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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八十四章 忠心(下)

    区区一个驻守边堡的都将,就敢这么询问军国大事,实在有些突兀。

    但郭宁只轻笑了一声:“老田,你倒是求战之心很盛。”

    他看看身边众人,招手让那都将靠近些,压低些声音,略带了点责备:“你这厮,是不是太想立功了,满脑子只盼厮杀?战场上的事,光是抖威风么?”

    放在北疆的驻守兵马,不止需要勇猛精干,第一条重要的,其实是忠诚。各处屯堡尤其是战略地位重要的、会首当兵锋的屯堡,负责的守将都是定海军的老人。

    比如东面的金莲川屯堡,实际负责军务的防御使是当年野狐岭的溃兵,曾一箭射翻蒙古四王子拖雷的张绍。

    驻守獾儿嘴的这位都将,官职不高,却对着郭宁和仇会洛两人谈笑自如,当然也是个老资格了。他姓田,名唤田雄,是郭宁最早的一批护卫出身。如今官拜南京路兵马都总管府判官的刘然,刚投靠定海军时就在他的部下。

    不过,与郭宁有旧并不代表必定飞黄腾达。在纷乱时局中出头,要人脉,更要才干和运气。田雄就欠缺了点运气。

    此前连续几次大会战他都没捞着立功,就算军队里熟人再多,也没法破格提拔,后来又不合牵扯进了一桩官司,受了牵连。所以迁延数载,依然停留在都将的位置上。

    但这样的人物放在北疆,至少是绝对可靠的。他的经验也足以保证大周朝廷在草原上的耳聪目明。

    听得郭宁这般说,田雄咧嘴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陛下,打仗这种事有输有赢。我这人啊,才能有限,未必每次都赢。所以胆子小,倒也不至于轻佻求战。”

    他看了仇会洛一眼:“仇帅把我放在这里,本也不要我急着打仗。”

    见仇会洛点了点头,田雄继续道:“只是,早年我就是獾儿嘴这里的边铺军,全家都被南下的蒙古军杀死了,所以十数年来满心愤怒,日夜都想着报仇,哪怕到如今,我娶妻生子,在山东安了家,心里还是放不下仇恨。这些年来,朝廷一手刀剑,一手钱财,逐渐往北渗透的做法,让我愈发有了盼头,觉得总有一年能杀进草原,手刃仇人,以消心中块垒。”

    郭宁缓缓点头:“我听老仇说,你在獾儿嘴后头的山坳里,给当年的家人和袍泽都立了衣冠冢……回头带我去看看,我也上一柱香。”

    “谢过陛下。”

    田雄向郭宁行了军礼,张了张嘴。他迟疑片刻,低下了头。

    郭宁不急,就这么等着。

    过了半晌,田雄抬起头。他脸上的神情,本来像极了一头忠诚的猎犬,这时候却带上一点点狡猾和热切。他道:“不过,我这阵子有点急于求战,却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咳咳,陛下,我听说,朝廷对草原的处置,已经有了定论?”

    “你这厮,消息怎能这般灵通!”

    郭宁吃了一惊,忍不住又笑。他随即想起,田雄既是护卫出身,同侪里头出任高品官员的不在少数。哪怕此君身处大周边疆最外围,也比常人耳聪目明许多。

    正如田雄所说,这件事情,确实已经定下来了,也不算什么机密,几个相关衙门的共同行文正在一级级地发下来。

    此前数年,大周忙于梳理内务,充实财政,对草原除了逐渐恢复金国营建的防线以外,并没有特殊的动作。但今年以来,胥鼎带着一群精通财计的文臣做好了机会,打算从明年开始,往漠南山后各军镇周边充实移民。

    移民的来源,一部分是随着中原稳定之后,陆续从各处深山水泽出来,重新被纳为编户的百姓;另一部分则是此前中原战乱中,被贬去服苦役的降人。总的移民数量大概在十万人到二十万人,约莫三年左右完成。

    完成以后,草原东部边缘从桓州到丰州的整条防线,将会被基本拉平,有坐拥精锐骑兵的军州,有数百人规模、难攻不落的屯堡,还有大片被开垦出来的土地。每一处河道密集的草原上,都会有数万亩之多,另外也会放牧无数牛羊和战马。

    重要的是,为了提高草原屯垦的吸引力,这些土地的分配制度和中原大不相同,完全不受每户百亩的限制。军户更是优待,军队里地位稍高些,得到的土地就会翻着跟头往上走。都将得到的土地将近千亩,而到钤辖以上级别,土地就得用多少顷来计算了!

    大周此前的政策,一直是允许和鼓励军人参股经商,但严禁突破朝廷制度,大肆采买田产。谁要是仗势欺人,在军户体制下搞土地兼并,抓住了就严惩,每年都会因此砍下十几颗人头。

    可汉人毕竟是农耕民族,对农田、对土地的渴望,是世世代代烙印在骨子里的。哪怕钱财上的收入普遍丰厚,说到不能大营田宅传给后人,将士们难免稍有遗憾。

    这会儿朝廷忽然在北疆开了口子,立刻就有人闻风而动,打着意图在北疆厮杀报国旗号,提出调往北疆服役的军官们,数量比平时多了十倍不止。

    郭宁解释道:“老田,你可知道,这些份地不会实际归你管理?商业口子上会有人专门协助组建农垦行,并代为经营,土地上的所得最终还是折算成钱财发放的。”

    “那也是我的地啊!陛下,我打听过了,每份地都是有地契的,和中原的规矩一样!就算农田必须代管,可宅基地是自家的,可以起庄子!”

    田雄说到这里,两眼放光:“要拿到这些地,就得保证屯垦正常开展,要保证屯垦正常开展,就得把蒙古人的势力远远赶开,最好赶到漠北去!陛下,这就得打大仗,来硬的!这光靠那些蒙古附从部落不行,得靠我们!我们定海军将士才有这样的威风!”

    说到这里,田雄明显有点上头,嗓门越来越大。

    “北疆将士们歇了好几年啦,整日里只听着那些负责南边的伙伴吃肉喝汤。如今蒙古人虚弱之态显露无疑,陛下,也该让咱们咬几口肥的啦!”

    郭宁大笑。

    “见别人捞好处,自家也馋了?”

    田雄重重点头。

    “你想吃肥的,可北疆这里数十座屯堡,三万四千名正军将士,四万一千名辅兵,都想吃肥的么?”

    “陛下,大家早都等急了,可不是我一人瞎扯。朝廷历年给了这么多好处,大家早想着杀敌报效……现在杀敌报效能赚回更多,不用军令,大家都已经磨刀霍霍。”

    “真要在草原上大打,和中原地界斩关夺城的套路不同,动辄长驱上千里,孤军深入,四顾无援……将士们都有这决心?蒙古人的凶悍,咱们都是屁滚尿流地亲眼见识过的,就算他们的主力被成吉思汗调走,草原部落中的狠角色依然多如牛毛……将士们都有这胆量?”

    田雄梗着脖子连声道:“有!有!”

    郭宁在车辕上坐下,想了想。他问仇会洛:“军心士气,似乎可用?”

    仇会洛眯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老战友。

    看来这一次,草原上不止乱一乱,眼看要翻天覆地了?

    这么多年来,郭宁随便沾手什么事,总会越闹越大,哪怕他再怎么宣称要收敛,结果也是一样。老实说,这样性子的人当上了皇帝,麾下群臣实在很辛苦。偏偏皇帝陛下横冲直撞地想到就做,又每次都能成功,任谁都不得不服气。

    “咳咳,大打出手之前,还是先把吕枢找回来。”

    仇会洛顿了顿,放低声音补充道:“另外钱粮支撑上头,已经比去年宽裕了,但还是略显不足。咱们是不是等一阵,待胥丞相来了,再议一议?”

    “有件事方才忘了说……”郭宁向仇会洛侧身,露出了这几日少有的轻松神色,随即又显出几分啼笑皆非:“今早北面传来了阿枢的消息……如果那消息是真的,钱粮上的缺额,好像被阿枢解决了。”

    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怎么扯到了一起?

    仇会洛一脸愕然:“什么?”

第八百八十五章 踪迹(上)

    郭宁从侍卫手里接过一份文报,交给仇会洛:

    “消息说,阿枢在乌沙堡纠合了数百上千人,还有许多蒙古贫民杀了自家的百户、千户去投奔。这阵子咱们在南边大打出手,吸引了蒙古那颜们的注意,阿枢便带着这群乌合之众,乘机奇袭了桓州西境,当年大金国的乌鲜乌鲁古群牧所。”

    “乌鲜乌鲁古群牧所?那地方是世宗……前朝世宗年间七群牧里最富庶的一片。和他们比起来,咱们这些边疆屯堡便如乞丐也似。我记得大安二年的时候,蒙古人打破了群牧,光夺取的战马就有三万多匹……”

    郭宁示意仇会洛先看文报:“这会儿当然没这么多马了,只有黄金家族牧羊的牛羊在那里。估计有十几万头,现在全落到吕枢这小子手里了。咱们若动兵北上,只消接应到这批牛羊,就够大家吃一年的。”

    “这……”

    仇会洛看看文报,先是喜悦,再抬头看看郭宁,皱眉不语。

    过了半晌,他问道:

    “阿枢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本事?”

    “蒙古人以千户受封制控制草原,层层分派,如臂使指,怎么就有这么多的蒙古人簇拥他?”

    “就算成吉思汗不在,蒙古本部对草原的控制有所减弱。但黄金家族的多个千户仍在,听说还有源源不断的异族,正从西域赶到草原。那些蒙古那颜们,怎么就会坐视着牧场受袭?”

    顿了顿,他皱眉又问:“这消息是真是假?陛下,赵瑄这小子办事未必靠谱,你可别太听信他了。”

    仇会洛是赵瑄的直接上司,知道赵瑄因为吕枢失陷的事情,近来有些灰头土脸。他这么说,并非打压,反倒是一种保护。

    郭宁摇头:“不是赵瑄的人传来消息。是录事司,徐瑨的人。”

    “他也往草原上伸手了?”仇会洛吃了一惊。

    谁都知道,郭宁起家的整个过程里,都离不开录事司徐瑨的努力。

    这位河北塘泺里整天笑呵呵的酒店掌柜,看似很少出现在大周政权高官的行列。可但凡知道点内情的,都晓得此人权势不小,也绝非善男信女。

    当年莫说朝廷派到山东的官员了,就算中都城里与定海军有竞争的行商坐贾,乃至背靠着某个贵胄的牙行,几個回合之后手段稍有出格,都有可能发现掌柜的忽然消失,然后再也不见人。

    那些人失踪以后,也曾有官府去查。然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沿着最大的怀疑对象往后看,背后先是徐瑨的森然身影,最后是那个坐拥雄兵巨镇的恶虎,谁敢继续追究?

    从这上头说来,郭宁这一方,多的是让人失踪的好手。

    另一方面,从定海军到大周,郭宁下属的官员们一向沿袭主君的轻佻作派,动辄深入虎穴,独自行事。但数年下来盘点,其实因此牺牲的人数并不算很多。

    因为这些官员们既有胆子,也有依仗。

    依靠在情报系统的持续投入,大周但有所图,派出的人手通常都熟悉底层情形,能够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做足准备。吕枢此行,便有商队为掩护,有赵瑄吸引注意,路程大都在与己方友善的也里牙思千户控制的榷场。

    又因为他们自家办事素无顾忌,惯于让敌人“失踪”,所以对各种阴损手段也有应付的预案。很多时候,看似一个两个人白龙鱼服,其实后头能够调动去掩护、接应的人手要多上十倍百倍,而且反应的速度也极快。

    便如吕枢失踪以后,赵瑄立刻缓和了与别勒古台的联系,以持续的贸易收入为诱饵,督促他想办法在草原上捞人;又同样以贸易收入为诱饵,迫使也里牙思调动了相当人手,直接溯踪追迹,甚至不惜沿途杀人。

    待到别勒古台和也里牙思两个千户放出高额悬赏,却全无音讯。这桩事情就不止是军方的力量来处理了,身在边疆巡视的郭宁立即调度了蒙古附从军北上扰乱,而在他们掩护之下的,则是录事司数年来积攒的暗桩暗线纷纷发动,在草原上硬生生张开了传递信息的大网。

    吕枢毕竟是皇帝的小舅子,天家的至亲,大周朝的国公。录事司这么做,确有不得不尔的道理。

    只不过,按照最初的计划,这些暗桩暗线俱都珍贵,不该用在此时。而且暗桩和暗桩之间的联络渠道,因为草原各部族游荡的习性,一向都时灵时不灵。大约十天前,听说吕枢身处他的老家乌沙堡,然后消息就中断了。

    看起来吕枢还挺滑溜,短短数日工夫,就能游荡出这么远去。可他的疯狂奔走,实在给大周录事司的同僚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已经不止一个人在录事司情报系统内部流转的文牍中抱怨,说不知这半桩小子在草原上撞了什么鬼,也不知他是聪明还是傻。

    既有一直往北的本事,想办法往南动一动,三五百里一口气冲过,大家就能接应得上,任务就此完成,他也就安全了……这不好么?

    胜过像现在这般,那么多人冒着危险,陪着个少年新贵胡闹,眼看着草原都要打起仗来了,我们还只盯着一人!

    这一类的只言片语,立时惹得徐瑨恼怒。

    他知道自己的谍报系统里异族甚多,所以一向以来胡风极盛,绝少把汉儿的忠孝仁义挂在嘴上。故而吕枢这趟行动暴露以后,便有人觉得不值。

    但胡儿觉得不值,不代表汉人会认同这种想法,大周毕竟是个汉人政权,皇帝用武力压制胡族,可对着中原大地,以德治国的大义不能丢,还是要讲忠孝的!

    皇帝即位以来,追求实际利益的事情做得太多,未免对朝堂的风气有点坏影响,所以时不时需要做几桩符合儒臣是非观念的举措出来。吕枢冒险去往北疆,便是代表皇帝表现孝悌之举,是皇帝平衡朝野风气的微妙一着。

    更不消说后头的厮杀纷乱,也是皇帝顺水推舟了。

    所以,谁去质疑吕枢此行,就等于在质疑皇帝。

    情报系统何等重要,约束又何等严格?许多规章制度里,第一件事就是要十足十地执行命令,绝不能自以为是!

    徐瑨可不容许自家下属这般作死。

    这位秘谍大头目专程从缙山出发,赶去了金莲川方向,一来督促探查,二来也整肃人心,鼓励士气。但要说到吕枢的下落,他再怎么神通广大,拿广袤草原有什么办法?去了金莲川,也不过只能坐镇而已。

    反倒是郭宁听说了这情形,前几日专门给徐瑨去信,告诉他不必强求结果,但一定要保证本方暗桩暗线的安全,更不要吝啬赏赐。

    有趣的是,当徐瑨不再强求以后,反而又有了条消息从草原深处递了出来。

    而消息的内容,便是郭宁现在所述了。

    其实莫说是仇会洛,郭宁自己也觉得草原上的局势变化若此,实在荒唐。

    这荒唐的局面,还得从大约一个月前说起。

    当时,别勒古台和也里牙思两个千户各自挂出赏格,寻找失踪的中原贵人。一时间引得草原上人心亢奋。

    其实那赏格固然丰厚,但草原上多的是牛马,本不该闹得这般喧腾。问题是,自从成吉思汗发动西征,草原各部无不穷困,所有人都知道,仅剩下来一些与中原贸易的好处,全都在几个强势的千户手里。

    偏偏这几个千户又万事不假外求,普通人想要阿附他们、吃点残羹冷炙,都没有机会。

    难得两个千户全都跳脚,旁人哪有不积极的?

    抓住这个机会,岂止得到牛羊?说不定整个部族都能翻身!

