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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六十九章 搜索(下)

    二十余骑在草原可算不上什么力量。这些人跟着赵瑄北上,只是为了基本的保护,甚至可以说,是缙山防御使必须有的仪仗。而赵瑄也事前向他们交待,要他们不必管别的,多看护着点潜藏在商队里的吕枢。

    结果别勒古台动用了直属黄金家族的精锐铁骑强行控制库区,这些人不敢稍有异动,谁又能想到,刹那分神之后,吕枢旋即失踪?

    虽说吕枢白龙鱼服,确实难以照应,这二十余人也可谓失职至极了。

    大周的军人待遇极高,相应的,军法也甚是严苛。此番生出这样的糟烂事,若不能全须全尾地找回吕枢,一行人回去以后怕是要遭严惩,恐怕脑袋也不稳当。

    对这些久经沙场的好手来说,打仗身死其实不过如此,这么多年血海翻腾,早就不在乎了。

    过去数年里,郭宁在军中不断灌输这样的观念:好男儿杀敌立功,马革裹尸,死后魂归忠烈祠,受天下香火供奉,英名被万民传颂,与国同休,朝廷也必定优加抚恤家人,绝不辜负战死的英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男子汉大丈夫若不是死在战场,而死在军法之下,则成了公认的奇耻大辱。

    掉了脑袋还不是最让人担心的。骑士们最担心的是,万一掉了脑袋以后家庭还被褫夺军户身份……那不是祸及家人几辈子了吗?

    想到这种结果,他们人人的心里便似一股邪火在烧。听得卢五四言之凿凿,众人立时按捺不住。

    “好!既如此,咱们就冲一回,赶紧找回咱们的小公爷!”

    骑兵们再不多言,各自披甲。他们带的都是便于结束的轻甲,须臾间整顿完毕,反手抽马,便持弓矢向前。

    二十余骑猛然突出,立刻就被营地里的塔塔儿人发现了。

    营地内外哨声此起彼伏,有人赶紧冲向自己的马匹,有人则折返回帐篷去拿武器。这些塔塔儿人敢在蒙古人眼皮底下胡来,胆子是不差的,作为生长在马背的牧人,日常的生活和战争、厮杀全然分不开,哪怕在松懈的时候,也能迅速进入到战斗状态。

    但他们之中特别善于骑术、射术的一批,昨晚气冲冲地追赶那两个逃人,直到现在才陆陆续续折返,剩下的人手面对着训练有素的周军骑士,全然难以应对。

    凭着本能,上百个塔塔儿人很快聚集到一起,但他们的队列十分混乱,有人没有配马鞍,有人拿着弓,却不知道箭袋在哪里,有人拿着剔肉的小刀挥舞两下,最后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有几个首领模样的人挥动臂膀,连连呼喝着装备齐全的人催马到前头。

    此时奔出草甸的周军骑兵们,见状立即收拢自身的队列。

    大周控制缙山行省,重建北方三大招讨司以后,对草原的试探从没停歇。一方面各处都在鼓励和草原的贸易,另一方面,进入草原的商贾稍微受点损失,就有骑兵立刻展开报复。

    仇会洛、韩煊、赵决等大帅的部下精骑,都有轮番深入草原,突袭某个小部落的牧场,杀死或捉拿部落首领的经历。赵瑄所在的缙山,是生意往来的中心地带,也是持剑保卫生意规则的主力,这种小股部队的突击已经练得熟极而流。

    他们发现塔塔儿人的混乱程度超过预期,更觉敌人队列杂乱无章,到处都是破绽,立刻把松散队形收束,准备强行突击,一击破敌。

    骑兵首领一边催马,一边大喝:“打散他们,立即抓人逼问!首先找回小公爷!”

    随着两边的距离急速接近,沉闷的弓弦震颤声响。箭矢落在周军骑兵前后左右的地面,便似时不时冒出一丛芦苇。

    但骑兵们压根不在乎这些箭矢。

    他们没有穿着重甲,不能与蒙古军的主力铁骑正面对抗,但靠身上的轻甲,已经足够应付塔塔儿人软绵绵的骑弓;更不消说塔塔儿人射来的箭簇多半都是骨头了。除非倒霉到被直接射中面门,否则根本没什么杀伤力可言。

    二十余名骑兵,合共身上带了十几支箭,有人闷哼一声,但没人落马或是被射死。反倒是他们手里的骑弓都是精品,射翻了好几个塔塔儿人。

    骑兵们距离营地越来越近,骑队首领率先收起骑弓,拔出直刀。再这个瞬间,他从敌人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恐惧……

    老实说,草原民族论凶蛮,真比寻常汉儿要强些,而且见惯了骑兵冲锋,很少表现出这样的恐惧感。

    我这二十来人,这么有威慑力吗?骑队首领瞬间觉得有点狐疑。

    在催马加速之前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偏过头,看看左右和身后的同伴,随即奋力勒马。

    见他这般动作,同伴们也同时勒马,有人厉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随即众人一齐回头。

    在他们身后,更多的骑兵,将近一千骑兵如同洪流般涌来,他们身上肮脏的皮裘、灰色而健壮的马匹、杂乱得像是横生灌木的武器汇聚在一起,像是混浊的洪水一般喧嚣吵闹而来,就连清澈的天色仿佛都被这种闹哄哄的景象给遮蔽出了。

    “他娘的,这是蒙古人的五投下之众。蒙古人要和我们放对了?”有一名骑兵恼怒地喝问。

    另一名骑兵应道:“也好,死在战场,怎么都不冤。”

    又有人惊怒交加:“咱们防御使还在榷场里呢!他老人家万一……”

    这时卢五四气喘吁吁地催马赶到,大声道:“莫慌,他们是来剿杀塔塔儿人的!他们是也里牙思的部下!”

    “什么?”

    好几名骑兵都迷糊了:“也里牙思这厮,这么巴结的么?”

    也里牙思先前一直和大周做着生意,算是草原上一个很靠谱的合作者。但谁也不指望他在武力上给予大周什么支持。双方都明白,生意归生意,无改于两家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对抗,成吉思汗的西征结束之时,就是两家撕破脸面,杀到你死我活之时。

    但这会儿,也里牙思所部居然长途奔袭了近百里,跑来帮着追剿?

    便是缙山附近几个早就依附大周的蒙古部落,办事也积极不到这种程度,也里牙思发了什么疯,竟然来了这一出?

    骑兵们茫然的时候,蒙古人狂呼乱吼着越过了他们,往塔塔儿人的营地和队列冲了过去。骑兵队长这时候反应了过来,连声喊道:“跟上!跟上!兵荒马乱的,别让他们误伤了咱们的人!”

    听得这声叫嚷,包括卢五四在内的所有人再度催马,跟着蒙古人一齐冲向前头。

    里许开外,也里牙思看着他们,有些庆幸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有些事情,周军骑兵一时想不明白,最好永远也不明白,但也里牙思是明白的。

    昨天下午,也里牙思的汉人宠妾李佐命又哭又闹,满帐篷地打滚,一会儿威胁要抹脖子上吊,一会儿抓了也里牙思满脸的血痕。也里牙思起初挥掌便打,闹腾到最后,他终于想清楚了一整桩的事:

    周军骑兵明摆着是追踪某个重要人物而来,而在狗泺盐场周边时不时负责抓人绑票,给也里牙思带来些特殊利益的黑手,只有这股塔塔儿人部落。

    这支塔塔儿人部落之所以能够时常这么干,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也里牙思的合作者,或者说是也里牙思豢养的狗。

    也里牙思已经在别勒古台手底下吃了大亏,丢了过去两年里日进斗金的财源;如果再因为这种事情得罪了汉人,那以后的人生就再没有期盼可言了。

    最好最好,他也只是个被成吉思汗驱使着冲锋陷阵的千户,仅此而已。

    他虽然一向都把生意托付给小妾李佐命,但又不是傻子,自己终究也是会盘算的。所以有个权衡,无论如何绕不过去:

    与大周为敌的所得,难道会比与大周为友更多?

    权衡以后,再看自家面临的情形,也里牙思就有了些新想法。

    这桩生意本来是在暗中做的,也里牙思自家有些心虚,不敢将之泄露于外。但别勒古台来了这么一手,大家便一起下了水,同样都打算从汉商身上捞好处,谁也别说谁。

    问题是,别勒古台抢了财源还不够,还杀了那么多人!就算他是黄金家族的成员,就算成吉思汗回来,我也里牙思在这上头也要申辩!

    就算成吉思汗一时回不来,我也里牙思也得为自家的利益争取一次!

    也里牙思又摸了摸脸上横七竖八的血痕,低声对身边一个百户道:“你亲自盯着,咱们杀进营地以后,立刻杀光知道内情的塔塔儿人。然后,想办法找出那个失踪的汉儿。我们需要这个人活着,用这个人来展现善意!我们要让汉儿知道,草原上不只有居心叵测的狼,也有忠厚而善良的好朋友!”

    “是!”百户拨马向前。

    也里牙思想了想,又对另一个百户道:“你不用在这里等,立刻带人奔走,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就说,汉儿有个贵人在草原失踪,我也里牙思带人到处追踪、援救,并且开出赏格,务必要保障这个汉儿朋友的安全!”

    “是!”另一名百户连连挥鞭,带人离去。

    数日之后,一个消息传遍了草原东部,说大周国的一个年轻贵人随同商队到草原来,结果途中遭别勒古台那颜无事生非,失踪了。大周的报复迫在眉睫,也里牙思千户正想尽办法找寻这个贵人,并答应所有人,只要把这个贵人安全地带到他面前,他愿意赏赐五十匹好马,一千头羊。

第八百七十章 躁动(上)

    别勒古台这几日里带人折返,已经快回到他自己的份子地。

    他的行动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急着回去调动人手,正式接管榷场,攫取利益。另外,他在榷场里被赵瑄用放火威胁了,这让他很不愉快,也下意识地想离榷场远些。

    那可儿传来消息,说也里牙思悬赏寻找某个汉儿贵人的时候,别勒古台猛吃了一惊。

    他回想了下当日赵瑄的作派,怎也看不出那队伍里有贵人失踪的迹象,可见汉儿果然个个奸滑。

    “五十匹好马,一千头羊……”

    他喃喃自语,狐疑问道:“草原边缘的汉儿,有谁值得五十匹马,一千头羊?我看,那赵瑄都不值这个价!总不见得,是仇会洛或者赵决来了,然后失陷在了草原某部?”

    这话刚出口,别勒古台自己连连摇头,觉得太荒唐。

    大蒙古国和大周两家,在明面上始终都处在敌对关系,哪怕成吉思汗发动西征离开了草原,两家之间的小规模战斗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蒙古军时常对依附大周的部落展开屠杀,正如周军骑兵也时常北上突袭。

    战斗流血,是维持黄金家族威慑力的必须;做生意赚钱,则源于草原上物资匮乏的现状。也里牙思区区一个千户,敢和周军的缙山防御使深入合作,固然胆大包天,却也有其现实的依仗。

    待到这合作规模越来越大,别勒古台也从来没想过要禁绝贸易,只希望把最大份的利益夺到黄金家族手里,保持黄金家族对各部那颜的绝对优势。

    别勒古台跟随着雄才大略的兄长,鞍前马后奔走,数十年耳濡目染,眼界非一般蒙古人能比。他非常确信,那些汉儿商贾的背后,那些打着各种名目的商行,实际一定是大周的勋贵们在掌控。他也早就看明白,贸易和战争既是蒙古人的需要,也是大周朝勋贵们的需要。

    但仇会洛或者赵决这样的方面大员,自家可不会贸贸然地往草原上来,他们直接负责的始终是弓马刀剑、战场厮杀,赚钱是底下人的事。他们若来,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大蒙古国和大周的全面战争再度爆发。

    那么,这个值得五十匹好马,一千头羊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人的死活,又何以让也里牙思如此紧张?

    别勒古台俯首沉思,部下们彼此对视几眼。

    他的长子罕秃忽咬牙道:“也里牙思这么做,是在公然向汉儿朝廷示好,等若背叛大汗!我带五百精骑去,问个明白,若他吞吞吐吐,就杀了他!”

    立刻有人响应道:“也里牙思和汉儿往来,捞了无数好处!我们正好灭了这个千户,把他藏着的好处都分了!”

    别勒古台拿起手边的皮鞭,用力扔在了罕秃忽的脸上:“住嘴!”

    部下们一嚷嚷,别勒古台忽然想明白了。

    这件事,他有插手的理由,却不能插手。

    别勒古台靠着黄金家族的威慑力强行夺取狗泺榷场,也里牙思自然不满。两人虽同为左翼千户,也里牙思的地位却远远不如别勒古台,所以他不敢违逆别勒古台的抢夺。但他却能用这种方式向汉儿表达善意。

    这个汉儿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地位是不是很尊贵,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也里牙思愿意用那么巨大的资财来保障一个汉儿的安全,使他看起来,远比行事凶横的别勒古台要可靠!

    如果汉儿普遍觉得也里牙思是个可靠的人,他们就会很自然地试图维系过去两年的合作,也很容易在榷场之外,找到和也里牙思的其它合作方式。

    毕竟蒙古人能付出的马匹、牲畜、毛料之类物资,全都分散在各个部落;汉儿可以指定某个地方交易,也可以分散商队到各处交易。事实上别勒古台并不能限制。

    当然,此举等于是在挖别勒古台的墙角,损害别勒古台攫在手里的利益,别勒古台不能不有所应对。而他的下属们立刻就想着要攻灭了也里牙思这个千户,索性把他聚拢的好处全都分了,也彻底断绝汉儿与他的关联。

    可他真能这么去干?

    按照罕秃忽的说法,给也里牙思扣一个背叛大汗的罪名,然后调兵去打?

    且不说也里牙思的部落这两年扩充很快,动用几百人肯定没用,一旦撕破脸,必定是动用数千上万骑的大战。这样的大战必定给南面的汉儿朝廷带来乘虚而入的机会。

    只说这个罪名本身,如果说悬赏寻找一个汉儿,便是向汉儿的朝廷示好,那么和汉儿商贾生意往来坐地分肥又算什么?

    别勒古台自家把好处全占了,然后拿这种荒唐罪名说事,要灭了一个出自五投下亲近部族的千户……这是把留守草原的二十几个千户那颜都当傻子么?

    若在成吉思汗声威震天动地的时候,有些事情做也就做了。成吉思汗给札木合、给脱里汗乃至给大金朝廷栽的罪名,其实都是把人当傻子看。

    可是成吉思汗西征以后,黄金家族的留守力量极大削弱,千户那颜们之所以还尊奉黄金家族的号令,是因为他们的地位来自于成吉思汗的赐予。但直到此刻,成吉思汗并没从西方诸国持续发还利益,分给千户那颜们,于是黄金家族对千户那颜们的管控能力便每况愈下。

    这时候,如果有些基本的规则再遭打破,那真的会让千户那颜们彻底失望,进而引发更大的动荡!

    最重要的是,别勒古台如果这样做,必定触怒汉儿们。别勒古台也是和汉儿打过交道的,他之所以用激烈手段夺取榷场,便是因为确信长期贸易带来的好处,会比一次性的屠杀抢掠更多!

    如果因为向也里牙思开战,导致狗泺榷场的生意不能持续下去,对别勒古台造成的损失那才叫巨大呢!

    别勒古台忽然有了个很好的主意。

    他召来一个百户,沉声道:“你带人去往各地,告诉千户那颜们,就说也里牙思的部下劫持了汉儿贵人逃亡,所以他急着悬赏追捕。这件事情,我别勒古台已经知道了,而且愿意帮也里牙思解决难题……谁能够找到那个汉儿贵人,送到我面前,我在也里牙思的赏格之外,再给五十匹好马,一千头羊!”

    这条命令传出去数日,草原东部的零散部落或者游荡牧民都沸腾了起来。

第八百七十一章 躁动(中)

    这样的悬赏金额,对草原上有实力的千户那颜来说,算不得什么。

    蒙古各部各自有复杂的源流,彼此厮杀数百上千年,是在最近二十年里才被成吉思汗用强力手段捏合起来的。各个千户之间,甚至各个千户的自家属民之间,如果往上追溯几十年,很容易找出血海深仇。

    所以在草原上,各种各样的劫持、劫掠乃至下毒、仇杀,都如吃饭喝水一样司空见惯。而有权有势的那颜们动辄出几头羊几匹马买谁的命,更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这一趟本来也是如此,无非给的牲畜多些罢了。许多地方的百户、千户乍听到这个悬赏的金额,还以为那个汉儿商人睡了也里牙思或者别勒古台的婆娘,引得他们暴跳如雷……

    这种事情,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草原上的贫苦人家接待贵人时,常有让自己的老婆出面暖帐暖床的。只不过汉儿商人一般看不上草原女子而已。

    但随即他们发现,这悬赏还是有点特殊的,居然不是杀人,而是要找人、救人?

    这个汉儿富商的性命,这么要紧?

    好像也里牙思和别勒古台两位,还争先恐后地撇清关系,想要证明自己和这个贵人的失踪毫无关系,还特别关注他的安全?

