纵火,威胁烧毁所有货物,你们发不发狠?
这要是发狠,未免小题大做。
那么大周皇帝的小舅子在草原失踪了,大周派出精干人手往草原维持局面,你们发不发狠?
毕竟是咱们举措不当在先,这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
再接着,大周皇帝对着造成他小舅子失踪的罪魁祸首暴跳如雷,派了一群蒙古降众北上厮杀,你们发不发狠?
投降大周的蒙古人,也是蒙古人,彼此终究还有点情谊在。因为别勒古台的轻举妄动而导致蒙古人自相残杀,这怎么说都不合适。况且别勒古台最近得了西域来的武力支援,就算要厮杀,也该是他自己的事。
再随后,别勒古台自家把事情闹大,自家想藉着攻打叛徒的机会建立威望。在场的所有千户,都是别勒古台邀来的看客,而且个个都对别勒古台心怀不满。
那么,当大周的精锐部队忽然出现,直直地抵到别勒古台的面门……这又和又和大家有什么关系?就算千户们忽然觉得,要集中全力,和大周来一场狠的也不可能。大家的部众散在草原各地,根本不是一两个月能聚集起来的。
草原上的千户们一步步地把自己的底线调得越来越低,到现在想要找回这条线,一时都不知道在哪里。
蒙古人的力量仍在,但却错过了诸多聚集力量的机会,蒙古人的千户那颜们全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但却习惯了把精力放在彼此提防,彼此限制。
到现在,所有人都只能看着别勒古台唱做念打。
看他有没有能力应对崭新的情况,看他为了压倒那些叛变的蒙古千户所编练的新军,能不能应对大周的精锐。
对此,别勒古台有没有把握,千户那颜们不知道,但大周的军队,怎么可能是容易应付的?大周如果没有把握,又何必千里迢迢,深入草原呢?
“大汗什么时候才回草原?若大汗还在带领我们,我们何至于如此狼狈?”有一名千户那颜愤愤地道。
“唉……”
在他身旁,好几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叹息。
他们这些几个千户那颜,和大汗在建国时提拔的那批不一样。他们本身就是草原上的大贵族,论位分之尊,并不次于乞颜部、泰赤乌部等有名部落的首领。
这些部落数百年来彼此攻杀、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部的情形都十分复杂。成吉思汗在草原的时候,固然带给了他们巨大的财富和荣耀,但也剥夺了他们许多权力,很多时候让他们感觉羞辱。
眼下大家当然都听说了,大汗在西域打下了万里疆土,统合了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军队,即将回首东顾。可大汗回来这件事,对花了数年时间一点点拿回权柄的千户那颜们来说,究竟是利还是弊?
千户那颜们彼此使着眼色,传达着他们隐晦的心意。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催马向前。
不管怎么说,他们在成吉思汗麾下,都是受到重用和信任的大人物。也克蒙古兀鲁思建立的时间虽短,但成吉思汗用狂潮般的屠杀和掳掠,为他们建立起了蒙古人的自尊。他们至少不会在明面上背离成吉思汗的意图。
别勒古台一通瞎折腾下来,局面的发展有点不妙,但他们也隐约存有幻想。
当年定海军在山东、中都、辽东等地接连击败蒙古大军,甚至迫得成吉思汗狼狈逃亡,草原上一时惊恐异常,在蒙古人的传闻里,仿佛定海军的将士都成了刀枪不入的铁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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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过去,惊恐的情绪渐渐消退,草原和中原生意往来不少,蒙古人和汉家的军官打交道也很频繁,大家都明白,定海军强盛,不代表汉儿个个都厉害。汉儿依旧是原来的汉儿,论骑术、论箭术,蒙古勇士比他们高明多了。
况且严冬即将来临,汉儿的军队不可能在草原上停留多久。他们和蒙古各部一样,也是因为别勒古台的举措而急速作出应对,所以动用的兵力也未必很多。
“周军确实强,不过,他们能调来深入草原的精兵能有多少?我看,他们前前后后的作态,很可能是给我们压力,指望我们自乱。”有人提高嗓门,给千户那颜们打气。
身披华服的千户不露声色:“那就得把话说回来……看别勒古台打仗的结果了。”
话音未落,催马走在前头的别勒古台身子一晃,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千户那颜们无不皱眉:“怎么回事?别勒古台这时候发了头晕症么?”
别勒古台嗜酒,又酷爱膏脂充分的食物,所以这几年发胖很厉害,容易头晕。一旦发作,立即天旋地转,稍稍移动就难受异常,更不用说骑马厮杀了。
但这会儿他身形晃动,却和头晕症没关系。
他低下头,看看跪伏在战马前的托勒赤们。这些轻骑兵斗人人血污满面,好几个披头散发,身上带着轻重不一的刀枪伤势。他们因惨败而羞愧难当,纷纷叩首,有人俯身时,露出肩背扎着的箭矢。
别勒古台探出手,抓住箭杆用力拔出。
他接连从四个人身上拔了四支箭。中箭的骑兵血如泉涌,痛得浑身打颤,竟不敢出声。而别勒古台端详箭簇,倒抽一口冷气。
箭簇是精钢打造的三棱锥型,这种形状的箭簇不仅能抗风,射程远,而且破入目标以后,每一个平面受到的压力,都会转递到正对面的锋棱上,所以破甲和切割的能力极强,较之于草原上常见的骨箭,威力简直有天壤之别。
这样的箭簇打造不易,大周的边疆驻军甚少配备。能在无足轻重的前哨战里,就随随便便将这等精良箭矢如泼雨一般施放的,必定是周军里头真正的精锐。
来的是大周的禁军!
我还想着,要藉此机会展现草原上编练的新军,用武力重新压制众多的千户。其实这一整场,大周利用了我,也利用了草原上的各方。
他们前前后后费了许多力气,一步步地将所有人诱到这里,是因为他们要在所有人注视之下,取我的脑袋!他们要抢在成吉思汗回返草原之前,践踏黄金家族的尊严!
别勒古台全都明白了。
他喃喃自语,眼前阵阵发黑。在他的视线远处,周军的旗帜矛戈如林,林间仿佛有无数猛兽安然行于光影之中,潜伏爪牙,将要噬人。
第九百零八章 碾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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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会洛下到中军之后,各种命令颁发的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军队行进的队列间隙,背着鲜艳靠旗的传令兵隔一会儿经过一个,隔一会儿经过一个。
远处传来嗖嗖的鸣镝破空声,张鹏身边有个士卒下意识地站住脚,反手去掏挂在背后的盾牌。但其他人都很镇定,脚步不停。于是他就被后头跟上的将士推了下,踉跄赶上同排的伙伴。
好几人发出了哄笑。有人道:“不要怂,那鸣镝最少隔着两里,大概是鞑子的第二队哨骑来了。老孔你现在举盾,一会儿胳膊会累的。”
被叫作老孔的士卒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提前准备,不能叫怂……提前准备,以防万一……这是战场经验,能叫怂?”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思则有备,有备无患”之类,这些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一时间,队列前后数排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孔是久经沙场的好手,当然不会害怕敌人。不过,他在此番出征之前,刚通过了军校的基础课程,他年少时有私塾的底子,对军校里讲述的许多兵法条目记得很牢。其他将士就算经过同样的培训,很少有像他这样随口便引用来拽文的。
老孔的这个习惯,经常被将士们当作开玩笑的话题,但战斗近在眼前,过于放松也不好。
“别笑了。”张鹏沉声喝了一句。
队列立刻安静下来。
从其他各部投入禁军的将士通常都会降一级使用,哪怕一个普通正军,放到外头各部也是个资深有功劳的伍长,所以普通的军官这么随口一说,未必镇得住禁军里的悍卒。
张鹏自己刚调到禁军时,一度发号施令非得扯着嗓子喊,底下人的态度还挺轻慢,能把张鹏气个半死。
但张鹏毕竟是在行伍中立功,从最底层一路提升上来的,此前已经做到了钤辖级别的军官,后来调入禁军,才重新成了都将。他很懂得军队里的套路和士卒的心态,所以在军队里很快就建立起了威严。
张鹏略抬高嗓门道:“敌骑的动向,瞒不过在热气球上了望的同僚,咱们遵令行事就成,但老孔说,有备无患,这没错!你们谁也不怕蒙古人,这很好,但如果有人不把打仗这事放在心上,就一定会吃大亏!甲队和乙队别笑了,都把盾牌拿在手里!”
“是!”