    当下无数人奔忙找寻,便似在草原上找寻自己的亲爹。

    最早发现线索的,是一个潦倒的蒙古老牧人昆布哈,和他因为断臂而无法再上战场的十夫长阿布尔。

第八百八十六章 踪迹(中)

    昆布哈领着十夫长阿布尔,越过盖里泊,向北一直追踪。

    他们先发现了大片的蹄印。许多都没有蹄铁的痕迹,显然便是昆布哈之前见到的那群塔塔儿人追踪者。

    蹄印在盐碱荒滩的表面清晰可辨,如果没有秋天的黄砂覆盖,这些印迹会一直留到第二年开春,几处湖泽涨水的时候。

    顺着蹄印侧骑奔行,比起先前大范围的搜索要方便许多了。阿布尔担心塔塔儿人凶悍不驯,派了两人回去,催促本方的百夫长派人增援,随即和昆布哈等人继续追赶。

    两三天以后,蹄印忽然大乱,还出现了好些箭矢射落的痕迹。看模样,从旁边某条岔路里,忽然杀出了骑队横截,而且后来之人毫不犹豫地发起了进攻,大肆射杀、砍杀塔塔儿人。

    “有尸体,至少二十具……后头还有!”昆布哈大声嚷着,往一道荆棘后头奔去。

    阿布尔紧追几步,跨过荆棘,便看到了数日前激烈战斗的所在。半干涸的盐卤里,密集的蹄印到处都是,褐色的血块大滩大滩的凝结起来,盐卤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好些尸体。

    深秋的时候天气开始凉爽,虽然白天阳光还猛烈,但遍地盐卤又抵消了阳光导致腐烂的影响,所以尸体上除了薄薄一层灰,别无变化,连伤口都能分辨清楚。

    有的被弓矢射杀,有的被利刃斩下头颅,有的被战马踩踏而死,也有的受伤倒地以后被补刀斩断头颈。

    “死的全都是塔塔儿人,他们没有披甲,也没有像样的武器,就像是兔子被狼杀死了,根本不是后来者的对手。”

    昆布哈往两侧翻找一阵,从一处死人的伤口里拽出了深深嵌入的箭矢:“后来的人装备精良,用的是上好的铁箭,战后还懒得收回箭簇!他们是谁?”

    或许是黄金家族的部下,又或许,是草原深处某位千户偷偷豢养的精骑?

    阿布尔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寒意逼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娘的,这汉儿究竟什么尊贵角色?怎么找他们的人来得这么快,下手还这么狠?”

    他抬眼向远处仔细探看,只可惜目光所及之处,或者是白茫茫一片的石滩盐卤,或者是起伏的荒山陡崖。..

    “五十匹马,一千头羊……值得么?”他喃喃地道。

    “十夫长,这群人比我们快一天的路程,还追么?”昆布哈从前头走回来,有些惊恐地问道。

    终究他们几个,都不是那种杀人如麻的蒙古战士。

    阿布尔曾经是,可断了一条胳膊以后,被当作废人蔑视了几年,消磨了他的心气。一次只需要付出点辛苦的搜索,眼看着扯上了厮杀,使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可是……

    阿布尔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他娘的,我们太穷了啊……”

    自成吉思汗西征以后,这个千户的精壮被大量抽调,剩下来的,都是被外人看不起的老弱。往年跟随大汗掳掠来得物资早就消耗一空,他们连自己的牧场都快要保持不住了,隔三差五就会遭人明偷暗抢。今年以来,千户里头几個小孩子想喝新鲜的羊奶,可羊崽子都不够分了。

    这样下去,顶多再过一两年,整个千户就没有了!所有人都要去给其它千户的贵人做孛斡勒也就是奴隶了!

    找到那个失踪的汉儿贵人,将他献给别勒古台或者也里牙思这样有力的千户那颜,几乎是阿布尔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拯救自己部落的办法。

    阿布尔抽出自己腰间的皮袋,仰脖子把最后一点劣酒喝了:“追上去看看,你不是说,那两个汉儿要去乌沙堡么?我们就到乌沙堡去!说不定有点什么收获呢!”

    “可是……”

    “路上小心些,拿出围猎时的精神来……这会儿草原上乱的很,咱们只要远远跟着,但凡揪住一点线索,日后交给哪一位千户那颜,便有功劳!”

    身旁诸人听说可以远远跟着,无不放松一些,都道:“我们听十夫长的。”

    当下一行人继续往北。

    为了避免和后来那队凶神恶煞的骑队撞上,他们沿途不敢策马狂奔,大多数时候,都牵着马在盐滩步行,只有确认前头留下的蹄印完全干涸,双方距离被甩开的情况下,才策马追赶一阵。

    两天过后,他们越过荒滩,越过起伏的丘陵,越过错落的草甸,渐渐深入草原。他们接近了当年大金极盛时,在草原上控制的最北点乌沙堡。

    盐池早就被甩在后头了,盖里泊的水汽也感觉不到,空气里开始出现粗砺的味道。这里是苍莽的草原,没有道路,没有房舍,没有人类对自然的改造痕迹。

    这便是蒙古人尚未崛起的时候,真正活跃的环境。再往北,还有可怕的沙漠和荒原,在那里生活的漠北部落,就连蒙古人通常都不将之当作同族了。

    草原民族和草原的关系,就像是草原上的狼或羊,他们是草原的一部分,而从不想着改造草原。所以很多蒙古那颜到了中原以后,会提出要把中原的城池都摧毁,把汉儿都杀光,把田地变成荒漠,用来放牧牛羊。

    可是阿布尔和昆布哈来到了这里,却没生出什么舒坦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南下中原,感受过中原的繁华富丽,然后又回到草原,感受到了远离中原产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阿布尔一边拨马走着,一边走神。

    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徒仗勇力的凶悍之人,一直觉得自家的百夫长纳敏夫想得太多,不像是干脆果断的蒙古豪杰。但后来他断了胳膊,不再能提刀厮杀了,就被所有人抛下,环境的急剧变化使他成了一个酒鬼,也使他想了很多从前不会想的东西。

    便如此刻,他忽然发现,比起熟悉的草原,好像那些有官道,有村落,有运河,有酒楼和茶馆,有川流不息农人的地方,会让人更快活些,也能让人过得更好。

    其实绝大多数草原上的人,如果认真去想,都会得出这样的结果。

    非要找些优点出来的话,在阿布尔眼里,草原上的风光倒是不错。可是,人得过日子,得活着才行。风光再美,成年累月的放牧何等辛苦,隔三差五的黑灾白灾又是多么可怕?

    如果蒙古人都觉得草原是最美好的家园,那本该满足于世世代代在草原的生活,又何必到处厮杀掳掠呢?一边要享用文明世界的产出,一边又竭力鄙视文明,试图把文明摧毁,代之以野蛮,那完全是一种扭曲的心态吧。

    既然如此,所有人在草原上坚持着,过着越来越穷困的日子究竟是在图什么?

    或者,成吉思汗这样天授才能的人明白这一切,却竭力宣扬草原民族的高贵,其实就是为了保持所有人的野蛮,让所有人始终都是黄金家族驱使下的野兽?

    阿布尔想着想着,忽听昆布哈在旁连声叫喊:“十夫长,快躲起来!”

    “什么?”

    阿布尔愣了愣,他同时听到,起伏土岗洼地的另一头许多人大步奔跑的声音。

    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人来?那支杀人追踪的骑队还在前头,被追踪的目标,那两个汉儿贵人应该已经到了乌沙堡……我们明明很小心的!

    阿布尔来不及拨马隐藏,索性翻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狞笑着看向脚步响起的方向。

    下个瞬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群叫花子般的人群,人人衣衫褴褛,神色枯槁,个个身形瘦弱,脚步踉跄,似乎一阵强风过来就能吹倒了他们。但他们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狂奔,有人双脚鲜血淋漓,却依然在跑,有人跑着跑着跌倒在地,然后手脚并用起身,继续前进。

    “这些是什么人?”

    阿布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随即反应了过来:“这些是草原深处的汉儿奴隶!”

第八百八十七章 踪迹(下)

    “咱们哪里还有汉儿奴隶……”

    昆布哈紧跟着反问了一句,随即也想到了:“便是鸡儿年大军刚南下时,从昌桓抚三州抢掠的那批!”

    蒙古历法的鸡儿年,便是大金的大安三年。这一年里,成吉思汗率部南下,正式展开了对金国的攻袭,而攻袭的第一个目标,便是作为北疆界壕防线最外沿的昌、桓、抚三州。

    当时这三州,不仅是大金经营数十年的军事支撑点,也是防线上最重要的畜牧业、手工业中心,是马匹和军械的产出所在。成吉思汗以跑马倒土登城之法,急速夺取这三州以后,不止夺取了金国多年积累的马匹和军械,也将此地的工匠掳掠一空。

    这些工匠的总数约在五千人,算上家属,人数超过两万。

    得到了这批工匠以后,蒙古军弥补了武器甲胄的生产维修方面最后的短板,就此以所向无敌的姿态攻入中原。而这些工匠也大都得到了成吉思汗的优待,被带到草原上后,大致被视为“哈剌除”也就是平民而非奴隶。

    有些人一度分到了蒙古包、牛羊,还得到允许,可以娶妻生子。要论待遇,恐怕较之在大金边塞还强些。以这些人为核心,后头不断填充入历年掳掠的汉人奴隶,最多的时候,草原上至少有十几万的汉人在为蒙古那颜们服务。

    但这情形,在蒙古军战事受挫,转向西征以后,彻底改变了。

    一方面,汉儿工匠中手艺较精湛的青壮劳力,大都被勒令随军行动;另一方面,留下的老弱或者没什么手艺的普通人,本就被视为奴隶,就算有些地位稍高些,在草原上生活资源急剧匮乏的情况下,也很快就没法维持平民的地位。

    这也没什么办法,盘子里的肉少了那许多,普通蒙古千户部落都已经分出三六九等了,谁还管得了汉儿?

    许多蒙古人跟随成吉思汗攻入中原以后,由于并未打算长期占领,所以大量屠杀军队所经之地的汉人,掳掠随军的十不存一,都充作最卑贱的孛斡勒。

    回到草原以后,被汉儿打败的耻辱在蒙古人心中引发了可怕戾气。他们把这股戾气发泄在身在草原的汉儿身上,向汉儿们施加了十倍的凶残暴虐,仿佛这就是对中原汉家政权的报复。

    阿布尔粗略估算,最少有三四万人在这两年里被杀死或者遭到虐待冻饿而死。

    所以前两年大周开始恢复北疆防线的时候,归属漠南山后各部落的大批汉儿奴隶就不顾一切地南下逃亡,甚至有人携家带口翻越上百里荒无人烟的深山,只求回到汉家的地盘。

    此举一开始并没有引起蒙古人的注意,毕竟当时草原上人心惶惶,整个千户的蒙古人南下投靠大周的,都不止三个五个了,谁会在意那些卑贱的汉人奴隶。

    但很快蒙古人就发现,少了勤劳的汉儿,便是放牧牛羊也办的不够顺遂。草原南缘各千户的汉儿大都逃散,只能徒呼奈何,而草原深处各部则把汉人看得牢了,用刀子和鞭子驱赶他们如牛马,用连续不断的威吓和侮辱,逼迫他们奔走劳碌。

    现在看来,这些牛马开始逃跑了,还是这么大规模的逃亡?

    他们能逃到哪里去?这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荒废许久的乌沙堡啊?

    阿布尔和同伴们拨马离开荒废的土路,隔着稍远些眺望。

    很快,他就看到了后头紧追而来的一队蒙古骑兵。

    这队人应该出自北面某处荒僻所在的千户部落,看打扮,是千户里头的那可儿。人数不多,二三十骑。

    在他们的骑射功夫之前,汉儿奴隶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落在人群最后的汉儿,被蒙古人像打猎一般的追逐着,逐一遭弓箭射倒。

    因为缺乏铁料的关系,这两年里,许多蒙古部落又恢复了骨箭和铁箭并用的习惯。骨箭射中,便贯入躯体,而较重的铁箭则在目标的身上破开血洞,乃至击碎骨头。

    中箭的汉儿大声惨叫着,在地上滚动,随即被骑士们赶上来,挥动刀枪砍杀戳刺。

    有人在攀援沟壑时摔断了腿,被堵在沟里连连捅刺。有人挨了一记刀砍没死,蒙古人就招呼后头年轻的同伴上来,有样学样地劈砍。

    这几年草原上鲜少组织大规模的围猎,许多厮杀手段都快被少年人忘记了,眼前这磨练技巧的机会,蒙古人们不愿轻易放过。

    掉队的汉儿陆续被杀死,前头百余人还在逃亡。蒙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催吗继续追逐。

    看着那群汉儿狼狈的模样,昆布哈摇头道:“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活着不好么?偏要这么寻死,究竟是何苦呢?莫非汉儿都是傻的?”

    叹了两声,他却发现身旁的阿布尔脸色沉凝,好像并不赞同自己的话。

    “就只想活命的汉儿,我曾经见过的。可是……”

    阿布尔的话只说了半截。

    他忽然想到,自己不止见过,还曾经有过汉儿部下的。当年纳敏夫做百户的时候,部落里就有个汉儿叫钱不花的。钱不花很老实,也很忠诚,跟着阿布尔到处厮杀作战,然后像个毫无价值的蚂蚁一样战死了。

    钱不花打仗的时候,很是努力,但他越是努力,阿布尔越是看不起他。他觉得钱不花懦弱无能,胆小如鼠,所以才会先跟着党项人,再跟着蒙古人,怎都不敢反抗。

    而眼前这些汉儿再怎么懦弱,至少在屠刀挥舞时敢于奔走,敢于为自己的性命争取一下,宁愿死在争取的道路上……这已经比那种纯粹的奴隶要高出一筹了。

    况且,说不定争取过后,就有些好的结果呢。

    中原的大周皇帝郭宁,听说早前就是在蒙古铁蹄下奔走逃亡的蝼蚁,他不是争取着争取着,带着亿万汉儿翻身了么?反倒是蒙古人窝在草原,过了好几年苦日子啦!

    想到这里,阿布尔猛地摇了摇头。

    自从断臂受伤以后,许是喝酒喝多了,他很容易走神胡思乱想。眼下这情形,和追踪那两个汉儿贵人有什么关系?赶紧绕过此地,继续追逐蹄印才是正经!

    阿布尔刚这么提醒自己,昆布哈嘟囔了一句:“哪里着火了?怎么有烟气?”

    话音未落,附近几处起伏的沟壑里,忽然飞起了几个巨大的草球。

    那草球是用荆棘枝条为骨,辅以枯草捆扎而成,每一个都大有两人合抱。草球被扔起的时候已经点燃,还在空中时,就火舌飞舞,烧成了一个个红彤彤的大火球!

    火球腾起的位置,恰好就在蒙古骑兵们前后左右。

    它们坠地以后,或者弹起翻滚,或者四散碎裂成着火的小块,烟火声势愈发骇人。

    蒙古骑兵骑乘的马匹,显然都很害怕火苗。它们不是久经训练的军马,而是部落里寻常的货色。火球所到之处,无不惊骇,它们希律律地鸣叫着,疯狂地蹬踏跳跃。马背上好几名蒙古人被猛地甩下来,勉强没有落马的,也只顾得抱着马脖子连声呼喝。

    掷出草球的沟壑里,吕枢眯眼看着外头,哈哈笑道:“阿多的办法就是多!”

    在他身旁,阿多摸了摸脑袋:“这都是老法子,书上记着呢!在伏击那一章,第五页,战例有四条,是要背的!”

