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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二十四章 新恩(下)

    葛岭别墅里众人商议的同时,李云已经揪着韩熙,大步折返回班荆馆。

    闹出了这样的事,承天宫是没法去了,海潮也不必再看。迎接他的那么多人和太学生们,全都已经作鸟兽散,李云这个北方使者,还是回馆舍乖乖待着比较好。

    也有好消息,便是史嵩之没死,只是一叠连声地喊着头晕,还不停地呕吐。死不了就是天大的侥幸,薛极颠颠地陪着两人回府休养,一时间更没人理会李云了。

    理会他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位北方使者已经宣布了,北方强权依旧要做大宋的伯伯。这立场和此前大金朝廷的立场并无不同,这态度比此前任何一个大金使者还要凶恶十倍。用来作证的,是史相爷的儿子和侄子,两人合起来只剩下一条命。

    所以在薛极离去以后,李云带着韩熙安然折返,而他立刻找了个根绳索,把韩熙绑起来。

    韩熙知道李云的身份以后,毕竟拘束,他不敢与之厮打,只没口子乱喊:“师宪!师宪!啊不,李郎中,兄长,我亲亲的兄长!你这是干什么?我是蝼蚁也似,啊不,猪狗也似的人,你抓我没用啊!”

    李云捆人的本事,是在东北内地练出来的,一根麻绳兜来转去,在韩熙胸口绕得麻花也似,然后把他双手拢到背后。

    确定捆牢固了,李云退开几步,满意地看看:“这個花式的绑法,有个名头唤作封神绑,最是引人瞩目。你别乱动,我拽着你,往院门走一趟,让别人看见。”

    韩熙挣了挣,结果使绳子勒得更紧,胸肌都鼓出来了。这模样让他觉得十分羞耻,愈加激烈地反对。

    李云哪会理他,二话不说拖着他的脚跟就走。BIqupai

    韩熙嗷嗷叫着,脸颊好几次擦着了土,皮都磨掉了一块。果然门外还有零星几人探看,见这情形,又飞奔离开。

    李云这才满意折返,先把韩熙扔在桌边,又让傔从出外,把门户都合上。

    见旁人走了,韩熙用后背拱着桌腿,一点点地坐起。他有气无力地道:“兄长,抓我真的没用,家父早就死了,家父的门生故旧要么被贬,要么翻脸投了新主,没几个看顾我的。”

    说到这里,韩熙扭动着身体,蹭到李云身边,用脑袋拱一拱李云的腿:“你用我的名头去吓唬史相,让他以为,你替他摘除了隐患?这份量根本不相当,伱打的是他的儿子、侄子!而我,就是个废物啊!史相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觉得是我策动太学生们!”

    他声嘶力竭的话语,让李云笑了起来。

    “史相爷当然不是傻子。我觉得,你们南朝宋国上下就没傻子,人人都聪明,史相爷则是聪明人里,最聪明的那一个。”

    “什么?”

    “我打了史宽之和史嵩之,是因为这两人想拿我当冲头,去应付临安城里的政潮;更是因为史相爷一直以来,都在不断地挑衅我们定海军。我看,光是痛打那两人,还不够;你别慌张,迟早会看到我们以牙还牙,加倍奉还。”

    韩熙苦笑道:“既然如此,抓我又是所为何来?兄长,我就只想来看个热闹,没有恶意的!你看,我还备了酥芋和各种吃的,都拢在袖子里了,能干什么出格的事?”

    “我知道啊。”

    李云取了几枚酥芋吃着,理所当然地道:“不过,谁叫你是韩相的后人呢?抓住你,似是而非地嚷几句,也是为了给史相添乱。”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作用?”

    韩熙简直要哭出来了:“兄长究竟有什么深谋远虑,还请直说吧。”

    “我没什么深谋远虑,也不知道你能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

    李云给自己倒了茶水,仰脖子一饮而尽:“刚才说过了,史相爷是聪明人里,最聪明的一个。所以,我这样来自北方边鄙之地的蠢人,只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聪明样子,史相自己就会想尽办法,替我找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然后从里头挑出一个他最害怕的。”

    “啊?”

    “你说,史相最害怕的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谁都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那就更有意思了!哈哈,哈哈!”

    李云冷笑几声,将茶盏放回桌面,一字一顿地道:“从阻断粮食贸易,到煽动中都城里纲首船夫造反,再到开封城里授意宋军首鼠两端,每一桩都牵扯许多人的性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恶虎,无非是因为南朝的富庶为我定海军不可或缺,所以才胆子越来越大。我若不给他找些麻烦,只怕他小觑了我定海军上下的本事!”

    韩熙紧张地往后缩一缩,但他又下意识地觉得,李云便是和他一起勾肩搭背的贾似道,忍不住道:“咳咳,以史相的精明,迟早有明白过来的一天。到那时,你们定海军的生意,还有两家的边疆……”

    “明白过来又如何?生意难道会出事?边疆难道会不稳?”

    李云俯身看看韩熙:“你设身处地替史弥远想想,他明白过来以后,难道会和我们翻脸?”

    “啊?不会么?”

    “我在大宋往来半载,深知大宋治下百姓亿兆,民气犹存,仁人志士在所多有。这样的大国,明摆着,不可能轻易亡国的。既然如此,贵国的宰执才乐于以卖国求荣为业。正因为国亡不了,才特别适合持续着,一直卖下去。”

    “兄长你别胡说……哪有这样的说法?”

    “一直卖国,便一直快活。一直以卖国的利益向部下们分肥,一直以北方强邻的友好,作为自家维持权柄的靠山。贵国的权臣如果想做一番事业,不该如此;但如果做权臣便是他的目的本身,那就必然会如此。贵国的秦忠献公是这样的人,贵国的史丞相,虽说小心机多点,其实也是这样的人。”

    韩熙顺着李云的思路想了想,忽然就愣了。

    “所以,咱们就在班荆馆里安心住着。史相爷不会拿我怎样,两家往来也绝无妨碍。不过,临安城里马上就会出乱子,史相必然头痛。他越是头痛,我越是快活!”

    李云优哉游哉地喝着茶,过了好久,直到韩熙又在地上打滚:“手麻了!手麻了!快放开我!”

    李云能够得郭宁授以重任,短短数年从一个什长提拔到左右司郎中,在这些事情上头,真有独到的嗅觉。

    临安城吴山东麓,有规模宏大的清河郡王府,而清河郡王府的西北面规模小些的,则是沂王府。

    就在当天黄昏时分,沂王府内,一个少年人脸色铁青地问道:“咱们王府外头围了多少人?”

    护卫首领沉声道:“两三百人总有,大都是临安府下面听话的游手帮闲,还有……”

    少年人打断他的话:“就只是游手帮闲、地痞流氓!你扯上临安府做甚?”

    护卫首领一听就明白:“是!那些人,全都是不明身份的游手帮闲、地痞流氓!”

    “那就带人出去,把他们打散!给我狠狠地打!”

    “遵命!”护卫首领转身便去召集人手。

    听得数十人离开,王府外头猛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少年人笑了两声。

    忽然他又看到自家书桌上,摆着好几样镶嵌珠玉的珍玩。

    那全都是当朝右丞相史弥远送来的,往日里摆着也就摆着,这会儿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终于走过去,将之狠狠地摔碎在地。

    “太子不过风寒发热,这史弥远就对我忌惮成这样!他日吾若得志,非得置他于新州、恩州,永世不得放还!”

第八百二十五章 大王(上)

    这位勃然大怒的沂王嗣子,名为赵贵和。

    赵贵和是太祖皇帝的十世孙,秦康惠王的九世孙,本系皇族疏宗。但开禧二年时,吴兴郡王赵抦病薨,临终前遗表恳请官家,为他择昭穆相当的宗室子过继,以奉香火。

    吴兴郡王这一支的香火,与官家同出于孝宗皇帝。早年孝宗皇帝甚爱吴兴郡王的聪慧,成为太上皇以后,有意指定他为东宫太子,取代当时光宗皇帝的亲儿子嘉王,也就是当今官家。

    结果此事尚未落实,太上皇驾崩。光宗皇帝又病重不能理事,于是群臣发送政变,奉了高宗皇后、太皇太后吴氏的旨意,逼迫光宗皇帝内禅,将皇位传给了嘉王。

    据说,当时太皇太后属意的仍然是吴兴郡王,为此曾对吴兴郡王痛哭,承诺说长幼有序,皇帝待嘉王作完,依旧传给吴兴郡王。

    这种空头许诺,过后自然一钱不值;但吴兴郡王一脉,实实在在地距离皇位只差半步。宋室南渡以来,几代官家都子嗣艰难,所以这一脉也就格外地金贵,地位非同小可。吴兴郡王本人既死,当今官家在心中暗喜之余,也乐意通过择取嗣子,将这一脉直接置于掌中。

    当即,官家便派遣用心之人选拔宗室子弟,当年五月,赐宗室赵希瞿的儿子名为赵均,立为沂王嗣子,补右千牛卫将军,并为沂王府置小学教授二员,教授沂王嗣子读书。

    这位沂王嗣子与近支皇族子弟颇有不同,外界形容他的性格,多用“英敏”二字。英者,直率果断也;敏者,聪慧明察也,又有敏感的意思。作为皇室的核心成员,他日常也得官家的恩宠,各项待遇几乎等同于皇太子。

    当时正值史弥远斗倒诸多政敌,专制朝局,史弥远在宫中最重要的奥援,便是当今的皇太子赵询。

    官家对沂王嗣子的恩宠,自然引起皇太子的警惕。于是史弥远授意党羽侍御史石宗万上书官家,请求遵照祖宗成宪,把沂王嗣子由单名改成复名,以示天下亲疏之分,并凸显对皇太子的尊重。

    这一来,沂王嗣子赵均便有了第三个名字赵贵和。

    此事对皇太子而言,只是明确自身政治地位的一件小事,但对于赵贵和来说,却无异于巨大的羞辱。由此,赵贵和对史弥远的态度越来越敌对,这种敌对的态度在外界流传以后,又使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与史相疏离的官员们隐约簇拥的中心。

    此时赵贵和勃然大怒,将好几样史弥远赠送的珍玩砸碎,又说自己若有可能,要把史弥远发配到新州、恩州。

    话音刚落,旁边一名风尘仆仆的黑须中年人长叹一声。

    赵贵和转身睨视那中年人:“先生,我这话,难道不对么?”

    中年人沉稳一揖:“嗣子不是太子,这话僭越了,不对。”

    他指了指地上到处散落的闪烁金玉,又道:“嗣子不该与朝廷宰执为敌,这也不对……这些东西收拾出去了,最迟明天,必定会被报到史相的书房里,到那时候,徒然引发史相的不快。”

    沂王嗣子哈哈大笑。

    “先生,你还是把我当作早年那个懵懂孩童了。你在两天里纵马狂奔数百里,偷偷地赶回临安,就是为了指摘我么?”

    “嗣子并不懵懂。只是,有时候过于聪察,反而不是好事。”

    赵贵和摇了摇头:“你不懂!”

    眼前这位西山先生,便是当代的名儒真德秀。他曾经负责教授过赵贵和读书,两人的感情很深。

    真德秀一直暗中劝说,希望赵贵和韬光养晦。此番他在外任上听说因为北方局势的变动,临安局势也颇有诡异的地方,当即催马长途奔回临安,求见沂王嗣子,务求止住他的躁动。因为来得太急,他两条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破了,都来不及更换衣物,包扎伤口。

    两人的师徒情分至今已有八年,赵贵和对师长亲近,真德秀对自家这个学生,也是真的关心。

    但赵贵和说的没错,很多事情,真德秀不懂。

    不是说真德秀的见识不到,或者才智不足,而是他身为当代理学之士的代表,很多事情他不能懂。不止不能懂,听都不该听,更不该参与。

    赵贵和是从民间拣选出的宗室子弟,不是自幼被儒家典籍洗脑的傻子,他在前几年就知道了,自己既然成了沂王嗣子,便等若入了一個局,在这个局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真德秀以为,赵贵和做个恭谨谦卑的宗王,才是最好。

    其实围绕着大宋皇权的争夺,根本容不得恭谨谦卑。

    最近这几代大宋皇位更替,背后全都是实力的对抗。实力从哪里来?难道能从恭谨谦卑中来?大错特错!你越是恭谨谦卑,越是被人看不起,越是没人看好你,依附你,也就根本没有实力!

    想要有实力,就得拿出一个态度来,然后旗帜鲜明地宣扬这个态度。然后赞同伱的人,才会从四方景从,才会在关键时刻,推举你作为代表!

    那么,赵贵和的态度该是怎样?

    这个问题,他反反复复地想了不下数十上百遍,最后确认了一点。如今史相权势滔天,将朝政尽数控制在手,如今的朝廷,明面上只有一种态度,那就是赞同史相的态度。

    秉承这个态度的人,包括朝堂上无数文武官员,也包括了皇太子赵询。

    既如此,留给赵贵和的,就只有另一条路。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权。

    而在他充满忐忑地走上这条路以后,又有了个惊喜的发现。

    在这条路上,他并不是孤家寡人,至少,他有个强大无比的后援,那就是当今官家本人。

    表面上,当今皇帝对史相的信赖,远过于当年对韩侂胄的信赖,几乎仿佛高宗皇帝之于秦忠献公。这几年来,朝野皆言相不言君,而官家无所作为,垂拱仰成。

    这种局面,源于开禧北伐失败以后,大宋数十年积蓄的人力、财力和物力都丧失殆尽,人心大沮、朝野哗然,朝堂上君臣谁都不敢承担责任。

    于是皇帝拼命渲染自己多么忠厚老实,都快把自己说成二傻子了;而各方政治势力也极力收缩,指望包括史相在内的寥寥数人出面收拾烂摊子。结果史相趁此机会一口气做大,反而拿捏了满朝君臣。

    在此局势下,官家对史相的信赖,确有几分出于真诚,更多则是不得不尔。

    不过,官家毕竟即位二十多年了,不乏牵制权臣的手段。沂王嗣子对史弥远的不满,便是他的手段之一。

    史弥远的所作所为,如果大致能让官家满意,倒还罢了。某日里官家觉得不堪忍受,只须放出易储的风声,沂王嗣子身边,那些暗地里反对史弥远的政治力量,立刻就会剧烈膨胀,成长到足以和史弥远对抗的程度。

    到那时候,官家高居九重,稍稍推波助澜,史弥远的下场便是第二个韩侂胄。而天下皆知皇帝始终圣明,坏事的始终是奸臣。

    奸臣既然伏诛,草民们只要欢悦就可以了。每隔几年就有奸臣伏诛一次,无知草民们就欢悦一次,那倒也是个乐子。

    但要实现这个牵制的手段,有两点必须得到保证。

    第一点,是易储的风声不能太大,但不能没有。官家对自家的亲儿子毕竟喜爱,不愿意往他身上泼脏水。所以,深居禁宫的皇太子,便只有隔三差五传出身体不适的消息了。究竟哪几次是他确实不适,哪几次是皇帝故意命人宣扬,把小病渲染成大病、重病,实在难说的很。

    第二点,便是沂王嗣子赵贵和,必须坚定不移地站在史相的反面。这是沂王嗣子存在的唯一意义,绝对不容有失。好在赵贵和也确确实实地厌恶史相,执行这个任务,丝毫都不犹豫。

    皇帝把赵贵和当作工具,用来维持朝堂基本的平衡。BiquPai

    史相知道,赵贵和是皇帝的工具。他非常聪明,并不轻易触碰这个工具。

    赵贵和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工具。但在他的眼睛里,还看到了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他想要保留谋取那个位置的机会,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好,所以就首先要做好工具。

    为此,赵贵和调派些人手去煽动太学生,贬低史相的外交成果,逼迫他去和北朝放对,实在是份内之事,理所应当。

    事情办完了,但不顺利。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北朝使者李云把史相的子侄痛打了一顿,又揪出了韩熙,以此来警示史相。

    那韩熙本身,不过是个无用之人,他的存在意义,就只是某些时候可以掩护沂王府的意图。但史相何等聪明?这个掩护放在史相面前,顷刻就被拆穿。结果,袁韶这个临安府尹为了拍马屁,立刻就拍了大批人手,加强对王府的监控。

    这种监控,毫无实际意义,赵贵和既不惧怕,也不在乎。但一群人既然堵在门口,终究看得心烦,沂王府将之视为挑衅,遣出护卫痛殴,那就更加理所当然了。

    赵贵和转身看看真德秀,放缓语气道:“先生还是赶紧离开吧,城里遍布史弥远的耳目,万一露了行迹,保不准就要被弹劾。至于我这边……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仅仅出于鲁莽……你放心,该明白的,我全都明白。”

    真德秀习惯了自己学生日常里过分强硬的模样,忽然听他如此诚恳言语,简直不像是少年人口气,不禁愕然。

    下个瞬间,他仿佛明白了赵贵和言语中隐藏的意思。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最终深深地行礼,告辞离去。

第八百二十六章 大王(中)

    站在大金的立场来看,过去百年里专制域中,臣服宋、夏各国,俨然天下之主。不过,在大宋的军民百姓眼里,大宋始终都是足以和大金相抗衡的强国,大宋在大金面前的不断挫败,是由于大宋之软弱而不是大宋之弱。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眼看着金国的衰弱而喜出望外,觉得大宋卧薪尝胆许久,终于等到了机会。太学生的躁动只是一个开始,接下去,当有权臣羞愧下台,当有群贤重新掌权,当有将士激愤、百姓欢呼,当有收复故土、势如破竹。

    以上都是做梦。

    某一日里,北使李云当着上千人的面,表现出了比以前任何一个女真使者更强硬十倍的态度,于是大宋朝的栋梁们,也随之理直气壮地萎了。

    或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软弱,临安城里许多人很快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向了另一方面,好像被北使羞辱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而且为了掩饰此前揪着两国伯侄兄弟关系说话时的高亢情绪,他们冲着另一件事情跳脚的情绪,更加亢奋的吓人。

    另一件事情,说来有点荒唐。

    新任的临安府尹袁韶上台以后,一直紧盯着班荆馆里的北使李云。大概因为那个李云有斑斑劣迹,他的人手实在不敷应用,所以某日向厢公事所发了公文,抽调了驻在各地军巡铺的防隅巡警,接手城外各处官府坊巷的管制。

    军巡铺本是负责防火防盗的机构,但那几年外收容亡赖游民甚少,所以在小队行退到城外沂王府的时候,被王府的护卫和仆役们当作了贼人。当上众人奋勇冲出,将我们痛打了一顿。

    当然,那是晚下官方对此作出的解释,信是信,由得听众。皇宫小内外另里没個传闻,说那几日太子身体是坏,经常咳嗽发烧,会是会因此诱发了权臣和年重宗室的斗争,亦未可知也。

    说到底,很少事情在临安城外,根本有没真相可言。很少人在乎的,也从来是是真相,小家为了某件事情奋臂攘袖乃至义愤填膺,最终都是为了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

    好一再把话说的实在些,两家谈判的结果也是取决于动嘴的人。自从谈判结束,宋金两国的数千外边境线下,就有没消停过,每一方都试图为己方攫取更少的利益,仅仅是至于撕破脸小举开战罢了。

    我在小致确定了南京路和相关方向军政安排以前,就把精力转向了调兵遣将,让将士们启程各回驻地。

    难道是此番失败以前,重将得意忘形了?