随着他这一声喝,甲乙两队将士纷纷翻手取盾。
龙骧军将士的装备都很精良。
因为每个人都配有马匹,行军时可以携带的装备比纯粹步行要多很多。所以他们携带的木盾全都包了加厚的一层铁皮,举得久了,胳膊确实会累。
装备之精良不止表现在装具本身的配备比例和质量,也表现在将士对装具的日常维护。
比如此刻,被将士们提在手里的盾牌几乎全都被漆成了黑黄两色大块斑纹交错。有的将士心细些,贴着盾牌表面的兽面涂色,画成了清晰的虎头模样。
据说草原上的战马没有受过专门训练,对黑黄相间的条纹色,天然地十分害怕。所以北上草原作战的时候,将士们一般会这么涂抹盾牌。换作南下与宋人厮杀,将士们又会抓紧打磨盾牌的金属表面,务求闪亮放光,以对抗宋人弓箭手的远程瞄准。
这些做法究竟有没有用,其实很难说,军校里培训的时候,没把这些列在教材里。但老资格的士卒们总有些自家坚信不疑的小手段,然后私底下传来传去,成了所有人共同的习惯。
就在左右两列将士把盾牌入手的时候,鸣镝施放的声音被箭簇破空之声取代,可见两方哨骑的试探已经转为前队轻骑的搏杀。
张鹏本来牵着马,步行走在自家队伍的右前方。此时他翻身上马,然后用膝盖抵着鞍桥挺身观看。
他的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旗帜和矛戈,看到前方出现了大股的,穿着黑色或土黄色皮袍子的蒙古骑兵。
高歆和部下们不紧不慢地与之周旋。
有时候,他带着数十名骑兵列成环阵,向迫近的蒙古人倾泄箭矢,有时候,他聚集人手突然朝一侧冲出,令队列松散的蒙古人猝不及防。当蒙古人向后退去,试图拉开距离射击的时候,高歆仗着马快,在退走的骑兵中往来冲杀蹂躏,双枪到处,血花飘洒。
原本包抄周军骑兵的一部分蒙古人,见本方队列中部遭到突袭,立即拨转马头呼啸而回。他们盯住了一股周军骑兵的后方,因为咬得很紧,便不用骑弓,而投掷布鲁、短刀等造成杀伤。
周军的骑兵战术,源于女真人快慢兼具、重骑突击的传统,这几年军队不断总结与蒙古人厮杀的经验,又糅合了草原胡族大进大退的特长。
此时两家展现出来的战法非常相似,忽如数支飞蛇贴着地面快速飞行,彼此穿插撕咬,忽如云雾翻腾,聚而复散,不断地渗透纠缠。
随着参与战斗的骑兵不断增多,战场骤然扩散到了数里方圆,不断有人嘶声惨叫着坠马。因为烟尘渐渐腾起,张鹏又隔着稍远些,有时候光看人影,竟不能分辨坠马的究竟是蒙古骑兵,还是周军骑兵。
这种场面让张鹏都不知道该为谁打气鼓劲,他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又从马上下来。
“怎么样?”旁边的士卒把盾牌拿在手里,一边调整皮绦一边问道。
张鹏想了想,觉得己方的披甲率高于蒙古人,甲胄也更坚固,死伤一定要少很多。
他笑了两声道:“当年觉得蒙古人的骑术仿佛神鬼,远远看着都要透不过气来,现在看,也不过如此。”
蒙古人的骑术是从小在草原上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对中原骑士常有碾压的优势。早年蒙古和金军交战,一个精锐蒙古骑兵能赶着数十名金军骑兵疯狂逃窜。
这固然是因为金军丧魂落魄,也缘于马上厮杀的实力差距,会在交锋的瞬间体现出来。
骑术、射术、刀术、体力、判断、胆量等等,任何一项不如,立刻就死。而马匹又极大地抹平了人数优势的作用,弱者堆积再多人,也只会成为被屠杀的牲口。
眼前的蒙古人,依然保持着他们的特长,但周军骑兵追赶的速度更是超乎想象。
周军的骑兵要么是多年来残酷厮杀中存活下来的佼佼者,要么是从几万十几万人里挑选出来的,他们每天训练的时间比普通的步卒要长得多,训练的强度更是高的可怕。
那么优厚的待遇,那么高的地位可不是白来的。光是日常训练,龙骧军的骑兵几乎每隔几天都会传出死人的消息。而这样的训练,能把一个汉儿练成与蒙古人相提并论的骑士么?
答案是能!
再怎么厉害的骑术、射术乃至战场上呼应救援的诀窍和方法,其高度终究有极限。长在马背上十数载的蒙古人,绝不可能比训练了一年两年的汉儿强十几倍,无非是细节的打磨更到位,技术要领更具个人风格,乃至动作圆融些,反应快些。
这些都是可以靠装备和斗志来弥补的。
更关键的是,要培养出一个骑术精良的蒙古人,少不了时间积累。在蒙古主力西征后,草原上的勇士数量明显处在青黄不接的关口。而大周朝廷要培养合格的骑兵,反而容易很多。
大周不缺战马,不缺兵员基数,不缺训练和培养上的投入,至于将士们渴求立功的心态,更是如狼似虎。这会儿前头开始厮杀,后方更多的骑兵在集结,号角声和奔雷般的马蹄声一直不停。
张鹏和他的同伴们,听到后方的连绵轰鸣,纷纷回头去看。他们看到无数骑兵的铁甲闪烁光芒,庞大的骑队仿佛海浪在草原上奔涌着,每一滴水珠都反射着阳光。
“看,铁浮图也来了!”
步卒们的叫好声中,披着重甲的铁浮图纷纷放下面甲。
传令骑兵又一次连续掠过军阵,大声呼喝:“各部不停!压上去!压上去!”
张鹏举手示意,跟随在他后方的鼓手,按照中军方向鼓点的节奏,开始敲打。咚咚的鼓声中,不远处的各处队列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吼叫声。但军阵依旧严整,徐徐前进,仿佛山峦在移动。
周军从出现在战场的第一刻起,就在不断前进。他们在前进中调整阵型,在前进中做好战斗准备。他们将会给予蒙古人愈来愈大的压力,这个戏台上的好戏,也只是刚刚开始。
中军的指挥位置上,仇会洛忽然道:
“昨日里,苏赫巴鲁在中军诸将会议过后,私下求见陛下,提出个建议。他说,我军不妨挤入乌沙堡下,与蒙古人对峙数日。与此同时,他可以和同伴们出面,去拉拢草原东部的千户,煽动西域来的援军,游说其余诸千户派来的探子们。那些人无意和我们正面厮杀,数日里必乱,必走。我们再行进攻,可以用最小的代价,促使别勒古台的武力土崩瓦解。”
萧摩勒、赵瑄、张绍、田雄等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田雄皱了皱眉,觉得这么做,简直有点浪费先前的辛苦诱敌。他轻咳一声,待要言语,仇会洛道:“陛下拒绝了。”
众人精神一振:“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说,该用的谋划伎俩,已经用过了。我们只需要按照预定的作战方案行事。各部尽快投入战场,拿出最直接的进攻,造成最猛烈的杀伤!眼前这片草原,是最好的戏台。我们要在各方各面的眼皮底下,一次碾碎别勒古台所部;要让他们瞪大了狗眼看清楚,和我大周作对的后果是什么!”
第九百零九章 碾碎(中)
进攻的命令很干脆,布置的任务也很简单明了。
具体的阵型配置,每个月都有大规模的演练。钤辖、都将以上的军官要适应各种地形和有利不利条件,完成正确的队列布署。这都是最基本的战术素养,隔三差五有专门考察的。
不过,毕竟大敌当前,军官们没在仇会洛面前一直晃悠。他们很快回到指挥位置,督促自家部下。
张鹏带着的,是龙骧军的第四钤辖司下属第三都。龙骧军除了直属本部和骑兵以外,共有五个钤辖,每个钤辖下属四个都。每个都将统中尉五名,队正二十名,军士四百人。
殿前司和龙骧军的指挥架构很完善,幕僚和各司其职的军吏体系也完整,所以很多时候,是右都指挥使萧摩勒直接管理下属的都将们。钤辖不常设,直属的部下也少。通常用是外军将领回中枢接受培训、进行述职的时候,用以近距离跟从皇帝。
这会儿张鹏上头的钤辖,是军中有名的勇将,号称“赛张飞”的张惠。
因为钤辖是个空头职务,张惠索性亲自带着人到处传令。
“咱们第二钤辖司的第三都、第四都,还有第三、第四钤辖司的六个都,合计三千人先行。第一都和第二都,骑马跟在后头,等候军令,随时布阵或出击。另外,高歆所部会填充到前后两队之间。负责两翼的,换成侍卫亲军的骑兵。”
“我左边右边,分别是谁?”