    另一处沟壑里,卢五四已经拔刀在手,嗖地窜了出去。

第八百八十八章 百工(上)

    卢五四有杀人的胆量和狠劲,但在武艺上头,其实没什么可吹嘘的特长。这位防御判官日常的经历大都用在生意和一些阴损手段,惯于行走在暗影里了,一旦正面对着蒙古骑兵的冲击,多半活不过几个呼吸。

    哪怕面对的蒙古人,是蒙古军中较弱势千户的部属,砍杀这么个手持短刀的常人,也没什么难处。

    除非有上百个武艺如卢五四一般,而且悍不畏死的人蜂拥而出,趁着战马慌乱之际把骑兵四面围拢,断绝他们的速度优势。接下去,还得这些人以命换命地挥刀乱斩,才有胜利的可能。

    卢五四身边有那么多同伴么?

    同伴真不少。

    不过卢五四估摸着,他们怎么应对,得看胆量如何,有没有厮杀搏命的决心。

    卢五四前几日里,才赶到乌沙堡,总算找到了奔逃如野兔的吕枢和阿多两个。当时一齐来到的,还有也里牙思的心腹骑兵若干。这些骑兵见到吕枢和阿多以后,立即提出连夜带他们南下,趁着草原纷乱脱身。

    站在维护两人安全的角度,这是最好的建议。卢五四第一个认同。

    站在也里牙思的立场上,只消吕枢一走,草原乱局就没了由头,那群塔塔儿人的身份背景也没人追究,大周皇帝再怎么恼怒,发兵冲着别勒古台杀几个回合也就罢了,大家照旧过原来的日子。

    但吕枢偏说晚几天走。因为他去往乌沙堡的路上,撞上几个瘦骨嶙峋的奴隶在附近捡拾野果。一问方知,这些人都是被看押在北面草甸的汉儿奴隶。

    这几名汉儿奴隶大都出于匠户。因为这两年草原上既无铁料,也无布料,所以压根没有手工活儿可做,如今都被当作部落里最低等的孛斡勒,负责搜刮野果野菜,稍不如意,便遭蒙古人或杀或打。

    吕枢再问几句,发现他们早年还曾在金国东北招讨司昌州治下,说不定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

    古语云,苟富贵莫相忘;何况身在天边,遭逢漂泊苦命之人?

    吕枢当下提出,既然抓捕他的塔塔儿人尽数被杀绝了,草原上其实没什么对头,靠着也里牙思的亲信骑兵们扈从,返程更是安全。既如此,不妨稍等几日,将这几名逃亡奴隶连带着家眷一起带走。

    卢五四觉得,带两个累赘也是带,五个十个也不难。况且吕枢此行,是为了收拾郭、吕两家长辈的坟塚,确保自身安全以后,随手救几个人,便算行善积福。

    他当即同意了吕枢的提议。

    孰料吕枢提出带人回归中原的建议以后,消息在周边各部的汉人奴隶里头传得极快。

    汉人奴隶被当作牲口虐待了许久,本来已经麻木了。有些人根本就成了行尸走肉,完全丧失了盼头,还活在世上,无非是下不了决心去死。但也有人还想着家乡,想着亲人,想着能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后一批人忽然听说乌沙堡废墟那里有人愿意聚拢他们,带他们脱离苦海,几乎狂热地亢奋起来。短短两三天里,从周边各处草甸、河谷奔往乌沙堡集合的,足足有上百人。

    天晓得这地旷人稀的所在,怎就聚集了这么多奴隶,又是天晓得他们怎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两三日里,有人带着脚踝上勒着的牛筋绳索,不眠不休地狂奔数十里,以至于牛筋把他双脚磨得皮开肉绽。也有人在路上油尽灯枯,奔到乌沙堡,把身边孩童少年托付了,立刻就死。

    到了这个局面,已经由不得吕枢和卢五四想要抓紧脱身了。

    他们收拢汉儿奴隶的消息既然传了出去,奉别勒古台的命令,要抓住他的蒙古人很快就会赶到。就算不至于刀枪加颈,必定也会横生许多麻烦;而也里牙思的部下们,又势必不能与黄金家族的千户那颜对抗。

    既如此,唯一的办法就是多聚拢些人,趁着草原上乱哄哄的局面抱团回去!

    想要回乡,就得够胆。眼前这点零散蒙古追兵,正是练胆的对象,更是从奴隶当中拣选可用之人的必要手段!

    刀光闪动,卢五四奋力劈砍。在他眼前,蒙古追兵的脸上都露出狞笑。他看到追兵后头,几个明显才十四五岁的蒙古少年,也挥着铁刀或重棍,脸上露出笑容。

    在他们眼里,追杀奴隶便如追捕草原上的小兽一样轻而易举,绝不可能出什么岔子。就算马匹被着火的草球惊吓了,到最后不还得用刀枪决胜负吗?

    说到厮杀,蒙古勇士怕过谁?

    有个蒙古人落马时正对着卢五四,他单手撑地滚了两滚,立即起身抽刀相向。

    然而就在他站稳的瞬间,“砰”地一声闷响,这蒙古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卢五四正挺刀前冲,只觉脸上一热,被暖烘烘的液体溅了一脸,眼都睁不开了。

    他右手连舞刀花遮蔽身形,用左手袖子抹了抹脸,睁眼看时,只见那蒙古人的脑袋便似一个不小心脱手坠地的西瓜一样四分五裂,红的白的瓜瓤流了一地。旁边还有块沾满了血液脑浆的石头。

    投出石头的,是先前奔逃的人群里,一条骨瘦如柴的汉子。也不知他在草原上过得什么日子,满头胡须乱发都结了绺子,散发出一股股恶臭。

    见卢五四侧身回望,这汉子咧嘴笑了笑,一瘸一拐地向前猛扑。

    另一个蒙古人被飞石吓了一跳,反应稍稍慢了点,被瘦削汉子奋力扑倒。两个人在地上接连翻滚。

    那蒙古人厮杀打斗的经验,自然胜过汉儿匠人百倍,他身形粗壮,恐怕力气也要大上许多。他很快就扳住了瘦削汉子的后背,另一手环绕到身前,意图持刀回刺,割了对手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吕枢箭步上来,一脚踢飞了蒙古人手里的刀,随即挺刀乱刺。三五下刺过,鲜血如泉涌,那蒙古人哀嚎了两声,被瘦削汉子用力推翻了。

    稍后方的蒙古骑兵惊怒交加,有几人已经制住了战马,当下怒吼着催马向前。

    孰料眼前忽然一暗,好几张巨大的渔网被人奋力掷出,足足覆盖了方圆数丈,兜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蒙古人虽是游牧民族,惯常也有打渔的习俗。但他们所用的渔网多半是马尾网或羊毛网,这种动物纤维很容易吸水和被腐蚀,所以既不牢固,也不耐用。

    这几年来,汉儿奴隶们在草原上忍饥挨饿,倒是多有自家用树皮、芒草编结渔网,抓鱼果腹的,所以会编织渔网的人很多。

    先期投奔乌沙堡的奴隶们,普遍都有手艺。短短数日里,他们便利用乌沙堡废墟周边的荒草荆棘,紧急制作了引火草球,另外还搓制了多张大网。这会儿大网铺天盖地而下,蒙古人持刀连连劈砍,但渔网经纬纵横缠裹,砍开一根两根压根没用,顿时连人带马都被缠住了。

    有几人格外倒霉,被渔网罩落的时候,竟然和着火的草球缠到了一处。渔网自然不耐高温,可渔网挣断前的片刻,那火烧火燎如何忍得?

    蒙古人厉声惨叫,而道路两旁先前飞出草球的地坑里,数十条人影全都扑了出来!

    嘶喊声,呼喝声,马蹄声,脚步踏地声,木棍敲碎骨骼的脆响,刀刃撕裂血管的闷声,血液喷溅的嘶嘶声同时爆发,汇成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响。

    后方蒙古骑兵赶到的时候,更有好几名汉儿奴隶如癫似狂,合身扑上战马,用手揪着蒙古骑兵的躯体,想把他们拽下来,甚至用口撕咬,恨不得吞咽他们的血肉。

    自古以来的战场上,不怕死的人便先自赢了三分。当年蒙古军横扫中原,便是靠着数万茹毛饮血的蒙古人悍不畏死,宛如野兽。但蒙古人的掠夺、屠杀和虐待,造就了宛如地狱的生活,也造就了在草原上一大批不怕死的奴隶。

    这些奴隶们自从被掳掠到草原,每天都受欺凌,每天都冒着死亡的威胁,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他们每天活着就是受苦,每天都觉得,还不如早点死了算毬。

    但这样的奴隶一旦见到希望,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人重燃起生的希望,也有人燃起的,是报复和反噬的烈火。他们的不怕死,正如蒙古人的不怕死!

第八百八十九章 百工(中)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到了最激烈的状态。

    暴怒的蒙古追骑和狂躁的汉儿奴隶们纠缠在一处,不断有残肢断臂飞到半空,不断有人被刀剑扎穿或者被棍棒活活打死。毕毕剥剥的火球燃烧声响之下,双方发出骇人的叫喊声响,就在吕枢身旁此起彼伏。

    蒙古人的体力和厮杀身手,远在暴起发难的汉儿之上,临阵的反应也要快得多。有几名蒙古人被罩在一个兜网之下,结果其中一人不管不顾地撑起兜网,把松散的网眼撑大,另几人透过网眼,往外连着投掷骨朵和布鲁。

    这种短距离内投掷武器杀伤的本领,几乎和骑马射箭一样,都是蒙古人的本能。他们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只要打中了目标,立刻就是重伤。

    从四面围拢上来的汉儿奴隶猝不及防,接连倒下五六人。

    吕枢握着淌血的短刀环顾战局,只觉十分心疼。

    这些和他一起伏击的汉儿们,便是前几日里陆续投奔的奴隶里,挑选出的胆大之人。他们没什么武艺可言,只是凭着胆色和复仇的冲头,被挑选出来参加战斗。过去几日里,这些人尽力完成了基本的军事训练,还发挥工匠的特长,制造了好些可供临时使用的武器。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可用之人,以后至少可以成为随军的工匠,可惜今天接连死了许多。

    就在吕枢身边,忽地发出闷哼。

    原来有一柄沉重的手斧向吕枢旋转飞来,吕枢却没注意。先前倒地的瘦削汉子慌忙拧腰挺身,探手去阻,结果斧刃挥过他的右掌,斜斜往侧面坠下,距离吕枢不过数寸。

    瘦削汉子的掌上鲜血迸射,几根手指登时飞出,痛得再度躺倒。

    这瘦削汉子是汉儿奴隶们当中颇有威望之人,他这一倒,旁人误以为他身死,全都骇然。

    好在吕枢见识过战场许多次了,深知越是怯弱,死得越快。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声吼道:“发什么愣,给我杀!”

    趁着几件投掷兵器飞过的间隙,他带着身边四五人合身猛撞,将渔网里一匹疯狂挣扎的战马推倒。

    战马悲鸣着侧翻,把渔网里的蒙古人全都带翻在地,顿时顾不上投掷。

    一名蒙古人小腿被马匹压住,当场就断了。他痛呼一声,下意识地躬身下去,试图拔出小腿。而吕枢不管不顾地猱身上前,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压得后仰。

    这一仰,不止小腿,连大腿都扭曲成可怕的角度了。蒙古人厉声惨叫,竭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吕枢。

    吕枢侧身滚开避让,后头阿多一脚踏在马身上,借力高高跃起,下落的时候,掌中尺许短刀深深***了蒙古人的面门,锋刃从鼻梁一直往下,贯穿口腔,带着肉渣血沫透出下颚。

    那蒙古人脸上带着短刀半弯的刀柄,便似一头刚生出单角的驼鹿,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了古怪的笑容。他猛挣了几下,不动了。

    阿多蹲下身,待要拔刀,突然迎面又飞来黑影。他本能地一缩头,噗地一声,一支箭矢扎进了发髻。他不及拔箭,就地滚翻两圈。吕枢恰好藉着战马和人的尸体为掩护,探臂抓住他的后脖颈用力拉扯,将他拖到后头。

    抬头看时,是落在最后的两名蒙古骑兵没有受到火球和渔网的影响,这会儿两骑催马上来,张弓搭箭四处乱射。

    眨眼工夫,蒙古追兵二十余骑去了大半。尚在马上进退自如的,就只剩这两名骑兵了。

    但他们也真是凶猛,全不考虑逃跑,还在按着惯性向前冲锋。

    或许这便是草原上统治者的骄傲,又或许他们觉得,奴隶们的手段已经全用出来了,一旦交手持续,凭着蒙古人以一当百的骑射本领足以赢得胜利。

    当下两人抓着角弓,策骑搭箭乱射。

    汉儿奴隶们有人反应快些,从身后取出简易的木制盾牌,还有人只来得及举手挡箭。这哪里挡得住?空气中飕飕乱响,汉儿们连连被射倒在地。

    眼瞅着真要被这两名弓骑兵扭转战局,卢五四忽地大喊了一声:“拉!”

    紧随他的喊声,一道皮索挟裹灰土从地面抬起,恰到好处地拦在了奔行的骑兵身前。

    皮索是用切割成条的牛皮和牛筋反复编结而成的,或粗或细,一看就粗陋异常,但却牢固到足够拦阻战马。

    两匹战马前腿被拌,猛然跪地栽倒。巨大的冲力传导到皮索两端,一直蹲伏在两侧深坑里的几条汉子手舞足蹈地飞起又坠地。看他们的模样,恐怕少不了虎口崩裂,臂骨折断。

    但骑在马上的蒙古人也从前面飞了出去。

    他们刚坠落地面,就被四处冲上来的汉儿围拢,像是被激流冲刷的砂土堆一样,转眼就躺了尸。

    战场上密集的呼喝和惨叫忽然停止,除了呼呼的风声,没有人再发出大喊。就算是身受重伤的人,也勉强止住哀鸣,稍稍转头环顾四周。

    有人颤声道:“我们把蒙古老爷杀了……”

    不知哪里有人嗬嗬作响,是被血腥气熏得呕吐。

    吕枢大声喊道:“你们看,只要够胆,就能赢!就算刀枪弓矢不够,只凭着草球、渔网和绳索,咱们也能赢!”

    他喊过之后,却没人应和。

    这些人是工匠,更是被蒙古人压制许久的奴隶。明明这一场已经赢了,先前拼杀的血勇褪去,许多人心底里的畏惧又泛了上来,从战士重新变成了木匠、皮匠、铁匠、裁缝或是其他什么卑贱的匠人。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可是……他们都是蒙古老爷啊,我们怎么就能把蒙古老爷杀了?”

    “屁的蒙古老爷!”

    吕枢猛啐了口唾沫,又喊:“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聚拢起来,回中原去,谁敢拦路,就杀了!眼下才杀这几个,算得什么?中原的大周朝有雄兵百万,都可以替你们撑腰!大周的精兵猛将早就杀得蒙古人胆寒,杀得他们血流成河!”

    大周多么厉害,吕枢这几天里翻来覆去吹嘘,已经说得自家口干舌燥。但就是这样的话反复说,就有反复的效果。尤其此刻,对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说来,好像格外能让人心里放松。

    终于有人厉声响应道:“蒙古老爷也无非是人,又不是杀不死……今天这般,很痛快!”

