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四章 父子(中)
在那一瞬间,成吉思汗想了很多。
中原的君主称孤道寡,是因为统治者必然孤独。征服者更加孤独,而从无到有地建立起整个政权,并以铁蹄踏遍万里的成吉思汗,在他前进道路的每一步上,都在抛开不能携手的人,抛开与自己发生利益抵触的人,哪怕血亲也不例外。
他曾因为争夺食物,杀死自己的异母弟别克帖儿。
他依靠安答札木合和义父王罕的势力发展壮大,却又和两人兵戎相见,最终杀死了安答和义父。
他的胞弟合撒尔勇猛善战,威望仅次于他,于是他藉着巫师阔阔出之口,指摘合撒尔有异心,打算将之杀死,最终剥夺了合撒儿的权利和部民,使他郁郁而终。
这难道是因为成吉思汗刻薄寡恩?难道是因为他没有正常人的感情?
非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要实现宏大的目标,就必须聚合万众之力。但这世间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有惰性。草原上无数民族千百年来满足于抢掠和内讧,正如天上群星流转一年年地重复,成吉思汗要他们统合为一体,要他们不断征服,要他们学会统治,哪里是容易的?
同伴越多、部属越多,种种纷乱想法也就越多,成吉思汗必须不断的把秉承杂念的人剔除出去,把拖后腿或者敌对的人消灭,才能推动着蒙古人这个整体隆隆向前。
这个推动的过程,既是他不断攫取利益,又是他无奈地看着身边人不断被利益挟裹的过程;既是成吉思汗越来越受尊崇的过程,也是他越来越孤家寡人的过程。
成吉思汗试图建立制度来规范这一切,但草原上九十五个千户设立的过程,不也同样伴随着阴谋和杀戮么?
在那以后,当成吉思汗本人在中原遭受挫折,千户那颜们若隐若现的串联和反抗,更是从无停歇!成吉思汗为了发动西征,不得不先在草原上杀了个血流城河,至少屠灭了十几个千户!
可悲的是,这样的事情周而复始,是不会停止的。
待到西征的目的顺利达成,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无不功勋赫赫,控制了庞大的实力,成吉思汗依靠自己四个儿子的力量,终于彻彻底底地压到了草原上一切就有制度的遗存,使蒙古人渐渐脱离了部落民的身份,而是大汗的臣民。
但与此同时,成吉思汗的儿子们却被利益挟裹着,试图在大汗的眼皮底下有所伸张。
便如此刻,术赤的态度,也是术赤麾下的蒙古人和畏兀儿人、花剌子模人的态度。
术赤部下的蒙古人,许多都携家带口,以整个部族为单位随行出征。他们转战两年,越来越发现钦察草原的好处,觉得此地水草肥美不下故乡,正好占据了留给子孙。
畏兀儿人打不了硬仗,却普遍脑子聪明,他们靠着蒙古人到处捞钱,希望蒙古人继续向西,以便他们跟随劫掠。
花剌子模签军确实都疲惫了,所以人人只盼歇息,无论往东往西,都等于要他们的命。
已经投降术赤的钦察人渴望把蒙古的力量引入钦察草原,甚至觊觎更远处的无数国度,以便他们狐假虎威,翻身作主人。
这些人统合起来,总数超过十万,他们所思所想各有侧重,但共同点就是不想去东方,更不急于面对一个新的大敌。术赤所表明的态度,便是这些人的态度。
当然,术赤不是傻子,不会轻易被挟裹。众人利用他来向成吉思汗宣示态度,他也同样利用了众人,向成吉思汗表明了他自己真实的态度。
因为一向以来,术赤都因为自家的血统而遭人怀疑。察合台就曾公开表示,术赤是蔑儿乞惕部的种,没有成为大汗继承人的资格。术赤在钦察草原,是蒙古人的主帅,是数千里疆域、百万人之上的术赤汗;回到
成吉思汗身边,却只是血统存疑的儿子……
那他为什么要回来?
这样的行径,对成吉思汗来说确实与背叛无异。所以他才如此暴怒,可粘合重山的一句胡言乱语,忽然提醒了成吉思汗。
西征期间,术赤并不是第一个遭到自己怒火倾泻的儿子。
一年多以前,拖雷大量任用汉地文武,试图用大金国的制度去驾驭新征服的土地和人民,几乎在河中建起了一个国中之国,而拖雷便是这个国中之国的掌控者。
此举触动了大量蒙古人的利益,一时间群情激愤,由此导致了成吉思汗的暴怒。
于是成吉思汗派出怯薛和近臣们,在短短一个月里,就把拖雷任命的地方官员全部解职,把拖雷组织起的治理体系尽数摧毁,然后重新派驻达鲁花赤。要求蒙古人担任的达鲁花赤严格按照成吉思汗的大扎撒治理地方,为此造成了许多地方动荡,死者不下数百。
而当拖雷奔回成吉思汗帐前,诚惶诚恐请罪的时候,成吉思汗余怒未消,亲自持着马鞭,把拖雷打得满头满脸是血,当场晕厥;次日,又直接褫夺了他的一切权力和地位,让他折返东方去做个探子。
可是……
拖雷离开以后,那些汉臣和契丹人、女真人的势力就不存在了吗?
成吉思汗此番西征,两年里征服了如此广阔的土地,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因为蒙古军在中原的连续失败,迫使他们重视并学习中原的军事特长。
蒙古军越过铁木儿忏察关隘的时候,沿途修建大型桥梁四十八座,负责的大都是中原降人。
蒙古军攻城的时候,提供各种各样攻城器械的,依然是中原降人。
蒙古军受阻于阿姆河沿岸营垒的时候,是郭宝玉从上游施放火船焚烧营垒,随后顺势登舟渡河,大破呼罗珊各部联军的,依然是那些中原降人。
他们有功勋,所以才得拖雷的青睐,进而簇拥着拖雷,按照汉家制度治理河中府。
而拖雷离开以后,他们依然在此。
蒙古人只要还想在河中施行统治,就始终离不开他们。只不过他们把影响力低调地潜藏在各地达鲁花赤身后。成吉思汗非常清楚,让草原上的牧人忽然去管一座城市,他们确实做不好,最终还得听那些中原人的!
别说各地达鲁花赤了,就连察合台,成天拿着圣训必力克说事……替他整理圣训的,暗中出主意怎么讨大汗喜欢的,还不是几个汉人近臣么?
那么,问题就来了。
也克蒙古兀鲁思在西征之后,膨胀的太厉害了,而其内部许多杂质根本没法像以前那样剔除。因为这杂质包括了汉人、女真人、契丹人、畏兀儿人、钦察人、花剌子模人乃至西辽旧地各种零散部落……他们已经是蒙古政权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是蒙古政权赖以存在的基础了。
当这个基础有其诉求,就算是成吉思汗也不能无视。幸运的是,作为他们利益代言人的,是大汗的儿子们。
儿子对着父亲,终究是敬畏的,也先天地处在弱势。儿子们彼此之间,也终究还保留着兄弟情义,就算各自代表的利益不同,也不至于彻底撕破脸。
如果这些蒙古政权的新成员们不围绕着大汗的儿子,而去围绕别的人,那不是更麻烦,更难以压制么?
粘合重山总算还知道,拖雷绝不会眼看着长兄被大汗处死……若他背后的人不是拖雷,哪有不趁机煽风点火的?
第八百五十五章 父子(下)
“女真人,你站起来。”
粘合重山依言站起,成吉思汗用鞭梢掠过他的头顶,看着他浑身发抖,满头大汗的模样,觉得有点好笑。
蒙古勇士绝不会这样胆怯弱。
当然,蒙古军里的中原降人并不都这样。比如刘伯林的孙子刘黑马就很大胆,而且很愿意学习蒙古人的生活习惯,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做也可秃立,意即大镜子。
还有郭宝玉,那是个铁打的硬汉,很值得赞叹。
但他们面见成吉思汗的时候,全都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和他们在战场上坚决果断的模样大不相同。那个花剌子模人哈只卜,区区一個卖弄口舌功夫的骗子,对着大汗还敢说几句持平的言语,中原降人却从不会如此。
仔细想想,这真是中原降人的共同特色了。他们和粘合重山一样,无论自己多有本事,都绝对尊奉上司。而他们眼里的成吉思汗,并非蒙古人里最强有力的征服者,而是中原的皇帝那般,没有道理可讲,天然就应该高居大位,赢得所有人的忠诚。
成吉思汗甚至觉得,哪怕在他死后,大汗的尊位上坐了一个废物,这些人依然会毕恭毕敬,老实听话。
哪怕蒙古大汗成了一个即便裹上草,牛也不吃,即便裹上油脂,狗也不吃的不肖子孙,这些人也会维持着也克蒙古兀鲁思的体统。
以前成吉思汗觉得,这样的想法很蠢。
大金国就是因为充斥着这样的蠢人,以至于有才能的人当不上皇帝,反而废物一个接一个登基。于是统治大金国的女真人对着强者为尊的草原豪杰,就像傻愣的黄羊那样被轻易杀死。
但这两年,成吉思汗的想法有了变化。他开始理解大金国了。..
最好的牧民也没法永远保持警惕,总会有放松的时候。以成吉思汗的威望,为了要驱使万众,臂如使指,都须得时时刻刻打起精神,饶是如此,也会出现术赤这样受人挟裹,而公然违背命令的狂徒。
所以,被征服者总是软弱一点好。或者不能叫软弱,而是天然地懂得规矩,只有懂得规矩,才能心甘情愿地居于服从者的地位,受尊贵者的驱使。就像那些给各地达鲁花赤出主意的中原降人,还有眼前的粘合重山一样,他们就算有自身的利益所在,也不会公然和大汗唱反调。
所以他们的首领拖雷,也从没有像术赤这样胆大妄为,从没有公然违背成吉思汗的旨意,哪怕被成吉思汗剥夺了一切,他也没有抱怨过半句!
两厢权衡下来……似乎怎么看,都是拖雷更忠诚,也更懂事些。
问题是,这些中原降人究竟执行的是什么样的规矩?他们是拿什么东西在约束自己?当时拖雷在河中各地搞的那一套,应该是很完善的,可惜成吉思汗在暴怒之下直接就拆散了拖雷的一切布置,并没有去仔细研究。
现在想想,人在发怒时的决断,多半都是错的。
谁说蒙古人的国家就非得按着蒙古人的旧制度去管?笑话,在我铁木真称汗建国以前,草原上根本没有制度!所谓蒙古人的旧制度,都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那统共才执行了十来年罢了!
当蒙古人的力量局限在草原上的时候,这些制度足够了。但是当蒙古人纵横河中,囊括万里疆域,还要筹备着与东方的强敌厮杀时,这些制度需要变动,有什么问题?是我建立的制度,难道反而我要受这些制度的限制?
察合台和窝阔台两个,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他们和术赤一样,都被人用利益挟裹了,转过头来就推动着我,让我驱赶自己宠爱的儿子呢!
当年我在草原上带领蒙古人到处厮杀劫掠,每个人都愿意听我的话。现在我需要的,却不光是喂饱那些那颜们了。
我得严密控制这片被征服的广大土地,把我的命令不打折扣地落实到每一个人!
我要让所有人都像拖雷、郭宝玉和粘合重山等人一样,哪怕有能力,有想法,也得老老实实地听话!
我得在这片土地上榨出足够的物资和兵力,然后带着他们打回草原东部,打进中原,打碎那个定海军政权!只有这样,才能重建起成吉思汗所向无敌的威望,从而建立万世不易的大业!
既如此,中原人治理和教化的手段,一定是有用的。
“女真人,你敢在我盛怒的时候劝阻我,这很好。”
成吉思汗盯着粘合重山,沉声道:“因为你的劝阻,我姑且不追究术赤的罪。不过,我会再发命令,要他来会合。他若第二次推卸,那就只有死了。”
“大汗的胸怀宽广如海,诚乃……”
粘合重山的话说一半,被成吉思汗打断:“我另外给你个任务。去东方,找到我的儿子拖雷,让他回来。我有话要问他。”
对成吉思汗而言,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被迫妥协。哪怕是权衡利弊之后,向自己的儿子术赤做出妥协也一样。杀死了术赤的使者以后,他虽然面上压住了怒气,心底里的火焰却仍在沸腾。
于是说完这句,他懒得看粘合重山的喜悦模样,拨马就走。
但粘合重山也不知为何,忽然从后头追了上来,叫了声:“大汗,我有话要说!”
这个卑贱的女真人,今日也不知怎地,三番两次地撩拨我!他接下去但凡有一个字说得不合我心意,我立刻就杀了他!用融化了的金银,灌进他的嘴!
成吉思汗冷冷地回头。
却见粘合重山跪伏着,颤声道:“请大汗恕小人死罪……就在三天前,四王子的一个那可儿已经折返,还随身带了样东西。四王子说,如果大汗提起了他,一定是因为有事烦恼,从而想到了他在河中做的事情。我就要立刻拿这样东西,给大汗看。”
“什么东西?”
“是,是一幅画……大汗,但我没有放在身边……不不,在身边,但现在不在。我的意思是,大汗恕罪,我是说,我的行礼都在骆驼背上呢,那幅画也在。”粘合重山紧张的语无伦次。
“去拿。”
成吉思汗伸手一指。两名宿卫陪着粘合重山离去,又须臾转回。
粘合重山双手捧着那幅画卷,交给宿卫,宿卫则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
“四王子遣回那可儿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原南朝的庆元府,他说,他在中原的秦陇一带,从逃亡的女真人手里得到了一幅画,画的是中原皇帝出巡的仪仗。特意让人送来,给大汗看看。”
成吉思汗凝视着画幅上一队队的车驾、旗帜、鼓吹、甲士、骑兵、侍从,估摸着,怕不有五六千人规模。这真有点超乎他的想象。
他微微闭上眼,在脑海中模拟此等煊赫的威势。这仪仗较之于蒙古铁骑漫过草原的肃杀场景,自然形同纸糊,但除此以外,却又别有一种引人服膺的效果……
年轻时的铁木真,便是被这等威势吓住了,所以才忙不迭地当上了金国任命的“札兀惕忽里”,替女真人卖了好几年的命。
“我年轻时,曾见过金国的宗王出巡草原,那规格已经隆重至极了,比不上这图中所画的十分之一。你说,这便是中原皇帝出巡的仪仗?”
“是。四王子说,这是百多年前中原皇帝的仪仗,而且图里的规模还缩减了。实际上皇帝所用仪仗的人数,要超过两万人。故而所到之处,万民敬奉,皆知上下尊卑。”
“上下尊卑?”
“是,四王子说,中原的皇帝全都是庸碌无能之辈,却能号令亿兆百姓,靠得便是以制度和威势,让所有人知道上下尊卑。那郭宁建国称帝,也是用这一套来治理万民。大汗的才能,胜过中原皇帝千万倍,但郭宁却是强敌。咱们既然要与之决胜负……他们会的,我们不能不会;他们对人心的掌控,我们不能不学。”
成吉思汗瞪着粘合重山。
粘合重山感觉全身都快瘫软了,但拖雷吩咐他要说的话,他又不能不说完:“四王子还说……具体对抗那定海军郭宁的方略,他尚在探察,但大汗策马向东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缺席,一定会洗血当年的耻辱。”
“有趣,有趣。”
过了半晌,成吉思汗沉声道:“你不要再做必阇赤了,伱和耶律秃花两个,暂时担任我身边的也可达鲁花赤吧。你们的任务是,抢在今年夏秋之间,在这里安排一场有声势的忽里勒台,要让钦察草原、河中、呼罗珊等地的所有人,都从中看到蒙古人的威严!”