“左边是林三郎,右边是曹定。曹定的部下来的稍微慢些,但你无需担心,二百步后他们必定赶上。”
张惠所说的林三郎和曹定两人,张鹏都很熟悉。
林三郎是当年北京大定府的“黑军”所属,石天应部下的骁将,张鹏的同僚。李霆率部去往关中以后,石天应作为副手跟着,但两人的部下有很多留在河北的。张鹏和林三郎两人猜测自家下一步去向的时候,经常约了喝酒聊天;然后某日元帅府一纸公文,两人前后脚都调入了禁军。
曹定则是河北本地的老卒出身,但不是郭宁身边的塘泺豪杰,而是靖安民的得力部下,当年跟着马豹南下山东,在海仓镇打过仗,此后历经数十战,积功而至都将之职。
大周的军队里头有个特点,就是中层以上的军官们调动非常频繁,很少有执掌一军一地权柄数年之久的,差不多两三年就要调换。
曾经有人劝谏郭宁说,这样会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引起战斗力的大滑坡。但因为军校的存在,周军各部执行的操典完全统一,就算将不知兵,大家都把操典背得烂熟,指挥起来并无碍难。
至于兵不知将,更不必担心。大周的军队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王朝基业,前前后后不知承担多少死伤,能在这个严苛环境里尸位素餐之人,还没生出来呢。
这种频繁调动另有个极大的好处。便是中层军官们彼此往来极多,有强烈的团体意识,很习惯于将自身视为整个武人集团的一员。因为人们互相熟悉,就算不认识的,也能通过几个熟人扯上关系,乃至探听到此人的性格才干如何,没什么隔阂可言。
张鹏听说自家左右是这两位,顿时便放了心。
作为大军突击的第一阵,固然有最多的风险,但也意味着最大的功劳。如果与自家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们还都特别可靠,那就风险小而收益大了。
这阵子张鹏隐约听说,朝廷里有人觉得应该把更多资源调动向南方,以用比较简单的方法获取利益,而非在广袤草原持续投入,不断厮杀。
这样说来,皇帝忽然决定北上,随行只有禁军也就可以理解。或许皇帝也在控制战争的规模,而在北方的进取姿态未必长期保持,以后可能都没这么好的立功机会了?
战斗即将开始,他没有多想这事,转而让部下把战马领走。
他下属的将士也在短时间里完成了备战的所有步骤。除了刀盾手持住盾牌,还有很多人为了方便行动,把裹在甲胄外头的披肩或短袍除下,掖在腰带里。
随着他们的动作,人的丛林一瞬间转化成了钢铁的丛林。张鹏眼前所见,全都是铁的甲胄,铁的刀矛,铁的盾牌层层叠叠排列。左右两翼林三郎和曹定的部下们赶上来并排的时候,同样的钢铁丛林延展出去,好像流动在队列里的空气也冷了下来。
张鹏以前所见的军队里,总是充斥着强韧筋骨和血气。光膀子打仗的士卒非常多,所以就连军队里风行的院本戏剧里,也有后汉三国时武将裸衣对打的戏份。
但随着大周的财政渐渐宽裕,军队先是人人披甲,然后人人披铁甲;铁甲还先后换过两批,每一批都更加厚实坚固。
军队越来越像是铁打铜浇的长城,纯粹的钢铁猛兽。与之相比,人的血肉未免过于脆弱。
在这样的甲胄保护之下,一个普通人都会觉得自己变强大了,仿佛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敢在战场上十荡十决。经验丰富的将士会如何,那就不用说了。
张鹏若有所思:“如果蒙古人看到我们这般情形,有没有可能,仗就打不起来了?”
张惠待要拨马去另一都将所在,闻听说道:“别勒古台自家拱起来了声势,总不能不战而逃吧?这一趟要是逃了,今后他就是整个草原的笑柄,不止蠢,而且胆怯!就连整个黄金家族,都要当他是个屁!他总得打一下的!”
张惠挥了挥拳头,哈哈一笑:“他打一下,我们也打一下。对准了他的脑袋,正好一锤子买卖,赢了通杀!”
张鹏向他挥手,示意他快走。
刚压住将士们轻敌大意的心态,勒令所有人谨慎,这位新来的钤辖再这么说下去,将士们又要过度放松了。
在他两人谈话时,前方厮杀的周军骑兵往阵后退去。步卒们站到了真正的最前线。张鹏挥手的时候,空中有尖锐的响声传来。
张惠也不耽搁,立即催马离开。
蒙古人逼近了,或者说,是周军的第一阵逼近蒙古人了。接下去的厮杀,就要依赖都将们的指挥,不需高级军官越俎代庖。
距离到二百步内,蒙古人的轻箭抛射已经能威胁到步卒,眼神锐利的将士稍抬头,便看到空气中密集的箭矢飞来。起初看到的,是整支箭矢,瞬间箭矢变短,只有箭簇不断放大,那是箭雨在下落。
刀盾手们立即举盾,枪矛手和弓手们抬起手臂,用铁制的披膊和护腕遮挡面门。箭矢落在铁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蒙古人的战术从来如此。己方有盾牌和厚实铁甲的掩护,眼下伤亡的情形十分有限,只消军阵不乱,头几波箭雨肯定是能顶过去的。
箭簇和甲胄继续碰撞,响声密集。通常来说,因为骑兵到了一定距离就得转为横向游走的缘故,从一个方向袭来的箭雨不会始终持续。但这一次,好像延续的时间有点长?
有将士好奇地抬头瞥一眼前方,想看看压上来的骑兵大概有多少。但他一眼看去,顿时惊呼:“这是见鬼了?”
其他的将士陆续也看到了眼前情形,有人稍稍疑虑,也有人忍不住怒喝:“是我眼瞎了还是蒙古人疯了?想靠这个赢我们?这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周军中枢指挥的将帅们,通过哨探和热气球的瞭望,自能了然战场局势。但军中普通将士还真是吃了一惊。原来此番两军接近,蒙古人动用的竟然不是骑兵,而是一支规模不小,还相当严整的步队。
第九百一十章 碾碎(下)
别勒古台很清楚,大周的禁军既然到此,一定有胜利的把握。
他明白了郭宁的决心,从榷场出事开始,郭宁想得就不是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而是怎么利用局面,把草原上分散各地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然后正面对抗,毕其功于一役。
这是郭宁最喜欢的套路,他用了不止一次。郭宁的敌人不是不警惕,但总是会中计。这次,又被他用成了。
别勒古台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勇士,跟随兄长数十年,再险恶的场面都经历过,于是也就格外能体会到,那一万多人的队列像是铁水一样在草原流淌过来的威势。
不过,仗还有得打。
就算那是曾经打败过成吉思汗的军队,就算那支军队里,可能有着大周皇帝郭宁本人在内,我别勒古台也可以打一场的!
别勒古台顶着头晕目眩,沉声呼喝发令。随即他麾下的大军便在无数人的注目下,缓慢而坚定地调整方向。
再过片刻,杀气骤然冲天而起,别勒古台的部下竟维持着密集的步卒队列,向周军发起了进攻!
