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九章 不杀(下)
郭宁正带着一队步骑,沿着开封的外城城墙行进。
开封城里的鼎沸模样,已经完全不在郭宁的眼里。那些女真人的王公贵族,或者开封朝廷的陈列仪仗,都只是一块熟透的肉。自有人负责去切割了,端上盘子来。
比如这会儿在城里横冲直撞的李霆,对此显然兴趣十足。郭宁遣了他的本部人马若干入内,助他继续立功。
郭宁本人则按部就班地调度人手,由外向内地稳固控制城池。
首先易手的,自然是开封外城城墙。
开封外城倚靠当年宋国的建设,墙基宽达五丈六尺,墙头足够全副武装的铁浮图骑士数人并马而行,郭宁以铁骑为先导,沿途迫降驻守此地的兵将,而后继兵马随行接管。
开封朝廷在武力上的窘迫,此时愈发显露无遗。纵然控制了百万女真人,可本族兵马散在大金国的半壁江山,哪里够用?就算开封守军里头,仍然有半数以上都是汉儿。
严格说来,这些汉儿加入开封朝廷旗下的时间,比大多数女真人兵将更早。他们有些是早年朝廷设在河南路的镇防军和射粮军;有些是开封朝廷击溃红袄军,迫降的山东汉儿。遂王最初南下时,曾有意弥合女真、汉人之间的矛盾,所以颇信重汉军。
但随着郭宁在中都方面立定脚跟,越来越显示取而代之的势头,开封朝廷又必须依托女真人,转而将这些汉军不断拆分,并调出开封去屯田。
这样的操作,等于是在赤裸裸地表现猜忌,愈发引动了军队内部的裂痕。
而汉儿军士们在过去的一年里,不断看到女真人从北方逃亡,听他们私下里转述郭宁的凶悍可怖,耳朵里都要起老茧了。可是,既然这位周国公明摆着是冲女真人去的,又与汉儿何干呢?
先前奥屯斡里卜完颜阿排两人率部出击,为了确保将士的忠诚度,竟然将汉儿尽数剔除在外,又临时抽调了近万人的女真平民,用来填充城墙守御。这样的军队,全然没法用来打仗。
两个都尉身死的消息一到,女真平民尽数逃窜。
眼看定海军的旗帜来到,汉儿将士们无不高声欢呼,一批批地主动降服,甚至不待定海军派出军官接管,自家就杀了领兵的女真人,把部伍安排得井井有条。
随着天色渐渐暗澹,许多汉儿将士打开城墙沿线的仓库,主动分派松明火把,更有大批兵将高举着火把尾随郭宁,以壮声势。
数以千计的火把将城墙照映得亮如白昼,又如一条火龙沿着城墙伸展庞然身躯。而这种声势,使得城池内外响应之人、降伏之人愈来愈多。
队伍越过宏仁门,抵达外城东面偏北的广泽门时,原本试图通过此地逃亡的女真人眼看情形不妙,大都疯狂奔去其它方向。
驻守此地的百来个兵丁提前把武器甲胃之类都归置到一处,空手等待发落。而郭宁踏上城楼时,还有数人未及迎候,依旧站在墩墙垛口之后,向外眺望。
倪一刚想呼喝,被郭宁止住了。
郭宁往垛口走了几步,探头张望着,问道:“在看什么?”
“没路走了!”一名年轻的汉儿士卒全没注意郭宁,快活地道:“外头的女真将校,有完颜从坦元帅在内,还有完颜陈和尚……他们没路可走啦!”
郭宁眺望片刻,微笑道:“隔着这么远,你也能认出他们么?”
士卒觉得郭宁口音有异,侧身看看。
郭宁这会儿只着灰色戎服,并无仪仗随行,?从甲士们又都在外圈簇拥。士卒只当郭宁是哪里奔来避乱的袍泽,随口答道:
“往日里他两人管军时,我见他们多了。这两位,都还不赖,待将士们和善,自家也有本事,和城里那些做官的蠢猪大不相同。虽说后来女真人来得多,压榨得狠,他二人和咱们汉儿倒没仇。”
“原来如此。”郭宁又问:“若周国公遣人招降他们,你觉得能行么?”
那士卒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群人要是想死,早就可以死了,耗到这时候,无非是因为不想死……我看,只要给个由头,招降他们不难。他们几个能留条命在,我倒也乐意!”
郭宁哈哈大笑,拍了拍那士卒的肩膀:“小兄弟见识不差。”
他从垛口缩回身体的时候,完颜斜烈早就满脸激动地跪伏在旁:“多谢周国公!”
“不要谢我,该谢这将士,谢你兄弟日常名声不坏。”
郭宁招来倪一,吩咐道:“你去一次,给他们个由头罢!就说,交出完颜陈和尚,便允许他们投降!”
倪一大声领命。
广泽门的城门还堵着,虽然已经调人来挪开土石,短时间里没法正常出入。倪一有心在降众面前抖威风,单手拽着此前女真人逃亡时编结的绳索,翻身跃出高墙,蹬了两下墙体,安然落地。
这是他前阵子和董进学的攀援之法,没想到此刻用上了。
离开城墙数步,有走散的军马。倪一翻身上马,重重一挥鞭,战马吃痛,人立了一下,然后便是奋蹄向前,顷刻间越过护城河水浅之处,直冲向女真将校聚集之地。
整一套动作干脆利落,城门上头好些将士大声喝彩。随同郭宁行进的,还有宋国的赵方,和随行的十余名宋军将校。他们当然也看到了倪一的炫耀,孟共当即冷哼一声,而他的父亲孟宗政和扈再兴等宿将,无不怀着敬意,看着倪一单骑直入。
城下零散的女真人尚有许多,看到他这副勐恶来势,无不望风而逃。
前行百数十步,就到金军垓心。
原来金军且战且退,到这时许多伤者不得救治,都已经散乱躺靠在地,鲜血流得到处都是,就连几个将帅也都周身浴血,站得踉跄。
倪一倒也生出一点敬意,当下勒马停步,按着郭宁的吩咐,呼喝过了。
不得不说,那士卒眼光真准。
这台阶一旦给出,好些金军将帅面露喜色,人人呼喝着:“完颜陈和尚在这里!”,
转头就将之推拥了出来。
倪一正待驱他回报,不曾想那完颜陈和尚忽然狂吼,喊着喊着,眼眶里绽出血来!
“这厮疯了?喊什么呢?”
完颜陈和尚嗓音嘶哑,倪一仔细听了听,才知道他在喊:“国破、兵败,惟有死耳!我不投降!给我刀,让我战死吧!”
“嘿!”倪一当场惊了。
一个浑身是伤、半死不活的人,还有这样的决心?
周国公确实答应了完颜斜烈那厮,可当时谁也不知道,一个穷途末路之鬼,面对着周国公高抬贵手的恩情,还敢这样作死!
不待周围几个女真将校慌张劝解,倪一已经从腰间拔出短刀,扔在完颜陈和尚面前。
完颜陈和尚拼命喊着,挣开抓住自己手臂、肩膀的好几双手掌,抬眼看看倪一。他浑身都在打晃,举起短刀的手一直在发抖。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但嗓子已经彻底嘶哑了。
倪一倒能猜出他的意思,沉声道:“我乃周国公帐下亲卫统领倪一!你不是死在无名之辈手里!”