    说话的,便是那个探手替吕枢拦住飞斧的瘦削汉子。

    他用左手死死地按住右手四指的伤口,疼得脸上五官都扭曲了,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狞恶。

    一边说着,他一边摇摇晃晃地起来,在蒙古人的尸体间往来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一个蒙古十夫长虽然浑身是血,胸口隐约起伏,好像还没有咽气。

    瘦削汉子把受伤的右手夹在腋下,左手取了块砖头大小的石块,猛地砸落。

    石块落下的瞬间,那十夫长猛地挺身。

    原来他的伤势并不重,本打算装死躲过一劫的。

    他是附近那蒙古千户里,专门负责管理奴隶的,手上最少有上百条人命。莫说汉儿了,就连蒙古本族的孛斡勒或者引者,见到他的身影都要瑟瑟发抖。哪怕男子被杀女人被辱,也不敢反抗。

    今日本该轻松愉快的追击逃奴,结果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他实在不敢相信。

    但石头落下,正中脑门,从剧痛到什么也不知道的瞬间,他不信也得信了。

    瘦削汉子手里的石头起落不停,“砰砰”地响声不停。

    直到那十夫长的脑袋变作了稀碎一片,像是奴隶们常吃的,用生鱼生虾碾碎混合成的鱼酱,瘦削汉子哑声道:“屁的蒙古老爷,来了就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便是替我一家老小报仇!”

    不知何时站到了战场外围的卢五四点了点头:“说得好!”

    他指了指远处某个方向,抬高嗓音:“灌木丛后头的,你们觉得怎么样?”

    阿布尔和昆布哈等人,趁着此前厮杀时候牵马往后急退。但这场厮杀结束得太快,这会儿他们方才避到一处灌木丛后头,还差几步才能越过土岗。

    忽听得卢五四的叫嚷,阿布尔和昆布哈面面相觑。

第八百九十章 百工(下)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难道他们是问,蒙古老爷来一个杀一个,这狠话怎么样?

    不怎么样!

    可是,不怎么样的局面就在眼前,一群杀红了眼的奴隶都瞪着呢,我们怎么回答?怎么应付?

    后头一个拔都儿嘶哑着嗓子叫道:“咱们快走!咱们马快,他们追不上的!”

    众人连连点头,阿布尔和昆布哈却压根不理会。

    那拔都儿又叫了两声,阿布尔不耐烦地喝道:“住嘴,走不了的。这群人不是一般的逃奴。”

    话音未落,身后便隐约传来了马蹄的轰鸣,还有蒙古人呼喝催马的嗓门。不用看,那便是众人前几日里一直在追踪的骑队了。

    一般的逃奴不可能拥有这种拼死搏杀的勇气,不可能掌握伏击的战法,不可能拿出火球、皮索、渔网之类粗劣却极有用处的装备,更不可能调度负责遮蔽战场的蒙古骑兵。

    这群逃奴能做到,就证明他们得到了希望和鼓励,有了手头的力量,有了主心骨。

    希望和鼓励从何而来?手头的力量谁给的?主心骨又是谁?

    阿布尔正在思忖,昆布哈在旁悻悻地道:“竟然是也里牙思的人……”

    “什么?”阿布尔扭头喝问。

    “慢慢包围我们的,是也里牙思的部下。那群人多是当年跟随木华黎万户的探马赤军。他们的口音我一听就能听出来。”

    “嘿……”阿布尔愕然。

    过了会儿,他整个人佝偻了下去,好像彻底泄了气:“前头这群汉儿奴隶居然还和也里牙思千户有关联……他们真不是一般的逃奴!他们是冲着汉儿贵人聚集起来的!”

    阿布尔是久经沙场,人生大起大落的战士,昆布哈是吃了几十年苦,历经风霜的牧人,两人都有点眼光,不是傻子。他们一路追踪那汉儿贵人到此,然后全程观看了这场伏击,看懂了,也就想明白了。

    原来他们跟踪的那群骑士并非在追杀汉儿贵人,而是在簇拥和掩护。

    原来他们跟踪的那群骑士便是也里牙思千户的部下,这位有力的千户那颜在过去两年里和中原汉儿大作生意,他和汉儿的关系比外人想象的更密切。

    原来也里牙思千户的人已经找到了失踪的汉儿贵人,却依然在外大肆宣扬赏格,分明是要撇清关系,掩盖什么……比如,那贵人的身份,一定比此前大家猜测的更加要紧!

    最后再想,那汉儿贵人多半也不是慌不择路逃到乌沙堡的,说不定他本来的目标就在乌沙堡,而他甚至有底气在乌沙堡招揽汉儿奴隶,和附近的蒙古部落动手厮杀!

    这,这,这……他娘的,这几年草原上乱哄哄的,什么都不对劲,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格外不对劲!

    辛苦数日下来,很可能到手的五十匹马、一千头羊又飞走了,这难免叫人沮丧。可这会儿的关键本来也不是赏格,先得保住自己的性命,赏格什么赶紧忘了吧!

    嗯……或许,可能,如果这时候做个选择,得到的好处会超过赏格呢?

    “躲在那里的人!出来!我在问你们话呢!”战场边缘先前喝问之人再度叫嚷。

    阿布尔看看昆布哈,不似素日里那般凶恶,欲言又止。

    昆布哈看看阿布尔,满脸谄媚,眼里带着恳求。

    过了会儿,两人一齐起身。

    对这些普通的蒙古战士而言,人生本来是很简单的,不用费什么心思去盘算。无非闲时放牧牛羊,忙时厮杀掳掠。但这阵子,许多蒙古人不得不开始动脑子,不得不开始考虑一些他们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

    闲时放牧牛羊,自然是祖传的手段,可这手段只能让人像牲畜一样的活着。忙时厮杀掳掠倒是很爽利,但随着中原的强权崛起,南下掳掠已经不可能,不少部落穷疯了,穷慌了,又恢复到早年的习惯,开始掳掠同在草原的部落。

    那么问题来了。

    究竟谁是敌人?究竟谁是仇人?

    想过日子,乃至想过好日子,究竟应该站在哪一头?

    按照大蒙古国的常理,阿布尔和昆布哈都是蒙古战士,看着一群逃奴设伏屠杀蒙古人,他们应该拔刀上去助战,把逃奴杀光才对。就算被逃奴包围,也该放手厮杀,不负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威名。

    可是大蒙古国建立至今,终究也不过十来年。虽然成吉思汗不断打乱族群,把原本的部落拆散,把不同的部落间隔安插,用千户制贯彻大汗的政令,可他本人离开草原以后,数百上千年的习俗再度发挥作用,很多地方都慢慢地回到更早时候那种各顾各的局面。

    何况还有太多蒙古人开了眼界,脑子不似本来那么简单?

    比如昆布哈就记得,乌沙堡附近这个千户,早年属于通天巫阔阔出,由很多晃豁塔歹人组成。阔阔出被成吉思汗授意杀死后,是蒙力克的另一个儿子扯儿必管着。

    成吉思汗曾受蒙力克的照顾,所以杀死阔阔出以后,对他的部属依然优待,所以划分了当年金国乌鲜乌鲁古群牧所的草甸给他们。

    但很多人都知道,成吉思汗事实上已经对蒙力克和晃豁塔歹人失去了信任;所以地位稍稍高些的蒙古人,从来都不理会他们,简直就当他们不存在,像是盖里泊北面有一块与世隔绝的地方。

    既如此,这些晃豁塔歹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们死,和我们没关系;他们被伏击,更和我们没关系!我们绝不会跳出去厮杀,还是想办法脱身为好!

    阿布尔和昆布哈都是这样想的。

    那么,现在既然不能脱身,有些选择也就不言而喻。

    阿布尔喊道:“蒙古人不全是敌人!我们是来……呃,呃,帮忙的!”

    昆布哈猛地抬头,嘴都张得大了,露出歪歪扭扭的牙齿。

    在战场边缘呼喊的,是个挺熟悉蒙语的汉儿,那倒也罢了。这会儿阿布尔喊回去,说的居然是汉儿言语,昆布哈全然听不懂!他天天喝酒,天天醉得像条死狗,倒没忘了这一手!

    这别别扭扭的汉儿言语,有几分像是原来昌州这边河北签军们的口音,还有几份像是辽东人的口音,不知这厮怎么学到的,混合在一处,有些滑稽。

    哪怕卢五四身上犹待厮杀血腥,听着也有些想笑。

    他控制住自己几乎要上瞥的嘴角,扬声再喊:“那就来,看你们能帮什么忙!若真有用,我们请喝酒!”

    他用的依然是蒙古语,于是昆布哈听懂了。

    他跟着阿布尔走出荆棘丛,低声问道:“咱们能帮什么忙?十夫长,你可不能乱讲啊……”

    “住嘴!”阿布尔道:“都想想,我们能帮上什么忙,想不出,说不定就要死了!”

    昆布哈慌了神:“十夫长,你没想好就说了?”

    “如果不说,方才就要出事了!”

    阿布尔往斜坡下走的时候,不小心踩了碎石。碎石哗啦啦成片滚动,便似阿布尔额头的冷汗哗啦啦地流淌。

    他暴躁地道:“快想!快想啊!”

    “可是……他娘的我们能想出什么来!”昆布哈大叫了一声。

    一行人不可能磨蹭多久,一会儿就到了卢五四跟前。而不远处属于也里牙思的数十骑兵正虎视眈眈,来到了坡地高处。

    阿布尔的冷汗流得越来越厉害,脸色都快惨白。他从没想过,曾经是沙场无畏之人的自己,某一天会变成这个样子。是烈酒腐蚀了他的精神,还是断臂摧毁了他的志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昆布哈忽然下定了决心:“这群人既然招揽汉儿奴隶,一定缺吃的吧?也缺马?缺武器?缺帐篷?奴隶们手头能有什么,他们一定什么都缺!十夫长,我可以带路,带他们去洗劫乌鲜乌鲁古群牧所!那里什么都有!

第八百九十一章 光环(上)

    这世上,鲜有始终凝聚如一的团体,更少见永远坚定不移的信念。哪怕史书上那些建立辉煌事业的明君贤臣们,如果真有人去仔细探究他们万丈光芒下的真实,会发现同样充斥着利益的争夺,充斥着排挤、倾轧、污蔑、暗算,充斥着让普通人难以忍受的污秽。

    只不过因为他们走在胜利的道路上,在外人看来,他们身上就凭空多了光环,这光环把他们的身影映照得烁烁生辉,无比高大,把他们的优点扩张到极处。

    就像是也克蒙古兀鲁思冲出草原的那段时间里,蒙古人的勇猛和坚韧,好像不是人类所能拥有,更不消说他们团结,他们忠诚,数以万计的蒙古汉子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武力浪潮,让一切敢于面对他们的敌人惊恐万分。

    那么,如果一个团体走在通向衰败的道路上呢?

    或者说,未必走向衰败,可能只是通往胜利过程中一点小小的徘徊盘亘呢?

    换做一个中原王朝,比如郭宁所建立的大周,会有很多种办法去应对这局面,有很多东西可以用来安定人心,抚平暂时的低谷。

    可以用仁义道德,用汉儿们衣冠华夏的尊严,用正统朝廷的威势,用***厚禄,用封妻荫子……能拿出来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所以只要朝廷中枢不乱,就能维持着光环不散,就总有机会扳过下滑的趋势,一点点缓过来。

    但草原民族做不到这些。

    蒙古人的崛起,几乎完全出于成吉思汗个人的努力,而成吉思汗放在前后千载来看,都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的杰出人物。如果机会合适,他或许能带着蒙古骑兵们用铁蹄踏遍整片大陆,毁灭无数文明,用屠杀建立起亘古未有的大帝国。

    但成吉思汗崛起的时间太短了,除了战争胜利以外,他没有其他东西能用来维持光环。

    他给蒙古人营造的底蕴还远远不足,还没来得及把很多东西灌输到每一个蒙古人心里,形成不可动摇的铁律。蒙古人没有文字,各部的语言也很驳杂,“蒙古人”这个名字本身,都还没有真正的深入人心,千百年来彼此仇杀积累的隔阂和仇恨,反倒很容易沉渣泛起。

    于是,当草原上的普通人难以判断未来通向失败还是什么,大蒙古国的光环开始迅速黯淡了。

    失去光环照耀以后,带着腐朽气味的风依旧在草原上吹,吹过层层叠叠的荒草和枯骨,吹过起起伏伏的人心。风过处,越来越明显的裂痕和松动,已经没办法控制。

    最初,没有人在意这些。这不过是一场私下的交易,那不过是一次难免的报复,还有些近在咫尺,不拿白不拿的好处……但很快,裂痕和松动影响了每个人。

    负责留守草原的黄金家族倒是想要避免这种局面。可他们没有成吉思汗的威望和手段,更没有成吉思汗的果断,甚至他们为了利益的争夺,本身就引发了裂痕和松动。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草原上的人不再有忠诚,甚至也不在有同伴和战友的认同。到了特定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背叛,而且都可以给自己找出各种各样背叛的理由。

    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昆布哈一嚷,卢五四立即提起了兴趣:“你们跟我来!”

    一行人折返到吕枢面前时,汉儿奴隶们在阿多的带领下收拾战场。

    晃豁塔歹人的骑兵没有死绝,有几个受了轻重伤势的,很快被带到吕枢面前。在他们愤怒的吼声里,昆布哈低下头,用树枝在砂砾地面上画了简单的图形:

    “这便是乌鲜乌鲁古群牧所的位置,当年女真人在这里设了一个军寨,后来成吉思汗扫平漠南,在这个军寨附近安置了一批人手圈养牛羊,另外,军寨里还存了不少武器装备,以应对特殊情况。负责看守这一片的是晃豁塔歹人……就是放在追逐你们的人。”

    昆布哈一边说,一边划出图案示意。

    吕枢等人围拢在他四周看着。

    过了会儿,吕枢点头:“路确实是这么走。我幼年时,曾跟着父亲走过一趟。如今虽然记不得细节,却知道大致沿着河,越过东面阴山余脉,这路线再往北,都是连绵沙漠,倒也不怕迷路……”

    在场众人里头,只有他在乌沙堡长大,熟悉周边环境。他既这么说,别人都点了点头。

    昆布哈倒有点担心,怕这些汉儿熟悉道路,便用不到他。

    他连忙道:“往东去不只有沙漠山岭,还有密林,在林子里万一迷路,也很麻烦。”

    当年大金国各处群牧所的选址,自然有其道理。纵在草原深处,多半周边有山林河流为阻断。

    吕枢向他笑了笑,又问:“乌鲜乌鲁古群牧所的那个寨子,我记得方圆不到五十步,真有许多人驻在那里放牧牛羊么?牛羊有多少?存放的物资有多少?驻扎的人手什么来路?有多少?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去过,还是听说过?什么时候知道的,现在会不会有变化?”

    吕枢日常跟着大周的文武官员走动,虽不刻意长进,日常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这会儿连珠发问,一句快过一句,绝不留出仔细盘算的时间。

    昆布哈一一作答,将自家数年前在各地放牧的经历,经过群牧所的所见所闻,全都和盘托出。

    晃豁塔歹人的伤员里,有人算是千户那颜的亲信。方才厮杀时候,他被刀剑划开了腹部,肠子都快流出来了,伤口里的血腥味和臭味像是喷出来那样,冲人鼻子。

    听得昆布哈一言一语,渐渐涉及本千户多年来小心翼翼藏起的家底,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他提声怒骂,嗓门还很大。一时间,把昆布哈的话声都压了过去。

    这样的吼叫就在几天前,还能让奴隶们浑身战栗,放在两三年前,甚至能让中原和河北的亿万汉儿都惊恐逃窜。但现在,这样的吼叫声只能让人觉得心烦。

    卢五四原本盯着昆布哈比划出的图形看。被打扰以后,他皱了皱眉,直起了腰。

    环顾四周片刻,他挑出来一个黄脸少年。

    “你,过来,宰了他。”

    “啊?”