目睹这情形,草原上无数人惊叹的声音几乎汇成了风声。
中原所长在阵战,蒙古所长在铁骑。但在绝大多数蒙古人看来,骑兵作战之法千变万化,与呆滞的步卒军阵相比,便如狼群之于羊群。
早年蒙古军南下,以铁骑长驱,摧破数倍乃至数十倍兵力的汉儿军阵,都是易如反掌。从任何一个角度去想,蒙古人都不该去学习汉儿的作战法子,更别说用步阵去和汉儿的步阵对冲。
别勒古台觉得,此时观战的所有人,恐怕都觉得他疯了。
不过,能被成吉思汗看中,承担留守草原职责的人,绝不可能是无知无识之徒。别勒古台这几年是肥胖了很多,亲自厮杀的事情,不如以前,但脑子还是很灵活的。他这样的人看似发疯,必有发疯的道理。
蒙古军上一次南下中原,遭汉儿迎头痛击而战败的情形,前后一共有三次。现在看来,三次失败,给成吉思汗造成了不同方面的损失,以至于动摇了黄金家族在草原的根基。
成吉思汗统一草原的过程中,竭力打压乞颜部的死对头,强大富庶的泰赤乌、札达兰等部,并在这些部落里大量提拔原本地位卑微的勇士。但随着彼辈的领袖人物哲别战死,这些部落里旧有的首领人物便再度翻身。
成吉思汗西征之前,在草原上狠狠地痛杀了一通,却没办法做到斩草除根。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要维持草原局面,还不得不对这些人宽容相待,承认他们千户那颜的地位。
成吉思汗称汗以后,在草原东部陆续投靠的部落,有札利亦儿、兀鲁、忙兀、弘吉刺、亦乞烈思五个主要的分支,也就是所谓“五投下”之众,被组织成了作为大军先导的探马赤军。但随着木华黎在中都大兴府的失败,探马赤军损失惨重,五投下各部随之动摇。
草原东部的这些部落,本来就和东北的女真诸部往来密切,女真诸部既然服膺于大周,这些五投下部落也难免和大周有私下的联系。
眼前这一场,那么多部落的人马围着一个乌沙堡装模作样,可骗不过别勒古台。而大周的禁军精锐居然能够一口气深入草原数百里,抵达当年女真人统治范围的最北端……这其中没有五投下部落里某些叛徒的协助,别勒古台绝对不信。
成吉思汗自己在河北的失败,就更不消说了。成吉思汗本来驱使草原上的千户百户,如大脑驱动手臂,如手臂驱动手指。可那么多怯薛的战死,直接打散了黄金家族和无数部落的联系,便如大脑和手臂之间、手臂和手指之间的神经受损,整个人也因此变得僵硬踉跄了。
在这种局面下,别勒古台想保证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威势如旧,但能动用的,却只是黄金家族的一部分力量。甚至就这一部分力量,还要被态度更软弱的阿剌海别吉分走一半。
只有五十斤力气的十岁小孩,却要高举数百斤重的苏鲁锭大旗,这难道是容易的?
别勒古台必须用一切办法挖掘能战斗的力量,但他能控制的部众里,真正有经验的战士数量,又终究有限;想要扩充武力,消耗的钱财物资又太厉害。
外人看草原,犹如隔着重重迷雾,总觉得草原上的牧群和擅长骑术、箭术的勇士都无穷无尽。草原部落的贵族们,也常常以此自夸。其实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草原上的畜群自然是多的,可是这几年天时恶劣,每年冬季酷寒异常,夏天又干旱难当,畜群的大量缩水不可避免,新生的小马驹子十不存一,只有控制住几处肥沃牧场的部族,才能坚持。
畜牲都难以为继的环境,人就更加难以应付。蒙古人就算坚韧得像是野草,也终究是人,不是野韭菜,不可能每到天气转暖,就一茬茬地从地里生出来。
恶劣的环境下牛羊大批死亡,人也会冻死、病死,饿死,活着的人要伺候牛羊已经竭尽全力,能够脱产去进行军事训练的人少之又少。别勒古台要维持巨大的脱产人群,也艰难无比。
所以别勒古台一方面像是疯了一样,不惜用强硬手段夺取财源,另一方面,则另辟蹊径,试图构建更低成本的军队。
这几年草原上的环境固然艰苦,草原极北部的荒原和原始森林里,气候比草原还要寒冷。那些“槐因亦儿坚”即林中百姓,过得更是艰难,去年一年里,足足封冻了六个月,什么渔业牧业狩猎,都不要提了。此时寒气尚未南下,但北方已经滴水成冰一个多月,根本就没法让人正常度日。
所以这几年来,林中百姓一直在持续迁徙南下。
来的不止是早年被术赤征服的斡亦剌部,还有各种其它部落,比如捕鱼儿海沿岸的吐麻部,分处北海两岸的不里牙惕部和巴儿忽惕部,杭爱山北面的康合思部,再北面不知什么地方,骑乘着巨大驯鹿,自称秃巴思人的蛮族等等。
这些林中百姓,比蒙古人更野蛮,更无知无识。哪怕在蒙古人看来,他们也只顶着一张人模人样的脸,其内在根本就是野兽。
这些野兽不知道吃什么是好的,不知道穿什么是暖的,几乎没有豢养的成本。他们来到这个世上,浑浑噩噩地活,也不在乎浑浑噩噩地死。他们赤贫而愚昧,凶残而毫无组织,所以易受驱使,像是天然忠诚的狗。
别勒古台派出人手,将他们一队队地拆分打散,不断地屠杀和虐待他们,把他们对蒙古贵族的畏惧,转化成了疯狂的崇拜和信服,然后利用多年来陆续流亡草原的金国逃人,去严格训练他们。
持续的残酷训练下,南面汉儿军队的那套,他们都懂了,都会了。作为草原上的新鲜血液,他们比起从西域来的援兵,更忠诚也更残忍。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性命毫无价值,连他们自己也不在乎,所以别勒古台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毫不留情地消耗。
先前,别勒古台打算用他们来压制背叛成吉思汗,投靠大周的蒙古六千户,以此向草原各部展现黄金家族的战争潜力。却不曾想,会在乌沙堡撞上了大周的禁军。
说来这也是一种很可悲的情形,那么多蒙古人分散在二三十里方圆的战场上,绝大多数人却都在观望。而他们的观望,逼得别勒古台不能选择逐次后撤,这一场无论如何都得打,而且要打出黄金家族的威风!
好在他们终究是蒙古人,不可能轻易背叛。只要别勒古台证明自己能和周军抗衡,局势就依然安稳。而周军远道而来,粮秣物资的补给必然困难,只消三五日里分不出胜负,他们就只有退走。
到那时候,别勒古台派出轻骑沿途骚扰,等到周军失去信心和锐气,疲惫不堪的时候,说不定别勒古台反而能纠合所有人,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反击!
坚持三五日,很难么?
你们想正面打一场,那就打一场呗?
周军当然很厉害,但别勒古台决心试试。
大周的禁军固然精锐,却是拿钱堆出来的,那些将士本身,也是从无数懦弱汉儿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这样的好手死一个就少一个,他们精良的装备损坏一套也难补充!
周军经不起消耗,别勒古台手里,却有这样一支可供尽情消耗的野兽军队!
在林中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之前,眼前的战场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磨盘。这个磨盘将会耗尽周军的勇气,磨光他们的力气。最终就算他们获得胜利,也一无所获。而别勒古台的本部以逸待劳,会让汉儿们知道,谁才是草原的主人。
成吉思汗终将回来,在成吉思汗回来的时候,别勒古台希望能告诉兄长,也克蒙古兀鲁思依然强大。
“杀上去了!这些林中人,还真是可以用!他们像狗一样,压根不怕死!”别勒古台身旁,一名百户兴冲冲地道。能让勇悍的蒙古人都赞叹,林中人在不怕死这件事情上头,显然是有点特色的。
但这百户之所以如此喜悦,倒不光是因为战况。
新的军队组建过程中,自然就有新的利益纠葛。别勒古台麾下,至少有十几名百户,都指望着林中人的军队能打出威风,然后别勒古台会招募更多的林中人,组建起新的千户,这些人就会成为新的千户那颜。
别勒古台点了点头,很满意于这些百户看向自己的眼光。
这些热切的眼光,代表了别勒古台的权势和力量,代表了他们对别勒古台的信心。
他催马向前,眯起眼睛观看。
他听到林中人们狂躁地呼喊着,却被严酷的军法限制,不得不保持着队列向前。他感觉得到数千人的野性在翻腾,像是急于冲破护栏的数千条猛犬。
他看到两方的骑兵纷纷退开,而布阵严整的两支军队不断靠近。早年别勒古台看到金军列阵,只觉得可笑,后来见识了定海军的厉害,又觉得这种阵列还是有点门道。
这会儿在他眼里,两支军队全都列阵,看起来都是那几个金国降人说的横阵,简单的很。他又有点得意,仿佛自己掌握了一般蒙古人不知道的特殊诀窍。
两军越来越近了。两军之间来回飞射的箭矢,路线从高高的抛射,越来越趋向平直。但箭矢造成了什么死伤,隔得太远,分辨不清。
下个瞬间,两军仿佛浪潮,轰然相撞!
包括别勒古台在内,所有的蒙古人举起手中的刀剑,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怒吼,为最前方的战士们鼓劲。这吼声仿佛虎狼在扑食前特有的咆哮,代表了力量和屠杀的渴望。
再下个瞬间,蒙古人低沉的怒吼转变为嘶声惊呼和难以置信的尖叫:
“顶住顶住顶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顶不住了!怎么可能?”
两道浪潮撞击之后,几乎没有丝毫的相持时间。周军翻腾呼啸,直接就压倒了林中人的军队,把对面的浪潮整个儿反推了回去!