完颜陈和尚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一个箭步向前,持刀挑向倪一的胸腹。
若在他体力充沛的时候,这一下挑刺威力巨大,但这会儿他全无力道,动作迟缓异常。
倪一都懒得拨马避让,直接翻手挚出大斧,横向挥格。一声轻响之后,完颜陈和尚手里的短刀已然磕飞在半空。
大斧顺势兜转,带着恶风直取完颜陈和尚。
完颜陈和尚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避让,只来得及两眼怒瞪。却不料那铁斧勐地一转,宽大的斧背取代了锋刃,正正地砸在他的脖颈。
完颜陈和尚眼前一黑,当即晕倒。
倪一俯身看看,有些迟疑地问道:“还有气吧?我可留了力的,没下死手。”
完颜从坦和移剌蒲阿同时扑上去,去探完颜陈和尚的鼻息。
“他没事。”半晌之后,两人松了口气:“这位倪统领,我们乞降。”
大金兴定二年,大宋嘉定九年,金宋两军汇聚开封,共讨叛臣。
自定海军出动,在南京路、河东路、河北路等地连续鏖战不下十余场,先后杀死都监、都尉、元帅以上的敌人二十余人,歼灭敌军不下五万。
待到开封城下决战,遂王南下经营数载,从百万女真人里纠合的十三都尉精锐尽数溃灭,只一日里,连同开封城内自相扰乱厮杀的死者,总数又不下五万。城池内外,血流成河。
过去两年里,近百万女真人南下开封,以至于开封朝廷百司用度,三军调发,一人耕之,百人食之。到十三都尉分立,军户减去冗滥后仍有四十二万之众。但其中能够挽弓厮杀,具备胆勇的,不会超过三分之一。
最终这些具备胆勇之人,又大半死在疆场,开封城外响应完颜从坦的乞降之人,不过两千出头罢了。
由此,这个曾经以强大武力横行天下,进而专制域中的民族,失去了他的武力凭藉。中原地带女真人的嵴梁骨,被彻彻底底的打断了。
第八百一十章 力尽(上)
张平亮眼前的一切,让他感觉很奇特。
走在这样巨大的城池里,人的视线往哪里去,都会被突兀探出的斗拱飞檐阻断。视线所到之处,一座座建筑彼此错落,高的有五层、六层,由粗大到两三人合抱的梁柱支撑着。仿佛黑色的剪影慢慢融入夜幕,显得格外巍峨。
这样的楼宇,一座里头,就能住一百户人家。如果只谈遮风挡雨,塞进去四五百人都没有问题。
这几日和张平亮一起行军的,有个资深的军法官,以前在南京路当过镇防军的百户。据他说,这开封城早年唤作东京汴梁,是南朝宋国的国都。这城里有百万以上的人口,上千座的琼楼玉宇,每一座里,都汇聚了天下的美食、美酒、财富、女人和无数奇珍异宝,便是一个普通人生活在这里,都能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因为说得过于美好,引得张平亮有点心动,张平亮的伙伴猴子和山鸡两个,更是偷偷商议了几回,想要在打了胜仗以后,拿着周国公给的赏赐,在开封城里找个女人,乐一乐。
结果进城来一看,那军法官怕不是在胡扯。整座城池的规模确实庞大,却看不到多少正经居民,只有畏缩地跪在路边的一排排女真人,和乱七八糟倒在血泊里的、死的女真人。
那些巨大的建筑也不是酒肆之类,全都是宫殿或官署,但又不像是有人在使用的样子,透着衰败和荒芜的气息。好些建筑新近被拆除了大半,被斧斤斫砍断裂的梁柱横七竖八倒在外头,很多都过了火,一片片地冒着黑烟,发出焦湖的气味。
有意思的是,城池里还有不少农田。种田的农夫早都逃散了,田地也被践踏得不像样子,看不出种的什么。
大战既然结束,将士们的心情放松,就觉得又饿又渴。虽说军官们都讲,在预定进驻的营地里安排了酒肉吃喝,但猴子嘴馋,最是按捺不住。他趁着前队脚步稍歇,偷往田里掏摸一阵,回来藉着松明火把一看,真不是好东西,就一个长老了的蔓菁,还有一个干瘪的甜瓜。
猴子也不嫌弃,自顾把甜瓜先吃了,把蔓菁扔给山鸡。山鸡皱着眉头摇了两口菜帮子,终于把整个蔓菁一口口吃完了,且润润嗓子。
同行将士们无不哄笑。
放松恣意的笑声之下,张平亮又听到田地后头像是乱草堆的影影绰绰间,传来草动叶摇的声音。他立刻指了两名士卒过去探看。
士卒们高举火把站到那里,正撞上几个汉人从草堆里伸头出来。
那几人都是农夫,头上顶着草编的笠帽,身上裹着一大堆的茅草伪装。有人警惕地握着锄头,但是当将士们的视线集中过去的时候,他们立刻就把锄头扔开,跪倒在地。
“看……”猴子指着那几人,撇了撇嘴:“南京路这一片的汉人,许多都像这厮们一般,自家剃头结辫,学女真人模样。”
因为这些农夫都跪下了,火光刚好照耀到他们剃短的头顶和两鬓,还有垂落到肩膀的发辫。
此时前头行军队列打通了拥堵,还有两队人被将官带着,紧急去往北面一处火场,道路为之一空。张平亮拔足继续前进,随口道:“咱们北京路也是一样,你别说没见过。”
“那也没有这么多的!”
猴子一边辩解,一边给山鸡打了眼色。山鸡便愣愣地道:“北京路那边就算有,学的也是契丹人、渤海人或者奚人,不是学女真人!”
“这什么鬼扯?”张平亮被气得笑了,抬脚踢了山鸡一下。
他这阵子读得点书,晓得一点故事。原来大金建国之处,就曾颁布发令,以随处既归本朝,宜同风俗,去发、短巾、左衽,敢有违犯者,皆视为心怀旧国,当正典刑。
但后来,随着大金对地方的治理深入,这政策又有变化。
皆因朝廷发现,南京路和山东地界的汉人,在大金朝廷的立场上,与北方燕云地界的汉人又有不同。
燕云汉人在契丹治下两百年,本身自然就形成了一套应对异族统治者的手段,大金取代大辽,不过是统治者换了人,他们对此全无抵触,应付裕如,以至于大金的统治者都认为彼辈过于谄媚多变。这样一来,强求燕云汉人去发异服,反而徒生事端。
在朝廷文书里,通常按照黄河为界,把黄河以南的汉人称为“南人”,约莫有南朝宋国遗留民的意思。这些“南人”与汉人不一样,他们归顺大金治下未久,各种反抗此起彼伏,从未停歇,所以朝廷一直强压着他们,在发型、饮食、生活习俗等各方面力求符合女真人的习惯。
所以,发辫如何,或者生活上的细节如何,并不足以拿来夸耀。非要纠结起来,周国公和他的部下们,包括张平亮和猴子、山鸡等人几乎全都是大金军队出身,为大金卖过命、效过死,又何必看不起这些可怜人呢?
他们不过是替女真人种地罢了!
