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九章 海难(下)
王二百自夸的时候,两船紧贴到了一处。
两船的载重规格相差一倍还多,再算上船舷的高度,足足比这边甲板高出三尺有余。
王子清能在泉州洋面活跃多年,手下容留了不少宋国水师的逃兵,熟悉宋国的海上厮杀之法。他们眼看自家首领被两船揉搓,血肉成了稀碎面坨入海,固然个个丧胆。可仗着居高临下,总还觉得可以挣扎一下,所以手上的动作全然不停。
只听得一阵“砰砰”乱响,那是用粗大竹竿填充火药,点火释放的突火枪射击。船上甲板浓烟腾起,那是依靠火药爆炸释放毒烟、抛洒石灰的霹雳弹被投出。
王二百部下的水手们或者纵跃,或者牵拉帆索借力,正往对面船上猛冲,当场就有三四人被反推回来,受伤砸落甲板。
有一人被突火枪打中了胸腹,札甲的正面被铁砂喷得像长满麻子的起伏人脸,巨大的冲击力使他大口吐血。
他落地的位置靠着船身后方的舱口,舱门忽然被推开,陈郎中顶着浓烟冲出来,连声喊道:“别动!别动!我能救你!”
嘴里喊着,他把伤员小心翼翼地拖进下层船舱去了。
王二百深呼吸了两下,侧耳倾听上方船舷的发出的战斗声响。虽然有海浪拍打船板的轰鸣,有船身互相挤压的吱嘎怪响,他仍然听清了,战斗集中在船只的前方,尚未波及后方。
他站起来,试着往对面船上跳跃,奈何大腿伤得很重,少了块肌肉,无论如何没法正常发力。
这难不倒王二百。他刚投入定海军的两个月里,做着赵斌的阿里喜。赵斌的左手用铁钩代替,王二百也打了個铁钩带着,以此来效法上司的威风。这会儿他从腰间取出铁钩,猛地抛掷到对面,双手扯着捆绑在铁钩上的麻绳,爬了过去。
刚踏足对面甲板,身后又攀上数人,原来是这阵子一直随船行动的客商们。
几人手里有朴刀、短剑、铁棍、火钩,丫丫叉叉乱舞。
那个先前询问船医聘金的客商满面慷慨激昂,对着王二百大声道:“王船头,要死都得死。要赢,咱们也跟着赢!”
说完这句,几人充满希望地看着王二百,等着王二百带他们冲杀。
敢于孤身往来千里海途的商贩,哪有省油的灯?十个人里,倒有八九个练过武艺,有几手争锋保命的本事。他们这批人本来躲在甲板底下,忧虑未来如何,忽然发现王二百如此凶悍,顿时动心。
富贵险中求的道理,生意人都晓得。这时候帮王二百一把,哪怕跟在他身后呐喊助威,回到庆元府以后也有说道。保不准能得到周客山周大官人的感谢,以那位大官人的手面和背景,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普通人吃上几辈子啦!
正这么想着,王二百往侧面让开身体。
他理直气壮地道:“太好了,是该你们这些吃闲饭的先上。这种时候,要死也是你们先死。”
这话真实在,也真难听。
岂止难听……这他娘的就不是人话!
早听说这位王船头脑子有贵恙,时不时张嘴就把旁人气疯气炸,原来是真的!
客商们无不大怒。
偏偏王子清的余部里头,有人回头注意到了这伙人,狂叫着挥刀杀来。客商们没奈何,各自抖擞精神施展武艺,与之斗作一团。
半个月后。
庆元府,兰山岛。
此地是上海行在南朝宋国境内的总部所在,周客山最近一年里,有半年在此盘亘,主要任务除了承接李云商谈好的商业协作,也参与商行总部的建设。
早前诸事未上正规,周客山每次抵达,都住在厉岙坊的酒楼里。但那不是长久之计,酒楼周边龙蛇混杂,眼多口杂,也不适合大周和大宋的关键人物商谈天下大事,抒发忧国忧民的情怀。
所以半年前,浙东提举章良朋想了个办法。
某日他前往兰山岛上的有名佛寺保安院顶礼进香,告诉本寺的主持说,有位极其虔信佛法的大金主,想把保安院的田产翻上两番,从原有的常住田九十八亩,山一百七十亩,扩充到田四百亩,都是良田,再加风景优美的山地十顷。
只有个小条件,就是请你们搬家。
保安院建于二百多年前,在本地极富盛名。况且远航的水手们登岸以后,少不得吃喝嫖赌和拜佛还还愿这几件大事,所以香火也旺。
主持起初不愿迁移,奈何章良朋嘴里那位大金主实在虔诚异常,不久又把开价提到了定海本岛也就是岱山岛上的良田八百亩。光这一项折算成行在会子,就是两万五千多贯。
主持当场晕了,这辈子何尝遇到过如此大注的好处?
终究是为了弘扬佛法,没奈何,只得应了,次月就带着徒子徒孙迁居。
保安院留下的寺产和建筑,随即在章良朋和周客山两人的督促下大举改建。两三个月内规模初成,果然不愧为大宋朝境内的海上财源周转中枢。
这是上海行的大事。听说改建完成,大量的商贾、牙行都派出代表携珍贵礼物前来庆贺。不料此后两个月,兰山岛的气氛竟有些森严,章良朋和周客山两位大官人都不见客。
这一日下午,保安院的二堂东侧,专门用于商议机密的偏厅里。
墙上有整幅巨大的海域图,周客山在海域图前往来走了两趟。他很快站定,面前正是流求岛上那个有浊水溪流奔腾入海的港湾。
他提起笔,在港湾外头画了个圈。
画完了圈,他转过身,随手把毛笔一扔,扔到了章良朋的脚前。
“这是两个月来的第十六起海难!”
周客山连连冷笑:“别和我说海上风涛,海上风涛究竟如何,你我都不是外行,那些吓唬人的昏话不必拿出来说。何况咱们上海行派出去的,从来都是熟手、能手,用得是大船、好船!货物该是何等安全,人员该有怎样的保障;你我两个,也都是公开拍过胸脯的!”
说到后来,他急促地喘气,几乎要破口大骂。
好不容易压抑住情绪,他折返落座,喝了两杯茶,平稳气息:
“十六起海难,沉了二十一条船;伱我两家合计,五百多的纲首、船头、水手没于海上,尸骨无存;价值百万贯的物资没了!这消息是能放出去的?这样的事,我大周的皇帝陛下,你大宋的右丞相都能接受?这两位一旦怒了……别的我不敢说,这屋里一定有人要掉脑袋,要身死族灭!”
这屋里,统共就坐着周客山和章良朋两人而已。
章良朋连声苦笑:“这一起海难,我听说没沉船。”
“没错!这次没沉船,只死了些人。船队剩余的人手把船只开回了庆元府,还带回了海难的具体过程。其间发生了什么,章提举,你想听我说说么?”
第八百四十章 海寇(上)
“听总是要听的。”
章良朋想了想,又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也确实得追查。”
周客山点了点头,伸手示意相请。
“不过不能急。”章良朋端坐不动:“咱们办正事之前,贤弟且听我说几句话。”
“请讲。”
“大宋在南渡以后,与南海诸国的贸易总额,每年大约在一千六百到一千八百万贯上下浮动。与北方各地贸易总额,虽有诸多阻碍,每年不下三百万贯。近年来因为贵国鼓励贸易,我方也相应放松了许多禁榷的政策,南北两个方向的贸易额都持续递增,预计今年将达到两千五百万贯左右。”
“没错。随着中原、河北各地的秩序恢复,明年这个数字会达到三千万贯,后年继续递增。此等跨国、渡海的货物,如南海的香料,北地的骏马,运到大宋境内以后,至少有倍数之利。而新增数字的五成,都由上海行,也就是贵我两家携手瓜分。”..ne
“粗略匡算,到年底咱们结算利润,当有三百万贯;明年是六百万贯。”
章良朋语气平静,周客山微微颔首。
今年三百万贯,明年六百万贯的巨额利润,便是上海行非得在海上离岛设立南朝宋境的主要据点,又非得日夜戒备,壁垒森严的原因。
当年金国以盐利为朝廷财政之本,立国以来长期维持的数字不过六百二十二万贯。承安四年起,朝廷提高盐价,盐利遂达一千零十七万贯。这个数字统共维持了两年,接着就是民怨沸腾,烽烟四起了。
大周践阼才一年,到处都要用钱,财政很是紧迫。偏偏梳理盐政尚需时日,听说去年的盐入还不到三百万贯。
所以周客山说大周皇帝紧紧盯着这块的收益,绝非虚言。
站在宋国的角度,这利润也一样是天文数字。
宋国和大周之间,是不是还要保留岁币,如果保留,又该怎么支付,至今还没谈出结果。主要原因是朝议对此大都反对,而史相觉得,不妨以此作为维系南北邦交的手段,有岁币在,就总有点官面上的情分。
如果转而去看当年大宋支付给大金的岁币,引得多少仁人志士泣血义愤?多少人切齿痛骂?那不过每年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折算成铜钱才一百五十万贯罢了!
也就是说,两家如果把今年上海行的收益二一添作五分掉,史相就等于把困扰大宋数十载的岁币踹进了自己和党羽们的腰包,凭此财力,在南朝官场几乎可以无往而不利。
“问题是……这些钱直接揣进咱们的荷包,不合往日规矩。”
“什么规矩,且说来听听。”
“一来,大宋官员多有托名肺腑之亲泛舟入海,以谋商贾之利的。咱们的上海行可没带着他们。二来,大宋官员在泉、广等处市舶司重征焉、强买焉、或罗织罪名罚没焉;在庆元府的市舶司动辄取七成货物低价和买,直接抽取五分之二的利润。咱们的上海行打着史相的旗号,可从不给人强买的机会。”
“咳咳,庆元府的市舶司,便是仁兄你管着。该你的份例,可从没缺过。”
章良朋断喝道:“那是另一回事!底下还有许多本来相干的人,现在吃不着了呢!”
你这狗官!你的份例里头,本就包括了底下诸多胥吏的份,否则哪里会有这许多!他们吃不着,是因为你吃太饱了!
周客山心中大骂,沉声问道:“还有么?”
“有!”
章良朋坦诚地道:“第三条,大宋边境的私港,多半都从事走私。我记得光是楚州境内,就有私港四十一处之多,并得背后强宗大吏的支持。但随着咱们南北两家直接携手,许多走私商人已经转而依附咱们,抛弃旧有的靠山。”
“还有第四条么?”
“针对海外贸易的放贷收息,也是沿海各地官员的重要收入来源,还有大批军官拿着朝廷支散衣、粮、料钱,私放军债的。但咱们这档子生意,却是北朝皇帝和南朝宰执的合股,压根没有借贷的需要,这一块的巨额利益,许多官员也别想了。”
周客山连声冷笑:“按你这说法,咱们的上海行断了大宋无数文武官员的财路,所以遭了千夫所指?”
“倒也不能说断了。旧有的财路,并不受影响。只是新增的这块,殊少外人分肥而已。但自古以来,人心不足,得陇望蜀。这一年来,谁不知道上海行作得千万贯的生意,赚得金山银海?光是流口水看着,不能吃进肚里,已经足够叫人利令智昏。”
“利令智昏,就敢连续制造海难,一次次杀人劫财?此辈是看不起大周的武威,还是看不起贵方史丞相的官威?又或者,是根本不知死活呢?”
“上海行的背景,毕竟不适合公开宣扬,不可能人尽皆知。况且,沿海各地人物有了自家势力,便觉山高皇帝远,汉与我孰大,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种人一旦利令智昏,行事根本就毫无顾忌。”
“你的意思是……”
“这一系列海难的罪魁祸首,我们可以追查,也必须尽快追查。但追查一旦开始,就必定扰动广南到浙东的各处港口,牵扯到各地的市舶、常平转运、水军、地方宗族豪强等许许多多方面,说不定,还会造成上海行掌控范围以外的利益波动,引发政局动荡。”
章良朋沉声问道:“你我二人推心置腹,无须虚言诓骗。这的的确确是桩***烦,贵方对此,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咱们需得抽丝剥茧,缓缓地……”
“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什么?”
“这次被袭击的我方船只折返途中,已经审问了参与劫掠的贼人。这些贼人以一个叫王子清的纲首为内应,遂能摸清我们的船行路线。至于动手之人,有福建路的大海贼赵希却、罗动天、周四六等,还有广南的巨寇诨名过海龙、滚海蛟的。”
章良朋立刻反问:“你可知,这些人背后的牵连,多到不可胜数?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些人背后,必定能牵扯到大宋朝许多军州乃至路一级的官员!”
“牵扯到不就对了?”
“怎么讲?”
“我们立即编组精干船队南下,沿着两浙路海上的私港、小寨一路痛杀过去。抓到一个头目,就查问他的后台;查出了后台,就遣人登岸将之攻杀。对上编排个名目糊弄,对下一口气杀到广南。凡是可疑之人,凡是牵连海寇之人尽数清理,海上自然太平,胆敢觊觎咱们上海行的人,也会一扫而空。”
章良朋瞪了周客山许久,重重叹气。
“贤弟,你须是读书人,怎么跟随北人时间长了,学了一副强横霸道的土匪手段?”
“这便是北方大周崛起的手段,谁敢招惹,劈面一锤!对付海贼,正是这种手段最为般配!否则还能如何?”
周客山冷笑:“难道咱们修教三年,执干戚舞,等着有苗宾服?今年三百万贯的进账,已经少了一百万贯!明年六百万贯的进账,待要出多少岔子?你我的上司见不到钱财,才是***烦!何况,这等货色杀掉一批,史丞相不是正好安插自己人?你把这道理给史相讲清楚了,史相怕不得乐死!”
章良朋眼珠乱转,一时不语。
过了许久,他心想,这些北人一个个都是愣头青的作派,做事情不考虑后果。偏偏这种作派,让凡事都求四平八稳的大宋难以应付。
要不,索性顺水推舟,让他们顶个缸?
第八百四十一章 海寇(中)
短时间内多次海难,损失巨大,相关的情况早就报到了天津府。周客山正因为受到了来自郭宁的沉重压力,所以才用动武来威胁章良朋。
去年九月,郭宁在开封被部下群臣簇拥登基,建国大周,定年号为隆武。在皇帝从开封回返中都的路上,正逢覆灭开封朝廷的十余万精兵猛将得胜而归,诸军前后相继,数百里络绎不绝,沿途欢呼簇拥皇帝御驾,声势震天动地。
不过,除此以外,建国定鼎的流程就很简朴,甚至称得上寒酸了。
这倒不是为了凸显武人政权的本色,皆因大周的财政并不宽裕。
拿下开封朝廷之后,大周的领地扩张了一倍以上,但收入并没有同比例增长。
开封朝廷治下,河东南北两路是早年遭蒙古军南下屠杀的重灾区。秦陇四路的土地贫瘠,上百年来都是钱财投入的无底洞。南京路虽然富庶些,终究不似当年,何况黄河泛滥造成的损失巨大,开封以东多少灾民流离失所,新朝建立,难道好意思不赈济?
女真人在此咬牙切齿地维持了两年,没办法既要军队,又要民生,最后不得不去抢劫南朝宋国,现在这难题可都转到大周朝廷手里了。
与之相比,大周在军队建设上的直接开销,其实倒还有限。
以分配土地的方式酬功,较之于赏赐钱财的支出少些,而且也能保障将士的忠诚度和战斗力。但随着战争规模不断扩大,一次战争结束后,土地赐予和调整工作千头万绪,环环相扣,依然需要持续的投入。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名士卒立功受赏,直接划拨本地的荒田赐予即可。但一整支军队人人立功受赏,再加上必要的抚恤,动辄成百上千顷的土地要分配。所以必定伴随军屯的大规模调整,有的面积扩张、有的位置调动,有的合并,有的分拆。
人都有私欲,将士也不是圣人。调整的同时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难免引发矛盾,不止影响耕作,更影响军队的团结。于是需要可靠的人手去复核、调查、惩处、斡旋。为此就得扩编军法部门,大量容留退役的老卒为吏员。
说到底,每一项工作都要用钱来支撑。
等到基层将士的田地拨付完了,那么多中高级文武部下的爵赏也不能拖。去年大周的封爵体系尚未完善,到改元以后,那么多人扳着手指头,把自己的功勋反复算过了,就等着在元旦大朝会上受赏。
郭宁崛起神速,无论军队还是政务体系里,都还没有生成那种盘根错节,不得不重赏拉拢的巨头人物。但也正因为他崛起神速,新朝勋臣们的家底普遍都还单薄,全都等着开国建业后的大赏赐。
总不见得将士们辛苦簇拥周国公做天子,然后自家发扬风尚,继续喝西北风度日吧。
田宅豪华与否?奴仆可够驱使?租税和采邑的规格与前朝可相似?官职的高低是否压倒了我那老对头?免除徭役的范围和年限如何?有没有封妻荫子、丹书铁券?