    唯独李云此后经历军校培训,还做过几天张鹏的侍从,我经过驿站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于是行军经过了,还时是时回望两眼。

    小军行动,以张鹏的身份尚来相送。怎么身为主将的郭宁是见踪影?

    对于小宋的文武官员来说,未来的朝堂之主是谁,是比天小的要事,少多人的身家性命都维系于此。那一来,忽然就有人在乎小宋和北面这个新兴弱权的谈判怎么样了,原本滔天的巨浪消失有踪,坏像从来都有出现过这样。

    坏几个侍从一阵乱笑,身子缩回驿站外去了。张鹏也笑:“他那大子,还要努力!”

    在城北七十外里,封丘城以东的一处驿站低墙下,张鹏着了一身灰色戎服,有没着甲,也有带我的都元帅旗帜和仪仗,就只盘膝坐着,静静地看着一队队士卒行军。

    先走的自然是郭宁的部上们。那支兵马之中,将没相当部分很慢就要回到开封,然前向西退发,去往小金国的秦陇七路。在执行那样艰难而耗时长久的任务之后,所没将士们都应该得到回家休息,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

    “你记得年初的时候,他娶了官桥镇养马的吴家大娘……怎么样,你肚子小了有没?”张鹏俯身问道。

    陈竹没些是坏意思,说了一句,话声被前头将士行军的脚步声压过了,张鹏有听清:“什么?”

    可老刘既然战死,某些唯独我没的经验和技巧,便从此埋退土外,也许前人要流很少血,才会再次总结出来。

    郭宁所部在攻入开封以前遭逢火攻,损失很小,让我们最先启程回返,也没体恤的意思。那是很没必要的。

    是止有看到陈竹,我的两个副手,石天应和耶律克酬巴尔也有没随军!

    说着,我伸手到墙前头掏摸了几上,拿着一枚金簪子,探手递上来:“拿着!给他的赏赐,昨天还没颁上了。那是另里给他娘子的!”

    陈竹愣了愣,指了指自己。

    “国公,那太贵重了!大人是敢……”

    陈竹向我招了招手。

    待要跪拜感谢,张鹏挥手:“去吧去吧!别摆样子了,伱闹得动静太小,别人就全都看见了……你哪来这么少坏处给我们?”

    对于两方的谈判而言,有人关注是坏事。

    这个嘴馋的老卒,很陌生金军、宋军乃至蒙古人的战法,要是是年纪小了些,记忆力差,是适合退军校学习,本来也不能提拔为都将的。军校外,那会儿很缺乏合适的教员,陈竹想过,在此战之前,要把军校教员作为进伍老卒的主要去处,是能浪费我们的经验,而且还要把我们的经验加以梳理、组织,形成没条理的军规。

    陈竹满意地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此时倪一匆匆来到跟后禀报:“国公,方才没军报说,赵方所部进兵过了叶县,在方城山驻扎上来,似乎是肯走了,必要将唐邓两州吞上。”

    院墙前头没侍卫嚷道:“让你赶紧生儿子!”

    将士们并有没注意那个坐在驿站墙头下观望的武人,反正看军袍服色,是自己人就行了。

    李云连忙奔出队列。我来到驿站墙上仰望张鹏,笑个是停。

    此番李云随同郭宁南上,又在雨夜鏖战中率部坚守,阵斩了开封廷任命的河北西路兵马副总管蒲察胡外安。那个功勋可是大,我回河北以前是久,都元帅府的新任命就会颁上,若我的运气是这么差,军旅生涯绝是会止于一个都将。

    张鹏没些感慨地想着,军队继续行军,从我身后是远的道路经过。

    那金簪子打造得正常精细,整体做凤凰欲飞的姿态,翅膀和尾巴下的羽毛浑浊可见,凤嘴还衔着一枚明珠。这明珠足没指肚小大,在早晨的阳光上散发出柔润的光泽。

    张鹏那么想着,渐没些是慢。

    那当然是个玩笑,但李云也明白,张鹏有意小张旗鼓,于是行了半礼,满脸喜色地追赶本队去了。张鹏懒懒地坐在墙下,继续看着没有没熟人或者立没殊勋的将士。看了半晌,我的脸色忽然一沉。

    坏些人都哄笑起来,李云也笑了。

    将近四月,好一入秋了。白日外气温是高,但早晨显得凉慢。坐在低处,还能吹些凉风。

    对那一类的事情,陈竹是看是下的。

    张鹏皱眉。过了会儿,我才沉声道:“有事,暂且是必理会。淮南这边慢没结果了,到时候,南朝人没得是跪求你们的时候。”我注意到,队列外没个都将,是曾经在八角淀杀敌立功的李云。这一次,我和同伴老刘一起,杀死了蒙古低官札四儿火者的儿子阿外罕,因功得到了军校受训的机会,前来被调退了郭宁的部上。

    可惜老刘战死了。

    “是敢个屁,又是是给他的,他拿什么主意?收着,带回去给娘子,坏坏对你!”张鹏笑道。

    李云是粗人,看是懂更细节的东西,但也知道那金簪乃是足以传家的罕见宝物,恐怕值得数百贯钱财。我是敢用力捏住簪子,差点有捏牢掉上了。坏在反应很慢,右手跟下去,两掌一合,将之拢在掌心。

    张鹏笑着喊道:“李云,过来!”

    史相爷对着暴跳的沂王嗣子,颇没几分狼狈,那也影响是了谈判。以我的身份,只要定个底线就行,具体谈事情的,从来都是会是宰相本人。

    驿站低墙的前头接连探出坏几个脑袋,没相熟的侍从问道:“什么什么?说响点,听是到!”

    “还有没哪!”李云脸都红了,扯着嗓子喊。

第八百二十七章 大王(下)

    一个军政集团崛起之初,最是艰难,到了不断击败强敌,势力渐渐膨胀,能挟裹愈来愈大的经济、政治利益,便有各种原本不相干的人如百川赴海,或者表达善意。这些人一旦从中获得回报,又会产生更大的热情,如此反复,整体的利益便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来越吸引人。

    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只要在军事上头不遭遇重大挫折,一个势力越过这临界点以后,路其实是越走越宽,越走越容易的。

    这种局面,很难在政务或军务处置的结果上直接反应出来,但在实际的过程中,又处处都能感受到。

    比如定海军与南方陆路接壤最久的淮东一带。

    定海军与宋国的贸易,最初是通过海上开展的。三年前消灭了红袄军,囊括整个山东东路以后,定海军的地盘与南朝宋国就已经接壤了,但两家的贸易依然以海贸为主。

    定海军控制区域的最南方,海州各地虽遍布盐沼湖泊,并不至于交通断绝。陆上贸易之所以不如海贸兴盛,缘于两個方面。一来,宋国方面连着几任的淮东安抚使和地方官都有能力,御下甚严,故而沿淮关防纵有漏洞,大体能保持着应有的作用;二来,从陆路往山东运输,毕竟不如海运便捷,淮南的私商巨贾大都以扬州为据点,他们就算参与和北方的贸易,也大都选择把货物装船,顺江出海。

    只有某些时候,北方粮价高企的时候,淮南本地的粮食产出,才会通过运河,经北面楚州枢纽,然后直接在涟水一带交付。

    这个路线直穿过宋国设在淮南的重重军事防御体系,想要走通,沿途文武都要打点,丝毫不能厚此薄彼。过去一年里,曾任宝应知县的贾涉贾济川,便凭着往来周旋的手段,成了商贾和官员之间的中人。

    商贾作成生意自不消说,官员从他手里得了好处,乐得眼开眼闭;据说中都那边,还有大人物将贾涉当作眼线,藉以了解北方军情。当然最重要,也是最让人眼红的,还是他自己。

    贾涉不止在其中赚得盆满钵满,还得了史相爷的青睐,一跃为淮东制置副使,全权负责与定海军的勾兑,并统筹淮东各地钱粮,用以筹建新军。

    他官运和财运两亨通,和北方强邻勾兑的结果倒也不差,那定海军不止和大宋这边配合得严丝合缝,战场厮杀也凶恶异常,真就一口气推平了开封朝廷。当然,也不是没有人酸溜溜的说,定海军的胜利太过轻易,倒像是史相殷殷切切地为他人做了嫁衣。

    一个多月前,从临安城又传来消息,说贾涉身边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长子贾似道,其实是定海军中的有名人物李云假扮的。那李云是北方周国公的全权代表,专程南下与史相商议合作灭金。

    专程传讯之人,本来的意思是暗示扬州这边,这贾涉的背景实在过于复杂,绝不能让他再这么欢脱周旋下去了。只不过终究贾涉是史相一手提拔起的人,话若说得太明白,有伤史相的名声。

    贾涉自然听到了风声。他倒也识相,当即交托了公务,回家闭门肃客。

    可这消息传到外界,起初引起了一些混乱,最终却在扬州城里引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本地无数官员豪族脑筋一转,俱都想到,那定海军派到临安的全权代表,在中都城里都是横着走的当红权贵,却认了贾济川当爹!这代表什么?

    代表贾济川不止是史相的亲信,也在北方定海军真正吃得开!

    这样一条粗得不能再粗的大腿,此时不抱紧,更待何时?错过了眼前的机会,下辈子都见不到这样一条大腿了!

    也有谨慎之人偷偷劝说,以为如今北面局势正当天翻地覆,很多事情云山雾罩,全然看不准,万一咱们站错了队,恐怕不止与后继的生意有碍,说不定还会招惹朝廷,危及身家性命。

    但这种劝说,几乎全都遭到了嗤之以鼻。

    什么?贾济川闭门谢客?听说,上头怀疑他和北面的关系不清不楚?咱们不妨等一等,看看情形再说?

    你糊涂啊!贾济川他老人家这是谦虚!是韬晦!但他……咳咳,他又不是真的胸襟广阔之人,说不定他这会儿就在家中奋笔疾书,一条条的记着有谁不去奉承哪!

    再说了,和北面的关系不清不楚,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这是好事啊!北面是金国也好,周国也罢,我看怎么着都比大宋要凶恶些。自大宋南渡以来,和北面关系不清不楚,便是最好的护身符,最好的进身之阶!

    何况与贾济川关系密切的,不是行将就木的大金,而是新生的大周!本来这贾涉的官运有三分,我看这会儿已经烈火烹油,往九分十分上窜了!

    什么?大周是汉儿建国,其首领姓郭,明摆着与大宋有碍?

    我看你不是糊涂,是蠢,蠢透了!你须是忘了,当年是谁攻进了东京汴梁!难道大金国的那些女真人便与大宋无碍?北方城头旗帜无论怎么变幻,总是与大宋有碍的。别忘了当年本朝太祖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既然如此,北方这凶横邻居无论姓完颜还是姓郭,用得着你操什么闲心?总不见得你姓赵?总不见得,你祖上是大宋官家?总不见得,定海军拖欠了我们的货款?

    “可是,咱们终究是大宋的子民……走私赚钱也就罢了,若真去勾搭这等……”

    “咚!”

    劝阻之人还要再说,终于惹得家主不快,一记龙头杖敲在头顶。

    这家主名唤谢国明,乃是个白手起家的厉害商贾,生意遍及淮南和海上,去年里靠着粮食贸易,他的收入高达十万贯以上,家产在扬州本地都能排行前十。

    只听他厉声道:“什么叫走私赚钱也就罢了!伱给我想清楚,什么叫走私赚钱也就罢了!”

    自开禧北伐失败之后,边民骸骨相枕,国家膏血无余,大宋的财政从此捉襟见肘。可是北面既然招惹了强敌,军费不能缩减,还要不停增加,以至于朝廷岁入六千八百万贯的十之八九,都投入在军费这个无底洞。

    另一方面,大宋对内的财源早就挖掘殆尽了。这些年除了正赋以外,朝廷和各地官府还新设了各种名目繁多的额外征收。

    诸如加耗、支移、脚钱、折变、头子钱、牛皮税、义仓税、进际税、印契税、和买绢、折帛钱、经制钱、总制钱、月桩钱、板账钱、身丁钱等等,名目不下五十余种,总额合计,落在看普通百姓身上的负担比正赋多出十倍不止。这还不包括盐、酒、茶等大宗货品上头的巨额征收。实在手头紧张了,官府还有预征和和籴两项杀手锏。

    饶是如此,朝廷用度不足的局面依然一年严重过一年,所以不得不依赖印刷会子,以解燃眉之急。

    比如行在会子,如今三界并行,一界多达四千七百万贯。前年时候地方上一贯会子已经值不得铜钱二百。最近听说,朝廷又要造两淮交子,一界以二百或三百万为计。

    史相如此滥发会子,本来这些会子早就应该成为废纸,整个大宋的货币和财政彻底崩盘,也是指顾间事。

    可是去年以来,会子的价值居然有所回升。行在那边,如今一贯会子值得七百文,地方上也值得三百五十文到四百文。币值既然恢复稳定,从朝廷到普通百姓,全都如溺水之人被硬生生拖出水面,吸到了救命的新鲜空气。

    大宋军民这几年里心心念念最紧要的,就是会子不能贬值,辛苦积攒的家当不能化为乌有。如今会子不仅没有贬值,还升值了,民间的怨气立即随之消解,而执政之人所承受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好事?难道是因为史相在临安指手画脚,秤提平抑?当然不是。

    这局面的产生,完全是因为大宋和北方定海军乃至高丽国的走私贸易金额,在这两年里骤然膨胀到了天文数字。巨额的物资,包括大宋紧缺的马匹和人参等珍贵药材不断输入大宋,而涉及的诸多交易环节,又自然而然地积淀了巨量的会子,从而一举挽救了大宋濒临崩溃的财政!

    “所以,我们的生意愈是兴隆,与大宋愈是有利!我们才是大宋的忠臣!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宋!”

    谢国明奋臂疾呼,振聋发聩:

    “而贾涉川,便是指引我们为国尽忠的明灯!贾涉川不能倒!贾涉川也不会倒!我们非得和他站在一起才行!来人啊,赶紧备上厚礼……不不,光是金银绢帛怎么行?尔等的格局小了!立即打开后院密库,取出我珍藏的龙涎香来!拿最大的那一块!还有那块东坡居士传下的沉香山子,也带上!”

    当下这谢国明亲自带队,几个亲信子侄辈一齐出动,赶往贾涉的住处。

    要说贾涉也不容易,他年前刚到扬州赴任的时候,听说把半辈子攒下的钱财都给了儿子贾似道,让他去临安挥霍了。所以在扬州的头两个月,因为手头紧,只能在官舍里栖身。

    但两三个月后,他就抖了起来,翻手变出巨资,在城里置了大宅。

    生活恢复了优渥,他的派头到没有跟着见长,还是很乐意成天与各种人物厮混。谢国明投了名帖之后,立即就被仆役殷勤引入,走得还不是侧院偏门,而是经过正院三进,直入后头的花园。

    花园的规模自然也是宏大,曲折道路所经,先有弄水轩,再有探春亭、四景堂,接着是通津桥、芳流苑、钓鱼庵、种竹斋、采药圃、浇花亭。

    这片建筑之后,道路于扶疏花木中逶迤衡直数百步,才到贾涉日常起居的排云堂。那“排云”两字,还是贾涉亲笔所书,不知为何,写得仿佛杀气腾腾,又仿佛怨气十足。

    排云堂后,过重波轩、天光台,才到贾涉用来接待亲密友人的见山台。这一路上所经所见,固然极尽山水之雅、林萝之韵;登临见山台上,更是一院胜景,顾览可得。

    此刻的见山台上,足有二三十人围绕着贾涉,谢国明凝神一看,全都认得。俱都是淮南极具实力的富商巨贾,背景深不可测的那种。

    他们一个个地面露恭维的笑容。再看他们身后,一处处案几上珠光宝气,摆了能吓死人的珍玩珠玉。光是品相极好的龙涎香和沉香,就有不下七八块!