    有些千户们知道了这个消息,无非哈哈一笑,让属民们放牧时打起精神,擦亮眼睛多看看周围,说不定就有机会捞点好处。有些精明强干的千户却从中嗅到了其它的味道。

    蒙古那颜们对中原朝廷和中原汉儿的观感,在这些年里经历了复杂的变化过程。他们曾经视中原朝廷为宗主,也曾经视中原朝廷为予取予夺的犬羊牲畜。

    成吉思汗从中原败退以后,中原朝廷在草原边缘的军事存在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稳固,连带着来到草原的汉儿行商们,腰杆也比以前硬得多了。但大体来说,汉儿们所到之处,都要打点蒙古各部。

    毕竟他们在草原毫无根基,而大周的武力又远水救不了近火,寻常商贾或者民伕,生死只在蒙古人的一念之间。

    所以各千户的那颜和贵人们,在人前人后依然对汉儿表示出巨大的轻蔑,并不断地告诉部民,咱们稍微忍一忍,别慌!待到成吉思汗从西域折返,对中原朝廷的征讨就会再度开始!这一次,强悍的蒙古人一定会杀尽所有的汉儿,摧毁他们的城池,尽情享用他们的财富和女人!

    直到这会儿,也里牙思和别勒古台开出了如此巨额的赏格,好像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那个失踪汉儿的性命,找到他的踪迹。

    有心人再一打听又会发现,原来也里牙思这几年在狗泺重开了榷场,背靠着汉儿发财,而别勒古台眼红榷场的收益,所以带人登门抢夺。结果他虽然压服了也里牙思,却压不服汉儿,因为杀了汉儿的人,还不得不斩杀了榷场里的蒙古人作为补偿!

    其实别勒古台在榷场杀人,杀得是也里牙思的部下,主要也是为了震慑包括也里牙思在内的千户那颜们;但也里牙思传递消息的时候,自然可着劲儿往别勒古台身上泼脏水,说他对汉儿卑躬屈膝,杀了许多蒙古人赔命,丢尽了黄金家族的脸。

    而别勒古台传讯的时候,也提到了也里牙思。按他的说法,也里牙思监管不利,导致汉儿的重要人物失踪,眼看着要引起和中原朝廷的冲突。我这个左翼千户接管榷场,是替这个废物擦屁股善后来着。

    这两家为了利益,彼此打嘴仗也没什么。

    可其他的蒙古人由此陆陆续续地想到些其它的事。

    有人想到:原来不止也里牙思,哪怕黄金家族的成员为了和中原的生意维持下去,也能做到这么巴结的!

    有人想到:原来上头的那颜们嘴上天天吹嘘要再度攻入中原怎么杀人怎么抢掠,其实是唬我们呢!靠着刀剑从中原攫取好处的日子,真的已经过去了!

    有人开始紧张,以至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其实……咳咳,我前日里真的趁人不备,杀了一个落单的汉儿,夺走了他身上的绸缎衣服,会不会……天啊,万一我杀的就是千户那颜们悬赏要找的人,那该如何是好?要不要告诉我的十夫长?还是一直瞒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些普通的蒙古人则忍不住算起了账。

    蒙古部落间有冲突的话,杀死一个敌对部落的人,通常会获得本部那颜赏赐三五头羊。如果杀死对方有名的勇士,或许能换来一匹马。他们用蒙古人非常质朴的思维去推算,很快就发现,一个到草原做生意的汉儿贵人,身价比普通的蒙古人高了数百倍不止……

    原来汉儿的命也是命,还贵重到这种程度?

    那么反过来想,我们不是尊贵的蒙古人么?我们不是杀死汉儿就像杀鸡么?怎么落到最后,还是我们这些人更卑贱呢?

    于是他们开始迷茫,开始暴躁,开始努力去搜索那个值得两位千户那颜悬赏搜寻的人。

    老牧人昆布哈在盖里泊以北的一片草原放牧,这片草原有好几个百户的份子地交错,牧人在放牧的时候也经常在一起闲聊。他听到了这个消息,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把羊群托付给伙伴,自己一路快马加鞭回到的聚落。

    他打算去问问十夫长,确定一下消息的准确性。

    “五十匹马!一千头羊!”时隔好一会儿,他脸上的震惊还没法消褪:“我得去找十夫长阿布尔,他一定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昆布哈本人只是个牧民而已。但他的十夫长阿布尔有点来头。

    阿布尔是个曾经打过很多年仗的老练蒙古人,跟随过四王子拖雷到过山东,也跟随过箭术天下无双的勇士哲别到过辽东。

    不过,五年前他跟随哲别再辽东作战的时候,遭到定海军的夜袭。在战斗中,哲别战死了,阿布尔的右侧肩膀则被汉儿用投枪撕裂。从此他的右臂没法再动弹,成了摆设,他也失去了骑马厮杀的能力。

    这以后,草原上的局势不断变化,成吉思汗发动西征的时候,阿布尔的老上司纳敏夫跟随四王子拖雷,带走了这个百户里头大部分的壮年男子,甚至就连原本归属阿布尔的体己奴隶忽噶,也跟着纳敏夫走了。

    而原本骁勇善战的阿布尔既然没了用处,就一直做个十夫长,人生再没有什么盼头。

    因为这缘故,阿布尔待人的脾气很差,规矩却很大,好像他还是那个有机会竞争百夫长的大人物。昆布哈每次有话对他说,经常挨一顿鞭子。

    这会儿昆布哈要去见他,本想光着膀子去,后来觉得,穿点什么比较严肃,而且也可以挡鞭子。

    他先拿了件黄褐色的圆领长袍,但那衣服是五年前从汉地抢的,磨损得不像样子,手肘和下摆等处都是丝丝缕缕。他又没别的衣服,只能在长袍外裹了条羊皮,再系上腰带,免得羊皮散架。

    这条羊皮是昆布哈去年过冬时自己硝制的,用羊血和他自己的尿液浸泡了很久,所以味道有点冲。硝制前正逢寒潮,所以他也没来得及彻底刮去油脂,结果很多地方板结干硬得像是木头,而羊毛则团团虬结,成了木头上的纹路。

    昆布哈披着羊皮以后,发觉自己没法弯下腰穿鞋子了,只好坐在地上穿。

    这鞋子也是他五年前从中原抢来的,是女真人惯用的皮鞋样式,加了汉人喜欢的云头。昆布哈平时不舍得穿,只有去见上司的时候才穿着,饶是如此,鞋子也很破了。

    昆布哈是习惯于穷苦的蒙古人,倒不计较这些。他穿戴起来以后,满意地伸了伸腿脚:

    “嗯,这样就可以体面地去看阿布尔十夫长了,这可是件大事,不能延迟……”

第八百七十二章 躁动(下)

    昆布哈的小儿子塔米尔正和其他小孩儿一起,在营地旁放牧百夫长的小马驹,见到父亲回返,便匆匆奔来。

    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伶俐,昆布哈非常喜爱他。前两天里,塔米尔扶百夫长上马的时候,不小心让百夫长的袍脚沾上了污泥,被挥鞭猛打了一阵,这会儿光着的后背上全都是血渍和鞭痕,有片皮肤甚至被马鞭掀去了。昆布哈扑上去遮护自己孩子,结果也挨了几鞭。

    因为这个缘故,塔米尔被吓着了,有点畏缩。他在自己父亲面前也蜷着身子,躲在门口,像一个看谁都是可怕天敌的惊恐松鼠。

    “那天我们两个见到的事,你没有对别人说吧?”昆布哈问道。

    他的话声已经很和起了,但塔米尔依然吃了一惊,连声道:“没!没有!”

    “那就好!你跟着我,一起……”

    说到这里,昆布哈忽然又改了主意:“不,你还是留在这里,安心等我回来!”

    从帐子里出来,昆布哈很快就到了阿布尔的帐子。

    阿布尔抱着一个盛酒的皮囊,躺在纷乱堆叠的皮子里,整个人醉醺醺的。

    成吉思汗很讨厌酒在军队里传播,不止一次下达过戒酒的命令,说酒醉的人就成了瞎子、聋子和哑巴,要求嗜酒者不能担任十夫长以上的军职。但蒙古人天生嗜酒没法改变,这两年普通蒙古人不止享用原来的马奶酒,手里但凡有些钱财物资,都喜欢拿去换了好酒纵饮。

    昆布哈苦笑着想起,因为自己的小儿子犯了错,阿布尔传达百夫长的意思,罚了昆布哈一头羊。但百夫长自己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所以阿布尔用罚来的羊,向百夫长换了一大袋子酒,就是现在他喝的这些。

    昆布哈低低的弯下腰去,拉长了嗓音叫了好几声。

    过了好一会儿,阿布尔才眯着眼,认出了昆布哈裹在毛皮底下的枯瘦身形。

    当年他距离百夫长之一线之遥,手下的兵力比纳敏夫丝毫不差,但自从手臂断折以后,那些旧部大都转投纳敏夫,跟随着西征去了。

    新的百夫长看不起他这样的废人,划拨到他手里的,除了几个旧日亲信,全都是些老弱病残,堪与他这个废人相配。这些人里,昆布哈勉强还算个有眼色的,能替他办点事。

    当下阿布尔粗声喝问:“你这个老东西,来找我做什么?”

    “有个重要的消息,这几天传遍了草原,您知道么?”

    阿布尔冷笑一声:“我哪会不知?一个失踪的汉儿,让两个千夫长都开出了赏格……”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猛然睁大:“你提这事做甚?”

    昆布哈干笑两声:“关于这件事……我有个线索。”

    阿布尔挺身坐起:“什么线索?”

    “我见过那人!见过那个被悬赏寻找的人!”

    “嗯?”阿布尔跳了起来,他满脸的酒意不翼而飞,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昆布哈:“你再说一遍!”

    “我见过那人!”

    昆布哈压低嗓音,一字一顿地道:“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北面的盐碱地收集补血草,看到两个汉儿少年催马逃跑,近百名塔塔儿人紧追不舍。那两个少年非常熟悉道路,塔塔儿人追着追着,却不断被甩开!”

    阿布尔沉吟半晌:“你怎么知道是那两个?别勒古台和也里牙思只说是汉儿商队里的贵人,却没说具体形貌如何,也没说是两个少年!”

    “十夫长,那群塔塔儿人背后是谁,哪里瞒得过我们?前几日里也里牙思派出骑兵往来扫荡他们,正是为了找人!本该在塔塔儿人手里的,却没有找到……你想,不就是因为这两人提前逃脱了,还甩掉了追击的塔塔儿人么?”

    “你确定塔塔儿人没抓住他们?”

    “那晚我在杂草丛里等了半宿,亲眼看着那些塔塔儿人沮丧万分,零零散散地原路退还……若抓住了人,不会这样!”

    阿布尔连声冷笑:“盖里泊北面,草原和荒漠无穷无尽。那两个汉儿逃去了那里,就像是野兔奔走在草原,麻雀飞行在云端……塔塔儿人找不到他们,我们又怎么找得到?”

    “我们找得到!因为我知道那两个汉儿会去哪里,他们策骑经过的时候,我听到了!”

    阿布尔腾地跳起,先看看帐子外头有没有无关的人,又折返回来:“我倒忘了,你听得懂汉儿的言语……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这趟靠着熟悉道路逃生,可再远的路,他们便不认识;所以,只能去往乌沙堡躲避!”

    阿布尔眼珠乱转,过了会儿俯身又问:“那些塔塔儿人,追了汉儿一宿,至少也知道汉儿逃窜的方向,为什么不把这消息带到,赚些好处?”

    “十夫长,也里牙思把他们整个部落都扫了,两家现在是仇敌,他们哪里还会去讲?至于别勒古台,那是大汗的亲弟弟、黄金家族的贵人!这些塔塔儿人就算想通报,也要够得着啊……”

    阿布尔的两眼愈发血红:“那你倒愿意告诉我?”

    这神色让昆布哈有点害怕,他把脑袋埋在双手之间,而手背紧贴着地面,回答道:“十夫长,我知道这些,又能如何?我年纪大了,就连胯下的山羊羔也没力气杀,何况躲在深山里的青羊羔?”

    他侧过脸,看看阿布尔笑笑,伸手比了个手势:“十夫长,如果我们找到那个汉儿,无论哪位千户,也无论他们给了多少,都是你的;我只要一点,一点点就行!五匹马,五十头羊,正好给我的儿子!”

    “哈哈,哈哈……”

    阿布尔正笑着,昆布哈道:“可是,道路凡有人走过,必留痕迹。也里牙思千户一定还在追逐剩余的塔塔儿人,这一天两天里,只要抓住一个两个,就会知道汉儿往哪里逃了!”

    阿布尔随手抓过短刀,往腰带上一插,随即掀开毡帐出外,大声呼喝他的几名亲近部下:“我们有事出发了!带上马和弓矢!”

    昆布哈这样的老牧民,对地形的了解基于几十年不间断的积累,委实比寻常蒙古人更强些。他带着阿布尔和同伴们穿过草甸、穿过盐碱地,沿途都满怀信心,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在这片荒坡和沼泽走过。

    有时候他停下来,查看地上的痕迹,或者爬到高处眺望,然后又继续催马赶路。在他眼中,隐隐约约的痕迹一直都没断绝,也始终都指向远处深山间,那座当年大金国重兵驻守的堡垒。

    他和阿布尔都知道,草原上根本没有秘密可言,动作要快……说不定这时候,也有别人得到了风声,开始把视线转向乌沙堡了。

    诚如昆布哈所想,草原上嗅觉敏锐的人很多。甚至中原地带,也有这样的人。

    比如此刻,赵瑄单膝跪地,满头是汗。

    眼看着汗滴在干燥土地上噼噼啪啪地砸出了不下十几个印子,他才下定决心,俯首道:“多半是在乌沙堡附近……小公爷最熟悉那里,既遭危险,十有八九会避到那里。”

    “乌沙堡么?”

    郭宁手搭凉棚,往北面看看。

    时值中午,有风自西面呼啸而来,动辄卷起沙尘,使视线变得昏暗。郭宁抬眼看了好一会儿,只见到苍茫天地和左近忽剌剌卷动的数十面军旗。

    “乌沙堡啊……”他长声念叨这个名字,却不说别的言语。

第八百七十三章 重赏(上)

    郭宁登基称帝以后,并不似寻常汉家天子那般端坐宝殿垂拱而治。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他都在巡行各地,仿佛辽国的四时捺钵和女真人春水秋山的习俗。

    大周虽是汉家王朝,核心却是汉儿武人勋贵,这些人看中的是掌中弓刀的威力,并不在乎琐碎细处有浸染胡风之嫌,所以许多辽金旧制都被沿袭了下来。反倒是耶律楚材这样的文臣,才忙着重整制度,力图拟于汉唐。

    国朝初建,约束甚少,郭宁出巡的路线并无规律,随行人员也常轻车简从。比如今年一个月前他从中都出发,巡行了雄州、安州、保州、顺州等地。这数州,也是金国世宗皇帝行春水所在。郭宁曾经落脚的边吴泊,便是金世宗猎鹅的围场。

    郭宁在那里,主要巡查了各地军屯和民屯的情况,

    定海军以贸易为财力的支撑,但也一向重视农垦。大周建国以后,在这上头下了绝大的力气,调派了许多得力的官员督促。换了寻常军事集团,夹袋里断难拿出这么多可用之人,但郭宁手中,一来有耶律楚材这数年里纠合的人才,二来有胥鼎为首的胥持国旧党全力支撑。

    胥党众人历年来多遭抨击,指彼辈虽有干才,无德而称,好奔走以取势利;自大金的章宗朝以后,这些人一头不被女真贵族看中,另一头遭汉人儒生鄙视,就连胥鼎本人,也总是被女真人当作顶缸的冲头。

    但大周肇建,既往不咎,而且皇帝本人全然不在乎敦厚文风,凡事只要实绩。所以这些人无不精神抖擞,全力为新朝效命。

    依靠这一大批官吏的努力,各地农耕的恢复速度很快。旧有的流民从深山大泽里络绎不绝回返乡里,保甲制度的作用也很明显。隆武三年较之去年,仅河北东路北面的几个均州,重新开垦或者恢复耕种的良田就多达一万余顷。

    大体估计,今年收成肯定会比去年高,或许会比前年翻一番。

    只不过因为朝廷事前做了许多减赋、免赋的承诺,所以税赋的收入没什么增长。在这上头要有明显涨幅,怎么地都得等到后年了。

    随着百姓们的生活水平渐渐恢复,商业开始活跃,各种背靠着勋贵团体的商行也开始在各地地方赚取利润。

    这些商行的实力,远不足与插手跨国贸易和海上贸易,获得的利润也远远不如,赚得都是辛苦钱。但对于普遍崛起于草莽的大周勋贵们来说,已经算得横财,所以愈发引人趋之若鹜。

    郭宁知道,光是中都城里的几个大商行,就已经开辟了从天津府到西京大同府和北京大定府的路线,当然还包括了真定府、河间府、大名府乃至北面缙山一带的商路。这些商路都是大周的统治比较稳固的地方,至于再往西面,因为军事对峙还很频繁,商业难以繁荣。

    这些商路多半都依靠勋贵们的力量拓展,途中和各地军户的利益往来更是频繁。

    郭宁巡行民屯的同时,更关注各地军户,亲眼见到不少都将以上的军官这两年里在生活水平上头,明显和基层士卒拉开了差距。

    好在他们大体还不至奢靡。因为朝廷尚在用武之时,这帮军官还挺热衷于投入钱财到武器装备和马匹上头,有些军官的直属的从己人力和阿里喜们,已经装备得比精锐正军还强。

    这样的事情延续下去,自然又会生出新的问题,还是大问题。

    军官们会不会腐化?

    士卒会不会受到压榨,成为军官的奴隶?

    朝廷的经制之师会不会成为军队谋取自身利益的工具?

    军队的战斗力会不会集中到军官们直属的少量人手,导致朝廷武力的衰败?