各种各样的内容早都被臣子们反复盘算,还有五六种真真假假的方案流传出外。有些方案大体符合定海军一向以来朴实的风格,有些方案却简直胡扯,按这思路落实下去,天下百姓立刻就遭猛兽血食,没法活了。
郭宁对此心知肚明,更清楚爵赏不能拖,也不能克扣。对此,他和耶律楚材盘了许多次账本,还拟订了两个原则。
一条唤作“尊崇武勋、功过不抵”。讲的是叙功叙赏倾向军人,参照金代九等爵制,不吝名位,却不能轻易制造出凌驾法度的权贵。
另一条更是关键,唤作“利益共享,爵股相当”,讲的是叙功叙赏以后,并不按照历朝历代的传统实封或者食户。郭宁会效法南朝商人集资海贸的路数,将上海行里归属大周所有的那部分股权拿出来,分配酬功。
大安三年时,中都城里改朝换代,新皇政变上台,大杀宗室。郭宁乘机夺取了当时无人注意,却事实上极其庞大的资源,便是女真宗室们手里掌握的船队和走私商人。
此后数年里,他不断扩张海上贸易,每年都能从这上头抽取数十万贯的巨额资财。待到南北两家并立的局面抵定,郭宁又凭着北方巨大的市场和物资产出,以己方船队和南朝宋人联合,组成了堪称巨无霸的商行。
将士们都知道,那上海行与寻常行会不同。内部周、宋两国,各有严密的组织制度,以保障每年近千万贯的生意,上百万贯的好处进账。而且今年以来南方商路通畅,船队可以直达南朝的广州,直接与传说中的南海诸国交易,利润更是翻着跟头往上走。
正常年景里,河北、中都地界一百亩田地的粮食产出,不过五六十贯,与海上的暴利全然不可同日而语。要说将士们对海上的利益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不过大家也懂,皇帝陛下自己愿意拿出海贸的收入来补贴国家财政,那是皇帝的高风亮节。但皇家的钱袋子,终究容不得外人胡乱插手,就连多想想,都是僭越。
待到郭宁放出将会向功臣分享股权的消息,自觉有资格纳入范围的军官们大都狂喜。
当然,也难免有人看重田产,觉得商业上的收益虚无缥缈,不够踏实。千载以来人之常情如此,这样的人,数量还不少。
郭宁和耶律楚材遂前后几次召集军官们答疑,讲述海上收益的具体情形。
这一日他从中都折返回天津府,召集了天津府本地的老资格军官,还有因为投靠较晚,在封爵上稍许吃亏的若干将帅。
众人拜见皇帝,自然比往日里多了繁文缛节。好在郭宁不端架子,照旧一个个底嘘寒问暖。碰见近日里有公务往来的,单独吩咐两句;碰到近日来办砸什么事的,只要不是犯了大错,也拉到议事厅一角,稍稍提点,省得他们一错再错。
待数十人坐定,郭宁让人在议事厅里挂起巨大横幅,亲自比划着一一讲述。
整个上海行的股份,是大周和大宋各占一半,利润分配也如此数。但这是政治上的分肥,倒不是单纯商业计算。实际上,两家背靠各自的地盘、船队和陆上商业渠道,除了必须得共同推进的跨国贸易,其它运作都是独立的。
此番郭宁打算把自己名下的这部分股权陆续放出。第一期针对的,便是获得新朝爵赏的文武官员,这几乎涵盖了所有都将以上的军官和职位比较关键的文臣,总计将近一千人,其中武人占九成以上。对他们放出三成的股权,便代表了当年度五十万贯以上的收益。
按照这个计划,一个普通的大周开国县男,也能每年从商行获得两百贯以上的红利,足足抵得过寻常村庄里屈指可数的大地主了。实在想要田地,拿了这些钱,自家去购买田产也是易如反掌,中都附近新开的淤田,不过一亩两三贯而已。
听到这里,果然好些军官都露出了笑容,议事厅里一时嗡嗡的人声不断。有两个彼此交情好的军官当场就商量,要到哪里买田买地,继续凑在一处做邻居,还约着最好能做儿女亲家。
两人刚说到这里,旁边史天倪打岔说,我听说老王家的儿郎甚是顽劣,文不成武不就的,老程家的女儿不妨嫁给我的弟弟史天泽。若嫌弃吾弟幼小,嫁给我做续弦也是可以的,这声岳父,我现在就能叫给你听。
这人一开口,武人们顿时哄堂大笑,有说俏皮话恭喜新婿的,有嘲笑史天倪没皮没脸的,转眼间,厅堂里愈发嗡嗡吵闹。
若两军厮杀的时候,中军这等混乱,郭宁少不得要派出执法官砍几个脑袋,以他在军中的威严,这会儿轻轻咳嗽一声,也能让将士们立刻肃然。
但他深知武人们打仗,说到底为了富贵。现在又不打仗,一大桩的富贵就在眼前,大家快活起来,何必强求规矩?某种程度上讲,这些北地武人愿意在皇帝面前说些俏皮话,也是表示亲切的办法。
当下他只微笑听着,示意李云在旁继续讲述。
李云讲的内容,其实也很关键。原来除了皇家下旨以外,商行的股权一旦分配到个人,便不得再度转让,违者严惩。除非拥有者被褫夺爵位,始终都能得到股权的红利分配。
不过,拥有股权之人死后,子孙若无荫封,股权便回归皇室。这些股权眼下由李云统辖。日后朝政梳理妥当,李云的资历又攒够了,会升任少府卿,执掌皇室财用钱谷。
李云将将说完,坐在队伍后头的赵斌出列询问道,如果拿了钱财,不买田地,转而自家买船招人,自设商行航海经商,可不可以。
李云还没问答,郭宁离了御座,揽住赵斌问道:“你这厮,不是想着养老了么?怎么忽然又抖擞起来?”
赵斌粗糙而黝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点不好意思。
他虽然年纪大,有残疾,可凭着军功和海上劳苦,已经是开国县男了。所以去年末,他成了无数媒婆眼里的香饽饽,现在不仅有了一妻一妾,妻妾还给他带来了两个便宜儿子,三个便宜女儿,全都改姓了赵。
家人多了,光靠着田亩所出虽够花用,稍显拮据。赵斌原先去海上,是因为不适应退役后无聊的日子,但见识了海上风物以后,年纪虽老,心却愈发的不羁,想要干一番自家的事业。
当下郭宁哈哈大笑:“你要做点什么,当然是可以的,只要别掺和军用管制物资,别挖官中的墙角就行。”
赵斌连声答应。
郭宁又问:“咱们自家试造的那些海船,不提了。贵,还不好使。前阵子你的老搭档周客山,在福州订购了数十艘四百料的海船,每艘也得一千贯钱呢。你手头的积蓄,够买船么?不够的话,我可以借你。”
正说到这里,外头信使递来急信。
郭宁打开一看,皱了皱眉。
原本闹腾的武人们瞬间寂静,各人纷纷折返本位,厅堂里鸦雀无声。
郭宁站在堂中,环顾众人,忽而自失一笑:“今天我心情很好,方才向大家讲了话,许了愿,见到大家欢悦,更让我格外快活。结果当场就遭人羞辱,我这张脸,都被打肿啦。”
闻听此言,史天倪首先出列。他按剑昂首,大声说道:“请问陛下,出了什么事?我听说过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道理,谁敢羞辱陛下,便是咱们大周数十万将士不共戴天的死敌!”
他话讲完,耶律克酬巴尔出列抱拳:“俺也一样!”
李守正随即出列:“是何人胆敢无礼,还请陛下告知。我愿提刀一行,取他性命!”.q.ne
郭宁叹气:“这事情说来实在羞愧,是我对不住大家伙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众将一再固请,郭宁才说出了其中缘故。
“南朝宋国广南一带的海上,忽有海盗猖獗,多次攻劫我们的船队。周客山那边统计了数字过来,两个月里少二十几条船,损失合计,大概要在两百万贯。”
北京路的附从军们,大都世代屯驻草原东部,其首领也都是这一带的豪强出身。此前石天应所部的黑军陆续跟随李霆开拓秦陇,其余各部仍然留驻本地。
这些人跟随郭宁以后,颇有乘船渡海或者长途奔袭的经历,但乍听宋国、广南、海上、海盗,依然心里一抖。抖过了,随即听到损失两百万贯,又无不骇然。有脑子活络点的,立刻又算到,两百万贯的损失,放到大周这边承担的,便是一百万贯,是今年预计红利的六成以上!
也就是说,大家乐了半天,已经想好许多去处的钱财,一下少了六成!想象中已经变成现实的田地、宅院、金珠珍玩乃至美娇娘,全飞了!这……这损失实在惨重了点!
众人大怒,一个个眼都红了。好些人喘着粗气,握紧拳头,就如草原上争食的猛兽也似,神色狰狞。
恰在这时,边上李云叹道:“这是头一年的损失,以后未必会有那么多。我们如果准备些资财,结好那些海寇,把损失压到三成,两成,总是可以的吧?”
听了这话,众人气都喘不上了。这什么意思?老爷们尸山血海里厮杀得来的好处,怎么就要给海寇?每年损失两成,三成的话,二三十载积累下去,这数字不吓人吗?
有人急怒攻心,当场就要与李云争执。
却见李云拿着那份军报,三两眼看到最后,口中道:“嗯?周客山说,他已经把海寇的底细探察清楚,想请陛下抽调数百名精锐将士暗中南下,一口气扫了海匪巢穴……正好来个黑吃黑,劫了海寇们积累的资财,以补充损失?”
听到这里,郭宁也探头去看,一边看,一边随口道:“开什么玩笑,抽调兵力去投入数千里以外的厮杀,是那么容易的?将士们怎会乐意?我怎么舍得?况且,回中都把一套调兵流程走完,怎也得十天半个月吧,时间上怎都来不及……哟!”
郭宁忽然咋舌:“他写的这些,是真的?海寇的身价这么豪富吗?”
史天倪等人以外,又有十数军将越众而出,声震屋宇:“陛下,回中都调兵太慢了,动静也大,恐怕海寇有了防备!我等愿南下一行,扫荡他们!”
第八百四十二章 海寇(下)
有关南方海寇的军报,当然不是现场收到的。
按照郭宁的期待,海上贸易现在大周重要的财源之一,将来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财源。所以负责日常管理的,不止一个庆元府的周客山。一个多月来,每次出现海难,都有专门的呈文发往北方,从不耽搁。
倒是他和李云当场的一搭一档,出于灵机一动,效果很好,果然带起了将士们的情绪,尤其是史天倪等将帅的情绪。
郭宁用人看人的法子,都从军队里来。
一百人的军队和一千人的军队狭路相逢,两厢对战,人多未必就赢,因为如何用兵才是胜利的关键。把每一名将士都安排到适合的位置上,军队才有战斗力。否则徒然人多,只是送死而已。
如今他地位高了,盘算用人渐渐多于具体的用兵,但两者的道理,还是一样的。
自古以来,一样米养百样人。郭宁最初的那批败兵伙伴们,经历和背景大致相似,每个人还贤愚不肖,各有长短,何况如今他身为一国之君,治下黎民亿兆,貔貅二十万?
针对不同背景的不同部下,做出有针对性的安排,是非常有必要的。
比如史天倪、李守正、耶律克酬巴尔等将帅,都是地方上的强宗大豪出身,也有领兵征战的才能。若天下乱局延续下去,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揭竿而起,成为掌控一地的诸侯。
但他们又全都具备相当的嗅觉,都在适当的时候投靠了郭宁。一两年下来,他们在地方上的势力有增无减,在军中的地位也不低,手里有实权。可以预见,十后,二十年后,他们不断深耕,影响力只有更大。
这样的一批人,或者一大批人的存在,郭宁作为大周皇帝,怎么应对?
如果放任不管,此等规模失控的军事贵族必为国家之患;如果效法大宋,来个杯酒释兵权,从此尊崇文教,又未免浪费了他们的军事才干。
如果凭借严刑峻法将之打压,军队里和他们情况类似的还有许多人。比如苗道润、张柔、靖安民等等,会怎么看?那几乎必然会被认为是兔死狗烹之举,会引发军队的动荡。
在武人们眼里,大周是武人们舍死忘生厮杀得来的政权,军人依靠这个政权攫取利益是天经地义的。毕竟皇帝要需要军队去卖命!毕竟那些可怕的黑***,保不准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换了其它的政权,几乎没法妥善地解决问题。
但郭宁觉得自己建立的大周可以。
耶律楚材曾经赞叹说,郭宁才能天授。郭宁自己知道,才能不算什么;对人们所处世界的认知,才是天授的东西。眼界局限在大金和大宋两国范围内,和放眼看世界的状态,毕竟不一样的。
将校们兴冲冲告辞离去以后,郭宁端坐不动。
过了半晌,倪一引着史天倪回来。
史天倪恭敬行礼:“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郭宁微笑示意:“和甫,来,请坐。”
史天倪是个聪明人。
郭宁击退成吉思汗之后,降伏了曾为蒙古人厮杀攻战的诸多将帅。那么多将帅里头,史天倪在地方的实力最强,兵力最盛,名望最高。此后郭宁先用他于缙山,后用他于北京路的松山、武平、惠和等地,史天倪每到一处,都能软硬兼施,清扫不服,恢复治理。
但每次叙功的时候,其余将帅争得脸红脖子粗,史天倪却从不参与。有人因此嘲笑他说,足下年轻的时候,号称若拥百万之众,功名可唾手取也;如今一直谦退下去,恐怕到死也只有清乐军的一万人了。
史天倪闻听,非难不怒,反而额外退出些利益,又凭借自己的人缘反复劝说,去平息同僚的矛盾。
要知道,这种争功争赏的事情,最难处理。郭宁崛起的速度太快,对诸将还需优容,但军队里诸多派系各个山头犹存,郭宁一旦插手,稍有处置不慎,就可能被人认为不公,认为厚此薄彼。
史天倪能够在这上头为郭宁解忧,实在很是有能。郭宁虽不会因此封赏,却越来越重视他了。
因而就有了此刻的单独召见。
“和甫以为,南下一行,将士们可愿意?将士们会不会畏惧海上风涛?”..ne
“陛下,别人的情形,我不敢断言。我部下有得是精锐敢死之士。其中许多人,早年都曾打家劫舍,不是那种迂头。今年以来国家无事,大家早就手痒,只恨没有为陛下效力的机会。至于海上风涛……赚钱的人不怕,总不见得惯于杀人,打劫的,反倒怕了?”
郭宁拍着史天倪的肩膀,凝视着他,沉声道:“这件事……难处不在厮杀。不可轻忽。光是寻常部下们去,我不放心。”
史天倪毫不犹豫:“那也容易,我亲自带队一行。”
“和甫亲自去,似乎过于劳烦?前阵子朝中曾有提议,调你为锦州临海军节度,北京路兵马副都总管,你这一去,恐怕军职提升,又要再议。”
“努力勤王事,怎会劳烦?能跟随陛下开国立业,何愁不得功名利禄?”
郭宁哈哈大笑。
方才他和李云一搭一档地煽动情绪,在场的众将中间并非没有聪明人,对郭宁的用意当能猜出一二。
海寇之类的事情,难道商行本身凑不出人手去解决?明摆着,郭宁是要以此为由,往南方投射力量,同时郭宁也不希望自家麾下的地头蛇们始终埋首在本地耕耘,想要他们去远方看看,长长见识。
大周初建,文武群臣都在心气极高的时候,没人觉得皇帝登基就是战争的结束。果能早日瞩目向南,倒真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换个角度而言,这也是对他们的才能,对他们在大周朝地位的一个肯定。
饶是如此,毕竟远隔苍茫大海。这些领兵将帅们现在都有爵位了,和当年的光棍作派不同,怕不得先派出三五批部下探看局面,厮杀几场,然后再亲自启程。
这就愈发显得史天倪敢于任事了。
郭宁起身取了舆图、簿册铺开:“和甫,你来看。南边宋国有艨艟万计,切割海上利益数百年了。海上又有百国豪商,财雄势大。所谓海寇,不过是在庞大势力之间争夺腐肉的牵线木偶。宋人不愿去对付这些牵线木偶,才把难题推到我们手里。现在,我要人去剿除海寇,目标却不止是海寇,我有个想法……”
两人商议了许久,次日,郭宁又回返中都去了。
初冬时分,福州。
夕阳下,蔚蓝的海面闪烁点点金光,与远方澄澈天空交相辉映,几乎连成一片。
海鸥在空中盘旋许久,终于下降高度,在一艘福船的帆顶收起翅膀。而福船不紧不慢地驶入闽江北港,从金山寺塔下缓缓经过,渐渐接近船厂门。
王二百等人诛杀了王子清以后,便火急赶回庆元府禀报。周客山留他们在海岛上休息了小半个月,然后让他们抓住最后一股信风,接一队北方人去往福州。
王二百已经是第四次到福州来了,不过,是第一次在没有南方船只带队的情况下,独自航行南下。好在水手们过去几个月没有白操练,航路也记得很熟,船只又是空载的,没有搁浅的危险。
此时他坐在船头,悠然眺望远处。背后的部领带着十几个水手爬上爬下的检查缆索,事头带了几个人,把空空如也的水桶搬上甲板。
最忙的是直库,他正跑来跑去,督促船员交出身边过于显眼的武器,统一藏到船舱底下。
福州不是南朝宋国官方允许的海贸口岸,所以港口没有市舶司的巡船。左近几个巡检司也大都识相,不敢拦阻上海行的船只。但船员自家也得谨慎些,没必要闹得面子上难堪。
船员们忙着,乘客们也陆陆续续上了甲板,眺望福州的风景。
这些乘客们自称是商贾,也作海客打扮,但浑身上下压根没点海商味道,王二百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些人普遍都身形高大强壮,半数人有点罗圈腿,那是长期骑马造成的。
他们也明显不适应甲板上的狭窄过道,动不动踢到缆绳、帆索,怎么走都局促,站到船舷边上又难免东倒西歪。
更不消说每人都带着各种精良武器了,王二百身为船头,手里是有几件好家伙的,却都不能和他们携带的武器相比。
不过没关系,周大官人打过招呼了,他们是绝对可靠的自己人。那个史大郎奉了陛下的密令南下,商行上下所有人,都得全力协助。
王二百扶着船舷站定,抬手示意:“史大郎你看,那后头,便是咱们订购这艘座船的船厂。岸边聚集黑压压一片人,是要趁着涨潮,进行新船下水、请顺风的仪式,嚯,这敲锣打鼓的人,至少有五百人!下水的是一艘真正的大船!”