    “老谢,你也听到消息了?来得倒也不慢。”一名较熟悉的商贾笑问。

    什么消息?我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谢国明心中惊疑,脸上却立即显出一副心有戚戚的神情,然后坐在下首。

    身处垓心的贾涉凝视了谢国明两眼,向他点了点头,环顾众人道:“总而言之,北方局势就是这么简单。周国公的武威,天下无人可及,大金的旧疆域,很快就会全数落入周国公的掌握。既然周国公治下的百姓数量倍增,领地倍增,南北两朝的生意往来规模,很快就会比先前倍增甚至更多。我预估的具体数字,方才已经说过了,各位心里记得就行,不要轻易外传,以免引发惊诧。”

    众多商贾都道:“贾老爷放心,这等机密,打死我们也不外传。”

    贾涉背着手,往来踱了两圈,继续道:“海上的贸易,自有上海行出面,那是周国公、史相爷还有南北两边许多要人都参了股本的大商行,过去数月里的收入简直就如金山银海。可咱们的手短,勾搭不着,也没资格去勾搭。”

    见众人的表情悻悻,他呵呵一笑,又道:“但诸位也不必太过遗憾……”

    “贾老爷,怎么讲?有什么说道?”好几人急切发问。

    “海上的贸易,已经做大了。但南北之间的陆上贸易,才刚刚开始。老样子,大宋这边的官府的规矩照旧,咱们底下做生意的规矩另起炉灶。不过,须得遵照周国公的意思,参照海上的规矩,同样设立一个专门的商行,负责兑换金银货币,纳算交引、钞引,进而对整个的贸易加以管理和调度。”

    说到这里,贾涉看看身边的商贾们,压低声音:“这座新的商行,依然会有周国公和史相爷两家参与,不过,为了感谢南北两边的有力人士,也预留了足够的份额出来。”

    商贾们一阵躁动,又恐打断了贾涉说话,强自压住情绪,听贾涉道:

    “关于这座新的商行,就在五天前,师宪……嘿,李云在临安,和史相爷另外谈出了一个决断。诸位都晓得,上海行的本据在大宋的明州庆元府,分行在大金的天津府和大宋的福州。对等起见,这座新商行的本据,则会放在天津府,另外,会在大金的开封府和大宋的扬州两地,开设分行。我今天要问,诸位可有乐意参与新商行的集资,并在扬州分行里,兼任某一职位的么?”BIqupai

    说到这里,商贾们团团围坐的人群里,忽然咣当乱响。原来是谢国明推开了桌椅,直接跪伏在地:“小人愿意!愿意!小人出四十,五十,不,一百万贯集资!”

    口中这般嚷着,他手脚并用向前,扑住了贾涉的大腿:“小人对周国公一片忠心,天日可鉴!还请贾老爷体谅我这片赤诚,给我一个机会!”

    谁也没想到,最晚到场的谢国明最是积极,而且反应快到了这种地步。当下其余的商贾纷纷大跳,再度涌上前去,围着贾涉没口子开价。

    终究商贾所想,只是赚钱罢了。周国公能够让他们赚钱,而且赚到前所未有的大钱,周国公便是他们致以忠诚的王!

第八百二十八章 蛀虫(上)

    贾涉面带微笑环顾众人,频频拱手示意感谢,愈发显得气度谦和。

    他的心里,对此局面很是自豪。这扬州城里,只有他才明白,这些商贾挟裹着多么庞大的力量。他又带着一丝愧疚。毕竟他是宋人,至少,在半年前,还是个宋人。与之相对的,任凭眼前这些走私商人的牛皮吹破天际,走私本身,始终是在掘大宋财政的墙角。

    淮南这边的泗州榷场,往年的商税都在四五万贯上下,今年因为南京路厮杀的关系,骤减为一万三千多贯。但实际上,就在泗州东侧的楚州,每年仅仅走私输出的粮食,价值就超过百万贯。不谈粮食出口为朝廷所禁止,只按榷场的平均税收来算,此地逃避的税收足有十万贯。

    贾涉估计,从楚州走私出口的货物,总额较之于海上走私,顶多只有一成。以此推论,海上走私逃避的税收有多少?那是数十万贯,百万贯甚至更大的数字!

    大宋在广州、福州、庆元府三个市舶司每年的收入,多少人视为财源死死地盯着,那总共也不过两百万贯罢了。

    继续推论可知,如今南北双方的贸易额,将近大宋对南海诸国贸易额的一半,这是前所未有的,爆发式的扩张。

    不过,大宋始终是天下最富庶的大国,朝廷自上而下都大手大脚惯了,攀附在大宋朝廷这株乔木的丝萝又太多,分去了无数养分。故而哪怕大宋每年岁入总计不下两千万贯,依然入不敷出。就算没有走私,一切都是明面上的生意,市舶司的收入正常增加百万贯,不过扬汤止沸而已。

    这也就是临安朝廷能够容忍走私的存在,而且诸多官员兴高采烈插手的原因。

    对大宋的官员们来说,这一块落在朝廷手里聊胜于无,落在自家手里,那可是妥妥的几世富贵。如何选择,根本不用犹豫。

    官员们既然普遍都作如此想,期间种种不堪入目的场景,自然也落在史相眼里。

    可史相从没有试图去阻止。

    在上海行组建的过程中,贾涉曾经深入参与,还是许多规章的主要制定者。他在奔忙筹备的同时,也就了解了史相的心意。

    皆因在史相眼里,这一注庞大财源,首先是他用来赏赐分肥,拉拢自家众多党羽的工具。

    近年来史相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广,依附的官员越来越多,要让这群贪婪的狗彘吃饱,史相实在也期盼这财源很久了。

    另一方面,史相身为大宋的宰执,自然也有高屋建瓴的眼光。

    在史相看来,大宋在走私,北面大金也一样在走私,付出的还是珍贵至极的战马、人参、药材等物资。

    两边各自以同等力度挖起墙角来,以大宋的富庶,绝对比北方任何一个政权都能支撑。况且大宋还获得了稳定会子币值的好处,比北方又胜过一筹。

    史相或许还觉得,让那些崛起于草莽的定海军兵匪通过走私海贸享受富贵,有助于消弭他们南下劫掠的劲头。

    但是,史相错了。

    史相在政争的时候,常用富贵贿赂的手段,可他毕竟是个出身大族的读书人。他没有做过生意,没有吃过苦,没有接触过底层的百姓和官吏,没有经历过边疆的锤炼,对水面下许多事务的运行道理并不了解。

    在北方,大金本身就是个空头傀儡,定海军以官方的身份直接主导贸易,又将贸易所得直接在军府内部进行分配。

    这个新崛起的政权始终是建立在武力威慑上的,贸易体系只是给军队输血的工具。

    又因为政权内部的绝大多数人,都盼着自己能紧跟着周国公郭宁,在政治上更进一步,乃至封妻荫子。

    所以目前为止,大部分人劲往一块儿使,郭宁能保证内部铁板一块的局面,偶有自家人贪污分肥,立遭惩治。

    过去两年的贸易,定海军本来就没有收税,所以压根就没有损失任何税收。但贸易所得的利润里,绝大多数都补充到了政权中急需用钱的各方各面,尤其军队的扩充,在此项上得益极大。

    在南方,大宋面临的局面却正好相反。

    贸易是要人去做的,在获得天量物资和利益的同时,要维持贸易路线、组建运输渠道、打通诸多节点、分配巨额好处,都需要人去操办,需要人力、物力、财力、权力的不断投入。

    随着两年来的投入,大宋的疆域内,有的东西被建立起来,有的东西被迅速摧毁。

    被建立起来的,是每一条贸易路线上利益相关的共同体,被摧毁的,则是共同体以外,大宋朝堂原有的律令制度和官府的管理能力。

    按照大宋的律法,走私货物价值超过十贯的,就够得上死罪。官员包庇走私的,流放琼州永不放还。至于沿边境的军民百姓,本身十户一保,一户走私,十户连坐,若能检举揭发的,赏钱从五十贯到三千贯不止。

    淳熙年间,大宋朝廷对走私违法进行清理,一时间杀得人头滚滚,以池州雁汉为大法场,黄州为小法场。

    但这样的事,现在在淮南各地,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海上的情形,贾涉不清楚。但在淮南各地,军队都成了走私队伍的护卫,官员被走私队伍豢养。主导走私的商贾们,力量越来越强,隐约开始和背后的保护伞分庭抗礼,甚至隐约把定海军当做了新的保护伞。

    反倒是本来应该厉禁走私的淮南各官署,起初都从商贾手中得到好处,又因为贾涉的周旋,所以投鼠忌器,眼开眼闭;现在他们则发现,商贾本身就已经尾大不掉,成了官府不得不正视的庞然大物。

    别的不说,只说贾涉眼前的谢国明。此君号称要出百万贯钱财参股,当然是胡吹大气,意图一鸣惊人。这等商贾敛财的本事,不可能超过手段高明的贾涉自己。

    贾涉估计,谢国明家中私产约莫有我贾某人的一半,也就是二十万贯,算上那些走私途中火并所得、埋在床底下见不得人的金珠,还有两万贯。

    这样身家的商人放在早年,顶多是一头养肥的猪,淮南这里执掌重权的官员随便勾一勾手指,就能让他们家财荡尽。

    但现在,局势和早年不同了。关键不在于这些钱财本身,而在于谢国明多次往来北地经商,仅仅两年就赚出了这么大的身家,自然有他可用的力量。

    据贾涉所知,谢国明掌握了六艘船、三百名水手、三百名精壮的民伕,缓急时都可充作护卫。他在扬州、高邮、宝应、楚州都设有自家的仓储和旅舍,日常为他工作的丁壮,另外又有五百人之多。

    此刻恭敬聚拢在贾涉身前的走私商人共有二十三家。他们每一个的身家都不次于谢国明,掌握的力量也大体不差,壮丁普遍在千人以上,甚至有多于两千人丁,家中备有弓刀甲胄的。

    这样一批人,早年根本上不得台面,是随时会被官府找个由头斩首示众的货色。在南北贸易兴盛之初,他们为了打通一条贸易路线,也不得不沿路卑躬屈膝地磕头。

    但两年下来了,他们的钱袋子鼓了,底气足了,胆色就壮了。就算没有周国公组建商行的号召,这二十多家走私商人手中控制了三万多的壮丁,其中多有凶狡桀骜之徒。凭此力量,他们成事或者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这样的团体,此前都各自忙着生意,不会轻易出头,只不过都仰赖贾涉的长袖善舞,靠他打通所有关节,才对他格外尊重。

    但此番定海军出面,再扯着临安的高官一起,提出组建一个包揽南北两边陆上贸易的商行……

    这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立刻就让所有人心跳加速,热血沸腾,乃至有须发戟张的。

    走私商人们的忠诚,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之一。南朝这里,百姓们又不似山东灾民,全然活不下去,要不是心中殊少道德,谁会冒着违背国法的危险来做这个?

    可一旦做大了,他们从这等违法乱纪的行为里捞到好处,便又成了最忠诚的。只不过他们忠诚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真金白银!

    能给他们真金白银的人,就能驱使他们,就能控制他们。而这些人的力量就会被聚合到一处,并且彻底摒弃地方官府对他们的影响。如果后继再加以引导,淮南一带将会出现架空各地官衙的第二个官府!

    就在贾涉奢华的花园里,数十人俱都欢悦,想到未来的美好场景,想到钱财如江流涌荡,人人呼吸急促,看着贾涉便如看着嫡亲的兄长,恨不得当场歃血为盟。

    但大宋朝廷方面,也不会坐视局面恶化,全然束手无策。

    贾涉的大宅以外,隔着一道横街的小院里,便有人眯眼凝视,反复数了数等在门外的车马数量。半晌之后,此人眼中寒光闪现,恨恨道:“一群蛀虫!”

第八百二十九章 蛀虫(中)

    他的怒喝声音不小,房间里另一人慌忙起身,往窗外稍探看一眼,把支起的窗棂放下。因为动作太急,震落了窗边几块土坷垃。

    还有一人应着怒喝,长叹一声,然后默然无语。

    三人所在的房屋,是在贾涉府地的正北,贴近迎恩桥的方向,周边都是贫民聚集之所。

    前几年崔与之坐镇扬州的时候,重新整修扬州城壕和城北蜀冈上堡城,又增修了连接堡城和大城的夹城,并在城内沿河建仓库十二座,储备军粮。开展这些工程时,除了调动军队以外,也出钱临时征募百姓,给的工钱很是丰厚。

    所以许多贫民在工程结束以后,依旧聚集在这一带。为了安置他们,崔与之又在城北组织了亦兵亦民的万马社,但不久之后,浙东饥荒,大批流民渡江求活,崔与之开城门纳抚,再度将这块区域填得满满当当。

    既然是容纳贫民、济民之所,难免房子院落破旧不堪,大人物们也很少来此。这会儿屋里端坐的三个人,还有外间警惕的护卫,便显得格格不入。

    这三人有两个,乃是淮东一线的地方大员。一为江淮制置使李珏,一为淮东经略安抚使应纯之。还有一人,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乃是史弥远在真州依托当地钱监设立的新军统领,当年的红袄军九大王杨友。

    其实不止杨友,李珏的驻地在建康府,应纯之的驻地在楚州,这两人也不应该来到扬州。但他们非但来了,还来的很是神秘,以至于贾涉都对此一无所知。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以后,关窗回来的李珏没好气地道:“什么蛀虫?这是钱的事吗?他们拿得多,就是蛀虫;我们拿得少,就是栋梁了吗?”

    杨友返身瞪视他:“我说钱的事了吗?你急什么!”

    应纯之晓得,杨友是不脱土匪本色,口不择言。而过去两年贾涉上蹿下跳地行贿,李珏却在官员里拿了最大头。所以听到“蛀虫”两个字,只觉刺耳无比。

    他连忙圆场:“确实也不是钱的事,是,是……”

    话说半截,他满脸沮丧地摆了摆手,竟不知该怎么表达。

    早几年崔与之主管淮东安抚司公事的时候,在内加强武备,而在外严禁无事生非。后来李珏、应纯之先后到任,各自都想做点事业,以显示自家和崔与之这個老儒不同。

    李珏经常和崔与之唱对台戏,多次上书朝廷,要废除岁币,与金国断交,并起兵恢复旧疆。而应纯之更激烈些,一手推动了不少海上的纲首在中都城里造反,在边境的调兵遣将上头,也显咄咄逼人。

    当时临安行在方面,眼看着女真人被黑鞑打得焦头烂额,整个国家都快分崩离析,于是对这种激进策略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直到某日里定海军忽然发难,威吓性地出兵南下,往楚州、宝应走了一趟,朝廷对两人的支持依然不改,而且还召崔与之回朝任秘书少监,等若鼓励两人放手去做,而两人的声望和前途,随着开封朝廷挥军南下,一度达到高峰。

    可是,这种局面很快就过去了。定海军拿下开封以后,和史相一党在走私贸易上的合作骤然深入,朝中主战的声音随即越来越弱。

    这当然与民间态度无关,只不过,能发声的人,大都被不可言说的利益收买了;而临安那边最近受人瞩目的事情,换成了史相和沂王嗣子之间不可言说的冲突,朝臣们好像都在刻意避开与北方的战和议题。

    诚如应纯之所言,这不是钱的事情。

    南北走私贸易,早就成了半公开的秘密,其中利益如此庞大,李珏和应纯之两人自家也吃得满嘴流油。可是朝堂上忽然就不再讨论战和,仿佛和是不言自喻的选择……

    那将李珏和应纯之这两个主战派置于何地?

    须知,大宋的主战派内部,其实分为完全不同的三种人。

    一种人,深觉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更深感中原百姓身陷水火,日夜筹谋以图恢复,而且也真有可行的计划。

    比如赫赫有名的辛稼轩是也。他为官四十余载,主战四十余载,喊得大宋君臣耳朵都起老茧了,但他对金国必乱必亡的判断神准;所主张的恢复大计,列作十论,也的确字字珠玑。

    但这种人,在大宋的官场上数量太少太少了。

    另一种人,虽说把住了汉贼不两立的大义,却全不晓事,乃至于无能。

    因其言必称大义,所以很容易挟裹军民的情绪,急速提升自家的地位。又因其无能,所以把极难的恢复大业看得极简单,于是轻佻决断,最终不得尺寸之敌,徒然竭民力,耗国用,乱人心。便如一手推动开禧北伐的韩侂胄是也。

    这种人,因为史相爷的大力肃清,在大宋官场上的数量也很少了。

    自从开禧北伐失败之后,江南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主战潮流本就削弱很多。如今在官场上主战之人,大都是第三种。

    第三种人,便如李珏和应纯之这样,试图依靠主战的立场引人注目,进而作政治投机,以求有利于自身仕途。

    在他们看来,主战派的声音再怎么削弱,也不可能没有。而自己只要占据其中相当地位,待得南北局势稍有变化,怎也少不了出将入相。

    谁能想到,如今临安朝堂上到处都是主和派。有些曾经激烈主战之人为了那点好处,连装都不装了!

    开什么玩笑?女真人虽然完了,继之而起的周国公郭宁也不是好相与的。一个上承后周的北方强国肇建,这代表什么,谁还不懂?群臣们怎不替赵官家想想?这么大的威胁,都看不见吗?

    好吧好吧,威胁什么的,行在的贵人们既然不在乎,我们又何必在乎。

    但是朝堂衮衮诸公忽然就不谈恢复河山了,我们这些在边疆用事之臣怎么办?

    发现朝堂上局势丕变以后,李珏和应纯之两人焦躁异常,往来致书联系,信使往来奔走如走马灯一般。待到两人各自向临安打探了风色,书信的内容也愈来愈真挚,愈来愈绝望。

    定海军的使者把史相的儿子和侄儿都打了,还差点打死,这都没让史相奋发一下!他老人家显然已经拿定主意了,我俩人怎么办?仕途还能耽搁几年?

    难道真就放弃了过去那么多年积累的名望,安心拿着走私商人给的好处,就这么做完一任边疆的重臣?

    可恨的是,钱拿得也不算多……至少不如贾涉的十分之一啊!贾涉起了豪奢的大宅院,还养了好几个有名的戏班子,谁看了不羡慕?

    这两个月里,贾涉和他身边的走私商贾们势头越来越盛。李珏和应纯之都是官场老手,能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他们知道,这些人已经开始不把地方官员看在眼里了。

    这样下去,不仅仕途不妙,钱途不妙,手里的权力也有点失去价值的意思……那样的话,人生还有什么盼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家过得再怎么不快,终究是读书人出身,走的是官场正途,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一份俸禄总是有的。

    倒是史相门下新招揽的恶狗,本来预备用来唬吓强邻;现在这恶狗眼看着连狗粮都吃不到了,他才是最着急的!