    少年吓了一跳。

    他的家族世代以织补为生,从没经过战斗。做了蒙古人的奴隶以后,杀过羊,杀过牛,可从没杀过人。方才身在战场,光是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景,已经一阵阵的恶心。眼前这蒙古伤员面目狰狞,肚子上又有鲜血淋漓的巨大伤口,他凑近了都觉得害怕。

    怎么就要我上去杀人了?是因为我刚才厮杀时不够勇敢么?

    他迟疑着没有立刻动手。

    “卢判官已经下了令,还不快点!”被砍断左手四指的瘦削汉子大步过来,踢了他一脚,骂道:“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不留没用的人!”

    少年被踢的踉跄几步,竟然跪在了那个重伤的蒙古人跟前。

    蒙古人还在怒骂着,因为距离近了,在少年的眼中,蒙古人特有的圆面庞变得很大,厚重的眼睑下面,那种凶恶的眼神变得很鲜明。

    这眼神,就像蒙古老爷数年前攻破大金国的城池,尽情屠杀掳掠时一样,就像这些蒙古老爷平时鞭打折磨奴隶,还有侮辱妇女时一样。想到这些,少年就想到自己死去的许多亲人。

    想到那些战死的人,饿死的人,被活活打死的人,还有不堪忍受而自杀的人,他心里觉得很难受。

    少年本以为,蒙古人生来就是征服者和统治者,也克蒙古兀鲁思会永远存在。蒙古老爷们会永远用这种表情面对奴隶们,自己就得永远承受着,永远难受下去。

    但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蒙古人也是会输的,这两年草原上的局面,奴隶们也看在眼里,许多人都感觉到,蒙古人已经不比当年了,没了那股子心气和劲头。

    那么,我心里的难受也会过去的。

    说不定现在就会过去,只要我忍一忍血腥气味,来一手狠的。

    他拿起战斗开始前发放的短刀,压住了蒙古人的喉咙。

    短刀非常粗劣,其实不是正经打造的刀具,而是一片散落在草原的直刀碎片打磨以后,镶嵌在粗木棍里。虽然奴隶们都有工匠手艺,短时间内要做的东西太多,这上头不能太挑剔了。

    少年把短刀慢压下去。

    刀刃不够锋利,时不时要来回拖动,锯一下。随着投诸其上的力量不断增加,慢慢地割破皮肤,又切断喉管和肌肉。

    蒙古人疯狂地挣扎,用手去撕扯少年的脸,撕出一道道深刻的血痕。因为挣扎得过于猛烈,他肚子的伤口完全破开了,花花绿绿的肠子一股股地冒出来,淌到少年的脚边。

    下定决心的少年仿佛全不在意,也不停止动作。

    他先把颈骨附近的皮肉都割开,然后慢慢地把刀锋嵌进骨节之间的缝隙,把骨节撬开,切断骨节内部黏连的经络。最后把整个脑袋砍了下来。看書菈

    断了四指的汉子满意地笑了起来。

    卢五四也夸赞道:“好手艺,很内行嘛!我就说,咱们汉儿里头有的是好汉!”

    他兜转回阿布尔和昆布哈身侧,先向吕枢微微颔首,随即道:“这下没人打扰了,咱们继续说。”

第八百九十二章 光环(下)

    蒙古高原深处,鄂尔浑河岸,克烈部的旧地。

    一座缓坡的坡顶,有着巨大的、金色的帐篷。帐篷旁边,有高大的黑五角星旗,旗帜上用金线绣着战神速勒达。在大帐前,燃烧着两堆熊熊篝火,身上挂着铃铛的萨满们敲着小鼓,在篝火旁绕来绕去,昼夜不息。

    这座帐篷,在蒙语里换做鄂尔多,是成吉思汗曾经指挥作战和起居的地方。在他发起西征以后,将帐篷和附属的全套仪仗交给了负责留守草原的两位黄金家族成员,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弟弟别勒古台,和他的女儿,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

    现在,别勒古台正站在帐门,背对着他的侄女阿剌海别吉。

    从他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下面的洼地和草甸,看到源源不断地汇集来的千户那颜和著名的拔都儿们,当然,还有今天的来客,正沿着步道匆匆往上攀爬的人,蒙古右翼第三十一千户,蒙力克的儿子扯儿必。

    扯儿必是个有罗圈腿的中年人。他慌慌张张地摇动着身子,爬上高坡,向萨满通报姓名。帐门处的秃鲁花散班随即把铁矛和长枪交叉在一起,挑起门帘,让扯儿必进帐。

    这个动作其实很多余。因为别勒古台就站在这里,门帘是掀开着的。

    但散班们一丝不苟地把动作给做完了,铁矛和长枪支起的时候,别勒古台不得不侧身避让。

    这让他感觉十分羞辱,忍不住“哼”了一声。

    更可气的事情来了,扯儿必明明听到了我的冷哼,居然停也不停,继续往帐子里去!

    这厮竟敢如此蔑视黄金家族的成员!

    别勒古台气得满脸通红,他干脆不回帐子,就一直站在帐篷外头眺望远处。

    两名萨满见到别勒古台的模样,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继续如癫似狂地跳舞,摆出心无旁骛的模样。篝火的火舌时不时撩到他们的皮肤,把渗出的汗水蒸发,但他们一点都不躲避,显得十分神异。

    萨满们从来都是最了解也克蒙古兀鲁思的一群人。但自从萨满们的首领隔三差五遭遇不测,这个群体比以前收敛了很多,他们满足于“知道”,但不会利用自己知道的消息去做什么。

    便如这场***。

    这场***已经进行了十天,前前后后聚集来汇报的千户至少有十个,他们都告诉黄金家族的统治者,草原上各种各样不正常的苗头,比如叛乱的蒙古部落杀来,又比如扯儿必的部落最重要的一片牧场被人抢掠。

    而这些事追究到最后,或多或少和别勒古台沾点关系。正是别勒古台带人强抢了汉儿商贾们聚集的狗泺榷场,这才一环扣一环地牵扯出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成吉思汗离开草原以后,留守的黄金家族统驭下面规模较大的千户部落时,常感力不从心,但他们又并不能像成吉思汗那样,把实力太强的部落拆分。

    所以各千户平时都自行其是,非要聚集起来的时候,大都为了发泄不满。让别勒古台恼怒的是,他试图提升本部实力,用以压制其他各千户的努力,反而促成了那么多人的不满。

    可悲的是,他们既无胆,又不愿团结在黄金家族旗下,所以发泄不满的手段也不是提兵讨伐向草原伸手的大周,而是冲着别勒古台阴阳怪气地抱怨,想逼迫别勒古台把吃下肚的好处退出来,然后再出面去安抚大周。

    这其中最积极的,当然是也里牙思了。

    为了说服众多千户那颜,他来此的第一天,就随行带着好几大车物品,都是最贵重的礼物。其中半数直接给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还有其他千户那颜们,人人有份。

    礼物是如今草原上很难见到的好东西。各种华美的绸缎,上品茶叶,精致的金银宝石饰物,甚至还有高丽那边的青瓷、倭国的武士刀、南海诸国所出的奇异香料。

    这些东西,本来可以靠抢掠得到,但这两年草原和中原强弱异势,抢掠自然不可能了。曾经享受过的蒙古贵族们,对此的渴求却比原来还要强出十倍百倍。所以也里牙思凭着奉献,一向得到许多千户那颜的喜欢,也维持着一个分润好处的网络。

    这对千户那颜们来说,非常重要,毕竟他们也要对下属的那么多贵族和拔都儿、薛禅、蔑尔干们负责。他们的心气早就不似当年,也不那么把也克蒙古兀鲁思当回事了。

    为了这些好处,这些千户那颜可以无视蒙古和大周敌对的现实,可以纵容一队队的汉儿商贾往来,可以放任部下们像狺狺狂吠的猎犬那样,到处去寻找什么失踪汉儿,甚至可以面对蒙古叛徒们的进攻,强行压下自己的怒火。

    可笑的是,他们对着别勒古台,反而压不下怒火。

    在他们看来,正是别勒古台暴躁的行动,造成了这一切,那么别勒古台也有必要去解决这个问题。

    去向大周皇帝解释也好,去和大周的军队打仗也好,这不都是理所当然的么?看書菈

    别勒古台毕竟是大汗的弟弟,他对此感到不满,于是连着几天不在***上发声,只恶狠狠地站在帐门口看着别人。但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别勒古台恶狠狠地往来溜达,两名萨满在他旁边不远,此起彼伏地跳舞。

    忽听他开口道:“难道成吉思汗的子孙被一点汉人的物品就收买了?难道我们蒙古汉子就像女人一样,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吗?大蒙古国是成吉思汗的大蒙古国,是黄金家族的大蒙古国,他们难道都忘了吗?”

    萨满的舞步猛然一顿。

    在他们眼里,草原上的千户那颜们是越来越不要脸面了,带头的,就是别勒古台。看中那些汉人物品的,不就是他么?本来也里牙思千户又没少了他的好处,是他自己急着跳出来横插一手!

    这会儿张口闭口像女人一样,难道是在抱怨监国公主?

    大汗的弟弟和大汗的女儿之间生出了嫌隙,这其中的水可太深了,千万不能掺和。

    至于成吉思汗……终究他老人家离开草原数载,固然威风依旧,却不能像原来那样无远弗届。当年被成吉思汗提拔起来的一个个千户们,开始为自家部落做一点小小打算,又有什么可非议的?

    终究草原上的人都要吃饭!萨满们也是要喝酒吃肉穿好衣服的!也里牙思给我们的好处,现在可都断了,扰乱这一切的,就是你别勒古台!怎么,你还想我们为你说话?

    两名萨满心意相通,忽然高亢地惨叫一声,舞得更加如癫似狂,好像全心全意都对着长生天,没听到任何人的任何言语。

    坡地下方,几名直属于监国公主的必勒格匆匆上来,看到了铁青着脸的别勒古台,慌忙转身。

    一人低声道:“快走!快走!改天再来不迟!”

    另一人背对着金帐,有些犹豫:“周军本部正在集结!大周皇帝郭宁已经到了野狐岭!这样大的消息,怎能拖延?”

    其他数人都道:“从漠南到这里,几百几千里路程,急什么!眼下怎也不必去撞着别勒古台这厮!”

    他们低声说着话,身影很快消失在缓坡外围的废墟里。

    距离金帐稍远,还没到洼地草甸的平地,是一大片废墟。

    当年成吉思汗觉得这里地势甚好,于是授意儿子窝阔台负责,在这里设立四大斡耳朵以外的一个驻地。窝阔台为此制定了计划,预备在这里营造起金碧辉煌的汗宫,各种各样的官署,各种贵人那颜的府邸,还有模仿汉地规制的宽阔街道和商行、酒楼、铺子。

    窝阔台告诉过成吉思汗和所有人,他会把这里建设成蒙古人的国都和世界的中心。甚至就连这里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叫作哈拉和林。

    可哈拉和林现在并不存在。虽然克烈人当年建造的夯土建筑业已被推平了,但新的建筑迟迟没有开工。

    一来,这两年里草原上养不起那么多脱离放牧的汉儿奴隶。

    二来,奴隶本身心向故国,动摇的很厉害,蒙古人也不放心用他们。

    三来,在远离中原的地方建造城池,消耗异常巨大,各个千户每年都应该有专项的奉献,但这些奉献也已经挺了很久。成吉思汗和黄金家族对此并没有作出指示,但陆陆续续地,这些奉献就是停了,谁也不再说起。

    大蒙古国的局面,一点点在变。

    每年变得都不多,但较之于当年各部汇聚斡难河源头召开忽里勒台,建九斿白纛,尊奉成吉思汗的时候,局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第八百九十三章 稳步(上)

    蒙古人打探的消息倒是没错,大周皇帝郭宁确实正在野狐岭调集兵力。

    从野狐岭到宣德州和缙山等地,已经聚集了大量的人马,从居庸关向外转运的作战物资也堆积如山。草原深处乌沙堡方向,还有汉儿奴隶***,导致几个有名的牧场易手,等于凭空给大周的军队提供了物资保障。

    此时正是深秋,所谓秋高马肥,天气凉爽,千百年来都是草原民族南下的好时节。偏偏大周在此时动兵,竟使草原各部俱都狼狈,这对许多草原牧民来说,实在很难接受。

    先前投靠大周的蒙古六千户北上厮杀,已经闹出了巨大的动荡,黄金家族把远自西域而来的骑兵遣出对抗,犹自难以遏制。此刻大周本部按部就班动员,可草原上的主心骨们却还揪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一直没有给下面人明确的应对方案。

    从种种迹象看来,蒙古人既没有主动南下进攻的胆量,也没有在草原与周军决战的准备。

    与他们相比,周军的备战和集结,要显得有条不紊,而且目的明确。

    十月中旬的时候,通州防御使时青就已经带着五千多人的辅兵队伍,前往北疆。

    按大金的制度,通州是大兴府的支郡,不设防御、指挥。但大周开国数载以后,因为大兴府和天津府两地的物资转运规模不断扩张,通州作为水陆运输枢纽的地位也持续拔高,所以在隆武二年的时候,诏令升通州为防御州,以时青为防御使。

    时青是早年红袄军在山东的有力将领,素有精明强干的名声,甚至可说滑头。

    当年杨安儿造反不利,他是最早求招安的一批人;杨安儿二度起兵称王时,他时常劝说刘二祖和郭宁联络,还亲自和尹昌会面,为两家牵线;待到刘二祖和郭宁合作,他又放任自己的手下邵震和杜国恩与开封方面联络。

    此人的十分才能,大概只有三分放在战场,七分放在八面玲珑。他未必适合抱定立场决死拼争,但却很适合负责一地的军务,处置种种繁复政事。所以他在通州防御使上颇有政绩,组建的本地辅兵队伍在运输、营建和基础军事训练等方面都有表现,也多次得到中都元帅府的行文表彰。

    大周在北疆的三个招讨司,一共布设屯堡五十五座,正军三万四千名,辅兵四万一千名。兵力数字,不到当年大金北疆界壕驻军的五分之一。

    周军之精锐善战,远远超过金军,以此兵力,足以占据优势,而且还有余力抽调出北上的大部队。

    但也因为军队的装备和待遇水平都大大提高了,对后勤保障的要求不少。既然郭宁有意在草原打一打,辅兵倒是需要额外增添一些,时青所部便是奉命北上的一支。

    这几年,内地的辅兵队伍也越来越专业细分,有的辅兵专门负责驻守地方,维持治安,也有辅兵专门负责运输工程,主要是修桥补路和转运分发两项。

    时青在通州的部下,就是这上头的好手。

    他的部下总数有四千多人,此番带来了半数。随军有大小车辆二百余,骡马畜力也有数百。装运在车上的,除了粮秣以外,还有大量的工具比如锹、铲、绳索、独轮小车乃至驱蚊熏香,是行军通过居庸关时配发的。

    行军的时候,不少坐在车上的老卒按捺不住,已经取出了属于自己的那套装备,看看锹、铲可有好钢火,看看绳索长短可牢固,再闻闻熏香的气味,嘻嘻哈哈地评鉴几句。

    这些老卒,通常经验丰富,有些人是从正军退下来的。所以纵有可能面对厮杀,也不慌乱,和当年金国那些宛如行尸走肉的辅兵当然不是一回事。

    时青本人,也是从主力的统军司里退出来的。大周对红袄军的旧部一向优待,如他这个级别的将军,混的好些,能到大府的节度使。不过,时青夏全、霍仪、石圭这一批,都是造反的农夫起家。他们前前后后颠沛的二十多年,疲倦了,对起伏浪潮有些怕了。

    所以他们***让自己坐在轻松些,而且不那么关键的位置,自己放心,也让上头放心。

    朝廷考虑到这些人的心气已衰,更不愿勉强他们。军校里的人才一波波地出来,倒不缺野路子的带兵将领。相反,资深有声望,又乐意去负责琐碎事务的高级军官反而少一些,时青未来的前途也并不算差。