    郭宁自家就是从最底层起家的,见惯了众人狼狈时无所不用其极的作派,所以绝不会高估部下们的节操。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一个“会”字。

    而且他非常清楚,这些问题最远在十几二十年里就会爆发,顶多一代人两代人的事。就算不考虑长远,只看眼前,这两年里军队的装备水平、训练水平越来越高,在悍不畏死的劲头上却已不似当年。

    甚至有些人对眼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很是满意,对上头的军事要求阳奉阴违。明明是军户,日子过得和普通农家小地主没什么区别。

    郭宁四处巡行,亲自和基层将士、百姓打交道,对此自然看在眼里。看到特别过分的,他也直接下令给本地领兵的将校,勒令整肃,甚至以皇命当场杀人也不止一次了。

    但大体来说,郭宁对军队基层的变化并不苛刻相待。他觉得,这种事情不值得过于在意。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万世不易的良法,每一代人,都要面对每一代的难题。后世种种制度号曰先进,其实最多能管用个一二十年,就已经侥天之幸。哪怕号称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也难免这里那里变质,闹出这样那样的麻烦。

    何况郭宁聚集起来的军人集团并没有先进思想作为指导。大家从军征战,起初是为了求生或复仇,到后来想得更多的,就只是富贵而已。

    军事勋贵集团是大周的基础,作为皇帝的郭宁,并不急着去打压他们。某种程度上讲,他倒是希望勋贵们能够见识些好日子,养成些贪婪的心态,对富贵有些期待。

    因为只有贪婪,才能进取;只有期望持续不断的、更多的利益,才能响应郭宁后继不断的推动。

    郭宁希望到一定的时候,把皇室、文官和武人们的利益全都绑定入几个或者十几个大规模的商行。大周的威力所及越远,商行的行商路线就越远,获利也就越多;与此同时,武人们分得的利益越多,就会把目光看得更远。

    所以他每次出巡,都会聚集所到之处的将士们,向他们宣讲最近流行的某某货品从何而来。

    比如王都将喜欢的天台茶,是南朝宋国的出品,或许出自南朝丞相史弥远的庄园;高指挥使家里藏着的香料,则是大食国的特产,经交趾,从南海运来,所以史天倪去年在南海闹腾一通,立时有三五家商行发了大财。

    又比如将士们最近得了新颁下的军袍,那羊毛则是草原上出产的,每年光是提供军用,就是老大一注财源,民间压根供不应求。咱们控制了草原一隅尚且如此,控制整个草原呢?

    说得多了,郭宁觉得自己简直不像是武人或皇帝,而成了一个舌灿莲花的掌柜。

    放在后世,妥妥的是个销冠,李云这厮应该给我郭掌柜额外的赏钱才对。

    大周的武人们,是个新兴的、朝气蓬勃的团体。他们普遍出身卑微,所以思想和行动都殊少受限制,所以保留了质朴而不加掩饰的雄心。当他们经历过战争的锤炼,又在军校里被灌输了大量的知识以后,他们的眼界之开阔,行动力之强,都胜过此前历朝历代的武人。

    郭宁相信,他们会很乐意把目光转向大海或者草原深处,乃至万里以外的异域。而大周朝廷便不必担心他们满足于当个坐地的土豪,成天想花样压榨部下和周围邻里百姓。

    这样,或许就能最大限度地避免王朝延续以后的腐化了。

    这些都是郭宁权衡许久的事情,关乎大周的大政方针,但这会儿他皱眉看看赵瑄,再抬头眺望远处,充斥脑海里的,是一桩纯粹的私事。

    那就是吕枢的下落。

    也只有这位国戚的失踪,能让郭宁中止原有的巡视行程,从安州北上,一路急赶到缙山以北的宣德州。

    草原上的蒙古政权,和大周一直是敌对的。两家之间乃至两家各自和马贼、游离部落之间小规模的战斗也时常爆发,随着商业往来的频繁,人员的死亡或失踪,更是常事。草原上的一处处草甸里,几十年来遍布着被野兽啃食干净的人骨,这些年偶尔添上一些,压根没人在意。

    直到去年以来,大周的局势愈发稳定,投向草原边缘的人财武力也愈发充裕,商队才能够配备足额的护卫,至少让寻常马贼不敢放肆。

    几个大商行对外号称不抛弃自家伙伴,也鼓励商队厚待深入草原的同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年底的时候,有一位被调入商队担任护卫的定海军老卒在草原失踪,这商行恰好是仇会洛和赵决两个在背后支撑的,当下缘边各军堡将士动用了上千精干骑士散出去寻找,最终找到线索以后,又调遣精骑长途奔袭,灭了那个杀人劫财的部落。

    经过那一趟以后,草原边缘连着两三个月,没有出过人命;而蒙古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也开始渐渐重视商业上的规矩,甚至主动找寻了适合的地方,建设起专门的榷场。

    所以吕枢才有信心走这一趟。

    结果这一趟就出了问题,贸易的利益太大,引发了黄金家族和有力千户之间的争夺,争夺的结果便是吕枢失踪。

    吕枢不是一般的国戚。他的父母是郭宁读书识字的蒙师,他的姐姐是郭宁的妻子,他的兄长是随同郭宁出生入死的傔从,又为掩护郭宁而战死。他自己,则是郭宁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不仅是郭宁的妻弟,简直能当半个儿子看!

    这消息现在已经传到了中都,吕函为此很是忧心,接连发了好几份信函,请仇会洛和赵决两人务必用心搜索,尽快把吕枢安全带回来。

    郭宁估摸着,如果自己不从安州赶到宣德州,只怕吕函自己就会按捺不住赶来。大周的皇后对军政都有影响力,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但皇后亲自进驻边疆,指挥对蒙古的渗透,那还是太让人吃惊了点。所以无论如何,郭宁都得尽快解决这事。

    可是……

    草原一望无际,肉眼完全看不到尽头。就算赵瑄猜的没错,吕枢去了乌沙堡方向,乌沙堡距离宣德州和缙山两处军事重镇,还有数百里。

    大周以宣德州和缙山为中心扩张势力,并与东北的桓州、西北的丰州并为犄角,沿线近千里地方都在掌握之中。但这掌握还不牢固,军屯和民屯远没有铺开,原本少量的游牧部落也还没有彻底宾服。

    因为沿线的草原、荒漠、山峦地广人稀,郭宁离开宣德州二十里,所见的土地就几乎没有开发过的痕迹。只有树木,灌木,杂草,一丛丛的十分茂盛。

    郭宁此来,有上千精骑随行,但眼前不远处,仍有兽群活动的踪迹。先前有名侍从向某处深草随手射了一箭,立刻惊起一群野猪呼哧哧地奔逃。

    距宣德州二十里就是这样了。距宣德州一百五十里的狗泺榷场,就不得不托庇于蒙古人。

    距宣德州三百七十里,间隔有群山和沼泽的乌沙堡呢?郭宁很清楚,周军的力量完全够不着。

第八百七十四章 重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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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宣德州这边,是仇会洛这个西北招讨使的驻地,但郭宁来得很急,仇会洛没来得及赶到迎接。前几日里,因为别勒古台和也里牙思两个忽然挂出了高额赏格,引得各地蒙古人纷纷躁动,许多部落都派人出外,四处。

    仇会洛知道,蒙古人数年没有劫掠的机会,许多部落都穷疯了,盯着一点好处就拼命使劲。但这么大规模的人员躁动,又未必不是调度人手,试图南侵。职责所在,仇会洛立即传令缘边各地提高警惕,他自己则立即巡视各处深山要隘,以防万一。

    郭宁抵达宣德州的时候,他正在密谷口一带督促关隘防御。

    当然,这也是仇会洛聪明的地方。吕枢此行,目的是皇帝的私事,并未大张旗鼓,他这个招讨使本来也只知道隐约风声。现在出了乱子,他也不急着往皇帝面前凑合,省得尴尬。

    大周的皇帝本来就是军队的直接统帅,若有决断,自可以随意调动边疆军政力量,无须仇会洛特意掺和;真有用得到招讨使的地方,他三四天后也就到了。

    所以这会儿向郭宁解释吕枢失踪缘由的,就只有赵瑄一个。

    “草原上的千户那颜们谈吐利益,绝不敢擅自杀人,可虑的反而是底下的穷鬼,所以我才让别勒古台去悬赏。也里牙思倒是自家跳出来的,但他和我们一向有私下的默契,并不至于出格……”

    赵瑄看看郭宁的脸色,低声道:“不止蒙古人在找,我们自家放出风声让人在找了,对外的说法,失踪的天津府上海行里有股份的小东家,还让上海行的人出面设了赏格。陛下,赏格也没设得很高,就按照别勒古台最先提出的那些。太低了,诱惑不足,太高了,唯恐那些蒙古人奇货可居,和我们玩心眼……”

    他平日里话并不多,但对着当年的统帅、如今的皇帝,越想要解释这其中的缘故,难免就越是紧张,搞得讲话十分啰嗦。

    赵瑄的求生欲也挺强。来见皇帝之前,他算来算去,觉得自家一个人势单力薄,卢五四又停留在草原上继续追索,便又叫了仇会洛治下,足足七八十名在草原边缘有些实力,又和大周亲善的人物过来。

    说到这里,见郭宁的视线扫过后头若干人,赵瑄连忙道:“另外我还召集了宣德州这边可以深入草原的可用之人,大体……大体都还信得过。陛下若觉得其中有谁让人放心的,我再私下吩咐几句,便让他们多带人,赶往乌沙堡附近接应!”

    顿了顿,他又道:“至今为止,小公爷的真实身份没有泄露。我和他们讲话的时候,也会格外注意!”

    说到这里,他又有点后悔。因为先前吕枢北上,便是因为赵瑄在奏书中拍着胸脯保证,说包括也里牙思在内的许多蒙古人都收了大周的好处,汉儿商队往来如履平地。这会儿自己再这么说,简直是在打自己的脸。

    …

    他连忙抬头,发现郭宁又往旁边土坡去了。

    “咳咳……陛下,这里就是我方才说的骆驼场城,早年金人造的……”

    “我来过此地。”

    郭宁简单回答了一句,纵身下马往土坡上走。

    土坡周围的灌木和杂草横生,有些长得一两丈高,倪一带着几名侍从赶到,用直刀把灌木都砍开。

    郭宁站上坡顶远眺,但北面的山地渐多,其实并没能看到很远。

    赵瑄没话找话,继续道:

    “这里原来是蒙古千户拉克申控制的牧场,方圆五十余里,北面以山地为主,是蒙古人打猎的地方。此前我们没有恢复这里的建筑,因为周边水源缺乏,而且距离宣德州稍微远了点……但今年以来,宣德州和缙山等地已经连点成线,可以再往细处控制,如果恢复这里的骆驼场城,南面可以放牧,也可以种田。再用军台和东面的大土城、小兰城连接起来,那就等若往高原打入了深深地楔子。”

    郭宁站在坡顶,看斜坡从北面一路延伸,到处都是青色的杂草和灌木,在近处看来很显莽荒,往远处则似绿色的大毯。郭宁隐约记得,西面十数里开外还有条小河流淌,足够作为饮水的水源。赵瑄说水源缺乏,一定是他记错了,要么就是他过于紧张,开始满口胡柴。

    “我记得你说过,那个拉克申千户,已经处置了,是么?”

    “是,此人甚是桀骜,而且手里的血债不少。他部下有个汉儿奴隶叫卢五四的,见了我们在缙山的经营以后,当晚就折返回去,把他杀了。按照朝廷的意思,这个千户现在被拆成了八个部落,领民的千户那颜都在那里等着。”

    之前赵瑄介绍过,被他召来的这些人里,有领着录事司特别津贴的小商行头目,有专门替大周驻军干脏活的马贼首领,有过去数十年里逃亡到草原,逐渐聚族而居的流民首领。还有人虽是蒙古贵族,但已经习惯了为大周鞍前马后,既能替商队做护卫,一会儿能替驻军干脏活。

    郭宁这会儿凝神看看他们,才发现其中的蒙古人数量真不少。很多蒙古人还额外穿了身汉家袍服,以让自己看起来郑重些,但他们很少洗澡,袍服底下的皮裘之类也不洗,人多了聚集在一起,那种马匹和羊群特有的味道就浓烈起来,郭宁估摸着,自己不用看,光是靠鼻子闻,都能闻出他们的身份。

    当日成吉思汗打算发动西征,与尼伦蒙古本部关系较疏远的若干千户立即叛乱,结果遭到残酷镇压,只剩下六个千户逃离草原深处,托庇于大周在草原边缘设立的连绵防线。

    但大周也不是善茬,在之后的数年里,这六个千户陆续发生了巨变。

    原本驻在这里的拉克申千户被迁移到了缙山,包括拉克申、哈马鲁丁、俄木布等有实力的首领皆死,部民则被拆分成了八份,由八个蒙古人分领。

    …

    除此以外,较有威望的蒙古人都被授予了“千户那颜”的头衔。以至于缙山的驻军开玩笑说,但凡赶着十头羊以上在路上走的蒙古人,别急着呵斥他们让开道路,可能他是个尊贵的那颜老爷呢。

    一样被拆分的,还有其他三个不那么恭顺的千户部落,顶着“千户那颜”头衔的人多到了四十多个。这会儿赶到宣德州来等候郭宁吩咐的,就有二十余人。

    另外两个恭顺的千户,倒是没有换过千户那颜。但首领本人倒也不那么在乎蒙古人的官位了,因为两人都带着麾下精锐投入到了大周军中。如今一个在西京大同府,一个在秦州服役,都已经做到了都将,还按照职位得到了属于他们的耕地。

    此刻聚集在这里的蒙古人,大概知道今日会有重要的任务,一个个的都显得特别恭顺。注意到郭宁的视线投注,他们纷纷俯首。

    其中年纪较长,见识也多的蒙古老人还沉声道:“这是中原的皇帝,是天上人!比大汗更尊贵!你们千万不要失礼!低头!低头!”

    有人忍不住说了句:“中原的皇帝这么年轻么?”

    立刻就有好几个同伴喝道:“住嘴!”

    这些蒙古人,比生活在高原的蒙古人要精明很多。他们现在活跃的区域,不仅是两方对峙的前线,也是大周利用经济手段对草原施加影响的窗口,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各种公开或不公开的利益交换。

    蒙古人以前不懂,是因为没接触过,不代表他们傻。在缙山和宣德州附近看了两年,他们早都明白其中的关窍,甚至还参与了许多。

    马匹、牲畜、毛皮不断地从草原输出,药材、茶叶、布匹、衣物、奢侈品等等不断地输入,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链条。这链条当然不如以前直接拿刀子去抢那么爽快,胜在源源不绝,而且但凡经手,必有利益,并不用担心会白忙活。

    所以一开始他们还有些不习惯,会时不时地抱怨,觉得自己成了被豢养的狗子,失去了蒙古人的骄傲和尊严;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越来越适应这一套。

    不仅适应,还是报团的适应。哪怕有人还存着其他的想法,也一点都不敢表露,因为如果动了其他蒙古人的利益,自家缩水的千户那颜绝对当不下去。

    时间长了,其他的想法也渐渐被磨灭。

    蒙古人也是人,不是什么特殊的怪物。过去数年里,他们之所以显得那么野蛮和凶狠,源于他们在草原上的生活困苦异常,而除了屠杀抢掠,他们没有别的办法来改变命运。

    出发打仗结果死在半路或者生死不知,蒙古人曾经不在乎。但眼下既然已经有了点家底,大家的想法也就开始变化。

    带个路就能拿到暖和的衣服,剿灭一个叛乱部落就能拿到黄澄澄的铜钱,不好么?以前我们打仗拼命,也拿不到这么多,大头都被上头的贵人占去了,落到下面普通牧民,无非几件衣服,一匹布料。

    …

    现在赚钱挺容易的,生活也过得比以前好。

    蒙古人渐渐觉得,自己的命开始金贵起来。随之,让自己性命变得金贵的大周朝,看起来也就越来越顺眼,越来越值得尊崇了。

    他们垂着头,听到郭宁对赵瑄说:“你在榷场的应对没有错,不必在意其它,也不要多想。”

    他们听到郭宁的皮靴踏地,发出极具力量感的声音,慢慢从坡顶下来,走到他们中间。然后一个娴熟的蒙语响起:“各位起身吧,不用这么拘束。请大家来,是因为我有件事,想拜托各位去做。”

    这位大周的皇帝,是战场上可怕的煞星,是曾经正面击败成吉思汗,把十数万蒙古军赶回草原的可怕之人!很多人此前都曾猜测过他是什么样的。原来他说起话来,居然如此和气的么?当年草原上,便是大汗身边随便一个怯薛,也要趾高气扬很多!

    蒙古人们低着头,交换着眼色;年老的蒙古人略略抬起头,殷勤问道:“皇帝陛下,是那位商队成员失踪的事么?我们已经在准备了,我们有精干的伙伴,很快就会去草原里,想办法把他找回来!”

    “不,不……”

    郭宁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们去找人。这样的琐碎小事,何必动用你们?”

    这话让蒙古人们普遍都觉得很舒服,年老的蒙古人连忙道:“那,陛下需要我们做什么?请您吩咐,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会做好。”

    话音刚落,几个年轻的那颜拍着胸脯道:“中原的皇帝,我们是黑夜里的狼,是白昼里的鹰!请你下令,我们迁行时决不滞留,一心一意为你效劳!”