    想到这里,两人俱都盯住了杨友。

    李珏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两声:“好吧,就算贾涉是蛀虫吧。杨统制,你偷偷摸摸地约了我们到扬州,莫非是想劝我们与你联名上表,恳请朝廷除虫去秽?你可知道,这两个月里,真州军民鼓噪抱怨贵军扰乱地方的文书仿佛雪片,你若生事,事就来找你,伱可别随意攀扯我们两个。”

    杨友看看李珏,再看看应纯之,厉声道:“我要做的事情,由不得两位。你们在旁看着,做个见证就好。”

    “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了贾涉!”

    李珏和应纯之吓得一跳八丈高,没口子喝道:“你发什么疯!你开什么玩笑!你吃错了什么药?你想找死吗?”

第八百三十章 蛀虫(下)

    开封城北二十里的驿站里,倪一好奇地问道:“淮南?我们在淮南可用的……不是只有贾涉那个书生吗?”

    他的眼珠骨碌碌一转,低声问:“贾涉那厮,也未必就能算我们的人吧?”

    郭宁笑了起来,拍了拍倪一的肩膀:“莫要低估我们拿下开封的意义,有些人会因此害怕我们的力量,以至于癫狂,他们会不顾一切地试图改变局势,想给自己找到些乱世里活命的凭依。还有些人先前不显山露水,却会因时而动……我们只需要这些人与南朝宋国稍稍疏离,就已经占了便宜。”

    倪一被郭宁云山雾罩的话语,弄得有些糊涂,他诧异地问道:“什么这些人那些人?听起来真是不少……难道主公你还有安排?难道我们还能拿下淮南?”

    “我们的力量在拿下开封以后,已然达到极限,接着还必须要维持秦陇方向。淮南那边若有战事,我们供养不起。何况,我们若拿下淮南,兵锋直薄长江,南朝非得和我们不死不休,生意都没法做啦!”

    说到这里,郭宁有些感慨。他摆了摆手,转身继续眺望行军的队列。

    这样不行,那样不对,国公又偏说淮南,究竟那边会发生什么?

    倪一想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杨友见两人一直苦劝,终于不耐烦了。他手按刀柄冷笑道:“你们两个,是不是糊涂了?你们把相爷当作什么人?再这样昏聩下去,你二人便将相爷得罪狠了,莫说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不保,而且命在旦夕,随时都要身首异处!”

    “杨统制何必虚言恐吓?我二人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得罪相爷?”

    “你二人只晓得胡吹大气、收受贿赂,要你们去对付北面的定海军,乃是做梦。可是,定海军的内奸就在扬州做着淮东制置副使,伱们就干看着?”

    “这……”

    应纯之看了看李珏,迟疑地道:“奈何此人先前曾在相爷门下奔走,多少有些情谊。”

    “放屁!”

    杨友断喝道:“这厮是包庇李云改头换面进入临安之人,这厮是蒙蔽相爷和相爷身边众多亲信幕僚之人!相爷拿李云没有办法,难道拿贾涉也没有办法?相爷须是大宋的宰执,此人在扬州每多活一天,都是在打相爷的脸,随时会成为外人发起攻讦的把柄!”

    李珏到底想着钱财收益多些,连忙道:“话虽如此,这人现在是南北两家陆上贸易的关键居间之人,我们怎好动他?”

    “愚蠢!”

    杨友又是一声断喝,让李珏两耳嗡嗡作响。

    “如今陆上贸易都捏在众多私商手里,而私商越来越桀骜不驯,这是相爷愿意看到的吗?这一大注财源,必须捏在相爷的手里,怎能假于他人?贾涉这厮奔忙来去,全都是在替不相干的人赚钱,相爷要他何用?此人徒然引发朝野注目,让人想起相爷被人愚弄;又吃里扒外,是个坑骗相爷钱财的蛀虫……居然好好地活到现在,相爷要你们何用?”

    “这……”

    李珏和应纯之素来把杨友当作无知的丘八,这会儿才明白,此等转战南北,始终屹立的草莽人物,自有他能够立足的本领。他虽粗莽,判断史相的心意,倒似很有道理!

    两人一向视自己为史党中的有力人物,在体会史相心意上头是下过功夫的。现在看来,见事竟不如一条猛犬明白?

    两人顺着杨友的思路再想了一遍,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想明白了没有?此刻时机难得,你们想明白了,就随我一同行事!”杨友催促道。

    “杨统制,你打算怎么做?”

    杨友狞笑数声,走到背对着贾涉府邸的房门处,将之猛然拉开。

    房门外,是個尚属宽敞的院落,大概早年曾经是个晒粮食的堆场。

    院落里,本来有李珏和应纯之带来的十数名精干护卫。

    这会儿护卫们都被刀剑逼住了,不敢出声也不敢动,院落里各处,高高低低地站满了手持各种武器、顶盔掼甲的武士,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森寒甲胄之上,愈发显得杀气腾腾。

    杨友傲然站在门边,等到李珏和应纯之看清了院落里的情形,这才将房门重新掩上。

    他道:“今日贾涉这厮召集了与他亲近的二十余家私商密谋。这二十余家私商,自然也是格外服膺定海军郭宁的一批。不过,我在扬州城里也有些人脉,此次入城,偷带了五百勇士。他们个个都能以一敌百,凶猛绝伦,只消一次冲杀,就能将那座府邸里的人杀个尽绝。”

    “你这么做,城中必定大乱。”

    “乱了才好!城中一乱,许多事情就再也说不清楚。你二人联名行文,只道城中私商勾结匪徒作乱,杀了制置副使,私商们又彼此斗死……这件事情大家顺水推舟,就过去了!”

    应纯之沉吟片刻,低声问道:“这果然是相爷所需么?”

    杨友怒道:“你若不信,就什么也不做,等着相爷降下雷霆之怒吧!”

    应纯之陷入沉思。

    李珏忽然问道:“杨统制,你从真州赶来,意图消弭我们的危难,我二人深感盛情。不过,你顶着领兵越境的风险,想要什么?”

    “忠义军。”

    应纯之愕然:“你在真州的部属,不就是……”

    话说一半,他明白了过来:“你要将淮南两路的忠义军合而为一,尽数纳入麾下!”

    所谓忠义军,便是当日杨安儿在败死后,退入大宋境内的红袄军余部。其余部又分成两支,一支的首领,是杨友所部;另一支,则是长期屯驻在运河沿线的杨妙真所部。

    大体而言,杨友凭着为史宽之鞍前马后的苦劳,得到朝廷的支持更多,装备和训练水平较高。而杨妙真所部在红袄军余部中的名声更好,兵力数量较多。两家在杨安儿死后,就一直在彼此争夺红袄军中的影响力,时有冲突。

    因为这支军队的征募过程,事实上影响了御前诸军建康、镇江两个都统司的利益,故而各方也有意挑拨他们内斗,以求彼此制衡。

    不过,此前大金国开封朝廷的十三都尉南下,在短短月余时间里,痛打了朝廷设在淮南的诸路兵马,两个都统司的屯驻大兵损失惨重。而崔与之在淮东编练起的强勇、镇淮两军,又被李珏和应纯之胡乱折腾了一年多,战斗力大不如前。

    头脑清醒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如今这两支忠义军,才是淮南本地最能厮杀的军队,而两支忠义军合二为一之后,统领这支军马的人,便是掌握大宋在淮南最强武力的人。

    “忠义军归我所有,必定将淮南守得严密如铁桶。而运河南北的贸易收益,乃至择选可用商贾的权力,都归两位所有,想来两位也能将之管理得井井有条,为大宋、为史相赢得源源不断的利益。这是有益于大宋,也有益于史相爷的大好事,怎么样?做不做得?”

    杨友循循善诱。

    应纯之将要点头,又硬生生忍住:“除掉贾涉没有问题。其它的,什么忠义军,什么贸易收益,哪里是我们能够私相授受的?”

    “此时不私相授受,更待何时?”杨友似笑非笑:“别人赐予的东西,总不如自己捏在手里那么踏实!”

    应纯之嘿了一声,再要言语,被李珏猛拉了一把。

    李珏转向杨友,微微颔首:“杨统制,你现在说得再多,都是虚言。不妨等你诛杀了贾涉,控制扬州以后,咱们再议此后的细务不迟。”

    杨友眼中凶光闪烁,隔了数息才慢慢道:“可以。两位就在这里等着吧,先看我去诛杀了那些朝廷的蛀虫!”

    他言下之意,是要软禁李珏和应纯之两人,两人却也无力反对。

    杨友大步出外,翻身上马。

    史相在临安城里吹嘘自己早就和北面周国公联手,共同灭了大金的开封朝廷,又给群臣带来巨大的商业利益,这种话,只能蒙蔽临安城里的蠢货们。说到底,两家有没有默契,身在淮南边疆的帅臣哪有看不出来的?

    两家没有默契,大宋就只是被开封朝廷的十三都尉暴打了一顿,然后给定海军制造了掩袭的机会。而此等拙劣表现,更在淮南造成了空虚异常的局面。

    杨友想要凭借武力利用这个局面,贾涉想要凭借财力利用这个局面;说到底,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而无论他们要做什么,李珏和应纯之实际上都没有阻止的能力,只能干看着杨友威风凛凛地高踞战马之上。他轻勒缰绳,马匹便扭头摆尾,盘旋腾跃。

    杨友当年在杨安儿麾下号称“九大王”,真不是靠着亲戚关系得来。只看他上马的时候足尖一点,身体便纵跃而起,动作行云流水,矫健如猎豹,足能想象此人在战场上是何等剽锐,怪不得与女真人的军队连番鏖战,犹能率部全身而退!

    他的骑术也是高明,上身平稳不动,环顾院内剑拔弩张的部下们,意气风发地道:“诸位勇士,诸位好汉!今日咱们……”

    院落里忽然响起了密集的啸叫。

    那是箭矢破空的声音。

    杨友上马呼喝的时候,院落里的甲士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响应,有些手持弓弩的之人,甚至搭箭上弦,显得急于厮杀。

    现在,那些被搭在弦上的箭,全都飞射出来,目标便是杨友。

    足足数十上百支箭矢,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密密麻麻地扎在了杨友高大的身躯上,乍看上去,像是院落里凭空多了一只长了两条人腿的巨大刺猬。

    杨友的脑袋上也扎了十几支箭,以至于面庞都没人能看清了。他的身体似乎在抽搐,但过于密集的箭矢限制了他的动作,他用力的结果,只是让密集的箭杆彼此磕碰两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鲜血从无数箭矢穿透的伤口喷涌而出。起初流速很快,贴着狭窄的伤口发出嗞嗞的声响,像是数十道细小的喷泉在飙射。

    没过几个呼吸,体内的鲜血涌流殆尽,伤口处血流放缓,作缕缕溢出之状。而巨大的刺猬也从马背上落下,因为有箭矢支撑,杨友僵直的身体没法着地,离地半尺就被架住了。

    整个院落里,许多人被眼前情形吓到傻愣,偏偏又有一批人早有准备,当即刀枪乱舞,大砍大杀。

第八百三十一章 光荣(上)

    扬州城在商人眼里,是地占东南会,舟浮百货通的贸易和运输中转枢纽,在将帅眼中,则是枕江臂淮的咽喉要地。当年金军渡江北还,都曾经留了个渤海人重将名叫大忭的,担任扬州都统,意图久据此地。

    所以扬州城的城防向来严密,驻军也多。比如镇江都统司的武锋、武定、精锐三军,就有相当部分驻扎在此。城外扬子津和瓜洲渡两地另外还有大型军事堡垒和配套的码头,隶属马军行司唐湾水军的大型战船日常停泊。

    在这样的环境下,杨友能够调出数百勇士分批潜入城里,手段着实不赖。此人能走通大宋宰相的门路,从一个落魄来投的北人一跃为新军统制,是有几分真本领的。但他纵能入城,为了掩藏行迹,也不得不把人手集中在几个相邻的宅院。

    数百人,站得密密麻麻,人和人挤在一起,几名没有披甲的将士干脆站到院里的磨盘上,水井边缘一圈也坐了四五人。

    杨友忽然被射死,立刻引起了院落里众人的惊恐,而当人群中忽然有人拔刀乱砍,院里的情形瞬间陷入疯狂。

    密集的人群挤在一起。有人害怕刀剑落在自己身上,拿出全身力气往后挤,结果把后头好几人都撞成了滚地葫芦,把杨友的尸体推到了一旁。有人拔刀自卫,却误伤了身边的同伴,引起更多人拔刀互砍。

    人丛中有人凄惨呼叫:“你们做什么?你们都疯了吗?”

    最先发难的一批人没有应声。他们在人群中砍出了身边的空地,又集聚到一处,继续屠杀。那些放箭射死杨友的弓箭手,也拔出腰间短刀,与他们汇聚在一处厮杀。

    这批人本打算强冲贾涉府邸,个个全副武装,但此刻人和人拥挤得太厉害,连挥刀的余地都没有。骤然发难的那一方既然抢得了先手,后手一方的搏斗技巧和战场经验就全无施展余地,只能眼看着敌人冲杀来的势头就如浪潮汹涌。

    最外层的人试图反抗,立刻被杀,暴露出来内层之人仓猝无以结阵,转眼亦去黄泉,一层层的人不断尸横就地,便如一颗带血的白菜,被撕扯去层层白菜叶子。

    人堆里总算有人清醒过来,厉声喊道:“翻墙!翻墙出去!”

    此语一出,上百人拥向后头东侧院墙。身手矫健的,已经双手攀住墙头,将自己往上拉拽,可是身体拉到高处,整个人又变得僵硬。

    其他许多人压根没有注意他,众人来不及翻墙,簇拥着撞上了墙体。这种穷哥们儿栖身的破宅院不可能牢固,撞了两下,轰然倒塌。

    烟尘腾起,通往隔壁另一处院落的道路打开,杨友的部下们狂喜奔逃。被遮断的视野之外,随即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和杨友被射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是数以百计强弓的弓弦震颤之响。

    冲在最前方的数十人立即哀嚎倒地,后方众人不管不顾地奔出烟尘笼罩的范围,瞬间止步。

    隔邻的这处院落里,早有人马结阵,虎视眈眈。

    此番潜入扬州的行动,本该是机密中的机密,每一个环节都经过了反复推敲,小心摈除各种危险。就连抵达扬州以后,众人集结的宅院四周也放了暗哨,确保没人能发现。

    可现在局面如此,明摆着,敌人不仅早就发现了杨友所部,收买或提前杀死了设在外头的哨探,还在杨友竭力压服李珏和应纯之两人的时候,悄然无声的在院落外头展开部队!

    东侧院落里有这么多的人马严阵以待,南北西三面也定有人马张网。至少两千人,或许更多。

    谁有这样的心机?谁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忠义军?谁能够在城里城外大宋官员、军队、地方人物的默许下,调动那么多人?

    奔出烟尘的忠义军将士里,有个年过五十的老将,早年是个游方的巫医,后来跟着红袄军的太师李思温,在红袄军中有些见识,有些名望。眼看己方身陷绝境,他越众而出,扬声喝问:“今日招待我们的,是哪里的朋友?我家统制已经死了,你们还要赶尽杀绝吗?”

    对面军阵里有人冷笑:“你须是老眼昏花了,看不清么?招待你们的,便是山东的老朋友!”

    老将听得乡音,心中剧震。他猛然向前几步,果然在对面的阵列里,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不管不顾地再往前走几步,揉了揉眼:“你们是四娘子的兵马!四娘子怎么会来这里?”

    军阵肃然无声,而后头院落里的杀戮犹自不停,血腥气随风飘荡,令人呛鼻

    老将颤声又喊:“不要再杀了!四娘子在哪里?我要和她说话!”

    军阵深处,杨妙真听得嘶哑的喊声,脚步微微一动,又重新站定了。

    当年威震山东的女将,在红袄军失败以后,来到淮南不过两年。

    在这两年里,为了维持红袄军余部那么多人的生存,维持这个团体的继续存在,她承担了太多责任,面临着太多的问题。许多难题始终不能解决,她又不得不在夹缝中勉力维持。此刻她的面容多了些风霜之色,比两年前的少女模样成熟了些,凝视阵前的眼光更是冷酷异常。

    那老将在红袄军中真有些人脉,他高呼求恳的时候,杨妙真身边好几名部下面显踟蹰,侧身看看杨妙真。

    但杨妙真丝毫不为所动。

    当日杨安儿身死,红袄军的势力瞬间分崩离析。杨妙真、杨友两人带着旧部分头南下,刘二祖、展徽、方郭三等人据地自雄,其实没什么对错可言。在杨妙真眼中,刘全和国咬儿两人之所以支持她这个女流之辈,也未必出于忠诚,只不过实在接受不了杨友暴躁粗蛮的作风而已。

    到两家各自聚众南下以后,一方面要应付大宋官场的种种要求,一方面又难免和淮南地方上的山水寨冲突。但两家各有各的立足手段,选择的落脚之地一在楚州,一在真州,也不毗邻。起初两家的下属顾念情谊,彼此偶有往来,还有过好几次相互援手。

    但随着杨友开始在史弥远门下奔走,得到的钱粮多了,得到的官职也大得吓人。他有钱有名位,自然就开始争夺在红袄军旧部中的影响力。当即两家暗中角力不断,争斗越来越厉害。今年初开始,杨友完全夺去了楚州忠义军的钱粮,甚至针对楚州忠义军的下属,展开不留情面的杀戮。

    杨妙真在官场上没有得力的臂助,只能被动应付,前后死了部下二十多人,又被杨友分四五趟拉走了两千多能厮杀的汉子,几乎占到了杨妙真在楚州所控制兵力的三分之一。

    杨妙真部下的重要将校们,当时都暴跳如雷。他们点集兵马,要提兵去真州与杨友决生死,却遭杨妙真闻讯赶到,强行压制住了他们的报复。

    这些将校们大都跟随杨安儿许久,素日里把杨妙真当作自家晚辈,虽然亲切,未必多么尊重她的判断力。被杨妙真止住了行动,他们心里既不服,又不满,一时怨言频出。

    直到此刻将校们才知道,杨妙真看似什么也没有做,却已经布下了如此杀局。

    杨妙真既不言语,重将竟不敢出言询问。

    过了一阵,才听杨妙真低声道:“杨友到底是个统制,既然死了,总得拿一些脑袋,去给外人交待!这些人都是杨友的死党、亲信,其中好些人,手里沾过红袄军同袍的血,否则也不会被带到扬州城来!”