龙骧军的队列里,张鹏随手掰开一支穿透盾牌的重箭,怒吼着把盾牌高高举起。在他身侧左右,全都是同样高举盾牌的将士;在他的背后,也是举着盾牌的将士。
伴随着鼓点,后排盾牌抵在张鹏的背上发力,而前排将士们大声呼喝着,把前后两人的力量汇聚到一起。
“向前一步!向前两步!撞!”
刀盾手们都是体壮如牛的汉子,而且每个人都穿着三十多斤重的铁盔甲,持着二十斤重的盾牌。当他们汇合前后两队的力量向前猛撞的时候,就像一整面的铁城墙,劈头盖脸地压制。
从盾牌的缝隙里,张鹏看到对面的敌人也在冲锋。他们嚎叫着,拿着各种各样的长短兵器往盾墙上乱砸,或者拿着盾牌试图阻碍周军将士的脚步。
但那有什么用?
打仗是有套路,有讲究的!数百人对战怎么打,数千人对战怎么打,数万人对战怎么打,周军的将校们全都经历过专门的培训,尽数谙熟于胸。而上头但有命令,下面的将士们遵照执行,必然干脆利落。
比如这面忽然出现的盾墙,来自于在同一时间加速冲锋的两排共六百名刀盾手。要经历多少次训练,才能做到这种数百人如一人的程度?在战场将之完美复现,又有多难?
与己方千锤百炼而成的战术素养相比,眼前这支蒙古人的步军……
一名将士在用盾牌撞击的间隙,忍不住冷笑:“什么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我呸!”
他们向前的队列和动作,应该是学了金军的一些套路。两军接近后的白刃厮杀,又拿出了蒙古人凶悍敢死的作风。但那又如何?
蒙古人是有点新玩意儿,可大周将士这几年里磨刀霍霍,也没闲着。他们就凭这点两边不靠的手段,凭什么和我们斗!
蒙古人居然不肯出动骑兵,是不是看不起人啊?
盾牌继续猛撞,砰砰的响声不断。
有敌人虎口绽裂,武器脱手飞出。有敌人的枪杆矛杆咔嚓迸断,持枪矛之人踉跄倒地。有敌人竭力贴近盾牌,然后被盾牌间隙毒蛇般刺出的刀枪放倒。有敌人试图爬过盾牌下方,结果被盾牌砸断了脊骨,抽搐着死去。
别勒古台指望林中人的军队成为磨盘,而周军就是握在郭宁手里,那柄份量十足的铁骨朵。
铁骨朵所到之处,携带千钧之力。随你是什么,都得吃一下猛的。吃得住,就再接第二锤,吃不住,直接就碎为齑粉!
林中人们嘶声狂喊着,却根本无法突进盾墙,打开缺口。反倒是周军的整个大阵不停,盾墙推进,刀枪刺击,箭矢持续抛射掩护。
周军将士们靠的,是锋利的武器、厚实的甲胄、充沛的力气,乃至千锤百炼而出的战术技能、娴熟无比的配合、互相信任和支持的袍泽情谊。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大周朝廷不断投入以后,将士们付出血汗积累的成果。
林中人们靠的是他们一点都不次于蒙古人的凶悍敢死。这种劲头,如果几年前施展出来,能把当时的金军吓到屁滚尿流,立即崩溃。
可是,大金已经没有了,时代变了。眼下光靠敢死,吓不住谁。
周军将士们都知道,不怕死不代表不会死。敌人便是再疯狂十倍,被刀斧劈到脖颈子上,也一样会死!
双方碰撞,林中人瞬间死伤无数。周军向前再撞,不停地向前冲撞。
时间只过去几个呼吸,第一第二排的刀盾手已经踏过了地上堆满的尸体,而己方的死伤完全在承受范围之内。
张鹏所经过的位置,刚巧有几个死人堆叠在一起。他不得不弯腰弓背,防止自己的上半身暴露到盾牌掩护之外,被冷箭暗算。
当他沉重的脚步踏过尸体时,特地放轻放缓动作,让自己站得稳些。有鲜血从尸体下方被挤压出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
在张鹏身旁,一个将士不似他这样注意,冷不防地踩中了一具敌人尸体的面门。
连人带甲胄盾牌的份量巨大,将士脚下只咔嚓轻颤,那尸体的面门中央,鼻子周围的骨骼整个碎了,把将士的脚后跟陷进了脑颅里。
那将士用力甩脚,却因为有裙甲遮挡,这个动作做的不是很舒展,连甩了两次,才把脚拔出来。
就这一点延误,本来在他身后的刀盾手同伴趁机赶到前头,占据了第一排的位置。
“什么东西!小子你存心抢功是吧!”将士很是不满,忍不住再次骂骂咧咧。
写完才发现这章有点大……
第九百一十一章 贫富(上)
大周禁军各都,一般采取多兵种混编,因为主官的擅长而各有侧重。比如张鹏,他是擅长打硬仗的军官,对刀盾手的编制和运用颇有心得。
他部下的刀盾手有甲乙丙丁四队。甲队的将士作为第一行,战时只需心无旁骛向前,所以甲队以久经沙场的老兵居多,乙队位于第二行,主要是特选出来武艺出色的年轻士卒,用于紧急时刻破开敌阵,或者挽回局面。
但这会儿,因为步阵前推的速度极快,位于第二行的刀盾手论功不如前方的伙伴,但在行进中要承担大量掩护和协助的工作,格外忙碌,于是便有好几个士卒趁战友疏忽,挤到了前排去。
偏偏他们选择的时机很好,谁都说不出错来。老卒也只有仗着脸皮厚、资历深,满嘴小儿辈地怒骂。一边骂着,一边还得替这些战斗欲过剩的年轻人擦屁股。
林中人绝对是合格的战士,也具备了天然的韧劲。明明周军施加的压力,已经足够让普通的军队崩溃逃亡,他们竟然不逃。
在周军将士们的眼里,这群人不知什么来路,嘴里叽里咕噜的,说得不是蒙古语。他们也真是不怕死,一队队被打散了后退以后,汇合了后方的同伴依然返身上来拼杀。
他们贴着地面爬行,然后用刀劈砍周军将士的脚背和小腿;他们合身纵跃,攀在盾牌上用体重拉扯,给其他人制造厮杀的空间。周军的刀盾手一旦被扯离开大队掩护,许多林中人便如发疯的野兽从四面飞扑而来·,用刀刺,用拳打,甚至用嘴撕咬。
周军依然往前,但每一步都比以前难了点。
趁着老卒足陷而抢上前排的那名刀盾手,盾牌忽遭拉扯。他整个人被拽进了敌阵里,就像小石头投进汹涌海面一样,细微浪花一翻,就再也看不到了。
老卒勃然大怒,连声喝骂着,再次站到前头。
他用铁盾猛撞,口中大喊:“后排的盯紧了,随时砍手指头!慢一步就要出事!”
砍的自然不是己方同伴,而是林中人反复抓握盾牌边缘的手指。经他提醒,左右将士全都凛然。果然再下一刻有人试图攀住盾牌,立刻就被直刀乱砍,一截截手指淌着血飞舞上天。
扑上来的林中人收回只剩下手掌的双臂,大声嘶吼。紧随着就有一柄长矛从盾牌侧面刺出,正中他的肋下,贯穿出后背。这柄长矛又立刻被七八只手攥住了,猛力往外拉扯。
手持长矛的将士立刻松手,转而拔出直刀,狞笑一声。高举盾牌的老卒心领神会,挥着盾牌往阵列之外猛冲。
因为林中人们都在往后退,盾牌之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隙,长矛手持刀跟在刀盾手后头,两步踏入空隙,挥刀向左右乱砍。
这两个方向上,正和盾墙奋力相持的林中人哪里来得及闪避!刀锋每一落处,必有大蓬鲜血溅起,惨叫声更是此起彼伏。
与之抗衡的刀盾手们立即向前,把战线推出了一个凸起。
张鹏就站在这个凸起之侧,他连连挥动手臂,厉声喝道:“丙队上二十个人!冲过去!丁队上二十个人递补!”
林中人的方阵被挤压到这程度,已经暴露出了本该处在掩护下的弓箭手。周军生力军从这个凸起猛然冲出搏杀,弓箭手们虽然竭力反抗,但他们肉搏的能力怎都无法和身披铁甲的周军步卒相比。
本来细小的凸起迅速扩张,对应的,便是林中人的又一道阵线濒临溃散。
这些弓箭手也真是英勇,值此生死关头,犹有许多人竭力抵抗。他们手里的弓箭,都是杂七杂八规格不同的货色,有个弓箭手拿的,根本是蒙古人给少年人习练武艺用的小型角弓。
但他一直不后退,直到周军甲士逼近的最后时刻,终于抓住了机会。
他用足力气开弓到极限,射出了最后一箭。
箭矢方出,他已被周军士卒乱枪刺杀。而箭矢落处,张鹏怒骂一声,仰天便倒。
簇拥在张鹏身边的士卒们慌忙去看,却见张鹏的铁兜鍪被细长的鱼骨箭打出个凹槽。冲击力撞得他一下子后仰,差点坐倒在地。
“我还活着!屁事没有!”