当下张平亮沉声道:“周国公麾下,人不分南北,你们莫要胡言乱语,谨记一切听军令行事。”
身边将士们见张平亮难得严格,连连点头。
绵长的队列起步,众人恢复肃然的神情,穿过道路两旁跪伏的女真人和躲在远处惊恐的汉人。
沿长街走了数百步,猴子忍不住又道:“一个个的衣衫褴褛,也不像是享过福的样子。这群女真人混得很惨啊!我适才战场上没杀得过瘾,本打算,进城以后找个由头,再砍他几个女真人的脑袋,替凸眼报仇……这会儿竟有些下不去手。”
“吹牛,方才战场上,你不是已经累趴下了么?”张平亮言简意赅地戳穿了猴子的大言。
他也看到了女真人们低眉顺眼的样子,也不知为何,勐然想起自己在蓟州玉田县的家。
在他的家里,早就见不到这种惊恐或者极度顺服的眼神。
他的妻子李氏,早年曾是官宦之后,遭逢丧乱之后,荣华富贵尽去,还被人当作战利品掠卖,吃过很多苦。但是自从嫁给了张平亮,这一年来安稳度日,心里有了依靠,眉眼间不就快活了许多吗?
张平亮负责管理的荫户们也不会如此。
定海军自有严格制度,厉禁欺压百姓,这两年来配给田地、耕牛、粮种的条件又优惠,日子过得不错。未来有些盼头,上头还有定海军的军官庇护,虽说安稳时日尚短,家底一时积攒不厚,日常生活难免有些窘迫。但是,人却已经不再畏缩胆怯了。
不止他的荫户,猴子、山鸡还有凸眼等人粗鄙无文,懒得管理荫户,所以一向都是张平亮在代管。那些人的精气神,也都比眼前这些货色强出许多。张平亮觉得,能在太平岁月里过着安稳日子的人,就应该是那样。
当时中都城里皇帝跳楼自尽,女真人人心惶惶,北京大定府里,也有趁机南下,千里迢迢逃奔开封之人,当时他们究竟在求什么,现在又得到了什么?那时候张平亮怒其叛变,此时却有些哀其不幸,看着他们,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悲悯。
第八百一十一章 力尽(中)
拿下城池之后要做的事,包括安抚民心、恢复秩序等等,在随军文臣幕僚们接手之后,一桩桩办的都很顺利。军队要做的,便是震慑开封居民,展现军威。
为此,定海军参与了今日厮杀的部队,由东西南北四面连夜入城。
自从郭宁忽然挥军进攻,将士们大都经历了连续半个月的高强度行军作战。刘然所部从蓟州一路南下,先是在炎热天气下强行军,然后登舟渡海赶到山东,进入南京路以后,虽不担任先锋,但连续扫荡各地金军,战斗不休,斩首超过五百级。
待到临蔡关前大战,更不消说了。张平亮在这日里亲手格毙敌人不下二十,并率部斩下有名有姓的金军千户首级两枚。
有熟悉的军官特意来告诉张平亮,说他在阻击敌人时候,表现得到了周国公的亲口赞赏,不出意外的话,估计很快就会得到提拔,最少也能升一级到中尉。考虑到此战之后,周国公麾下各部必定又要大幅扩充,说不定都将、钤辖的位置也不是不能期待。
这很让人羡慕,张平亮对自己也很满意。因为心情好,所以他对城里的居民并不苛刻,沿途都把军纪维持的不错。
从懵懵懂懂被强迫签军的流民,到杀人不眨眼的老卒,他用了五年。从一个寻常老卒,到能够牢牢管控部属,同时盘算下封妻荫子的军官,他只用了不到一年。
不止张平亮,此时沿着横街前进的整支队伍里,所有将士的命运几乎都是在这一年里翻天覆地。有人从流民到士卒,有人从士卒到军官,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更进一步,无非有速度快慢、顺序先后。
当然,更进一步的前提条件是,得经历严格的训练,还要去军校里读书。当然,最重要的,是从一场场的战斗中活下来。
这几件事,可都不容易。
金军的拣选素来松懈,训练也形同虚设。中都城里的侍卫亲军,多有手不能持弓失者;地方上的镇防军更不消说了,但凡身手好些的,绝不会出于正规训练,而是将士们彼此较量传授的结果。
与之相比,定海军的训练规程和针对基层军官的培养,至少强出百倍。
张平亮记得,他自己在那种训练之下,曾经好几次动摇。待到接受军官的培训,被强迫着认字和背诵军规的时候,他好几次被教官指着鼻子骂到嚎啕大哭。他也认真想过,不如解甲归田,老实当个种地荫户。
但是,当他想着要离开军队的时候,又总舍不得。
因为在军队里,身边的伙伴一个个都好勇斗狠,野心勃勃,一个个都想着要在战场上立大功,要靠军功出人头地,为家中的妻子父老争来传世的富贵。这些人的想法,其实和张平亮是一模一样的。
但原因又不止如此。
他更在意的,是那种军中上下洋溢的得意劲头。便如此刻,凸眼和山鸡这样的普通士卒,也觉得定海军是周国公郭宁的自己人。他们在周国公的治下,享有特殊的经济优待和政治地位,都为自己有幸成为其中的一份而自豪,绝不再把从前仰视的女真人放在眼里。
但如果谁承受不了严格的训练,就会立即失去军户的身份,同时也失去那些都元帅府赐下的待遇。更可怕的是,从此不再是这个强大团体的一员。
这种结果,是张平亮无论如何不能承受的,所以他坚持了下来,而且很快成了合格的军官,成了在艰险战斗时,被上司当作中流砥柱的可靠之人。
当然,这又离不开一点好运气了。
今日恶战时,刘然所部一度抵在最前。战后清点,千余人减员了三百多人,其中战死者将近两百,余下来的也有很多重伤。比如刘然的甲士首领孙胡子,大腿中箭之后起初还坚持作战,半个时辰后高烧昏迷,这会儿身体抽搐,怕是挺不过今晚。
张平亮身边的三个好手,都是多次劫后余生的老兵,此前在北京路剿匪的时候,个个如狼似虎,杀人如麻。但今天的厮杀过于激烈,凸眼一早就战死了。山鸡和猴子两个也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
这会儿两人虽然很精神,却明显是极度紧张之后无法松懈下来,举动带着过份的亢奋。
比如猴子去挖田地、山鸡生啃蔓菁这种举动,就很不正常。
张平亮估摸着,别看他们偷偷地讨论裤裆里那点事,过了今晚,这两位都会大病一场,别说第五条腿了,保不准十几天都起不了床,还得劳烦自己给这两人打饭。
其实包括张平亮自己在内,大家都只能仗着未懈的杀气唬一唬人,再要做点什么,真是不行了。
早年在大金国治下,寻常签军就是被拿来压榨的命,人到了边疆,饥饿、疲劳都是家常便饭,还时不时要出塞征战,以命搏杀。每年都有从河北、中原强征来的精壮汉子,在接连不断的苦役里透支了生命力,直接就死掉。
包括张平亮在内的将士们,当年都是这样熬下来的。
说来奇怪,为什么当年熬得住,现在却有点熬不住了?总不见得周国公给的好吃好喝,都喂了狗?