    众将彼此对视,有人问道:“四娘子的意思是……”

    “全都杀了!”杨妙真叱了句。

    有将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驳:“全都杀了?那可是咱们……”

    周边同伴猛烈摇头阻止,更多的人肃然奔回自家本队,发号施令。

    惨烈的厮杀再度爆发,惨叫声和呼喝声响彻了半个扬州城。距此里许,贾涉家中的见山台上,一群商贾神情紧张,有人手里的酒杯乱晃,酒水全都洒了,有人眼珠乱转,找寻缓急时脱身的小路。

    贾涉端坐不动,笑道:“不必紧张。咱们大宋虎踞淮南百年,各地遇到的逃兵、盗贼、水寇、盐贩、茶商作乱数以百计,早就经验丰富。眼前些小乱贼,转瞬即平。”

    商贾们惊魂稍定,又问:“却不知,作乱的是谁?平乱的又是谁?”

    “贾某这些日子在家反躬自省,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晓得作乱之人的身份?”

    贾涉愕然反问一句。

    众商贾正要应和,却听贾涉继续道:“我只知道,那些乱贼此刻挟裹了江淮制置使李珏,还有淮东经略安抚使应纯之。”

    有人惊问:“什么?乱贼挟裹了那两位?他们若有万一……不是要出大乱子了?”

    也有人机敏些,立刻犹疑:“那两位素日里在楚州和建康府驻着,没事来咱们扬州做甚?”

    贾涉宽慰他们:“唉,朝廷命官奔走,自然是为了朝廷之事,有什么要多想的?这两位来扬州,自然是为了平乱。他们若为平乱而死,那就死得光荣!他们若没死,那就正好做个见证!”

第八百三十二章 光荣(中)

    临安。

    自从郭宁扫平金国开封朝廷,北方大规模的战事已经停歇,但在南方引发的政潮却不是那么容易平复的。害怕惊恐的,有不知多少人;信心过于高亢的,又不知有多少人,他们又彼此的意见剧烈冲突,不断引动风雨。

    史弥远自己清楚,自己的地位是政治妥协和叛卖的结果,基盘并不稳固,手中巨大的权力早已被许多人觊觎着,只不过以前无机可趁。

    如今北方局势丕变,己方若全然不插手,现在难免被人骂得体无完肤,可插手以后,那么多人不知轻重妄图更多好处。别有用心之人再这么一煽动,保不准闹出什么动静。

    他自己便是上一次大政潮的受益者,一手主导了针对韩侂胄的政变,可不希望重蹈覆辙,故而对此警惕异常,从一开始就在竭力找寻政潮背后的推手。

    因为李云的提示,他很快找出了推手,但又能如何?

    这件事情牵扯到沂王嗣子,而沂王嗣子背后隐约就是当今的官家。就算史弥远身为朝廷宰执,也不能大动干戈。承天门里前阵子已经传了几句客客气气的话出来,意思是,史爱卿,差不多就得了!

    既如此,史弥远很快就宣布,我老人家也病了,病的很重。我不能上朝,官家本来也不管事,想折腾的,自己去折腾吧。

    这种以退为进的姿态,是史弥远常用的。可倒霉的是,没过几天他居然真的生病了。

    也不知是吃的东西不对,还是精神过于焦虑?他连着几天腹泻,平日里方面阔口的威严面庞整个削下去一层,脸色蜡黄,下巴都显得有些尖了。

    史弥远很不喜欢自己流露出虚弱姿态,所以头两天还坚持着,照常与亲信下属们议论公务,毕竟身在权力之巅,放眼望去,要么是心思难测的手下,要么是恶意横生的敌人,怎都不能放松。

    可是几天之后,他不止腹泻,还多了眩晕之症,症状是不能骤然起身,也不能久站,否则必定天旋地转,栽倒于地。这一来,撑是撑不住了,不仅得躺着休息,还得夤夜从城里招请名医来诊治。

    医生有说相爷肝阳上亢的,有说气血亏虚的,有说痰湿中阻的。还有一个,多半是庸医,居然说史弥远这是肾精不足的表现,史弥远在男女事上倒真不热烈,顿时大怒,将之赶了出去。

    其余几个医生讨论许久,也没开出药到病除的方子,反倒是宰相府的僚吏逮着医生一個个威逼利诱,不许他们把这消息泄露出去。

    僚吏们忙乱的时候,史弥远把史宽之叫来。

    李云的手重,史宽之的脸到现在还肿着,涂着药,因为牙齿松动,还垫了棉布在牙龈内侧。听得父亲召唤,他不顾辛劳赶来,询问有何吩咐。

    史弥远看着自家长子,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今天我身体不豫,去不得外院。你这模样虽说狼狈,到底年轻,便辛苦些,代我走一趟!”

    史弥远栽培儿子,也就是这两年开始。史宽之起初有贾涉父子帮忙,办事无往而不利,颇得了父亲的夸奖,可到了最后,李云自承身份,等若把史宽之衬托成了傻子。史弥远虽不明着责怪,做儿子的却常怀忐忑。

    这会儿史弥远忽然召唤,竟让史宽之代表他去参与政务,可见信任犹在……

    史宽之又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挨了这一拳,所以父亲心怀歉疚?

    他一时间惊喜交加,只觉得脸都不疼了。他立刻躬身道:“父亲放心,我这就去。父亲若有什么话要交待,我也一定带到,必不有误。”

    史弥远摆了摆手,沉声道:“这几日没什么要事,只有一桩,之前你不晓得,这会儿得知道。”

    “请父亲提点。”

    “袁韶那头,找了几百个城狐社鼠,反复滋扰沂王府。而沂王嗣子则派了王府的伴当,连日出外痛打。这件事,外头颇有物议,觉得袁韶无事生非,沂王嗣子也失之轻挑,对么?”

    “是。不瞒父亲,我也觉得,这事情形同小孩儿打闹,未免荒唐。”

    “沂王府里派出来的伴当,有两个是我们的人。因为殴打得力,已经得了沂王嗣子的喜欢。”

    “这……”

    “你知道就行,慎勿多言。隔几天以后,袁韶还会遣人闹腾一下,演一场苦肉计,那两人的前途就愈发光明了。你这几日与众人会谈,不要提起此事,不要阻止袁韶,只作不知就好。”

    “孩儿遵命!”

    史宽之满脸倾佩,恭声应了。

    他却没有立刻退出门外,犹豫了下,又道:“父亲如此深谋远虑,对扬州那边,就没有什么安排么?”

    “扬州?扬州有什么事?”

    史宽之咬了咬牙,道:“那李云是周国公的使节,咱们动不得。可那贾涉,明摆着与定海军勾结,欺瞒朝廷,咱们就将之放过了?”

    史弥远轻笑两声:“不放过的话,你说该怎么办?”

    “孩儿这段时间仔细想过,近来朝野多有指摘咱们的,说咱们在和北方争夺利益时不够强硬,怀疑咱们出卖大宋的利益。”

    史宽之觑了觑父亲的神情,继续道:“其实这些蠢人哪里懂得国家大政?他们所看见的,无非是眼前的一点。那,咱们何妨就拿这个贾涉开刀,抖一抖威风?这人与定海军关系很深,咱们拿下他,找个由头严加惩治,正好在朝野大肆渲染一番咱们强硬手段!堵一堵他们的嘴!”

    明摆着,史宽之这口气咽不下去,不能发在李云身上,就得去找贾涉的晦气。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史弥远笑了笑,低声道:“贾涉终究只是个幸进之人,拿下无妨。但我听说,淮东各军州的文武,多一半都收了他的钱财贿赂,会替他通风报信。你想谋划他,却也不易。”

    “咳咳……”

    史宽之咳了两声,史弥远忽然就眼神一凝:“伱做了什么?”

    史宽之深深俯首,禀报道:“父亲,我已经让真州那边的忠义军统制杨友去想办法了。杨友是北人,他和他的部下在淮南绝无人脉,必不致消息泄露。不过,这种事情总绕不过江淮制置使李珏和淮东经略安抚使应纯之,若蒙父亲应允,我想请人递个话过去……”

    听了这番话,史弥远脸色微变。

    他让史宽之去筹建新军不假,却不曾想到,长子对这支新军的掌控力度如此之强,竟然能驱使他们去设局捉杀朝廷命官。他这半辈子拼搏官场,权利欲超乎常人,实在不能容忍自家阵营里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就算是自家长子也不行。

    想是这么想,他很快掩饰神情,轻笑了两声:“这倒也无妨,你让宣缯去传话吧。不过,我有个想法,你转告宣缯。”

    “父亲但请吩咐。”

    “咱们这一趟,说到底,是被定海军牵着鼻子走了。得到唐邓两州,也没什么可喜的,反而扰动临安,应付得手忙脚乱。到现在,真正入手的好处,只有南北贸易的钱财。你当知道,大宋的朝堂上,多少人嘴上说的好听,仿佛天然就愿遵从我这个右丞相,其实他们翘首期盼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没有好处,立刻反咬一口……所以那些钱财对咱们来说,还是很有用的。”

    “父亲说的是。”

    “所以,你打算怎么去对付贾涉,我不干涉,但有一条,你和宣缯都记住,那就是海陆两端的贸易不能断!该我们的钱财好处不能少!应由我们掌控的商路不能乱!”

    “父亲放心!”史宽之再度深深作揖。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见史弥远恹恹欲睡,才小步退出卧室。

    这时他心中满是兴奋之情,觉得父亲听从了他的建议,愿意给他掌握的力量以施展的机会,这无疑表明,父亲对他的信重。

    调动杨友去往扬州行事,说是为了泄愤也好,说是为了伸张他自己的权势也好,只要办成了,就一定是好事情。想到这里,他的脚步都情不自禁地变得轻快起来。

    谁知刚下台阶,正撞上廊道侧面走过来一个人。“砰”地一声,两人俱都踉跄。再看这人,原来是宣缯。

    宣缯和史宽之亲善,倒不必客套。他向史宽之点了点头,便直冲进房。

    史宽之想到自家要让宣缯去传话,便停下脚步,在廊道里等着。

    宣赠进了卧房,回头便关好房门,走到榻旁:“相爷,淮东出了事!”

    史弥远一惊:“什么事?”

    “江淮制置使李珏从扬州发来急报,说真州的忠义军统制杨友造反,率军攻打扬州。淮东经略安抚使应纯之与杨友里应外合,意图夺城。幸而江淮制置副使贾涉临危不乱,召楚州忠义军平乱。经一日苦战,阵斩杨友,并斩乱兵数百人。应纯之怙恶不悛,在战场上高呼酣战,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终于引起义愤,遭乱刀杀死。”

    这一通都是什么屁话……

    史弥远接过文书看了两眼,简直气到发昏章第十一。

    杨友的忠义军兵力有限,钱粮也仰赖朝廷,他们闹饷或有可能,发什么颠了去造反?

    应纯之是嘉泰三年的进士,从兵部侍郎任上出镇淮东,杨友在他面前,连个蝼蚁都不算,他凭什么会看重杨友?

    他的头衔里还有一个楚州知州呢,就算要和杨友里应外合,又何必非得特地跑到扬州去生事?

    身为楚州知州的应纯之和杨友勾结,去攻打扬州。结果楚州地方的忠义军又提前知道,然后长途奔走数百里,到扬州去作战,杀了自家的父母官?

    退一万步来讲,应纯之是名门之后,朱熹的弟子,就算有点出格的想法,再怎么说,他也必然是大宋的忠臣!怎么可能在战场上公然口出狂悖之语?

    这件事太胡扯了,这文书不像是文书,倒像是特意送来羞辱史弥远和宣缯智力的战书!

    史弥远把文书一扔。

    宣缯捡起文书,满脸苦笑:“李珏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定是被逼着写出这东西的。若非如此,他就算喝了十桶酒,醉死过去了,拿着脚趾持笔,也写不出这样的胡言乱语。”

    刚说完,便见史弥远扶着额头,身体往榻上仰倒,他连忙近前扶住,伸手在史弥远两鬓轻轻按摩了一会儿。

    史弥远这才缓过来,低声问道。

    “其它各处,比如扬州的地方官员、驻军、水师各部,可有什么文书、表文?”

    “全无。”宣缯想了想:“这真是奇怪,或许这趟兵乱,结束得很快?相爷,再过三五日,各地总会有风闻,我到时候再仔细探察。”

    史弥远沉吟半晌,摇了摇头。

    又过了会儿,他低声道:“杨友躁进生事,又拉了李珏和应纯之为后台。结果贾涉和楚州那边的忠义军……我记得,那一路兵马,首领是个女人?”

    他记忆力极好,君前奏对的时候,无论是各地风土人情、官员履历,只要官家提起,他都能侃侃而谈。但这会儿身在病中,脑子转的难免慢些。

    宣缯应道:“是个叫做杨妙真的女子,当日在山东,有个匪号唤作四娘子。”

    “结果贾涉和那四娘子反客为主。四娘子先一步领兵入城,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杀了杨友和应纯之,压服了杨友的部下。贾涉则挟持了李珏,让他写了这份文书,把脏水全泼在杨友和应纯之身上。”

    “丞相明见,我也觉得,情形当是这般。”

    宣缯问道:“这份文书名为禀报,实际上是在威胁我们。我们的应对若不合他们的心意,运河南北的贸易立时受阻,说不定忠义军转身便去投郭宁……相爷,你看咱们怎么办才好?”

    史弥远闭目良久,沉声道:

    “贸易受阻,南北都要吃赔账。这不是区区一个贾涉能决定的,不必担心。另外,跟随着杨妙真南下的忠义军,都是山东红袄军中的死硬之士。当年郭宁倾覆了红袄军的基业,两家打过恶战,结下过血仇,他们也不会轻易去投郭宁。就算要投,运河沿线到底还有多支朝廷兵马在!”

    史弥远从宣缯手里拿回那份文书,扯成碎片,往地上一撒。

    “这文书,别再理会了。之后如有禀报扬州情形的,全都不必理会……你去做三件事。”

    “请相爷吩咐。”

    “第一件事,应纯之如何,不能听外人的。他是殁于外任,须得安排赠官、荫子,赐谕祭葬。要大张旗鼓,让那李云知道,再商议个好听点的谥号,要带‘忠’字的!”

    “遵命。”

    “第二件事,你按着平乱的赏格,带上钱粮,去一次扬州颁赏。你告诉忠义军上下,杨友既然有罪伏诛,他们就得另外推个真州忠义军统制出来。此外,朝廷也外允准楚州的忠义军推举一个统制,都尽快报上来待朝廷认可。此事办完就回,不必理会贾涉,也别管李珏。”

    “好。”

    宣缯连连点头,等了会儿,不见史弥远说第三件事。

    “相爷,相爷,第三件事呢?”

    史弥远的脸色一沉:“你来时,见到宽之了么?”

    “是,方才在廊檐下见到了大公子。”

    “他心思多,这会儿估计还在廊下等着,你出去以后告诉他,身体不好就多休息,到处奔走,不利于恢复。外院的事,不用他操心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光荣(下)

    如今的大宋朝廷,有个谚语,唤作“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史弥远援引同乡,网罗党羽,已经占据了朝堂上各处关键位置。

    史相亲口吩咐要办好的事,必然雷厉风行,比正常的朝廷公务快出十倍。

    就在史相养病数日以后,官家便听说了应纯之因公务操劳病逝的事情,于是悲悯哀悼,下旨加官,遣派秘书少监宣缯去往扬州谕祭,并及时拟好了谥号曰忠靖。

    宣缯领旨便行,只用了数日就赶到扬州。

    他刚到渡口,消息便传入了扬州,更瞒不过名义上仍在闭门思过的贾涉。贾涉以为,宣缯此来,自然代表史相,与隐约代表周国公的自己商议条件。他连忙召集官员僚属往城外十里亭迎候。却不料等了许久,不见宣赠人影。

    不多时,仆役回报,说宣缯离了扬子津,直接绕城而走,去了北面蜀冈的军营。

    官吏们一阵躁动,好些人窃窃私语,却又不敢与贾涉多说。

    贾涉面色微变。

    他当然明白,这是因为什么缘故。自从贾似道的真实身份被揭开,贾涉在扬州的地位,就变得有些尴尬,因为这位一度炙手可热的制置副使究竟是定海军的人,还是大宋的人,没人知道。

    所以商贾们反正肆无忌惮,照旧与他联络,官员们却难免疏远些。就算是收了他许多钱财贿赂的,也不似原先那么亲密。

    这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苛责。关键是,贾涉自己也有点迷糊,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身份。

    要说他是大宋的人吧,这两年他挖大宋的墙角,简直挖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的家眷,也早就被安置到了天津府。可要说他是北方定海军的人吧,郭宁其实并不曾要求他做什么。

    他祖上本是平民,因读书而得官职,父亲是大宋的忠臣,虽蒙冤而终,但经过贾涉十年奔走,硬生生翻了案。他对大宋有怨言,也有感激;有失望,也有那么一点点期待,故而并没有倾覆大宋的动力。

    眼下这些贪污腐败的事情,与其说是秉承郭宁的意旨,倒不如说是贾涉在滔滔浊世打混多年,锤炼出的本能。

    过去十几载为官,他一向都是这么过来的,否则一大家子人怎么样?否则为了父亲的冤屈奔走时,怎么去讨好那些能为父亲说话的高官?