人未起身,张鹏已然大喝:“甲队乙队继续向前!派人告诉林三郎和曹定,让他们跟紧了!”
喝声中,他开始觉得额头疼痛,原来那箭簇虽被头盔弹开,但毕竟发箭距离太近,力量很足。头盔侧面一片铁皮被箭簇撕开,内陷的边缘恰好割裂了前额皮肤,伤口不深,却有点长,血开始不断地从眉头流淌下来。
此时前方恶战犹酣,冲出凸起的丙队二十人或者力竭,或者死伤,并未如预料般打散敌人。
张鹏连声暴喝:“丁队立即上!你们傻等着做甚!早上白吃饭了吗!”
对面这些野人确实勇敢,一个个地像是你追我赶要寻死那样,有点像是东北内地的野人女真。
这种由愚昧和野蛮带来的凶狠,曾经是农耕民族最害怕的。
但是,像张鹏这样从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年轻军人,已经摒弃了对野蛮的畏惧。将士们非常确信,这些野蛮人的死毫无价值,正如他们活着也毫无价值。而己方将士们的冲杀,却能给将士们自己和同伴带来美好的未来。
将士们更确信,野蛮人靠的,只是野蛮本身而已,而大周的军队拥有的,却是一个政权、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民族所能提供的东西。双方的底气和信心,是完全不一样的,打过了就知道!
丁队将士从张鹏身边跑过,前方的杀声再度剧烈起来。ap
张鹏扶了扶头盔,顺手抹去眼眉处的血。
军官们一声声地呼喝,将士们不断怒吼,彼此提醒,不断前进。他们的经验,他们的勇气,他们的狡黠,都在战场上得到了彻底的发挥。在他们身后,代表各级将校的旗帜同步前进,清脆的鼓声节奏稳定,一直在响。
周军投入的第一阵兵力是三千人,大致排成五行,是个正面非常宽阔而纵深略显不足的横阵。与之对应的,林中人的数量要多很多,他们排出了一个似模似样的方阵,正面窄而前后各行层层叠叠。
按照常理,这两个阵型正面相接以后,应该是横阵利用宽度,展开两翼包抄,而方阵利用厚度,直接深入中央。这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不用阅读兵法,只要有点战场经验,就能估摸出来。
但随着周军的前进,林中人的军阵从前到后,一行行地不断崩溃,每一行都没能挡住周军迅猛而坚决的攻击。
横阵还没开始左右包抄,方阵的厚度已经像是被海浪席卷的砂堆一样坍塌了!
这种情形,落在战场周围无数人的眼里,引发了阵阵惊叹。
蒙古军与敌人厮杀的时候,下马步战是常有的事。有经验的那颜,不会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在他们眼里,那些林中人的表现没什么可指摘的,甚至可以说,他们玩命的劲头让蒙古人都佩服。
可他们就是挡不住大周的禁军。
很多蒙古人本来觉得,中原人,无论汉儿、女真还是契丹什么的,大都怯弱胆小,空有精良的兵器,在战场上却犹如女人。只不过他们数量多得赛过草原上的牛毛,那定海军的统帅郭宁从一百个汉儿里挑一个,凑出几队能打仗的勇士,才在这两年里占了点上风。
定海军的统帅,便是如今的大周皇帝了。听说他即位以后,对部下的将士很好,赏赐他们许多财物和田地。也就是说,大周的军人几乎都有钱财有家底了。既如此,他们安享富贵就好了,还能愿意打仗么?
真要是草原勇士拿出不要命的劲头,不顾一切地拼杀,那些中原的新贵肯定承担不了损失,顶不住压力!
抱着这想法的蒙古人,现在各个面如土色。
这些汉儿已经过上好日子了,怎么还这么勇悍?
想让周军承担不了损失,先得给他们造成损失,指望周军顶不住压力,先得给他们施加压力。可厮杀到现在,他们的损失在哪里?我方施加的压力明显不够啊?
你别勒古台鼓捣了两年,折腾出的军队,不还是没用吗?
开什么玩笑!
你这厮早点拿出我们蒙古人的看家本事厮杀一场,胜过像现在这样,打这种莫名其妙的败仗,丢这种莫名其妙的脸!
第九百一十二章 贫富(下)
战线上刀枪齐举,血肉横飞。惨叫、嘶吼、兵器撞击、马蹄踏地,种种声音汇合一起,随风传过二阵,中军,隐隐约约落入郭宁一行的耳中。
从前方回来禀报战况的骑士络绎不绝,后方高悬空中的热气球上,也时有旗帜翻飞示意。跟随在郭宁身边的参谋们,都是精通算学也擅长画图的好手,他们不断地把信息汇总,记录成文字,画作当前的态势图。
郭宁时不时取来图档看看,但并不发出命令。
陈冉陪同在郭宁身边,侧耳听了半晌前头厮杀,啧啧两声:“萧摩勒练的兵,很是扎实,蒙古人根本顶不住。仇帅说要亲自指挥,我看他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
不止厮杀本身,周军拥有大量哨骑,并得千里镜、热气球的加持,蒙古军各方各面的调动,全都如在掌中。就算他们拿出撒土拖木,冲天扬尘的手段,也是一样。己方总能及时调度,展开应对;几乎所有应对,又在负责前敌的仇会洛手里及时完成了。
仇会洛既然无需操心,就没有需要麻烦皇帝的地方。
皇帝陛下连军令都不下,更没有亲自冲锋陷阵的理由。
听了陈冉这话,好些侍从们彼此打着眼色,有人明显地松了口气,又小心地瞥一眼郭宁,唯恐皇帝误会自家松懈。
郭宁平静地观察着战局,感觉空气中尘土味越来越重,眼睛里好像进了砂子,于是让人取来湿巾擦了擦脸。边上的侍从们有人乘机喝水,有人俯身给战马吃一点豆饼。
侍从在郭宁身边的骑士数量不多,统共不到百人,但大家都挺自在。
何况随着战斗的进行,优势分明在我,将士们起初那点紧张情绪大都消散。
郭宁过去的日子,一大半都是在杀戮和战斗中渡过的,所以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将士们对蒙古人的看法,这几年里不断在变化,此番郭宁骤然的行动,更推进了这种变化。
在将士们眼里,蒙古这个大敌、强敌,越来越让大家满意。也就是说,这个敌人大而强,但己方的武力尽可打得过,他们又格外得到朝野的关注,特别适合武人赚取军功。
早些年金军的衰败,和蒙古人的崛起几乎同步。处在不断衰败环境中的人,短短数年经历了从俯视到仰视强敌的巨大变化,心理上受到的挫败和打击难以言喻。
尤其是军队里少数尚有勇气的将士们,很多时候,他们痛斥朝廷里出了女干贼,痛斥女真人一个个都不顶用,导致军队糜烂;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不能接受自身的颓败,不理解何以曾经对草原百试百灵的套路就此失败,于是反推形势,就得出蒙古人骑射无敌的结论,把蒙古人想象得越来越可怕。以至于就算是勇士,也越来越不敢与蒙古人正面厮杀。
其实,等到大家都打熟了仗,仔细去想,蒙古军那套确实厉害,但也就那么回事儿。他们的长处有其必然的道理在,绝非不可想象,且能清晰把握。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当时觉得蒙古人特别可怕的一手,无非数万骑散布千百里方圆,忽遇风尘之警,则迅速集结,立即投入作战的本领。待到仔细分剖,便知蒙古人也是不得不尔。
蒙古人没有辎重和后勤,两万人出击就得十万匹马跟着,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在草原倒还罢了,中原没有牧草,只能吃粮食,若打不开城池府库,寻常粮田哪里够马匹吃的?今天吃完了,明天吃什么?何况马匹还需要巨大的活动空间,大小牧群不能混杂。那不是养猪,圈着就行,稍有疏忽,马匹是会死的!
既如此,不散开就食还能如何?