王二百指示的那座船厂,是史天倪此生见过最大的。光是连接几处作塘和水闸的浮桥,就有七八座。
此时浮桥上许多人欢呼,一道水闸徐徐打开。剧烈的轰鸣声中,海水猛然灌入作塘,将一艘十足两千官料的大船骤然抬升。
此等规模的巨舟若作军船用,一艘就能装载五百名士卒,还得一百五十名船员才能操纵如意,简直便如一座海上城池。
此时海水汹涌,庞然如山的船艏起伏不停,忽而砸进海面,又被浪潮抬起。这巨舟两舷,各有一只作为装饰的巨大龙目,每一只龙目足有一人多高,涂成鲜红色,凸起在船舷以外。随着船只剧烈起伏,那龙目的眼神像是活过来一样,仿佛整艘大船也在摇头摆尾,即将破浪而飞。
史天倪盯着大船看了半晌,因为两边都在起伏的缘故,忽然想要呕吐。那是晕船了,北人初次航海,难免如此。
他已经快习惯了,比起现在还躺在舱里的几名部属,情况要好得多。其中有一名部属,南下之前是个膀大腰圆的胖子,现在却成了皮包骨头。就这还得感谢船医,否则当真要没命。
肚子里愈发翻江倒海,硬憋着难受,史天倪干脆利落地探身向外侧海面,哇哇吐了两口。
王二百瞥了眼,担心地道:“史大郎,你把自己肠子吐出来了?”
史天倪没好气地道:“这哪是我的肠子?是方才吃的海肠子!那一大盆,不是你炒出来的?忘了?”
“多问一声总是没错。万一吐出来的真是你的肠子,船医正好急救。”
陈郎中正从舱里出来,只听了肠子如何,急救如何。他吃了一惊,过来探头看看,随即向王二百翻了个白眼。
第八百四十三章 鼓山
毕竟福州是大宋的地盘,看起来港口内外纷繁芜杂,却有其内在的秩序。就在船只靠港的同时,港口各处都有视线投注。
一个寻常渔民打扮的汉子,在船只驶入闽江的时候,就一直划船吊在后头,又率先离开港口,过虎节门,经威武军门,入都督府。
所谓威武军门,沿袭自唐代,指的是唐代乾宁年间在福州设立的威武军节度使的牙门。而都督府之名,则源自五代后梁。当时以福州为本据的王审知受后梁太祖的册封,就任中书令、闽王、大都督。因为王审知在福州颇有遗爱在人,所以百姓至今仍然以此称呼这片福州最大的官衙。
当年的都督府,如今大半荒废。剩下一部分,是福州知府的衙门。衙门里有名臣蔡襄知福州时建造的日新堂、春野亭,尤以春野亭周围风景优美,号曰江潮涨新绿,山麓延朝红。
此刻在春野亭里坐着的,正是大宋丞相史弥远麾下的干将胡榘,还有经常代表史弥远处置海上贸易的宣缯。
“怎么讲?来了?”胡榘问道。
“来的便是那个北人船头王二百,他的船两个月前离港,本来装了货,说是要去海州,这会儿却折返回来……“
王二百为何能提前回来,宣缯当然晓得。他轻咳一声:“说正事!”
“船已经靠港了。船上下来数十条汉子,俱都高大雄壮,有好几人踏足地面以后晕眩踉跄。另外,看他们随行的箱笼沉重异常,很可能是武器。”
“就只一条船,载数十人?没别的船了?”
“王二百往日里船来,都跟着老手,这次许是胆大了,就只一艘船。”
“多大的船?会不会有人潜藏船舱?”
“王二百的船,就是咱们福州南台岛那边船厂所产所出,统共才四百料,货舱狭小,藏不了人。”
胡榘挥手,使之退下。
他转而看了眼宣缯,微微摇头,眼中便有了点轻蔑:“章良朋说北朝的反应必定猛烈?他又说说北朝必定会派虎狼南下?嘿嘿,数十人,带着武器又如何?”
章良朋这個浙东提举常平茶盐,兼任沿海制置使,如今肥的很。但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史弥远亲信,在史党中的身份,一向有点尴尬。
在仕途上照顾他的,本来是他的兄长章良能。章良能早年在御史中丞任上,曾和史弥远密切协作,先后逼走了史弥远的政敌卫泾和钱象祖。但史弥远归家守丧的时候,章良能又一跃而为同知枢密院事,当上了执政。若非此人不久就病死,或许会成为史弥远的政敌。
所以史弥远统合朝政之后,对章良朋名义上照顾,其实却将他从工部侍郎的位置踢到了浙东,隔绝了他参与大政的可能。谁曾想,章良朋靠着海上贸易爆发式地膨胀,现在又抖起来了?
落在胡榘眼里,章良朋只是走了狗屎运,真不值得多么看重。而胡榘自己,可是追随史浩、史弥远父子两代,那才叫跟脚深厚!
不久前,章良朋不知给史相灌了什么迷魂汤,随即宣缯持着史相的手令,火急火燎来到福州,列了一大堆事情要福州知州配合,胡榘心里就不乐意。
到福州探察与北方周国往来的富商巨贾,这是史相爷专门给我的命令。你这个过期人物来横插一杠做甚?什么,北人要来福州撒野?他们敢!
史相同意了?章良朋这厮扯了些什么?他们捞过界了你懂不懂?海上风波险,沉几条船而已,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其中有些事情,我自然会向史相交待,与你何干!
心里抱怨,胡榘却不敢当真违背史相的命令,于是他晾了宣缯几日以后,终于在春野亭置酒,打算细细分说其中缘故。
却不曾想,就在这时候,真有北人专程南下。
宣缯看到了胡榘眼色中的不耐烦。他倒也不急,只搓了搓手,慢慢抵道:“等一等。”
过了会儿,又有人在外求见,来人皆作小商贩打扮,是随同宣缯南来的四名部下。
宣缯对他们客气的很,起身迎接,殷切问道:“可看清了?来人你们认识么?”
四人跪禀道:“这些人是个生面孔,庆元府这里,从没见过他们。我等在天津、莱州、海州等地往来,也没见过此等模样的人物。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一行人,有大周北京路锦州、宗州一带口音,有作中都燕京口音,其首领是燕京口音的。我们听得,水手们都叫那领头的大汉史大郎。觑得机会凑近了,又听部下们多半也这么称呼,有人随口称了一句防御,立刻就被喝止。”
宣缯又盘查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这才客客气气让他们退下。
他向胡榘解释道:“这几人,是一个好朋友专门派来助我的,个个都是走惯了海路的好手,在北面几个商港都有人脉。他们是我得力的助手,而非寻常仆役。”
“可他们不也没认出来人么?他们得力在何处?”
宣缯皱眉想了一会儿,笑道:“有他们这几句回报,就足够了。”
“怎么讲?”
“中都出身,带着中都路和北京路出身的部下,姓史,家中长子,可能有个防御使的头衔。他自己和部下们都是头一回航海,所以晕船的厉害,还有身材高大、武艺应当很是不错……”
宣缯把部下们的禀报揉碎了又说一遍,重重颔首:“这人很可能是大周的永清县伯,北京大定府北面防御使史天倪。”
他抬眼看看胡榘,轻声道:“这人在金国、蒙古都有名声,也得郭宁的重用,是虎狼之士无疑,仲方兄还是小心些。”
胡榘皱眉:“居然来了个县伯?这大周国还真是个乱糟糟的草台班子!先前听说,那个滑头小鬼李云当上了少府监;这会儿一个县伯带了几十个部下,就来我大宋境内……你可知他要干什么?打群架吗?”
“史相希望,用这些北人的武力来整顿一下海上的秩序。以北人的凶悍劲头,很有可能陷在这上头,生生激发出各方面的敌意。如此,也正好消耗他们的财力、物力和人力。既然他们来了个县伯,知州何不请他当面一叙,先把咱们的道理和规矩说明白?”
胡榘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不仅显示出了本方的客气,也显得本方对局势的掌握如反掌观纹,绝不容北人肆意妄为。
“好,就这么办。”
当下两人饮酒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行在的传闻。
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仆役匆匆折返。
听了仆役禀报,胡榘跳了起来:“什么?找不到人了?这怎么可能?不是全程都盯着的么?”
与此同时,福州城以东,鼓山深处的一座营寨里。
闽海地方有名的大海寇赵希郤,其实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但他两手手腕又都带着厚重的护臂,腰间左右皆挂长刀,与襕衫甚不相宜。
“那王二百回来了?”
听到这消息,赵希郤的脸色变得时分难看。
他知道,王子清在两个月前,专门设计了一个圈套,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王二百,再尽掠其财。
王子清头上有个保义郎的头衔,和胡榘有点私下的联系,所以办事的手段格外阴损,不像其他的海寇那么粗糙。结果这一去,两个月没下文,莫说他本人,他整一船的部下也都没了消息。
海寇们出行劫掠,动辄耗时几个月,周旋海上数千里,两个月没有消息,倒也寻常。可是你做海寇的不回来,该被劫掠的海商回来了,这算什么事儿?
另一名海寇首领蔡八喃喃道:“或许,这两艘船在海上错过了?老王转去追击别的目标?”
“他不会失风了吧?”
“应该不会……”蔡八仔细想了想,说道:“老王多么奸滑,在海上怎会被王二百这种毛头小子所趁?不可能的。我看,多半是错过了。”
赵希郤不满地道:“那他也该派人传个信!大家都等着呢,这一下耽搁多少事情!”
抱怨了两句,他终于还是不放心,而且觉得愈来愈焦躁。他一脚踢开了眼前的酒桌,沉声道:“若有万一,不可不防。老王不在,福州地界出了岔子,日后说起来也不好解释。”
“传令下去。”赵希郤提高嗓门,继续道:“要多加警惕,今晚巡查戒备的人数给我加倍!都要全副武装!”
聚在一起饮酒的几名海寇,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有条虬髯汉子嘴上答应,用力捏了捏怀里女人的白皙胸脯,引得一阵娇声呼痛。
蔡八从淳熙年间就开始海上劫掠生涯,是真正积年的老贼。他倒不介意小心谨慎些,当下行了个礼:“今晚我亲自带人巡查,伱们好好休息。接着咱们还得大干一场呢!
赵希郤满意地点头。
他又想到,如果王子清真的出了事,比如死在海上风暴里了,那我还得安排部下,杀掉王子清留在这里的心腹,逼问出这厮存放钱粮的所在,先发个小财再说。
想到发财,赵希郤一向都很高兴。但今天他莫名的情绪不佳,陪着其他几名首领再喝两杯,便起身离去。
第八百四十四章 碾碎
宋国的高宗皇帝南渡之初,天下安土乐业之民皆化为盗贼,更起灭千万计,剑槊不能胜,旗榜不能绥,垂二十年。
为了应对这种四海为沸鼎的局面,高宗皇帝诏立弓手新法以强化基层武力,又在两浙东西、江南东西、荆湖南和福建、广南设置巡检寨一百九十六座,用土兵以镇定地方。
弓手和土兵,在当时都有作用。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各地都嚷嚷着财政紧张,弓手们和土兵们不仅阙额不补,动辄差借他用,而且合得衣粮成年累月拖欠不支,以至于弓手和土兵有冻饿而死的。
以宋国的财力,哪怕边鄙小县,也不至于支应不了一百名弓手;如福州这样的富庶军州,地方官真要想点办法,莫说百人,就是千人,数千人的军队也能招募起来。只不过各地钱财有各地的去处,谁也不愿意往弓手和巡检寨上头投钱。
当然,官府肆意侵吞国财,忽视武力的过程。也就是豪绅胥吏肆意侵夺压榨,使民不堪命的过程。几十年下来,宋国对地方的治安管理越来越形同虚设,各种各样来路的盗贼越来越多了。
比如仅仅距离福州州城二十余里的鼓山周围,就有不下五六个寨子,每个寨子都不服王化。福州城里的官员们只能干瞪眼,时间一久,象征性收点税赋也就得了。
傍晚时,山里这些寨子都变得热闹起来。
逃亡的百姓或者士卒们聚集在崖间泉畔闲聊着,有人讨论山腰那几片薄田怕是种不了粮食,不如去讨点黄麻种子,开春了种点黄麻,以后卖给海商。有人抱怨海上的大粮船一艘艘地北上,怪不得官吏催逼厉害,自家山下几个亲戚,日子很艰难了。
说到这里,也有人恨恨地道,不如去海上求生。
这想法一出口,立刻被寨子里的老人阻止。老人道,鼓岭南面的王老爷,就是海上讨生活的。那一寨子人,还有日常与王老爷往来的好汉,比如赵大老爷,蔡八老爷,谁不是狠人,谁手上没有几十上百条人命?
他们甚至攻打过县城,也来我们寨子里,杀过人!抢过女人!抢过粮!
你这等蝼蚁,哪里能和好汉相比?你去了海上也顶多打渔了。想干别的,转眼就死!
话虽如此,好几个年轻人依然彼此交换眼色,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危险总是有的,死未必可怕,只要有机会赚到钱财,就在家乡买田置地成家立业,危险也值得!
这么想着,人们下意识起转头眺望鼓岭南面,老人所说的寨子。
隔着老远,忽然发现寨子里灯火通明。
发生了什么事?
有眼力好的少年攀着藤蔓杂树,慢慢下了岭,凑到近处看过,回来道:“寨子门口,全是带着弓箭和刀枪的人!怕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们还是快走!”
百姓们一哄而散。反正天快黑了,躲在自家窝棚里,天塌下来明日再看。
王子清王老爷的寨子里聚集的,自然都是海寇。门口那些守卫,平时在寨子里当护卫,上船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此时往来巡逻的,不止寨子里就有的人手,还有赵希郤、蔡八等人从各地带来的凶悍好手百余人。
寨子里各处多点了松明火把,中间的高台上,蔡八左右探看,并没有感觉危险,反而对自身掌握的实力信心十足。
有时候他会站起来,在高台上往来走动,夜幕下,他隐约看到大海起伏,心里豪情万丈。
近几年来,因为和北方大周的海上往来密切,无论在海上做生意的人,还是在海上抢劫的人,日子都比以前好过些,许多海寇首领手头的钱更多了,招募部下也更容易了,甚至凭借手头的实力,可以和以前不敢接触的大人物勾兑,甚至作些利益交换……
这样的情形若能多延续几年,海寇又何止于区区海寇呢?
蔡八跟着赵希郤,在海上闯荡十几年了,两人的交情是真不错。
所以他想到这里,信心更足:如果赵希郤能有个好前程,我蔡某人应该也不会差吧?他总得给我点什么,让我舒坦几年!
正想着,一个海寇头目走上高台:“首领,两三百人绕来绕去,戒备了一个多时辰了,只吓走几只兔子。是不是让大家歇歇?这也没个名堂啊!”
“毕竟老王没回来,那个愣子王二百却回来了……”
海寇头目不屑地道:“我有个亲信刚回报说,随着王二百登岸的,顶多四十人。我们凑在这寨子里,有四百多的兄弟。就算有什么不对,十个打一个,也把他们碾碎了,怕甚?”
“那……”
海寇毕竟不是军队,下面人懈怠了,上面的首领也不能不体谅。
蔡八点头道:“抽一半人回来歇着吧,其他人照旧巡逻,不要惹得赵老大发怒。你去传话,就说,且辛苦半宿,明早我让出两个美貌小娘,让他们尽情乐一乐,弄死了也不打紧!”.ne
他这个命令,倒真是宽严相济,很能打动人。奈何海寇们没什么纪律,寨子内外高举的松明火把一下子少了八九成,绝大多数寻哨的海寇,都乘机返回去休息。
鼓岭下方,史天倪从茂盛荒草中起身,沉声问道:“诸位!地图都看熟了,道路都记住了么?一会儿要走山路,掉下去了,没人救你们!”
后头四十名甲士一个接一个起身。随着他们的动作,特地涂了黑漆防潮的甲胄叶片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他们陆续抽刀检查,然后收刀回鞘,刀刃在月色下闪着森寒的弧光。
“防御放心!这点路,绝没有问题。”
史天倪顿了顿,又问:“没有想呕吐的了?没有闹肚子的了?力气都恢复了?两脚都能站稳了?”
甲士队列里有人不满地嘟哝两句,有人低声在笑。
“那就按计划进行,从前后两个寨门同时突入,杀尽所有反抗的人,带走寨子里值钱的东西,然后放一把火!”
这样的事情,将士们在北方早就做过百数十次,个个熟极而流。当下也不多说,就看着史天倪,等他发令。
“出发!”
四十名甲士分做两队,走上左右两条山道。今夜月光甚明,他们事前又得到了此地详细的地图,何处拐弯,何处陡峭,何处崎岖难行,全都列得一清二楚,所以竟不举火把,与之相对的,走了小半个时辰以后,那到处灯火晃眼的海寇寨子就在眼前。
一名甲士站在阴影里,忍不住笑道:“这他娘的也太亮了,是求着别人来打吧?”
寨子后方忽然响起了清脆的哨声!