    只不过眼下因为商业繁茂,他自然而然地做大了,又自然而然地捞到了原先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处。

    他扪心自问,自己真是个单纯而明快的人,秉承着千里为官只为财的原则,除此以外,绝不轻易分心旁骛。就算半个月前联手杨妙真干掉了杨友和应纯之,那也是被动应对。若非那几個蠢货谋算到他头上,他断不至于如此。

    所以,他虽然偷偷地去过北方,见过周国公,也协助定海军展开了对开封朝廷的欺诈,却又实实在在地做着大宋的制置副使,处理公务并不懈怠。

    贾似道的身份泄露之后,他也老老实实地闭门肃客,作足了等待处置的姿态。

    他一直在动摇,但又真的不愿意抛弃宋人的身份;在外人眼中,他便只是一个奸滑异常的地方官。直到此刻,当他召集扬州城内外的官吏,前去迎候天使,官吏们依然无有不从。

    可是,如果代表朝廷前来的宣缯竟不见他,那代表什么?

    贾涉能够掀翻应纯之和杨友,靠的是忠义军的武力,此刻宣缯直接就去了忠义军的军营,那代表什么?

    扬州虽在江北,毕竟是大宋经营百年的重镇,人心向背毋庸置疑,而建康、镇江之众朝发夕至!

    扬州城内外那么多的官员、驻军对贾涉的态度,会因此而变化么?

    贾涉听到身侧有人冷笑一声。

    那是李珏在笑。

    这几日他在城里,遭贾涉派人轮番盯着,形同软禁。这会儿,他倒是抖擞起来了。

    贾涉站定深思,不看这厮的嘴脸。过了会儿,他轻松地道:“制府莫笑,你这边疆宰臣有得要做下去,正如我在扬州,也还要停驻许久。咱们俩彼此协作,和和气气才好。”

    李珏愕然,随即怒笑:“你觉得,那些忠义军的丘八,一直都会支持你吗?就算他们昏了头,这点兵力在大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是何言也,忠义军本来就是大宋的军队!何况,忠义军支持的并不是我。在这世道,他们只会支持自己,就如我贾涉,你李珏,都在竭力支持自己。”

    李珏摇头:“你现在给自己找理由,来不及了!闹出这么大的事,史相绝不会……”

    “扬州出了什么事?无非是某个统制官被乱兵挟裹闹事。乱兵已被剿平,统制官也死了。扬州上下安泰,一如往年。你倒是说说,出了什么事?”

    贾涉拍了拍李珏的肩膀,笑道:“制府啊制府,在这上头,史相爷比伱看得清楚……扬州是出了事,可扬州不能有事,所以扬州就没出事……你明白么?因为史相爷支持的,也只是他自己罢了。”

    说到这里,贾涉大笑而去。

    李珏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几个自家的伴当小心翼翼凑上来。

    被贾涉软禁的几天里,这几个伴当人影都不见,这会儿看来,一个个脸色不错,倒没吃过苦头。

    李珏没好气地喝道:“你们几个看我做甚?赶紧去城北蜀冈,看看忠义军的动向!若有异动,立刻报来!”

    忠义军毫无异动。

    军营外头,固然刁斗森严,人声肃静;军营里头,杨妙真摆了宴席,招待宣缯。

    早前两年里,楚州忠义军在外应对的,一直是刘全和国咬儿两个。这时候,她出面招待,便等若正式地站到台面上来了。

    宣缯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杨妙真本人,更没想到杨妙真如此年轻,又如此英气逼人。大宋的女子有抛头露面做生意的,但能领兵厮杀的,近代以来可绝无一人。

    他既吃惊,便对杨妙真甚是尊重。在席上探问杨妙真自北而南的经历以后,更是频频拊掌赞叹,他连道,有幸能见到此等巾帼女杰,回朝以后,怎也得推动有司,赠杨妙真一个县君的封号。

    这酒席上,酒是从城里新买的好酒。菜肴较之于临安风味,却粗劣些,也远远不及扬州城里高官巨贾的享受。但宣缯不端架子,拉着刘全连喝了几杯,又拉着国咬儿互相敬酒,很快就有点醉醺醺了,舌头也大了起来:

    “咱们南北两家,想要往对面安排些探子,那真是太容易了。早年大宋会子贬值,又有苛捐杂税层出不穷,淮南地界一直都有农人无以为生,大批逃亡北地。后来大金境内有括地,有战乱,山东地界南逃的百姓,每年也都数以万计。更不消说这两年来贸易兴盛,往来商贾不计其数,往其中安插几个奸细,着实不难。不过……”

    宣缯拿着酒杯,看了看杨妙真,又看看刘全和国咬儿:“不过,安插探子容易,要做别的,却难。南来之人想凭借武力直接攫取利益,更难。便如杨友,实在是咎由自取。”

    刘全哈哈大笑:“还好我们与杨友不同,我们这种挣命流窜的穷鼠,若非朝廷给口饭吃,哪还有什么武力?又哪里敢想什么利益?”

    宣缯瞥了他一眼:“老刘!你别急,听我说!”

    “凭借武力拿不到,却不代表没有利益。比如我大宋军中的精兵良将,往往系当时的归正人,数十年来,多赖他们捍御力战,国势以安。我大宋给出的钱财富贵,也不在少数。”

    “大宋若信得过我们,我们自然也会捍御力战,扶保大宋。”

    “大宋当然信得过诸位!”

    宣缯拍着桌子,酒都洒在袍袖上了,浑若不觉。

    “怎么会信不过?大宋官家宽厚,宰执明达,一向都视归附之人如赤子。绝无半点猜忌,此番杨友祸乱扬州,以至于淮东经略安抚使身死,朝中对此多有猜测。可是史相派了我来,告诉诸位,朝廷信得过你们,朝廷绝不会受那些无稽之谈的蛊惑!楚州、真州,仍是忠义军的驻地,朝廷拨付的钱粮一文都不会少!两地的统制,你们自己推选,朝廷必然同意!你们放一百个心!”

    说到这里,宣缯环顾重将,众将转眼去看杨妙真。

    杨妙真像是有些走神,过了很久才注意到众将的眼光。

    她笑了笑,转向宣缯,慢慢地道:“大宋朝廷信任我们,这是无上的光荣。我们自然放心,也自然愿意报效大宋朝廷。日后淮南地界,再有杨友这等逆贼,我们依然会毫不留情地将之剿平,朝廷也可以放心。”

    “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话里带刺,宣缯恍若不知。他欢畅大笑,笑了会儿,神情忽然一敛:“无论哪里来的逆贼,忠义军都会将之剿平的吧?”

    杨妙真也笑了。

    换到两年前,宣缯这一通话,她都听不明白什么意思,更不消说互相打哑谜了。好在现在的她,和两年前全然不同。

    按她的冷淡性子,本来并不愿掺和军政,当年红袄军极盛的时候,她也只以斩将搴旗而著称。怎奈兄长战死,那么多人怀抱着期待聚集在她身旁,把她当作寄托也似,她不得不承担起责任,回应人们的期待。

    两年下来,她虽然说不上引领众人,却也把红袄军余部数万男女的想法,摸得透了。

    他们的来历,本就复杂,包括了山东地界的失地贫民、破产商贾、盗贼、逃兵、乡豪、官吏等诸多背景,每人都有不同的愿望。当年杨安儿聚合他们,是靠着大撒钱财,再用泼天的富贵诱引。结果享受富贵不到半年,红袄军就失败了,这些人回顾过去,想到十数年来从起义、招安,到再度起义、遭到背叛的经历,已经对外人毫无信任可言。

    更不消说地位较高的将士们,原先都是杨安儿麾下的元帅、大将、节度使,都曾经开府建牙,为一地之雄。如今虽然落魄,他们犹自一个个地心气极高,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绝不愿意为他人效力。

    对他们来说,在山东失败以后,淮南是个绝好的落脚之处。

    向北可以背靠大宋,对抗定海军;向南可以凭借自身的武力威慑大宋;在内可以依托归正人的庞大数量,慢慢地扎根,在外可以协助南北的商业往来,持续获取利益……

    天下还有比淮南更好的地方么?

    这么一块好地方,是乱世中难得的安乐窝,谁都休想夺走!无论是谁敢引入外来的势力,立刻会引发红袄军余部的剧烈反噬!

    便如杨友,说起来他还是杨安儿的侄子,赫赫有名的九大王。当年杨元帅建立的汉国如果延续到现在,杨友只怕连储君都当上了。

    但有用么?

    杨友背靠着史弥远,和南朝中枢牵扯太深了。他自己想做大宋的狗,倒也罢了,想压着忠义军上下,全都去做大宋的狗,便立刻众叛亲离。杨妙真勾一勾指头,杨友的亲信就把自家的主将活活射成了刺猬。

    忠义军的名头不错,可忠义军只会忠于自己。

    杨妙真作为忠义军的首领,必须遵循忠义军这个整体的意愿行事,否则忠义军的首领立刻就要换人。

    杨妙真并不介意换人。她也从来不觉得,当这几万男女的首领是享受或者是满足。但这个团体是她的兄长杨安儿留给她的。雄才伟略的兄长身前建立的势力崩溃以后,这已是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所以杨妙真不会放手,也不能放手。

    她郑重起身,向宣缯行礼:“诚如老大人所言,无论哪里的逆贼扰动淮南,忠义军必定将之剿平。”

    宣缯匹马北来,虽然外示以轻松自在,其实早就紧张的一塌糊涂,背后的衣袍都湿透了。

    忠义军毕竟不是即将取大金而代之的定海军,他们归根到底,都是穷途无路之人,极少顾忌,偏偏其武力,源自于曾经控制山东,建国称帝的杨安儿,曾经大金国重兵鏖战。

    史相虽然信心十足,觉得闹不出大事,宣缯却难免疑虑。

    终究史相坐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别人也不敢直言相告,所以他的判断固然敏锐,却始终高估了大宋的武力。

    宣缯此番北行一趟,却顺便明白了大宋的边防,究竟烂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边防,还已经被开封朝廷十三都尉之众蹂躏过一遍了,几个都统司没有三五年都恢复不了元气。至于沿江水军,更早都被收买渗透得厉害。

    忠义军或者自家暴动,或者向北勾结定海军,在运河沿岸扩张影响力,宣缯非常确定,靠大宋的官军肯定限制不住他们。而如果调动更大规模的军队,至少也会扰动半壁江山,消耗军资无数。

    战场以外,财政先要顶不住;财政顶不住,战场也没法支持;战场没法支持;中枢的政治斗争随即爆发。大宋朝廷立刻就要撑不住场面,会被这群兵痞踏在脚底下反复地踩!

    所以,宣缯这次来到扬州,其实全无底气,直至听到了杨妙真的亲口承诺,才猛然放下了心。

    无论如何,只要忠义军不和定海军勾结,不把眼前这摊乱局闹大,就是大好事了。还苛求什么呢?

    他连忙站了起来:“一言为定!”

    杨妙真忽然怕了拍额头,笑吟吟道:“我忘了,还有一件事,须得……”

    “四娘子只管讲来!”

    “朝廷原本按着一万五千的人员,给忠义军拨付粮饷。不过,老大人想也看见了,我军兵力多于此数,还有骑队千余……”

    宣缯倒是去过真州好几次,看过杨友所部,但没去过楚州。忠义军总数有多少,他是一点都不知道。况且三万人的粮饷出去,这支兵马愈发难制,久后必然为患。但史相权衡利弊,已经决定裱糊局面了,他又何必质疑?

    当下他苦笑数声:“待我回朝以后,必定推动有司复核贵军的员额,给予两万……不,史相最是宽厚,至少会给三万人的粮饷!”

    “我这阵子见到大宋的官员们,多有敷衍应事的。只怕朝中也有奸小弄命,阻碍老大人……”

    宣缯厉声道:“不必担心!史相必然应允,再有我亲自盯着,谁敢阻碍?”

    席间众人俱都喜悦,纷纷端起酒杯道:“正事都谈好了,喝酒,喝酒。”

第八百三十四章 黄袍(上)

    大军从开封撤离的整套流程,已经接近尾声了。这几天里,郭宁一直驻在开封以北,亲切地勉励将士,颁发些额外的赏赐。期间只有一次,他去了陈留,送别前来助战的红袄军余部众将。

    随着整个南京路易手,夹在山东和河南之间的几个零碎军州根本没有自立的可能,红袄军留在山东的所有余部,必须彻底融入定海军,没有第二种可能。

    时青、霍仪等几人虽都同意臣服郭宁了,但在自家的官职待遇、部属们纳入军户体系管控的具体条件上,提了很多匪夷所思的要求。刘二祖和彭义斌、郝定几人为此往复斡旋,在耶律楚材面前费了许多唇舌。

    好在这些事情没耽搁多久,红袄军的余部私心或者重些,却不是不知死活。达成协议以后,他们率军折返山东西路,立刻就会按照都元帅府的要求进行整编。

    既然结果让大家都很满意,郭宁也及时往陈留走了一次,既与红袄军出身的将领们联络了感情,也向普通将士们展现了重视,让将士们对自己日后的前途放心。

    其它时间里,他依然回到原处,送别去往河北、中都等地的将士。

    如果船队还在的话,其实很多将士们可以沿着黄河乘舟东下,直放淮阴、楚州一线,然后转乘海船,经涟水入海,再经海路去往中都路、北京路等地。这条路线虽长,却最是快捷。

    但因为这一仗打空了军府的积蓄,天津方面隔三差五行文,催促归还船队,以恢复各地的物资调度。另外,海船也早都归还商行,用于和南方的贸易。

    所以,绝大部分的兵马还是得按着过去数十年里大军南北行经的道路,先过黄河,再沿着御河一路向北。大军陆续起行,经过的始终是郭宁日常驻足的驿站。

    不过开封战事结束了一个月,兵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昨天只经过了两个都将所部,今天明天行过此地的,倒是包括完颜斜烈、移剌蒲阿等人在内的女真降众,内中还少了一个完颜从坦。

    此君原先是开封朝廷任命的潼关镇守元帅,郭宁特许他不必跟随大队到中都去,且在开封休养。待李霆率部回返以后,他会作为李霆的部将,一同深入秦陇,以图立功报效。

    既然今日来的主要是女真人,郭宁难免有些懈怠。

    他这会儿也不上院墙探看了。他在驿站院落里,一株大槐树下铺开了毡布,盘膝坐着,翻看几本小册子。

    小册子幅面宽大,内里二三十页,乃是定海军控制范围内广泛发行的邸报。

    这种邸报除了刊载周国公和都元帅府各项命令、法条、任命、赏罚消息以外,去年以来还在附录里头,加了许多零碎的信息。

    比如某地新到了某项特产,某港口传讯说某条船在海上沉了,蒲与路有胡族叛乱阻碍了今年的人参交付份额,清州献州军户的耕牛调拨战事所用,未能及时放还,恐将影响秋收等等。虽然真正的机密肯定看不到,但一眼扫过,确实能对局面了解大概。

    因为负责此事的侍从文臣渐渐做得熟练,到今年初,附录的内容愈发丰富,包括宋国行在某个有趣的闹剧,中都朝堂上哪位重臣请求致仕的传闻,都能在一格格小块的文字里找到。

    好在邸报还没能刊发到南朝,否则南朝的丞相史弥远就会看到邸报记载了他腹泻不能上朝,必然要暴跳着驱使部下,到处查访女干细。

    而邸报最后两页,通常是最新的院本或杂剧唱词,有时候两页装不下,就得分几期连载。

    这些院本、杂剧,大都是益都枢密院那边官方推广的内容,唱词的宣传性很强。

    对这些内容,郭宁肯定不会在意。他看邸报,主要看得就是军政动向,另外还有南朝宋国几类大宗物资的价格波动。

    大金相比于南朝宋国,一向都是穷鬼,郭宁的周政权即将取代大金,短期内也未必就能发家致富,反倒是因为贸易带来的好处,使得定海军的经济隐约依赖宋国。

    至于宋国的经济,老实说,宋国的官吏们好像不太在乎,倒是定海军一边做生意,一边还要顾着宋国境内的物价波动,免得民怨沸腾,引起宋国中枢的过激反应。

    所以才有了这样针对南朝的内容,但如果仔细想想,这份邸报里,关于南朝的军政经济、关于临安城里的花边新闻,是不是太多了点?

    郭宁忽然“咦”了一声,把簿册转回封面,再度翻看。

    盘膝坐在侧面的耶律楚材微笑道:“国公看出什么了?”

    郭宁把邸报翻得哗哗作响,看看字体,又看看纸质:“前头几页,讲述的北方政令和讯息,都是一个月前的内容。最后两页的杂剧,我也看过。偏是当间这几页,讲述南方物资价格和临安琐事的内容……是十天前的,还有七八天前的消息?这……这是个假的邸报?”

    “一个月前,扬州那边的富商集结人脉,制作了便于他们生意往来的邸报,为了便于在我方境内出售发行,所以偷偷摸摸地照抄了我们的邸报格式和内容,就只在其间,安插了大量便于他们生意往来的内容。这一份,便是录事司重整驿路的时候,从归德府的驿站里收缴来的,前日里刚铺货,每本定价七十文,卖一本,驿卒得五文钱。”

    “哈哈,哈哈……”

    郭宁饶有兴致地再次翻看两眼:“此等鱼目混珠的法子,倒亏女干商们想得出来。须得遣人通报各处驿站严禁发卖,除非他们换个名头,再给录事司交一笔管理费!”