    他率部北上,这两日恰好行于两座屯堡之间。跨越寂寥无人的草原时放眼四望,枯黄的牧草长得齐腰齐胸口高。

    他亲自选了几个方向,步行到草甸深处看看,没发现有切割的痕迹。

    按照军校里教材的记载,这一带本来有蒙古部落分散放牧。蒙古人在入秋前会储草,大量的牧草会被割取、捆扎、储存起来。但现在蒙古人不断收缩北上,在漠南山后的丁口锐减,大周朝廷武力覆盖的地区,牧区又面临着军队屯垦区的挤压。

    显然,蒙古牧人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听说很多投靠大周的蒙古人干脆不再以放牧为业,转而去编羊毛毡子赚钱了,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是蒙古人传统的手艺,比起汉儿一点不差。有些蒙古人用烙铁在毛毡上烙烫出栩栩如生的图案,卖价比寻常毛毡翻倍都不止。

    当然,有蒙古人去从事手工业,也有汉人依托军堡开辟牧场的。毕竟那么多驻军的饮食穿着,都离不开北疆北地所产的肉、奶、毛皮。有几处官督商办的牧场经营得特别好,产出能大量出售。

    比如去年起,在中都和天津府大量铺货的奶酪,便是北疆所产。出资入股相关牧场的武人个个都有分红,人人眉开眼笑。

    今年以来,中都路很多将校都试图往草原上插一手,也有人找时青一起的。奈何时青的家底都已经投去了海上,他家的大娘子天天晚上点着蜡烛看海图,算着自家跟船货物到了哪里,实在没法两头兼顾。

    草原上的利益从来就只那么些,唯独在大周朝治下,因为草原和中原的巨量商业交换,利益产出得到了极大提升。

    大周对草原的控制,由此不同于汉时单纯的军事扫荡,不同于唐时驱使外族胡人为边将。这个武人政权清楚地知道武人需要什么,所以毫无顾忌地把军事、政治和经济利益捆绑在一起,用利益使汉人在草原牢牢地扎根下来。

    数年来,大周在草原稳扎稳打,进展看似不快,但每一步踏稳,便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挪开。

    时青抵达的驻地,位于野狐岭后方的深山巨壑间。

    旧日金军的驻地已经成了废墟,周军新建的营地地势更高,也更险要,但却不足以容纳大军。好在时青所部就是来搞工程的,抵达之后立刻展开了工作,从平整地面到夯筑壕、墙,连续几日都忙的鸡飞狗跳。

    他们扩建营地的数日里,好几支兵马从后方开过来驻扎。时青估摸着,从乌沙堡到后方的百里地界,连同辅兵在内,大约驻扎了超过两万人。

    这样规模的军队,已经足够深入草原,进行大范围的扫荡和歼灭了。能参与这样的军事行动,进驻军营的各路兵将都显得激动,连带着时青部下的辅兵们也情绪高亢。

    为了让士卒们放松些,各部都减少了训练,给他们轮流放假,不过将士们在这荒山野岭没什么可消遣的,放假以后或者在营帐里睡觉养神,或者组成小队,轮番除去打猎或钓鱼。

    辅兵们的待遇自不能和正兵相比,但时青很能体会将士们的心情,也给辅兵们放了假,允许他们轮番休息。

    至于时青自己,他若空闲了,每天都在看书。书有两种,一种是天津府军校专门发给高级军官的教材,另一种则是他的叔父时全给他准备的经、史等书。

    时全是正经的读书人,现在山东统军司里担任经历官,给侄子推荐的书籍自然是好的。不过时青日常看的,还是以教材为主。

    他估摸着,自己不会再参与什么大战,但是就算统领辅兵,也有很多学问值得去研究。

    特别是他担任通州防御使以后,每天都要带着一大群部属,现场指挥物资转运。这种事情他以前只靠指手画脚,把部属催的到处奔走,后来学得多了,才晓得进、缴、存、该的门道,摸清怎么调度,才能获得最高的效率。

    甚至修桥补路,也是有道理的。不同的地形、不同的土质、不同的气候环境下,夯土怎么排布,积水怎么流出都有讲究。

    时青以前在泰山里头疯狂地修建寨子对抗金军,对此很有心得。经刘二祖的推荐,他口述过一篇讲述心得的文章,经人润色以后,被收纳进了军校的教材。

    军校的教材,是由元帅府统一编撰的,文章被纳入教材,算得上极大的荣誉。谁能想到,一个出身草莽的武人还能靠文字功夫扬名于万众之间呢?时青为此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还特意出重金,请了邢州宁晋县的高手匠人把文章刻了版,藏在家里。

    得意过后,他又觉得,自己成了有名人物,更万万不能丢自家脸面,其它该学的东西也得学好了。终究还有二十年军旅生涯呢,就算不上阵搏杀,也可以稳步走到更高的位置。、

    地位高了,好处就更多。时青不算是特别贪婪的人,而且也知进退。喝兵血的事情真要掉脑袋,他绝不会做的。但国朝愿意给的,也不拿白不拿。

    说不定两三年后,能在海上添置一条船,在草原上再和人凑一片牧场?

    这样的话,三个儿子长成了,便各自都有家业……想想都叫人高兴!

第八百九十四章 稳步(中)

    想到这里,时青忍不住眉开眼笑。

    笑了半晌,他又开始发愁。

    家业这种东西,真的多了以后,就发现并不是越多越让人快活。他现在忽然就开始盘算,跑南海的船和跑高丽、日本的船,那一种更赚些?海上的利益较之于北疆牧场的产出,究竟孰高孰低?

    他又想到,半年前胥丞相经过通州时曾说,大家没必要一窝蜂地都去投那些直接生钱的行当,也可以考虑考虑别的。胥鼎当时就拿了时青做例子,说他联系的邢州宁晋县荆氏刻书坊,已经在天津府开了新坊。

    在刻书坊背后参股撑腰的,只是宁晋县本地的几家军户,但因为这两年中原安定,商业繁茂,大家对书籍的需求十倍百倍于前,硬生生把宁晋荆氏和那家想赚小钱的军户,捧成了邢州一等一的富裕人家。

    听胥鼎这般说起,时青很有些遗憾。他的财力,自然比寻常士卒要强的多,可惜眼光不到,便硬生生放过了老大的财运。

    好在胥鼎知道,像他这样的红袄军旧部,未必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但对于荣华富贵,还是挺渴求的。

    所以他又向时青介绍了许多,比如纺织、制瓷、矿冶、铸造等行业。近几年里,这些行业在大周境内全都蓬勃发展。如果时青实在担心自家的眼光,哪怕凑些钱财,在通州水陆交通要道买一片地,起几座大仓库,置一个修理车、船的场子,也能财源滚滚。

    胥鼎父子两代都是搞钱的第一流好手,他说的绝然不差。

    时青把手里的书本往旁边一丢,眼珠子乱转……

    通州?我便是通州防御使啊,要做这些,易如反掌。

    不过……在自家治下搞这些,未免有靠山吃山之嫌。大周的律例可不容蔑视,随便什么地方违背了律法,上司追究起来便要丢官罢职,若惹出录事司那批探子,更是动辄喊打喊杀,要掉脑袋!

    在这上头,时青就算身为红袄军的旧部有些优待,也不能和胥鼎相比。

    胥鼎当然可以随口说说,他没什么顾忌。

    在大周为官的人都知道,大周的两位丞相,一个爱财如命,一个爱提拔引用契丹同族。两件事或多或少出格,皇帝却视而不见,明摆着给这两位特权。但拥有特权的,也只有这两位罢了,其他人所得到的好处再多,也一定在律法的限制之下。

    所以不如……

    皇帝虽是忽然起意往草原动兵,却一定是有把握的。这一场以后,大周在草原的控制范围必然极大扩张,而蒙古人的势力必定衰退。趁此机会,在北疆置一个毛纺的场子,当是很赚的?

    这些行业,一向都是来钱的,倒不是从本朝而始。但自古以来将之捏在手里的,要么是地方豪绅,要么是中枢高门,大金朝的时候,还得加上女真人的强宗大族。

    直到蒙古人入侵,定海军崛起。

    蒙古人用最凶暴的方式,将地方上旧有的格局彻底摧毁。而郭宁的定海军政权则依靠着强大的武力优势,对中枢和女真人展开了清洗。在清洗之后,代表大周朝的,以武人为核心,辅以前朝落魄文臣和部分异族的利益团体粉墨登场。

    如果仅仅如此,大周的统治阶层与前代并无本质的不同,只不过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人换了一批。

    但定海军是依靠海上贸易起家的,他们夺取政权以后,依然把贸易作为朝廷财力的支撑,所以竭尽全力地不断扩展贸易路线,甚至不惜付出巨大代价,把包括南朝宋国丞相在内的许多有力人物,硬生生凑成了一伙儿,全都拉进了贸易网络里。

    若非郭宁是白手起家、建国称帝的第一代,也没法推动这样的决策。而这样的决策一旦推动,带来了金银铜等贵金属的大量流入,带来了民间财富,特别是大周军人阶层的财富爆发式的增长。

    这种增长幅度下,军人阶层逐渐富裕,但他们在中原地界扩张土地的意愿,被开国朝廷的政令压制,难以突破。想做那种地跨州郡的大地主,机会实在不多,反倒是工商两途都无阻碍,而回报立竿见影。

    于是巨额的财富或者投入到消费,或者投入到下一步的生产扩张。在中都、河北、南京路乃至辽东各地,都有用上百甚至近千工人的工场开始出现,大量的官员商贾又投钱到船厂商行,造船出海,船队最远已经抵达南海。

    中原和北方的产出能贩卖远国的,本来以马匹为主,随着中原各地经济恢复,又渐渐多了瓷器、漆器、药材、布匹之类,当然,还有草原上的羊毛制品。

    大金章宗朝以后,天时就始终不正,冬季经常暴寒。天灾对各地农业打击很大,好在大周境内什么港口、工场、商行都如无底洞一般的要人,对安置灾民很有帮助。朝廷只需要传递消息,安排灾民迁徙,不需要长时间地出钱粮赈灾养人。

    这种盛寒天气在另一方面,则使得利于保暖的毛衣、毛毯等物广受欢迎。哪怕草原上的产出一直翻着倍的增长,也越来越供不应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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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青前几日里收到叔叔时全的来信,信上说,有些质量特别好的蒙古毛毯,最近正在南朝宋国的行在临安那边,和来自大食的团花毛毯抢夺市场。为此,大周的商家正和泉州的胡商们斗得不亦乐乎。

    而在天津府那边,就连质量最差的那种羊毛,也被海商大肆抢购,用来填塞船舱和货物的缝隙,用来保证哪些价值千金的瓷器不损于风浪。别看单价低微,每艘海船或多或少买几大捆,合起来的总量和总价,就大得吓人!

    在海贸开始前,谁能想到最没价值的羊毛,都能换成钱财?谁又能想到穷得叮当响的草原,能凭空生出这样的财源?

    草原幅员万里,随着大周在其上不断深耕,谁又知道这片土地会不会变成聚宝盆?

    对了,我在山东的几个矿冶,都有熟人。或许可以叫些人来,试着在草原上探探矿?

    保不准能找出有些金银铜铁呢?

    想到这里,时青拿定了主意。

    他的两眼眯着,嘴角露出了微笑。在他眼里,帐篷外头被秋日阳光照映的草地也显得鲜亮起来。

    这表情落在外人眼里,显得有点傻。

    距离帐篷不远处,正走过一队精锐将士。为首的是定海军资深的将校,曾经是郭宁护卫首领的陈冉。

    几名将士觑见时青的模样,无不窃笑道:“通州来的辅兵都说,时防御使什么都好,唯独热衷利禄,时常想钱想到发愣。看他的模样,这是又愣上了。”

    陈冉轻咳两声:“你们几个,少他娘的胡扯。”

第八百九十五章 稳步(下)

    天下之人,大抵都是喜爱功名利禄的。只不过大周的皇帝喜爱直爽风格,军队里说话便无顾忌。

    另外,大周军队里,战时固然军令如山、阶级之分鲜明;但放在平日里,从军官到士卒都是有田地有身家的,并不能做到官大一级压死人。

    负责野战的主力部队里头,跟着皇帝从河北厮杀到山东,再从山东杀回到河北的定海军资深骨干们又普遍眼高于顶。

    陈冉所部,便是根正苗红的定海军老底子。五年前郭宁打进中都城,陈冉所部率先突入皇宫,控制了大安殿等待郭宁检阅大军,他所受的信重可见一斑。虽只挂着行军总管的头衔,对着元帅、都监,他也不落什么下风。

    陈冉身边哈哈顽笑的将士们,也多半都很资深。他们半数出自逃亡河北塘泺的北疆驻军,还有半数则在山东投效郭宁,因为军校的文化学习不过关或者其他原因,这才始终担任基层职务。

    这不影响他们强烈的自豪感,导致他们常常把后来陆续投靠的人当作晚辈,多少缺点尊重。

    陈冉斥喝了他们,随即探头张一张时青的帐篷,打算解释几句。他和时青打过好几次交道,倒不愁没话说。

    结果赫然发现,时青坐在帐篷的阴影里,仍在发愣。

    陈冉随口问候一句,时青依旧沉思,嘴里却忽然冒出一句:“你说,从哪里搞人?”

    “呃,什么搞人?搞什么人?”

    时青抬眼看到陈冉,也不见外。他用手指磕着身前的小桌,依旧皱眉:“漠南山后的毛纺场子里用的,不都是汉儿吧?那种烙烫的手艺,也只有蒙古人才会……从哪里搞来足够的蒙古人?咱们扫荡草原的时候,能抓些么?得要女人和小孩才好。”

    “哈,哈,这我可不熟。”

    陈冉有点不明所以。他估摸着,时青压根没注意方才将士们的笑闹,便干笑了两声告辞。

    有些事情,普通将士不知道,却瞒不过身为郭宁亲信的陈冉……时青本人也不在乎,压根没想着隐瞒。

    时青这样的红袄军将帅一个个的造反成性,做事情的路数,始终都比旁人要野一些。时青在泰山的时候,就干过抓捕逃人,卖到山东各地矿场、船厂的事情,他现在手里那艘海船,就是这么赚来的。

    后来大周践阼,律法渐渐森严,时青被调到了通州,不能再去抓捕宋金边境的逃人。但他在山东的庄园里,这两年总有许多高丽人或者倭人奴仆,还动辄转卖给同僚。

    录事司那边一直有隐秘的风声,说时青可能和海上寇盗有些特殊的联系,替一些海寇收人头费。保不准哪天,他还能运些昆仑奴到中都来。

    可是对时青的后继监察并没启动,因为要监察就绕不过海贸系统,而海贸系统那批人一个个心如铁石,在他们眼里,海上并无王法,杀人越货都是常事,买几个异族奴仆算得什么?

    眼下大周要往草原动兵,时青倒又打起了蒙古人丁的主意……此君也算得不忘初心了!

    帐篷里有点暗沉,陈冉走到外头,看到犹带青绿的牧草和各种花朵,才觉眼前鲜亮。

    他打着马,赶上前队。

    骑兵们刚好经过一个池塘,人和马都欢腾起来。有人下马去打水,有人洗一洗脸,还有几个一边牵着战马饮水,彼此闲聊,说这池塘里一定有鱼。嘴馋的几个人道,往来行军路上虽有补给,吃多了干粮咸菜难免腻味,打完仗回程的时候如果不急,最好就在这里抓些鱼,烤了吃。

    正谈得入港,陈冉策马经过,用马鞭在空中虚挥两下:“跟上!跟上!待会儿要见陛下,都打起精神来!”