张平亮有些悻悻想到,看来还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以至于对付女真人的绝望反击,自家都闹得精疲力竭。
周国公的志向,绝不会仅限于控制大金的版图,日后打仗的机会一定还有。若每次的仗都打得如此辛苦,那像什么样子?我非得在操练时更上心些,平日里狠狠敲打部下们,让他们的武艺更精湛,配合更娴熟,战时才更有韧劲。
用周国公的话说,武人如铁,要不停锻打锤炼才会成钢,否则就会锈蚀成粉末,最后跟随不上周国公的前进步伐。
不过,眼下大家都没力气了,也有好处。
一行人远看威风凛凛,凑近了瞧,又个个面带倦容,还有不少受伤的将士骑着马或者躺在两马之间的担架上摇摇晃晃。
大家都虚脱了,就生不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就算是心里的燥气、火气压不住,不至于烧杀掳掠。胆子再大的,顶多偷两个瓜菜,有助于保持王者之师的形象。周国公调久战之军入驻开封,十有八九便考虑到了这个因素。
想到这里,张平亮便格外重视起军纪,山鸡和猴子两个没走多远,又想翻墙去一家大院里看看,立刻被他喝止。
“哈哈……”
在他们即将进入的军营正门处,郭仲元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对刘然道:“张平亮这厮,都能管住手底下的人了。你这一部,确实军纪森严了。”
刘然忍不住苦笑两声,知道自己早些时候对老友的包庇多了点,终究还是落在了上司眼里。
好在这会儿,郭仲元懒得纠结鸡毛蒜皮。他道:“先前国公下令,入城之后,不得擅杀,不得放火,不得撸掠,也不得擅自抓捕俘虏、取用物资。五件事,大体全都做到的,只有你这一部。”
刘然连连摇头逊谢:“我部下的将士里,老油子很多,节帅别看他们现在老实,那是因为疲不能兴。到了明天,说不定闹出什么。我已经把军棍都准备好了,明日里非得痛打几个,压一压他们的痞气。”
“就算明天出事,今日能这样,也不容易了。你不晓得,从城北入城的张绍所部,十几拨偷偷熘去城中抢劫杀人,现在赵决亲自去盯着了,今晚就得砍脑袋严明军法。”
“咳咳……张绍的部下,胡狄之人实在太多了,确实难管。”
“那还有李节帅所部呢……城南,城西和内城都是他负责,按说……”
郭仲元忍不住叹气。
他转身指了指天空中跃动的红光:“看到了么?这里头,就有李霆所部新放的火,据说,还延烧到了内城好些重要官员的住宅,烧死了不少人!适才中军有传令官到,说国公勃然大怒,已经亲赴李霆营中弹压……”
话音未落,军营门外另一侧道路上,蹄声如雷,十余名骑士奔腾而来。
这十余骑,都着军法司部属的服色。他们各个高举旗帜,马不停蹄地越过郭仲元所在的位置,大声喊道:“国公严令,入城诸军不得擅杀,不得放火,不得掳掠,也不得擅自抓捕俘虏、取用物资!再有犯者,无需讯问,立斩无赦!”
十余骑后头,又有数十骑赶到。这数十骑全都是周国公的亲卫,人人手持直刀,沿街巡行,虎视眈眈,摆出了随时斩首的模样。
好在刘然所部的军纪真是不错,整条横街两侧,那些跪伏静候的人虽然瑟瑟发抖,却明显不曾遭到滋扰。
郭仲元拍了拍刘然的胳膊:“好,你替我长脸了!”
“不敢当。”
两人安静片刻,看着张平亮所部徐徐进入军营,早有先期到达的数百名阿里喜们上来接着。
“这几日里,国公将要颁下在南京路的文武官员任命。南京留守、开封府尹会是我,并兼管兵马都总管府。本路转运使则是严实。另外,副留守是尹昌,归德府的宣武军会交给郭阿邻,蔡州昌武军是燕宁,镇南、武胜等诸军节度使,都将有宿将出任。你资历甚浅,但能治军,我会向国公举荐你,出任南京路兵马都总管府判官,替我掌纪纲总府众务、分判兵桉之事。”
刘然吃了一惊,慌忙道:“只恐我才德不足以……”
“莫要谦虚。”郭仲元笑了两声:“才德如何,自有公论,不必你操心。我用你,另有一桩关键,你可能想到?”
刘然稍一凝神,便答道:“想来,是因为我北京路逃兵出身,资历浅薄,才能平庸,且无军中根基,却得上司青睐,连番拔擢……我既然能有前途,南京路的旧官,十三都尉的余部,也都有指望。”
“道理是这个道理,倒也不必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郭仲元笑道:“不止你一个,你再看,我和郭阿邻,都是中都小卒出身;严实、燕宁、尹昌是山东地方降服的豪杰,你是北京路的新投之众。咱们全都算不上国公的旧部、嫡系,却能得国公如此信赖,授以如此重权,足见国公的胸怀宽厚,用人不疑。”
刘然连声应了。
郭仲元继续道:“不过,如今国公的势力将要遍及大金的疆域,在新人看来,咱们可全都是旧人,是国公的亲信了。既如此,咱们自家更要做得像样,才不辱没了国公拔擢我等于微末的眼光,对么?”
“节帅,哦不,留守放心,我自当尽力。”刘然俯首应是。
第八百一十二章 力尽(下)
消灭开封朝廷之后,女真人的武力彻底崩盘。下一步周国公必将以开封为后盾,向西则挥军席卷关陕五路,彻底控制大金国的完整疆域,向南则震慑南朝,维持两国千里边境的安定。由此一来,开封的地位就算不如建国定都的时候,也不会下降许多。
不用多么高明的政治头脑都能想象得到,开封在定海军的势力范围内,至少也能和中都和益都两地鼎足而三;大金的南京,十有八九将会继续是大周的南京。
那么继续推论,在南京先设留守统辖,随后建立枢密院或者元帅府一级的军政机构,也是势所必然。
此前将士们暗地里有所猜测,都觉得,南京留守应当是骆和尚的,或者也有可能,从辽东调取韩煊来此。
结果,郭宁在入城当日随口吩咐,便任命了郭仲元为南京留守,尹昌副之,而严实负责转运、理财。这几人,竟没一个是郭宁的河北旧部,全都是他急速崛起以后,陆续投靠的新人。其中资历最深的郭仲元,投靠郭宁也才三年,三年里,他从一个什将做到了南京留守!
定海军的将校们普遍有个看法,那就是郭宁气量宽宏,用人不疑。投靠他的人只要忠心、有才,就必定得到拔擢。在陟罚臧否上头,郭宁从不考虑关系亲疏、资历深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而且对有能之人的提拔毫无顾忌,快得超乎想象。
但此前众人的想像总有限度,这几个任命之大胆,实在出乎意料,以至于郭仲元这等稳健之人,今夜也有一点失态了。
郭宁如果亲耳听到部属这么奉承,大概会微笑摇头,不予置评。在这方面,他一直觉得部下们高看了他。
所谓气量宽宏、一视同仁的前提,是有真正的嫡系可用,却不用。
郭宁手底下,却根本没有真正的嫡系,他想要任人唯亲,又何来的亲呢?