包括史天倪在内,所有人都向前猛冲。
这寨子甚是松散,连像样的寨门也没有,在路口只有道松松垮垮的木栅。甲士们身着几十斤的重甲,便如猛兽冲撞,直接将之推翻了。
栅栏附近瞌睡的、打盹的海寇立刻被杀死,意图反抗的也顶多多活一两个呼吸。
他们瞬间解决战斗,继续深入。
寨子里刚回去休息的海寇们最早做出反应,随着锣鼓声响,很多人挥着武器直冲过来。
史天倪全然不动声色,前进的脚步节奏也没有变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号令。
一百人,不会更多了。这等规模的战斗,史天倪在十六岁之前就很熟悉。他带着乡人族人制服本地豪强的时候,敌人数量多半就是这个数。后来从军,卷入了大国重兵的厮杀浪潮,就很少有这种小打小闹的机会。
如今再次碰上了,他感觉竟然有些亲切,有些怀念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
二十一人撞入敌阵。
不,那不能叫敌阵。史天倪的部下们各个久经沙场,又得到持续不断的严格训练,他们脚步稳健,队列紧密,施展武艺挥砍刺杀的动作毫无瑕疵,这才叫军阵。
对面这乱哄哄的一群光膀子货色,只能算是兽群。还不是虎豹之属,顶多顶多是一群野狗罢了。
史天倪轻松地想着,凭着本能自如地挥动长刀。在他左右,二十把刀光雪亮,砍断敌人的武器,砍断敌人的躯体,甲士们不断向前。
海寇们操持刀枪竭力抵抗,但是,随着最勇敢的十几个人被轻易砍杀,后头跟进的人开始哀嚎逃散。这也难怪,这些人习惯的,是在海船甲板的杂乱环境中,那种人对人的厮杀;他们压根没有彼此掩护、共同进退的概念。
没到半盏茶时间,第一批冲上来的海盗半数逃散,半数成了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
忽然噼啪声响,那是有人从寨子里往甲士们身上放箭,然后有人在箭矢的掩护下冲上来。
可是弓弩这种东西,在海上潮湿咸卤的环境非常容易损坏,而海寇又不可能有纪律、有条件去坚持保养。他们射出的箭矢绵软无力,打在厚重的甲胄上,顶多敲掉一块漆皮,底下的精铁甲片丝毫不损。
箭矢丝毫没有起到掩护作用,第二拨冲上来的海寇转眼化作尸体,然后被甲士踩了过去。甲士们的后方,一路鲜血横流。
甲士们踏过尸体,撞翻了几座窝棚,冲向灯火围绕的高台。
战斗爆发没多久,蔡八就明白,王子清一定死了,这老小子败露了!来自北方的凶人杀上门来绝后患了!
近了,更近了!这些凶人一个个都是铁人,还都成了血人!那些血,都是寨子里弟兄的血!
北人真可怕。他们比传闻中的更厉害十倍,眼前局面,根本就是虎入羊群!这不是厮杀,是摧毁!
蔡八转身就跳下高台。
他忍着脚踝剧痛,想从后头走,发现寨子后头也乱成一团,不得不折返回来。忽然见到跟前有个熟人,便是今夜值守的那个海寇头目。
蔡八猛地揪住他,怒骂道:“你刚才不是说,我们十个打一个,能把他们碾碎了吗?你为什么不去碾!”
那海寇头目正在心胆俱裂时候,哪里能回答?他拼命挣扎,甩开了蔡八的手,随即猛冲几步,换了个方向逃跑。蔡八的部下心慌意乱,倒有十几人跟着跑了。
蔡八跳着脚,叫了几嗓子,没人理会。
再转头,看见赵希郤步履矫健,狂奔接近。
“赵老大,我们一起走!”蔡八连声大嚷,随即就见赵希郤噗通栽倒身前。
他连滚带爬扑上去,只见鲜血和脑浆正从赵希郤右侧脑壳一个巨大的伤口喷涌出来,头颅内部已经成了个空洞。
蔡八吓得惨叫,再抬头时,眼前寒光一闪。
他的头颅在空中飞着。下个瞬间,一切都结束了。他舒坦了。
第八百四十五章 大盗
赵希郤和蔡八的首级被送到史天倪面前时,还都瞪着眼,似乎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史天倪大马金刀地坐在高台上,只偶尔传令,督促某一队将士加快搜刮战利品的速度。
培在在他身边的,只有四五名伤员。伤势最重的一个,是从寨子后台突入时摔伤的。当时他的位置处在队列外侧,脚下不留神打滑,便直接滚到了斜坡下方,落进了一处堆满卵石的沟壑里,摔断了胳臂。
战后大家清点本方将士,才发现四十甲士里少了一个,搜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他,将他抬了回来。
战场本来就是如此,各种各样的倒霉事都会发生。
史天倪帮甲士给胳膊上夹板的时候,便说起自己的见闻,稍加宽慰。
他的部下曾有个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在军中威名赫赫。某日战前,他给强弓上弦,一一测试箭杆的重心,不料被旁边的什么事情惊到,箭矢忽然离弦,射中了自家脚背。这支箭矢恰好是他亲手蘸过金汁的,数日后痈疽大发,神射手就这么死于自尽。
与之相比,一场战斗没赶上算不得什么,之后立功的机会太多了。
话虽如此说,那甲士自家悻悻,还被另两名伤员揶揄了几句。
另两名伤员受的都是皮肉伤,伤处一在手臂,一在大腿。伤口看起来长而狰狞,两侧的皮肉猛烈外翻,出血很多,但并不会危及性命。两人用专门的烈酒清洗伤口,再包扎过了,只安静歇着,拿着竹筒里的盐水慢慢喝。
都是沙场老手了,寨子里的血腥气虽浓,也不该不影响他们。可他两人或许是受到了晕船的影响,喝了几口以后,忽然又大吐起来。
这下便轮到断臂的甲士对他们大加讥笑了。
此等场景,落在高台下方许多人们眼里,只觉这些甲士全然不惧痛楚,真如杀神一般。
高台下方,有跪倒在地不敢稍动的俘虏,有低声哀鸣的海寇中的重伤员。从后头棚屋里解救出来的肉票们,正彼此抱着,瑟瑟发抖。
较之于北方那种高烈度的战争,这场突击犹如嬉戏打闹。甲士们只冲了一次,海寇就崩溃了,所以杀伤的数量并不算多,除去趁夜色逃散的,聚集在此地的俘虏们大概有四五百人,老弱妇孺居半。
因为赢得过于轻易,后头又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甲士们难免疏忽了一点,不少俘虏跪地投降以后,连武器都没收缴,直接就让他们聚集一处完事儿。
但俘虏们就算有武器,就算只对着史天倪和几名伤员,也不敢妄动了。
活跃在这一带的海寇们,多半都以逃亡的地方土兵为骨干。在场的俘虏里,就有三十多名土兵,甚至有曾经做到巡检的。他们或多或少经历过一点军事训练,接触过大军阵而后战的道理。
于是他们也就格外的敬畏,因为眼前甲士们在厮杀中展现出来的娴熟配合和进退攻守时机的掌握,超过他们日常训练的极限。许多历经百战而总结出的窍门,兵书上没有,土兵们更不晓得,只有到了面对面战斗的时候,才会感觉到战斗力巨大的落差。
甚至就连搜索战利品的时候,这些甲士也显得很专业。
他们把大牲畜牵到一起,喂了饲料以免惊跑,把比较精良的武器凑拢到一处,喝令俘虏把窖藏的粮食起出来,如金银、铜钱、绢帛等,则仔仔细细地打成包裹,挂在大牲畜的背上。
负责做这些的甲士并不私藏,在远处警戒的甲士也并不特别关注,好像他们知道这些战利品最后总少不了他们的一份。.ne
有几名甲士甚至还起灶煮了一大锅粥,然后将之分给肉票们,再一一打听肉票们的家乡何在。福州附近的本地人,口音和北方大不相同,两边厢交流得很是痛苦。
史天倪注意到了这情况,于是向俘虏里头指了指。他所指点到的几个人,便是方才乱哄哄的时候,曾经用官话求饶的。南朝的官话,和北方燕音依然不同,但有这几人在旁解释,怎也不至于鸡同鸭讲了。
眼看打扫战场即将完成,史天倪站了起来。
他沉声道:“这里距离州城太近了,实不堪用。准备放火吧。下一步要尽快接手王子清在南啸山,南匿寨的两个据点和私港,船只首先要扣住。至于船员,先和家属分开安置看管,等咱们后继的人手赶到,再加以鉴别,慢慢分化使用。”
众人方才领命,岭上负责警戒的同伴忽然嘬唇作哨。甲士们立刻戒备起来,全神贯注地小心敌袭。
过了会儿,史天倪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必紧张。他听出来了,山下来人为首的策马而行,余者数人小跑跟随急促,并不刻意放轻脚步,从方向上来说,不是南面沿海地带来的,倒似出于福州城那边。
一行人沿着道路奔走,转瞬即至。看到山寨里外狼藉,火光下数百人跪伏的景象,他们当即吃了一惊。大吏打扮的骑马之人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显然没料到这座寨子脆弱至此。
这大吏随即注意到,史天倪就在高台上看着。当下不敢怠慢,翻身下马,快步来到台下跪拜。
“本州孔目奉知州胡老爷之命,拜见大周国的永清县伯,史元帅。”
这下吃惊的,成了史天倪了。揭出众人来自北方不难,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明白来的具体是谁,那可真不容易。史天倪心念急转,立刻开始盘算自己哪里露了行迹。
那孔目见史天倪没有言语,起身叉手道:“我家知州老爷知晓元帅大驾来此,甚是惊喜,已经在衙门背下酒宴,为元帅接风洗尘,并商议两家共讨海寇事宜。”
史天倪轻笑了几声。
两家共讨海寇,是上海行在庆元府那两位首领议定的。但这事落到实处,周宋两家又各有各的想法,而且也没什么遮掩。
宋国既想利用北方武人之凶悍,又想依托本地优势牵拢辔头,对南下的北方武人加以控制。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样便能藉着海上的冲突,不断消耗大周财力吧?
正如大周用海贸牵制宋国,宋国也同样能用海贸牵制大周,这种牵制是相互的。
不过,有一点,宋人始终还没适应。那就是大周的武人们都没什么脸皮,做事情也不太讲理,更不喜欢受约束。在这股人南下之前,郭宁便点过了第一批南下精锐的数目,半开玩笑地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名号,要他们放手去做,无须顾忌。
当下史天倪沉着脸喝道:“错了!我不知道什么大周国的史元帅!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也不是从北方来的!”
操着满嘴燕地口音这么说话,真的很不讲究。但那孔目被史天倪杀气腾腾的姿态所慑,竟不敢争辩。
过了小半时辰,孔目催马飞奔回州衙。
胡榘和宣缯忙问:“怎么样,这史天倪怎么讲?他这人,还好打交道么?”
孔目面色古怪:“我所见之人威风十足,令人不敢逼视,真是幽燕豪杰。不过,他坚称自己不是史天倪,而是从大食远道而来的海寇,名叫阿里巴巴。其麾下所部有个名头,叫做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第八百四十六章 强徒(上)
胡榘和宣缯面面相觑的时候,史天倪在寨子里放起了火。..ne
放火也是有讲究的。想要火势爆发得又快又猛,就须得从寨子的中心区域逐次丢下火把,使得火圈扩大的时候不断挟裹风力。诸如干柴、火油、草料等助燃之物,也有顺应风力、地势的各种摆放门道。
史天倪的部下冯存,是放火的好手,大约只用了半刻的功夫,寨子内外皆着,巨大的火柱像是活的一样,张牙舞爪地翻卷浓烟,腾上天际,仿佛把半个天空都烧着了。
被驱赶到寨子外头的俘虏们,全都看得清楚,人人都发出惊叹声,也有一些人在愤怒地叫喊。
发出惊叹声的,要么是海寇中比较外围的人手,要么是船员。前者普遍没有坐船出海劫掠的资格,更像是海寇在自家老巢化身土豪士绅的时候,用以驱使的恶奴,就算真的被拉出去抢劫,也以打秋风的居多。后者多半只是船员而已。
首领都死了,他们可没有拼命的立场,投降的最快,也不会因为寨子被焚烧而愤怒,愤怒的另有其人。
郑广就是其中的一个。
适才的厮杀中,他面门被直刀掠过,刀刃从左侧颧骨向下划入血肉,一直撕扯到右耳根处,把他的半张脸都撕开了,一时血流如注。他带着这样的沉重伤势犹自反抗,直到面门又遭刀柄锤击,晕厥倒地。
他在海寇寨子里有点人望,分明伤重昏迷了,还有人竭力护持着他,带着他混在俘虏堆里。
此时他悠悠醒来,忽然就看到寨子被放火焚烧,四周全都是惊叹声,忍不住狂怒大吼。
他感觉一切都完了。
清白良民家业荡尽,被逼落草,更不消提声名狼藉,连带着妻子、儿子都只能当贼,足令祖宗蒙羞。但郑广原先还抱着一点点的期待,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凭借才干,在海寇里慢慢发挥影响,然后引导他们少做伤天害理的事,再找机会响应朝廷招安。
此前王子清投靠上海行,便出于他的推动。
可谁知道王子清发了什么疯?虾米也似的小角色,为什么要去触怒庞然大物?
这下彻底完了!要身死族灭了!
火舌越升越大,很快就把寨子烧成白地,郑广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又是绝望,忍不住破口大骂,却自己也不知道在骂谁。
正负责看管俘虏的,是史天倪的堂兄,以剽悍著称的史天祥。自史天倪的父亲史秉直组建清乐军以来,史天祥一直跟随着东征西讨,常为先锋,和女真人、契丹人、蒙古人都打过恶战。
方才一场鏖战之后,史天祥浑身发热,于是脱下头盔,露出密布伤疤的面庞。忽听得有人怒叫,他急转身,看到了郑广的狰狞面目,不由得大奇:“这厮,伤得不轻,脸比老子还吓人,居然有精神挑衅!”
他抬手一指:“那个满嘴骂骂咧咧的,来!”
郑广听不懂燕地口音,但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他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人丛。
俘虏队列里,有几人伸手去拉扯他。甚至在一旁或坐或躺休息的肉票和老弱妇孺里,也传出悉悉索索一阵声响。有女人嚎啕大哭,又被其他人捂住了嘴。
郑广全然不顾,咬牙站到史天祥跟前。
“既然找死,就算你一个。”史天祥随口道了一句,将他踢进另一伙人群里。
转过头来,史天祥把“防御使”三个字吞回肚子里,改口道:“主帅,四百个俘虏去除老弱,再去除有用的船员、水伕,剩下一百人。一百人里再挑出四十个头目或者活蹦乱跳的,都在这里了!”
史天倪看了看眼前四十人,挥了挥手。一名甲士抱着若干把短刀、匕首,往他们面前乱七八糟地一扔。
“福州这里,除了王子清这一伙儿,还有另一股大海寇周四六的庄园。周四六本人虽然不在,负责留守的头目看到鼓岭大火,必定会派出人手前来探看。他们既来,我就要去。我要二十个人,带着我们连夜赶到庄园;还要这二十个人用求援的名义诈开寨门,入寨厮杀!”
史天倪平静地说着,旁边有个从肉票里挑选出的海商,颤声将之一句句转述成本地口音。
郑广又冷笑了几声。
耳边听着史天倪继续道:“你们这四十个人,个个都是恶贯满盈之辈,所以要死一半!我只要二十个人!杀了旁人,你就是我们的自家伙伴,若此番办事妥帖,不止有重赏,我保你光宗耀祖的前程!若死了,也保你家眷一世富贵!现在动手吧!”
郑广继续冷笑。
这里有四十人,有资格活下去效力的只有二十个,这等逼缴投名状的套路,未免过于粗糙。
不过,粗糙又如何,精细又如何?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还交什么投名状?死吧,就死在这里吧,大家都死,一了百了。
什么,前程?什么,光宗耀祖?什么,家眷一世富贵?
好大的口气,当我是傻子……可万一那是真的呢?
万一呢?
我得活着!
一切纷乱思绪忽然消失,郑广猛地爆跳起来。
距离郑广最近的一名海寇头目,正飞扑向匕首。却不曾想,郑广的目标不是匕首,而是他本人。
海寇头目的手指将将碰到匕首,郑广的双手已经抓上了他的面庞。他猛地侧头躲闪,左脸被撕扯出五道抓痕。
下个瞬间,他凄厉惨叫,右眼一片漆黑。那是郑广的左手食中两指,全都捅进了他的眼眶里!
海寇头目握住匕首,往身前乱刺。
郑广举右手相迎,匕首的锋刃轻易就穿透了他的掌心皮肉,然后撬动指掌的骨骼。整个右手血肉模糊,痛彻心肺,郑广厉声嘶吼,脸上的伤口也完全撕裂,鲜血狂涌。
但这不影响郑广的左手!
他吼着,叫着,整个人扑在海寇头目的身上,左手两指死死地挂住对手的眼眶,往里疯狂撕扯!海寇头目的眼珠爆碎,血管断开,神经被搅成一团,肌肉和脂肪彼此牵连,从指缝间绽出!
郑广继续撕扯!他用手指拽着对手的眼眶,拼命地前后左右摇晃!
海寇头目忽然狂叫一声,手脚僵死,整个人再无动作。
郑广疯狂喘息着,带着嵌在掌骨上的匕首慢慢站起。他向史天倪笑了笑,笑的时候,被分割成四片的上唇和下唇扭曲着,往下淅淅沥沥地淌血,形容仿佛恶鬼一般。
他反手拔出匕首,厉声喊道:“我已经杀了一个!不管你们什么来路,我愿效劳!”
“这人有趣。”史天祥呵呵笑道。
身旁其余三十八人,犹自死斗。火光映照下,刀光与血光连番暴现,惨叫和闷哼此起彼伏。唯独这一场,结束的最快,也最惨烈。史天倪看着郑广,满意颔首:“这个人要是能活下去,可用!”