粘合重山大喜拜倒:“多谢大汗!我一定尽心尽力。”
顿了顿,他又问:“可是四王子那边……”
“不用你去找。拖雷既能安排你做这些,该回来的时候,他就会回来的!”
成吉思汗想到这里,觉得拖雷在自己身边待得太久,把父亲的想法摸得太透,以至于能够算计自己了。他有些恼怒,但忽然又为这个儿子的聪明睿智感到高兴,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第八百五十六章 紧张(上)
疆域和国力到了一定程度以后,一个大国的战略方向要调整,就不是领袖人物随口一句话的事情了。御下的手段严苛,那叫孤家寡人,逆着千万人所思所愿的潮流而动,那叫独夫。
所以成吉思汗的注意力回转了东面,只是一个开始。要真正把庞大的军政体系调动起来,要让所有人的想法与大汗趋同,最终发起排山倒海般的行动,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引用中原降人,更主动地推行成熟的政治、军事制度,实现更彻底的集权,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成吉思汗的视线,早就和他的注意力一样,重新探回到了蒙古草原。身为草原上数百年来罕见的雄主,他视线所及,便在草原上掀起了涟漪。连草原东部边缘的金莲川一带,也有聪明人感觉到了异常。
这段时间,驻在金莲川附近的蒙古人,都是千户那颜也里牙思的部下。
也里牙思曾经跟随木华黎南下中原,打进过中都城,随即遭到定海军的反击,部属死伤殆尽,仅仅以身免,狼狈逃回。
回到草原之后,正逢塔塔儿、合塔斤、撒勒只兀惕等部转化成的左翼各千户纷纷动摇,拒绝成吉思汗的盟会召唤,结果遭到成吉思汗重兵突袭,杀得人头滚滚,一口气屠灭了三个千户,杀了两万多人。
在不服之人尽数毙命之后,也里牙思便得到了任命。他把自家的禹儿惕也就是营盘,设在金莲川西面,一处名叫狗泺的湖沼以北,成了事实上面对定海军的一线。
当时也里牙思临时收拢的部下俱都惊恐,觉得大汗走后草原空虚,随时会被定海军的人杀来劫掠。可转眼三年过去了,定海军并不来厮杀,这安稳日子,竟就一直这么过着。
起初众人不明所以,后来有人打探到一個消息。
原来也里牙思那颜在木华黎麾下的时候,和汉人降将、清乐军万户史天倪交情很好。史天倪曾和另一名汉儿将军赵瑄深入草原打探,正撞上大汗的本部兵马,史天倪差点被砍断了手,赵瑄几乎被万马践踏而死,是也里牙思那颜掩护了他们,纵放他们逃命。
结果等到成吉思汗西征,南面金国派来驻守金莲川的将军,就是那个被也里牙思救了性命的赵瑄。所以两家才相安无事。
因为这个传闻,也里牙思那颜在蒙古部落里的地位愈发稳固了。
但也里牙思自己知道,这都是胡扯。在两国、两军之间,个人的交情算得什么?如果自己和赵瑄那点顺手而为的情谊能有价值,早前随同木华黎杀入中都,手底下的蒙古人个个如狼似虎,怕不欠着几万条人命的血债……这又怎么算呢?
也里牙思摊坐在自己的大帐里,看着几个仆役把一个巨大的盘子端上来。
盘子里一只烤熟的黄羊满脸无辜地看着也里牙思那颜,摊开的前后腿之间满满当当摆着几个银盘,盘子上装的是用各种野菜汁搅拌出的调料和蜂蜜。
还有两个特别精致的瓷瓶子,装着从南方贩来的酱油和醋汁,据说都是南朝宋国的贵人才能用得上的好东西。
他有个汉人妾室,据说流落草原之前,是北京大定府的名妓,姓李,名叫佐命。这位李夫人生得脸似银盆,肢体丰润,素来最得他的宠爱。
李夫人坐在也里牙思的下首,拿着银刀切下一片肉来,见色泽柔嫩,满意地向也里牙思道:“那颜,肉已经好了。”
也里牙思扶着肚子,挺了挺腰,试图坐正。试了两下以后,他有气无力地道:“没胃口,吃不下,我病了。”
“死鬼,装什么呢……昨晚你可有力气了,能有什么病。”
李夫人眼波流转,笑了起来。她沉下腰,在地面满铺的绸缎上爬了两步,趴到了也里牙思的膝盖上,把小刀上插着的羊肉往他嘴里送:“张嘴,吃吧!”
这女人的嗓音柔媚的很。也里牙思心里一荡,却连连摇头:“愁着呢,真吃不下。”
李夫人连着送了几次,也里牙思拼命扭头,脸侧的络腮胡和下巴都沾满了肉汁,硬是没张嘴。
这一来,李夫人怒了。
“老娘给你脸了是吧!”李夫人把小刀和羊肉丢回盘子里,厉声道:“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全扔了喂狗!”
坝上大肥羊,昨晚上刚宰的;要是扔了,未免可惜。也里牙思长叹一声,捡起小刀,把那块被反复拒绝过的肉塞进嘴里:“吃,吃……可我真是……”
“你心里有事!早上有信使来了,你就慌了神!对不对!”李夫人双手叉腰,冷笑道:“那信使放了什么屁,能把你吓成那样?”
也里牙思低声道:“别勒古台那颜和镇国公主,都收到了大汗的信,大汗在问,南面定海军的形势怎么样。所以别勒古台那颜派人到我们这里,要我们汇报最新的情况。”
“大汗问自家的弟弟和女儿,又怎么了?伱不过是个千户,紧张什么?使者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啊!”
“大汗西征以后,信使要半年才能往来一回。此前几次往返,说的都是在西方草原上攻城灭国的事,这么郑重询问定海军的近况,还问得很细致,这是头一回。”
说到这里,也里牙思拽了拽自己的胡须:“大面上的事,我自然如实禀报。可是,你那头的事情,要说么?”
李夫人忍不住笑起来:“我那头有什么……”
她的笑容忽然敛去:“你是说盐池的事?”
她声色俱厉:“你说了?”
也里牙思解释道:“我没说!我只是在想,该不该说!”
“这还用想吗?这根本就不能说!一旦说了,好处就全没了!”李夫人尖声喊着,好似拿着小刀,往也里牙思的耳膜上刺了个破口。
“行,行,不说就不说!”也里牙思手脚乱摆,一用力,猛地站了起来。
两人所提到的,是也里牙思赖以立足草原的一桩财源。
他所控制的狗泺一带,是个周广将近百里的巨大盐池。大金国极盛时,曾在此地设立西京盐司,作为天下七大盐司之一。这个盐池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每年能给大金带来多则二十余万贯,少则十万贯的盐利。
大金所营造的盐场,在蒙古军攻破昌州之时,就被夷为平地,连带着盐场的工伕也都逃散了。但过去两年里,也里牙思藉着自家和南面大周国的私下联系,偷偷将这个盐场的产量恢复了三成。
所以现在,这位蒙古那颜的隐藏身份,乃是草原和大周国北疆诸州的重要盐商之一。
第八百五十七章 紧张(中)
大金国强盛时,在北疆设置的界壕防线,最远达到上京会宁府以北一千五百里,由四百二十二座关隘、障垒和戍堡、超过两千七百里的边墙组成。
如果将之看作一个手持锁链,覆压草原的巨人;那么,在草原东面,界壕防线以东北路招讨司的驻地泰州为起点,向西延伸出跨越崇山峻岭的三条支脉,是巨人的右臂。
在草原正南,连绵边墙堡寨由西南路招讨司所属丰州、净州向东北方向延伸上千里,经过九十九泉草场,直抵草原深处名为“昭陶勒汗”的火山,这是巨人的左臂。
缙山、宣德州到昂吉泺一带,则是巨人的首脑。
围绕着这个庞大的边疆军事防御体系,大金国先后投入了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还和蒙古人前前后后打了数十年的仗。金国初建国时的重臣完颜宗磐、完颜宗弼,章宗朝的名臣夹谷清臣、完颜襄、完颜宗浩等人,都曾在北疆陷入往来厮杀的泥潭。
人类政权军政实力的变化,在千百年来的族群分布和亿万年形成的自然环境差异面前,几乎毫无价值。中原朝廷在草原上投入越多,越会将他们自己的力量束缚到动弹不得,也越会激起草原上无数部落的同仇敌忾。所以成吉思汗发动西征时,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老巢蒙古高原易手。
但他委实没有想到,大周国建立之后,丝毫都没有恢复这套防御体系的意思。汉儿的军队控制了缙山到昂吉泺一带,便并不持续深入,也没有大规模恢复和重建旧有边塞的模样,反而一板一眼地和留守草原的蒙古千户做起了生意。
对也里牙思这样的蒙古千户来说,生意是不可或缺的,是他的立足之本。
终究蒙古族本身,并非统一的实体。最初的蒙古,其实专指乞颜、扎答阑、泰赤乌等部落,即所谓尼伦蒙古。随着成吉思汗的崛起,兀良合惕、弘吉剌、亦乞列思等部也陆续以蒙古之名自称,构成了所谓迭儿列勤蒙古。
这两部分,是眼下草原民族的核心,也就是中原朝廷所称的黑鞑。但黑鞑的人数,并不占草原上的多数。在黑鞑之外,还有札剌亦儿部、蔑儿乞部、塔塔儿部之类白鞑;白鞑之外还有渔猎为生的林中人;此外更有乃蛮部、克烈部、汪古部之类部落,习俗更倾向于突厥,和草原以外的沟通也更频繁。
这些部落本身也不是紧密的整体,其下又有多如牛毛的小部,一直细分源流,甚至能细分到三五个帐子。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以后,强行将无数部落打散,再重新捏合为铁板一块,并依靠劫掠所得天量财富,把听从大汗号令的千户那颜们,塑造成了草原上新的统治阶级。
但随着成吉思汗发动西征,留守在草原的千户们,全都面临着旧有部落君长的反扑。千户们以前背靠着成吉思汗,现在却要依靠自身力量稳定地位,必然需要软硬兼施。
硬的手段,无非各种谋杀、突袭,这是草原上千百年来不断发生的故事,大家都看得腻了。而软的手段,比如赏赐和贿赂,却需要实打实的物资,为了得到物资,又不得不和南方汉儿进行交换。
也里牙思便是这样一個千户。他本身的兵力,已经在中都城里折损殆尽,全靠这几年里聚拢起一批被成吉思汗屠灭后苟延残喘的流散牧人,维持着千户的地位。
他要赏赐手下,就得不断拿出茶叶、布匹、药材乃至各种奢饰品,这些东西从哪里来?
他要持续地保持军事威慑,就得有刀剑、弓矢、甲胄,这些东西全是易耗品,又从哪里补给?
早年蒙古人南下,从中原朝廷掠取了数以万计的工匠,这些工匠倒是能生产一些凑合用的玩意儿,可大汗西征的时候,把绝大多数工匠都带走了,剩下一批,全都在大汗的弟弟别勒古台和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的手里,哪里轮得到一个寻常的千户那颜分润?
已知也里牙思是个到处急需用钱的穷鬼,又知也里牙思控制着一个规模巨大的盐场,且有中原朝廷派驻在北疆的官员出面,向他提议恢复盐场,并向外卖盐……
结果怎么样,根本就无需考虑。
也里牙思再怎么秉承着蒙古人马快刀利的骄傲,也不得不转化成了坐地生利的商贾。而且因为他马快刀利,动辄把不服从的蒙古小部全都驱赶到盐场,日夜不休地服苦役,所以他的盐场产量还真不小,所产盐砖的质量还广受好评。
由盐场的重启开始,也里牙思又陆续做了茶叶和毛毡织物的生意,甚至严禁向草原贩卖的武器,他也能从特殊渠道拿到一些。作为补偿,也里牙思也偶尔传达些消息,比如不久前劫掠屯垦汉民的蒙古人是哪个千户所属,营地在哪个位置。
这类消息传递出去以后不久,对应的蒙古人就会遭定海军出动轻骑,长驱剿灭。此后定海军方面为了表示感谢,答应给也里牙思的货品就会略多些。
生意做得多了,好处也越拿越多,事情随之越来越繁杂,不能见光的交易越来越多。蒙古人们普遍性情粗疏,许多具体的操办漏洞百出。
按照常理,也里牙思该提拔一个汉儿奴隶去负责这个生意。
不管蒙古人怎么蔑视汉人,他们普遍知道,中原的人比草原上的人要精明,部落要想过的舒服就离不开汉人。
可这些生意又不适合张扬,尤其是两边特别机密的利益交换,无论出于什么角度考虑,都绝不能交给寻常的汉儿奴隶去负责。
所以也里牙思按照草原上的习俗,给自己找了一个擅长在生意场上周旋的老婆,便是上京大定府来的李佐命李夫人,让这个女人代表自己去管理生意上的事。
当然,他也没想到之后两年生意不断做大,以至于李夫人有点恃宠而骄了,居然敢逼迫也里牙思去欺瞒大汗留在草原的代理人。
这就太不知轻重了。
也里牙思嘴上答应不向别勒古台的信使交待,心里却乱的很。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绝对忠于大汗。
某一天大汗从万里之外折返,宣布要再度发动对中原的战争,也里牙思一定立刻响应,而且毫不犹豫地把弯刀砍向自己生意伙伴的头颈,痛饮那些汉儿的鲜血。
现在,虽然大汗还没回来,可是别勒古台那颜和监国公主代表的就是大汗啊?他们该知道一切的,我怎么瞒?就算他们要从我也里牙思手中夺走这块肥肉,我又怎么阻止?
也里牙思是跟随木华黎的五投下探马赤军出身,在此之前则是弘吉剌部的战士,曾经见过孛儿帖可敦的。所以他太了解这几年里草原上的局面了,绝不会高估那些贵人的节操。
瞒是肯定瞒不住的!有些事情,真要到了上头的贵人亲自问起,那就撕破脸了,不好收拾!
他刚下定决心,一个那可儿急步过来,禀报道:“别勒古台那颜的使者在催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千户……使者随行百多骑兵都在叫嚷,我们怕是阻不住!”
百多名骑兵不多,可放在也里牙思的大帐附近骤然闹事,可就很难应付了。也里牙思连声道:“急什么?你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马上就见!”
嘴里这么说着,也里牙思有些紧张,脸都白了。他在帐里打了几个转,又道:“这事我不说,也瞒不住。终究我是大汗的臣子,手里的一切都是大汗赐予的……我还是说了吧!”
“你敢!”
李夫人顿时想到自己的胭脂、水粉、钗环。想到今后用不起从南朝宋国运来的高档货色,只能拿着中都商号所产勉强凑合;想到自己嫁到这种蛮荒之地,每天忍着用马粪生火的肮脏环境换来的好处都要飞走,她简直心碎如天塌地陷。
她尖着嗓子道:“那是我的!谁也不能抢……”
下个瞬间,一个耳光扇在李夫人脸上,把她打得转了几个圈。嘴里的牙齿高高飞起,她的人倒在帐篷一角。
也里牙思离开帐子,往使者歇息的区域急步走去。
这一巴掌,打得李夫人整个儿傻了。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否则也不至于沦落风尘,这数年从上京到草原的生活,更是大起大落,让人难以承受。何况,对这个黑鞑子曲意奉承,不知付出了多少柔情蜜意,却换来了这么狠的一巴掌?