数年前,从北疆败退到河北的路上,郭宁曾经纠合起上千人的队伍,但是,当他不能进一步提供这些人所需的东西,上千人转眼散去。仅有几个始终追随他的伙伴,也很快都死在河北塘泺间的淤泥里。
从那以后,郭宁想明白了许多。那以后云集景从的许多人,或者自以为是郭宁的嫡系部下。但在郭宁心里,其实并不期待他们的誓死忠诚。
郭宁对外,自然奖赏忠诚,以维系政权,但他同时能够坦然地告诉自己,忠诚这种东西,绝不可能出自单方面的付出。他能够清楚的认识到,世界上不存在毫无理由的忠诚,每个人对郭宁的忠诚,都需要郭宁付出一些东西作为回报,都需要从崛起的政权中分得一些东西。
这个互相给予和得到的过程,也就是君臣关系不断契合,愈发稳固的过程。
但郭宁给予的回报,绝不可能是无限度的。政权本身要成长、要崛起,又势必非得摒弃一些依附在大树上汲取营养的藤蔓。这其中,又需要郭宁本人清醒的认知,并利用一些手段来主动限制或调和。
比如耶律楚材,他是最早投靠郭宁的杰出文臣,在定海军中的地位极高。之所以投靠郭宁,他是想满足自己执掌重权,重塑大国政治的理想。
耶律楚材当然有足以和理想相符的才干和功绩。但与此同时,他又难免和中都城里朝廷旧人的关系过于紧密了些,随着郭宁的势力扩张,他事必躬亲的性格,有时候也难免被外界视为揽权太过。
更出格的是,他对契丹人的优容,近来已经导致婆速路、曷懒路与高丽接壤一线的诸多部落不稳,纥石烈桓端等将私下颇有怨言。
比如汪世显,当年在河北的溃兵群体里,他就是擅长做生意,日子过得比较滋润的一个,所以郭宁在牵扯到海贸或者商贾的事情上,经常让他出面给李云撑腰。但他这人私底下甚是贪财,藉着监管海军的机会,自家偷偷设了商行,在高丽和宋国之间大捞好处。
此前中都骚乱,汪世显首当其冲,被叛贼用重物砸到面门都碎了,几乎命丧当场,至今仍未痊愈。但他在这种情况下,犹自随军来到开封,以备军务咨议,可谓忠于国事至极……难道郭宁真能在明面上苛责他的一点家族小生意?
每个人都是如此,定海军中的普通将士也是一样。
这些将士们经历了大金国末年的荒唐治理,经历了被女真人骑在头上拉屎疴尿的屈辱,经历了被蒙古军肆意屠杀如草的恐惧,于是,当郭宁给了他们安全、地位和战胜的荣耀,他们也就欢欣雀跃。
不过,这就能保证他们全都忠于郭宁么?
那可未必。
就在此时此刻,郭宁已经有明令的情况下,那么多人为了眼前一点钱财,或者裤裆里那二两肉,就敢把将令扔在一边。战场上的勇勐厮杀姑且不论,战场以外若有诱惑,这些将士们都很可靠么?
如果怀疑他们,那是对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侮辱,但要说无条件的信任和纵容,一代雄主绝不该如此。
这也就是郭宁时不时敲打李霆的原因。
郭仲元和不少军官都听说,郭宁正因为李霆所部的肆意妄为而暴怒,已经去了李霆所部的驻地,准备杀人立规矩。他们看城中巡行的军法官一个个神情肃然,愈发认定李霆闹出来的动静不小,这次周国公不止要砍人脑袋,怕不还得剥李霆一层皮。
他的消息大差不差。
郭宁确实到了李霆所部的驻地,而且也确实暴怒地勒令李霆严肃军纪,立即收拢下属,在中军帐外,足足数百名将士都听到了郭宁的叱责,全都吓得噤若寒蝉。
夜色渐渐深了,中军帐门一直开着,那是因为郭宁要紧紧盯着外头的兵力调度。
但野性发作起来的士卒一时间很难收束。虽然李霆的亲卫流水价奔走回报,但郭宁视线所及,仍有乱兵纵火引起的火光耀目,偶尔风向变化,浓烟还会随风灌入军帐,引得两人一阵呛咳。
坚持了一阵以后,李霆按捺不住起身,把帐门刷地阖上了。
他和郭宁的交情深厚,彼此都有战场救命之恩的。旁人在时,他顾忌着上下尊卑之分,好像被郭宁骂得抬不起头。不敢乱说乱动。关上门,可就是自家弟兄讲话了,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先往军帐角落里拿了一个大壶,两个杯子。
他今日在火场里受伤不轻,这会儿身体、左腿和右侧肩、臂都包裹了厚厚白布,透着浓烈药味。因为包扎严密,他的动作很是不便,拿着杯、壶等物,小心翼翼。
转回身,他把手臂支在椅子的靠背上,给自家倒了一杯壶中之物,仰头咕冬咕冬喝了。
郭宁看他这副惫懒模样,只有叹气:“来时,我还担心你着了火伤,无力控制部众。这会儿看来,你的精神倒是好的很!”
“今日厮杀得痛快,怎会没有精神?”李霆也着郭宁,笑问:“国公,要来一杯么?”
郭宁皱眉:“这是酒?”
“醪糟罢了!只一点点酒味儿!你刚拿下开封,喝点醪糟怎么了!”
郭宁接过杯盏,抿了一口。这哪里是醪糟,明摆着是酒,还是好酒。
李霆这厮,胆子越来越大了,郭宁却并没有恼怒。
帐中既无外人,他的态度也轻松自然了许多,把酒饮尽了,他问道:“先前说起,那些该清理的人物、大族,都办妥了么?”
李霆应道:“我办事,你放心。负责动手的,大都是我心腹的精细人,杀得了人,拢得了钱粮好处;另外也杂带了几个军中难治的刺头,正好藉此机会,穷追罪责,砍了干净。”
清理开封,是两人一早就有的默契。李霆虽说入城时吃了大亏,这会儿以乱兵难制为由,依然办成了。
李霆做到这份上,等于主动背了滥杀的罪名,他和郭宁的彼此信任少一丁点都不成。
郭宁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说话。
李霆等了会儿,觉得有些奇怪,往前凑了凑。见郭宁若有所思,他不禁笑嚷道:“看你这表情,怕不是要怎么安排我了!”
“安静些!”郭宁敲了敲身前桉几,沉声道:“你这趟用兵,折损不少,屠杀又多,就算论功论罪,明面上也得服众。”
“那不得让我再打几仗,立些功劳,将功折罪?”
随口应了半句,见郭宁摇头,李霆顿时皱眉。
想了想,他恍然大悟道:“这一趟动兵,把咱们积攒了许久的家底都消耗尽了。要不然,你也不至于在开封斩草除根,以劫夺那些女真贵胃的资财。接下去一年半载,咱们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会再打大仗了吧?”
郭宁颔首:“莫说一年半载,最好三年五载都不要打仗了,实实在在地打不起。”
“那我到哪里立功去?”
李霆再看看郭宁的神情,眼珠滴熘熘转了两圈:“我明白了,特意栽了个纵兵掳掠杀人的罪名给我,肯定没得好去处!要我去哪里?关陕?还是西京路?”
“西京路那边,赵决和仇会洛等人负责,人手充足的很,用不着你掺和。我给你两个月时间拣选部众,安抚将士家卷,再挑几个合得来的降将,去关陕。”
“关陕?”李霆盘算半晌:“去关陕可以!不过,有三个条件。”
“只管讲来。”
“一者,关陕五路素来穷困,供应不足,军资仰赖于南京路的支撑。负责南京路的,得是个可靠之人,否则……”
“郭仲元会是南京留守。”
郭仲元是李霆在大都做地痞流氓时的伙伴,两人认识十多年了。既知这个任命,李霆明显就快活起来:“好,好极了!”
“第二个条件呢?”
“我在河北的部众,未必都乐意去陇上,这事情强求不得。不愿意远行的,依然叙功,正好留给下任瀛海军节度使。我到陇上,得就地募兵选将,安排下军户屯田,再授以荫户。”
“金牌、银牌、告身文书之类都有;募兵的数量,包括你带去陇上的部众,且以三万人为限。再多了,郭仲元这边挖地三尺也支应不起。”
“可以!三万人足够了!”
“第三个条件呢?”