寅时过后,天空开始有了亮色。
福州城西,闽王所建的西湖水闸之北,澄澜阁掩映之后,一处颇为气派的庄园灯火通明。
庄园正门处有个临时搭出的哨卡。哨卡前头,此地庄主周四六的得力助手,在宗族中排行第七的周四七身披皮裘,手持钢刀。
他先前已经派出了两批近百条汉子,全副武装地去往鼓岭探察,但至今还没有回音。甚至福州城也城门紧闭,城上相熟的兵丁个个装聋作哑。
周四七觉得十分古怪,愈发警惕。他把整个庄子里的壮丁、健妇都动员起来戒备,自家则亲自候在门口,一边眺望着远处山岭间的火光,一边等待消息。
不远处忽有脚步轰鸣,周四七警惕地望着前方,大声喝道:“什么人!”
“周七爷!是我!是我郑广啊!”
夜幕阴影中脚步繁杂,有人厉声应答:“七爷!我有要事禀报!”
郑广是谁?
周四七想了想,毫无印象。直到一人狂奔到火光之下,他眯眼看了会儿,才猛然吃惊:“你是鼓岭寨子里的郑夫子?你怎么成了这样?你们的寨子遭了强贼吗?”
这话出口,周四七觉得有些可笑。海寇们自家便是沿海军州最凶悍的强贼,哪里还有更强的贼?怎么可能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
想到这里,周四七往前再走几步。然后他就发现了夜幕里更多的人影。
那是身披黑色厚重甲胄,宛如猛兽的高大人影。
一场由大食海寇阿里巴巴和麾下四十大盗引起的纷乱,很快蔓延到了周边。
兰山岛,保安院里,章良朋把一份簿册扔下:“这是泉州发来的文报,说有大食海寇阿里巴巴,陆梁同安、惠州之间,帆驶兵犀,云合亡命,无不以一当百,其部下骁勇者,号四十大盗,官军莫能制。”
章良朋又抛一份簿册:“这是漳州的文报,说郊关之外大食海寇肆虐,白日剽掠,横行无忌,客舟非三五十艘气势联合,不敢出江入海。”
章良朋把第三本簿册投掷到周客山面前:“这是广南路潮洲的文报,说有海寇名曰阿里巴巴者,携附从大盗数十人,所至剽掠,重为民旅之害,并于潮、濂海界放火杀人。”
章良朋甩出第四本簿册:“这是兴化军的文报,说近有海寇阿里巴巴聚舟师于海坛山、梅花澳等地,与本路海贼过海龙、滚海蛟火并,殃及地方,焚掠寨、港、村、砦十余所,百姓患之。”
“还有这些!全是!”章良朋转身捧起厚厚一叠簿册,重重墩在桌面上。砰然大响声中,一盘酥油鲍螺被震落在地,两个犀角杯骨碌碌打滚。
“咱们先前说好的应对策略,可不是这般!”大宋国的沿海防御使气急败坏。
第八百四十七章 强徒(中)
“先前说好的应对策略,是由贵国去查清导致海寇猖獗的原因,解决隐藏在背后的敌人,而由我方派出人手,按照贵方的指定目标,去一一清除那些海寇。”
周客山似笑非笑:“可是,贵方始终没有查明幕后之敌是谁,我方又有什么可做的?那些人都是大食海寇,和我大周有什么关系,和两国邦交有什么关系?世伯若觉得,大食海寇闹出的动静太大,何不催促尽快掘出真相,断绝海寇袭击的根源?”
“你莫非当我是傻的?什么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那就是你大周的北京路北面防御使史天倪和他的部下!我若将这件事禀报给史丞相,看你们怎么收场!”
“哈哈……”周客山笑了起来。
章良朋也是有能之人,浙东各地又是他的该管,耳目极多,史天倪偷偷南下的事情压根瞒不过他。所以周客山干脆也不坚持否认。
“从海寇肆虐到现在,前后五个月了,上海行的商船也提心吊胆了五个月。世伯觉得我们的动作太快?动用的人手太多?闹出的动静太大?岂不知,大周举兵十数万扫平半壁,也不过用了两个月;这番行动,最初南下的也实实在在只有四十一个人!”
章良朋沉默了一会儿。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这是大周的道理。这些北方汉儿横冲直撞而取中原,于是觉得那一套激烈手段放之四海而皆准。
大宋则与之不同。大宋要解决面临的问题时,能够应用的资源要比远隔重洋的北人多得多,也迟钝得多。
大宋有庞大的官僚体系,有针对海贸的完善管理机构。近年来牵扯海上贸易的,有广南、两浙、福建三个市舶司,杭州、庆元、温州、江阴、华亭、海南等十数个市舶务,再加上各地帅臣、漕臣所领的诸多相关衙门和人手,其职权相制的严密程度,远迈历朝历代。
大宋的当今天子算得上仁君了,朝堂上群臣、史相身旁的羽翼也是人才济济一时之选,可以算是贤臣。史相要去探察什么,有的是合适的人选,足以揪出任何深埋的真相。
大宋有殿前司所属、沿海、沿江两个制置司所属和各地经略安抚司所属的十六支水军,掌控的船只最多时高达四千余艘,仅仅一个由定海水军扩充而成的许浦水军,兵将编制就包括四军、八将、六十三队,一万四千人,以此力量控制海上,没有任何海寇能够对抗。
大宋有这么强的力量,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却雷声大,雨点小。
随着海贸的规模扩大,大宋的市舶司编制越来越大,名义上一个市舶司设官四人,吏十一员,实际上内里填充的官吏数目要多出十倍不止,在账上靠市舶司吃饭的人多出百倍不止,为市舶司奔波劳碌的公人、游手、帮闲的数目更是无以计算。
但这样巨大的体系并没有带来巨大的力量,反而使得整个体系像是个垂死的巨人,稍微动一动,浑身骨骼就要被自己的体重压垮。史相要各地市舶司关注海上异动的命令发下去三个月了,市舶司没响应,也没法响应。
大宋的文教天下无双,读书人一拨拨地入仕不提。这两年里,史相凭借巨大的财力,在拉拢盟友、分化政治对手、扩充自身的政治基盘方面,简直无往而不利,仿佛有一手遮天的势头。
但章良朋这样老资格的官员却明白,在史相门下奔走的人是多了,他们表忠心的口号也叫得响了,可史相真正愿意托付大事的,其实还是他小圈子里的若干人。
他老人家俯瞰下去,那么多的官吏随着他的眼光拜舞,或者有赏心悦目的作用。可是史相知道,这些人始终都是一滩淤泥。所以史相也就很恚怒地发现,他陆续派出的几队查访人手,现在全都在淤泥里打混,别说探察了,自家都已经成了墨黑一团。
至于各地水军……
没错,按照常理,水军碾压海寇,就如碾死蚂蚁。莫说海寇了,便是北方大周力图扩充的海上力量,放在大宋面前也不过是蚂蚁。
可是大宋的局面就是那么匪夷所思,以章良朋眼皮底下的定海水军而论,他一声令下,能在环绕诸岛的海面上聚集起艨艟上百,小舟数以千计,帆樯遮天蔽日。但他也只能做到这点了。
那么多的舟船要维护,那么多的兵丁要吃饭,几十年下来,大宋的水军早就习惯于自己讨生活了。使相要阅兵抖威风,那没问题,官面上的事,本来就得大家互相帮衬着。
可要说什么巡逻、捕盗、追踪、作战……上头的老爷们,军饷和赏赐还欠着十几年的份呢,您要是不给结清,就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耽搁我们跑船去赚点外快。海上生意如此兴隆,总不见得偏我们这些丘八就得饿着?
所以,如果要章良朋去剿灭海寇,他能调动的力量统共只有海船二十三艘,多一艘都没有。而敢于在海上、陆上同时与海寇凶残对抗的人手,实实在在不能去盘算。皆因不盘算,还有“有”的希望,一旦盘算,结果便很有可能是无了。
既如此,章良朋还能说什么?
大宋什么都没做成,难道还能埋怨大周的雷厉风行?
他和大宋的无数官员们一样,始终都把北面的大周政权当作一群粗鄙武人纠合起来的草台班子。哪怕他们再凶悍,再强势,终究不能与大宋的衣冠礼乐、圣人之教相比。
可他又是大宋朝里忙着做实事的官员,这两年里一直在想尽办法,替史相赚出用来压制朝堂的几百万贯。
两家在海上的合作,何等千头万绪,涉及的琐细不计其数,那都是章良朋和李云、周客山两个一点一点慢慢地抠出规程,再一点点落实下去的。他愈是用心,就愈是觉得,自己与北人的协作甚是快捷便利,愈是觉得大宋徒然表面光灿,底下那么多文武官吏全都是废物。
对着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横行,他固然暴跳如雷,却又有种隐约的感受浮上心头:
有没有可能,做事本来就该这样雷厉风行?.q.ne
有没有可能,我大宋才是个糊弄事的草台班子?
对这些问题,章良朋从来都不敢多想,他也知道,这些问题不能有答案。他只能狠狠地冲着周客山说话,而且最近几次讨论,气势越来越盛,言语越来越严厉:
“无论如何,那个阿里巴巴不能再闹腾了!否则制置司的水军就得有所动作,我也不得不如实禀报史相,史相一旦恼怒,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周客山反倒客气。
他向章良朋作了一揖:“世伯莫恼……要不这样,咱们两家各退一步?”
“怎么退法?”
“大食海寇掀起的乱局可以消停,史相那边,绝对不致为难。但此前谋划我们商船的幕后之人,贵方必须得尽快找出来,这股势力不除,我们断然不能放心!”
“你说的尽快,是要多快?”
“开春以后,信风又起,生意万万不能耽搁。所以,最多一个月,一个月里没有结果的话……世伯,我们手里其实也零零碎碎地抓了一些人,问了些口供,有那么一点线索。到时候,大食海寇的野性子发作,当真去攻打军州了,你们可别惊讶!”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件事情,还关联到沿海军州的主官?谁这么大胆?
章良朋心念急转,却又不愿细问,只能冲着周客山隐约的威胁意思爆跳。
“你们敢!”他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起身推门出去。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来,大声喝道:“便是一个月了!一个月里,宣缯那边必定给出交待。你那些大食海寇,且都在海上等着!”
“哈哈,那便听世伯的。”周客山再度施礼。
章良朋阴着脸,大步出外。
接连过了几个门洞、跨院,他的亲随纷纷跟上,见他脸色不善,慌忙都摆出生人勿近模样。跨院里时不时碰见上海行聘请的提举、主管、勾当、客司等人,见着一行人气势汹汹,无不闪身避让。
将至保安院的外围,章良朋忽然“咦”了一声,
他问道:“怎么不从正门走?”
亲随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道:“今日是十二月十五了,距离上次分红,正好三个月。”
章良朋猛然站定,脸色冷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举步往这条廊道深处去。
廊道蜿蜒曲折,两边都是高墙。走了半盏茶时分,到一处偏门。
偏门后头非常巧合地,正对着章良朋在兰山岛上置办的别院。而偏门内的小小院落里,按照每三个月一次的惯例,停着五辆前后相继的马车。
章良朋叹了口气。
在史相和北方展开海贸合作以后,具体负责海贸事宜的章良朋得到李云和周客山的特意优待,不断从上海行里私下抽取好处分红,规格是每三个月一万贯。到现在,他已经拿了六次,六万贯的钱财到手。
六万贯不是小钱了,章良朋拿着这些钱,除了在丽水老家求田问舍,也投入到在临安行在的贿赂和攀扯,竭力恢复兄长章良能在世时候的官场人脉。
他有把握,只消再投入几万贯,许多难处就能迎刃而解,待到某日回朝时,这些力量一齐发动,就能挣来一个更好的前途,甚至通向兄长曾经达到过的参政之位!
“海寇肆虐,商行损失巨大,该我的一万贯却分毫不少。周客山倒是有心了!”章良朋忍不住捋了捋须髯,微微颔首。
“咳咳……”边上亲随低声道:“周先生先前派人说了,这次给的,不止是商行运作的红利一万贯。还有部分,是大食海寇与各路海寇厮杀的缴获,也有一万贯。”
“这你也收?糊涂!”章良朋骂了一句。
他知道,自己只要收下这额外的一万贯,大食海寇就必须是大食来的,活跃在大宋沿海的就必须是阿里巴巴而非史天倪。至少在他这里,必须如此。史相爷不会从他章良朋嘴里听到任何的风声。
其它各地官员或有猜出端倪的,要么自家不愿多事,要么周客山另有摆平他们的办法。而北人攥着刀子的手就这么伸下来了,还是一只不听从大宋的招呼,独行其是的手。
章良朋自然知道,这和原来两家议定的内容,压根不同。但在临安行在那边,在史相眼里,却又什么都没发生。
这样好么?我若隐瞒,岂不是有意欺瞒相爷?岂不是吃里扒外……
章良朋犹豫了一瞬。
旁边亲随心疼地道:“周先生的人说,大食海寇的缴获,今后每三个月都有,每次都不会少于一万贯!老爷,这老大一笔钱财,真不能收么?”
每三个月都有?每次都不少于一万贯?原来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细水长流?
章良朋倒抽一口冷气。他知道,身边这几个亲随或许已经提前落下好处了,所以格外见不得嘴里的肉飞走。这群人,枉我素日教导他们人伦大义,依然这么不识大体、贪得无厌!
可是……
属于我的这块肉,就在嘴边了,我老人家到底吃不吃呢?
他绕着五辆马车走了一圈,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近来海寇为祸不轻,尤以大食海寇最数凶残。浙东各路水军都得整饬军船、修明武备,以策万全!”
海寇怎样,水军怎样,和亲随们有什么关系?
亲随们压根没听懂,只知道自家老爷决定收下这笔好处了,于是人人愉悦,都道老爷英明。
第八百四十八章 强徒(下)
章良朋承诺,会在一个月里给出交待,解决扰动海上局势的幕后黑手,但没人会因为这个承诺,而不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上海行的商船为了保障己方的安全,全都采用十艘以上的船只编组,并且在每艘船只上都配备了额外的披甲护卫和船医。
以外,大周加快了扩编本方水军的速度。光是从宋国境内各大船厂订购的船只,就耗资二十万贯以上,并陆续从北方抽调了精锐士卒四千余人南下,以海州为据点乘舟往来,维系航道安全。
大周海军在海州集结的时候,大食海寇的凶悍,则给大宋沿海各军州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倒不是说,大宋的官员们在乎这点纤芥之疾。
莫说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了,便是四百、四千的海寇,无非在大洋之上横行霸道,他们只要不在地方官员的眼皮底下烧杀掳掠,死得要么是海商、要么是流落海上的失地流民,总之和朝廷没有关系。大宋一向都歌舞升平,朝廷不需要知道海寇的存在。
所以不少海寇首领一边在海上杀人越货,一边在陆上做富贵乡绅,他们的身份根本是半公开的。
可是,那伙大食海寇的作派实在过分。他们毫无顾忌地在陆上施展辣手,盯着其它海寇们乱杀,以至于多个军州都出现大量沿海私港、城寨被攻掠焚烧的情形,甚至兵锋危及州县城池。
这种局面下,各军州官员没法隐匿不报,而一旦禀报上去,又并不会有人夸赞他们警惕海防有功,只会给人以治理不力的印象。更不消说,这些指责又很可能把本地的许多官吏都牵扯进去,影响很多人的前途和钱途。
这一来,沿海十六军州的主官人人暴躁,当这些有实权的官员态度一致,形成的压力远远超过行在那边朝廷中枢的一纸命令。
代表史相南下查访的宣缯,此前总觉得各地都有无形的罗网,意图遮蔽他和史相爷的耳目;以至于他忙了两个月,却什么有价值的消息都没探听到。
但随着沿海各军州的主官全都无法容忍,压力和不可言说的冲突在水面下剧烈地传导,终于引发了肉眼可见的激流。原本看不清的,他瞬间就看清了。
大周隆武三年,大宋嘉定十一年的春天,史天倪再次来到了福州,而且堂而皇之地进了福州城。
福建路的治所在福州,所以本地***贵胄大都聚集于此。又因为福建市舶司驻在泉州,所以福州本地的海上贸易少受约束,于是格外地繁荣。
史天倪一行人进城的时候,闽江上的船只非常多,自金山塔以下的水面几乎都被挤满了,从汤井门到船厂门一带,别说江面,与江面平行的官道上也有商旅比肩接踵往来。
如果再往北,到屏山一带,还能看到从江南东路、西路就近赶来的客商。听说其中有建康府那边几位大帅的代表,专程冲着辽东的人参和珍珠来的,反倒是战马,因为前两年朝廷出巨资买了很多,大帅们并不看重。
繁荣情形一如既往,不过,城里的流民和乞丐好像比以前多了不少。
这两年天时不好,水灾、旱灾轮番肆虐,居然还有冰雹成灾的,偏偏地方上的乡绅们从海贸上得了许多好处,热衷于买田买地,连阡跨陌以兼并贫民之产。所以沿海各富庶军州里,跑来逃荒乞讨的百姓数量一直在增长。
不过,以宋国的富庶,流民们怎都有口饭吃,船厂主和海上纲首们始终都在到处招人。
史天倪等人从汤井门入城,经海晏门,过虎节门,便看到了福州知州的衙门。
此地是城里最为繁华之所,街上到处都是贵人的轿子和行商的骡马,街面两旁鳞次栉比,都是官店或豪商开设的店铺。有些普通人经过店铺前头,难免被豪奴斜着眼鄙视。
不过,就算是最眼高于顶的人物,也不敢靠近史天倪等人。他们的衣袍底下,分明都带着武器,行人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他们的杀气腾腾,纷纷加快脚步,不敢在他们身旁停留,附近的官店甚至有慌忙上门板的。
再过片刻,知州衙门里有衙役冲了出来,在喝骂和叫嚣声中挥舞着杆棒,像是要把史天倪等人驱散。但他们奔到近处,立刻感觉到数十人漠然眼光的压力。
这种眼光几乎不带着警惕或恼怒之类情绪的波动,而只是单纯地没把这些衙役放在眼里,仿佛他们都是将死的猪狗。
衙役们忽然想到了什么。冲在最前的人紧急刹住脚步,随即被后面的人撞倒。他们在地上翻滚了两圈,丢掉了手里了杆棒,起身以后,有人跑回了衙门里,有人干脆就往街边小巷猛钻,一溜烟地看不见了。
史天倪看看自己的装束,再看看身后的同伴,确认大家都作本地富商打扮,衣服还都是本地人郑广出面买的。郑广是读书人出身,大家现在都唤他一声郑夫子,知道他办事定不至于有失。
史天倪笑了笑,估摸着,还是因为搏杀数月,凶厉气势一时压不下去。
好在很快就能见到这趟南下的阶段性成果,大家都可以稍微舒缓一阵情绪了。就在今日,策动海寇的幕后黑手要死在这座官衙里。
“这不是福州知州的衙门么?”