疼痛、惊恐、愤怒、委屈在她的心里不断翻转涌动,使她几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倒在地上不动,两眼呆怔。因为脸肿了,口水从嘴角淌出来,也顾不上擦。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篷里光影晃动,是也里牙思回来了。
李夫人依然没有回过神,但她的素养还在,已经下意识地哭了起来。
也里牙思走到李夫人面前蹲下,叹了口气。
“盐池的事,别勒古台那颜早就知道,他们全都知道,只不过以前没有问罢了。大汗确实在重新关注草原上的事了,贵人们都会打起精神,重整各部人手,以备大汗调用。所以盐池那里的一切,以后还是会交给我来管辖,但收益里的一大部分,都得想办法换成武器和甲胄!”
“做梦呢……”
李夫人哭着道:“武器和甲胄都是大周官营的,你私下里拿些倒还罢了,怎么可能大量买卖?这不是疯了么?在盐池和你见面的那几位,都是大周的官儿!你当他们是寻常商人么?”
“我知道他们是大周的官儿!可我不能对别勒古台的使者说!”
也里牙思继续叹气:“一旦说了,不就证明我曾和周国的官儿往来?保不准还会牵扯出其它的事,比如我为了拿到武器甲胄,曾卖了好几个南下劫掠的小部……那事情如果泄露,可就真的要命了!”
见李夫人满脸惊恐,也里牙思把她拽起来,絮絮叨叨地继续道:“总之,你这阵子嘴严些,不要在外乱说话。有一大队别勒古台那颜下属的骑兵,已经去往盐池查看了,我估计他们总会闹腾一下,抢点什么……生意上受点损失,伱别计较,慢慢再想办法。也不知道这生意还能做多久呢……”
说到这里,他见李夫人的脸色难看异常,简直如白日见鬼,不禁生出点怜惜:“你脸疼么?我刚才着急手重,你别怪我。”
李夫人大哭道:“你忘了?南面大周的官人,这会儿就在盐池啊,你明天要去见他的!”
第八百五十八章 紧张(下)
狗泺盐池以西,紧贴着也里牙思建立的盐场,有片仓库区域。
库区是这两年里新建起来的,方圆近三亩地,外围本来是栅栏,去年年底的时候开始加高加厚,库区里也新建了供人长期居住的房舍和院落。、
但是扩建的速度,始终没赶上人流的增长幅度。每次有较大规模的商队来此,房舍和院落都会被住满,各处院落里都人声鼎沸,热闹的很。有闲工夫的商人彼此谈笑,出力气赚钱的民伕则扛着盐包或者其它货物往来搬运,吆喝声不绝于耳。
库区里几乎见不到蒙古人,在外围,栅栏围墙后头,则有好几座蒙古人造的箭塔。腰间裹着毛皮的蒙古人,经常登上箭塔虎视眈眈地往下看,但商人们并不是特别在乎。..
成吉思汗西征以后,蒙古人没有再发起过大规模的南下劫掠,可草原边缘,蒙古军和周军之间的小规模冲突时不时会爆发,各自都有吃亏的时候。时间久了,在厮杀之外就形成了特殊的秩序,商人们遵循着秩序赚钱,并不担心会有危险。
真要说起危险……
有一支较大规模的队伍昨天才到达,几名商人兴致勃勃地在库区范围内闲逛。他们注意到,自己脚踏过的地面,有明显大火焚烧的痕迹,黑灰些像是断裂人骨的东西。很多仓库也明显是贴着破损城垣建造起来。
可见此地曾经是剧烈厮杀的战场,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至少这两年里,草原边缘大体是安全的。
“三百多年前,契丹人在草原上开通的古盐道,交易的便是草原盐池所出的青盐。青盐的来路,主要是北面千里以外的额吉淖尔,运盐队伍南行经过沙地,在狗泺收取本地所产湖盐,然后下坝,进入中原。”
一名中原商贩站在半座土墙旁边,志得意满地拍着夯土,对同伴道:
“盐道是辽国的重要财源,所以辽国在狗泺西岸,择了个地势紧要之处,设立狗泺盐司。后来大金崛起,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曾在此地与辽军大战,生擒辽国的都统驸马萧规。因此地既有塞上锁钥的地形,又有盐池之利,大金国不止延续了此地的盐司,还设了榷场负责与北方草原民族开展贸易,由昌州地方统一管辖。这个昌州城,就是咱们现在踏足的地方,咱们大周皇帝出生的地方,就是昌州!”
这些话,其实一路北来,早就有人说过,听者大都反复听过几遍,有兴趣的人还沿途讨论,旁人耳里快要出老茧。可身处苍茫原野之中,眼前看着断壁残垣和墙体上刀劈斧凿的痕迹,想到这一路行来的辛苦,感触就不一样了。
顿时便有人肃然起敬,有人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地方行礼致敬,口中问道:“陛下经常说,自己出身于昌州乌沙堡,乌沙堡便是这里么?”
那商贾摇头:“我也只是第二次来这里,诚如诸位所见,昌州的旧有建筑都被夷为平地了。当年在此的居民也早都被杀尽,掳走……我委实不晓得这些。”
众人失望地叹了口气。
大周建国时日尚短,但朝堂君臣都很注意给百姓以休养生息,这阵子各地的经济渐渐不似早年那般凋敝,而且和南朝宋国的关系,也不似大金在时那么剑拔弩张。于是商贾们的日子普遍好过起来。
又因为这个新崛起的国家武风极盛,竟然有压倒黑鞑的势头,所以大家的生意又慢慢做到了草原上,人人都觉得,未来很有盼头,也都对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年轻皇帝很是尊崇。
不少人在半路上就说了,若能见着皇帝当年在行伍间的遗迹,无论如何都得拜一拜,沾沾福气和贵气。
可惜整個北疆防线的架子,在蒙古人前几次入侵时遭到彻底摧毁。如今的草原上,无论军人、官员、商贾还是农夫,全都是这两年里慢慢北上,想要捞取好处的新手,那些大金国治下驻守边疆的旧人几乎全都化作蒙古人刀下之鬼。知晓当年规模、能给商人们答疑解惑的活人,竟是一个也无。
有人猜测道:“我们车队前日里经过山谷,见有断壁残垣横亘山间,那就是乌沙堡吧?”
“我看像。那片废墟规模极大,不像是普通堡垒,且有虎踞龙盘之势啊……十有八九就是了。”
有个少年人正走过他们身旁,闻听摇了摇头,说道:“那不是乌沙堡,是乌月营。乌沙堡在盐池的北面,你们绕过盐池,往北再走七十里,见到大黑渠山,才能见着乌沙堡。”
众人转头去看,见那少年人甚是眼熟,此行路途上,大家彼此照过面的。
少年人大约十三四岁模样,身形中等,看起来相当匀称,衣着甚是普通,但腰间挎着一柄颇显精致的宝剑,剑穗子上还坠了块玉石。
有个商贾忍不住笑道:“你个小孩子,是跟着爹娘来行商的吧?北疆旧事,你懂得什么,休得在这里胡扯……”
另一人忽然注意到,这少年虽然看起来文质,手上却有明显的瘢痕和老茧,说明是真的练过刀剑或箭术骑术,又或者是苦日子出身。
大周建立以后,数以千计的旧日底层士卒一跃为新朝的勋臣骨干,这少年很可能是哪个军官的子侄辈,倒不能得罪。
他又想到,此番商队来盐池的路上,有好几队车驾陆续汇入大队,少年便是那时候加入队伍的。那些车驾都是重载,却不像生意人的车辆,随车的伴当也俱都英气勃勃,明摆着练过武艺,杀过人。
嘿,这一趟的队列里,说不定有大周的贵人在……这其中的水可就深了。他连忙连忙扯了扯同伴的衣袍,让他住嘴。
这少年倒是好脾气,见两个行商蔑视,也不恼怒。
但他似乎对乌沙堡这个地方有点执拗,见行商们不信,便随手取了宝剑,连鞘在砂土地面上画了几笔:“这是盐池,这是咱们身处的昌州榷场旧址,这是西南面的乌月营,这是西北面的乌沙堡,要去乌沙堡,得沿着这条路走……距离还远着呢!”
说完,他回身看看自家同伴:“阿多,我没画错吧?”
被叫做“阿多”的,是个作渤海人打扮的青年。青年皱着眉头看了看图样,取了腰刀,在右下角补了几笔:“我只知道这样一直走,就到宣德州。嗯,我只走过这一段,再北,没去过。”
少年微笑道:“我去过啊,这图准定没错。往乌沙堡去的路,我闭眼也能走十几个来回……”
阿多点点头,又摇摇头:“得等赵瑄办完了事,咱们才能去。”
赵瑄!
商贾们顿时紧张起来。赵瑄这名字,商贾们可太熟悉了。负责统领边防各部,驻守缙山的大将,便叫做赵瑄。商贾们日常见到他,隔着数十步就开始点头哈腰了。
这青年却如此随意地叫着赵瑄的名字……他们什么来路?赵瑄赵将军又怎么会来这里?他老人家要办什么事?
第八百五十九章 屠杀(上)
大周皇帝郭宁自崛起以来,天天喊着要广积粮高筑墙,却总是被时势所迫,一路狂飙猛进。直到这两年里,周边局势不那么动荡了,他才能消停下来,着手安稳治国。
皇帝决心要缓步徐行,部下们自然也不反对。那么多人踏着尸山血海挣扎多年,也确实想要缓一缓了,所以大周在北疆的经营一直都很谨慎。
起初各方将帅盘算着,怎么也得把控制区域推回到界壕沿线,恢复三个招讨司的控制区域,至少得把昌州收回来。后来经过推算,觉得在草原上重新恢复防线,修复那数千里边墙界壕,四百多个军堡,简直是个吞噬钱粮物资的无底洞。新朝肇建之时,多少事情要办,多少黎民百姓嗷嗷待哺,实在没这個财力去维持。
纵然挤出一些财力……朝堂上的群臣请愿将之投入到海上贸易搏取利润,实在不乐见无谓的消耗。
更关键的是,大周的军事体系,也不兼容这样的防线。
大周的军队,在许多方面都沿袭了金国崛起初年的优势,既所谓骑兵、重甲、弓矢、坚忍这“四长”。要保持这四个特长,就需要给每一个士卒极尊崇的地位、极优厚的待遇、极艰苦的训练、极完善的装备,于是军队的总规模就有难以逾越的上限。..
当年的定海军,现在的周军,正军的员额始终就没超过二十万。只消这二十万人兵强马壮,以这之控制广袤领地,并保持对敌国的巨大威胁,是可行的。但若把二十万人填进一处处军堡,连个水漂都打不响。
金国与蒙古对立以后,不断抽调各地猛安谋克维持界壕防线,结果呢?
各地猛安谋克先被抽空,然后是镇防军、射粮军,再接着开始强行征发汉儿壮丁。那么多人填进防线了,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足够数量而反应迅速的精锐部队为依托,一处处数百人规模的军堡,只能蒙古骑兵面前引颈待戮,不断的死,不断地填补,然后继续死,整个防线不是扼制蒙古的绞索,反而成了大金国持续失血的致命伤口。
有了女真人作为前车之鉴,大周并不急于恢复对草原上的军事控制,大周的北疆防线力求稳固,却暂时不介意纵深如何。
但由此,也产生了一个让满朝群臣都有些尴尬的问题,那就是皇帝出身的昌州,还一直留在蒙古人手里。
郭宁本人对此并不介意。他在昌州自然是有很多回忆的,但要说那些回忆有多么美好,他对边疆血火生涯的感情多么深厚,倒也未必。
可朝中的儒臣们,对此难免耿耿于怀。道理很简单,大周皇帝的父母,都葬在昌州,哪有儿子做了皇帝,却把父母扔在异域不管不顾的?建国都三年了,皇帝的亲爹该追封,该定下谥号庙号,该修建陵墓……这些事本该是隆武元年就办好的,哪有一直拖延下去的道理?
这些事情,全天下多少人盯着呢。陛下你也时常拿自己汉人身份说事的,那就拿出点汉家文治的体统啊,咱们大周朝不能总是草台班子的粗疏模样!
大周建立以来,武风极盛,而且北方汉儿在异族治下百年,也确实有些沾染胡风。但要平稳治国,终究离不开读书人,而读书人也总有点他们执拗的地方,还喜欢上纲上线,把某些事抬到特殊的高度,时不时就折腾出一点动静来。
以孝治国是汉唐以来的治国纲领,也是绵延千载的政治正确,郭宁不是凉薄之辈,也赞赏文臣们的忠心,于是示意儒臣们且把嗓门降下来,免得让蒙古人听到了风声拿捏皇帝,同时,他也示意北方的将帅们对控制昌州的蒙古千户多下点工夫,以便后继有所动作。
昌州作为当年大金国的北疆重镇,本身便受关注,而且青盐还是北疆和草原的紧俏商品。所以也里牙思并没想太多,结结实实地过了两年好日子。
两家的合作一直顺利,大周也时不时派遣官员前去,商议许多合作的细节;次数愈多,也里牙思愈是习惯,还曾派人去缙山采买,双方往来几乎形成了规律,明面上是剑拔弩张的死对头,暗地里却是共同发财的好伙伴。
这次,缙山方面提前半个月就通知了也里牙思,会有个规模巨大的商队抵达昌州旧址,在金莲川一带主导两家商业往来的有力人物赵瑄和卢五四也会随行同来,有事和也里牙思会谈。
会谈,自然是真的会谈。而没有通知也里牙思的是,在赵瑄和卢五四的掩护之下,又有个不参与会谈的身份特殊之人来到了昌州狗泺之畔。
那便是郭宁的妻弟,今年十四岁的吕枢。
吕枢和他的伙伴阿多此行,是为了确定乌沙堡的现状,并找寻皇帝和皇后的父母,为后继迁葬做准备。
按说这样的事,派个机灵点的部属偷偷办了便好,不该让皇后的弟弟亲蹈险地。
奈何乌沙堡作为大金扼住草原的锁钥重地,当年蒙古军投入重兵猛攻此地,杀得人头滚滚,守军逃亡时又遭蒙古铁骑沿途追杀,死得百不存一。勉强逃到野狐岭的一批人,紧接着就撞上野狐岭大战的失败,那是更加可怕的失败,让人彻彻底底绝望的尸山血海!
更不消说,在之后还有连续数年的战乱了。便是身手绝伦如郭宁,也差点没保住自己的性命,何况他人?
郭宁从不讳言自己昌州乌沙堡的小卒出身,他当上皇帝之后,也时常有人打着皇帝旧人的旗号,试图捞取好处。但这些人很快都被确认是江湖骗子,郭宁也就确认了一件事:
乱世屠戮,就是如此惨烈。除了郭宁夫妻和吕枢三人幸存,当年的乌沙堡里正军七百,阿里喜近千,普通民伕三百多,驱口数十,老弱妇孺两千多人,郭宁夫妻和吕枢从小认得的邻居、长辈、同袍乃至玩伴,已经全都死了。
与此同时,乌沙堡本身,也被蒙古人刻意摧毁。当年的建筑,全被万马践踏成了废墟。卢五四曾偷偷潜往乌沙堡探看,所见的断壁残垣根本没法分辨旧日模样,也根本没法判定当年乌沙堡外的坟岗在哪里。
既如此,能去乌沙堡亲眼确认先人坟塚所在的,除了吕枢,还能有谁呢?