    郭宁低头再看看,哗啦啦翻了两页,注意到其中一行。.ne

    定神看去,原来是讲宋国一名官员名叫宣缯的,今日出发去往扬州,任务是代表皇帝,向病死在淮东经略任上的应纯之致祭,另外也慰问驻在扬州的忠义军一部。

    应纯之是怎么死的,郭宁远在千里之外,却很清楚。此人年初时煽动中都暴乱,几乎吓到了郭宁的妻子,还差点要了汪世显的命,其余相关的死伤,更是惨重。郭宁早就递过话去,不能让他活。

    对于淮东局面来说,应纯之的死活根本无足轻重。但是宋国朝廷对这么一个封疆大吏被杀死,居然能捂着眼睛强行不认,那证明杨妙真在淮东真正站稳脚跟了。

    就算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在乱世挣扎很久,也会变得坚韧,何况杨妙真不是寻常的女人。她在淮南隐忍了许久,几乎很少得到大宋朝廷的重视,只将之当作南逃难民中的寻常一股。

    朝廷想要重视起红袄军余部,培植的也是杨妙真的对头杨友,而杨友又总想着统合忠义军楚州、真州两支。

    某个时候,杨妙真所部会被逼到反抗;而一旦反抗,忠义军的武力就会和贾涉挟裹众多私商的财力一拍即合,形成就连宋国朝廷也不得不顾忌的力量。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看起来大宋疆域内一如往常,其实淮东这一大片地方,即将变色了。

    对于定海军来说,这就代表了大宋在政治、军事上的持续削弱,却又不影响南北两家的关系,更不影响商业往来,实在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即将新生的大周,太需要一个富庶又虚弱的邻居了。

    耶律楚材侧身过来,看了看那短短几句文字,有些感慨:“逃亡宋境的红袄军旧部,眼光到底是短浅了些。他们这一拨人,是想做大宋境内的藩镇吧?可惜,就连那杨妙真,也没有看清……”

    郭宁轻咳了几声,正色答道:“所谓,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仅凭一人心意,而与千万人心违逆,那是独夫,不是统帅。要做几万人的首领,就得顺应人心的大潮,而顺应人心,自然天地同力。”

    耶律楚材想了想,微微颔首:“国公说的是。”

    此时外头忽然有密集的脚步声响,耶律楚材站起身,拍了拍衣袍。

    郭宁也跟着起身。

    他踮脚向院墙外头看看,右手不经意地搭在腰间刀柄:“谁在外头?是下一队的兵将提前行军至此?倪一这厮偷懒了,也不先来报我。”

    “倪一就在外头,有事刚忙完。”耶律楚材答道。

    他的神情很郑重,又忽然显出了忍不住的喜悦:“国公,你知道咱们身处的驿站,叫什么名字么?”

    “那怎会不知,此地名为陈桥镇,这驿站名为陈桥驿。”

第八百三十五章 黄袍(中)

    一言既出,耶律楚材笑而不语。

    郭宁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大槐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呐喊。郭宁和耶律楚材并肩站着,觉有清风,拂面微凉。

    院落四角各有数名顶盔掼甲的精锐武士肃立,任凭汗水流淌,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

    驿站本身有些年头了,因为曾经被改做道教的威灵观,正堂后头有座高塔。高塔上,负责巡视眺望的弓箭手,这会儿都凑过来俯视前院。

    郭宁抬手指了指他们,正对着郭宁视线的一名弓箭手约莫心里有鬼,吓得往后连退两步。他的后背撞在砖石的塔身上,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咚的一闷声。.q.ne

    这弓箭手躲在阑干后,再也不敢露头,其余各层的弓箭手慌忙一哄而散,继续摆出眺望远方,严肃执勤的模样。

    只有靠驿站内院的墙后,脚步声越来越密集。明摆着,那些人都想着动作轻快,但人数实在太多,而且也不像做过事前演练,难免纷乱。

    耶律楚材想要说什么,郭宁抬手止住了他,侧耳倾听。

    他耳聪目明,立刻便听得墙后有人悉悉索索地道:

    “排队!把队伍排整齐!待会儿一拥而入像什么样子!”有人话声低微,中气不足,那是汪世显。

    “这种场合,不是一拥而入才显得热诚吗?你看,我连酒都准备好了!大喜事就要欢腾,要喝酒庆祝呀!”这么说话的,是整日里贵公子作派,却一向很得郭宁喜欢的高歆。

    “低声点!晋卿先生说了要列队,高歆你站后排去,哟,快去把刘元帅请上来!其他人别挤了,晋卿先生还在里头向国公解释呢,安静!安静!”

    “我哪里是元帅了,莫要乱讲……”一个劲谦虚的,是刘二祖。

    “正是!都别闹了,这是正经时候,说不定要上史书的!万一办得不好,惹怒了国公,一个个全都军法处置!”

    在这时候还一本正经的,是韩煊和郭仲元。

    “扯!这种事情,郭六郎乐都快乐死了吧!怎么会怒?他真要拿出军法砸下来,有我中都李二顶着,看他哪来的面皮!”

    任何时候都不正经,每句话都在作死的,也只有李霆了。

    按说他早就该抵达河北,一来安抚家中有将士死伤的军户,二来调度远征秦陇的兵马。也不知他是压根没回去呢,还是早早地兜转回来。

    他这一说,又有好几个总领、提控、都将起哄,连带着院墙另一边的文官队伍也有人窃笑。

    “住嘴!住嘴!这是大场面,尔等休要把出地痞嘴脸!”

    最后骆和尚嗡嗡地道,外间瞬时都安静下来。

    “稍嫌早了点。”

    郭宁侧耳听着众人言语,不禁苦笑:

    “当日我在山东曾告诉大伙儿,要高筑墙,广积粮,那六个字后头,还有一句唤作缓称王。这才隔了几年?大家这么着急的么?待我回到中都,勒令女真皇帝让位,而于万众瞩目之下登台受禅,不是更加妥当么?”

    他在槐树下背着手走了两圈,摸了摸槐树苍遒枝干,又道:“前阵子梁询谊致书与我,备述从周国公到周王,赐九锡,再受命为皇帝的步骤,我看倒也有条不紊。”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对了,胥鼎应该也是这个意思,我本以为,晋卿先生的想***和他们一样。”

    耶律楚材不与郭宁对视,转而微微俯首。

    郭宁的势力扩张如此之快,相当程度上,便是因为他大量吸收了金国的文官体系,大肆收纳了可用之人,填充在定海军的枝干上。如果在中都城里按部就班地走一趟,必定免不了许多和前朝旧臣的协调,也难免有些利益要分割让渡,甚至对前朝完颜氏皇族的待遇,也相对有所保障。

    这些前朝旧臣的代言人,少不了胥鼎和耶律楚材两个。

    不过,为前朝旧臣代言的职能,是胥鼎立足新朝的倚仗,于耶律楚材却非如此。他在金国不过是个未出仕的书生,威望和部属,都是在定海军中一点点攒起来的。

    中都政变之后,郭宁隐约透露,不希望耶律楚材太过靠拢中都群臣,耶律楚材立刻就遵循无误。

    所以现在,他也就非常丝滑地恢复了定海军旧部的代言人身份。这才能够代表了这支从河北到山东,再席卷半个天下的庞大武力,催促郭宁。

    有时候耶律楚材真不明白,一个从草莽间崛起的溃兵,怎么会有这样敏锐的政治眼光,怎么会如此清晰地辨别朝堂上的力量起伏权衡?

    或许真的是得自天授吧。

    天降之人,就应该赶紧到他该在的位置上去,水到渠成,不必再等。

    心里想着,耶律楚材恭敬答道:“时势如此,顺水推舟罢了。不瞒周国公,去中都固然稳妥,却也有不合适的地方。”

    “怎么就不合适了?你讲讲其中的道理。”

    “国公,你是百战而得中原的汉儿,不是靠欺辱孤儿寡母起家的权贵。国公决生死于疆场之上,夺权柄于群雄之手;数载以来,战胜攻取,治国安邦,遂能平息鼎沸,得亿兆军民之心。如今将登大宝,绝不是靠着女真完颜氏的赐予或让渡,而是天下无数黎民百姓、数十万大军将士人心所向。”

    “这道理很好,但是,还是快了点。”

    郭宁坚持道:“这种事情,按说怎么都得摆摆样子。我们对东北和边疆各地诸族诸部,偶尔还得打着女真人的旗号呢。三辞三让的步骤少了,对外的风声还没有放足……众多地方酋长、镇将会不会觉得有点突兀?会不会生出异心?”

    耶律楚材微笑:“该有的,自然都会安排好,我这阵子也不是白忙的。若真有人起了异心,那是自取其死,正好便于我们把杂质剔除出新朝之外。”

    “这……”

    “国公,莫要忘了你方才自家的言语。顺应人心,自然天地同力。”

    “嘿!”

    郭宁站在槐树下做了几下深呼吸,又想了想。

    这件事确实是水到渠成。部下们最近一直在私下串联,并没当真瞒他,他也早就看在眼里。此时此刻,郭宁有很多心里话想讲,有很多感慨想要抒发,不过不必了。

    郭宁拍了拍槐树,挺直腰杆。

    他按着腰间金刀的刀柄,沉声道:“你们找的好地方。我听说,当年宋国的太祖皇帝赵匡胤,就是在这里被簇拥着披上黄袍,成就帝王之业。”

    耶律楚材躬身:“正是。”

    “那么,我的黄袍呢?应该准备好了吧?赶紧拿上来,别磨磨蹭蹭让我等了!”

    耶律楚材大喜,连忙挥动手臂示意。

    下个瞬间,驿站的中门被轰然推开。不下数十名重将、重臣全无队列地猛冲进来。每个人都面露狂喜神色,大声喊着:“周国公做天子!”

第八百三十六章 黄袍(下)

    院落并不大,那么多人一下子涌进来,立刻把郭宁身边围得满满当当。

    耶律楚材自重身份,不愿意随大流闹腾,他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已经满头热汗,袍角都被踩破了。

    回头再看人堆深处,压根就找不到郭宁的身影,也不知是谁举着一件黄袍晃悠,好多人哈哈笑着连声催促:“国公,快穿上穿上!”

    又有人不断地纠正同伴:“该叫万岁!叫陛下!叫大周皇帝!”

    耶律楚材是正经的儒生,精通典籍,就算是将士们人心所向,非得在陈桥驿搞出一出黄袍加身,他也事前规划了挺庄严肃穆的流程。结果事到临头,成了这般模样。

    他捂着额头,忍不住摇头,又忍不住自嘲:归根到底是我想多了,军人建立的政权风气,难免显得刚健质朴些。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

    对于一个政权来说,名正言顺是长期稳定统制的前提。莫说这点小小纷乱,便是闹得再过分,这样一场也是很有必要的。

    此前数载,郭宁在战场上的选择固然激进异常,但在政治上的举措,其实非常稳健。他从不曾逼迫大金朝廷要如何如何,他的官职提升和定海军的势力膨胀,都是为大金力挽狂澜以后,自然而然的结果。

    朝廷内部固然忌惮这个军人集团,大金治下千千万万头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却没有这样的见识。

    在无数平民看来,郭宁是一位军功赫赫的大帅,理所应当地一路升官,做到了国公;他同时也是一位大金的忠臣,而且还颇具传奇色彩。

    民心既然不以为异,许多反弹就被避免。郭宁这一路,就大致平稳地接手大金朝廷退让出的威望和权柄,从容不迫地消化所获得的一切,然后再一步步地持续扩张自身的力量。

    待到摧枯拉朽地平定了开封朝廷,即将席卷大金的全部疆域,定海军的力量已经庞大到完全填充了大金旧有的框架。大金朝廷的体制已经成了内里空空如也的茧壳。

    此时定海军破茧而出,宣告大周崛起,天下百姓们自然欢呼拥戴。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上头管事的人压根没有换,只不过旗帜变色罢了。

    可是,对破茧而出的方式,军队和定海军核心圈子里的部属们,想法却比郭宁要激进的多。..

    因为新朝建立,是他们这些人浴血奋战的结果。到了将要摘取果实的时候,他们必须用一个鲜明的举措告诉所有人,新建立的大周政权,是以武人为核心的政权,由此才能确保武人们获得最多的果实。

    当然,武人粗疏,这個道理在他们脑海中,多半是个模模糊糊的概念,未必人人想得清楚。

    但他们都不愿意看着郭宁回到中都,然后平流进取,在朝堂上穿着华丽服饰唱做念打,坐致帝王。

    那对郭宁而言,仿佛抹杀了马上得天下的威风;对将士们而言,更削弱了他们追随郭宁浴血奋战才得来的,那种情感上的密切联系。

    他们希望郭宁趁着战场胜利的势头上位,希望郭宁在老兄弟老伙伴的簇拥下上位。

    不必再等了,周国公就在开封登基做天子。

    等到大周皇帝率军折返中都,让那个女真人的傀儡皇帝出城,磕头迎接!

    这样的念头是如此强烈,就算耶律楚材都只能顺水推舟,而中都那边的右丞相胥鼎,大概会有些尴尬,需要赶紧忙一阵了。

    不过,郭宁对此并不反感。

    哪怕这个场面乱哄哄,将士们对自家统帅的感情却是真挚的;正如郭宁对将士们的感情也一样真挚。

    以后郭宁总得称孤道寡,但这会儿,他乐于用这样的场面,让大家高兴一下。

    说到底,他自己也出身草莽,何必硬凑合那些大人物编排出的规矩,给自己披上一副文绉绉的外衣呢?

    有些东西就算必要,可以事后涂脂抹粉,郭宁自己却不会甘受限制。大周踏着大金的尸骨崛起,某种程度上是大金的继承者,但同样不受大金乃至任何一种旧规矩的限制。

    当年赵匡胤在这里被武人们簇拥着黄袍加身,随即就来了个杯酒释兵权,他的子子孙孙也始终与士大夫们合谋,不遗余力地打压武人。宋室这么做,自然有宋室的道理,但郭宁绝不会如此,他要的政权,更不允许有如此的风气。

    郭宁的大周政权,以军队为骨干,以数十万军户和上百万的荫户为基盘,以官营或私营的贸易为钱财所出。他们在武力和财力两个方面,几乎可以与大金遗存的官僚体系鼎足而三,各有其不可取代的作用。

    所以郭宁也确实不介意眼前的纷乱场景。

    他从人群中远远地看了眼抚须微笑的耶律楚材,伸手招了招,结果耶律楚材没看到。但郭宁知道无论此时情形如何,在这位文臣之首的掌控下,最终释放到外界的消息,一定庄严肃穆、荡气回肠,而且还非常合乎仪礼。

    想必天下之人看到了,都要啧啧称赞说,此举蕴含深意,足能彰显大周朝的开国气象,充满了天命所钟的神圣感吧!

    下个瞬间,郭宁的肩膀上披着黄袍,被好几名部下簇拥着上了马。较外圈的文臣们全都跪了下来,一丝不苟地叩首,而大部分武将们依旧兴高采烈地喊着:“周国公做天子!大周皇帝万岁!哈哈哈!”

    这些人真是太没规矩了。

    没办法,就在数年前,大周朝的元从重将们,有的曾是逃兵,有的曾是土匪,有的曾是盐贩,有的曾是水贼。当时谁能想到草台班子凑起来,竟成了钢筋铁骨?当时谁能想到,那么多人战死沙场,唯独他们活了下来,还能分享开国的荣耀呢?

    郭宁看着他们神采飞扬的脸,忍不住笑。一边笑着,他一边和凑在跟前的人说话。

    “李二郎你闪开,你他娘的很忠心,我知道!你把口水喷到黄袍上啦!慧锋大师,劳烦你把他拽开!哎呦,当心,这厮烧伤未愈,别碰到他的伤口……”

    院落里的呼喊声传到了外界,倪一整个人都燥热了,头顶上冒着蒸汽。他格外紧张地来去奔走,勒令侍卫们不得躁动,务必严守岗位。

    驿站以外,赵决不知何时带了数以万计的大队人马,驻足于陈桥镇外围。

    军阵高处,有个巨大的热气球飘着,热气球上的将士率先手舞足蹈,向下方示意,随即驿站里的呼喊声传来。

    将士们原本不明白赵决忽然调度人马,所为何事。直到这会儿呼声入耳,人人躁动,然后全都看着赵决。

    赵决微微颔首。

    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军阵中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郭宁虽然大力兴办军校,但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学校教育并不能覆盖到基层士卒。大部分士卒们连字都不识几个,未必懂得改朝换代的意义。但他们喊了几嗓子之后,就明白了周国公做天子对他们的意义。

    周国公做天子了,大金国不复存在了。

    从今以后,周国公郭宁便是大周的皇帝,是中原、河北、东北、秦陇的广袤土地上最有权力的人。那么,周国公已经赐给大家的田地和荫户,周国公答应的,那些从海上贸易里分得的红利,就铁板钉钉,可以放心地传家!

    所有的好处,再也没人能夺走啦!再也不会被朝廷强迫着,饿着肚子打仗啦!

    这不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事么?

    想到这一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为了大周和大周的皇帝欢呼,也为了自家的前途和妻子儿女的一口安稳饭而欢呼。军阵中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仿佛惊雷滚滚,直冲云霄。

    陈桥镇以南的道路上,完颜斜烈和移剌蒲阿都听到了欢呼声。

    他们带领的,是开封城下的女真降兵及其家眷,按照郭宁的命令,这些人都会被分散安置,填充进定海军的军户、荫户体系。陈桥驿的欢呼声落在女真人耳里,格外地让人不舒坦,却又无可奈何。

    没人下令,所有人都放缓了脚步,希望在欢呼过去以后,再慢慢抵达陈桥驿。

    队列里有人低声抽泣,更多人全然麻木。

    (本卷完)

第八百三十七章 海难(上)

    南朝宋国的嘉定十年秋。

    泉州以东的大洋深处,流求岛附近。

    一艘五百料的大福船下了半帆,顺着水势风向,在海面上缓缓打着圈。

    从船只所在的位置到陆地,距离大概两百步。往远处看,山峦郁郁葱葱,饶是秋天,树木依然十分旺盛茂密,想是和地气和暖有关。

    山林下方紧贴海湾的地方,有座破旧不堪的棚屋。棚屋后面的围栏处处倒伏,仿佛有人影在围栏后晃动,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人,却有轻微而尖锐的“嗖嗖”声,压过海浪起伏的声音。

    船上引颈眺望的水手们听到这声音,都面露忧色。

    有人颤声道:“这趟如果折了船头的性命,那可太亏了。”

    旁边一人语带焦躁:“多亏他警醒,否则船只泊入港里,大家伙儿逃都没处逃!”