至于敌分立分、敌合立合,那是军队分散之后根据敌情变化,被动应付的结果,非是最初的目的。
再说蒙古军集中
以后,那种反复诱敌、包抄、虚张声势、疲弊敌人的本领,来由也很简单。
蒙古军要远距离分散就食,迅速集中作战,动辄上百里甚至更远距离的奔驰,马匹是会累的。当年拖雷率部长驱六百里,猛攻海仓镇,结果如何?不止损兵折将,连自己都成了俘虏。
所以,疲惫的战马不能,也不该全速冲锋陷阵,大军必须等待马力恢复。
在此局面下,诱敌和包抄,既是破敌之策,也是争取时间,使主力得以休整的必然选择,这时候如果能精准地发现蒙古人的“奥鲁”也就是老营所在,直接对之发动全力冲击……
那手忙脚乱的,就只能是蒙古军一方了。
很多东西摆开了说透了,都是如此。蒙古人前后深入中原数次,固然杀得数百万人胆寒,但也等于把他们的一切暴露在了数百万的眼睛注视之下。
随着大周肇建,军校体系越来越成熟。里数以千计的讲师和学员将各种战例反复提炼,摒弃神秘色彩和畏惧心理,去分析和研究以后,大周的将士们眼中,早就没有无敌的战术,也不存在什么天生的战斗民族和征服者。
蒙古军本身的战法尚且如此,他们照猫画虎,用一批林中人摆开金军步卒的阵势与大周禁军厮杀,就更不堪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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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冉替郭宁收去毛巾,忍不住笑道:“同样都是步卒,咱们投入了多少人财物力练兵?蒙古人能投些什么?这不是以彼之至短,击我军之至长么?”
郭宁微笑:“编练军队要钱,蒙古人的那颜们却不愿意出钱。别勒古台太穷了,他的选择,其实和当年北疆界壕情形很像。”
陈冉下意识地想要赞同,却若有所思,怔住了。
当年大金为与蒙古对抗,从太宗天会年间,就不断营建界壕长城,扩充沿线驻军。依靠中原的富庶持续投入,界壕规模宏大,包括岭北、岭南两道长城,覆盖三个招讨司,三十八个军州的辖区,下设四百多座大小屯堡,相关的驻军、屯民总数以百万计。
但界壕存在百年以来,围绕界壕本身,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从带兵的将帅、到地方的胥吏、到游走权门的商贾、到朝堂的***贵胄,全都牵扯在内,不知道多少人依附在这道界壕上吸血吃肉。
朝廷为了维持这条界壕和附属的军队,每年里倾尽家底,把金山银海投入进去。但朝廷根本动不了这个利益集团,真正落到边疆将士手里的好处,便寥寥无几。
尤其可笑的是,仅仅这些余下的部分,还要被女真人军官们层层瓜分,偏偏女真人又打不了仗。到最后,底层士卒无以自存,战斗力直线下降。而朝廷在军队战斗力下降的情况下,要维持对草原的均势,只能不断扩大军队的规模,用卑贱而廉价的中原签军填充界壕沿线。
从中原强迫签来的军人济得甚事,后来大家都看在眼里。
原来蒙古人也走上了同样的路?
“蒙古人自家打不了仗了?”陈冉问着,眼神忍不住往战场东西两侧乱飞。
那些草原东部的五投下部落,还有那些被蒙古人征服的西域骑兵,如果都是废物,那我们何必客气?
郭宁摇了摇头:“蒙古人还是能打仗的,他们自幼就是骑手和猎手,我们比不了。可是,从前的蒙古人,贵族和普通人都过着苦日子,就算是名声显赫的那颜,手里不过多一座牢靠的帐篷,多几头羊,面对黑灾白灾的时候,活命的几率高些……”
陈冉恍然明白:“蒙古军抢掠中原以后,局面就变了。蒙古那颜们的富庶程度,已超过普通蒙古人千倍万倍,他们接触过了富贵带来的享受,一旦接触,就绝不会放弃。而他们
的富贵原本来自于劫掠,现在来自于贸易,归根到底,源于对普通蒙古人的掌控。所以,他们和我们是否敌对,尚在未定之天,但谁想从他们的嘴里分走财富和人丁,他们绝不同意。”
郭宁颔首:“别勒古台拿这些那颜没有办法。他想要有所作为,就非得敞开自家的口袋,去填一个无底洞。可是,哪怕黄金家族千户那颜的富贵,与这个无底洞相比,也微不足道。他想要节省一些,就只能抛开有骑射经验还自备战马的蒙古人,转向更贫穷,更易于驱使的林中人。”
说到这里,郭宁忍不住笑着摇头:“这在别勒古台看来,或许还是一条妙计呢。”
“呃,陛下,妙在何处?”
“蒙古人扫荡大金,靠的是他们野蛮而悍不畏死。所以,拿着些少财力,组织起同样野蛮而悍不畏死的军队,难道不妙?用林中人的血,换中原汉儿的血,怎么看,都是蒙古人赚了吧?”
“但他没想到,靠野蛮克敌制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陈冉感慨道:“这几年来,我大周的将士们有家有业,便有荣誉感,知道为何而战;读书明理,便知克敌制胜的诀窍,不再轻易畏惧;有坚甲利刃,便能从容展开战场上的协调和配合,无须徒仗匹夫之勇!这些东西,还有其它更多的,蒙古人根本学不来!”
郭宁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河北塘泺里受伤濒死,做了一场大梦以后,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光靠着军事,难成大业。
随着地位的不断抬升,他的眼光与见识也愈发广阔。即位称帝以后,他行动和思考的重心,越来越多的转移到政治和经济。这条赫赫有名的恶虎,早就不止是沙场悍将了。
便如眼下这场仗,说源于郭宁一时间的斗志高亢,不能算错。
但郭宁亲自来到草原的目的,却不是为了亲自打仗。他是想亲眼看看,这几年大周在政治和经济上的诸多举措,能不能有助于军事;大周在政治和经济上的投入,是否已经渗透到草原,进而保障在军事上的进取。
在两军决胜负之前,大周已经做了长时间政治和经济的铺垫。至于军事上的胜利,当己方用富裕打贫穷,用有恒产恒心的、训练有素的战士对野蛮人群的时候,就已经水到渠成了。
忽有传讯骑士奔来,陈冉接过文书,在旁禀报:“陛下,别勒古台的本队动了。”
“呆仗打不动,他们又想打聪明仗了。”郭宁笑道:“不妨猜猜,他们有多聪明?”
“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九百一十三章 聪明(上)
天津府。
李云今天特别忙,手头的事情很多。
他昨天从大兴府来到天津府,今天早晨匆匆离了府邸,本打算去往三岔口河港视察新码头的修建进度。
顺利的话,回来再召见承运海上漕粮的都纲,督促他们做好船只整备,务必避免港口封冻后船只被冰凌损坏。
另外,也得让他们与地方官员协调,抓紧从各地募集水手的安置和训练。明年一开春,朝廷必定遣人视察操演,到那时候若有差池,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这两件事情,明面上都是生意,其实和北疆的军事准备相关。这几个月来,成吉思汗即将带领大军折返草原的传说一直不断,北面三个招讨司对军资的催促格外急切。
朝廷的钱粮来如水,去如潮,看起来总数庞大无比,但这里多了,那里就要少。究竟该怎么分配,朝堂上的讨论至今没有结果。但今年和明年初,确定该给的,不能拖。
这上头,偏偏出了点问题。所以李云才特地走这一趟。
果然这天的行程,从第一个环节就不顺利。三岔口的码头,分明文书上报得甚好,实地一看,便知码头的修建进度比预料的慢很多,影响了旁边多处货运。
李云当场招来有司官吏,询问才知这延误的由来。
先是某个组织人手的工头,入秋的时候因它事恶了柳口镇巡检,被抓了起来,一直不放。结果工头的亲朋好友煽动无知百姓,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民夫都去巡检司闹腾,把该他们负责修筑的关键道路弃之不顾。
三五日拖延,天就冷了。天津府地形卑湿,天冷以后,除非强迫百姓,否则没人愿意站在动辄齐膝齐腰,就很难继续施工。道路既然不通,其它的什么事也做不成。
转眼十几天过去,实际在此地负责督工的官员心急,把事情捅给了提刑司。
提刑司紧张的事情,又不一样。他们怕的,是无知愚民在皇帝眼皮底下被煽动生事。他们牵扯进了这件事以后,镇巡检和有力工头的矛盾,又转成了不相干的几个衙门之间的文档大战,而提刑司则把关注点放在了民夫里的几个刺头。
李云到了三岔口,就被几处官吏围着,人人都指望他出面判定是非。可他们倒不去想想,扩建码头本来就影响三岔口的物资转运,现在河道上这么多艘船等着,河道封冻前最后一批上百万石粮只求卸货,谁在乎是非?