吕枢渐渐年长,性子变得稳重许多。但他走在路上,沿途都能看到地面上黑色的火焚痕迹,又时不时踩过碎砖或碎骨,想到乌沙堡的情形一定比昌州城更惨烈十倍,心里难免郁闷。
此时听见几个商贾随口攀谈,竟然连乌沙堡的位置都会搞错,他忍不住出面解释了一通,还特地画出了方位,确定商贾们不会搞错,这才觉得舒服了点。
听阿多随口报出了赵瑄的名讳,引得众人眼神乱瞥,他还伸手拍了拍阿多的胳臂,示意这渤海人谨慎些。
他毕竟年少,这小动作,没能瞒过商贾们。商贾们立刻就想到,那个看起来傻愣愣的渤海人,话里话外已经没把赵瑄这样的大将当回事,而这少年的身份又显然在渤海人之上……这少年一定是贵人,是值得好好抚摸的大腿!
先前那个乱开玩笑的商贾,其实在旅途中是个好人缘的。因为听他乱说话习惯了,反而没人计较他话语中的疏忽。他满脸堆笑,拱着手向吕枢走近了几步:“这位小郎君……”
飕的一声,一种骨哨划破空气的声音骤然掩过了他的言语。
阿多吃了一惊,叫道:“这是鸣镝!”
就在阿多身前数尺,笑着试图攀谈的商贾已经翻身倒地,脸上钉着一支鸣镝,鲜血从箭杆边缘嗞嗞喷射出来。
吕枢猛地拽着阿多蹲下,两人又几乎同时侧身翻滚,直到靠住了道路旁边的废弃栅栏。
过了会儿,他慢慢抬起头往外张望,只见到处都是惊恐奔走的人。他根本找不到射箭之人在哪里,却能断定,方才被箭矢射死的一定不止那个商贾,不知哪里来了群疯子,正在这库区里杀人!
阿多在后头喊道:“蒙古人发疯了!我们赶紧回去,和赵瑄他们汇合!”
吕枢连连点头,又指着另一个方向:“先去牵咱们的马!”
这时候,一个蒙古骑士骑着壮硕的战马,从两人身后的栅栏一跃而出,突然出现在吕枢的背后。骑士死灰色的眼睛扫过众人,随手往箭囊里抽出箭矢,搭上了角弓。
第八百六十章 屠杀(中)
这骑士穿着精铁打造的罗圈甲,胯下战马比一般的蒙古马要高大肥壮,定是精锐。少数步行之人该怎么与之对抗,军校里是讲过几种套路的。
可惜每一种套路都是九死一生;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往山高林密、地形崎岖之地逃走。
这周边除了零散分布的仓库,并没有足以阻拦骑兵冲突的凭藉。至于背靠的木栅……吕枢听到了木栅后头许多人慌乱叫嚷的声音,还有战马被骑手操纵着往来奔驰,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的声音。
战马的数量不少,箭矢破空的飕飕声也时不时响起,飕飕声以后,又必定伴随着惨叫。那是蒙古人正把人从客舍和仓库里逼出来,但凡动作慢些的,立刻就死。
库区外围是有高墙的,高墙外头还有蒙古人自己造的箭楼。很粗糙,但足能起到监视和防御的作用,现在却有那么多蒙古人冲进库区肆意妄为,显然是与己方合作的也里牙思出了问题,
或许是这厮行事过于张扬,暴露了;也有可能,是蒙古人的高层注意到了草原边缘地带诸多千户的动摇,决心要铲除所有不可控的因素。
这会儿来到库区的,不是也里牙思的部下,而是蒙古乞颜部的核心武力。他们未必抱着特意要杀人劫掠的意思,但这些人就是这么野性难驯,而且对大周的武力并不服气,所以一旦拿出的套路还是过去数十年里蒙古人惯用的,先咔嚓嚓啥一群人,然后再办正事。
碰上这样的坏运气,逃都没法逃,。
吕枢稍许俯身,力贯足跟,慢慢地把手移向腰间。
他八九岁时,正逢野狐岭败战后,跟随郭宁辗转逃奔河北塘泺的凄惨使节,沿途吃了许多苦头,身体受了亏损,所以至今在同龄人里不算强壮。但基本的武艺演练,他并不缺乏,更不缺乏与敌拼死的决心。
有时候他做梦都会想起,在乌月营后方的丘陵地带,自己用带血的双手与兄长吕素相互搀扶着,从死人堆里踉踉跄跄起身,只见山间数不胜数的尸体铺满视线范围之内,唯有郭宁拄着武器,垂首喘息的模样。
现在郭宁不在,那就得自己拼命,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只要那个蒙古人不急着射箭,他再接近些,我就暴起挥剑,先斩马腿!
就在他将要奋力一搏的时候,阿多反手按住了吕枢的肩膀,低声道:“不要动!”
微弱的说话声引起了蒙古骑兵的注意。他已经兜转到另一个方向的视线忽又回来,绕着吕枢和阿多打了两个转。
蒙古人既然看了过来,想动也已经迟了。往前奔走一两步,身体立刻就会被箭矢洞穿。
吕枢狠狠地翻着白眼,身体崩紧,一动也不敢动。
好像蹄声近了些。
吕枢想要抬头看看蒙古人,摆出人畜无害的嘴脸,可他羞愧地发现,自己竟然不敢。他的眼里只有脚下的地面,还有一滴滴淌落的汉水。
倒是阿多往前走了半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吕枢。
因为要陪伴吕枢到草原办事,阿多特地换了身草原上杂胡部落的服色,看起来像是商队里常见的小鞑子。吕枢的衣服和有钱商贾比起来,也显得很朴素,两人都灰扑扑的,也看不出什么威胁性。
蒙古骑士松开弓弦,拨马回转,战马跃过栅栏的同时,他做了个手势。
栅栏后头,两匹战马猛然前冲,每匹战马的马鞍上都连着绳索,绳索穿过箭楼高处的横栏,另一头勒住两名商队护卫的脖颈。
这两名商队护卫都是非常得力的好手,会说好几个部族的语言,熟悉路途,身手也好,所以各自手底下都养着一帮人,寻常商贾不出大价钱还请不到的。
赵瑄还曾向吕枢示意,其中一人实际上是大周都元帅府录事司的人,若有缓急,是可以交托性命的暗桩。
蒙古人猝然突入库区的时候,他两人立刻纠合部下反抗,在短时间内杀死了敌骑十余,但毕竟众寡不敌,两人都成了俘虏。
这会儿,随着马匹奔驰,两名护卫首领一下子就被拉了起来。巨大的拉拽力量,使得一人的脖颈顿时就断裂了。另一人甚是机敏,右手手臂探在绕颈的绳圈里,约莫正在想办法解脱束缚。
但绳索拉紧之后,他整个人都被拽到了空中,胳膊恰好也被圈住不能动。他大声呐喊了一下,声音中满是不屈与愤怒。
不远处,他的护卫部属们也都憋屈地叫喊。有些年轻的护卫看到首领如此受辱,握紧双拳冲出队列,又被蒙古人逼回远处。
蒙古人很满足于看到这样的场景。
他们向库区里驱赶到一处的人们笑骂了好一阵子,那个身着罗圈甲的骑士才不紧不慢地拨马回来,用手里的长刀慢慢刺进了护卫首领的胸膛。
护卫首领竭力挣扎着,冒着窒息的危险挣动绳索,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晃动,蒙古人的刀便随之刺进又拔出,把伤口扩大了许多。
鲜血从他的胸腹间涌出来,喷在蒙古人持刀的手臂上,喷在马背上。那蒙古骑士待要挥出最后一刀的时候,战马恼怒地摇晃着脖颈的鬃毛,跑开了。
更多的蒙古人发出阵阵怪笑。
眼前的尸体和鲜血,耳中此起彼伏的笑声让吕枢觉得一阵晕眩,有种说不出来的,恼怒和惊恐混合的怪异感觉。
吕枢按着眼前的木栅栏,免得自己身体晃动。他脸色惨白,低声问道:“怎么办?”
阿多直愣愣地看着库区里乱奔乱走的人,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被聚集到一处,远离最大的几个仓库。
往前推几十年,蒙古人是彻头彻尾的穷鬼。无论茶、盐、粮食、布匹、药物、铁器、珍玩和日用品,草原上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要,而且动不动就给出远远超过物资价值的报偿。
许多部落酋长为了女真人给出的“札兀惕忽里”头衔抢得你死我活,便是因为大金国的札兀惕忽里可以获得大金给予的物资支撑。而其他人只能拿着手头的牛羊驼马去换取物资,时常发生用一群羊换取一袋药物的事。
但随着成吉思汗崛起,蒙古人南下中原数次,和中原人近距离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他们开始学精了。他们虽然始终没有培养出生产能力,却已经是很好的买家,很懂得物资的价值所在。
比如此刻他们急忙封存控制的大仓,除了存放着药材和茶叶,还有一些犀牛皮和鱼鳔,那是用来制作皮甲和弓矢的珍贵物资,因为打通通向乌沙堡的道路非常重要,这才专门调出来一些。
赵瑄本来应该在那处仓库,但蒙古人在仓库内外纵马奔驰数回,赶出的人有点多。
阿多试图找到赵瑄和卢五四的身影,却一直没看到。眼瞅着又有蒙古人过来,将要把他两人也往人群聚集处驱赶。
把人群聚集到一处以后,蒙古人会挨个儿盘查、搜刮,这也是老套路了。阿多忽然有些后悔,他发现自己这趟北上,说话不够谨慎,保不准露些形迹,万一被人顺藤摸瓜发现了吕枢的身份,恐怕要出大乱子。
他忽然转身,从吕枢腰间解下那柄略显华贵的宝剑,将之扣在自己的腰带上。
“我是阿多。”他正色道:“你是阿多的伴当。”
吕枢愣了下,深深地点了点头:“好。”
距离他们不远处,赵瑄隔着人群,看到了阿多的动作。他立刻就知道阿多的意思,放心地点了点头。
他是往来北疆的商贾出身,所以早年跟着骆和尚落草为寇,身份是管钱粮的寨主。自担任缙山防御使以来,他一直负责通过商业手段向草原渗透,与耶律楚材和李云的往来,也要远远多过于和顶头上司仇会洛。以至于不少人半开玩笑地说,赵瑄当的不是缙山防御使,而是缙山转运使,是个负责财赋钱粮的文官。
这也不是赵瑄第一次到狗泺盐池来,就在库区内外,认识他的蒙古人至少有十个。
所以,无论蒙古人是有备而来、有的放矢,还是肆意妄为,他这个大周官员很难在人堆里隐藏下去。倒不如坦承自家身份,好吸引蒙古人的注意力,藉以掩护吕枢和阿多两个。
现在看来,阿多这厮足够聪明,已经给吕枢额外加了一重掩护,那就更好了。
赵瑄拍了拍身前两个心慌意乱的商贾,微笑道:“劳驾,让一让。”
回上海了……这趟行程实在太紧,坐车坐飞机的时间也实在太长……现在脚肿了,没法走路:(
第八百六十一章 屠杀(下)
随着郭宁称帝,当年和他一起在血泊里打滚的伙伴,全都成了高官贵胄。按说居移体养移气,环境变了,人的气质仪态自然也变。更不消说这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了。
为人做牛做马,为人流血牺牲难,可身居千万人之上指手划脚有什么难的?就算指手划脚错了,也是下面人血流漂橹,哪里影响得到上头大人物的荣华富贵?
自古以来,做官容易,所以人人想着做官。所以无数政权在崛起的路程上,人人誓死奋发,到了大局已定富贵在手,人人腐化堕落。本该冲锋陷阵之人,个个都以事必躬亲为耻,躲在后头指点江山,拿着鞭子在底下办事之人的腚上抽风。
郭宁十分厌恶这样的情形。
但他也很清楚,人心如此,而自己并不具备特殊的政治智慧,根本解决不了人心所向。
他只能在军队体系里,竭尽全力地排除这种负面影响。
在军队的基层,按照制度,每一家军户与自家荫户自成一体,每一个军人自身就是地主。军人与直属上司没有明显的阶层差异,那么只要勇武之风尚在,就总能保证基本的经济条件和上升渠道。
在军队的高层,大周的皇帝,军队的统帅郭宁自己,就是动辄亲身上阵与敌搏杀的狠人。而就在不久前,南朝宋国的海面上出了问题,郭宁一声领下,就派了个开国的县伯,防御使级别的重将南下应对。
海上风急浪高,数千里往来,脑袋都得拴在裤腰带上,史天倪此行,落在外人眼里还真显胆色。郭宁便是以此不断提醒麾下众将,大周朝的荣华富贵有的是,唯独一点,所有人都得把刀子继续握着,把脑袋继续拴在裤腰带上,给我扎扎实实地办事!
赵瑄和史天倪曾一同在草原遇险,两人是有交情的,而赵瑄身为骆和尚的旧部,又对史天倪在官运亨通格外敏感。他比旁人更清楚郭宁的喜好,所以这一两年来,缙山本地军民或者周边依附于大周的部落首领,普遍都觉得缙山防御使赵瑄身上没有官气,没有架子,骨子里改不了那种东奔西走的小商贩作派。
从草原到缙山,这里那里,什么事他都要自己参与一下,什么事都要亲自跟一跟。外人说的过分点,赵瑄这就是小家子气,拿不上台面。
赵瑄确实是这样的人。
所以,大周的缙山防御使,中都以北正对草原的西北路招讨司辖区内,地位仅次于招讨使仇会洛的重将就这样站到了蒙古人身前。
近两年里,因为中原皇帝换了人,蒙古人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南下劫掠的快乐,偶尔有几个特别大胆的部落,很快就遭到周军骑兵的报复。蒙古核心本部的几个千户,都已经穷了很久,至于手底下普通的蒙古人,更是窘迫。
终究草原上的出产太过单一了,牛马牲畜养得再多,也不会变成别的东西。早几年劫掠回来的好东西,无论绸缎布匹还是茶叶,用完了就不再有。眼看着文明世界的享用一点点少了,所有人要回到原来那种粗犷的生活,心里着急上火的人到处都是。
所以这会儿,当突袭库区的蒙古骑兵把一群群汉儿从仓库里驱赶出来,又想到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货物,一个个地鼻孔扩张,喘起了粗气。便是最没见识的蒙古人也能明白,这库区里任一座仓库的物资,都比得上一个千户南下辛苦抢掠所得,足够让一个蒙古聚落过一百年的好日子!
怪不得也里牙思的青盐生意如此红火,怪不得他这两年里手面阔绰到这种程度!
这些好东西,现在都是我们的啦!