史天祥抬眼看看高大的正门,再看看正门后头的鼓角楼和两排班戟:“听说这福州知州胡榘,是南朝丞相的亲信啊。难道我们忙活了半天,竟是因为他身边的人有问题?”
史天倪把腰刀抽出来半截,又收回去:“不止他身边的人有问题。暗中煽动海寇,向咱们的商船下手,导致巨大损失的,就是胡榘本人。”
福州知州衙门的正门后头是仪门,仪门后头是正厅,正厅后头是偏厅,再穿过偏厅,才是知州日常起居的黄堂。
这些建筑的规格,全都超过了正常的州衙,沿袭了唐时大都督府的几分气派。而坐在黄堂上的胡榘脸色苍白,往日里在临安为当朝丞相门下走狗的猛烈气派,一点也看不到了。
与他面对面坐着的宣缯痛心疾首:“仲方,为什么是你?你发的什么昏?”
第八百四十九章 熟悉
“我没疯。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胡榘呆着脸,慢慢地道:“当年丞相诛韩以消除祸变,其于国本不为无助。但丞相也因此而极度提防意外,遂专用左右亲信之人。用人愈亲,天下的读书人愈容易归咎于丞相,丞相不堪其咎,难免将亲信屏逐而去之,而亲信愈少,其用愈专。”..ne
“比如我胡某人,算是丞相的亲信了吧?我的祖父、父亲,当年因为力主抗金而遭贬谪,是史相公的尊亲在丞相任上赦免了他们,而使我胡家重见光明。后来我在在监庆元府比较务、摄象山县的任上,与正在家中读书的史相颇有往来,结下了善缘,又因为我祖、我父都力主抗金,所以在丞相身边,一向负责与应纯之、李珏等江淮主战之人联系。”
“结果北方局势变得太快,史相没法在北面捞到好处,也就对应纯之和李珏等人失去了兴趣。他让我做福州知州,要我监管北人渗透,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坐镇福建,利用那一大批支持应纯之和李珏的福建士子,在福州路抵制北人的商贾或船队。”
“结果,我刚要启程,应纯之死了,李珏成了个光杆的制置使,淮东的局势也变了。于是丞相再也没有与北方对抗的意思。莫说李珏和他的乡党,就连我这个主战派的后人,也被他投闲置散,皆因我一露面,行在朝野就有人回想起淮东的归属,那局面太尴尬了。为了避免尴尬,我当然就只有不露面。”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你们这些留在史相身边的人,钱捞着了,官位升了,权柄愈发重了。还有如章良能之流,本不在丞相的亲近人里,就因为撒钱厉害,你们拼命的替他说好话,眼看着回朝之后少不了由御史中丞而参政知政事!”
“我呢?还有被扔到四川去做制置使的聂子述呢?”
“这两年,三年,四年,一步慢了,步步都要慢!”
“我胡榘胡仲方,凭什么要吃这样的亏?”
“我动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在海上生一点事,然后就能以此为由,去向史相爷要求钱粮物资的支撑。然后在福建编练水师,为大宋夺取海上的利益,有什么不对吗?”
“我身边也有亲朋故旧,我在福建,也要拉拢人。这些人也想去海上生发,难道我能拦着他们,不替他们想办法吗?”
宣缯忍不住拍了桌子:“让你当几年知州,就很委屈吗?你煽动海寇生事,导致我们损失了多少船?多少人?多少钱财?这些损失,你一百年也赚不回来!你算过这笔账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吃的是谁的饭,又砸得是谁的碗?”
“你急什么?损失的船只里,就有你宣缯的是吧!是不是在围头被劫的那艘运香料的?你这是广营产业与民争利!你这么说话,当我不敢弹劾你吗?”
两人的嗓音都提高了,忽然又都叹气。
都是读圣贤书的人,何至于此?张口闭口都是好处,都是钱,不要脸的吗?
归根到底,大宋立国两百年,每年的收益大致是恒定的,在大宋这池塘里嬉戏的士大夫,数量也大致是恒定的。
既然这两项恒定,士大夫们彼此争竟一般也能勉强维持体面。除了极少时候,比如史相上台前的暗杀和政变,池塘里的鱼儿总得优雅游动,讲究游鱼之乐。
可是,随着海贸骤然兴盛,多达数百万贯的经济利益涌现,而事关海上的政治利益也在渐渐明朗。随之而来的,则是许多本该稳定不移的东西,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因为深潭静水里优哉游哉的鱼儿们全都被惊动了,所有的鱼儿都两眼放光,都开始拼命扑腾,拼命争夺。因为你不争,别的鱼儿会争;别的鱼儿吃多了,你就少了;别的鱼儿都吃了,你就没了!
况且前有人诗曰,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谁晓得这一大团的鱼饵能吃多久?万一慢了一拍,以后就永远吃不着,那不是更叫人难受?
这怎么能忍?
于是各显神通,动作越来越大,吃相越来越难看;于是明里暗里的手段一起来;于是旧有的规矩接连被打破,甚至就连围绕在史相身边的、整个大宋朝里利益最丰厚的一群人里,也会出现不择手段之人。
站在胡榘的角度来看,史相自己吃肉,身边人啃骨头,那是理所应当。但我胡仲方原来也能轮到啃骨头,怎么就成了喝汤的?包括宣缯在内,你们几位敢说,没有有意无意地阻止我吃到该我的那一口?
你们全都不厚道,有什么脸来说我?
两人虎着脸,默然对坐了一会儿。
胡榘终究心虚,对自家前途的恐惧,对史相的敬畏,使他对利益的渴望渐渐消褪。
他长叹一声道:“我这两年,往海上埋了许多暗线、暗桩。虽说被那史天倪狠杀了一通,剩下的还是不少。运用好了,能纠合上千名亡命之徒,史相一定用得着。另外,此前那几次劫掠,我得了二三十万贯的好处。这些好处,我分一半给你,剩下的一半献给史相,怎么样?”
宣缯沉吟片刻,低声道:“仲方,这件事情闹得不小。你这作派,还损害了沿海各地官吏豪绅的利益!”
胡榘怒道:“闹得这么大,难道是我的责任?分明是那定海军的贼在借机生事!再说他们敢怎么样?他们敢动史相的人?”
宣缯摇头:“史相毕竟是平流进取而成的的大宋重臣,不是那种一手遮天,视皇帝如无物的权臣!仲方你刚才也说了,史相用人愈亲,天下的读书人愈容易归咎于丞相,丞相不堪其咎,难免将亲信屏逐而去之。”
“你什么意思?吓唬我吗!”胡榘的脸色愈发难看。
这两人唇枪舌剑的时候,官衙侧面一座颇具规模的客舍里,有一行人备了马,收束了行李,正慢慢地往外走。
为首的一个眼睛明亮的年轻人作客商打扮,脸色黝黑,颧骨凸起,两鬓和下巴上的络腮胡须连在一处,脸上满是风霜之色,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身后数人,俱都剽悍精干,马匹也都是健壮擅走的那种。
沿途经过几道门,仆役们都认识这年轻人,无不笑着打个招呼。
护卫们都知道,这队人是从利州东路来的,手里拿着兴元府开出的凭由,还有四川制置使聂子述颁下的一面牙牌。他们来这里两三个月了,走访了许多船厂、港口和水寨,查问了许多琐碎。
比如海船的价格如何、船只制造的流程怎样、海上商贸的大宗货物是哪些,周转的时间、占用的人力又有多少,大宋在这上头的投入产出如何。随着话题展开,他又时常打听这两年里,北方大周做到什么程度,大周在海上的投入如何,什么样的货物在大周卖的最好,大周的船队管理可严明,船员们的精气神如何,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有人疑惑这年轻人为什么问到这些,他解释道,自己是为川中的富商巨贾打个前站,那关系到巨额钱财出入,不得不紧盯天下大势,所以非得问得细致才行。因为每次探访,他都给出优厚的好处,所以时间久了,大家也很欢迎他。
这阵子大食海寇作乱,沿海各地不是很太平。这队人胆子也真大,照旧到处探访,还曾经杀死过几个劫道的小贼。
不过,看他们现在的模样,这场远道而来的探访即将告一段落了?
一名仆役格外熟络地问道:“小官人,这一趟是要去哪里?去城南的船厂?去泉州的市舶司?又或者……”
他看看一行人的打扮:“这是要走远途?”
年轻人拍了拍身后马背上的包裹,客气地道:“叨扰了许久,差不多也该回去复命啦!”
“要回兴元府吗?这一程可须得好走了!”仆役有些遗憾,想着这么慷慨大方的住客可不多见。
“先回兴元府,接着说不定还要走远路。”年轻人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混合,好像川陕的口音重些,吐字又有点怪。
因为来自大宋的北部边境,这年轻人身边的护卫们,有好几人都是异族,看发型像是党项羌,或者其它什么番部、鞑部的人,而且***在外的面庞和胳膊上伤疤很多。护卫们的汉话说不利落,这会儿只默然候着。
在仆役想来,兴元府就已经相隔千山万水,是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了。听到这年轻人还要再走,他忍不住笑道:“离了兴元府,还有多远的路途能走?”
年轻人也笑:“有,有。要做事就得受得辛苦,那路走起来,上万里都有呢!”
上万里以外,那是什么地方?仆役的脑海里对此毫无概念。他只当年轻人在吹牛,哈哈大笑。
说过了闲话,年轻人一行出了门沿街慢步,恰好让过了堵在知州衙门前的史天倪一行。
有部下敏锐地感觉到,史天倪等人挟裹气势,非同小可。
他想要回头去看,年轻人低声道:“别回头,照旧慢走。”
听他说得严肃,众人微凛。年轻人又道:“也别摸刀柄。”
牵着马悠然走过里许,穿过了宜兴门;到了街道开阔,行人较少的地带,众人翻身上马。一上马,每个人都如猛虎插翅,精神劲足了,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年轻人回头看了看街上人潮汹涌,足能阻断任何视线,才松了口气。
他轻笑道:“倒也巧合,定海军的手也伸到宋国的福州来了,还这么毫无顾忌!方才堵着州衙那人是父汗当年南下时,收服的中都有名宗帅史天倪。他麾下有兵马万人,甚是擅战,多有功勋,曾得授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右副都元帅,得赐金虎符……他见过我的。”
部下冷哼道:“一个随风倒的叛徒罢了!迟早死路一条。”
“不要小觑他们!”
年轻人略微提高嗓门,随即又压低:
“狼群规模大了以后,年轻的公狼随时会向头狼发起挑战,也难免会投入其他的狼群,这有什么值得苛责的呢?要说叛徒,定海军的郭宁便是大金国的叛徒,我还不是在他手底下吃了大亏?直到此刻,我们又拿他有什么办法?”
说话间,有个海商从骑队旁侧走过,听得他们所用的言语很有趣。有些话明显非是汉儿言辞,又混了几句燕地口音的词汇在内。不过,福州城里本来就常能见到交趾、占城、三佛齐乃至注辇、大食等国的商人,再有南北口音不计其数,大家见怪不怪,反正一句也听不懂。
年轻人一行远离城池的时候,史天倪正在发愣。
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视野里,好像张旧日熟人的面庞一晃而过,却怎也想不起究竟是谁。
奇怪了,难不成陛下还派了别人南下福州?盘算了中都、北京等地熟悉的同僚相貌,好像又都不是……
待要苦思出个结果,宣缯拢着袖子从州衙里出来,向史天倪微微颔首:“该给贵主的交待,很快会给。”
史天倪抛开临时产生的疑惑,向宣缯行了一礼:“有劳。”
第八百五十章 回首(上)
年轻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他是大蒙古国的四王子拖雷。
拖雷带着骑队出城数里,在洪塘浦稍稍驻足,向南眺望。
闽江向南奔涌,水势变幻不定,泥沙在江心落淤、堆积,千载以降,形成了诸多沙洲滩地。其中规模最大的,唤作南台岛。州人以南台岛为基,相其南北,连舟为梁,疏江沙为港。
此时横贯在骑队面前的,便是南港的南北桥,北桥用舟船十六艘,架设浮桥五百尺,南桥则用舟船一百零二艘,架设浮桥两千五百尺。南北两桥下游,有高耸的金山寺塔,而高塔之下,就是极繁忙富庶的码头区域了。
拖雷曾去过码头区域许多次,记得码头之外,有照壁大书十字,唤作:“胜地标孤塔,遥津集百船。”
他这三年来,对汉家的学问颇下功夫,如今不止能说能写,还能勉强品味出诗句意蕴,与寻常的蒙古贵族大不相同,是以牢牢记得。
他记牢的还有更多。过去两三个月里,他曾陪着福州本地的牙人攀谈生意;曾跟着泉州市舶司里榷税司的官吏登船,跟着一起核查税收;也曾陪着港口里负责搬运货物的壮丁首领,核算明年的收益能养多少人。
而将时间往前推,过去的半年里,他沿着大江南下,饱揽了南朝的风土人情;再往前推两个月,他还曾经在兴元府出了巨资劳军,然后踏勘了汉水沿线的地形。
一路所见所闻不断汇总,到此刻,拖雷觉得,自己已经很明白宋国了。
“五年前父汗开始攻伐金国的时候,我随军南下,见汉人的土地尽是肥沃良田,城池不计其数。当时我就知道一件事:金国的女真人之所以自居天上之人,蔑视草原上的英豪,是因为他们占着汉人的土地,有着无穷财富可供使用;哪怕女真人自家衰弱了,犹足以支撑起宏大的场面。”
“那时候我觉得,草原上只有牛羊和毛皮,金国却有粮食、绸缎和无穷无尽的奴隶,那是世上最富庶的国度。如果将之掌握在手,以蒙古人的武力加上汉人的财富,普天之下,都没有人能抗衡。结果……”
拖雷环视身边众人,哈哈一笑:“咱们这两年里,走了几万里的路途,摧毁或降伏了数十个部落或国家。但直到来了宋国,才晓得几万里所见不过如此,宋国才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处,是无所不有的黄金之国!”
身边同伴们连连点头。
在蒙古人传统的思想里,要获得财富的唯一手段就是掠夺。策马挥刀,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原野,杀死一切男人,抢掠一切女人,烧毁一切人工建造的东西,让土地化为富庶的草场,让草场上奔驰数不尽的牛羊和骏马……便是理所当然的致富手段。
但随着大蒙古国的建立和疆域的扩张,蒙古人里渐渐涌现有识之士,眼界也在不断打开。
他们不再是只知道放牧的蒙古人,而是随同成吉思汗东征西讨,沿途灭国的战士。论见识广阔,他们,尤其是与四王子拖雷亲近的一大批人,远远超过草原上一切先辈。
他们又因为被定海军击败而赶到羞耻,并非常清楚东部草原处在定海军的直接威胁之下,强弱之势稍有逆转,当年女真人动辄以数万大军深入草原犁庭扫穴的局面,或将重演。
所以在西征的过程中,蒙古人不止停留于掠夺财富,他们更竭尽全力地谋求扩张蒙古军的实力,力图建立起能够汲汲不断提供兵员、粮食、武器的可靠基地。
在这个过程中,拖雷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他被郭宁俘虏以后,声望受到沉重打击,一度几乎保不住成吉思汗的宠爱,也蒙古军中自恃勇猛的贵族们蔑视,尤其他的兄长察合台和窝阔台,更是若隐若现地嘲讽。
但后来,连成吉思汗本人,和威压整个蒙古高原的怯薛军都败了。为了淡化这场失败,抬高郭宁和定海军的实力就成了必须,而拖雷的失败也就不那么可耻了。甚至有人觉得,他能从郭宁手里安然无损地脱身,至少聪明劲头不差。
待到蒙古军为了避让定海军的锋芒,主动发起西征,局势又是一变。
那些极西之地的贵族、学者和勇士们,压根不在乎拖雷此前的失败,他们只知道,蒙古人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征服者,也是毫不留情的杀戮者,但在数以万计的蒙古人里,唯独拖雷和他的部下们是异类。
这位聪明能干的四王子绝不端着征服者的架子。他愿意俯下身段,去亲近接纳那些被迫投降之人,询问降人的需要,去解救他们被当作奴隶的亲人;而拖雷的部下里,也有许多温和而有才能的人,愿意在每一次战争之后尽快恢复秩序,担任任务繁重的达鲁花赤。
所以,拖雷受到许多人的拥戴。愿意跟随他,协助他的人越多,拖雷也经由身边的人学到了越多。
他能够认识到各国的制度不同,好奇于各国富庶或贫困的原因,逐渐深究一个国家立足于世的凭藉,进而成为父汗愈来愈重要的助手。
可惜结果不那么美好。
拖雷的表现,使许多蒙古贵族看不惯,视之为向失败者屈膝,丢了黄金家族的脸;他一力主张的统治策略,又让很多习惯于直接屠杀抢掠的人觉得不耐烦,认为是多此一举。
随着拖雷的影响力扩大,对拖雷不满的人也在增加。
到了去年初,当蒙古人历经两年苦战,攻克了玉龙赤杰和撒马尔干,将西辽、花剌子模和呼罗珊等地都纳入统治之后,拖雷以四王子的尊贵身份,却忽然得到了成吉思汗的命令。
命令的内容是,要他率先折返东方,做个卑微的探子。
接到命令之后,拖雷的部下们群情激愤,认为是大汗身边有女干徒作祟。他的重要盟友赤驹驸马此时身在阿姆河南岸,正与花剌子模王子、勇将札兰丁所部鏖战;闻听消息以后赤驹驸马星夜赶回,请求拖雷听从父汗的命令,但不妨等到忽里勒台召开的时候,在众多蒙古贵族面前分说自己的苦衷。
但拖雷断然拒绝了赤驹驸马的建议。他立刻响应了成吉思汗的命令,抛下了自家的兵马和领民,只带着少许亲信部下向东迤逦而来。
从那时到现在,经过了整整一年。
成吉思汗派遣拖雷折返,首先是担心夏国纠合周边部落,趁着蒙古人主力不在,向草原深入势力。
拖雷抵达豁兰八失以后,正撞上了从草原赶来的信使。信使禀报说,夏国动用左厢神勇军司,右厢朝顺军司和卓啰和南军司的主力部队,挥师东进争夺原属大金的领地。而大金国竟然已经灭亡了,继之而起的,则是郭宁建立的大周!