    郭宁在蒙古人中间坐下,正色道:“失踪的人,我们迟早会找回他,把他安全带回来。但是,导致他失踪的原因,难道不是别勒古台仗着黄金家族的威势,胆敢不经我们的同意,擅自与我的老朋友也里牙思为敌,抢夺我们的榷场库区?”

    郭宁拔出腰间金光闪闪的刀,轻轻一挥,便将眼前的草地削平:

    “什么黄金家族的成员,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大周的财产,别人不能抢;大周的朋友,别人不能动。所以,别勒古台必须死!我出五百匹马,两万头羊和此地方圆五十里的水畔牧场,买别勒古台的脑袋!”

    【3.】

第八百七十五章 重赏(下)

    “什么?”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的汉儿都下意识地去看身边的蒙古人,而蒙古人们面面相觑。

    有人低声道:“那可是成吉思汗的弟弟!成吉思汗是会回来的!”

    也有人低声道:“别勒古台至少能召集三千人,或者五千!”

    那个年老的蒙古人满脸苦色,踟蹰了许久,终于为难地道:“皇帝陛下,我们愿意去找寻商队的失踪成员!哪怕要翻遍每个草场,像是猎犬追捕野兔一样奔走,我们也愿意把他找回来。”

    “哦?”

    郭宁持刀的手一顿,笑着摇头:“是我没说清么?失踪的人,我们迟早会找回他们来。我现在想要的,就只是别勒古台的脑袋……怎么,你们不愿意替我去拿么?”

    周围一圈人静默不语。

    郭宁笑着又问:“你们不是说,愿意做黑夜里的狼、白昼里的鹰,只要我下令,你们迁行时决不滞留,一心一意为我效劳么?”

    “这……”年老的蒙古人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想要解释说,是皇帝陛下强人所难了,却又不敢。他想要低头避过郭宁微笑的表情,也不敢。强烈的纠结让他脸上皱纹变得愈发深刻,就像是草原深处的大山岩上层叠深邃的纹路。

    在他迟疑的时候,有几个年轻点的蒙古人悄悄挪动脚步,想让自己比旁人站得靠前些。

    其中一个特意披着大周的青年,便是那个拍胸脯说要做狼和鹰的。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

    但蒙古人的风俗向来非常尊重年老贵族,哪怕大周把千户那颜的地位泼洒出去,使数十上百人的地位等同,但年老者的名望仍然远非旁人能及,于是他喘了几口粗气,竟不敢当面反对。

    这种表现让他身后几个年轻人很不满,有人推了推他。但他脸红耳赤,仍然不言语,只用力揪着那件崭新的都将袍服,额头青筋突突乱跳。

    有人向前站,更多人的想法与老者近似,于是往后退一点,好像这样就能躲开皇帝的视线。

    皇帝要向蒙古人动手了?这是不是太急了点?皇帝要首先驱使我们去和黄金家族的武力拼杀?这是不是太狠了点?

    抱着不同念头的人各自做了不同的细微动作,数十人围着郭宁形成的大圈,仿佛都晃动了一下,然后比先前略大了一号,松散了一些。

    这情形落在赵瑄眼里,立刻让他脸色阴沉。

    他是身在缙山的大周重将,手中操纵的兵力、财力和权力都很重,所以哪怕孤身对着黄金家族的成员,也并不落于下风。日常对这些部落人士,他更是视如土鸡瓦犬,可以任意驱使。

    此番他把这些人聚集起来,本打算禀报郭宁之后,挑选其中忠诚可用的,亲自带领他们突向乌沙堡。结果,这些人对着皇帝亲口吩咐,就这么动摇?

    那几个往前站的,倒是大声说话啊。你在皇帝面前,何必瞻前顾后?这副鬼样子把我的脸都丢了!至于往后退的,你们如此胆怯,朝廷养你们何用!

    郭宁抬起头,看看赵瑄:“这已经比我预想中要好很多了。”

    赵瑄汗颜,立即单膝跪地,俯首道:“其实格外畏缩的,还是少数。请陛下给我一天时间……不不,只要给我半天,我就能整顿他们。最晚明早,我就挑出精锐,奔往乌沙堡!”

    郭宁伸手扶着他的手臂,让他站起来:“我另外安排了专门的人手去找吕枢。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拿下别勒古台的人头,以震慑草原各部!”

    赵瑄忍不住问道:“会不会……咳咳,会不会太急了点?”

    “不急,正当时。”

    郭宁略放低些嗓音:“草原上有专人密报说,蒙古大汗已经遣使回到草原,要求亲近各部做好重新划分草场,迎接西征大军回返的准备。所以我才同意吕枢抓紧时间北上,免得两家战事激起,很多事情没机会办好。但现在……”

    赵瑄吃了一惊:“别勒古台的动作如此激烈,说不定蒙古大军回返的速度也会很快?难道……两个月,三个月?”

    “倒也不至于。听说从斡难河畔去往成吉思汗停留之地,间隔千山万水,就算是轻骑疾行,也得两个多月才能抵达。大军行进,沿途支应艰难,更不消说还要越冬了,我召集众将盘算过,他们明年春天才能折返。”

    “那还有时间应对。”

    郭宁见赵瑄松了口气的模样,拍着他的肩膀,继续道:“你再看别勒古台这一出,显是为了给他自己乃至留守草原的黄金家族成员,争取扩充兵力的时间和财源。所以他才会这么看重榷场,而不是抢一把,捞一笔现成的!”

    “而我们要做的,则是趁着吕枢失踪这件事,用尽量小的代价,将局面彻底扰乱!”

    赵瑄恍然大悟:“我们要打乱蒙古人的节奏,打乱草原上的局面!最好能让蒙古大军回来以后,面对着一片混乱,根本不能作为继续南下厮杀的支撑!陛下,这就是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了!”

    “嗯,所以咱们大周的兵马不动,就得用这些人。”

    郭宁再看身边的蒙古人。

    见郭宁和赵瑄低语,他们有人露出好奇的神色,有人则不管不顾地抓紧这点时间,和同伴们争论。

    这些活跃在草原边缘的蒙古人们起来都服膺于大周,可他们之中的差异,比蒙古人的汉儿的差异更大。

    有些人乐意服从中原的秩序,也仰慕中原的文化。

    因为蒙古草原自古以来就是四分五裂的,成吉思汗建立的也克蒙古兀鲁思,至今只存在了不到十五年。蒙古人通过发动侵略战争,凝聚其自身作为统一整体的认知,塑造他们作为征服者的自豪,但这个进程已经被郭宁打断了。

    于是许多蒙古人当年愈是钦佩成吉思汗,就愈是拜伏在郭宁的武威之下。

    尤其是蒙古人里较年轻的一些。他们没有经历过草原上残酷的统一战争,对成吉思汗的厉害缺乏直接认识。他们曾随同蒙古大军南征,但仔细想来,南征过程中固然有摧枯拉朽,也有惨痛失败,何况大汗在河北还断送了怯薛军大部,不得不游泳逃生?

    在这种局面下,他们对中原汉儿并没有什么心理优势可言,反倒是中原大周朝廷展现在蒙古人面前的,是军事、经济乃至文化上全面的压倒优势。

    年轻些的蒙古人一旦接触到了来自中原的制度,感受到一个中原王朝崛起时的姿态,很容易就不再把蒙古人的身份当回事,反而热衷于成为汉家王朝的一员。

    当然,也有人依然奸滑似鬼,首鼠两端。

    两个失踪的汉儿究竟如何,这群蒙古千户并不在意。只不过以他们对草原的熟悉,动用点人手去搜索,真不为难;与此同时,将这小小举措在大周方面渲染成出生入死的英勇,藉此赚取中原朝廷更多的支持,便是草原降人自古以来的传统。

    当年成吉思汗势力薄弱的时候,就为大金国的军队鞍前马后效劳,硬仗其实没打过几场,倒趁着金军主力与塔塔儿部会战,偷袭了塔塔儿部的老巢,尽掳其车马粮饷。

    凭此功劳,成吉思汗不止成了大金国的“札兀惕忽里”也就是蒙语招讨使,就此获得了在战争中托庇于大金的特权。

    后来他与乃蛮部对抗的时候,便曾退入大金的界壕长城以内。他和脱里汗依托界壕上阿兰塞的金国守军,逼退乃蛮部和札木合的联军,随后才赢得了阔亦田之战的胜利。

    成吉思汗的崛起过程,草原上的人们自然都谙熟于胸,所以此刻,哪怕对着大周的皇帝,也有很多人依然保持着这种态度。

    干点杂活,可以,干点脏活,也可以。但皇帝陛下你要我们动真格……咳咳,我们有心无力呀。我们知道大周的武力何等可怕。但大金强盛的时候,武力不也很可怕么?中原朝廷始终只是中原朝廷,难道还真能做得了草原的主?

    眼下依附大周的蒙古人只是少数,朝廷必然优容相待,以求吸引更多人的跟从,绝不可能强迫我们做什么。而我们一个个都是草原上的聪明人,怎样依靠着中原的武力捞取好处,我们都很懂啊!

    郭宁环顾他们,逐一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他们的想法。

    尤其是那几个显然保持反对意见的人。

    ’他们的演技也算是日积月累而来了,或许在蒙古人里算得出众。但郭宁自幼就在边疆,太熟悉蒙古人的作态了。这两年他又和朝中文臣打交道多,眼力提升的很快,所以分明在他们眼里看到了狡狯,还有那么点自鸣得意。

    见皇帝端详他们,他们居然还打起了精神,摆开了理由,开始叫苦了。

    或许其中有些人真不愿和草原上的同族厮杀,也有些人是刻意反对,希望能让皇帝把赏格再提高些吧。

    好几名蒙古人闹哄哄的,伱一眼我一语,这模样挺有趣的。

    如果花费一点时间,再做些思想工作,或者按照这些千户那颜的意思,把赏格再提高些,应该还能说服几个人。

    可惜郭宁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他始终保持着军队统帅的作风,强调军令如山,任何时候都不容忍这种待价而沽的姿态。

    但他毕竟是皇帝了,这种事情已经没必要亲自下场。

    郭宁瞥了眼赵瑄,沉声道:“十六个赞同的,十一个反对的,还有三十来个没主意。”

    赞同的毕竟比反对的多些,这几年的工夫没白下。

    赵瑄跟随着郭宁的眼光注视他们,最终确定无疑地点头。点过了头,他忍不住又道:“反对的,全都顶着千户那颜的头衔!在场的一共二十二个千户那颜,里头反对的倒有一半!这些人是真不知道死活啊!”

    郭宁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很是轻松。他向身后的骑士们比了个手势,倪一立即嘬唇作哨。

    郭宁登上骆驼场城眺望的时候,他的扈驾骑兵停留在一箭之地以外。听得口哨声,立刻有旗帜招展数回,随即有一队骑兵越众而出,纵马奔驰过来。

    很显然,这支骑兵的装备十分出众,马匹都是高头大马,骑士们都穿有铁甲,每人都配备有骑枪、弓箭、直刀,在马鞍侧面还挂着趁手的短兵器比如骨朵、手斧、短刀等等。

    他们奔驰到坡地下方以后,竟没丝毫停歇。每个人随手抖动缰绳,战马便腾越而起,接连翻过坡地上的横生灌木,如履平地般直接来到近处!

    这样的操作,不止要战马久经训练,对骑术的要求更是苛刻。这样的骑术,只能是来自草原深处蒙古人!而且是蒙古人里头,精挑细选出的好手,是能够真正做到人马如一的那一批!

    当他们冲上坡顶,先前奉命集结的蒙古贵族们开始觉得不对。

    那个年老的蒙古人眯眼看了看骑队,忽然叫了起来:“石抹也先都监!苏赫巴鲁千户!毕力格千户!你们怎么来了?”

    契丹人石抹也先当年抵达缙山的时候,是个看管俘虏的小头目。但他毕竟是曾经得到木华黎赞赏的有能之士,被赵瑄派去控制拉克申千户的余部之后,地位就如坐在热气球上腾空一般,不断攀升。

    如今他官拜招讨司的兵马副都监,专门负责统领招讨司下属的蒙古军、乣军乃至契丹、渤海各族兵马,地位和缙山防御使赵瑄平起平坐了。

    郭宁在赶往宣德州的同时,也行文让石抹也先召集从军效力的蒙古六千户将士,随同皇帝扈从一齐北上。

    而石抹也先麾下的这批蒙古人,包括了最早投靠大周的两个千户那颜苏赫巴鲁和毕力格在内。

    这两人忠诚于大周,早已经放弃了对部落的管控,完全融入到了大周的军户制度里,当上了大周的都将。而且他们还在西京大同府和秦州两地,分别和草原部落打过仗,证明过自己的忠诚。他们和他们的部下,手上全都沾过血!

    他们听到了那个蒙古老人的惊问,但全不理会,只整齐划一地向郭宁行礼。

    郭宁把金刀收回鞘里,向他们微微颔首,转身上马。

    骑在马上,他指了指赵瑄和石抹也先:“接着的事情,你们两个负责。我给的赏格不变,目标也不变,我要别勒古台的脑袋!”

    “遵命!”赵瑄和石抹也先在马上一齐躬身。

    郭宁轻摇缰绳,往坡地下方去了。

    石抹也先目送郭宁离开,眼光扫了眼聚集在垓心处,普遍有些茫然的蒙古贵族们:“这群人怎么了?”

    赵瑄和他非常熟悉,并不客套,直接就咬牙切齿地大声道:“陛下要这些蒙古人集结部属去往草原,攻杀别勒古台,为此还答应了重赏!可他们当中,竟有人胆敢不奉命!”

    赵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惩罚我们吗?大周的皇帝做事那么干脆,都不给大家讨论的机会吗?

    听赵瑄这么一说,被骑队围拢的人群瞬间翻腾。

    “我们没有不奉命!赵将军,我们只是有难处啊!”

    “不是我!我没有!是海日古这老头乱说话,触怒了陛下!”

    “我不是蒙古人啊将军!我是汉儿,我是一直听从朝廷命令的!”

    连番呼喝声中,先是在场的汉儿商队首领或流民、马贼的头目急步后退,与蒙古人隔开距离。接着就是蒙古人群一阵纷乱,此前簇拥着那个老人的一批蒙古人被猛地推了出来。有人懵懵懂懂被推到外头,忽然感觉不对,连忙转身想要挤回人群,结果被劈面一拳打到在地。

    石抹也先从自家驻地匆匆赶来,今天早晨才与皇帝的扈从骑队汇合。因为连夜赶路,都没来得及有机会询问皇帝意旨。他是颇有些热衷功名利禄的,听得赵瑄说,要去往草原攻杀别勒古台,顿时大喜过望。

    他恨不得立即启程,哪有心思慢慢和这群蒙古人讲究细务?当下再问赵瑄:“那你说怎么办?”

    赵瑄先前失陷了大周朝的国戚,今日召集地方势力的首领们,又撞上好些人违逆皇帝的旨意,这会儿只觉灰头土脸,断没心思慢慢应对。他没好气地道:“方才皇帝把刀都拔出来了!你说呢!”

    “哈!”

    石抹也先狞笑一声:“十一个人,倒也不多……宰了他们,你我赶紧集结人马行动!”

    “宰了他们”四个字刚一出口,在他左右的两个蒙古人都将苏赫巴鲁和毕力格立即催马向前。

    骑兵们直刀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随即那几个蒙古贵族的惨叫声也此起彼伏。

第八百七十六章 混乱(上)

    不理会那些蒙古人的惨叫和求饶,郭宁慢悠悠地拨马回到本队。

    他登上坡地再下来,统共不过半刻时间。侍从们动作很快,已经摆开了旗门,在旗门下敷设简易的仪仗和桌椅,甚至点起了炉子,烧了茶水,还烘了几张饼。

    见此情形,郭宁微微摇头,面容却带上了一点笑意。

    他平时很不注意排场,甚至有点排斥过分的排场。皆因任何排场带给他的乐趣,都不能与他在数年前大梦中接触的享用相比,那还不如朴素简单些好。但地位到了这份上,要面对天下人的观感。

    有许多人觉得,有些事情是天子威仪的一部分,太过俭省,反而令人诟病;也有许多人单纯是出于对皇帝的亲近和爱戴,总想把皇帝照顾得好些。

    “陛下,喝水。”

    一名少年侍从捧着茶盏上来,殷勤地道。

    郭宁是马上皇帝,身边少用内侍宦官,而多用武人侍从。侧近的少年侍从到这会儿,已经换了到了四拨。

    第一第二拨,全都已经分派出去担任军职了,此前数年鏖战,折损不少。第三拨也在军校里接受训练,第四拨的侍从人选不再仅限于军队里军官或牺牲将士的子弟,转而从中都、山东、河北等地孤寒贫苦的良家子里挑选。

    把这些孩子放在身边督促习文练武,不止为了培养军队骨干。郭宁希望他们的眼界和心气都能和自己趋同一些,不要光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或许以后其中很多人能走上政坛,身在官场的时候,也能够大胆而少拘束,不会死抠着经义、辞赋。

    他的想法很好。但不断的轮转也有负面影响,比如他身边少年人的见识总是不足,办事偶尔会失分寸。

    比如这会儿,郭宁接过茶盏,低头喝了口,便发现茶盏多半是南朝来的精品,茶水香气扑鼻,保不准用的茶叶也是南朝有名的好货色。

    军队里,要这样的待遇做甚?