来时他们的首领专门吩咐,抢掠可以,杀人立威也可以,却不要杀人太多,以控制库区的实际需求为限。那些商贾们全都是会下金蛋的鸡,就算要杀,也得留着榨足了好处,慢慢杀。
可那么多蒙古骑兵到了库区以后,眼看着金山银海,几乎当场就要疯,手上更是格外没有分寸,短短片刻,就已经肆意砍杀了将近百人。如果没有人强力制止,他们杀光库区所有人也不会有半点心软。
首领也吩咐过,库区里的物资不能乱动。也里牙思自然要受惩罚,但不代表他手里的财富可以随便分给别人,早有地位高的那颜们等着吃肉,顶多给底下人喝口汤吧。
但这会儿,许多蒙古人已经顾不得十夫长、百夫长的命令,正嘻嘻哈哈从一个仓库冲到另一个仓库,把绸缎扯散了裹在身上,又用皮囊盛了酒喝。
有个那颜对此很是不满,又派了好些骑兵去维持秩序,于是库区里愈发混乱了。
这时一个汉儿越众而出,大胆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好几名蒙古骑兵的注意。
赵瑄哈哈一笑:“我是赵瑄,让你们的首领来见我。”
他说的居然是蒙古语,放在外人耳里,只觉得咕噜咕噜绕嘴,但落到蒙古人耳中,简直字正腔圆,而且很偏向乞颜部的口音。而他自报的姓名,更让几个蒙古人全都吃惊。
他说什么?他说他是赵瑄?缙山防御使赵瑄?
这两年里,位于草原东部的蒙古部落可没少吃这人的苦头!
我们怎么来了这样的好运气,抓住了这条肥羊?
一定是也里牙思与之勾结!这厮早上没说实话呀!这两年里,其他各千户对着周军深入草原探察的骑兵,无不应付艰难,只有也里牙思所在的狗泺附近那么安稳……怪不得!他是和中原人的大官勾结上了!
有机敏点的蒙古骑士立刻拨马回头,去往库区的正门方向。蒙古人杀起同族来也不手软,在那里,也里牙思派驻的一个百人队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那骑士及时赶到,挥鞭驱开同伴,把其中的百夫长带到了库区里头。
这百夫长被也里牙思放在这里管理盐场和榷场,自然是心腹,认得赵瑄模样。隔着老远,他就连声苦笑起来。
赵瑄倒不紧张,还抬起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这一来,蒙古人确定自己抓到了大人物。一个作那颜打扮的骑士连声呼喝,勒令分散在库区各处的骑兵集结起来,对赵瑄和身后一群人摆出了包围的态势。
库区内外本来还有许多汉儿在乱奔乱逃,引得蒙古人追杀不断,这会儿倒没人在乎了。
包围圈成型之后,那个蒙古那颜催马站到赵瑄身前,大声道:“交出武器!跪下说话!”
赵瑄“哈”地笑了声。
他用蒙古语反问:“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蒙古那颜喝道:“我就是你要见的首领!”
赵瑄有些蔑视地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不够资格。”
蒙古那颜大怒,恨不得抽刀把眼前的赵瑄砍成肉泥,就像早年他肆意砍杀汉儿那样。但不知为何,赵瑄气定神闲的模样又让他有点害怕,他把弯刀握在手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而赵瑄平静地道:“我没那么好耐性,不想等。还是让你们的首领赶紧出来,谈谈正事吧!”
蒙古那颜怒道:“我们的首领不出来又如何!你再不跪下,我杀了你!”
赵瑄抬起手,把抵着鼻尖的刀尖推开些。虽然不是以个人勇猛著称的将军,但他出生入死也不止十回八回了,怎也不至于被这种作态吓住,相反,哪怕他身处众目睽睽之下,仍然可以吓唬吓唬眼前蒙古人。
他推开刀尖的手有些随意地抬起,做了个特殊的手势又放下:“我耐性不好,真的。你不叫出首领来,眼前就要吃大亏了。”
“哈哈哈哈……”蒙古那颜仰头狂笑。
他觉得这个中原人实在很有意思,性命都要没了,还敢吹牛。难不成,这人在缙山的名声全是他自己吹出来的?
他大张着的嘴没能合拢,满是笑意的眼睛里,反射出了剧烈的光芒。
黄昏时分的草原上,最明亮的应该是夕阳。但这会儿发出光芒的,却是正对着蒙古那颜的一处仓库。这仓库整个儿烧起来了,而且是在极短的时间里瞬间烧着的。
起火的速度快到仓库里流连的几个蒙古人没能及时脱身,啊啊惨叫着从火墙后头冲出来。他们在地上拼命打滚,试图把火苗压灭。有个人滚了两下,忽然就不动了,身上还一直滋滋地冒烟。
“咳咳……”赵瑄再次抬手,把抵着鼻尖的刀刃推开。
“我大周灭金的时候,曾经吃过一次大亏。有个金国的官儿,在城池里设局纵火,差点烧死了我军大将。那情形传到北疆以后,给我提了个醒,所以……”
赵瑄伸长脖子探看了下,问道:“你们的首领还没来么?”
密密匝匝的蒙古骑兵后头,有个中年人催马绕前。这人倒真有些蒙古贵胄的气派,头上戴着装饰明珠的圆顶栖鹰帽,穿着绸缎的长袍,长袍内里是白色的熊皮。这中年人不似其他蒙古人那般暴躁,看向赵瑄的眼神带着好奇。
他问道:“你继续说,所以什么?”
“所以我在安排建设这片库区的时候,每一处仓库,每一道栅栏,每一处围墙,都用了干燥的木柴和芦苇,有许多关键的地方,还提前布设了硫磺和火油。只要我愿意,这片库区随时都会化为火海……”
赵瑄看了看中年人身后骑兵的数量:“别勒古台那颜,麻烦你让部下停手,你们再敢杀人,我只有一声令下。到时候,价值数十万贯的物资全都成灰,至于你们,嘿嘿,纵使马快,也至少烧死一半人。”
“那你们得先死!”先前的蒙古那颜怒吼着,又把弯刀指向赵瑄面门。
赵瑄懒得再理会他,转而盯着那中年人看。
中年人回头叱喝了几句,又带着几分惊疑回身。迟疑半晌,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别勒古台?”
“这不难猜。”
赵瑄微微躬身:“成吉思汗西征之后,草原上有实权的千户没剩下几个,也里牙思那颜则是其中的佼佼者。能轻易压制住也里牙思,毫无顾忌杀死他部下的,只有黄金家族的贵人。”
成吉思汗的异母弟别勒古台点了点头,又抬头看看起火的那座仓库,再看看仓库前面空地上,已经咽气的一个蒙古人,和还在满地打滚,试图压住火苗的另两个蒙古人。
他眼里有怒气闪动,脸上的刀疤如蜈蚣般扭动数次,最终有些心疼地说了句:“有话好说,这一把火,烧掉太多东西了。”
在别勒古台视线的尽头,仓库后方的深草丛里,卢五四左右手各抱了一个黑陶的火油罐子,弯腰从一处阴影走到另一处阴影。
卢五四早年是在草原深处挣扎的汉儿奴隶,两年前则成了缙山防御使司下属的押官,一年前论功升做了从七品的防御判官。
不过,他这个判官与众不同,名义上负责毛毡生产和贩卖,实际上经常孤身潜入草原,或者侦察蒙古人的内情,或者捉杀有罪之人。
这片库区从兴建到扩建的每个环节,卢五四都曾参与或者旁观,所以他在库区里走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悉。
两个罐子都不小,每一罐都起码装了二十斤的火油,加起来抵得卢五四小半的体重。卢五四没什么力气,环抱着罐子走了几步,就呼哧呼哧喘气,满头大汗流淌。
夕阳西下,火舌跃动,光影错落变幻。明明卢五四的脚步不算轻捷,动作也不快,偏偏他每一步都能让自己落在阴影里,落在高草和芦苇的掩护之下。
到了某些开阔区域,他又似提前预算过那样,一步出去,就踏进了人工挖掘的沟渠,就此消踪匿迹。
库区的地形并不复杂,可每一点能被利用来掩藏的东西,都恰到好处地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将将掩藏住了卢五四的身形。
时不时有蒙古骑兵奔驰来去,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这座位于昌州旧地的库区,是赵瑄打算用来渗透草原的中枢,还动辄存放巨额物资。库区里至少有三成的物资是汉儿商贾的,还有两成,则属于缙山方面官营的生意。真出了祝融之灾,莫说赵瑄了,招讨使仇会洛都得发愁。
因为这个缘故,库区建设的时候就特别注意防火,水渠都额外挖了四五道,每一座大仓之间的距离也专门测算过,就为了防备万一时火星蔓延。所以,什么事前做了纵火的准备,完全是赵瑄在虚张声势。
至于什么提前布设硫磺和火油,更是胡吹大气了。
方才一下子纵火点着仓库的,就只是卢五四一人。这会儿他则忙着潜到另一座仓库,以备赵瑄继续胡吹大气,他则继续配合着放火。
没过多久,卢五四就赶到了另一处仓库,闪身进了道隐蔽的侧门。
仓库一角,光线阴暗,周围又堆着高高货物,外人全然难以发现。卢五四松了口气,张开双臂,咚咚两下,罐子落地。他擦了擦汗水,只觉血腥气扑鼻,这才发现自己两掌都是血,所以方才拢着罐子的时候特别费劲。
我没受伤啊,血是从哪里来的?
卢五四低下头,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在前一个仓库暗算某个蒙古人时,不小心溅上的。那蒙古人当时还没死透,这会儿仓库熊熊火起,他应该被烤熟了。
卢五四满意地擦了擦手上的鲜血,眼中若隐若现的杀气一闪。
他踏着堆放的物资,爬到仓库顶端的横梁。建造仓库的时候,出于通风干燥的目的,在墙头高处开了许多气窗,他选了一个能够看到赵瑄的适合角度坐定,嘴角露出笑容。
第八百六十二章 阔气(上)
古时信陵君任用鸡鸣狗盗之徒,遂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大周建国以来,军队里用人提拔,全无出身的讲究,也使许多卢五四这样的人,解脱了身上锁链,得到了展现才干的机会。
郭宁自己出身行伍,极厌恶外行人隔空指挥,所以被解除锁链的,还有赵瑄。
赵瑄这等驻守缙山的镇将,放在金国,只能苦苦地守着屯堡,头顶上时不时来个元帅级别的重臣甚至左右丞相,人人都能指挥他;放到宋国,大概还够不上从皇帝手里领受阵图的资格。
但在郭宁麾下,赵瑄一向都拥有从缙山到金莲川一线的全权,除了不能擅自向草原发动大规模的扫荡以外,赵瑄可以放手去做任何事。大周的皇帝从来都用人不疑,也从不吝于为部下兜底。
何况小小的财货损失,赵瑄完全承担得起。他有掩护吕枢的目的,什么财货比皇帝的小舅子更重要呢?
赵瑄知道,别勒古台虽是黄金家族一员,本部的兵马其实有限。他相信,别勒古台绝对不愿承受部下的大量死伤,他拼着再烧毁几座仓库,定能狠狠地吓住这厮!
这要压住了这厮的气焰,我再示以亲和,告诉他,大周并不介意做生意的对方是谁,也里牙思也好,别勒古台也好,都是一样的。那么后继的利益,必定能打动别勒古台,然后大家不必这么剑拔弩张……吕枢也就不会有危险了。
只可惜,昌州乌沙堡那边迁坟的事情,短期内没法向别勒古台提起,这件事情一再拖延,总会引起朝堂上那些文臣的不满。
心里乱糟糟想着,赵瑄保持平静姿态,抬头扫视眼前的蒙古人,有些刻意地摆出不那么在乎别勒古台的样子。
在赵瑄的眼里,蒙古人的反应甚至比他的预期更激烈些。
仓库起火爆燃以后,蒙古人们明显地呆怔了下,许多骑马的人下意识地催马往仓库方向靠拢些,马匹又被火光所惊吓,一时间嘶鸣不断。
但赵瑄没想到的是,他其实拿烧死一半蒙古人作为威胁,其实没什么意义。
包括别勒古台在内的蒙古贵人们,骑乘的马匹大都千里挑一,他们自身的骑术也好,在马背上似乎是和马的身子连在一起,一旦挥鞭催马,行动必然快捷如电,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战马奔驰的速度会比库区过火的速度慢很多。
而普通的蒙古人,更不消说。
赵瑄深入草原许多次了,可他毕竟是汉儿。他站在中原汉儿的角度,深知中原地带要训练出骑术如此精良的好手,所需要投入的时间和财力真是巨大,所以总觉得蒙古贵人身边的骑兵们,一个个都被上司看重。
蒙古贵人们却不看重部下的性命。在这些尊贵的那颜们眼里,草原上的牧人就像野草,每年都会一茬茬地长出来。他们或为“孛斡勒”,或为“札剌兀”,或为“引者”,其实全都是奴隶。
奴隶们在牛马群里厮混几年,就能胜兵作战,杀得人多了,抢掠得多了,才会从奴隶一点点攀升到“哈剌除”,有资格成为那颜们身边的那可儿和拔都儿。
这些卑贱的人们,每年都会从母胎里生出来,就像黄羊下崽那样。在北方的莽林和荒原上,还有更多的人,压根数之不绝。在蒙古贵人的眼里,一个普通蒙古骑兵的价值,和犬马并无不同。
问题是,犬马在草原上没什么稀罕的,怎么能和汉地的货物相提并论呢?
蒙古贵人们是真的心疼货物。
这两年里,留守草原的蒙古人因为没法南下劫掠,日子普遍都过得紧巴巴。尤其早几年大家都是阔过的,现在这种穷困就愈发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也里牙思身为一个五投下出身的千户那颜,生意却能在草原东部畅通无阻。
别勒古台这次突袭榷场,名义上是得到成吉思汗的吩咐,要他整合各部,清点可用的人、财、武力,以备西征大军返回。实际上他自己真实的目的,就是从也里牙思手中夺取利益。
只有夺取了这些利益,他才能够赶在成吉思汗回来之前,把自身力量充实到连大汗也不能动摇的程度。
别勒古台是成吉思汗非常倚重的弟弟。成吉思汗曾说,别勒古台之力,哈撒儿之射,这是我成功的凭藉。
可是,随着成吉思汗几个儿子的不断成长,别勒古台在黄金家族中的地位,事实上逐渐削弱的,甚至一度被剥夺了作为黄金家族一员商议机密的资格。
待到也克蒙古兀鲁思正式建立,别勒古台的身份甚至只是左翼千户那颜之一,要不是手头还有位于斡难、怯鲁连之地的三千户份子百姓,他的地位简直要压不过也里牙思了。
或许,正因为别勒古台的力量在黄金家族成员中较显薄弱,成吉思汗才会选择这个弟弟和自己的三女儿阿剌海别吉一起监查草原事务,维持蒙古草原的局势。
别勒古台会满意这样的局面么?
不可能的。
黄金家族的每个成员,都是心和雄鹰一样飞翔高天的男子,哪里会满足于总是贴地啄食腐肉呢?在成吉思汗离开草原的三年里,别勒古台通过剿灭此起彼伏的叛变部落,扩张了自己的力量。而成吉思汗有意折返草原的消息,更使得别勒古台加速了自己的行动。
此番为了从也里牙思手中搜刮出好处,别勒古台甚至做足了动兵搏杀的打算。亏得也里牙思对黄金家族保有足够的忠诚,一被责问,立即老实交待,否则两家真有可能兵戎相见。
但别勒古台现在心疼极了。
那么大规模的榷场库区,让成吉思汗的弟弟恨不得杀人灭族的巨额财货,居然被这个姓赵的轻描淡写地当作薪柴?