拖雷大惊失色,立即让信使飞报父汗,他自己则改变了原有的计划,扮作商贾赶到西夏境内,试图由西夏进入关陇,探看所谓大周的底细。
但他抵达西夏兴庆府以后,才知道关陇的局势何等混乱。
不断往那里前进的,不止夏国大将阿沙敢不的数个军司之兵,还有大周皇帝郭宁麾下大将李霆所部,宋国的凤州、天水驻军。三个国家或战或和,边争夺边谈判,他们的兵将也在秦陇各地搅成一团,彼此对峙纠缠不休。
拖雷没办法越过战线,只能退而求其次。他知道南朝宋国是曾经与大金国对峙百年的大国,也是中原的旧日主人,于是觉得,在己方与大周对抗时,或许可以引宋国为臂助。
抱着这个念头,拖雷买通了夏国之人,然后更名易姓,穿越吐蕃诸部的领地,进入了宋国。那是去年七月的事情,此后他在宋国各地,游走了整整半年。
这半年没有白花。拖雷和他的同伴们以为自己的眼界已经够开阔的了,却也不得不承认,宋国的经济之繁荣,超过此前最夸张的想象。
别的不谈,只谈他在福州看到的,堆积如山的瓷器、茶叶、香料、药物、书籍乃至武器,都通过海运贩卖,往往一艘船的货款就高达几万贯。
更可怕的,是钱财积累的速度。一艘海船出去,大半年里就能一进一出带两船货物,一船货物就能赚出半艘船的价格,而平安走一个来回,整艘船就能回本,第二趟以后,就是彻头彻尾的暴利!
拖雷试着自己去换算一次出航的收益能换来什么,结果是,哪怕按照最高的标准,去把几百名蒙古勇士武装到牙齿,也用不了几万贯。
一艘船如此,十艘船呢?整个福州的船呢?听说宋国沿海的军州共有十六个,那么多军州在海贸上头,又能赚多少?
整个宋国每年有多少钱财的收益,又能武装起多么强大的军队?不,这军队甚至不需要强大,只需要维持住足够的规模,拿百万之众去临阵厮杀,一人一脚也足够把敌人都踩成烂泥了吧?
拖雷最初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只觉得晕眩。
好在他又很快想到,或许是长生天都看不惯宋人的富庶和骄奢,宋国的官员之昏庸无能,军备之废弛,将士之松散,也是拖雷平时所罕见。他一路南下,偶尔碰到几个军中勇士,言谈中无不对朝廷满怀愤懑,这也都超过一行人此前的想象。
如果说,金国富庶而软弱,仿佛草原上被人豢养的黄羊。那么宋国要富庶十倍,也软弱十倍,以至于习惯于拿草原上常见之物做比拟的蒙古人们,一时竟找不到一个适合的家畜来比拟。
想到这里,拖雷忍不住摇头:“咱们西征万里,厮杀不下数百场,才纠合起了足够强盛的力量,进而回首东顾。可那定海军郭宁,运气实在太好……他派几艘船来福州,就能赚到巨额的资财,而那些资财,都会化作战马和刀剑!原来宋国就是他身边一条大肥猪,他一伸脖子,就能撕咬下大块的肉!如果他把宋国囫囵吃了,能壮成什么样?能长多少力气?”
他看看身边的同伴,又问:“我们在万里西域征讨所获,及得上郭宁从南朝宋国取得的利益么?”
同伴们一时没法回答。
第八百五十一章 回首(中)
部属们既默然不语,拖雷深思沉吟,任凭马匹在原地打了几个转,然后低头啃起了青草。
他所担心的,还有一点。
既然成吉思汗让他做个探子,他就扎扎实实地做个可靠的探子,过去半年里,他在宋国的腹地兜转来去,不止探听了军事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情报,所以他也知道了,原来宋国还曾经控制整个中原,北方金国的汉儿百姓,早年都是宋国的子民,只不过因为女真人的崛起,导致宋国都城被破、皇帝逃亡,一家人才分作了两家。
郭宁是个汉儿,所以他只用两三年就横扫女真人的势力,建立大周,速度快得惊人;也正因为他是个汉儿,他的大周从宋国赚取利益的速度,一样会很快!
明摆着,大周的商船南来北往,绝少障碍。他们两方做起生意来,也像是没什么隔阂的模样。听说周宋两家的贸易大肆扩张,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但郭宁麾下的将领史天倪,都已经堂而皇之到了远隔数千里的福州了!
所以郭宁面前这块肉不仅肥,还很容易吃,甚至都不用打仗;不仅容易吃,吃下去的每一口还很快就能在腹中消化,几乎毫无损耗地转化为力气!
当然,蒙古也在竭力吃肉。可是,且不谈成吉思汗面对的肉够不够肥,蒙古人吸收消化花剌子模和西辽等国旧地的速度,够快么?
关于这个问题,花剌子模的国都撒马尔罕城里,被蒙古军一次性屠杀的一百二十万人或许有话要讲。
过了好一会儿,拖雷低声道:“本打算藉着征服得来的力量,返身压服定海军,但宋国富庶如此,又软弱如此,日后局势变化,恐怕和先前所料大不相同。我这次赶回父汗驾前,会仔仔细细地分说此事,催促父汗早定应对之策。”
他看看周围众人,继续道:“要做的,无非这几条。首先得结好夏国,然后再想想有什么可以拉拢宋国的地方,或者在周宋两国之间制造出矛盾。这两国在秦陇地带都有驻军,或许我们可以承诺帮助宋国收复秦陇?便如当年金国与宋国共灭契丹一般!还有金国……金国被灭,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女真人总不见得被杀绝了种,总有对周国不满的人,可以引以为援,另外,女真人的东北故地,满坑满谷都是野女真,总也能煽动一批。”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草原东部的几个游牧部落,还有成吉思汗留置在草原的人手,悚然一惊:“对了,定海军既然取代了金国,就会向草原伸手,草原东部诸王还有北平王所承受的压力必然沉重。哪怕有监国公主在,对许多部落的控制也难免削弱。得尽快调动一支兵马回草原,对他们加以制约!”
有个部下道:“恐怕本族兵马缓急难以调动。”
“咱们本族的兵力要镇压各地,一时难以抽调,理所应当……不妨调用那些地头蛇康里人的军队。我记得康里人在三万签军以外,还有苫灭古麻里氏和她的儿子曲律和牙牙领有的七千骑兵。不妨将他们尽数抽往草原,若有不足,再添些钦察人伯岳吾部的骑兵……把他们调走以后,我们在河中放牧,也能安心些!”..
这会儿能陪拖雷来到宋国的,全都是亲信中的亲信,忠诚和才干毫无问题。所以拖雷说话并不避讳,转眼就列了四五条措施。也亏得他这两年里见识大涨,这些措施都颇有见地,不是胡吹大气。
说完这些,拖雷觉得自家没什么新想法了,便问同伴们:“你们觉得如何?还有什么要完善的?”
众人想了想,也没什么独到的建议,都去看队列里一名高瘦且头发斑白的骑士。
毕竟郭宁凶名远扬,他派了麾下重将在城里生生堵着知州衙门,焉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万一拖雷等人糟了池鱼之殃,那就不妙了。所以拖雷出城以后,留了郭宝玉带若干机敏之人手按
刀剑监视城门。
这高瘦骑士便是郭宝玉,不久前才催马赶上本队。
见众人以目注视,郭宝玉沉声道:“定海军在宋国捞着什么,捞着多少,这大周国又该如何应付,那是大汗要操心的事。四王子向大汗提的建议,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没有想法。”
郭宝玉文武双全,一向很注意说话的分寸,此刻这句话,却直率异常。
拖雷愣了下,环顾四周,只见好几人面露惊色,也有人隐约心有戚戚。
拖雷面色不变,微笑道:“玉臣,你对我的建议没有想法,但一定有你自己的想法。你不妨直说,说个痛快才好。”
玉臣是郭宝玉的字。蒙古贵胄们呼唤异族部下,素来都直呼其名,有时候干脆给某人起个绰号来代称。而拖雷却一直坚持用汉儿的习俗来尊称麾下的汉儿部属。
“那,我便说了。”
郭宝玉向拖雷郑重行礼,继续道:“那郭宁南向撕咬宋国这块肥肉,必会急速提升他的实力,使得本来就难以应付的强敌更难应付。这一点,四王子只消如实禀报,大汗一定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四王子方才所想的这几条,也都是极有见地的主意,大汗必然喜欢。可我们想知道的,不是这些。我们想知道的,是四王子周游夏国、宋国一年以后,打算如何夺回权柄!”
拖雷轻笑了两声。
“权柄么……那东西,是父汗所赐,不是我能夺的。”
这话入耳,郭宝玉重重叹气,其余的部属们也都叹气。
早年拖雷跟随成吉思汗身边,凭着父亲的宠爱而骤得统领大军之权,这样的好事,现在恐怕很难重演。所以拖雷替大汗出一百个、一千个主意,手头没有自己的实力,也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倒不是说,成吉思汗多么猜忌自己的儿子,关键在于,大蒙古国的体制,是成吉思汗一手建立起来的,从建立怯薛军,到划分九十五千户,都是为了实现大汗自上而下的集权。但在蒙古军连番受挫于中原以后,这个集权的过程受到了挫折。
拖雷手头没了直接掌控的实力,就不可能真正指挥得动那些蒙古千户、万户们,连带着他的亲近部下们,也只能做个空头的贵人,等着大汗回心转意了。
这局面,简直就和深宫怨妇等待皇帝临幸没什么区别,郭宝玉等人绝难接受。
郭宝玉最初出仕于金国,因为野狐岭大战后投降蒙古的军将甚多,他投降以后,表现也并不显眼。
直到拖雷在山东失败以后,本部折损惨重至极,成吉思汗一时难以填补他的损失,便把许多降人归置为一大营,交给拖雷去管。殊少蒙古本族亲信的拖雷,只能全力拉拢这些异族降人,郭宝玉遂得拖雷的重用。
到了成吉思汗发起西征的时候,拖雷麾下包括契丹人、女真人、汉人在内,看似乌合之众的部下发挥了重要作用。
郭宝玉父子并为大军先锋,数年间翻越雪山、横穿冰湖、强渡大河,深入沙漠,先后主导了攻占虎思斡耳朵、别失八里、别失兰等坚城,历战数百场,歼敌数十万,斩首数万级。
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蒙古军中多得是勇猛将才和杀人不眨眼的凶人,两年的西征过程中,大军纵横往来,杀死的人少说也有数百万。
但郭宝玉率军所到之处,在杀戮之外,却能按着中原军队的规矩恢复秩序,从被征服的土地上迅速调用粮食、武器乃至壮丁、工匠,充实蒙古大军的力量。
要知道成吉思汗此次西征,是成吉思汗在中原遭到沉重损失以后主动选择的战略转向,西征的目的,是为了充实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实力,进而维持与中原汉地强权的持续对抗需要。郭宝玉的行事风格,正契合了成吉思汗的要求。
拖雷因此得到了成吉思汗的多次称赞,郭宝玉本人则获得了达鲁花赤也就是断事官的头衔。各地的达鲁花赤都由蒙古人担任,唯独郭宝玉是个例外。在契丹人耶律阿海病逝以后,他也是唯一一个在蒙古军中掌控军政实权的异族。
在战争中,郭宝玉曾胸中流矢,重伤垂危,是成吉思汗亲自下令杀牛剖腹,去除内脏以后将郭宝玉塞了进去,才使他捡回一条命。
郭宝玉攻下的许多地盘,很快又交由拖雷的另一名心腹部下、女真人粘合重山来负责治理。这些地盘由此就不止于提供一次性的支持,而成为能够实现长久统治、长久榨取的国土了。
郭宝玉和粘合重山的地位既然增长,拖雷的势力和部属规模随之水涨船高。拖雷的势力愈强,郭宝玉等人对地方军政的掌控也愈发得心应手。
当时郭宝玉、粘合重山、刘伯林、还有耶律阿海的幼弟耶律秃花等人,已经掌控了庞大的军政实力,治下领民多达百万以上,领地的范围自东至西足有两千里。
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了拖雷在这片广袤土地上开基定鼎的可能。如果拖雷凭借手头实力最终成为下一任蒙古大汗,众人因功而裂土分茅,也不是不能想象。
可惜没过多久,蒙古人内部的倾轧骤然发动。成吉思汗一夜之间就改变了心意,把拖雷派回东方作探子,又让郭宝玉随侍在侧。粘合重山则被调到大汗身边担任宿卫官必阇赤,地位虽高,却处在大批蒙古宿卫环绕之下,事实上被褫夺了实权。
至于耶律秃花和刘柏林两个,究竟是什么情况,拖雷出发得太急,全不知道,估计捞不着好。
对这局面,拖雷自家没什么可说的,他的部下们却难免恼怒。
说到底,众人当年投降蒙古,是因为蒙古势大,汉儿无法匹敌。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之后蒙古虽然受挫于中原,众人一时来不及改弦更张另投新主,拖雷又给大家画了一个建国异域的大饼,并承诺人人称王称公,世世代代尽享人间富贵。
过去大半年里,拖雷认认真真地做个探子,而郭宝玉等众人依旧跟随,那已经是看在过去数载的主从情分上。但拖雷既然决定返回成吉思汗身边,以后的路怎么走,就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这会儿他如果宣布说,自己真的满足于跟在父亲身边,做个出谋划策的人物,真的就只想做个听话的儿子,等着父亲回心转意,再赐予些什么……
那代表拖雷承诺的大饼化为乌有,诸多异族共同分享政权的愿景从此粉碎。这些仅剩的部属此刻哀叹,是真心诚意的,但后继的离心离德,只怕难以避免。
拖雷对此,全都明白。
在受挫于山东之后,拖雷从原先的超然地位跌落,见识了不少异样的眼神,吃了许多以前没吃过的苦头。那些曾经谄媚对他的人,骤然露出轻蔑的嘴脸,那些曾经发誓忠诚的人,忽然变得陌生。由此产生的痛苦,曾经让拖雷整夜整夜不能安眠,心里好像有火在烧。
现在的拖雷已经成长了。他深知这世上没有凭空而来的情感,没有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忠诚。郭宝玉对拖雷,算得仁至义尽,现在他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拖雷就必须给他一个未来。
所以他端然坐在马上,仿佛毫不介意众人的情绪,只淡然说了句:“该我向大汗禀报的情况,该我向大汗提出的建议,我都会尽心尽力地想到妥善,这是为人子的本分。而且……”
他拉长语音,看看众人。
郭宝玉神情微动:“而且什么?”
“而且,出过主意之后,不用我做任何事,权柄自然就会回到我手里。这一次我获得的东西,较之原来只会更多!多十倍!我能给你们的东西,也多十倍!”