    郭宁出身低微,本来没法分辨这些茶盏、茶叶的好坏。全赖这次出巡河北的时候,胥鼎作陪,他才听胥鼎分剖了其中的讲究。

    据说胥鼎自己日常喜爱的,乃是南朝的建茶。这玩意儿在南朝本地发卖的时候,一株茶树产三四饼,一饼就能叫出四十贯的高价,是临安豪贵竞市以炫耀的特产品。而在中都、益都、开封等地,有贵胄若附庸风雅,开价百贯一饼,依然时常求之不得。

    这还是海贸发达以后,茶叶输送往北的数量和品种都大大增加,单价有所下滑的结果。往前几年,这等茶叶不以“饼”为计量单位,而用不满方寸大小为一“胯”,每胯都能每卖出数十贯的价格。

    胥鼎此君,父子两代都是宰臣,而且捞钱的手段百出,所以民间风评不好,从大金一直被抨击到大周。新朝定鼎以后,自然法度森严,不容肆意妄为。但一来架不住胥鼎家底雄厚,二来郭宁对此等确有才干的前朝旧臣多少有些额外优容,所以胥鼎起居所用无不豪奢。

    当然,这也是因为包括胥鼎在内的中都豪门,始终都是推动商业往来的重要力量。郭宁没有趁着改朝换代将之尽数清洗,便是因为留着他们,正好作为持续的财赋来源。

    冲泡出郭宁眼前茶水的茶叶,估摸着就是胥鼎日常所用的规格。

    郭宁在中都的皇宫里,日子过得当然不差。但他不会耽于享乐,一旦身处军队里,便化繁华奢侈为杀气森然。他也从不记得自己下过这样的命令,要求随军带这样的奢侈品。

    “咳咳,下回换个军中配给的陶碗就行。也不用茶水,取泉水煮开即可。”

    郭宁喝了两口,正色吩咐道:“我人在军队里,就务必和将士们保持一致,不容额外讲究。”

    少年侍从有些委屈:“这是大伙儿专门安排的,用的是最好的茶水……”

    同样都违背了郭宁的意思,身边人的待遇比蒙古人好些,至少会有第二次的机会。

    郭宁笑了笑,和气地道:“前几日里,咱们刚读过三略,记得么?书中说,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与之安,与之危,故其众可合而不可离……都记得么?”

    说到最后几句,语气略显威严。少年侍从悚然一惊,顿时明白了郭宁的意思,慌忙跪倒认错。

    “好啦好啦,之前是我没特地说明。今后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断不要改。去吧,先把这些都撤下了!”

    郭宁拍了拍少年侍从的脑袋,让他带人来收拾了这些茶水茶具。

    少年侍从方才行礼趋退,郭宁侧耳听听,发现坡上已无杀声,石抹也先办事很是利落。

    被指为对抗皇帝的蒙古部落首领统共十一个,对石抹也先这等统领异族兵马的老资格来说,杀死这点人便如杀鸡一般干脆利落。倒是隐约听到点哭声,看来死去的这些人,在部落里有点声望?

    郭宁对此并不在意。

    大周绝不会像金国那样,拿着巨额的财力、物力投下去,养出一批批反噬的白眼狼。所以大周对蒙古部落的控制,一方面不断鼓励草原和中原的物资交换,予以巨大的经济利益;一方面动辄以刑杀为威,极其苛刻。

    这种严刑厚赏的套路,与郭宁治军治国的方针一般无二,而在执行过程中,绝不吝啬好处,也绝不心软。

    这是唯有我进敌退的斗争,像今天这样的杀戮,此前已经有过好几次。

    杀掉一批出头的蒙古人,剩下的就知道把头低下些;再杀掉一批出头的,剩下的就再把头低下些。杀过几次,再时不时赏赐好酒好肉,草原上的狼就慢慢变成狗了,

    既然成吉思汗重新转而注目草原,中原朝廷大举用人之时已经到来,或许有些真正聪明的狼,能够藉着这个机会从此褪去野性,成为人类的一员呢。

    此时有人从高坡上匆匆走近,原来是跟随石抹也先来到此地的蒙古千户苏赫巴鲁赶了过来,单膝跪地行礼。

    “陛下,该死之人全都杀了。今晚就整合他们的部众,明早我部也倾巢出动。另外,别勒古台在合兰真沙陀和兀鲁回河的份子地,我很熟!最多半个月内,必定闹一个天翻地覆,助石抹将军拿回别勒古台的脑袋来!”

    苏赫巴鲁说话时,狭长的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苏赫巴鲁的个子很高,比寻常的蒙古人要高出大半个头,两腮的胡须十分茂盛。

    能成为成吉思汗开国的九十五个千户之一,又在大蒙古国失势的时候立刻转投定海军,可见他是个很精明的蒙古人。

    过去两年里,他一直在西京大同府服役,因为最初只带了十几个同伴,所以从什长做起,依靠在大同府北面剿匪有功,慢慢地升到了都将,期间得到过都元帅府好几次行文奖腋。去年郭宁巡视西京的时候,还曾经专门接见过他,和他聊了许久。

    听说郭宁要调度六个蒙古千户,深入草原攻袭别勒古台,苏赫巴鲁一下子就明白了郭宁的意思。

    很明显,就在成吉思汗在西域汲取力量,开始回望草原的同时,大周的皇帝也已经养精蓄锐完毕,把视线投注到草原。

    现在皇帝已经开始布局,想抢在蒙古大汗折返之前,痛击蒙古人留在草原的骨干力量。此举既能削弱黄金家族的实力,又能真正把草原东部的六个千户引为己用,一举两得。

    不,甚至可以说,是一举三得。因为这样一场闹腾无论成与不成,都会引起大量蒙古人对黄金家族的不满,使黄金家族在过去数年勉强维持的统治摇摇欲坠。

    更有意思的,是那两个失踪的人。苏赫巴鲁可以打赌,郭宁脸上的急躁情绪不是假的,那两个失踪的人,身份很是特殊。也就是说,万一这两人真有什么碍难,大周的兵马全面出动的话,借口都不要找了。

    苏赫巴鲁早就觉得,自己的心眼便是再多十个,也及不上中原汉儿,所以他这两年很自觉地按着吩咐做事。

    反正大周朝廷里多的是女真人、契丹人、汪古人或者各种各样的异族,上头不在乎这些,不会对他另眼相待。

    有这样的认知,苏赫巴鲁是投靠大周的千户那颜里过得最滋润的,他的部民都被照顾得很好,他还有了军职,有了可以传给子女的田地。知道他不会种地,上头分配给他的民户都是伺弄田地的好手。去年苏赫巴鲁已经发现,一百亩田地的产出,恐怕比百倍的草地更多。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厚待,还有千金买马骨的意思。有苏赫巴鲁的榜样在,其他许多蒙古人,包括这些年陆续从草原逃来,被归并在漠南山后各地的部落首领们,心里都会安稳不少。

    当然,过于安稳而没有自知之明的,就会被大周毫不留情地杀掉,对此苏赫巴鲁早就心知肚明,但他和郭宁一样,全不在乎。

    那十一个胆敢唱反调的蠢货里,也有四个人直接被苏赫巴鲁砍成了两截。

    他俯首向郭宁禀报完毕,却没得到郭宁的回答。

    只觉得肩膀一沉,是郭宁拍了他一下,然后匆匆走到军帐后头。

    又过了会儿,脚步声又响,是郭宁折返回来,

    “这个,看这个!”郭宁一边走,一边得意地道。

    苏赫巴鲁有些疑惑地抬头,郭宁便把手里一个细竹方盒塞了过来:“拿着!”

    “陛下,这是?”

    “打开看看!”

    苏赫巴鲁依言打开细竹方盒,里头是个朱漆小匣子。再打开朱漆小匣子,里头是个黄罗层叠包裹的小块。

    “这是南朝宋国皇帝每年仲春享用的茶叶,有个名头唤作‘北苑试新’,在北方很是少见。”

    郭宁把朱漆小匣子合上,微笑道:“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听你说,嗜茶多于嗜酒,在蒙古人里,是挺少见的。正好这次北上,随行带了些好茶,你拿着尝尝……若不好喝,就告诉我;若好喝……”

    说到这里,他摇头道:“好喝就喝完,别指望更多。因为我也只有这些,再多的,得问南朝人买。”

    苏赫巴鲁把朱漆小匣子放回方盒,郑重收入怀里。

    他向郭宁再度行礼,沉声道:“陛下,请安心坐看着草原乱起来。”

    两日之后,投效大周的六个蒙古千户动用五千余精骑,悍然杀入草原深处,沿途大张旗鼓痛斥别勒古台。此举打破了数年来草原东部脆弱的稳定,诸多部落一片大乱。

第八百七十七章 混乱(中)

    成吉思汗在发起西征之前,以极其残酷的手段清洗了超过二十个千户,又挟裹了将近七十个千户,包括大量乃蛮部、克烈部骑兵和汪古人附从军的的庞大兵力长途远征。所以剩下来的千户数量既少,单一个的势力也不算强,手中的兵力更是有限。

    如果是非常熟悉草原人物的,就可以发现,能够留守草原的千户,其千户那颜本人多半都曾在成吉思汗麾下直接效力,而且普遍没什么野心,其部下们,也有许多是成吉思汗南征北战时陆续提拔起来的。

    带走较疏远但强有力的千户,留下亲近但力量略弱一些的千户,这牵扯成吉思汗统合各部的手段,里头的因果十分复杂。

    但究其深层的原因,有一条绕不过去。

    那便是成吉思汗提升黄金家族地位,把对黄金家族的忠诚打造成草原上政治铁律的过程遭打断了,也克蒙古兀鲁思对草原的控制再度退回到了强者为尊。

    许多蒙古人的思维模式,重新回到了十数年前,回到了延续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传统,那就是,每個人只在乎眼前的武力和眼前的财富,别的都不在意。

    既然如此,当成吉思汗本人不能亲自镇压草原,那就非得留下些较孱弱的千户,才能保证别勒古台和镇国公主阿剌海别吉的权威了。

    过去数年里,因为这个安排,草原上始终保持着大体的稳定。依托骑兵长驱来去的优势,某些时候,蒙古人集结力量,甚至可以和草原边缘的大周驻军碰一碰。这种对抗只是象征性的,但也足能提一提各部落的士气。

    可是,草原的稳定并不完全取决于草原政权本身。

    这数年里,伴随着商业优势同步渗入草原的,还有中原政权的武力。

    这武力的真正展开,只需要一个适当的契机!

    草原上的人们谁也没想到,别勒古台夺取榷场的举动,成了这个契机。

    这明明是蒙古人内部的小小纷争,明明是黄金家族成员很常见的巧取豪夺。别勒古台甚至可以说,做得格外客气了!他本可以把在场的汉儿商贾全都杀光,先吃一顿肥的,却因为在场有一个大周的缙山防御使就收手,还很客客气气地和汉儿谈了条件,想把生意一直延续下去!

    草原上的雄健男儿何尝这么克己?

    若非别勒古台是大汗的亲弟弟,就凭他这副对赵瑄客客气气的模样,已经有无数人痛斥他丢脸了!

    还要怎么样?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小事一桩,就算有一个两个在中原挺有背景的人失踪了,别勒古台和也里牙思两位千户,不都发布了悬赏,要人去找了吗?

    且不说找得到找不到,或者找到了以后是死还是活,几十年来草原内外征战不断,血流成河。有些反复争夺的要地,白骨都在牧草底下堆的层层叠叠啦!那么多死掉的人,失踪的人,谁有这样的待遇?

    还要怎么样?

    过去这些年,中原人的高官贵胄,我们不知打杀了多少。女真人的脑袋都在我们刀下乱滚,你们这些被女真人当作奴隶的汉儿又待怎样?你们难道还能调出十万铁骑,来草原和我们大举争锋吗?

    人的想法,是很容易矛盾的。许多蒙古人一方面知道中原那个大周的武力强盛;一方面又总觉得,也克蒙古兀鲁思毕竟是征服者的国度,草原勇士对着中原汉儿就算不占上风,也绝不至于被动。

    所以他们谁也没在乎中原朝廷的反应,或者说考虑过,却不觉得特别危险。

    在两名千户给出巨额悬赏以后,草原东部至少七八个千户,十几个零散小部落牵扯进了这件事,陆续散出了不下五六百队人马去搜寻。

    草原实在广阔,找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于是那五六百队人东奔西走,也愈来愈松散,像是散出牧群肆意奔走的大批猎犬一样。

    他们每个人都兴冲冲,脑子里想的,只是千户们给出的好处,想的是这次运气好点,就能大捞一笔。

    但就在大批精干蒙古人离开部落的同时,大周朝作出了反应。

    蒙古人眼里的区区小事,却像是一颗碎石引发了山崩那样,引发了中原朝廷强烈动作。新崛起于中原的大周,秉承了过去大金驱使乣军的传统,他们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发动了服从大周的六个蒙古千户,攻入草原!

    那群蒙古叛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口口声声说,别勒古台千户是在挑衅大周,冒犯大周的威严,所以非得砍下他的脑袋,献给大周的皇帝!

    这群叛贼!这群丧家之犬!

    他们不怕遭到长生天降下的怒火吗?他们不怕成吉思汗回来以后,将他们踏做肉泥吗?

    这群人疯了!

    别勒古台破口大骂。

    他自然是不会献出脑袋的,这也太荒唐了。

    身为黄金家族的有力成员,他有足够的权力来调动诸多千户去迎击、阻截。于是,为了搜寻那个失踪者,而被分散到广袤草原的骑队一支支地被紧急召回,各处的牧人被一个个地武装起来。

    暴躁的那颜们拿出了压箱底的好处赏赐部众,往每一处要道派遣阿勒斤赤,设置阻截的战场。

    战斗很快就爆发了。

    而且是连续不断地爆发。每一次,都是发生在蒙古人和蒙古人之间的。因为彼此知根知底,战斗显得格外残酷。

    零散的骑队被屠杀。

    落单的小部落被踏平。

    临时聚集到一起的蒙古军队,则立刻遭到旧日同伴的猛烈袭击。

    昂吉泺以东的草场成了战场,大周军中得力的都将、蒙古人苏赫巴鲁,正大口呼吸着战场上特殊的气味。

    这是人和马的汗味、空气中的尘土味、血腥气还有尸体特有的恶臭混合的产物,不熟悉的人一闻,就会咳嗽乃至恶心。可是苏赫巴鲁觉得,这味道挺好闻的。

    这味道代表了自己在大周始终有用武之地。

    他的战马飞速奔驰,向前奔跑。他坚定催马的同时,偶尔往右侧瞥一眼,那是豁罗剌思部的骑兵集结的位置。

    豁罗剌思部是弘吉剌部的别部。

    当年弘吉剌部的首领帖木格支持札木合为古儿汗,但随即倒向成吉思汗,在击破脱里汗的战斗中立功。成吉思汗表示要嫁女给帖木格,但随即袭杀之,让自己的岳父德薛禅成为弘吉剌的新首领。

    此举在弘吉剌部的属民中间造成了极大动摇。豁罗剌思部的首领纳仁汗便因此持续与成吉思汗敌对,直到十年以后,才败给了成吉思汗派来讨伐的合撒尔。

    成吉思汗在分封千户的时候,则刻意将豁罗剌思部拆分成了两个相隔遥远的千户,此刻阻挡在苏赫巴鲁面前的,更只是西征前从其中一个千户额外分拆出的一部。

    就算蒙古人天生能征善战,一步步分拆到这种程度,也很难保证每一个千户都拥有完善的战斗力。

    此前蒙古人南侵的时候,那种仿佛怒涛奔涌的骑兵战术,不是光靠一个天才统帅就能凭空做到的。战术需要自上而下一层层的出色军官来执行,需要不断在战斗中吸收敌人的长处,并立刻将之妥善融合于自身。

    但成吉思汗仓猝发起西征的时候,为了保障西征大军的实力大肆抽调各部精锐;为了维持草原的局面,又对留守各部进行了过于琐细的分割。

    这种抽调和分割难免影响到原有的部族架构和军官们彼此的关联。很多本来在蒙古大军中口口相传的战术诀窍,就此不再传播。

    对一些武力强盛的千户来说,这不是问题。但有些千户本就在蒙古部族战争中处于被征服的弱势地位,这一来,就断绝了他们对外学习的可能。

    而一个规模太小、导致缓急凑不出一千骑兵的千户,本身也没有足够的资源投入到装备、训练和战术上头。他们就算把放牧和射猎的技巧锤炼到精熟,终究只在各人层面,达不到军队的要求。

    苏赫巴鲁经历过周军中级军官的培训以后,眼界提高了很多。但此刻,哪怕摈弃他在军校里学到的一切,只以一个蒙古勇士的角度来看,这些豁罗剌思部骑兵选择的战术也是错误的,冲出来截击的时机选择更是愚蠢至极。

    大约三百名豁罗剌思部的骑兵集结在一起,同样数量的骑兵则从东面陆续过来,试图包抄,但直接就被苏赫巴鲁安排的侧翼兵力挡住了。

    侧翼的战斗激烈展开,箭矢破空的尖锐呼啸一直不停。

    豁罗剌思人没几个穿着皮甲的,更不消说铁甲了。在箭矢往来的时候,他们被打落下马的数量远高于苏赫巴鲁的部下们。没坚持多久,他们就放弃了包抄,开始避让到远处。

    侧翼包抄的失败,使得完成集结的主力感到了紧张。很明显的,有人想退后,然后绕到西面与同伴们汇合,也有人试图横击苏赫巴鲁所在的大股骑队。各人想法不同,结果马匹都拥挤到一起,互相冲撞。

    这种愚蠢的情形,在四五年前的蒙古大军中,根本不可能出现!