开什么玩笑?这里起码得有几十万贯的物资了!就算当年成吉思汗南下的时候,也得付出许多人命,攻陷一座大城才能抢到那么多的东西!
你这厮威胁要烧掉那么多的好东西,就为了杀死我们一半的人?
这是发什么疯?
这不划算啊!
不止别勒古台,好多蒙古人心疼的都快虚脱。
无论是那颜们还是百夫长、十夫长们,无论是别勒古台的亲信,还是满心想要劫掠的普通蒙古骑兵,所有人都有一种不可思议还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么丰富的物资,赵瑄说烧就烧,好像压根算不得什么……你们大周的手面,比大金也阔气得太多了吧!
更可怕的是,现在的中原人不仅阔气,还那么狠,那么果断!
别勒古台眯着眼睛,看看其它的仓库。
因为人到中年,他的面庞像其他蒙古人一样,骤然发胖,脸和肚子都变得圆了,外人看来,有点憨。但他依然是原来那个凶悍且狡诈的蒙古人。
他不傻,他总觉得,赵瑄可能是在吹牛,他未必真能把其他的仓库都烧了。
可是,这件事情,值得去赌么?
别勒古台的儿子罕秃忽,此时催马赶到别勒古台的身后,脸色难看地低声道:“我们杀了也里牙思的百多名部下,还杀了百多名汉人,自己也有死伤。如果货物都被烧掉了,我们岂不是白忙?”
别勒古台的脸色不变,只有深长的伤疤再度抽搐了下。他道:“你住嘴,不是每一次打仗都要有好处的!”
“可如果拿不到好处,把也里牙思得罪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回去以后,说不定还会被阿剌海别吉姑姑责备!”
“呼……”别勒古台深深叹气。
他转向赵瑄,沉声道:“我不杀你的人,你也不要放火。也里牙思能合作,我也可以!”
这段话说得一字一顿,用的居然是汉话。
赵瑄矜持地点了点头,他暗暗对自己道:“别勒古台非等闲之辈,可不能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放松警惕!当务之急,还是得确保在场那么多人的安全,得迫使蒙古人全都退出库区,再想办法紧急修个堡垒落脚!”
心里这么想着,赵瑄略侧身,扫视处在自己后方的商队成员们。
他看到了惊魂未定的商贾们,看到了手持刀剑,打算和蒙古人拼命的护卫们,看到了聚在栅栏后头,满脸悲愤的力夫和车把式们,看到了……
嗯?
最重要的人呢?
赵瑄一时顾不得控制表情。他揉了揉眼,视线再度从东头扫到西头,从西头扫回东头……
活见鬼了,吕枢和阿多两个,怎么不见了?刚才还在的啊?
莫不是被蒙古人觑个空当,杀了?
这下死也!
第八百六十三章 阔气(中)
扼元玉帐初鸣鼓第八百六十三章阔气别勒古台就在眼前,蒙古人如狼似虎,全靠着赵瑄强行撑住场面,与之对峙。赵瑄在步处人群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定,这种时候只凭一口气顶着,哪怕泰山崩于身前,神色也丝毫不能变。
可这会儿,他实在没办法顶着这口气了。非止顶不住,而且还大喘着气,有些慌乱地环顾整个榷场。
方才明明在的,可这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真不见了吕枢和阿多两个!
当年曾和赵瑄一同喝酒吃肉的昌州郭六郎,如今已经是大周的皇帝。他和皇后颠沛流离多年,除了皇子郭靖以外,身边就只剩下吕枢这一个亲戚。
因为事关重大,吕枢此番不得不来,但缙山以南好些军镇这阵子都外松内紧,秘密点起精锐,做足接应的准备。而力主吕枢潜藏于商队之中,在蒙古人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上一遭的,正是我赵某人!
结果吕枢就在我眼皮底下失踪了?
不会出事吧?万一真出了事,这比打输一场仗的干系还要大多了!我有几个脑袋,能抵得上这么大的疏忽?
赵瑄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然后自己又一个倒栽葱跳了进去。一时间,他脑海里无数念头纷繁,眼前发黑,额头的汗水淌得犹如瀑布,两脚都在打软。
这情形,自然瞒不过别勒古台。
别勒古台顿时大喜。
在他看来,赵瑄身为边境守将亲身来到狗泺,明摆着是带队来做生意的。
而别勒古台抱着洗劫榷场发大财的念头来到这里,方才眼看着赵瑄轻描淡写烧去一个仓库,很是担心此行一无所获。他的情绪就有些大起大落,以至于鬓角的血管一阵阵鼓胀。
不过,这会儿忽然发现,赵瑄这厮也不过如此嘛?
这厮确实阔气,也确实狠,但他也和普通人一样,不舍得那些财货!纵火烧了仓库,他也一样心疼!
想到这里,别勒古台整个人都松快了。
他是成吉思汗的亲族中最为力大之人,曾在公开的格斗中,折断主儿乞氏部首领播里的腰骨。因为常年以力大自诩,他日常饮食也多用肥甘厚味,吃得荤油极多,这两年不打仗,消耗少了,结果整个人比以前胖鼓出几圈。
人忽然肥胖以后,很容易觉得头晕。
这会儿心情骤然放松以后,不知为何,头晕的症状越来越重。
别勒古台初时还不在乎,心中继续盘算:
原来大家都是贪财的?
原本一次性的横财,竟然真有机会成为细水长流般持续的好处?
这是好事啊,有得谈!
对对,真的要谈。因为细水长流自然很好,可大汗既然在询问草原局势,就证明西征大军随时会折返。到那时候,任何生意往来都会停止,我别勒古台或许又会成为屈居黄金家族末席的左翼千户那颜……所以,要赶在大汗回来之前,把水流扩张得大些,要争取时间培植我的势力!
相对于赵瑄怎么都压抑不住的忧色,别勒古台脸上的几乎要放出光来。他猛然觉得,自己高踞在马上的威吓姿态很不适合用来面对生意伙伴,于是连忙纵身下马。
这个挺身下马的动作,使得脑袋一阵阵的晕眩感比先前强了十倍。他脚下没站住,整个人踉跄了两步,亏得罕秃忽扑上来,用力将他扶稳。
别勒古台只觉天旋地转,他竭力想要站稳,却怎么都站不稳,反倒是胸腹里一阵阵的恶心,想要呕吐。他抓住儿子手臂的双掌用足了力气,硬生生把罕秃忽的手臂握出了淤青。
这样不行,我得缓一缓!
他知道再耽搁下去,只怕要当场出丑,于是撑着最后一股劲头,低声对罕秃忽道:“扶着我,退到库区外头。让人看住他们,等我歇息过了,再找他们谈!”
第八百六十四章 阔气(下)
“吃!给你的!”
一个矮壮的蒙古人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把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扔给吕枢。吕枢探手去接,但稍作一个动作,脖颈、肩膀和肋部就都疼得厉害,没接住。
大半个时辰前,这群人忽然从吕枢身后的盐池泥泞里跳出来,背后一闷棍砸翻了阿多。阿多猝不及防,当即晕厥,下个瞬间就被直接拖走。
他们又拽着吕枢往泥泞里拖,吕枢试图反抗,奈何身上接连挨了好几下狠的,槽牙都迸飞了两个。他不是愣头青,眼看身边已经有人握住匕首,知道这群人根本不在乎杀人,立刻就服了软。
本以为,这些人是别勒古台的手下,却不曾想他们揪住了吕枢和阿多两个,一直往齐腰深的泥泞里去。吕枢全程被人拖行,灌了半肚子的污水,然后再是头下脚上挂在马背疾驰……到这会儿,吕枢的嘴里满是血和泥,人也成了泥人,身上更到处都是瘀血和划伤,觉得性命只剩下了半条。
半条命也是要紧的,吕枢不愿触怒对方,咬着牙弯下腰,把东西捡了起来。天色暗淡了,拿在手里才知道,原来是从地里新掘出来的土薯。
吕枢小时候,常跟着父母和姐姐出门,到乌沙堡外的野地里挖掘野菜果腹。最好的收获,莫过于掘开田鼠的洞穴,把田鼠和存粮和田鼠都吃了。能挖到土薯,也算是让人高兴的事,至少能混个半饱。
吕家世代行医,所以他的父亲还常说,土薯能健脾补虚,治诸虚百损,疗五劳七伤,吃土薯,比吃粟米和麦子更好。
这几年来,吕枢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倒是很久没有吃过这东西了。
他稍稍犹豫,那蒙古人有些不快,向前一步道:“你不吃吗?”
吕枢抬头看看。
这蒙古人裹着件黑黄色的羊皮袄子,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羊膻味道,混合着人体屎尿和汗液的臭气。他的脸上、头发和胡须上,都油糊糊的,大概从出生以后就没有洗过澡。就连头发和胡须被编结成的小辫,也很久没有梳理,全都纠缠在一起,黑乎乎的一团又一团,把脸都挡住了。
这种人,恐怕是蒙古人里最低等的奴隶,形同野兽,没什么道理可讲。吕枢咧了咧嘴,低声道:“我吃,这是我吃惯了的。”
他用熟练的蒙语答话,先让那蒙古人吃了一惊。
随即他捡起一根土薯,又往身边捡了块小石头,刮去了附着在土薯上的泥土,然后咔嚓咔嚓地连皮咀嚼起来。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反倒让那蒙古人暴躁的情绪缓解了些,转身便走了。
土薯生吃起来,口感不怎么样,还很容易导致腹痛,更不消说吕枢带着砂土一起吃了。但他在马背上颠簸一阵,几天前的隔夜饭都喷出去了,这会儿饿的心慌,于是很快吃完了一根。
他拿起第二根,用石块去皮的时候,动作稍微仔细些,把泥土小心刮去了。土薯的汁水会引起皮肤瘙痒,得趁着还有阳光,多处理好几根,等阿多醒来以后,可以填填肚子。
吕枢知道,给他吃土薯并非虐待,这东西也是底层蒙古人常吃的。
在许多汉儿的想象中,草原上的鞑子天天都吃肉喝奶,所以才个个凶悍如狼,其实并非如此。
一般的蒙古部落里,人们的食物以奶制品为主而以猎获的肉食作为补充。豢养的牛羊虽多,也不舍得吃。一旦撞见黑灾白灾,牲畜常常死得百不存一。而草原如此广阔,灾害几乎每年都有,所以每年也都有部落的经济基础被灾害摧毁,不得不靠打猎或劫掠为生。哪怕熬过最艰难的时候,畜群重新繁衍,依然是不舍得吃的。
吕枢小时候去野地里掘菜摘果的时候,就常撞见同样在土里刨食的小鞑子。最初的几年,两边彼此对视,各顾各地继续忙活;到后来,大些的孩子随身带刀,但那也只是以防万一,毕竟两边都在挖土薯,实在没什么争抢的价值。
不过,眼前这群蒙古人,看起来不像是有部落的。
吕枢注意到了,远处的几个蒙古帐子非常破旧,而且看不到有老年人和女人,负责点燃篝火的,也都是壮年男子。偶尔有几个圆圆脸的小孩子抱着柴禾,从吕枢身边跑向营地,他们的肤色全都黑里通红,面庞上有大片被晒伤和冻伤的瘢痕,看起来有点凶恶。
营地另一头已经点起的篝火旁边,有几个蒙古人除去外袍,露出身上精壮的肌肉,正在摔跤,也有不少人不下场,只专心为旁人喝彩,吕枢怔了怔再看,确认其中不少人缺胳膊少腿,居然是残疾。
正眺望间,身侧马蹄声起,一个鞑子骑马从吕枢身后经过,伸手一抄。这人的力气好大,竟然只用单手就把吕枢提起来,揪着他在营地里来回奔驰两圈。
吕枢的体格比一般的少年轻些,但也大几十斤了,落在这鞑子手里竟如羽毛也似,跑得兴起,还在空中作了个投掷脱手的动作。
吕枢大吃一惊,只道这趟要死了。却不料背后衣袍一紧,那蒙古人发了半截力,便把吕枢重新接住,然后满脸轻蔑地将之扔回原处。
吕枢肩膀先着地,脑袋随即跟上,咚咚两下撞得七荤八素,嘴里又开始觉得腥咸。
他喃喃地骂了几句,听到身后传来阿多的声音:“这伙儿是什么人?马贼么?”
吕枢反身扑过去,搂着阿多连声嚷道:“阿多,你醒了?”
“别动!别动!”阿多连连摆手:“脑袋和脖子都疼,头晕的很,眼睛也疼,别晃。”
吕枢讪讪松手,把土薯摆在阿多身前,让他慢慢吃点,恢复体力。
阿多两眼充血的厉害,稍微睁开眼拿了根土薯,就闭眼继续躺在原地。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临时用木板和兽筋搭建起的马厩里。马厩外头有几个兀剌赤也就是马夫,各自持着鸡心铁挝往来巡视。
马厩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几匹马。有匹马探头舔了舔阿多,把他手里的土薯整个吃掉了。
阿多闭着眼,依然躺着不动。
吕枢看看他,再看看越来越显深黯的营地。过了会儿,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听卢五四说,狗泺榷场生意兴隆以后,常有往来商贾遭到马贼劫掠的。所以库区此前才加高了外墙,还让也里牙思在库区外头增设了望楼、箭楼。抓了我们的人,或许便是某一支马贼?”
“他们不是马贼。”
阿多依旧闭着眼,摇了摇头:“如今草原边缘的马贼队伍里,蒙古人的数量并不多,倒有一多半是金国的散兵游勇,尤其是汪古人和契丹人为主……我好像没听到这伙人的营地里,有汪古人或契丹人说话的声音,一个也没有。”
“果然如此……”
吕枢站起身,扶着马厩的栅栏往外看:“但他们又不像是正经蒙古部落。草原上的蒙古部落,但凡有些规模的,这两年都养着汉儿工匠。铁匠作武器、打马掌;木匠和皮匠制作帐篷、马具;还有会裁缝的女人,做衣服比蒙古女人的手艺精细……”
“但这里也没有工匠。”
吕枢点头:“这两年中原不打仗了,很多工匠都试图逃离草原,各个部落的蒙古人都把他们看得很紧。以前是统一看押在营地,现在则改成了勒令紧跟驮马队伍……方才那个鞑子拽着我,在营地里策马跑了两圈,我一个汉儿工匠也没有看到。”
“那就奇怪了。不是马贼,也不是成吉思汗治下的蒙古部落,那是什么?”
第八百六十五章 逃亡(上)
吕枢和阿多两人自幼在北疆长大,对草原形势极其熟悉。所以两人只愣了一瞬间,就齐声道:“他们是塔塔儿部的余孽!”