拖延了北疆所需的粮秣,影响到战事的话,责任谁担?砍谁的脑袋?
你们这一大群人,都不怕死的吗?
按李云的意思,巴不得杀几个带头的,然后把乱哄哄的官吏全都发配,换上自家左右司和群牧所下属的精干人手办事。不过他也知道,这不合实际。
这两年世道变化的太快,朝廷本身百废俱兴,从军队体系里提拔的人手怎都不够用,又不得不接着前朝留下来的各种烂摊子。烂摊子到处都是,就难免有烂人活跃其间,这种各方扯皮的事情永远少不了。
偏偏很多新的情况,又对应着新的操作流程。上头就是想插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别说李云了,耶律楚材在中都,也一样天天对着新情况、新部门和新的职权焦头烂额,只不过他讲究宰相气量,要维护朝廷法度尊严,轻易不形之于外罢了。
李云只能打起精神,就在码头上召集三头六面分剖。强令相关各方都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又得盯着他们当场立下文书,把条陈发到各方的该管官署存档,以备持续遵行。
待到大体安排下一个解决方案,天色已然昏暗。微茫月色下,亲兵们打起火把,簇拥着他回府。
算来从早上出门,到深夜折返,七个时辰过去了。这样的忙碌,是大周朝廷上,诸
多新贵官员们的常态。这些曾经混得不如狗的小卒,被朝廷通缉的乌鸦嘴老书生、因为辽国贵族身份而注定拿不到实权的契丹人、被满朝痛骂为女干佞的女干相之后、二代女干臣们,为了崭新的目标很是努力,也不得不努力。
在府邸门口,管家从里头迎出来,隔着老远挥手:“郎君回来啦!今天想吃点什么?”
这管家讲话大大咧咧,换到了正经传过几代的官宦人家,怕是立刻就要被开革出门。但李云对着他,倒是很自在。
皆因这管家乃是早年跟随他去往东北内地的老卒,因风寒伤了腿,才不得不退役的。李云因他可靠,特意留他在府里做管家。古人说,宰相门前三品官,李云虽不是宰相,左右司郎中的地位却关键,管家怎么说,也顶个七品官,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了。
至于他管家的水平究竟如何,李云倒不在乎。他长年累月奔走在外,夫人则是皇后的手帕交,日常驻在中都,天津府的这座府邸素来凑合了事。
“随便什么都行。我口渴得厉害,有热酒,取一壶……两壶来!”
李云嚷道。
进门下马以后,迎上来照应的,多半也都是老卒。李云冲他们叔叔伯伯老哥地乱喊了一阵,聊了几句,忽然猛打了几个大喷嚏,口水和鼻涕横飞。老卒们都道,郎君辛苦了,赶紧进屋烤火吧。
李云进了屋,又有侍从捧着沉重锁匣,放在书桌上,躬身退去。这锁匣很牢固,通政司专门用以向***们传递机密要闻。今天中午送到李云手里,他还没来得及看。
李云从怀里取出钥匙,打开锁匣,瞥了两眼今日文书,不禁微笑。
原来邸报上说,皇帝的北疆之行,已经取得了预想的结果。皇帝仅仅动用了万余人,就深入草原接回了吕枢,顺便迫得草原东部超过三十个千户那颜俯首。
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自然源于皇帝的武略,但也离不开率军和皇帝对抗的蒙古人首领别勒古台。
这厮先是抓了无数逃难入草原的林中人,将他们编练成严整步队,意图用这种不花钱、也死不完的军队震慑草原东部各千户。结果这支部队与大周的禁军一撞,立即四分五裂。
随即这厮急躁,又暗发信号,催动五投下之众里被他收买的一批骑士。让他们趁着正面厮杀,偷偷切入周军后方,直取统帅的首级。
周军此行,携有热气球和千里镜,蒙古人那套凭借骑兵速度寻瑕伺隙的手段,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可能。况且这种雕虫小技,也吓不着皇帝。以皇帝敢战好斗的性格,有人特意冲到近前找死,恐怕是个喜事。
可笑的是,那千余骑隔着大周的军阵还有老远,就被反应过来的五投下各千户带人阻截,砍瓜切菜地杀了个干净。
那些千户好好的看戏,等着两头捞好处呢。哪想到别勒古台出了这样阴损手段,意图把他们逼上战场流血?越是想不到,事情一旦发生了,他们就越是暴躁。而一旦暴躁,作出的反应就难免出格。
奉黄金家族成员的命令,与中原汉儿厮杀的一大队骑兵,被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们说自己忠于黄金家族,忠于成吉思汗,还有谁信?
别勒古台狼狈逃走了,恐怕今后再也没法伸手到草原东部。他固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而这些五投下之众的千户们,也一样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些蒙古人本可以干脆利落决胜负,却偏偏要玩弄心机……玩脱了,可不就误了自己?
把邸报收拾起来的时候,李云听到书房外间,有排布碗筷杯碟的声音。
他忙了一天,确实又渴又饿,连忙收起锁匣出外。人到外头才发现,端了盛酒菜的大盘子,进到书房外间的,不是原来的厨娘,而是个年方豆蔻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明眸皓齿,很好看,穿着仆婢的普通衣服,却又隐约有些小家碧玉的特殊韵味。
李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问道:“你是哪里人?”
小姑娘怯生生,不敢抬头,道:“奴是天津府本地人。”
“怎么会到这里做活儿?”
“爹爹在三岔口码头替老爷们奔走,不合吃了冤枉官司。我和母亲为人做女使,按月得些身价。”
李云点了点头。
小姑娘替李云倒了酒,李云也不喝,两眼上上下下盯着她看。
这年纪的女儿家情窦初开,容易害羞。觉得李云的视线可怕,紧张地揪着裙角,想走又不敢走,满脸惶然。
过了半晌,李云才道:“好了,你不必伺候。天晚了去歇吧。”
他的话语声很和气,但小姑娘逃也似地出去。
李云喝酒吃饭,如风卷残云。肚子饱时,巡夜的打响更鼓,已经传入室内。窗外天色漆黑,地面却有光亮反照向天空。他这个位置,看不到光亮放射之处,但不用猜,那必是几个不禁金吾的商业区依旧灯火辉煌。
李云冷笑了一声。
他这些年出生入死,总结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心得。就是世界上殊少巧合,任何事情一旦你觉得是巧合,十有八九是背后有刻意的推动,制造出来的。
这几年他权柄愈来愈大,各色人等试图和他攀交情,给好处的,从来没停过。早前因为他夫人的缘故,有人以为他喜欢有丰韵、较年长的女子,因此颇有偷偷进献风尘女子,闹出许多鸡飞狗跳。
这会儿,大概是自己以贾似道的名义南下时,在南朝行在胡天胡地的事迹败露了吧。有心人专门打探过,自以为把握住了左右司郎中的私密喜好,便安排了这等仿佛江南秀丽的女孩子在眼前出现。
此等勾心斗角的事情,让几个退役的老卒去应付,着实太难。看来,这府邸被渗透得不像样子,还是应该从左右司专门调些人,常驻在这里为好。
至于这个女孩子,相貌确实很让李云喜欢。看她的懵懂样子,或许也并不知道她此来究竟要做什么。可李云随便问两句,她立刻就提起三岔口码头,要说没有人事前提点,李云是不信的。
李云起身折返内室,拿出了邸报,再看一遍。
此前皇帝忽然决定用兵于北疆,一声令下,北疆各处兵马备战,中都等地也要响应。
大周的皇帝马上得天下,他既然突发妙想,群臣只有配合着,没有阻碍的道理。为防战事迁延,需要准备的各项人财物力数字极其巨大,御河上各处漕仓都参与了粮食调拨。
入冬以后,海面结冰,海路漕运重启,是明年的事了。冬天各处河道水量也少,能向北疆大举调运粮食备用的,就只有御河漕仓。路线是经过御河柳口,沿卢沟河下行到三岔口,在转入潞河,到通州这里,改走陆路通过居庸关。
但从反馈到中枢的情况来看,好几处的调拨都不顺利。在粮食方面,三岔口码头的各方纠葛便是主要的堵点之一。
李云来此,为的是解决问题。他快刀斩乱麻,不论对错是非,先勒令恢复码头运作,抓紧抢运粮食。但这时候,他的家里来了个惹人怜爱的女使,这女使便有家人牵扯进了码头的官司……
李云本来没想太多。但眼下他忽然生出了疑虑。
有人想搅混水!这是为什么?
难道说,有人在阻止往北疆的粮食运输?
难道说,有人希望皇帝在北疆打败仗?
什么样的狗贼,安敢如此?
李云的怒火腾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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