李霆咳了两声,正色道:“去往关陕,我得有个足够唬人的名头才行。否则,一来不好办事,二来外人都以为我李二郎被贬谪了,面子上须不好看。”
最后说的,往往最重要。李霆生在中都,自幼常恨恨于出身卑微,常遭人鄙薄,所以到了现在,他在官职名位上比常人要更热衷些。
郭宁倒是喜欢他这种关起门来说亮话的性子,当下也不客套:
“拿下开封以后,中都朝廷那边,将有后继的动作。一两个月里,我的周国公名号会变一变,整个的官制也要大动,不会再沿袭女真旧俗……晋卿对此已有预桉了。到那时,你便有个威风凛凛到吓死人的的头衔了!”
“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眼下呢?”
“眼下,你且以元帅右副都监的名义,统领关陇五路的军务!不过,咱们的武力已经用到尽竭,你此去既不能让宋国或夏国占了便宜,又要尽快稳住地方局势,避免动荡或厮杀!”
自古以来,既要又要的任务最是艰难。不过,李霆听到“元帅右副都监”的名头,便明显地快活起来。
他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
第八百一十三章 虎皮(上)
见李霆喜上眉梢,郭宁又道:“关陇那边,北有夏国,南有宋国,活跃的异族部落不计其数。这军政大权,不是那么好掌握的。到那里以后,倚靠谁,利用谁,敷衍谁,防备谁,你且想清楚了!”
李霆哈哈一笑:“放心,我懂!这就是当年在五官淀占山为王的套路。在群狼环伺之中,先要做最凶恶的那条,同时又得斜眼盯着那些官府、豪强。该分润好处供起来的,就高高供着;该拉着一起分赃的,就拉紧了;该杀人以平民愤的,一天都不多等!”
郭宁长叹:“就是这般道理……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片刻间商议已定,李霆打开帐门。
两人瞬间又转回虎着脸的模样,郭宁要严惩适才杀人抢掠的数百军将,李霆只是不允。两人争了没几句,郭宁愈发恼怒,李霆干脆拍桌子呐喊争辩。
这怎么使得?这是发节帅你当对面坐着的,还是当年草莽间的伙伴吗?难不成部下作死,你也要作死?
李霆的性子浮浪,部属里头倒有些持重之人。他们眼看这情形,吓得面如土色,惶急抢入帐里止住李霆胡闹,又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恳请郭宁宽宥。
郭宁起初冷眼相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和缓,让这些人起来。
他语重心长道:“诸位追随我南征北战许多场,和我认识最久的,在昌州就曾并肩作战。我记得大家的功勋,记得咱们相处的情谊。此番开疆拓土、拿下开封,诸位功勋赫赫,你们该得的赏赐,我都已经让人备好了,不止眼前的财帛和提拔,日后还会迁徙人丁,充实各位应有的田地和荫户……可是……”
眼看众人再度俯身,他语气转硬:“可是,大兵团作战,军纪要严。若每次进了城,都这副作派,我们和匪徒有什么两样?日常的小错,李二郎懒得管你们,我也不便插手,今日这事,却做得大了!”
沉吟片刻,他道:“我的决心已定,本不容更改,念在李二郎这厮反复纠缠,腔调虽然难看,心意却诚恳。这样吧,波及到普通百姓家中,伤损人命的,我记得有二三十个,这些人皆斩。”
“……是。”
“其余的,每人记下五十军棍,再把军纪手抄十遍拿来我看!再有下次,他们二罪并罚,你们也逃不了干系!”
手抄军纪虽苦,怎也比掉脑袋强。这实在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了。
众将大喜,随即再度叩首:“多谢主公!”
“起来吧!”
郭宁绕过桉几,站到堂前凝视众将,终于点了点头,拔足离去。
众将俯身不敢稍动,过了好一会儿,听到骑队奔驰远走,才有人松了口气:“国公真是雄主,近来愈发威严了。这一趟所幸咱们节帅的面子大到异乎寻常,与主公的情谊深厚如海,否则怕不得人头滚滚?”
“呜呜!呜呜呜呜!”
帐幕里忽然传出怪声。众将回头,才发现是李霆在努力说话,还有两个甲士抱着李霆,捂着他的嘴,不让他乱说乱动。
这是方才李霆君前失仪拍桌子的时候,副将的应急举措,却不曾想两个甲士有点愣,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放开放开!赶紧放开了咱们节帅!”
众人赶紧呼喝,又围住李霆,狠狠一顿阿谀奉承,反正说好话不要钱,当即夸得李霆晕晕淘淘。
正乐着,有人拿出上好的烧伤药,请李节帅舒服躺下,翘起脚来安心接受治疗;也有人拿了酒肉,问李霆要不要再享用些。总算李霆还没昏头,指了个可靠的部属:“该砍脑袋的,立即就砍!”
那部属应声去了。
李霆手底下的将士们,许多人不脱匪气。郭宁这个主帅一走,营里乱哄哄的情形,郭宁虽没见着,也能想象得到,但他并不会去管。
那一大群人热闹的时候,郭宁和部下已经转回横街,去往城池东北的兴教寺。
只有没带过兵的人,才会以为治理军队只需要军法严明,才会以为军队只有一种模样。
军法再怎么细密,总有限度,而军队的规模大了,士卒们习惯于胜利了,难免桀骜,将帅又各自有各自的指挥风格,人心必然复杂多变。
另一方面,再怎么强调自身的正义性,军队是用来屠杀的机器,郭宁以汉儿的身份崛起,面对着诸多异族,需要军队做的事情又难免多些,这就更难用军法完全兜拢住了。
所以有些时候,郭宁会到李霆的军队里做做恶人,替李霆收拾收拾麾下的骄兵悍将;而李霆则替郭宁扮演一下恶人,背一背锅。这是将帅之间的默契了,压根用不着事前设计,眼神一换,就知彼此所需。
做戏要做全套,整档子事耗费了不少时间,这会儿街道上已经没有普通人在行走,大队兵马把整片整片的街区都隔绝开了。在街上手持松明火把巡逻的、在高处?望的,都是定海军的将士,不少将士满脸兴奋。
在大金国的治下,开封城里的居民数量远不如作为宋国国都的时候,遂王控制开封的两年里,又拆除了很多民用建筑作为军营。但定海军当日入城,唯恐有敌军余部潜藏作乱,所以并不轻易进驻军营,转而勒令许多官员家属腾出去,把宅邸用来安置军队。
包括城里的几个大寺庙,现在也都成了将帅们的驻地。
郭宁进驻的兴教寺,是南朝宋国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下令兴建,旧名唤作开宝寺,缭廊朵殿凡二百八十区,规模盛大。后来为了供奉从吴越国夺来的佛祖真身舍利,还兴建了琉璃高塔一座。
庙里的和尚现在都转去了别处,驻守的将士在寺庙正门新搭出一道羊马墙。见骑队手持的火光闪烁,墙后的甲士策马奔出来问了口令,随即数十人开门列队相迎。
郭宁相甲士们颔首,随即翻身下马,依序前后牵马入院。除了马蹄声,并无人声喧哗。
直到正殿前头,倪一迎上来道:“人都已经到了,安置在附近的院落里。”
郭宁点了点头,把缰绳交给?从。转到右侧的月洞门,他才摇头笑了两声:“打完了仗,竟似比打仗的时候更忙。”
他是武人性格,骨子里有独断专行的一面,又因为那场大梦的关系,对自家的决断信心十足。所以素日里议论大政,都是由他直接奠定基调,随后核心圈子诸人讨论、争执,完善。到了下达指令的环节,他既不会拖延,部属更无有敢违逆者,通常三言两语,就能决断大事。
拿下开封以后的众多人事调度,还有日后军政上的应对策略、核心原则,换了别个政权,怕不得往来打磨数月。毕竟基业规模越大,牵扯的利益也越多。很多事情,太想办得周全,反而瞻前顾后,被利益相关的人或者团体挟裹。
但郭宁入城以后,接连会见部属,将许多大事直接就安排下去。之前半个时辰,他见了包括郭仲元和李霆在内的好几员重将,之后半晚上还得接连见许多人。
跟着?从,接连经过了两三个或大或小的院子,郭宁来到自家起居的独门院外。这处院子不大,按照女真人的习惯坐西朝东,显然是近代新建的,院子里树影婆娑,甚是清静。
郭宁在门前站定,倪一问道:“主公先见哪个?”