    也克蒙古兀鲁思的衰弱,竟然如此快速!

第八百七十八章 混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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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赫巴鲁开始放慢坐骑奔走的节奏,打算把骑队兜转回来,然后选择某一个方向,发起猛击。

    这种在敌人眼前的减速兜转,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无论敌人用箭矢覆盖,还是趁机发起短促的冲锋,都可能导致巨大的伤亡。但苏赫巴鲁自己就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蒙古人,所以他很确定,豁罗剌思人被切割成两块以后,指挥已经完全乱了,他们顾不上这些。

    草原人习惯了艰苦,他们的身体里积累着无数的战斗本能,所以每一个蒙古人,都是最好的骑手和猎手;每十个蒙古人,乃至每百個蒙古人,都能组成同等规模下,最为精锐和勇猛的军队。

    但光是这些,并没有让蒙古人在和女真人的战斗中夺取上风。过去许多年里,金国每次以数万之众攻入草原,凭着严整阵列如入无人之境,蒙古各部事实上并没有正面对抗的能力。

    蒙古人组成千人级别乃至更大规模的军队,掌握万人大军调度和战斗的本领,是从成吉思汗开始的。

    成吉思汗认为,行猎是军官的正当职司,从中得到教益和训练是士兵和军人应尽的义务。在他的治下,蒙古军强制推行了等同于军事训练的定期围猎,而且随着控制范围的扩张,围猎规模也从千人,到万人,再到十余万人,越来越大。

    当也克蒙古兀鲁思覆压草原的时候,一次大型围猎要耗费两三个月的时间,在方圆数百里的广袤范围内展开。参与围猎的数十个千户所属,每一名蒙古人,都需要日夜行军,随时驱赶野兽,维持严密的封锁,更动辄奔驰上百里,响应大汗的紧应调度,执行各种命令。

    苏赫巴鲁至今还记得,当围猎圈子缩小到两三里范围内,他和数万蒙古勇士围着圈子,肩并肩站立,每个人仿佛化作了山岳和铁样的城池。任凭圈子里成千上万的野兽恐怖呼号,也只能被怯薛们纵骑射杀。

    这种训练是最好的演习,参与过围猎的人们,便锻炼出了指挥和配合的才能,懂得了大战的诀窍。待到下一次集结,他们便成了怒涛般无法阻挡的南侵大军。

    苏赫巴鲁本人,便曾是南侵大军的一员。当时他作得百夫长,在野狐岭恶战立功以后,又被调去攻打夏国,当过一任驻在中兴府的使者。结果数年之后回国,他却听闻蒙古军在中原连番吃亏,以至于成吉思汗必须打着西征的旗号,避免与之直接对抗了。

    数年不在草原,对局势的变化,苏赫巴鲁反倒比常人更敏感。

    他隐约觉得草原和中原的对抗结果,关乎更宏大的强弱之势逆转,并非成吉思汗某次不敌大周皇帝郭宁,或者神箭将军哲别中了诱敌之计那么简单。所以他才会巴巴地投靠大周,试图为自己,也为部下们趟一条新路。

    他的这个选择,在所属千户的内部掀起了极大风波,以至于率部南下的时候,沿途都有部民逃散甚至叛乱的。他一路镇压,一路惩处,待落脚于宣德州,双手已经沾满了部民的血。

    对此苏赫巴鲁并不后悔。

    越是熟悉中原,熟悉大周,他越是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而豁罗剌思人的狼狈姿态更让他确信,蒙古军作为一个整体的强大,和蒙古人本身的勇猛并没有多大关系。

    或许更多地来自于成吉思汗的天才,还有些时势造就的成果。一旦成吉思汗暂时顾不上草原,而时势又不允许,蒙古军就没法保持住不断征战,不断收获的循环,于是其战斗能力也没法一直维持。

    更麻烦的是,大蒙古国建立十余年了,但其内部的管理,依旧保持着草原民族奔放粗疏的作派,远不如中原细致。

    大周朝也有两三年没打过仗了。可中原富庶,朝廷又调度得力,每年金山银海似的钱财投入到军校,动辄数百上千精兵猛将在军校里苦练不辍。

    比如苏赫巴鲁,就去过设在大同府的军校。除了汉话的听写还有些艰难,他用了三个月时间,完整通过了大周基层军官所需的一切课程。

    三个月以后,他没有回到军队,而被调到了天津府的高级军校,作为教官向都将以上的军官们授课,讲的是蒙古骑兵的训练、选拔乃至常见的各种战术。

    在授课的同时,他也偶尔旁听些天津府军校的课程,甚至还登上过海船,接触了一点海上的接舷战。

    至于其它的课程,那些战术、战略、地理、数算、兵制、国史等等,听得苏赫巴鲁头晕脑胀,全然不知所云,但他由此深知在军官们学会了这些以后,军队将何等如虎添翼。

    中原有这样的办法,草原上怎么应对?没有掳掠所得,就没法聚合大军、组织围猎,许多作战的技能就没法传播和传承。

    那些东西,都是成吉思汗崛起过程中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是蒙古军赖以横行天下的珍宝!草原上的贵人们,对此可有解决方法?

    没有。

    他们甚至感觉不到问题。

    于是问题就愈来愈严重。于是数年来,哪怕是被成吉思汗留在草原的有力千户,也难避免虚弱,别提眼前这种本来就处在边缘地位,容易受到打压的千户了。

    此刻苏赫巴鲁身为全军前锋,只带了数百骑压到,就已经让他们垮到不成样子!

    在苏赫巴鲁的呼喝声中,骑队完成了转向。豁罗剌思人感觉到了敌人在侧后的威胁,但他们除了忙于重新整队,没有对此作出任何阻碍。

    有些明显经验很丰富的蒙古军官,连声吼叫着,勒令一些过于远离本队的骑兵回来。

    若骑兵战场经验丰富的话,既能保持队列松散以灵活应变,又能随时集结起来发起打击,汉儿的兵书里把骑兵称为“离合之兵”,就是这个意思。

    但这些豁罗剌思人不止松散,简直是稀松散乱。多半靠着小股的精锐勉强维持队型,但也谈不上紧密呼应。他们更像是一支支十人队被强行捏合成百人队,而百人队和百人队之间,虽然鸣镝此起彼伏,却看不出彼此配合的动向。

    “一群废物!这些人把大汗的扎撒都忘光了!这样子,和滩上的成群野鸡有什么两样?”

    一名年近半百的骑兵策马在苏赫巴鲁身侧,见此情形忍不住抱怨,仿佛忘记了他们已经是敌人。

    苏赫巴鲁瞥了他一眼,略加重语气:“是蒙古的成吉思汗,不是‘大汗’。”

    转回头,他继续凝视着对面骑兵们。

    他注意到,有些远离本队的豁罗剌思人还不是出于缺乏经验。他们是想跑,是想脱离战场,只不过被上司厉声喝住了,只能发出又惶恐又暴躁的咆哮。

    此时还能保持冷静的人,只占这数百骑兵中的一成不到,二三十骑。

    一个蒙古千户里,真正能作为军队骨干的人丁比例,也就一成了。这些人多次经历过战争,在战争中赢得了相当的地位,拥有拔都儿、薛禅、孛阔之类的称号,掌握了若干哈剌除和孛斡勒。所以他们能得到长期的供养,日常能有相当的时间练习战斗技巧,回顾往年的征战事迹。

    这些人俱都沉默,因为他们感觉到了,自己这一边已经处于劣势,而且是很可能导致身死族灭的劣势。

    这些人都是蒙古军里的精锐,眼里除了杀戮和抢掠就没有可重视的事情。在他们眼里,哪怕普通的蒙古人也是可以随意砍杀的贱民,更不要说中原汉儿的军队了。

    可他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遇见由蒙古贵族带领着的普通蒙古人组成的中原军队!

    这和金国的乣军有什么两样?蒙古人为什么要替中原人卖命?

    他们不懂,他们郁闷,他们悲愤。但他们更觉得害怕。

    因为与胡乱奔跑的豁罗剌思人相比,对面袭来的周军骑兵,才更像是全盛时的蒙古军,甚至较之大汗的怯薛也不差。

    他们的队型同样松散,却有着严整的序列,徐徐前进时带着几乎同一的韵律。越是接近,他们身上的精良甲胄和武器就越是鲜明,金属甲叶碰撞的声音汇入隆隆蹄声,遂有强烈的肃杀之气透出,令人心惊肉跳。

    “娘的,大周朝廷居然会信用蒙古人?苏赫巴鲁这个叛徒,可真是吃得肥了!”有人悻悻地抱怨。

第八百七十九章 叛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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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肥壮的好马,精良的装备,娴熟的战斗技巧,还有明显是长期备战才能有的紧密配合,足以证明敌人的强悍。

    这还是依附大周的蒙古部落而已。大周本国的精兵猛将又会如何?众人简直不敢想。

    有人宽慰自己,也宽慰别人:“当年金国不也靠着乣人厮杀么?周军这几年安享富贵,想来都不能打了,才不得不扶植这些草原上的叛徒……”

    话没说完,旁人冷哼道:“别扯这些,先想想我们怎么办!别勒古台那颜要我们挡住敌人,我们挡得住吗?眼看我们整个部落,都要赔在这里了!”

    豁罗剌思人静默了一瞬,先前那人道:“若压不住这群叛徒的挑衅,黄金家族的脸面要丢尽了!得顶住!最多再过一只黄羊跑到对面山下的时间,我们的援军就会来,而且是好几个部落组成的大队!”

    这话入耳,有人点头,也有人微微摇头。

    这次草原部落集结的速度,比预想要慢。因为各部许多精干的人手都散出去找那两个失踪的汉儿了。依附大周的蒙古人忽然动手以后,这些人压根没法及时回返。

    也正因为这個原因,那些援军或多或少欠了骨干支撑,不会比豁罗剌思人强多少。

    唯一的好处是,因为他们高速赶来,未必理解敌人的强悍;又带着草原民族惯有的骄傲,所以士气还不坏。只要他们能及时赶到,至少能狠打一两场,哪怕最终结果是撞上铁板头破血流,也能迫使苏赫巴鲁的部下们停止追击。

    而两方大军聚齐,彼此试探和寻找破绽的时候,豁罗剌思人就可以远远撤离了。

    说到底,两边都是蒙古人,彼此很容易掂量出高下。既然明知不敌,豁罗剌思人只想着拖延时间。他们的战士在战场上,只是在下意识地做着应该做的事情,就算是他们的首领,也只想避免遭到黄金家族的惩罚而已。

    豁罗剌思人的首领曾经对着成吉思汗发誓,在沙场鏖战时,如违大汗铁般的号令,就请大汗灭我满门家族,让我们的头颅滚落荒野。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成吉思汗都离开草原好几年了!

    这是别勒古台折腾出来的闹剧,大家为了他的脑袋要拼到什么程度?场面功夫作一作,差不多就得了!

    “豁罗剌思人动摇了,我们加速冲锋,或可一击制胜?”

    在苏赫巴鲁身侧,女真人阿鲁罕提议。

    阿鲁罕是大周皇帝在定海军节度使任上的时候,最早投靠的女真人。当时他身为海仓镇女真谋克,其实带着几十户女真农人穷到底掉,连自家的老娘、婆娘和两个孩子都快养不活。后来他历任定海军录事司的司吏和招讨司判官等职,虽不曾飞黄腾达,日子着实过得不错。

    阿鲁罕的武艺很一般,在治军和指挥上头也没什么天赋,所以调入军队以后,起初并不出挑。因为已经年过四旬,阿鲁罕本来盘算着尽早申请退伍,索性放弃军户身份,就此转入文职。

    毕竟大周崛起极速,军队里有大量的青年军官摩拳擦掌等着上位,反倒是地方上,那么大的地盘总需要大量的人才来负责治理。

    大周在行政上头,管理趋向精细,需要的人手很多。所以受过军校培训的军人到一定年纪退役以后,往往被各地的官员看重。

    他们未必很有学问,但是无不意旨坚定,执行力强,担任各级孔目、押司等吏员职位都很合适。有些中高级军官退役的,则有机会直接担任某地或某司的主官,前途就更加光明了。

    但后来几年里,定海军大肆扩张,包括纥石烈桓端、完颜斜烈等许多女真人重将陆续加入。阿鲁罕作为老资格的女真支持者随之水涨船高,军中地位便由不得他,反而越做越高了。

    此番蒙古附从军北上,阿鲁罕便以招讨司左监军的身份,担任行军提控。

    说起来惭愧,监军系统的军官多是录事司出身,主要负责在军队里鼓舞士气、关心将士们的日常生活,另外也在关键时刻承担监控全军的职责,所以虽是武官,直接上阵厮杀较少。这还是阿鲁罕时隔数年头一回亲临战场。

    他这年纪,胆色上头不能和年轻的愣头青相比,一路都有点发怵。

    不过,身上披着坚固的铠甲,和身边无数同伴披着同样规格的灰色军袍,又让他勇气倍增。

    此番动兵名义上的旗号,是郭宁发怒,随口颁下赏格,然后蒙古附从军们赶着溜须拍马,拿草原上同族的脑袋垫刀头。

    其实苏赫巴鲁的部众,已经在阿鲁罕的直接管理下经历了好几个月的整训,不算是完全的蒙古附从军,到更像是正经的边防军。

    这些人几个月来按照大周正规军的操典艰苦训练,在摸爬滚打之中渐渐熟悉和认同大周朝廷,每个人都试图为自己赢得崭新前路的机会。有了这样的念头,他们在阿鲁罕的眼中,便能交托性命。

    阿鲁罕已经在这些蒙古人里格外挑出了十几个特别可靠的,单独允诺他们,此战之后就赐予他们大周军户的身份,让他们成为汉儿,子子孙孙都能在中原生活下去!

    此前厮杀时候,便是这些人格外积极。听阿鲁罕提议一击致命,好些人都死死盯着对面的旗帜,好像这旗帜化作了肉眼可见的军功。

    “不要急。”

    苏赫巴鲁摇头。

    论军职,阿鲁罕比他要高的太多,但周军的规矩很严,监军系统临阵只有监督权而没有决定权。苏赫巴鲁先前又得到了郭宁的亲手赏赐,很是踌躇满志。

    所以他直接就否决了阿鲁罕的建议,并没什么心理负担:“稍等等。方才得报,还有两个千户的骑兵,马上就要到了,最多只需要一群鹌鹑从这里飞到山坡的时间!”

    阿鲁罕皱眉:“这……咱们好不容易逼退一股敌人;这一来,岂不又要两面受敌?”

    苏赫巴鲁用直刀指了指:“前面领队与咱们厮杀的,是豁罗剌思人首领乞失里黑的侄子薛赤兀儿。当年草原上分设九十五千户,他在颁下任命的前夜才被成吉思汗选中,最后排名第七十八,地位既疏远,兵力也少。我们且慢慢压过去,摆出顾头不顾腚的模样,实则稍稍歇息马力……”

    阿鲁罕恍然大悟:“这样便能引得那些援军全力奔来救他!再怎么虚弱,这也是个千户那颜!”

    “援军长途奔来,急于入阵厮杀,人困马乏,一战必破。援军既败,咱们便能迫降薛赤兀儿,给后继各部安排上靠谱的乡导了!”

    乡导云云,全然胡扯。此番北上的全都是蒙古人,熟悉草原深处道路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什么乡导?

    不过,阿鲁罕能理解苏赫巴鲁的意图。

    苏赫巴鲁是蒙古那颜出身的大周将校,这几年都顶着叛徒的名头。又因为他急于立功,对草原同族下手很非常狠,难免被草原上人戳着背脊骨痛骂。

    他当然不会因为挨骂而改弦更张,但必定会盼着,像他一样投靠大周的蒙古那颜越多越好。投靠的人越多,他的腰杆子越硬,越能证明他有先见之明,选择的道路没错。

    另一方面,乞失里黑固然在蒙古开国的九十五千户里仅仅排名七十八,苏赫巴鲁地位更低。他是后头陆续增加的三十四个千户之一,只有千户那颜的头衔而无排位。若能迫得豁罗剌思人投降,对苏赫巴鲁而言又有种翻身上位的快活。

    这样的心态,不止蒙古人有。这些年投靠大周的异族数以万计,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异族对抗异族特别得力,而大周也乐于见此局面。

    阿鲁罕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跟着苏赫巴鲁慢慢策骑向前,看着豁罗剌思愈来愈是慌乱。

    直到某个时候,放在北面的哨骑连发鸣镝。

    一股更大规模的骑队急速接近。上千骑的蒙古人在草原上催马狂奔起来,像是冲破河堤的混浊河水,混杂着咆哮着,被草原上的树丛、草甸、小溪小河随意改换方向,又强行聚拢来继续奔涌。

    “来的是伯牙吾部,钦察人的杂种……这群废物靠着花剌子模那边的亲戚,才混了两个千户出来。他们还不如豁罗剌思人呢!”

    苏赫巴鲁轻蔑地笑了两声,收起直刀,反手抽出了骑弓:“散开!先射他们两轮!”