所谓塔塔儿部,是在尼伦蒙古崛起之前,就活跃在漠南漠北的蒙古部落。其下秃秃黑里兀惕塔塔儿、阿勒赤塔塔儿、察罕塔塔儿等部皆有强兵。中原人日常把草原民族蔑称为“***”,这个“鞑”,有说便从“塔塔儿”而来,可见塔塔儿部本来强盛异常。
在成吉思汗的四世祖先合不勒汗的时候,塔塔儿部就与尼伦蒙古各部结怨,双方彼此攻杀抢掠不断。到成吉思汗曾祖父俺巴汗时期,塔塔儿部设计捉住了俺巴孩并将其送给金国,金朝将俺巴孩钉到木驴上处死。之后,塔塔儿部又毒害了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
大金承安年间,塔塔儿部的势力达到极盛,一度出兵滋扰金国。当时金国国力尚在强盛,遂以丞相完颜襄率领重兵讨伐。塔塔儿部不敌金军,大败溃逃,又遭成吉思汗和脱里汗联军攻击,从此灭亡。
因为塔塔儿部在草原潜力深厚,成吉思汗一方面纳塔塔儿部的姐妹也遂、也速干为嫔妃,示以优容宽厚;另一方面则秘密吩咐部下,将塔塔儿部的男子尽数斩杀,妇幼各分为奴婢,来个断草除根。
不料这个命令被别勒古台不慎泄露,导致塔塔儿部继续顽抗,战事绵延许久,蒙古本族死伤惨重。
甚至成吉思汗的注意力转向乃蛮部和克烈部,还有自己的盟兄札木合以后,在草原东部对塔塔儿部的持续绞杀仍不休止。大批塔塔儿人不得不逃离草原,投靠金国。金国所谓乣军里头,就有许多塔塔儿人。
待到成吉思汗发动西征,蒙古本部对草原的控制稍显削弱,不少到处流窜的塔塔儿部落才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有些规模较大的残部,一度从松漠折返,敢于和蒙古人争夺牧场,零散残部的活动区域也有所扩张。
看这些人在榷场内游走自如,扑腾在湖沼泥浆里连点声响都没发出,肯定是熟门熟路了,才能做到这样的偷袭。很显然,此前商贾们防备的,正是彼辈。
但是看这些人的模样,又不像是经常从汉商手里攫取好处的。
中原的物产之丰富,本来就超越草原数十倍。这几年因为南朝的物资不断流入,大周国的元气每日里都在急速恢复,中原和草原的差距越来越明显。
盐、铁、牲畜之类落在官府手里的垄断利润且不去说,一个家财寻常的商贾,只要够胆量往漠南山后走一趟,赚取数倍的利润易如反掌。
相对的,因为汉人常用的铁器、瓷器、布匹、绸缎,哪一样都远远胜过草原上的同类产出,如果这些人经常劫掠汉儿,那么一定会有形迹显露。
至少身上会穿几件布袍,怎也不至于裹着毛皮形同野兽吧?
至少箭筒里装着的,不该是骨箭吧?
如果接连抢掠汉商之后,还穷成这副模样,他们得蠢到什么程度?
拿着一个落单的商贾,去勒索些好处,很难么?随便捞一点,都够他们过好一阵子舒坦日子了吧?
“除非……”吕枢的脸色有点难看了。
“除非这群塔塔儿人就是最蠢的那一种!也里牙思存心留着他们活动在狗泺周边,是用他们来威吓来到榷场的汉商,以此确保汉商不敢游走外间,泄露他与我们大做生意的机密!这些人就只是杀人的刀!”
“也里牙思这老小子,不是好东西!”阿多恨恨地道。
“这厮能背着黄金家族和我们做生意,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养一群塔塔儿人又怎么了?”吕枢叫道:“现在重要的是这个吗!”
“最重要的是什么?”
吕枢噼噼啪啪拍打身上,又翻出了袖子内袋:“我随身带着
的钱财、金珠,已经都被掳走了,你身上呢?”
“我没有财物随身,最值钱的就是你那柄剑……已经被掳走了。连我身上厚实点的衣服也被拿走了啊。”
“钱财都被掳走,你猜,他们留着我俩的性命做甚?”
两人都熟悉这些草原部落的风俗,当下只愣了一瞬间,再度齐声道:“明日是初七,是红喜鹊飞起的日子。他们是要留着我们,做明天射猎的猎物!”
想到这里,两人俱都出了冷汗。
此前两人被痛打擒捉,虽不知会有什么下场,却都能撑着自家胆色。皆因从战乱年代长成的年轻人,性格里都大都有些混不吝的成分,种种危险的场合见得多了,总不见得屁滚尿流给他人看。
但不怕死,却不代表想死。先前猝不及防倒也罢了,这会儿预料到了危险,两人决不甘心等死。
当下两人再不多言,把剩下的土薯吃了,各自仰面睡下。
塔塔儿人围着篝火的闹腾,并没维持很久。或许,他们毕竟阖族都是成吉思汗的死敌,习惯了潜藏声息吧。夜幕刚刚降临,众人便四散回自己的帐篷,没过多久,各处都有鼾声响起。
月上中天时分,月光洒落,可见帐篷箭没人说话或走动了,只有持着鸡心铁挝的兀剌赤们,在营地内外往来巡视。他们偶尔走近吕枢和阿多所在的马棚,马匹先自咴咴叫着,待到走近,只见两人躺在茅草堆里,好像都睡熟了。
兀剌赤走远些,两人又慢慢起身,藉着茅草堆的掩护,不断挖掘马厩边缘一块有朽烂痕迹的木板。
砂土坚硬,两人又无合用的工具在手,很快就十指带血,指甲迸裂。
按照蒙古人本来的习俗,压根就不用马厩。马匹皆以四五百匹为群队,环列于营地外围风餐露宿。这些年来,因为和东北内地的部族和中原往来渐多,马匹的价值愈来愈高,所以很多小部落开始学着建造马厩,以养护比较娇贵的小马或者怀孕的母马。
不过他们的技术粗糙,又逐水草而居,不会在这上头花费太多的精力,木板夯进地面不深。吕枢和阿多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整块木板微微摇晃。
吕枢脱下袍服,捆扎住整块木板,然后躺倒在地用力猛蹬。三五下之后,木板咔嚓断裂,因为有衣袍裹着,声响并不刺耳,乍一看也分辨不出断裂所在。
两人并不轻举妄动,折返回茅草堆,继续作熟睡之态。待到兀剌赤又一次巡视经过,两人才双手护住头脸,向木板断裂处猛然冲撞。
咔嚓连响声中,两人撞出马厩,在地面连连翻滚。顾不得浑身疼痛,两人一跃而起,狂奔到不远处马群休息的草场。
这些马匹都无鞍鞯,换了常人根本无法驱策,但吕枢和阿多两人北疆出身的底子还在,各自抱紧了一匹壮硕大马的脖颈,翻身跳了上去,催马就走!
两人全力催马,几乎眨眼间就奔出去很远。
直到里许开外,才传来兀剌赤们恼怒的呼喝。
吕叔回头看一眼,隐约见各处营地都有人影晃动,还有此起彼伏的狗叫。
下个瞬间,那个呼喝得最响的兀剌赤长声惨叫,显然是被首领杀了。而犬吠愈发激烈,马蹄声开始轰鸣。
塔塔尔人追出来了。吕枢听到了鸣镝声响,他抱着马脖子,把身体尽量贴紧马背。
第八百六十六章 逃亡(下)
骑无鞍马的技巧,和骑乘鞍鞯俱全的马匹时截然相反。
马匹鞍鞯俱全的时候,骑士靠马镫支撑体重,人和马处于分离的状态。所谓人马合一的说法,指的是人要持续地调整自己的起坐姿态,以减轻马匹受力的负担,配合马匹奔走的韵律。
无鞍马上的骑士则必须真正紧贴马匹,这么做,是为了用身体的每一部分去保证人和马匹的连接,不至于被甩飞下马,但动作又必须足够柔和,以保证马匹的舒适。这不止对骑士的技巧要求极高,更讲究对马匹性子的熟悉,在人和马匹之间建立信任。
此时两人临时拽马就走,只挑了看起来最是高壮善走的,什么熟悉性子、建立信任,无论如何都来不及做到。老实说,他两人本也没这个本事。
吕枢的身份特殊,乃是大周朝堂上唯一的国戚,大周再怎么宣扬刚健的武人风范,日常总少不了有人奉承他,就算吕函督促得再严,太学里的教师们并不会真把他当作冲锋陷阵的将士一般操练。
至于阿多,更是个擅长术算和格物的,在太学里有个专门的屋舍,供他和同好们摆弄奇奇怪怪的装置。郭宁曾经亲口说,阿多日后的前程不在沙场。所以阿多的日常武艺训练并不疏忽,却也不会像精锐战士那样面面俱到,更不会特意去练习无鞍马的骑乘技巧。
纵马奔驰没多久,吕枢就被颠得五脏六肺都要翻转,跨下的黑马还不知为何暴躁起来,忽然左右摇头,猛打响鼻,四蹄也跟着乱踏。
吕枢一不留神,几乎落马,他揪着马鬃没口子嚷道:“乖儿,快跑,今日过后,我请你吃好的!吃细粮!吃鸡子!”
那马儿哪里听得懂?愈发腾踏得厉害了。
就这一下子耽搁,就已进入追兵的箭矢射程。接连几支箭矢在吕枢身边掠过,震动空气的尖锐响声就在他耳边回荡。
吕枢十分焦虑。
他知道这是因为夜间看不清人影,但凡月色稍稍明亮,自己早就成了刺猬!
就在这时,阿多的战马也猛然跳跃,嘶鸣不已。
怎就挑出了两匹不听使唤的马?吕枢几乎狂躁,却见阿多猛然兜转回来,原来方才是他用双手勒颈示意,强行扳回马匹。
阿多手里拿着一块随手捡到的石块,与吕枢两马交错之际,奋力用石块的尖端猛砸黑马的后股。
黑马吃痛,希律律地嘶鸣两声,开始不管不顾地狂奔。
塔塔儿人追得那么近,马匹连续两次兜转方向的时间,足够塔塔儿人觑准了开弓射箭了!阿多这是在拿命掩护吕枢!
吕枢忍着身上几处伤势的痛楚,死死地箍着马脖子,他一再试图扭头去看阿多的动向,却因为马匹颠簸起伏,怎也不敢松手拧腰。
耳听得后头蹄声如雷轰鸣,吕枢毕竟年少,这时候六神无主,只连声呼唤:“阿多!阿多!”
连喊了数声,后头蹄声越来越近。吕枢深吸一口气,腰腿蓄力,准备待敌人凑近时,跃身过去拼命。
转过半个身子,吕枢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来的不是敌人,而是阿多,他又赶上来了。
“没事就好!快走快走!咱们往金莲川去,张绍在那里,到了那里就安全了!”吕枢喊了两声,没听到阿多答应。
此时两匹马的距离接近,吕枢定神再看,只见阿多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落马的样子。月色下,他的脸色惨白,一支箭矢的箭尖从胸侧钻了出来,鲜血沿着铁制的箭尖往外直冒!
吕枢大叫一声,目眦尽裂。
这两人年纪差了四五岁,因为阿多少年时性子迟钝,当年在溃军河营地的时候,便是吕枢的玩伴。
阿多的家人全都死在蒙古人手里,吕枢除了一个姐姐
以外,家人也都死尽。两人一向很有彼此扶持之感,也有共同的、如君如父的兄长。所以后来数载,两人虽时有分离,却始终情好莫逆。
此时眼看阿多的身躯被箭矢贯穿,吕枢的心里便似一团邪火猛烧,几乎要吐血。
本来此行甚是顺利,现在赵瑄和卢五四不知生死如何,阿多又身受重伤!怎么就这样倒霉!眼前这情形,简直就和多年前从乌沙堡一路败逃的场景相似,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一个个掉队,吕枢全然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
后头的塔塔儿人还在追击,越来越近,箭矢还在空中飕飕飞射。
他两人奔逃的路线,本是笔直往金莲川去。吕枢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知道只要东行六十里,就能遇见张绍设在金莲川以西的北羊城军堡。
北羊城军堡是缙山行省下属的十余个骨干军堡之一,依托早年的火唵榷场旧址兴建,城墙全是条石筑成,方圆两里,坚固异常,驻有正将一人,将营直属步骑六百。一入军堡,莫说区区两三百个塔塔儿人,便是三五个蒙古千户联手来攻,吕枢也稳如泰山。
而且吕枢既然抵达狗泺盐场,张绍那边事前也得了密令,会额外调动兵力前出策应。吕枢相信,两人奔走三四十里,就可能撞上大周的巡哨骑兵。
可是,时间不够了。
吕枢的骑术不过关,还要带着越来越昏沉的阿多,在东面的平旷土地上根本甩不开后头的塔塔儿人。那些野人越追越近,十里之内,必定会追到首尾相接!阿多的伤势必定严重,也根本拖不到奔行数十里,接受北羊城军堡里军医的救治!
吕枢猛地咬牙。
“阿多!跟紧我!”
他喊了一嗓子,随即扳着马脖子,往左侧慢慢用力。黑马不满地喷着粗气,跟随着骑士的指示,奔跑的方向慢慢转向北面。阿多的神志有些昏沉,已经没法询问吕枢的意图,只下意识地扯了扯马鬃,让马匹跟着前马奔行。
两骑一前一后,往北面盐沼深处狂奔。
狗泺盐池在这个位置渐渐干涸,与东面另一盐池名叫盖里泊的,间隔开了数里。这数里宽窄、近百里长的滩地,便成了通往更北方深山荒漠的道路。
但这道路沿线的地形过于复杂,遍布盐沼、荒滩和丘陵。无论人、马,动辄陷入盐沼而死,一向很少有人走。便是当年大辽所设的盐路,也都绕行东面两百多里,从桓州方向进入草原。
一年前,因为和定海军相处热络的关系,全真教有位号曰长春子的高道,曾试图出塞传道,为了节省时间春去秋还,决定从狗泺和盖里泊之间的这条滩地穿越。缙山方面专门派了非常熟悉路途的向导,可途中他们依然好几次险些被沼泽没顶,丢了好几头牲畜和行李,差点也丢了性命。
回到中都以后,长春子就此特意赋诗一首,诗云:坡陀折迭路弯环,到处盐场死水湾,地无木植唯荒草,天产丘陵没大山。
这首诗,吕枢居然也是念过的。但这会儿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一头猛撞进了盐沼深处!
后头追击的塔塔儿人在夜幕中忽然惊动,骑马追击两个莫名逃窜的小子许久,又因为仓猝出外,好多人箭袋里压根没装几支箭,这时候一个个都不耐烦了。
忽然见他们扭转方向,往北面盐沼滩地去了,人人转怒为喜,都道:“我们这两年能在狗泺周边自在杀人,而几番躲过蒙古人的探查,就是因为熟悉盐沼地形!这两个小儿奔向盐沼,那是找死了!”
当下百余骑蹄声隆隆,紧追不舍。
第八百六十七章 搜索(上)
在吕枢和阿多疯狂奔逃的同时。
榷场库区之外,赵瑄有些随便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把手里的火把插在地面,看着对面的蒙古人迎过来。
过去的四五个时辰里,他和别勒古台谈判了好几次,双方都已经很疲倦了。但双方的利益要求和底线,也就此明确。如果没有那个重大的疏漏,赵瑄甚至可以回去禀报说,自己把商路和大周的影响力同步扩展了。
可是,那个疏漏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吕枢究竟去了哪里?他还活着吗?
这位贵人如果找不回来,我赵某人拓展大周的影响力再多,立的功劳再多,又有什么用处?