郭宁抬手取来名册,先看到自家许多部属,又看到落在最后的赵方和宣缯二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北方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到安稳,将会牵扯许多的力量,但与南方邻国之间的勾心斗角,又方兴未艾。这世道,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
第八百一十四章 虎皮(中)
按照簿册上的记录,求见郭宁的宋人官员是赵方和宣缯两个。
此时宋军除了一部分依旧驻扎在南薰门和圜丘一带,与定海军将士隐约对峙以外,大部分已经退回了最初的营地,距离开封数十里。
这两人,便是宋军临阵反复,导致定海军大量死亡的主导者,此前竟只带了几十个随从,在城里悠游,胆量实在是不小。
不过,定海军的将士们也没给他们什么好脸色,他们想去的蕃衍宅、龙德宫,乃至大相国寺等地,都在军管之下,不能进入,唯能远眺而已。
两人颇觉这些早年遗迹倾檐缺吻,无复旧观,又想去往宫城,收拾当年大宋东京汴梁的遗物,于是遣人通传,一来意图当面恳请郭宁允准,二来也想通过直接的交流,消弭两方之间的误会。
到了傍晚时候,有定海军的使者过来,说周国公公务繁忙,将要连夜与各方各面议定军政事项,若宋使有意,可以到周国公落脚的兴教寺里等待,若周国公有暇,会在最后接见。
赵方和宣缯不敢怠慢,当即便去。
结果这一去,足足等了整夜,几番询问,都被郭宁的傔从一直拖延。他二人又不能失礼,只得衣冠整肃地在客院里整整坐了一夜,都不敢稍微往凭几上靠一靠,打个瞌睡。
赵方起初以为,郭宁恼怒于宋军的反复和史相的诡谋,所以特地安排在这时候会见,来折腾自己这把老骨头。结果周国公的公务繁忙真不是假的,他隔着院门向外探看,只见文武官员流水价往来。
有个身着高官服色的年轻人,就从赵方所在的院落门前走过。他带着好几名吏员,个个都捧着厚重卷宗,还有用推车装运的,正往另一处灯火通明的院落里去,看样子,手头的事情不仅多,而且急。
直到天色微明,郭宁才派了侍从过来召唤。
待要出发,赵方忽然又想到一事。
他是镇守边疆的将帅,而且数十年宦海浮沉,甚是谨慎。在未曾得到行在明确的准许之前,他可以针对局势做出许多决断,却不合与郭宁做外交上的接洽。
何况,对着定海军这个神速崛起的势力,大宋的朝廷、大宋的丞相乃至大宋的官员究竟秉承什么态度,究竟将之当作敌人还是友方,实在有太多难以索解的地方,很可能有些事情根本不能被外人知晓。
所以赵方陪着宣缯在客舍等待了一晚,临到头来,并不与宣缯一同参加会谈。
这个决定看起来没错,因为次日早上宣缯回返的时候,看起来疲倦异常。反倒是赵方好歹瞌睡了半个时辰,还能领着宣缯,慢吞吞从兴教寺里溜达出来。
夏秋之交,天亮得早。清晨时分,昨天经历奋战的将士们便陆续苏醒了,街道两旁被军人接管的寺庙和宅院里,渐渐传来将士操练的呼喝。
打过了大仗以后,军队会休整一段时间,早上不号令起床,也不用列队训练。赵方也已经知道,定海军里不存在要求正军去参加劳役的事情。在这上头,他们秉承着女真人军队的习俗,在正军之外,保留了数量庞大的阿里喜,也就是辅兵。辅兵们会做各种杂事,现在正军只需要吃和睡,蓄养体力、恢复伤势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街道拐角处传来骨碌碌的车轮碾地声,那便是辅兵们用大车装运着食物,送往自家营地。
一处处院落里,本身也有辅兵在起灶生活。但这些大车里装的是肉食,而且烹饪的时候放了许多香料,隔着很远,赵方都能闻到浓烈的香气,那应该是昨日定海军洗劫不少高门贵胄的成果,无论香料和肉都是。
很显然,虽说南京朝廷手里的粮食积蓄几乎见底,但城里高门贵胄藏了许多好东西,以至于清洗过城池的定海军将士可以吃上大餐。
估计这几天里,将士们都会享用得很舒服。
对于常年训练和战斗的武人来说,这种胜利后的轻松是最愉快的。打了大胜仗,杀死了无数敌人,还夺取了敌方的国都,摧毁敌人的政权,这样的大胜,其意义不止在军事。每个士卒都知道,这必定会导向后来周国公的称王建制,也必定会伴随着大量的封赏。
当然,自己活了下来,能够享用到即将到来的封赏,那就更让人愉快了。
赵方和宣缯两人站在路中央,看到某个士卒随手挥舞着武器,活动筋骨,练了几下,忍不住开始唱起歌。随即有人与之迎合,一起歌唱,有时候他们唱的是军歌,有时候则换成了某种腔调滑稽的小曲,引得旁人哄笑。
赵方环视街道两旁,也看到将士脸色不太好,甚至阴沉的。
那肯定是因为袍泽兄弟或好友在昨日的战斗中牺牲了。
赵方很熟悉这种心情。这些将士的情绪会一直低落很长时间,而且暴躁易怒,容易成为军中闹事的由头,甚至可能引发营啸。所以对这些人的弹压和监控,也是非常重要的。
但他随即看到,有定海军的军官去安慰他们,还指手画脚地讲着什么,竟然引得这些将士连连点头。
赵方凑近了几步,去听某个军官说什么。
北方人的口音和南方人大不相同,好在这军官只是基层的普通小军官,口才不怎么样,翻来覆去的话语挺简单。所以赵方连蒙带猜,听明白了好几段。
大致的意思是,这次大战非同小可,战死者必定会供入英烈祠,得世代奉养,说不听替他们做法事的,还是全真教的老神仙。另外,战死者的家里,会有免赋的待遇,会得赐田,孩子会有进学读书的资格。
这些事情,光靠着孤儿寡母怎么应付?军户们没事还要彼此帮衬,你既然和战死者交情深厚,更该出面替他们顶门立户!
你把好兄弟的一家人照顾好了,胜过在此虎着个脸给大家看!你若能不断立功受赏,就能把他们照顾得更好!