    骑兵们立即翻身上马,动作娴熟老练。他们的战马也马蹄翻飞,有时候干脆小跳着行进。

    将士们都知道,针对草原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即将开始。蒙古人的主力虽然不在,但他们全数动员起来,聚集十万以上的骑兵依然不难。对于普通的周军将士来说,蒙古依然是可怕的对手,但这些军队骨干们并不紧张,甚至可说十分放松。

    他们是跟随着郭宁,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他们记得以前和蒙古人厮杀的时候,大家都许久不曾训练过了,一个个饿着肚子,没有甲胄,手里的武器全是垃圾,上头的将校全是废物,对着如狼群奔腾的蒙古骑兵,只能惊恐逃跑。

    但现在不一样了,与仿佛一滩烂泥的金军相比,大周军队就像是铁,就像是钢!

    那么多的将士,穿着统一规格的戎袍,行进时有如洪水涌入山峡;戎袍底下是精铁打造的铠甲,寻常刀剑难伤;手中武器全都是上品,直刀用力一挥,能把重叠的铜钱全都砍成两半。

    过去两年,军队一直没有大规模的出动,但朝廷给予的好处始终如山如海,士卒们不止吃的饱饭,还有肉食,还能用军饷补贴家用。从上到下只消一门心思刻苦训练,全然不用担心其它,而立功受赏提拔的条例又是那么清楚明白……

    这样的军队,够对付蒙古军了么?将士够胆杀入草原,去扫荡蒙古人的老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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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够了!

    远处,郭宁注意到了马蹄激起的烟尘滚滚,正快速穿越峡谷。

    一名参谋在后头禀报:“来的是陈冉陈总管所部。昨天已经到了一千骑兵,今天来的,是本队。”

    郭宁点点头,问道:“他们来了以后。往北面戒备搜索的骑兵,是不是可以额外轮替一批?”

    大军集结时,大部分将士都获准休息,但负责遮蔽周边,探查局势的骑兵只有更辛苦。他们日夜奔波,穿行于山岭、森林、草原和沙漠,甚至有不眠不休的。

    这时候如果遭受蒙古骑兵的游击骚扰,很难有效应对。

    所以帅司从陆续抵达的各部中抽调精锐,与有经验的斥候骑士混编,每隔一两天就用生力军去替换。

    “今日申时派出的一队,已经轮替了。”

    “哦?”

    “带队的是田雄田都将,他的部下很熟悉周边环境,前日里就行文申请过。他负责的,是从新宁堡到野乌里泊这一段,殿前司马军的张鹏所部与他同行。咳咳……帅司已经让张鹏传话,要田都将专心探查,休得生事,更不准随意抢掠草原部落。”

    郭宁又点了点头。

    现在的大周军中,可用之人实在很多。中层和基层军官们又普遍视战争为谋取富贵的必经之路,憋着劲头要在皇帝面前表现,以至于帅司的参谋们仿佛操纵烈马的骑手,时不时都要挥舞手中军律,勒紧缰绳。

    这是好事。

    针对草原的军事行动,短短二十天里,升级到了出动数万人马,将要大战。

    放在大金国,世宗朝以后就没人愿意踏入草原泥潭,谁敢这么提一嘴,都要被满朝痛骂的荒唐之举。

    而大周则不同,这个新生政权上上下下都斗志昂扬,无论人力、财力、物力的积累速度,都远远超过大金,又有强悍武力为倚仗。他们有的是底气投入到战争,武人甚至早就在渴望战争。

    郭宁起身站直,他们就敢跳脚;郭宁跳脚,他们立刻拔刀;郭宁拔刀在手,这些人已经嗷嗷叫着,冲上前线。等到郭宁上前线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在大秤分金,大秤分银。吕枢的安危如何,草原上榷场的归属如何,说到底都只是武人们用刀剑夺取利益的由头。

    儒生们常说,国虽大,好战必亡。

    这话有点道理,但郭宁看来,不能说全对。

    好战不是问题,军人好战更是国家之福。只要每次战争都能带来好处,用足够多的正向利益去覆盖损耗,战争就是快速扩张和充实一个国家的有效手段。

    反之,如果不好战,难道就能不战了?女真贵族们从凶蛮嗜血进化到朝堂揖让,用了几年?结果呢?当年他们用麻扎刀对着汉儿的天灵盖,何等厉害?结果蒙古人的弯刀对着他们的天灵盖,他们挡得住吗?

    殷鉴在前,尚武好斗之风只能鼓励,绝不容动摇。

    这也就是南朝宋国,还有高丽等地很容易选择与大周合作的原因。毕竟这些地方的执政之人都不愚蠢,很多东西都会看在眼里,他们知道大周从来都磨刀霍霍,只等一个合适的目标。

    对此郭宁很是自豪。

    从崛起于河北塘泺到现在,前后也才七年。七年里,他从丧家之犬到一手创造了庞大势力。而这庞大势力和他大梦中那些四平八稳到僵化的中原王朝全然不同。

    大周从来都保持着草莽豪杰的气息,作为大周基石的武人集团,更始终野心勃勃,毫不掩饰自己手中狂舞的刀剑,任何时候都坦然于攫取实际利益。

    旁人以为郭宁轻佻,觉得他总是突发奇想,发起战争或者生出什么事端,催逼自家势力向前狂奔。

    郭宁自己却越来越感觉到,他不会再轻佻多久了,也不用再催逼什么。

    大周这个新生的政权已经有了内在的动力,已经成长为一个筋骨强健的巨人。在这个巨人的血管里,奔涌着汉人数百年来被刻意压抑的血。这血难免有点浑浊,但一定生命力旺盛异常。

    在热血驱动下,巨人的意志将会愈来愈鲜明。巨人无须催促,他将秉承着自身的意志横冲直撞,去往未曾去过的地方,任何人都没法延缓其脚步。

    这样的局面,真的很让人高兴。

第八百九十六章 虎啸(上)

    斥候骑兵们确实辛苦。

    田雄带人替换前队之后,他的部下们就以五骑为一组散开,彼此轮番更替,最远要哨至两百五十里以外。

    出哨的骑士辛苦,田雄也没闲着。他带着直属部下徐徐前进,用狼烟和鸣镝指示自家方位,同时不断接受折返的哨骑,汇总他们禀报的消息。每隔一个时辰,他用文字和图示把情报编集起来,发往本队。

    周军哨探距离,比中原厮杀时候要远得多。草原各部铁骑奔走,动辄长驱百里、数百里,本方哨探不辛苦些,实在难以保证对周围局势的把握。

    寻常的中原汉人军队,缺乏经过专门训练的军官,也压根做不到这程度。周军始终把北方草原当作主要的作战方向,才会制定具备针对性的操典,极度重视战场情报的汇总和传递。

    因为一边策骑赶路,一边收发命令,一边要带着部下作记录和归纳,田雄身上的衣袍很快就湿透了,嘴唇反倒是处在干裂的状态,哪怕他不断喝水也是一样。

    在队列外围,几个向导正商议队伍下一步的行进方向。

    其实周军本身就有详细的地图。这几年里商贾们明里暗里往返于漠南山后各地,已经探查除了很多信息。

    可地图是死的,也未必一定准确。田雄等人行进的道路,要供给后方大军本队使用,对地形、水源等等都有要求。把向导的建议和地图结合起来,才能保证不会选错路。

    他们讨论了几句,心里有了点数,于是重新汇入到行进的骑队里,耳边立刻就充满了蹄声、武器磕碰声和轻甲甲叶抖动的铮鸣。

    斥候骑兵们突出本队甚远,所有人都必须保持最高程度的战备,所以人皆双马,弓刀甲胄在身。因为已经赶了很久的路,将士们几乎全都汗流浃背,汗水又和风卷起的尘土砂砾混合在一起,在脸上、脖子上结成厚厚一层。

    但是没有人离开队伍去喝水,没有人抱怨。

    经验丰富的骑士都知道,讲话越多,消耗的唾沫越多。厮杀的时候,说不定多消耗的这一点水,就会让人少一点力气,所以也没有人多说话。

    队伍前进的排序,马匹的控制,或者其它什么琐碎的事情,都只需要有眼神交流就可以了。有些将士已经预定了将要夜晚出动,去顶到斥候覆盖的最外围。他们就把毡毯铺在马脖子上,抱着马脖子一边行进,一边蓄养精神。

    就算向导们不谙军旅之事,也能从这些细节感受到军队是何等训练有素。

    他们都是经常往来北疆的熟手,经过野狐岭的时候,和田雄所部打过好几次交道。平时见这些将士,因为天高皇帝远的关系,难免有点松散。可一旦战事将起,他们打起精神以后的姿态简直判若两人。像是寻常看家守户的狗子忽然成了猛兽,让人感觉有点害怕。

    向导们彼此交换了眼色,让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位,去禀报田雄。

    “都将,咱们现在到了这里……”

    向导用粗糙的手指点舆图,然后往北划一下:“刚经过了黄盖淖,北面是白塔淖。穿过这里加速北行,一百五十里外就是狗泺榷场,咱们的人在那里会遇见金莲川方向来的同袍。”

    向导转而向西指点,再往东北比划:“这一条,就是大金修建的界壕,赵瑄将军所部,便是沿着这条路线且战且退,今天应该就到乌沙堡。蒙古人的大队正紧紧追着。”

    田雄看着舆图:“关键就在这里。我们得在这一线盯紧蒙古人的动向,他们的兵力如何分布,每一个千户到了哪里,每一個千户可用的力量如何,尤其是黄金家族所属的主力将如何行动,全都要打探清楚。”

    “那都将你不妨去往霍泊尔,也就是碱淖附近。这里水泽丰富,地形复杂,正好用以掩护咱们的哨骑出入,另外,万一有厮杀,可以把蒙古人的小股骑兵引到水泽周边,然后……”

    向导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用汉儿骑兵监控蒙古骑兵的动向,乃至伏击小股的蒙古游骑,在几年前,是全然无法想象的事情。蒙古人来去如风,难以追踪,不同的部族又不用旗号标识,在外人看来没法分辨;他们的机敏狡诈,也足以避免一切粗糙的谋划。

    所以金国对着蒙古草原,长期处于睁眼瞎的状态,只能调动巨大的民力修建漫长的界壕,无数的屯堡和关隘,把自己包裹起来。光是世宗、章宗两朝,先后征发百姓修建界壕,就达十五次之多。

    这种征发实际上徒然消耗金国历代的积累,防御体系做得再完善,全程眼瞎耳聋、被动挨打,被攻破也是迟早的事。

    但大周和大金不同,大周拥有庞大的骑兵队伍,拥有足以供养这些骑兵的物资,骑兵们还接受了充足的训练,普遍具备了高超的战术素养。

    “霍泊尔?”田雄稍稍迟疑。

    张鹏策马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时辰前紧急绘就的精细地图:“霍泊尔的地形大致如此,四面出口很多,适合骑兵奔走,内部牧草和芦苇茂盛,也很适合我们潜藏。”

    “可以,就这样定了。”

    田雄把舆图小心地收在怀里,想了想,对张鹏道:“你拿着霍泊尔的详细地图,先去那里安排营地。在界壕沿线的打探,由我亲自负责!”

    “是!”

    田雄又对那向导道:“你们几个莫辞风险,跟着我一起。战后我叙你们功劳,绝不叫尔等吃亏!”

    跟着田雄,便要抵近探察蒙古人的动向,危险不用多说。

    向导嘿嘿咧嘴:“这几年咱们替朝廷办过不少事情,真没吃过亏……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田都将,等着看你手面有多大方啦!”

    “我的手面能吓死你!”田雄大笑起来。

    众人全都笑了。

    “哈哈,哈哈哈!”

    深夜。

    乌沙堡里。

    阿多在梦中见到了自己最喜爱的那个热气球,忍不住大笑着扑上去,抱着气球往天空中飞起。正笑得快活,有人用力拍打他的肩膀,把他唤醒。

    阿多怒瞪双眼,眼里寒光四射,把叫醒他的少年吓了一跳。

    他平时跟着吕枢,好像带点迟钝。但这几日里守着野狐岭隘口,接连领人打了好几仗,浑身戾气自生,就算身边这些汉儿奴隶已经练出了胆色,也对他敬畏异常。

    阿多很快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脸上神色不再那么凶恶,又打了个哈欠:“怎么讲?这么快轮到我了吗?”

    “卢大哥说,他先去睡了。上半夜没什么事,不过东南面的海子方向,鸦群叫过一阵,若有异动,多半就在那里。”少年小心翼翼地道。

    阿多沉吟了一下,忽然猛打哆嗦。

    这个动作更让少年紧张,脸色瞬间惨白:“怎……怎么了,哪里不对么?”

    “嗯……”

    阿多压根没注意少年的脸色,他只是尿急罢了。

    乌沙堡位于草原深处阴山余脉的环绕之中,千万年风化而成的陡壁虽不高,却很难攀援。起伏地形自然而然地围出了一个谷地,屯堡的废墟就堵在谷地的出口。

    因为两侧高地的影响,晚上屯堡的风很大。废墟里也没有像样的建筑遮风,让人感觉很冷。

    阿多冷得快要尿裤子上了,情不自禁地连连发抖。

    他把手里的直刀靠在城堞上,然后走到城墙边上,撩起袍角,撒了一泡尿。

    尿完了,他慢吞吞地看看屯堡外侧,尤其关注卢五四提醒的那个方向。

    凌晨将至,原野到处都黑沉沉的,天空中的弯月和星星洒落下的光芒,好像被原野吞噬了也似。唯独东南方向火光点点,好像还在往来移动。

    是蒙古人又在调整营盘。

    一拨人攻不上来,就换一拨人,每换一拨人,都得调整出发位置,重新安排新盘,吵吵嚷嚷许久。这表现实在和蒙古军的威名大不相符。

    前些日子,吕枢一行人抢掠了乌鲜乌鲁古群牧所的旧地,发了一大笔横财。不止拿到了数不过来的牛羊,还补充了许多物资。

    此举更使得他们在东部草原的千户部落里大大扬名,短短几日里,每天都有上百名甚至更多的奴隶从各地投奔。

    带着这些奴隶,自然不可能迅速南下,吕枢也有点小固执,不愿意重复从乌沙堡狼狈逃亡的场景。所以他们就在乌沙堡收拢人手,修缮城防,安心等待救援。

    周边的蒙古部落自然不甘心损失,陆续调派了人手,试图攻下乌沙堡,夺回自家的牲口和奴隶们。

    乌沙堡早已成了废墟,临时修缮的城防怎也算不上金城汤池,但蒙古军主力西征的时候,带走了大批有厮杀经验、懂得攻城的将士,留守草原的蒙古部落论起攻城的水平,简直稀烂到无以复加。

    几天过去,两边乱七八糟地打了好几仗,死伤都不多,也各自都拿对方没有办法。

第八百九十七章 虎啸(中)

    这样的仗……不不,在阿多眼里这压根不能算打仗,顶多只能算对峙和威吓而已。

    自从阿布尔和昆布哈两人投靠以后,众人对周边蒙古部落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于是行动的底气十足。

    早些年蒙古强盛时,对草原东部乃至金国东北内地的进攻和控制,主要由成吉思汗的弟弟们,也就是所谓东道诸王来实现,另外,也有代表成吉思汗本人的木华黎参与其间。

    短短数年里,蒙古人的影响力直抵临潢府、会宁府、肇州、泰州等重镇,向东南切断辽西走廊,囊括了方圆数千里的庞大地域。蒙古本部以外诸多异族被挟裹了无数,契丹和女真的有力人物都为蒙古鞍前马后效劳。期间别勒古台一度进驻临潢府,继木华黎之后,取得了对契丹余部的控制权。