赵瑄每隔半刻就会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就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冒汗。
这种状态落在对面的蒙古人眼里,让他们觉得,己方所展现的武威起到了效果。好几名长相狰狞凶恶的蒙古青年当即愈发昂首挺胸,有人还冷笑两声,抽出自己佩带的腰刀拿在手里挥舞作势。
别勒古台是黄金家族的重要成员,也是成吉思汗不得不倚重的对象,他的部下虽不似怯薛那般千挑万选出来,但也都是蒙古本部的好手。别勒古台此前跟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的缴获,也大都投在他们身上。
比如这几个蒙古青年身上都有银光闪闪的铁鳞甲,就明显是当年中都大兴府内护驾军的配备,看样式,还是海陵王初设紫茸、青茸、黄茸三军时质量特别出众的定制款,只不过色彩鲜艳的茸绦全都损坏了,换成了皮绦而已。
这种铠甲连带头盔足有四十多斤重。披着这样的甲胄还能行走自如甚至腾跃如飞的,赵瑄只看到过大周的皇帝郭宁,眼前这几个蒙古人,就显得很勉强了。
这样想着,赵瑄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这冷笑顿时引得几个蒙古人恼怒。在他们的思维方式里,如果有人蔑视他们的威风,那一定是威风抖得还不够,于是好几个人同时踏步向前。
刚走了两步,别勒古台暴喝一声:“站住!”
挥退了部下,他自家走到赵瑄身前,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这个出名的大力士身形矮壮,体格很敦实,赵瑄与之相比,腰还不如他的大腿粗,明明也是战场厮杀出的将军,居然显得十分文弱。
但这时候两人对面坐着谈话,别勒古台并不能在气势上压倒赵瑄。
眼前的局面,蒙古人里粗蠢之辈或许觉得,己方占尽上风,拿着那么多的物资可以尽情享用,对眼前这些汉儿或者商贾,也可以像往年那样说杀就杀。但别勒古台知道,并非如此。
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率部冲进库区的时候,不该那么耀武扬威。当时如果自己谦逊低调些,现在或许就不必这么纠结。
身为大汗的左膀右臂,受命坐镇草原的黄金家族成员,别勒古台的身份在这原野上能够轻易压倒任何人。但很显然,眼前这个大周的将军不在其列。
这种感觉让别勒古台很不舒服,又不得不承认现实,仿佛草原和中原的关系,又慢慢回到了金国强盛时。
那时候的女真人凭借武力在草原边缘建立了坚固防线,时不时地挥军深入,大肆屠戮。同时依靠大量的赏赐,不断收买蒙古部落,引诱蒙古人自相残杀。成吉思汗曾说,他以为中原的皇帝都是天上人做,那句话固然是为了嘲讽女真人的无能,也确实体现了当时蒙古人的想法。
对此,成吉思汗在离开草原前就有预料。但别勒古台觉得,局势可能比那时更艰难。
现在的汉儿们,在草原上控制的区域不足大金国盛时的十分之一,但他们的武力绝对要超过女真人,重建的防线也坚固异常,别勒古台一点都不想去试探。
更麻烦的是,大周的财力
和运用财力的本事,要远远凌驾于大金之上。
大金只会不断地撒钱赏赐,大周却不断地展开贸易。
按说成吉思汗此前几次挥军南下,不是把中原的城池全都毁了么?不是把中原人杀了不下百万么?不是把中原的财富都抢夺到手里了么?
可现在看来,中原人就像一个方才还濒死的病夫,转眼又活蹦乱跳,满面红光,还天天大吃大喝,肠胃像是无底洞一般。别勒古台简直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够永远不停歇地需要那么多的牛羊、毛皮、马匹?又怎么能够一批批不停地提供那么多的粮食、药材、布匹、茶叶?
女真人的赏赐和汉儿的贸易,对草原造成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
赏赐是一次性的买卖,无论中原朝廷给什么,都必定会落到部族首领或者尊奉中原朝廷旨意的札兀惕忽里手里。他们得到财力支撑之后,又必定大肆扩张,到最后脱不开养虎为患的局面。
但汉儿的贸易不仅带来持续不断的利益,还可以与任何人开展。草原上的千户们,却谁也别想独占这份利益。
也里牙思独占贸易的好处,很快就引来了别勒古台;别勒古台敢打赌,他维持住狗泺榷场的存在以后,他的外甥女,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很快也会伸手过来。
所以接下去的事情,老实说,就有点让人尴尬了。
一方面,越是想要提升部族的实力,准备随时响应成吉思汗的号召,再度与中原开战,就越是离不开与中原的贸易。因为想要成为被大汗驱策的狗,首先得把自己养得肥壮,而能够带来狗粮的,事实上只有中原汉儿。而以中原汉儿之狡诈,他们在贸易中得到的好处,一定比蒙古人更多些。
另一方面,正因为这块巨大的利益被众人注目,别勒古台知道自己一定得把局面维持下去。他如果对外宣布说,自己和中原人闹翻了,从此不再有生意可做,利益受损的各方都不能接受。性格素来强硬的阿剌海别吉多半会觉得,别勒古台是为了独吞好处,编造故事欺瞒大家。.ne
随着成吉思汗的儿子们不断成长,别勒古台在黄金家族中的地位,已经下降了。他承受不起阿剌海别吉的指摘,更承受不起成吉思汗可能的疑虑!
所以……
别勒古台觉得,自己的底气比起赵瑄更弱些,脸色不会好看,所以两人对坐的时候,他特地找了个距离火把较远的位置。此时夜色深沉,火光跃动,愈发显得别勒古台的神色阴晴不定。
“条件还还是那两项么?你可想清楚了!”他问道。
“就这两项!”赵瑄伸出两根手指:“杀人者偿命!派人找回商队的失踪人员!”
第八百六十八章 搜索(中)
成吉思汗带领蒙古人崛起,但也永远改变了蒙古人。
在成吉思汗之前,蒙古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他们放牧、打猎,与自然灾害搏斗,像野草般的生存。星空流转,岁月变迁,一切都永远不变,人也世世代代一如往昔,想法单纯而质朴。
但在成吉思汗把他们聚合为统一的军队和政权,展开大规模征服和掠夺之后,蒙古人,至少是地位够高的蒙古那颜们懂得了世界之大,懂得了什么是富贵荣华和人上人的真正快乐。
他们的人生和祖先大不相同了,于是人变得越来越精明狡狯。当成吉思汗未能持续带来胜利和财富,他们的忠诚也就变得动摇。
这就是在中原战争无法获得利益的情况下,成吉思汗立即发动大规模西征的原因。
因为不西征,就填不满蒙古那颜们的胃口,不西征,草原上本身的利益就没法容纳已经开眼看世界的蒙古人们。
可是,当蒙古人的主力西征以后,留下来的人,就会很安稳么?
蒙古那颜们曾经披着膻气十足的羊毛就觉暖和,曾经喝着混合着动物屎粒的奶就觉美味,每一个人都是只知战斗的野兽。但现在他们要丝绸、茶叶、药物,甚至还有人酷爱甜食。此前这些需求由也里牙思出面实现,所以这厮在蒙古各部的地位隐约大涨,现在别勒古台要接收与中原的贸易,难道能和赵瑄闹僵?
他沉思了许久,低声道:“你的商队里死了七个人,失踪了两个人。我会给你足够的脑袋作为赔偿,然后安排得力的人手四处搜寻,找出你的两个同伴来!”
赵瑄点了点头。别勒古台这意思,是要随便交出几个地位卑贱的蒙古人顶缸,对此赵瑄倒真不介意。因为他介意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两个同伴罢了。
“两个失踪的人,要仔细找!那都是中都富商的子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以!”
别勒古台不想再多讨论了,他挺起胸膛,重新摆出气势十足的姿态站起。向自己的马匹走了几步,脚踩上了马镫,他又折返回来:“今后这片盐场还有库区,都是我来管着……我现在就清点人头,给你找人!但你们不经我的准许,再不能和其它那颜打交道!”
赵瑄再度点头:“这是理所当然。你放心!”
别勒古台上马就走。连带着跟他来的骑士也走了大半,剩下的人则纵马奔驰,往库区周边去了。
在库区外围,有些旧战场的痕迹,还有些金军留下的废弃墩台和村落。过去两年里,也里牙思招揽了不少人居住在这里,还抓了不少部落民作为奴隶。其中地位高些的,给商贾们卖力气搬运,地位低的则是制盐的苦力。
在商贾们看来,库区的管理权易手之后,这些人自然就被别勒古台接手,正好把生意上的事情无缝衔接。但黄金家族以武力维持统治,随时都要震慑不服,想法和汉儿显然不同。
此刻村庄都冒出了火光和浓烟,躲藏在里面人们也都被搜了出来。他们被一队队地赶到滩地,然后挨个检查。确定不是逃散商队成员了,男人便被拖出去砍头,只有女人和一些孩童能活命。
蒙古人搜寻失踪人员的手段倒也不至于如此爆裂,赵瑄最关心的,也不是商队里死掉的七个人。别勒古台随便砍七个脑袋交差,这件事就过去了,却不曾想别勒古台终究心里憋屈,逮着机会就要发泄一下,这下怕不得给出三四百个脑袋。
蒙古人杀起人来,和他们杀牲畜是差不多的。动作很娴熟,也很省力,把要杀得人压在地下,用切肉的小刀往脖颈一捅就行。
刀锋很轻松地深入肌里,切断大血管,拔出的时候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中刀的人先是剧烈抽搐,很快就会窒息,最后僵死不动。被押在滩地的人数量很多,他们也不反抗,就这么一个个漠然地看着,一个个排着队被驱赶向前杀掉,脑袋滚落在白色的盐田里。
赵瑄看着他们挤挤挨挨向前,藉着火光辨认他们的面容,确认不是吕枢或者阿多,就微微点头。点过后以后,蒙古人立即把人杀死,也有些人一看就不是汉地来的,蒙古人懒得等候赵瑄确认,直接就杀了。
这样的操作不断重复,赵瑄一盯就是半个晚上。
他恍然觉得,草原上的那么多部落本来就不是一体,汉儿们眼中,仿佛所有草原人都是横行中原的虎狼,其实他们中间,也有许多可怜人,他们也不过是被豢养来吃肉的牛羊而已。
直到天色蒙蒙亮,滩地上血腥气扑鼻而来,几乎压过了库区里仓库燃烧产生的烟气。滩地上的尸体排开足有百余步方圆,赵瑄一一检视,瞪得两眼酸痛。
几名商贾壮着胆子出外,见此情形,嘴里顿时连抽冷气。
赵瑄瞥了他们一眼,平和地道:“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就得用这些脑袋来还。”
“可是……这也杀得太多了吧?”商贾们颤声道。
赵瑄摇了摇头,没再言语。
对普通汉儿来说,这种视自身如野兽,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凶蛮民族几乎有如梦魇。
当年北疆界壕防线崩溃,蒙古军杀入中原,所到之处肆意屠杀破坏,其凶残程度远胜于契丹人入主幽云时,其征服欲望远胜于女真人入主中原时,于是几乎所有汉儿都觉得,那必将是野蛮民族又一次对汉儿的征服,没有人能阻挡。
可惜现在的局势不同了,这种杀戮场面对赵瑄而言,实在够不上威慑。甚至蒙古人的凶残本身,其实也就只那么回事。
赵瑄在大周诸将里,算不上战功赫赫的一类。但骆和尚、仇会洛两个元帅都很器重他,因为他长期负责军队后勤,在郭宁建立军户荫户制度以后,又很热衷于制度的落实和完善。
在赵瑄看来,蒙古军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每个蒙古人自幼放牧打猎,等于生下来就在练习厮杀作战,用十几年的时间把自己制造成了天然的战士。但厮杀场上的技巧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这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差距。一个汉儿军户在脱产的情况下,苦练两年三年,也就差相仿佛。何况还占着装备上的巨大优势,马匹也不缺乏。
此时蒙古军的主力又不在草原,大周想要屠杀,随时都能派军队北上大肆杀人。眼前这些被杀死的蒙古奴隶,说不定都没有和周军厮杀的资格,直接就会被征发为随军民伕。
既如此,蒙古人杀这些人解气,又怎么会吓得住赵瑄呢?
他全程盯着,只是担心蒙古人杀得手滑,把混在人群里的吕枢和阿多也杀了。这会儿眼看着滩地上没了活人,而周围能藏人的废墟和草丛都被蒙古人捋过了一遍,他心里愈来愈焦虑,却无论如何不能表露出来。
别勒古台麾下,那个脸带刀疤的蒙古骑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尸体,漠然地扫视滩地边缘畏缩跪地的女人们,又漠然地对着赵瑄道:“该赔你的,已经赔给你了。你要找的人,也找过了,没见到。”
赵瑄长长地吐了口气,摆了摆手:“那就算了。”
那蒙古骑士先前真有怀疑,觉得那两个失踪之人是什么重要角色。他看了赵瑄半晌,见赵瑄别无言语,隐约有点丧气,翻身上马就走。
不过,说到底蒙古人做事情还是粗疏。
他们并没注意到,赵瑄所在商队里凭空又少了二十余人和许多匹马。这些人名义上都是商队雇佣的护卫,他们若在身边,赵瑄纵然对着蒙古人黄金家族的大股骑队,也会更有底气,但他们从昨天傍晚就不再出现。包括赵瑄本人身边的几名精锐好手,也早都看不见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卢五四带着二十多名骑兵,在草甸间慢慢步行。当卢五四停下脚步的时候,骑兵们也就看到了塔塔儿人的营地。
营地设在一片偏僻的原野深处,清澈的河流在附近蜿蜒流淌,天空时不时飘过白云。风很大,吹在人身上叫人感觉舒适。
风吹草低的时候,骑兵们也注意到了,这个营地里看不到羊群,营地规模很小,而且似乎没有妇孺,整个营地顶多才百余人,非常懒散……这简直是在自家头顶上写着“来路不正”四个字了。
“就是他们劫了人!”卢五四很确定地道:“他们从盐沼里带走了人,沿着湖泽泥泞走了两段,所以我们见到沼泽脚印之后,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好在他们在狗泺东面的冒乌淖儿安排了接应骑队,这瞒不过我!”
说到这里,卢五四的脸色有点发黑,变得越来越阴沉。
他出身卑微,自觉便如草芥般毫无价值,当年因怒杀了一个蒙古千户后,赵瑄和葛青疏说要提拔他,他还茫然不晓得这提拔的价值。转年数年过去,他见识多了,才晓得其中代表了什么样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富贵,全因大周而来,可大周的贵戚就在他眼皮底下失踪了!
与赵瑄的焦虑不同,这情形让卢五四感觉到极大的羞辱。
这种被羞辱的感觉让他很不高兴,所以当他凝视着塔塔儿人的营地时,便带着剧烈的暴戾气息,这是长久生活在巨大压力之下,又动辄杀人的人才会拥有的气息。
说起来有点玄乎,但身边的军人都很熟悉。因为军队里杀人不眨眼的好手或多或少有这种气息,只不过不像卢五四展现的那么剧烈。
赵瑄身边的几名护卫,都是曾经跟随骆和尚厮杀的。本以为论寻踪觅迹,这世上再没有超过骆和尚的好手,却不曾想还有卢五四这种深夜里靠着月色,就能一口气追出数十近百里的人物。
当下有人敬畏问道:“那咱们接着怎么办?”
“你们去,长两条腿的见着就杀,只要把吕枢和阿多带回来……”
也有人对卢五四的追踪本领还有几分怀疑:“万一吕枢和阿多不在这里?”
“就算不在这里,也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卢五四从身后抽出两把小刀,用刀锋彼此剐蹭,发出暗哑刺耳的声音。他认真地道:“如果找不到人,就把他们的首领带来,我来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