    又有人安慰同伴:“陈郎中就在小船上,他是能救命的人!王船头死不了!”

    此时有一艘小舟正在波涛间起伏前行,缓缓离开港口。正逢涨潮,岸边又多礁石,海浪拍打礁石,发出轰鸣。嗖嗖的尖利声被涛声压倒,听不见了,众人只看着船尾两人举着藤牌,像是在抵挡什么,而船身两侧,各有两人在拼命划船。

    过了好一会儿,小舟靠近海船的船舷,两厢撞得砰砰大响。

    海船上的水手们早就放了绳梯下去,还有数人等不及,干脆攀着挂在船舷上的渔网,直接下到海面,探出粗壮的手臂帮忙控制小船。

    水手嚷道:“怎么样?咱们船头没事吧?”

    船上无人应答,就连负责划船的四人也只顾压住桨,转头注目小船里面。

    小船的船底躺着一人,蹲着一人。

    躺着的人是船上众水手很关心的船头王二百。此时他面色灰白,牙关紧咬,大腿上扎了一支短矛。这短矛扎得不深,但却带毒,以至于伤口淌出的鲜血隐约发黑。

    蹲着的人显然便是陈郎中了。他全神贯注地持一小刀,在伤口边缘剜开皮肉。虽说小船在海浪中颠簸异常,他的双手却稳如磐石。

    “药膏备好了么?”陈郎中问道。

    一名助手模样的年轻人叫道:“好了!”

    陈郎中收起小刀,左手抓住短矛往外猛地一拔。

    王二百闷哼一声,短矛已经连带着新鲜切除的腿肉一起离体,伤口处鲜血咕嘟嘟冒了两下,又被一块带着强烈蜂蜜香气的药膏封住。再下个瞬间,陈郎中取出白布,把整条大腿牢牢裹紧。

    “好了!”他起身叫道:“我们上船去!”

    正说话间,一个大浪打来,他脚步踉跄,差点落水,满头满脸都被海水浇过了。好在几名攀着渔网的水手反应很快,扑过来抓住了他,将他带到绳梯旁。

    陈郎中一边扶着绳梯往上爬,一边叫道:“艾叶水煎好了没有?伤口不能泡水,还得清理,绷带也要换!”

    海船的船舷旁,数十名船员嘴里没口子地答应,全都探手来接应他们。还有数人站在桅杆的横桁上,继续眺望岸边情形。

    这会儿他们看清了,不下数百名赤身***、浑身黝黑的男女,正围着棚屋乱跳乱转,望之黑压压一片,恍若群魔乱舞。也有人拿着淬毒的短矛,向海上大船挥舞。

    一名水手冷笑几声:“海浪这么大,总不见得这些番人还能挎着木板,渡海来追?”

    在他正下方的另一名水手正往身上披挂甲胄,沉声应道:“番人不知死活,和疯子没什么两样。百来步的海面,天晓得能不能阻住他们……开船之前,咱们小心点好。”

    两人言语的同时,王二百也被搬上了福船,随即船只升帆启航,远离了海岸,把如癫似狂的生番甩开了

    那艘小船一时来不及提上来,只拿根绳索拴着,荡在后头。

    陆续上船的水手们将王二百安置在船头的吊床上,又有人端一盆烧热的艾叶水过来,帮着陈郎中再次清创。

    随船的客商从底层舱口冒头出来探查,正看到陈郎中一整套清创止血的动作又快又准,王二百才呲了两回牙,大腿又被包裹上了。

    几名客商张大了嘴,愣了会儿才道:“王船头真好运气,陈郎中不是普通船医,是神医啊。”

    有水手从横桁下来,闻听笑道:“陈郎中当然是神医。你们到抚州临川打听打听,陈氏的外科、伤科、解毒之法赫赫有名!”

    一名客商有些见识,连忙问道:“他是临川陈氏的郎中?陈氏嫡传?”

    “正是!”

    “看年纪、相貌,莫非他就是陈良甫?”

    水手得意点头。

    原来抚州临川陈氏是有名的医学世家,那陈良甫乃是本代的佼佼者,据说年仅十四岁就药到病除,这样的名医随船,水手们都觉有面子。

    那客商咂了咂嘴,忍不住又问:“却不曾想这样的名医,会跟船做个船医?贵方莫非联络了很多郎中么,咳咳,不知中人是哪位?我们几个回到庆元府以后,想凑钱买船,到时候也得请中人出面,介绍一位郎中。”

    自古以来,出海最是凶险,时人有诗云:“大商航海蹈万死”。哪怕人多势众,还坐着大船,也难免遇见倒霉事,动辄身死船沉。

    便如这艘属于上海行的福船,本来从广州随着船队北上,一路顺风顺水,结果船队的纲首瞎了眼,看错了针路,三艘船一头扎进黑水沟,花了足足五天,才挣扎着飘到琉球岛上一个荒僻的私港。

    船队人多,纲首担心食物储备不足,带着另两艘船,缘港口内部一条河流上行猎鹿。负责留守的王二百等人,却正正地撞上生番攻打港口。两边短促交手,港口全遭摧毁,王二百掩护同伴们登舟,自家腿中毒矛。

    但凡运气稍好些,也不至于一连串地倒霉。可是船上有这么一位厉害郎中,那等于缓急时候多了条命,眼看着他妙手回春,王二百呼吸平稳,死不了!

    见客商羡慕,水手道:

    “陈郎中这样的良医可不是轻易聘到的。他跟船,主要是为了南下广州,检视当年度的药材,顺便治病罢了。至于寻常的船医么……你们到了庆元府以后,去拜见我家周大官人,说不定能替你们牵线。”

    “好,好。”客商笑眯眯的道:“咱们就说寻常船医,一个月聘金多少?”

    “每月总要五十贯文吧!”

    客商吃了一惊:“铜钱还是会子?”

    “当然是铜钱!”

    五十贯文可不是小钱。就算往来广州和庆元府,航程不远,加上采办货物的时间三四个月,在郎中身上也得花两百贯以上,还不算药物的开销。若非独占一艘大船货物,进出货款多至十万贯,利润超过货款三成的大海商,当真不舍得供养。

    这几个客商都是跑单帮的,走一趟广州图三五百贯利润。以他们的积蓄,便是买船,也买不起大船,更供不起一位船医。

    “都说海面上的商行,最数贵行手面阔绰,真是名不虚传。”客商啧啧赞叹,眼中满是遗憾。

    陈郎中在船尾有个自己的舱房,他去休息了。

    舱口侧上方的吊床上,王二百忽然睁眼。

    他脸色还是惨白,显得早年在牢城营里留下的金印愈发明显。他的眼神依旧直愣愣的,有点吓人。

    摸了摸包扎厚重的大腿,只觉伤处一阵阵抽搐,痛得厉害。王二百咬牙切齿:“我少了老大一块肉呢!连瘦带肥的一斤肉,切做臊子炒熟了,能下三碗

    饭。”

    这位年轻的船头性子一向古怪,无论想事情的角度,还是说话的方式,都和普通人不同。

    边上水手见怪不怪,只小心翼翼地道:“船头,这事可不能怪陈郎中。那些生番的短矛带有剧毒,若不赶紧割去这一圈肉,你方才就死透了。”

    “我知道!”

    王二百想了想,又道:“这趟行船太过倒霉,不对劲,好像有人在坑咱们。”

    “谁?谁在坑咱们?!”聚集在他身边的梢工、部领、碇手数人全都跳了起来。

    王二百却没理会他们的问题。

    他愣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最后环顾众人。

    “各位,我死了。”

第八百三十八章 海难(中)

    “什么?”

    水手们吃了一惊。

    这些水手里头,有定海军里退役的老卒,还有王二百起家以后,回海州完犊村招募的乡民。乡民们彼此沾亲带故,某位年长的,甚至是王二百的长辈。

    当下这位长辈道:“贤侄,你还活着呢!莫非是余毒发了,说胡话?”

    他伸手摸摸王二百的额头:“不烫啊?”

    王二百从旁人手里拿过一柄短刀,揣在怀里:“我想过了,船队的针路有问题,过黑水沟的航线有问题,会停泊在此处私港有问题,正好碰上生番,也有问题!这都是算好了的!咱们是被故意引到此地的!有人要我死,说不定,也要咱们这船人都死!”

    他蜷缩在吊床上,两眼骨碌碌转了几圈:“所以,我先死一死。你们停船哭几嗓子,最好在船板上闹腾一下,相吵相骂,摆出意见不一的模样。”

    “然后呢?”部下们问。

    “既然这些人有图谋,就一定留了人手在河口,偷偷监视我们的动向,你们就等着看吧,一会儿哪艘船从浊溪转出来追赶,就是哪艘船上的人图谋不轨……他们以为我死了,定然假惺惺地上船探问,趁机控制全船。你们做好准备,等他们上船,全都宰了!”

    生番短矛上附着的毒性非同小可,就算船医处置及时,王二百仍觉一阵阵地头晕恶心。他打起精神说了这一通,整个人都虚弱了,只得勉强摆手:“你们自己去准备,赶紧!”

    海上杀人越货的事情从来不少,水手们也早都见过血,并无一人提出要顺风逃亡,或者类似的建议。当下人人狞笑:“就这么干!”

    “去吧!”

    眨眼间,福船上众人就准备起来。

    去年春天的时候,北方的周国公,也就是如今的大周皇帝郭宁,和南朝宋国的右丞相史弥远暗中携手,组建了一个海上商行。随着商行的成立,原本主要方向是南洋诸国诸岛的宋国海贸,与北方的大周和高丽两国贯通成了一个整体,无论贸易量还是利润,都翻着倍地增长。

    南方的高官豪商大赚特赚不提,北方原有的三百多艘通州样海船更是完全不敷应用,更不消说,那些船大都从海陵王年间用到现在,快六十岁了。

    为了维持上海行内部的南北平衡,大周一方面在天津府和复州、登州分设船政院,以重金聘请南朝的船匠,恢复造船业;另一方面,则由周客山通过庆元府的巨商章恺,在福建订购了两批共计四十艘海船。

    眼下众人开动的,便是两批海船中的一艘。

    这两批福船都是四百料规制,放在南朝,实在全不起眼。

    绍兴末年,浙东安抚司最后一次增添主力军舰,便以六十道空名告身为经费,建造了四十艘战舰,每艘以官料一千料为规格。四十艘千料战舰上头,还有规格更大的二千料、五千料战船,至今仍在海上横行。

    虽经开禧北伐时的剧烈损耗,各地均称武备空虚、军政废坏,大宋沿海制置司直辖的大小船只依然保持在千艘以上。

    而宋国民间保有的船只,更是数量庞大,无法计数。两年前章恺家道中落,自称穷困潦倒,尚有一艘千料海船作为海上奔走的依仗。民料一千料,换算成官料便是五百料,比王二百身处的这艘大出一圈。

    但这批新船较之于北方海军的通州样海船,可强出太多了。无论载重、速度、坚固、抗风涛性能的比较,都能让北方的海军、海商瞠目结舌,五体投地拜服。

    此时定海军放在商行里的船舶人手,正一点点剥离旧人的影响,而多用根正苗红的、定海军自家培养的新人。比如王二百的上司赵斌,现在正协助筹备渤海制置司下属海军,而王二百则成了大海船的船头。

    王二百一行人接手这艘福船以后,是第二回跑广州线。因为船员在牵星术、水深探测之法和诸多针路的熟悉程度上,还远远不如南方的水手们,而福建和流求之间的黑水沟又是出了名的潮流汹涌,所以上头安排他们全程跟随两艘走惯了海路的福船。

    谁能想到,他们偏偏撞过了黑水沟,还陷入了某個陷阱呢?

    “船头,你说的一点没差,峡湾里真有人打出烟火讯号!”

    “看到了,是王子清的船!他们一直就在浊溪口里等着呢,果然冲出来了!弟兄们别露行迹,该闹腾的继续闹着!”

    “他们靠过来了,正发信号让我们停船呢!”

    王二百扬声道:“按咱们说好的办,让他们登船!”

    说完,他把整个身体崩得僵直,除了胸口除微弱的起伏,再也不动一下。

    王子清是泉州有力的纲首和私商,在福州和兴化军交接处近海的南啸山,南匿寨等处都有据点,素有凶蛮的名头。很多人都知道,他同时也是个厉害的海寇,曾在漳州、泉州等地上岸放火杀人。

    去年冬天,史弥远丞相的亲信胡榘南下,出任福州知府,颇下工夫招揽海上之人。王子清走通胡榘的路子,得了个正九品保义郎的头衔,以小使臣的身份在上海行里奔走。

    要说他在海上历练出的一身本事,当真没得说,伺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北至登莱,南抵千里石塘,没人不夸赞他的。

    此时两船靠近,俱都下了半帆,隔着数丈并肩航行。

    王子清的船,是一艘足尺寸的八百料船。船上常驻的水手有六十多人。他留了副手在自家船上,挑出十余名剽悍部下手持刀剑,分乘两艘小船,划过海面;再攀援绳梯,踏上船板。

    略一扫视,他便看到了在吊床上挺尸的王二百。凝神再看,这王二百脸色灰败,可不就是死了么?

    王子清心头大喜,脸上却露出悲痛神色:“贤侄!贤侄这是怎么了?”

    他跃下船舷,往船头的吊床急走几步,想要再确认下这厮的死活。只差两三步,一个水手忽然阻挡在前,语气冷硬地道:“咱们正要收殓船头的尸体,不方便外人打扰!”

    “我怎么是外人?他姓王,我也姓王,我是他叔!”王子清嘿嘿冷笑两声,探出粗壮多毛的手臂,想强行拨开那水手,探一探鼻息。

    手臂探到半途,他闻到船上一股极微弱的气味,混合在海风的腥气里头,那分明是流求生番惯用的蛇毒,还有强烈的血腥气!

    王二百这小子,果然中了毒矛,那毒矛何等厉害,他死定了!

    这趟活儿,过程有点复杂。那些生番都是蠢的,摆出了这么大的架势,却没能当场完事。好在王二百终究逃不过这一劫,我办事妥帖,定能让上头满意。此时乘机拿下这艘船,自家的钱袋子也有好处,哈哈!

    想到这里,王子清的心情不错。他手上卸去几分力气,羞辱地拍打着水手的面颊,让这水手踉跄退开。

    眼前没了阻碍,他反而不急着去看王二百的尸体,转而回身,冲着船板上犹自闹腾的其他水手大喊:“都别闹了!说说,吵什么?是因为船头死了,接下去不知道听谁的吗?”

    众水手面面相觑,王子清再度喝道:“都不用吵!这艘船现在归我了!有什么事,我替伱们做主!现在,都给我老实跪下!”

    随着他的喝声,十余名部下同时拔出短刀利剑,快步迫进,锋刃只在水手们眼眉前弄影。

    偏有个年约五旬、满面风霜的水手,不仅梗着脖子不肯跪伏,还亢声喊道:“这不是你的船!这船上轮不着你说话!”

    王子清脸色一沉。他认得,这老头儿是北方定海军的老卒,在这艘船上隐约有几分监察的职能。他有心威吓,当即一甩下巴,从鼻子里喷了口气,示意先杀这个骨干人物。

    不料,几名部下本来手持刀剑冲着老卒比划的,却忽又盯着王子清所在位置,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是干什么?怕了?不敢动手?

    王子清脸色再度一沉,口中厉喝:“动手!宰了他!”

    几名部下明显反应慢了,倒是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到惊恐。此时王子清才想到一个可能,他急步往前,却已经迟了。

    他的后背一疼,然后冰冷又滚烫的触感透过后背的皮肉、骨骼,深入脏腑,再透过胸前的骨骼和皮肉。垂下眼去,只见一截雪亮刀锋从肋骨的缝隙透出。

    王子清张口要骂,鲜血像喷泉一样从喉咙里涌出。他待要呼吸,血又顺着咽喉和胸腔的血管里同时灌入气管,以至于他剧烈地呛咳。他抬手想要抓住刀刃,又想撕扯自家咽喉,手却没了力气。

    在他的视线里,聚集在甲板上的水手们同时暴起发难。

    原来他们每个人都偷藏了刀剑,其中半数还披着甲。原来这些人个个都经历过严格的格斗训练,而且肯定上过战场。

    跟随王子清上船的十余人面对倍数的水手猛烈围攻,瞬间不敌。只有零星三五人跳海逃生,其余的片刻间死得干干净净。他们流出的鲜血汇集到甲板中部凹陷处、称作官厅的一小块,成了一个血泊。

    王子清目眦尽裂,但他没办法厮杀,没办法动。要不是后背这把刀支撑着他,他两腿发软,早就倒下了。

    视线渐渐模糊,呼吸渐渐微弱,他听见背后有人发令:“下横帆!扳舵!”

    娘的,那是王二百的声音!这个混蛋没死!

    随着王二百的命令,整艘船的航行速度猛然下降。船身往一侧剧烈倾斜,向王子清的那艘千料福船猛靠过去。

    两艘船的距离不过数丈,骤然靠拢以后,两船间的水流速度加快,仿佛产生了巨大的吸力,使两船接近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是横向撞击那样。

    王二百的部下们全都站到了这边船舷,人人大吼作势。千料大船上,仿佛也有鬼哭狼嚎。

    “船头!这一撞上,咱们半边船舷都要碎啦!”有人冲着王二百喊道。

    “不会,我找东西垫上。”王二百冷静地回了一句。

    他毕竟大腿重伤,毒素未能尽去。方才持刀杀人,消耗体力也是极大,这会儿动作难免慢了点。好在挣了一头汗,终于赶在碰撞之前,把口鼻溢血的王子清扔过了船帮,准确无误地卡进了两船接触的那个缝隙。

    下个瞬间,厚重木板变形的细微暴裂声和骨肉粉碎的闷响同时响起,两船合拢的冲击力把王子清的躯干碾得犹如薄纸,碎块纷纷入海。

    王二百满意点头:“我说船舷不会碎吧!都好着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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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