第八百八十章 叛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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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鲁罕和身旁几名监军系统的军吏,装备与寻常士卒一般无二,唯有军袍是纯黑的。

    苏赫巴鲁一声令下,他们也紧随号令,拈弓搭箭。

    这些军吏的年纪,都和阿鲁罕差不多,四十朝上。其中有三个汉儿、一个黄头发的胡里改人,一个契丹人。汉儿里头,还有一個是河北地界上,被李霆一声令下拆散了猛安谋克,视为汉儿的女真人。

    这些人,全都是被大周陆续吸纳的金军老卒。

    在金国崩溃以后,出于安抚和吸纳降人,安定地方和人尽其才的目的,对愿意继续从军的金军,大周不拘一格地招纳使用,既不歧视或忌惮,也不刻意去纠结其族裔。

    不过,基本的拣选程序还是有的。只有身强力壮,具有一定武艺和作战能力的好手,才会得到统一整训的机会。

    整训过程中,对大周存有怨望,或者有什么私下瓜蔓串联的,都被陆续剔除,最后就还要能适应艰苦训练,凭本事通过考核的,才会被分拨到各路大军之中。

    考核的难度,自然也不低。郭宁早就在各种场合强调过,他并不觉得,大周境内只有汉儿才能立足,但也绝不会因为要照顾和拉拢异族或降人,而对他们特意照顾。

    有本事的,自然飞黄腾达,大周初建,有的是用人的地方。

    没本事的也别指望朝廷恩典,不如老实回家种地过活。这种人数量不少,地方官府也并不苛待,该给的,该照应的都给。

    至于一些特别冥顽不灵,总是给朝廷添堵的人,就比较惨了。他们被发配到了各地的铁矿或者铜矿、煤矿,运气好些的,也被赶着到处修路,没有三五年不得脱身。

    阿鲁罕作为招讨司的监军,全程参与了对大金降军的整编过程,期间陆陆续续挑拣了训练官不太看好的数十人出来,充为他监军系统的成员。

    这些人都是老卒,而且是经历异常丰富的老油子,战斗经验不差尚在其次,吃喝嫖赌都很精通。最关键的是,做了几十年的吃瓜看客,深悉当年大金军中各种抓丁、逃役、吃空饷、喝兵血、坑蒙拐骗欺压良善的奸滑手段。

    他们忽然被抽调出来跟随阿鲁罕,起初简直莫名其妙。

    有人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是军队里打混的蛀虫,脑子里只有些屁用不顶的腌臜套路,怎么就当上军吏了呢?

    也有人心中窃喜,觉得地位既然高了,满身的技艺不用来捞钱捞好处,岂非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他们很快就接受了更严格的训练,他们中有些人忍受不了,夤夜逃跑,然后又被抓回来,被录事司特殊的手段整治到欲仙欲死。

    有些人还真的死了。

    最终活下来的这些人明白了,曾经是金军里的烂泥死狗没错,但现在,他们需要成为大周的军队里最可靠的人。大周用他们这样的人,就是绝不允许他们曾经习惯的一切,出现在大周的军队里。

    过去的两年里,他们一起解决了不下十余个军中的恶霸,有些甚至已经做到了都监、总管的要人重将,也被他们掀翻。他们还参与了招讨司麾下至少半数军队的整训,不断地剔除军队里朽烂的杂质,确保这支军队始终保有强悍的战斗力。

    这日子过得,比起身处大金治下的军队,未免太辛苦。但没有任何人会怀念大金国,因为新的人生让人心里舒坦。

    眼下他们跟着阿鲁罕来到蒙古附从军中,接着该怎么做,所有人早都熟极而流。

    至于眼前的厮杀……

    就算几年不在战场,数百骑对战始终是小菜一碟,没什么可吹的。

    阿鲁罕或许有点身份,但监军系统的军吏们,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他们是军队里的一部分,和任何将士一样,上得山,下得海,喝得烈酒,杀得强敌,打仗是本行!

    弓弦弹动的嗡嗡声响,汇集成沉闷的轰鸣。大周的军械生产水平,远远高于蒙古人,所以两边都是骑射,他们的射程更远,发箭更早。

    第一轮箭矢抛射出去,射倒了两三个人。军吏们更是一无所获。

    这成果未免太差。

    伯牙吾部骑兵的队列本来就松散异常,每一骑间隔数丈之远,当着箭矢泼洒的瞬间,则骤然分开为两股,行动快如闪电。

    一股从苏赫巴鲁等人的侧面奔腾而过,由西向东疾驰着,马上骑士纷纷开弓还射;另一股骑兵数量少些,藉着马蹄激起的烟尘,往战场西面兜转,倒似要和豁罗剌思人汇合。

    苏赫巴鲁的脸色有点难看,立即断喝:“往西,再射两轮!”

    草原上千户部落的实力,大体上可以按照与黄金家族所在的蒙古乞颜部的亲疏来划分,建立得越早,就越得成吉思汗的信赖,地位越高,实力越强。比如最早建立的六十五个千户,普遍比后来填充到九十五千户的后辈强些。九十五千户里垫底的几个,也比后来充为一百二十九千户的那些要强。

    但伯牙吾部比一百二十九千户里排名靠后的那些还不如,他们是在成吉思汗击破花剌子模,控制河中数千里土地以后,才建立起来的千户。

    他们甚至都不是蒙古人。

    苏赫巴鲁咒骂他们是钦察人的杂种,其实他们上溯源流,最早出于突厥的乌古思人,后来迁徙到西域,与钦察人的后裔康里人混居。而康里人在西域的主支,后来成了花剌子模的后族,那花剌子模算端摩诃末的母亲秃尔干,就是伯牙吾氏族人。

    早前听说,杀死成吉思汗派出的使者,为蒙古军提供西征借口的,就是一个花剌子模国的康里人将军。

    这事情发生以后,成吉思汗表面上暴跳如雷,声称你要战,便作战,其实兴兵之时,心底里未必没有窃喜。更不消说康里人的首领,苫灭古麻里氏和她的儿子曲律和牙牙两人,都在蒙古军抵达后叛变了花剌子模,主动为蒙古人充当乡导了。

    所以蒙古大军扫平花剌子模以后,对康里人甚是优待。苫灭古麻里氏和她的儿子曲律和牙牙始终领有相当的兵力。而在草原上,成吉思汗更授意镇国公主出面,临时拼凑了一些伯牙吾部的零散种落,建了一个千户以示也克蒙古兀鲁思对他们的信任。

    这种临时拼凑的千户,既没有凝聚力和忠诚可言,更严重缺乏军事训练和军事装备,真不在苏赫巴鲁的眼里。

    但中原和草原毕竟隔绝,哪怕有许多商人往来,哪怕有苏赫巴鲁这样力求融入汉儿的蒙古那颜为信息来源,有些事情,他们还是没能搞清楚。

    眼前这拨来袭的伯牙吾部骑兵,并非草原上那个凑出的千户,而是实实在在的可战之军。

    年初时,蒙古四王子拖雷向成吉思汗建议,草原不能持续空虚,但蒙古大军主力又必须在河中镇压地方,徐徐扩充本部。所以,不妨调动花剌子模国的地头蛇康里人的军队去往草原。

    花剌子模的余部远离河中,蒙古人对河中的梳理便能从容措手,而康里人和伯牙吾人在草原毫无根基,只能听任黄金家族的驱使。

    这个建议得到了成吉思汗的赞赏,于是包括苫灭古麻里氏和她的儿子曲律和牙牙领有的数千骑兵,还有伯牙吾部的一千精骑全都被动员起来,成吉思汗麾下的重将速不台又从蔑儿乞、乃蛮、克烈等部抽调若干人马,再配以在叶密里河流域各部征集的战马一万匹。

    这支部队组建以后,立即被派到草原。河中与蒙古草原相隔遥远,他们用了数月,前部陆续抵达草原,还在等待别勒古台出面分配草场,就撞上了早前脱离草原的蒙古叛徒们,嚷嚷着要别勒古台的脑袋。

    亏得别勒古台还发出了巨额悬赏,分派了无数人手去寻找那两个失踪的汉儿!中原人真是蹬鼻子上脸,欺人太甚!

    事发仓促,各部病例一时难以调集,别勒古台哪里会放过这支新赶到的军队?立刻就将之派了出来,要他们南下正面迎击蒙古叛徒们。

    此时伯牙吾部的将军土土哈挥动手中的小盾,打落两支从高空落下的箭矢。

    他是新降之人,虽知部属疲惫,却依然力图建功报效。但此刻他看着眼前的敌人,又觉匪夷所思:“这些不都是蒙古人么?成吉思汗的威力覆盖万里,蒙古铁骑所向无敌,就这样,还止不住草原本部的蒙古人叛离?这些叛徒是疯了?傻了?还是天生的狂妄?”

第八百八十一章 叛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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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克蒙古兀鲁思和大周政权,其核心都是依靠强悍武力不断胜利,不断挟裹填充降人、附庸而成的军事集团。

    在大周这一边,其政权在相当程度上沿袭了辽、金之制。当年契丹、女真以少量本族驱使十倍、百倍之众,而以此秩序建立域内大国;大周在这方面,自然不缺乏见识和手段。

    何况大周是汉人政权,以汉人军队在过去数年里表现出的善战,加以整个族群十倍的人数优势,和中原大地百倍的财力优势去驱动些许异族,简直易如反掌。

    而在蒙古这一边,从草原到西域的无数民族千百年来依附强者,早就成了血脉中的本能。以成吉思汗的威势,加以逐渐完善的体制,容纳愈来愈多的降人,也是大蒙古国急速扩张的秘诀所在。

    所以,当大周和蒙古之间,一轮新的军事试探开始的时候,打头阵的就成了背叛蒙古的蒙古人,和依附蒙古的西域异族。而这些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背叛了出身的人,在为新主效力时总会特别积极。

    伯牙吾骑兵的首领土土哈希望自己来到东方的第一场战斗,能有完美的表现,也就是,既击退对手,又救下濒临败北的同僚。

    所以他在分兵两路的时候,亲自带领着人数较少的这一队,打算用大队纠缠住敌人,而亲领本部与豁罗剌思人汇合,并激励他们继续作战。最好能够切入到地方的两股人马当中,形成对敌人的夹击之势。

    不过,当他们快速接近豁罗剌思人的时候,大概是来势太快,引得一些豁罗剌思人大为紧张。有零星数人隔着老远怪叫惊呼,甚至胡乱抛射箭矢。

    两边厢的距离还有两百多步呢,骑弓根本射不了这么远,箭矢没伤着人,半路上便坠落地面,被茂盛的野草覆盖了。

    这场景让土土哈一愣。

    他随即恍若无事地继续催马,又随口吩咐身边的向导大声呼喊,展示代表本方身份的矛纛。

    但马匹奔出几步,他的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去年和前年,蒙古人铺天盖地也似涌出草原,在河中到呼罗珊的广袤土地杀得人头滚滚,连锡尔河和阿姆河的河道都被尸体堵住了。那些蒙古骑士一个个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他们坚韧如野草,嗜血如恶狼,不畏惧任何敌人或困苦,永远士气高涨,能够完成一切看似难以想象的任务。

    土土哈的父亲阿尔斯兰曾经在菊儿汗麾下效力,拥有名为“八思哈”的世袭官职。

    当年阿尔斯兰带着儿子,跟随菊儿汗麾下威名赫赫的塔延古将军与花剌子模并肩作战,曾经越过无数崇山峻岭,打到过赫拉特的加兹尼城,见识过从大漠到大海间的无数勇士。但在土土哈眼里,这些人统统加起来,也抵不上蒙古人的可怕。

    那样的十几万人组成的军队,根本就势不可挡!根本不该是人间所有!根本不是任何国家能匹敌!

    想到这样的战士,在幅员万里的草原上多如牛毛,随时还能抽调出十万、百万,这让一切与蒙古军为敌的人双腿战栗,直欲跪伏,只觉能被蒙古人驱使如牛羊,已经是绝大的荣幸。

    所以土土哈此番来到草原,沿途都很纠结,他不明白大汗调动康里人和伯牙吾人来这里做什么。

    按说,我们算是最早背叛花剌子模,投靠也克蒙古兀鲁思的一批人了,应该受点优待,不至于被坑害了吧?

    难道草原上的蒙古那颜们缺少奴隶?如果是那样的话,伯牙吾人就只能做牧人,做猎人,再也没有上阵厮杀的机会了吧?而我土土哈,最好的结局大概也就是跟着某一位那颜,做個知疼着热的宠臣?

    这太可怕了。

    想到这个结局,土土哈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直到他得到别勒古台的命令,说要立即行动,去抵挡被汉儿煽动起来的叛逆……

    土土哈微微吃惊,却又心中一喜。

    此刻,当土土哈发现蒙古人的豁罗剌思千户表现如此不堪,心中再是一喜。

    喜的是,原来蒙古人不都是战场上的猛兽!他们也有这样孱弱的种落,也有这种明显缺乏战场经验的部众!

    想想也是啊,就土土哈一路东来的见闻可知,河中何等富庶,草原何等贫瘠?可蒙古人不是一代代地被封锁在草原大漠,享受着黑灾和白灾,一年到头冻饿交加么?他们冲出草原,也就这几年的事吧?若草原上每个人都生来就是战士,他们何至于在这苦地方盘踞几百年?

    成吉思汗的威力固然可畏可怖,但蒙古人的强盛是有限度的!

    蒙古人已经横扫了河中和呼罗珊,但他们在东方还是有敌人的。而且那敌人势力不小……这样的话,蒙古人便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

    我们固然是河中地带卑微的失败者,但只要能重整旗鼓,依然能在东方建功立业,为自己也为族人挣出一个未来!

    “告诉他们,跟我来!阿尔斯兰的儿子会带他们战胜敌人!”

    土土哈向着向导大喊。

    他将弯刀,高举在空中,反复地自左至右划动。这是将要绕行突袭敌骑侧翼的指示。

    伯牙吾部的这个战法延续的,是当年菊儿汗尚在时,动辄暴集大股轻骑偏攻一面,而以少量披甲精锐待机猛冲另一面的传统。这种战法就算对着蒙古军,也曾旋转撕咬,恶斗过几场的。

    但就在他高举弯刀的同时,距离愈发接近的豁罗剌思人露出了惊恐的眼神。

    先前伯牙吾部骑兵在敌前分为两股时,特意选择了偏西北的顺风方向,千骑践踏得烟尘腾空,足以遮蔽时间,拖延敌骑判断局势的时机。

    但这些敌骑竟丝毫没有延误,他们纵骑奔腾,猛然撞过了重重烟尘,而且直冲着人数较少的土土哈所部来了,好像他们本来就知道伯牙吾部的战术,知道关键所在那样!

    这怎么可能?难道我的部下里出了叛徒,不远万里把战法的诀窍传授出去了?

    土土哈一时思绪纷乱。

    而敌骑未到,漫天箭雨先至。

    那是这群蒙古叛徒在发起冲锋之前,向天连续抛射的两轮箭矢。当时土土哈压根没在意这两轮抛射,可当他们即将冲到土土哈身侧的时候,两轮看似方向离谱的箭矢,居然将将洒落到了伯牙吾骑兵们的队列里!

    这种射术,土土哈只看到最精锐的蒙古怯薛施展过……这群蒙古叛徒怎也有此本事?

    不少骑兵顿时中箭。有人被射中的要害,当场滚落下马;也有战马被射中了,哀鸣着扑倒在地,把背负着的骑士带落下来,然后人马滚做一团,发出骨骼被压断的连声闷响。

    这两轮箭矢的效果,让苏赫巴鲁喜笑颜开。

    “伯牙吾人用的,就是当年契丹人的那套!我都学过,我都懂!哪一套我都懂!他们一扭屁股,我就知道他们要拉什么颜色的屎!”他大声向身边同伴们夸耀着,开着粗俗的玩笑,带着部下们猛扑向前。

    两方骑队即将短兵相接了,反而不再需要主将做什么指示。

    苏赫巴鲁部下的骑兵们抓紧时间再射一箭或两箭,然后把角弓插到马鞍旁的皮袋里,转而拔出周军制式的直刀。

    马速很快,眼前的景物在飞速变幻。过快的速度使人心跳加速,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向自己压迫过来。而敢于在马上射箭挥刀之人,也由此产生出激烈的情绪,仿佛弓刀之下,能粉碎一切。

    阿鲁罕倒没什么激烈情绪。

    他是女真人,还是种了几十年地的那种,骑射本领原就差些。何况年纪大了,筋骨发紧,骑在奔驰的马上连续射击或者左右挥刀劈砍,对腰腹力量和平衡能力都有要求,他是无论如何达不到了。

    所以,还是仰仗器械之利吧。

    他取出了自己的手弩。

    这一点可能会让守旧的草原族群嘲笑。不过,大周的很多武人喜欢这样。周军的弓箭手、弓弩手们,都会随身自备一些小斧、短刀或者布鲁之类的投掷武器,作为军中配发的武器以外,个人自行安排的补充。

    至于监军系统的官吏们,普遍更喜欢手弩。

    因为手弩精巧,弩弓长约八寸,弩臂也不过一尺,易于携带,而且发射时不需要太大的动作,特别符合监军的猝然暴起发难。

    阿鲁罕便随身携带了两把手弩。他日常苦练射术,十余步内指哪儿射哪儿,命中率极高。

    短距离的快速射击,依赖的不是眼神,也不仅仅是反应,更重要的是经验和判断,有时候只消余光扫到目标的位置,手腕一翻,手指一送,事先上紧的弩机弹动,弩矢就能正中目标。

    阿鲁罕催动马匹,紧随在大队骑兵里,任凭敌我队列彼此交错,箭矢横飞,刀枪乱舞,血光从前后左右不断喷射;也不去理会人的惨叫,马的嘶鸣,锋刃彼此磕碰的脆响。

    在密集迸发的一切稍稍缓和以后,他平端手弩,将一支六寸长的弩矢射了出去。

    下个瞬间,他看到弩矢直飞向他选择的目标。那是一个连声呼喝着,像是在指挥部下的骑士,穿着和打扮不像蒙古人,倒有些契丹人的风格。

    弩矢正正地射中了那骑士的面门,深深地扎了进去。

    骑士惨叫着,抬起手臂抓住了弩矢,想要往外拔,但是剧痛又阻止了他的动作。在他犹豫的时候,大量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开始晃动,然后往后倒仰摔落。

    马匹还在奔驰,他的一条腿还挂在马鞍上。于是整个人就被马匹带动着,扯过荆棘和灌木,不断砰砰撞击地面,很快拖出一道长达数丈的暗红色血肉痕迹。

    “土土哈将军死啦!”