第八百五十二章 回首(下)
拖雷在九个月前,也就是蒙古历法的虎儿年四月抵达豁兰八失,接到了从草原报来的中原情报,随即出发深入探察局势。
在他离去后的九个月里,种种消息如雪片般飞到广袤河中大地,由必阇赤们抑扬顿挫地唱给了成吉思汗听。
得知这个消息不久,成吉思汗就启程离开了设在撒马尔罕以西的春季营地。但他和他的怯薛们行军速度缓慢异常,直到兔儿年的春天,庞大的牧群和驼队才抵达了讹答剌城。
这座城池,在蒙古人对外的宣扬中,是整场西征的开端。两年前正是驻守此地的花剌子模国守将亦纳勒术贪图蒙古商队财货,诬陷商人是女干细,将之处死,引起了成吉思汗暴怒起兵。
亦纳勒术是个康里人,他屠杀蒙古商队以后,把财物献给了同样是康里人的太后秃儿罕可敦。秃儿罕可敦素来专权擅政,压根就没有禀报他的儿子摩诃末算端。
结果到了此刻,摩诃末算端国破家亡,逃到了西方的海岛避难,秃儿罕可敦也成了蒙古人的俘虏。反倒是底层的康里人战士被大举纳入蒙古大军的序列,成了蒙古军宾兵力扩充的主要来源。
康里人普遍高鼻深目而多须髯,很容易辨认。
此刻在粘合重山身旁,牵马缓缓步行的,便是一个康里人战士。他注意到粘合重山的视线,有些卑微地躬身示意,咧嘴笑了笑。
在这种普通康里人眼里,粘合重山坐在高高的骆驼背上,身前的驼峰摆了专门的木板架子,身边挂着一个摆放笔墨的藤条筐子,身后还有个抵着驼峰的遮阳棚,装备如此齐全,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粘合重山自家却只有叫苦。
这位女真人曾经是拖雷下属的也可达鲁花赤,现任怯薛必阇赤,也就是成吉思汗侧近书记。他顾不得再看那康里人,收回视线,趴在木板架子上一行又一行地奋笔疾书。
“成吉思汗今日继续行军,路过被夷为平地的讹答剌城。云都赤们飞驰在大军的前面,本部紧随在后。我所经之处,随处可见建筑的遗迹和干涸的水渠,骆驼的脚下经常踏过彩绘陶瓷的碎片。”
“那是数百年来陆上商旅带来的,曾经是本地富商和官员们用来夸耀的珍藏。现在这些碎片和他们主人的尸体一样,将慢慢地与砂砾化为一体,或许数百年后,人们在这里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远处的青山。”
“青色的大山宛如路标,山坳里埋葬了摩诃末算端的四个孙子,证明了成吉思汗不可撼动的力量。”
在摇摇晃晃的马背上书写,字体没什么筋骨可言。不过畏兀儿文字本来就是笔画连绵的一个又一个串串,就算写得粗糙些,也没人看得出来。蒙古人也不讲究文字的华美,所以粘合重山想到哪里,写到哪里。
成吉思汗对必阇赤的要求便是如此,不断地看,不断地写。成吉思汗一旦有暇,会随机召来某个必阇赤,让他把自己的记录念出来,以供大汗消遣解闷。
粘合重山希望自己能有消遣解闷的价值,不要被大汗嫌弃。
他已经很努力了,但能不能让大汗满意,始终信心不足。
本来蒙古军中没有必阇赤这个职务。成吉思汗灭乃蛮部以后,俘虏了畏兀儿人塔塔统阿,让他主管钱粮出纳,负责传递汗廷重要人事任命和各种军政命令。因为蒙古人没有文字,传递命令的时候都依靠口头语言。成吉思汗发现塔塔统阿精通蒙古语和回鹘文字,于是要他用回鹘文字拼写蒙古语,作为大蒙古国官方的文字。
塔塔统阿就此成了怯薛军中的大必阇赤,将这种临时草就的文字强行推广起来。
这就苦了粘合重山。他深通汉学,落笔成文,这两年来蒙古语也渐渐上口。结果被调到成吉思汗身边以后,第一件
事竟然是要尽快学会畏兀儿文字,学不会就要掉脑袋。
光学会文字,还不够,还得落笔成文,每日里记录不休,记录下来的东西,还有一位天底下最尊贵的、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读者时不时要看……
这日子过得,比起在四王子麾下时候那种大权在手的状态,真是憋屈太多了。
可憋屈的又不止粘合重山一个。
要说倒霉,郭宝玉跟着四王子一起去当探子,才是最倒霉的。
耶律秃花当年曾和成吉思汗共饮班朱尼河水,那是何等资深的旧臣。结果现在和刘柏林一起,天天被新任的达鲁花赤、回鹘人镇海指着鼻子骂,那才叫羞辱。
四王子的失势影响了太多人了,我能保住命,已经不错啦!
脑子里胡思乱想,粘合重山的手上停也不停,转眼又写满一张羊皮纸。他在大金国,乃是女真进士出身,便是上司放了个屁,也能以此为题材,写出骈六俪四的大篇文章,眼下反正也不计较文采,就只求写得多。
早一两年前,必阇赤们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现在的状态,还和成吉思汗诸子彼此的争竞有关。
成吉思汗的四个嫡子里头,一向有着隐约的分工。早在斡难河畔驻营的时候,术赤负责狩猎,察合台掌管法令,窝阔台主持日常的行政协调,而拖雷紧随成吉思汗身边,作为日常的参谋和助手。
蒙古大军发起西征之前,成吉思汗向诸子暗示,将挑选表现最杰出的人作为继承者,于是诸子俱都竭尽所能。
别人不提,察合台一向比较熟悉和擅长背诵成吉思汗的圣训必力克。以他的急躁性格能做到这一点,可不是出于天赋异禀,而得益于他身边的汉人近臣日夜为他整理成吉思汗征战的经过以及颁布的各种命令。
察合台每天拿着整理出的内容背诵不休,于是任何时候成吉思汗提到什么,他都能跳出来说得头头是道。
成吉思汗对此很满意。在连续击破大国、横扫万里疆域以后,他也希望用这种方式来宣扬大汗的英明神武,以此压倒某些关于中原地带战争失败的风言风语。
结果,便是每个必阇赤都倒了霉,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人人都成了无情的写作机器。
忽有一阵狂风吹来,带着巨量的砂土,扑过粘合重山骑乘的骆驼。
两年前大军从此经过的时候,也是春天,到处都有波光粼粼的水滩,不时还下点雨。大军的行进格外给人以庄严雄伟之感。
而此时经过此地,粘合重山发现,土地和空气都干燥了许多。那多半是因为居民被杀死了很多,被摧毁的水渠没能及时修复。
酷暑还远远没到,但灼热的阳光已经在暴晒大地,数千人和数万匹战马、骆驼腾起的灰尘简直遮天蔽日,大风刮过,白天几乎要变成黑夜。距离粘合重山几步之外,那个康里人战士的面目都看不清楚了。
所有的骑兵在这时候,必须紧盯着前头同伴的马尾,倘若偏离了路线,就会混入密集而松散的骑队之中,再想找到本队,得花上一两个时辰。
庞大的队伍就这样在半明半暗,烟尘纷乱之中行进,粘合重山环顾四周,看得见的一切都影影绰绰。这给他带来了一种可怕不安的感觉。
这种可怕感觉很快就变得愈发猛烈。因为一名年轻的宿卫从队列前头催马狂奔而来,顶着满天烟尘找到了粘合重山:“今日是你当值,大汗叫你来。”
粘合重山吓得目愣口呆,他长大了嘴,全没注意到灰尘直扑进嗓子眼。直到快不能呼吸了,他才猛然呛咳着,偷偷去看那宿卫的表情,想知道成吉思汗今天心情怎么样。
宿卫们都知道,粘合重山是拖雷的亲信,曾经执掌大权的人物;
粘合重山又是个舍得下本钱的,所以宿卫们普遍都对他挺客气。
见他探寻的眼光,宿卫脸色沉重,摇了摇头。
粘合重山吓得腿都软了。他的脑子瞬间变成了空白,只记得那宿卫半搀扶、半强迫地扯着他,一直让他来到成吉思汗的本队。
在那里,他看到成吉思汗骑着高高的骏马,就像一座石像般一动不动。而大汗身边的无数人,火儿赤﹑昔宝赤、札里赤、云都赤等等等等,各种职司的亲信全都面如土色地跪伏,仿佛在旷野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以大汗为中心的同心圆。
粘合重山满头大汗,俯身弯腰地穿过一排排跪伏之人,来到比较靠近大汗的内圈位置,噗通跪倒。
成吉思汗遍布血丝的两眼看了看粘合重山,抬手示意:“你记下来。”
粘合重山近乎疯狂地取出笔墨,把羊皮纸铺在地面。随即他听到成吉思汗用森冷的语气道:“我要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大汗要杀人,这是小事啊,何必这么郑重地宣布?大军西征以来,十万百万人都杀过了,精钢打造的刀锋都磨钝了,流淌的鲜血把皮靴都沤烂了。谁有这样特殊的地位,以至于大汗要杀他,引得这么多近侍惊恐?又何至于须得大汗把我叫来,做专门的记录?
粘合重山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吓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成冰块了,冰碴子刺得心脏都在发抖。
难道是四王子又得罪了大汗?
难道又有人在大汗面前进了谗言?
这些蒙古人都疯了吗,已经把四王子逼迫到了如此程度,还非要他死?粘合重山毫不怀疑这种权力斗争的残酷性,如果局势忽然恶化道四王子可能丧命,曾经拥戴他的所有人,包括粘合重山本人在内的好几万人,全都要死!
一瞬间,他害怕,惊恐,绝望,这些情绪甚至比当年被蒙古人俘虏的时候还要强烈,他吓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却又从绝望中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劲头。
他猛然膝行几步,扑到成吉思汗脚下,抱住了大汗的小腿喊道:“使不得!”
就在他叫喊的时候,成吉思汗继续道:“我要杀了术赤!”
“啊?”
粘合重山满脸鼻涕和泪水,抬起眼看看成吉思汗,然后被成吉思汗踢开了。
第八百五十三章 父子(上)
粘合重山顺着成吉思汗踢腿的动作,往后滚翻。
他的脑袋“咚”地一声,磕上了什么东西,晕晕乎乎之间,又有小石头一样的东西劈劈啪啪砸在脸上。
他用力抹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才发现自己撞上了一辆高辕的大车,那些小石头一样的东西,是车上用鹿皮袋子装着的戒指、手镯和项链,因为震动而零碎掉落下来。
一枚戒指落在粘合重山眼前。
上面镶嵌的硕大红宝石反射出烁烁阳光,几乎晃瞎了他的眼。这样的珍宝,若放在大金国的中都城里,一枚就能值得上百贯甚至更多。
粘合重山连忙起身,双手把这些饰品拢着,放回到大车上的鹿皮袋里。
这样的高辕大车共有十二辆,就摆在成吉思汗身前不远。粘合重山来时,只以为这是寻常车辆,这会儿才注意,原来每辆车都装满了极昂贵的物资。
有的车上五光十色,闪耀着珠宝的光芒;有的车上全是黄金,金制的神像、餐具、饰品和拳头大小的金块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有的车上纯是被当地人称作“第纳尔”的钱币;还有的车上满载着狐皮和貂皮,就算漫天尘土也掩不去柔顺的毫光。
“女真人!我说话,你记录。”
成吉思汗唤道。
粘合重山连忙跪倒在地,双手撑地抬着头,等待大汗的吩咐。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儿子术赤赠给我的。他从去年起,沿着锡尔河向西进军,攻取了昔格纳黑、养吉干、八儿真和毡的诸城,然后把禹儿惕设在养吉干,协助追击敌人的速不台,并准备进军钦察草原。这些都是他的战利品,都是很有价值的宝物。”
“是,是。”
粘合重山刚摸着笔墨,成吉思汗眯着眼道:“但我要的不是这些。”
他轻抖缰绳,任凭战马打了个转:“我们的家乡,蒙古草原的南方局势发生了变化,所有人的蒙古人需要集结起来,商议应对这个变化。所以我向术赤发布了命令,要他把部众和牛羊安置到阿雷斯和塔拉斯之间的豁兰八失城,然后带着畏兀儿人和突厥骑兵们一起,参加在锡尔河畔举行的忽里勒台。今天,术赤的使者来了,他告诉我,我的儿子和我儿子的部众,都不能回来。”
说到这里,成吉思汗顿了顿,看着粘合重山不断地写。
眼看一整张羊皮纸快涂满了,这女真人还在往底部的缝隙涂抹,他皱了皱眉,咳了一声。
粘合重山像是被鞭子扫过一样抖了下,连忙换了另一张羊皮纸,继续记载。
“他说,术赤部下的钦察骑兵不愿意远行,逃散了很多。他说,术赤部下的哈沙尔们,还有畏兀儿的将士远不如蒙古人坚韧,厮杀了两年以后,全都疲惫不堪,需要休养到秋季方能行动。他还说,术赤吃了变质的食物,也病了,病得不轻,不能骑马,还特地派人去往也儿的石河畔去邀请最好的萨满。”
说到这里,成吉思汗冷笑了两声,他俯身向下,问道:“是这样么?”
有个穿着灰色衣袍的人,一直跪伏在成吉思汗的战马之前,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出声,也不动,像块石头。听到成吉思汗的询问,他才抬起头:“是这样。大汗,我没有半个字的欺瞒。”
这人抬头的时候,粘合重山认出了他。这是蒙古军攻克讹答剌城以后,降伏的花剌子模人哈只卜。他也是本地著名的教会首领,有“哈失蛮”的称号,曾经为蒙古军说降过好几座城池,去年才被成吉思汗调到术赤帐下听用,地位次于万户那颜忽难。
成吉思汗没有理会哈只卜,指了指粘合重山:
“女真人,你继续记着。我的儿子们曾经发誓,要为父亲效力前行。若有人动摇了,便砍
断其头颅!若有人逃散了,便击碎他的踵骨!现在术赤得到了我命令,却推三阻四,这是他违背了誓言,这是死罪!更可笑的是……”
成吉思汗垂落马鞭,用鞭梢抵着哈只卜的头顶:“术赤还打算用这些金银钱财来蒙蔽我的判断,用这些珍宝来迷惑我的双眼,来掩盖自己的背叛!”
“术赤没有背叛大汗!普天之下,没有人敢于背叛大汗!”
哈只卜大声道:“这些只是儿子赠给父亲的礼物;只不过,做儿子的让我来恳请父亲的宽宥,给远征到数千里外的猎犬更多的时间!猎犬需要时间来喘息,也是为了更好地替主人服务!”
成吉思汗收回了马鞭,深深地吐了口气。
哈只卜以为自己打动了大汗,膝行向前几步,继续道:“我们已经在竭力筹措了,最多过两个月,就有一千名钦察骑兵可以抵达锡尔河畔;再过两个月后,还有两千骑兵。另外,也会带着足够大汗和身边所有人享用的畜群和三千匹好马!”
粘合重山暗叫不好。
蒙古大军攻入河中以来,陷落无数名城,控制了几乎可以和蒙古草原相提并论的广袤土地。每一名参与西征的万户、千户,手里的力量都翻着跟头地不断膨胀;成吉思汗四个儿子,所得更远远超过普通的蒙古那颜。
比如术赤,他控制着大片的草原和沙漠绿洲,兵锋所及直抵哈扎儿海,麾下不算蒙古本部的十余个千户,光是能随时调用的钦察骑兵,就至少有一万五千人;畏兀儿人也有一万;从花剌子模和西辽降人里抽调的哈沙尔也就是签军,还有三万。
拥有这样的实力,当大汗召唤的时候,却只拨出三千骑兵和三千马匹,还得分四个月慢慢抵达?术赤身边聚拢的花剌子模人和突厥人太多了,他们的眼界比针眼还小,给出这点东西,是没把大汗当作主人,是在打发要饭的!
这不止公然违背了大汗的命令,形同分裂也克蒙古兀鲁思,还羞辱了大汗的尊严!
果然听得这番话,成吉思汗的脸色完全变了,面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好几下。
“术赤送来这些金银,是想遮蔽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嘴,我不想要。你代表术赤赶来,用这么愚蠢的言语欺瞒我,我也不想看到你活着。”
他招了招手,立刻有宿卫上来,把哈只卜拖走。
哈只卜竭力挣扎,不断地辩解,叫嚷得越来越响。但这反而导致成吉思汗愈发恼怒。他再度招手,叫来另外两个宿卫:“把那些金银融了,灌进他的嘴里,让他不能再喊!”
没有人敢劝阻,这时候甚至没有人敢多动一下。
无数人就这样静默着。
而宿卫们召来随军的铁匠,喝令他摆开炉子,点火熔炼。
熊熊火苗燃起,靠近的每个人都满头大汗,但依然静默。只有哈只卜在惨叫,恳求,哀嚎,哭泣。
当他的嗓子嘶哑,许多件珍贵的金银饰品已经化作金属液体在陶制坩埚里流淌,发出的光芒亮得刺眼。
哈只卜预感到了危险,开始拼命挣扎。他爆发出的力气,导致四五个人都控制不住,宿卫们不得不用牛皮绳子把他捆绑起来,七八个人分别按住他的身体和头颅,让他没办法挪动。
哈只卜不能剧烈挣扎,铁匠的手却会抖。所以坩埚倾斜的时候,炽红色的金属液体大部分倾泻进了哈只卜的口鼻,也难免有些飞溅到几名宿卫身上。
那几人立刻发出疯狂的惨叫,不由自主地往后避让。后排又有新的宿卫冲上来,继续按住哈只卜抽搐的身体。
好在坩埚里的金属液体还剩下大半,哈只卜的身体就不动了。
他的整个脑袋已经不成形状。脑袋的下半部分,皮肉和脑颅组织几乎完
全被滚烫的金属液体摧毁,骨骼成了黑色,细碎剥落到金红色的金属表面,化作飞灰。而上半部分的颅骨里,有尚未凝固的金银,所以骨骼则在高温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点点崩裂开来。
浓烈的焦臭味道随风飘散,令人难以承受,宿卫们忍着恶心,把尸体拖回到成吉思汗面前。
拖动的过程中,尸体脖颈处碳化的组织被震散了,于是鲜血慢慢地渗透出来,在草地上留下一道粗粗的血痕。
成吉思汗平静地看着这具尸体。眼前的惨状让他觉得很解气,于是情绪稍稍平缓了点。
过了会儿,他转向粘合重山道:“女真人,你刚才拦住我,说使不得?你是想阻止我吗?你觉得,我杀不了术赤?还是觉得,术赤不该杀?不能杀?”
我没想阻止大汗!我只是搞错了而已!只要别动四王子,大汗想杀谁都没问题!要杀术赤,也一点问题都没有!术赤死还是活,关我屁事?你看哈只卜死的时候,我不是很老实的跪着,一句话也没说吗?
粘合重山想要这么向成吉思汗解释,却又觉得,这样的说法很不妥当,会让自己步上哈只卜的后尘。
“大汗……”他颤声道:“四王子总会回来的,他回到大汗身边以后,如果问起他的术赤兄长,您该怎么回答?”
成吉思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