    后来定海军插手东北,在武力和财力两头都压倒了蒙古人。随着怯薛军在中原受挫,东北胡族也似被打了鸡血一般,转头与蒙古为敌。蒙古军主力调走以后,诸多千户部落无法立足,陆续都退回草原,勉强维持着大周和蒙古的东北边界。

    俗语道,虎瘦雄风在。这局面维持了两年,大周的东北招讨司并不敢更进一步。

    但是,最了解蒙古人的,始终都是蒙古人自己,而且越是身处底层的蒙古人,越能够感觉到生活的艰难,也就判定了诸多蒙古部落的窘境。

    阿布尔和昆布哈等人看得很准,草原东部这些千户部落不仅没有能力扩张,也没有能力抵抗外来的袭扰。他们所依赖的,只是成吉思汗的余威,除此以外,他们和草原尚未统一时,各地的模样并无区别。

    吕枢等人收拢汉儿奴隶、夺取牧场牛羊以后,一直以乌沙堡的废墟为据点。

    这座城池原有五里长的城墙,现在只剩下一人高的城基。城基内部的建筑业大都倒塌,木料被烧毁或搬走了,只有石头和砖块留存。围绕城池边缘,本来有两道壕沟,早年蒙古军以万马负土填壕,将之填平了。

    城池后方的坡地也未见得陡峭,汉儿奴隶们连夜在上修建的栅栏,作用并不体现在防备蒙古人进攻,主要是防备牛羊逃散的。

    阿多曾经参与过定海军在海仓镇屯堡与蒙古人的厮杀,他非常确定,乌沙堡的防御能力及不上海仓镇屯堡的十分之一,乌沙堡里临时凑起的乌合之众,论战斗力更及不上定海军的十分之一。

    更不消说屯堡里这几个带兵的……

    阿多这阵子能做的,是自己擅长的老本行:用废弃的木料和武器碎片凭凑起了几个狼牙拍、几座行女墙,又利用漫山遍野的牧草制作了大批可供点火投掷的燕尾炬。

    除此无它。

    他脑子里还有许多工具的图样,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他连铁制工具都凑不出,只能做到这几样了。

    至于吕枢和卢五四,阿多估摸着他们肯定比较强,但强得也有限。吕枢整天拿着自家身份说事,鼓舞士气;卢五四则揪出了几个混进坞堡的女干细。

    除此以外,指挥战斗的本领大家半斤八两。吕枢略强些,但众人又不放心他亲临前线。

    无论怎么看,这点力量如果当着强敌,应该是被一击即破的。在阿多的印象里,按蒙古军攻破界壕时的战斗力,随便来一个蒙古百人队披甲猛突一阵,就能杀进坞堡里砍瓜切菜。

    但现在,十几天过去了,他们居然攻不下一座小小废墟。

    围着乌沙堡的蒙古人数以千计,周边有汉儿奴隶逃散的好些千户都派了人来。可他们从来就没能组织起像样的进攻,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死了十几个人就退回去。

    蒙古人一向坚韧耐战,怎么会成了这样?

    阿多这次北上,见得蒙古人很多,感觉他们还是宽脸庞、高颧骨

    ……是原来那批,没变种啊?

    他迷惑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蒙古人吃奶酪、羊肉,喝羊奶长大,只要不遭遇白灾黑灾,他们的肉食普遍充足,所以体格比普通汉人要壮实。他们性格也很坚韧,在汉儿无法承受的恶劣环境里都能坚持生存。

    这样的民族组成军队以后,下限非常高,战斗意志和韧劲根本不需要去特地维持。可这支军队的首领,想法变了。

    过去两年里,草原和中原的贸易,在草原这一面,大头掌握在控制狗泺的也里牙思手里。也里牙思凭此获利丰厚,不止没有吃汉儿的亏,反而不断扩充部民和份子地。

    草原东部边缘的这些千户部落,素日里只能捏着鼻子奉承也里牙思,可别勒古台抢了也里牙思的榷场,难道又能分润好处给他们?

    说到底,这些乱子的起因和他们毫无关系,在南方和叛乱蒙古人厮杀的西域各部军队,也和他们毫无关系,大周就算发动大军攻入草原,首先对付的也是黄金家族,和他们这些远离蒙古核心圈子的部落没有关系。

    他们纠结的,只是汉儿奴隶,只是被掠走的羊群和物资……这算什么大事?等到整桩乱子底定,若黄金家族击退周军,我们再去攻打城池,也来得及。若周军打赢了黄金家族各部,我们留着这些汉儿的命,正合用来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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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克蒙古兀鲁思崛起,造就了一大批颇具眼光的千户那颜,现在这些千户那颜们普遍发挥了自家的智慧。甚至有些本来不相干的千户那颜,为了避免被黄金家族征调去正面对抗周军,也不辞遥远地带兵来到这里,摆出对抗强敌的模样。

    阿多心里有数,强敌其实不怎么强,所以蒙古人每次发起进攻,都像是此刻模样。

    天还没亮就闹哄哄地整队、移营、分派武器、安排作战任务,然后慢吞吞冲到城墙附近,射一通箭,叫嚷一阵,往前冲几步,再退回来。这表现,让阿多恍惚觉得,自己遇到的不是蒙古军,而是当年大金治下的乞丐军队。

    阿多提起直刀,沿着城墙巡视了一圈。

    回到原地之后,他发现那些蒙古人还在闹腾。风声带来他们的片言只语,好像是营地里某个百夫长和旁人起了冲突,其他人都在起哄。

    他们闹腾的声音越来越响,点起的火把越来越多,把活动在屯堡废墟周围的野狗群都惊动了。

    这些野狗,最初应当是界壕沿线金国驻军饲养的家犬。主人被杀死之后,他们幸存下来,靠吃腐肉维持生存。听到军队调动呼喝的声音以后,这些狗大概以为很快就有尸体可以吃了,于是两眼冒着绿色的光芒,慢慢靠近屯堡,然后小心地停留在箭矢射程以外。

    但蒙古人始终没有出营,战斗也不曾开始。

    野狗们耗尽了耐性。它们失望地磨着牙,夹着尾巴,穿过前几天短暂厮杀的战场。有一条狗嗅到了地面干涸的血迹气味,呜呜叫着来回跑了几圈,但其它的狗不理会,它只好跟着领头的大狗,奔往屯堡西面连绵的荒原去了。

    天色将明未明,东面的天空透出鱼肚白,西面的天空依然黯淡。

    黯淡天穹下,一名风尘仆仆的周军哨骑拨马离开。

第八百九十八章 虎啸(下)

    同样是在凌晨时分,距离乌沙堡百里开外。

    将士们在赵瑄的带领下,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昨天清晨的时候,赵瑄带着他的部下们,和紧追而来的康里骑兵斗了一场。双方此前没有交过手,赵瑄对康里人的骑兵战术缺乏了解,更没料到康里人骑乘的西域高头大马,短距离冲刺能力这么强。

    他的战场指挥难免有错进错出的地方,所以将士们损失了不少,当场战死了四十多人,后来急行撤退的时候,又有十几个重伤员死了。

    戎马倥惚的时候,不可能把遗体完整带回缙山。所以当晚宿营的时候,将士们捡拾柴禾,垒起火堆,焚烧了牺牲的将士尸身,然后把骨殖收拾了,装在专用的陶罐里,贴上写有姓名的封条,由专人随身携带。

    军中文书在将士们出征前提前代笔写好的家信、牺牲将士的遗物也都并在一处。

    有些将士的尸体未及收拢,便将他随身的衣袍、什物烧了,一样封于陶罐,聊以寄托。

    牺牲的将士里,有石抹也先的部下,所以他也前后忙个不停。

    苏赫巴鲁、毕力格等蒙古军官则安静地陪同着,神色有点羞愧,有点尴尬,也有点茫然。

    这六个千户,是最早背叛也克蒙古兀鲁思的一批人,平时被大周当作榜样厚待。他们自家在清洗了动摇之人以后,也普遍信心十足,觉得自家至少可以和黄金家族直属的几个千户拼一拼。或许一手拧下别勒古台的脑袋,亦未可知。

    两边接战以后,他们起初确实占着优势。可后来,他们发现黄金家族的底气还很足,从西域调来的兵力更是厚。

    那些西域骑兵们在数千里以外被成吉思汗痛打,调到草原后没有后路可言,大概也憋着一股劲要在新主子眼前表现,简直毫不在意死伤,动辄发起万骑规模的攻势。苏赫巴鲁等人的家底却很有限,渐渐支撑不住。

    赵瑄作为领兵主将,本来不该亲自率部与人厮杀的。昨日完全是因为蒙古人没能截住康里人斜向穿插的重骑,才导致赵瑄一度身陷险境,后来的撤退也有几分狼狈。

    可是,赵瑄为了处理将士遗体,在野地里点起这许多火堆,必定引起追兵的注意。若康里骑兵紧追而来,明天该怎么应付?

    苏赫巴鲁等人本以为,虽然战事不利,本方背靠着大周,并无可虑。只消徐徐南下,去和皇帝陛下发动的大军汇合,这仗还有得好打。看赵瑄这两日里的指挥,却是沿着界壕一路往东,走了两百多里。

    往东走,有什么?

    从那个方向要靠拢泰州,未免远了点。可供支援的,是金莲川一带的周军,另外,听说皇帝的小舅子正在乌沙堡聚集汉儿奴隶。而整个草原东部的许多个千户部落,也正陆续在向乌沙堡靠拢,誓要夺回逃奴和损失的畜群。

    那些草原东部的千户,大都不属于蒙古立国的九十五千户之列,但手头或多或少有点实力。他们二三十家凑在一起,怕不得有数万男女!我们一头撞过去做甚?

    我们凑过去,西域骑兵们随即赶到,局面只会变得更危险吧!

    苏赫巴鲁连续几日纠结此事,赵瑄这一路上,却始终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像对此全不担心。众人心里难免有点疑惑,却又不敢问。

    此番苏赫巴鲁本想问个明白,可赵瑄忙着牺牲将士的后事,他又不敢打扰,只能没话找话,向身边同伴们赞叹几句大周朝廷对战死者的抚恤丰厚,顺便打探下传说中世代祭祀不绝的汉家大庙是何情形。

    他觉得,赵瑄的部下们损失不小,但士气依然高昂,没有谁因为长途辗转的疲惫或者战事不利的情形变得消沉。这显然和抚恤、祭祀等待遇脱不开关系。

    与之相比,蒙古人的士

    气就有点低迷了。

    接连几场恶斗下来,双方动辄连续一日一夜甚至更长时间的厮杀、冲锋、转移、调动。战马可以轮番休息,人却不能丝毫松懈,在战马疲惫的时候还要牵马走路,饿了、渴了也没法好好吃饭喝水。

    这些是蒙古人的日常,哪怕投靠中原朝廷,他们也不会丢失坚韧耐战的本能。但架不住一拨又一拨的敌人从草原深处冲出来,他们在连续作战以后,还是表现出了懈怠。

    此时已有数百骑兵掉队。有一些是受伤了没法坚持,有些是失去了斗志。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单一个蒙古人随便靠射猎就能维生,倒不必担心他们,只要在入冬下雪前回到营地即可。问题是,其中还有些,恐怕是再度动摇,脱队重新投向草原了!

    毕力格喃喃道:“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这般只是打仗,却没劫掠的机会,和以前毕竟不太一样。”

    “朝廷用得着一群贼么?”

    苏赫巴鲁在这上头可不会犯错,他立刻正色道:“朝廷不会放任蒙古人的武力,真正可用的人,迟早都会被收纳到军队里,吃军饷厮杀卖命!现在只是个开始!”

    毕力格皱了皱眉,待要稍许争辩,忽然在原野深处,看到光芒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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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火光!”

    他大叫一声,跳起来指点方位。身旁数人随他指示看到的,无不动容。

    显然是追踪而来的康里骑兵探子!他们可能以为,这边正当火光耀目,注意不到远处的情形,所以点起手里火把的时候没有太过小心,举得稍稍高了些。这样一来,就暴露了行迹。

    那么,这探子为什么急着举火?他举火给谁看?

    不用多想,西域诸部的骑兵就在后头不远!

    苏赫巴鲁顾不得打扰赵瑄,拨马直冲过去:“防御使,康里人的探子追上来了,还点了火把!我这就派人折返回去察探,大家赶紧作出发的准备吧!”

    “将士们都累了。”

    赵瑄抬眼往发出火光的方向看了看。他的脸色也难免憔悴,两眼遍布血丝,但却很冷静地道:“康里人做不到一人双马,他们的大队人马,行动没这么快。咱们不妨再休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毕力格叫道:“半个时辰吧?不能再多了!”

    石抹也先也道:“再往东,有两条小河要过,可能还有沼泽。追兵或许会趁机迫近……防御使,那些西域人的战马短距冲锋的速度又快又猛,还是隔着远些,大家才好从容应对。”

    “嗯……”赵瑄从善如流:“那就半个时辰。”

    到了第三天,前后越过两条小河,翻过一片盐沼。路上两家又厮杀了数场,追兵依然吊在后头。

    苏赫巴鲁派出猎手,到盐沼后头的灌木林里抓了大大小小的獾子和黄羊烧烤的时候,许多骑士直接滚落下马休息。有些身上带伤、因为失血过多而精力不济的,半躺在地上立即睡着了。

    这种疲惫感,也和连续的撤退和摆脱,带来的沮丧情绪有关。

    而那几个康里人的探子大概觉得占据了上风,甚至都不掩藏身形。

    他们大大咧咧地在高地勒马眺望着,直到石抹也先亲自带人去驱赶,才不紧不慢地离开。

    石抹也先额外派了数十骑去,把探子尽量赶到更远。他自己气哼哼地回来,提议说,可以带一些精锐部下设伏掩杀一次,被赵瑄拦住了。

    “他们这样跟着,最好不过。”

    “就让他们一直跟着?他们是在等机会啊!”毕力格鲜少这样大声和赵瑄说话,他有些急躁。

    “那是自然。”

    赵瑄微笑道:“咱们

    先前几日厮杀,到底也给了他们好几下狠的。论死伤,他们比咱们要多许多,想来他们急于报复,所以咬着绝不肯放。”

    “防御使,这样下去可不成啊。”毕力格皱眉道:“我的部下,咳咳……毕竟比不上朝廷经制之师,这几日里已经走散了上百人。好些人都在问,咱们一直往东,是要做什么?”

    赵瑄沉吟了一阵,凝视着毕力格道:“这些走散之人,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他们会后悔的,一辈子都会后悔。”

    毕力格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瑄转而再看苏赫巴鲁和他身后其他的蒙古军官:“你们手底下,就算逃散些人,又何必在意?逃散的人本也不配为我大周效力。”

    “可是……”

    “我累得不行,照旧歇半个时辰。”赵瑄挥了挥手:“随后各部继续启程,带着这群追兵,一起到乌沙堡去!去吧,现在都去休息!”

    半个时辰后,几匹格外健壮的蒙古马吃饱了草料,被人领到池塘边认真涮洗过了,又休息了足够的时间。战马的灵性告诉它们,将有一次远行。马匹纵情奔驰的本能,让它们对此感到很是兴奋。

    田雄所部的几名周军斥候骑士纵身上马,马匹不停地打着响鼻,前蹄连连蹬踏草地。

    赵瑄扯着缰绳,沉声道:“我再带那些康里人绕两圈,蒙古黄金家族的本部主力必定会赶到……告诉田雄,两天以后,乌沙堡见!”

    斥候骑兵重重点头,催马就走。

    马蹄翻飞,骑士的身影没入灌木林后头的浅沟。蹄声从重到轻,很快就听不见了。浅沟里的一群群飞鸟被惊动,盘旋久久不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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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