    伯牙吾人的骑兵们此起彼伏地喊起来,原本斗志挺高亢的他们,几乎瞬间就慌了神。

第八百八十二章 忠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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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草原上的乱局愈演愈烈,而郭宁继续在北疆防线的巡视。

    转眼从月中到了月末,郭宁一行人经过连绵的山路,进入到野狐岭的范围。

    此地是苍茫高原在南缘的尽处,四望连绵陡坎高壁,重山叠嶂。

    深秋时分,光影错落的山岭间,仿佛有巨人持笔涂抹出一片连着一片的深浅斑斓。这固然是满眼风光,但落在久经沙场的战士眼里,这山地和大漠的起伏纹理间,又仿佛隐藏了未知和艰难,残酷和死亡。

    古时赵襄子占据代地之后,在北部边界建造了防御设施,唤作“无穷之门”。这无穷二字,既是地名,又有通向未知之地的意思。可见,当时的草原就是中原汉儿的恐惧和未知之地。

    此后千载以降,当年的无穷之门早就湮没在一代代兵荒马乱和血泊之中,不止所在。但这块区域,始终都是中原和草原政权军事对峙的要地。不知多少年前,此地曾被中原汉儿朝廷命名为扼胡岭,后来又渐渐以讹传讹,变成了野狐岭。

    而在蒙古语中,对这个曾经埋葬了金军数十万众的战场,则干脆利落地称之为“忽捏根答巴”,也就是山口。

    山口风大,无论哪个季节,都如万马奔腾。一股特别猛烈的狂风涌入山口,沿着坝口的山梁一直吹过,在山梁尽头的山丘猛烈呼啸着,打起了旋儿。这情形惊起了山梁上的獾子,好些獾子抬起它们肥壮的身体,看看天色,再看看骑队,一耸一耸地往山下去了。

    “好几年过去了,这里的獾子还是那么多。”

    郭宁轻笑了两声。

    因为这道山梁獾子极多,所以得名獾子山,山南名为獾子窝,北端称为獾儿嘴。

    这獾儿嘴,就是金朝大安年间胡沙虎轻敌冒进,以主力前出,挑战蒙古军的所在。而蒙古军仅以两万人横击,在山下大破金军,杀得血流漂橹。

    当时郭宁跟随乌沙堡的败兵退到这里,身边熟悉的长辈、袍泽尚有数百人在。但胡沙虎所部一败,后继合共四十万的将士和民伕恍若天塌地陷,无不夺命奔逃,蒙古人紧随其后,一口气追杀到居庸关,郭宁的身边旧人几乎死尽,今日来此,尚能看到地面上被鲜血浸润的痕迹,还有尚未被獾子们嚼碎的人骨碎片、尚未风化腐朽的兵器和甲叶。

    郭宁垂首注目的时候,身旁许多军官都有些悻悻。

    好在郭宁很快就抬起头,仰望獾儿嘴顶端那个巨大而厚实的堡垒。

    这個堡垒明显是新建的,对应的路线,就是居庸关、宣德州到北面盐场,也是从中都到草原的一条纵贯南北的直线。

    对北面招讨司来说,北疆中线最前沿的军堡,就是这个。再北面的金莲川一带,那几座军堡属于桓州防御司,肩负的任务就不止是拱卫中都了。

    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抢用很短的时间修筑出这样一个军堡,足见招讨司的人财物力之强盛,也是边疆军民勇气和智慧的象征。

    “这个位置很好,易守难攻。不过,水源怎么样?”郭宁问道。

    “军堡里挖了深井,春夏时水量丰沛,此地守将试过引水至堡外深壕。秋冬干冷,壕沟干涸,但深井里的水尽够人吃马嚼了。”

    仇会洛随口解答几句,带着郭宁走到深壕边。他抬手指点,让郭宁看看壕沟里密密麻麻的铁签。

    郭宁满意地点头,又问了问另外几处军堡的建设进度。

    两人交谈间,军堡外墙上头,好些士卒都喊道:“来了来了,陛下来了!”

    军堡里吹起了号,二十几名骑兵从里头鱼贯而出,然后两百名步兵排着四列横队,小跑着出来,在骑兵后头站成了标准的方队,等候郭宁的检阅。

    郭宁没有按照正式的检阅流程去做。他笑着下马,来到步骑将士们中间,和他们开着玩笑,抱怨自己快被风干了,要将士们赶紧带他进堡里,再拿些好吃的出来。

    于是一行人又很快涌回了堡垒里。

    郭宁跟着人群,看到堡垒中央的院子里,有已经搭好的马棚,有晒干后摞起来的干草。在院子的另一头,隔着两道墙,有一个略显简陋的打铁炉子。

    为了放火,两道墙都修得很高,间隔也开阔。按照操典,两墙之间应该是空的,不过现在,将士们为了生活方便,在这里设了一个羊圈,在里头养了一小群羊和几条狗。

    这一来,整个院子的气味未免感人。郭宁有点怀疑,这些将士们恐怕也没法顶着这样的粪便味道,在院子里两日一操。当下他眼光一扫,便确认了,院子里好几处冒出的杂草,显然很少被人踩踏过。

    仇会洛紧跟在郭宁身边。郭宁视线所到,他立即明白郭宁的发现,当下想要解释几句。

    郭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无妨。

    相对于操练的规则来说,还是将士们的情绪更重要,自己想办法养些猪羊,也有助于将士们保持身体健康。大家都是从底层士卒做起来的,有些事情感同身受,偶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把操典当真。

    院子朝南的一面,则被专门腾出来停放车辆。

    这些车辆是招讨司下属,专门负责运送补给的。车辆都被照顾的很好,有辆车的车轮坏了,刚被拆下来修理。因为负责修理的将士急于出外列队,几件锤子、凿子之类的工具被搁在旁边。

    去年的时候,招讨司还很难动用这么多车辆向北运送物资,但今年以来,很多条曾经被废弃的道路,一点点地重新被踏勘出来。还有不少有实力的大商行主动出钱,拓宽了道路,全不费招讨司一点功夫。

    大周朝的有力商行,背后多半都是大周的军人团体,所以在边疆防务上的协作一向不差。

    另一方面,商人们无利不起早,他们这么做,自然是因为和草原贸易易往来渐多,无论收购马匹、畜力还是羊毛,抑或出售药材、茶叶、布匹等等,都能带来巨额的利润。

    而招讨司这边,乘势扩张了运输物资的车队,给各地军堡输送的物资,无论数量和品种都大大增加了。

    比如这几辆车,是十月上旬来到草原的。獾儿嘴军堡是最后一站,这一程送来的,主要是将士家属从各地寄来的书信和冬衣,另外,还有几坛咸菜,几坛猪油。

    军队本身也有配发的冬衣,每年都有,今年比往年,还额外多了件毛织的毡袍。不过军士家属不放心,想要给丈夫或孩子更多点保障,也是理所应当。

    大周军户有田地,有军饷,日子过得普遍富足。冬天备几件厚衣服,夏天备几件薄衣服乃至凉席、帐子,那都易如反掌。

    倒是各地官府为了把这么多的包裹书信及时妥当地送到,费了许多力气。前后数年,军方不断抽调辅兵,专门负责输送,光是沿途往来不休的车辆,总数就超过一千辆了。

    这几年里,有相当多的百姓从军,大部分都首先充入辅兵队伍,使得大周朝廷在册的辅兵人数渐渐扩张到十五万人左右。辅兵的军饷待遇大体是正兵的一半,可人数太多了,使得每年额外增加的支出高得吓人,朝中负责财计的臣僚无不头痛。

    但军饷肯定是不能减的,待遇也必须优厚。无论正兵还是辅兵,只有享受良好的待遇,才能承受艰难的任务,保证良好的训练,乃至维持高亢的士气和忠诚。

    忠诚这种东西,绝不会从纸面和嘴皮子上来。谁如果给出了脱离实际利益支撑的忠诚,一定是欺骗;谁如果想得到不需求实际利益的忠诚,那一定是发疯。

第八百八十三章 忠心(中)

    当年郭宁在北疆从军的时候,天天听身边的叔伯长辈们痛骂金国朝廷昏庸,女真贵胄无能,连带着身处北疆界壕上的同袍们,也被骂得一钱不值.仿佛这道耗资巨大的防线里充斥着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废物、女干贼、叛徒和胆小鬼。

    时隔二十年,郭宁回想起当时的局面,觉得心酸,又觉得有点可笑。

    明昌年间,金国朝廷给北疆的供应尚属充分,这些叔伯长辈们能吃军粮、拿军饷,还偶尔能组成大队,深入草原劫掠蒙古小部的牛羊。当时他们可并没那么多抱怨,他们对自家的袍泽们,好像也挺有信心。

    然而随着金国朝廷给付的粮饷日渐稀少,将士们挨饿受冻,越来越没打仗的精神。待到朝廷拿着比废纸还不如的交钞说事,军心便彻底崩坏。而郭宁身边的那些叔伯们,便是对此再悲愤,也不碍着他们撞见了蒙古骑兵转身就逃,不带丝毫犹豫。

    当年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包括郭宁在内,如骆和尚、仇会洛等大周元帅在内的名将全都曾狼狈逃亡,不少人见蒙古人的身影就战悚不敢抬头的,更不要说提刀死战了。

    难道说这些人都是废物?都是胆小鬼?

    又或者,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叛徒?处心积虑地联合起来,要把大金给毁了?

    当然不是。

    只不过金国北疆防务的策略,决定了这些人的表现,也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女真人的本族武力垮塌之后,在北疆只能保持巨大的兵力以压制局面。但维持如此庞大的兵力,本身就超过了金国财政能力的上限。头几年,还能靠着数十年积累勉强维持,待到老底子荡尽,渐渐供给不上,边疆驻军便愈来愈不堪用,人心也越来越涣散。

    界壕防线崩溃的主要原因,固然是蒙古崛起。但就算没有蒙古人的威胁,这群数以万计的人精通战阵武艺却衣食无着,会作出什么事来?

    郭宁这几年读书不少,总觉得当时金国的北疆防线,宛如北魏的六镇。人都是要吃饭的。一顿两顿吃不了饭,倒还罢了;一直吃不饱,再怎么忠心报国,也只有从痛骂叛徒,转为理解叛徒,最后成为叛徒了。

    他绝不会让大周的北疆防线走上这条旧路。

    所以中原和草原的联系必须紧密,商路必须通畅。

    所以朝廷必须能从草原源源不断地获取利益,并把这利益持续投入到军队。

    所以北疆的将士们要乐于在北疆服役,也得在北疆找到他们汲取利益所在,否则他们不可能乐于代表朝廷,维持对每一处屯堡周围的控制。

    郭宁的这个想法,曾在朝中引起相当的反对。不少朝臣都觉得,军队既然吃着朝廷给予的丰厚俸禄,就该忠于王事,全心全意地履行职责。若他们在俸禄以外得到其它好处,分心旁骛还是轻的,万一军队因此脱离了朝廷的掌控,必为心腹大患。

    对此想法,郭宁实难苟同。

    他自己从底层挣扎的小卒做起,最了解军队的真实情况,也深知人心难免贪婪。大周朝廷本身,和大周朝***贵胄们、中层以上的军官们一个个都参股商行,大做生意,而指望军队本身清白如水,将士心如铁石,根本是做梦。

    王朝制度下,水至清则无鱼,这种将士们额外的生意,朝廷根本没法阻止。非要禁止,只会逼的将士们私下里与朝廷对抗,而且越是敢于对抗的,赚得越多。

    在郭宁的那场大梦中,就连后世那支真正的钢铁军队,也难免一度牵扯进种种利益,直到某位手段超群的总帅上台,才慢慢着手解决问题。饶是如此,那总帅上台前也还念了两句诗来自我激励。

    怀抱崇高信念的军队尚且如此,何况郭宁建立起的封建王朝政权,治理能力不及其万一?郭宁何德何等

    ,建起空中楼阁?

    郭宁有自知之明,干脆就放弃唱高调唬人的选择。

    从纠合势力之初,他就毫不吝于给予部下利益,也毫不犹豫地为部下谋取利益,最后还尽量公平地把利益分配到所有相关之人手里。

    至于某些朝臣担心的忠诚问题,郭宁相信,只要利益源源不断,将士们便如尝到血腥的猛兽,自然而然地生出持续夺取利益的念头,不至于堕落为吃皇粮的废物;而大周的帝王贵胄们始终只要进取的姿态,就总能驱使猛兽,而不必担心被猛兽反噬。

    何况大周有庞大的商业体系,和军队相关的物资往来,都是官方和有中都背景的大商队为主导,零散商队基本上是被统筹管理的。真要有哪里的军将因此荒废军务乃至动了别的心思,商务口和录事司的有关人员必能发现端倪,严厉的整肃随之而来。

    大周上承辽金制度,儒臣们的话语权不似南朝宋国那般动辄遮天;朝廷立国的根基,又确实离不开贸易。这个持剑经商的制度,就一直延续了下来。

    时至今日,大周在各地的军队,都在财力上保有一定自主,各有各的生财之道。

    尤其北疆各部,天高皇帝远,将士们除了操练,不可能只顾吃喝拉撒。日常闲着也是闲着,各地都用心经营些零碎产业。

    比如缙山那边,靠的是羊毛毡子的生发。宣德州则有几个坐地收钱的大仓库,兼着卖酒。

    再如这獾儿嘴军堡……

    郭宁眼光一扫,便发现了他们的小生意。

    那车厢里角落的暗处,还摆着些零散货品,都包装得严严实实。

    郭宁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那军吏嘻嘻笑着,只觑着屯堡的都将。

    屯堡里的都将上前几步禀道:“陛下,这是咱们素日里打猎凑起的皮毛。有鹿皮,还有貂皮和狐狸皮,比寻常牛羊皮毛要珍贵。”

    说着,他抽出腰间小刀,打开一个包裹。果然里头是捆扎牢固的毛皮,各种皮子都有。除了都将说的,还有虎皮和熊皮。

    北疆防线中较深入草原的屯堡,或多或少做点皮毛生意。

    反正草原广阔,猎物简直无穷无尽。只要将士们够胆,小股骑队出动一次的收获,便几乎能给整个屯堡的将士们加发军饷。而实力较强的屯堡,甚至能够主动去攻劫小规模的草原游荡部落,夺取这些部落的积蓄。

    獾儿嘴军堡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招讨司里都有名声。

    “好家伙!你们收获不错呀!”郭宁展开虎皮和熊皮看了两眼,啧啧称赞。

    近数十年来,天时与史书、农书所载颇有不同,冬季往往盛寒。所以不止中原,便是南朝宋国,对皮货的需求量也很大。这几年里,哪怕是羊皮和牛皮这种最常见的皮子,价值也是不菲。

    对这些零星货品价格,郭宁虽不在意,但负责商业系统的李云是与他常来常往的近臣,日常汇报很是频繁,所以郭宁隐约记得,在中都的大市里,品相好的鹿皮一张能卖到五贯左右。至于熊虎的毛皮,更受追捧,价格十贯起步,有时候被炒作到三十贯上下。而到了南朝,价格还要再翻一番。

    当下郭宁问:“这两张,商贾一般开得什么价?”

    都将笑道:“往日里都是发卖给几个常来常往的商行,给的价钱真不错。只不过近来草原不靖,商队来得迟了。万一入冬时还不能运走,咱们的硝制手段不成,坏了可惜,所以才请孙典史帮忙,赶紧运些回去。孙典史联系的人家,手面就欠了点,三贯或五贯看着给,大家额外赚些酒钱罢了。”

    “三贯?五贯?”

    郭宁冲那都将瞪眼:“你这厮,怕不是被坑了?哪一家商行这么黑心?正常

    给价,怎也得再加一贯吧?”

    “咳咳……”

    发出咳嗽声的,是仇会洛。

    “老孙出面联络的,是我盯着的一家商行。”

    他解释道:“陛下,这一个月来,草原和中原纷争不断,商贾们也不敢大举北上。我这边用自家商行人手,将各军堡所出聚集起来一路运到居庸关,光是加派的护卫就得两倍还多,开销真不少……所以买价难免压一压!”

    “你他娘的……”

    郭宁指了指仇会洛,对这位老兄弟,真不好多说什么。他转向都将,大声道:“这两张皮子我要了,我给你个好价钱!”

    皇帝和元帅的互动有些滑稽,引得那都将哈哈大笑,又笑着把皮子塞进郭宁手里。

    虽说大周皇帝登基好几年了,可他从没一天离开过军队,在普通将士眼里,依然把他当作那个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将士感受到从军带来的好处,他们对军队的总帅也愈发敬爱。

    “送给陛下,不要钱!”都将连声道:“送的!陛下千万不要嫌弃!”

    顿了顿,都将又道:“我只有一个小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啊,扭捏什么?”

    那都将满脸兴奋地问道:“草原上已经闹腾一个月啦,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去抖一抖威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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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