那军官说到后来,语气严肃,好像给士卒下达了重要的任务。而士卒的脸色便随着军官的言语一点点好起来,他拍着胸脯向军官保证,必定会照顾好会做到某些事情。
仔细想一想,这些词句对赵方来说,并非不能理解,大宋对阵亡将士也有各种抚恤。但那大都是给予军将的。大部分普通士卒死就死了,如果死后家人无以自存,顶多能获得所在官司按照鳏寡孤独的标准给出奉养,以免饿死罢了。
赵方时常拿出钱财,赈济生活艰难的将士家眷,已经算少有的善举。哪可能像是定海军这样,一个个普通士卒都可以讨论那么高规格的身后事,然后还真有一套应对的流程?
赵方的神情越来越沉凝了。他沿着道路慢慢走动,看着越来越多的士卒睡醒,出了院门探看;看着他们吃喝,然后习惯性地拿起武器练习两下,然后想起,今天可以休息。
那些总算放松下来的士卒,有的就在院落门口坐下聊天,有的爬上院落的墙顶,眺望远处高高低低的建筑,然后听到了之前同伴的歌声,应和着一起唱。
当赵方走到端门附近的时候,歌唱和欢呼的声音把好几千人都惊醒了,喜悦的情绪弥漫到更多的人。
此前夜宿的时候,将士们还没能从战斗的疲惫中解脱出来,直到此时,他们尽情地欢呼跳跃,许多人把头盔都扔到了半空中,然后引得军官们连声笑骂。他们高举着刀枪,刀枪如风中摇摆的丛林,刀枪的锋刃在清晨的薄雾下闪烁着寒光;他们舞动着旌旗,旗帜高高飘扬,一如人们的心情。
偶尔有传令兵策骑奔到某处院落,向这里驻扎的将士发出号令。欢呼中的将士立即收拾武器和行李,全无半点耽搁。
赵方忽然按捺不住好奇心,低声问宣缯:“昨晚你和周国公谈了什么?”
宣缯连声苦笑:“哪里来的昨晚?方才谈完,那就已经是早上了!”
这一路上,宣赠都没有说话。他感觉很疲惫,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就这么沿街走着,他的后背和腰身都酸痛得厉害,还有些发麻。
他实在不年轻了,过去两个月里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的奔走,对精力的消耗非常厉害,以至于这会儿他肚子上的衣带能勒紧三圈不止。
宣缯经常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每日每夜读书习文,手不释卷,不停地盘算着该怎么出人头地,一展长才,最终才争到了现在的地位。
然后功成名就有了,荣华富贵有了,回身却发现自己腰背驼了,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多了,精力更是不及年轻时的半分,稍稍疲累就昏昏沉沉。
大宋朝廷上下,大都如我一般,其实大宋本身,也如我一般疲疲沓沓了。
想想昨天晚上见到的周国公郭宁,是何等精神抖擞?想想那些连夜控制城池要隘、建立军事据点、清点人丁财物的官员,那数量何止上百?再看看此时欢呼的将士,郭宁麾下如这样的将士,何止十万?
他们每个人都斗志旺盛,野心勃勃!所以他们聚拢在一处,建立起政权以后,其扩张的势
头如纵燎而乘风,摧毁大金国,如摧枯拉朽!
当年大宋文武都说,北地汉儿亿兆,却绝无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现在北地的豪杰已然崛起,灭亡大金只在翻掌之间。那么,这位豪杰究竟对大宋是什么样的态度,大宋又该怎样应对?
这才是宣缯求见郭宁,想要弄明白的事。
宣缯站住了脚,看看赵方。
他慢吞吞地道:“昨日我本想以搜罗皇城中大宋旧物为由,和周国公商谈唐、邓、颍、蔡等州的划分,并及两家在川北陇上,是否有合作的可能。周国公没有理会我提起的话头,但却让我向史相爷转达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周国公说,自宋祚倾移,女真以北狄入主域中,此岂人力,实乃天授。如今天运循环,他起自微末,不数载席卷云朔、囊括齐鲁,如今又平定河淮,将蹴秦巩。当此局面,他手握控弦执矢之精兵,又有万众景从的威风,乘势取代大金,已经是势所必然。不过,他自谦殊少文教,不习经史,唯恐办事疏漏为后世所笑。所以他问,若他依尧舜之典谟,以禅让而承袭大金的帝统,大宋方面,是否能够派遣大员北上,一来庆贺新朝肇建,二来也协助完成禅让的仪礼?”
赵方皱眉:“这是要我们巴巴地凑上去,捧起他的新朝?”
“有没有我们插手,大金肯定是完了。”
宣缯苦笑道:“他姓郭,又以周为国号,外人难免会觉得这新建之大周,和当年郭威的后周有什么联系。若他当真宣布上承后周,而以皇宋为篡逆之朝,那两家之间就有大麻烦了!反倒是……咳咳,我们如果遣人参与他禅让的过程,那便如兄弟之间的协助,既为兄弟之国,日后有什么事情,也好沟通。”
“兄弟之国?这是郭宁亲口说的?”
“他没有直说,但话里话外,是这个意思。另外,他也不求我们主动遣人庆贺,而会安排使者恭恭敬敬地到临安来,先向朝廷和官家致意,然后,延请我大宋的名儒去中都讲学。”
“这倒还说得过去。”
赵方点了点头:“不知使者会是何人,想来该是那郭宁麾下的重臣吧?”
这两位,都和定海军打过交道了,但真的不熟悉郭宁厌恶矫饰的性子。在郭宁看来,定海军的使者早就在临安了,何必需要额外派人呢?
十数日后。
临安城外,上塘河畔,专供使者居住的班荆馆里,李云认认真真洗了脸,梳了梳颌下短须,然后换了套正经官服上身。他揽镜自照,觉得镜中人真是个精神小伙儿。
最后一次整了整衣冠,李云迈着四方步,缓缓出外。
此前他在临安,以接伴使身份陪伴在旁的,是丁焴和侯忠信两人。但这会儿,当先带人迎接在班荆馆外的,却换成了史弥远的亲信,新拜了端明殿学士的薛极。
在薛极身后,更有足足数百人躬身行礼。
这场面唬了李云一跳。他忍不住喃喃地道:
“这两年里,我扯着虎皮当大旗,到处奔走。到如今,这虎皮越来越威风凛凛,反倒让我有些紧张,觉得自家沐猴而冠啦!”
第八百一十五章 虎皮(下)
李云在临安揭示自家身份,是在一个月前的事。
当时他在街边的酒肆里,说服史弥远与定海军合作,自摇摇欲坠的大金国攫取利益。而在那场会面之后,他就从丞相府里的座上客,转到鸿胪寺下属主管往来国信所的控制之下。
有两个馆伴使、两个管勾官寸步不离陪着,虽然每日礼数尊崇,待遇也优厚,但严密限制他的行动,一步都不能离开班荆馆。
国信所名义上隶属内侍省,其实近代以来,一应举措都由枢密院次第审量施行。所以班荆馆外的赤岸上,很快又搭了棚舍,李云远远眺望,认得出入的人里,有几个熟悉的枢密院主事和令史。
说不定还有都承旨一级的大人物每日来督查。奈何李云不能出外,看不太清,也没法向身边的人探听来者是谁。
他住进班荆馆没几天,或许周国公已然发动大军,北方局势天翻地覆。又或许,是有倾向宋国的商贾之流,带回来一些北方重要官员的事迹,使官员们听说了李云在东北内地的事迹,晓得此君擅长的不止鼓唇弄舌,更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手。
于是官员们把本来就很严密的关防,又加了几重。当日就紧急从殿前司调了个忠勇可靠的都头,带精卒百人分做两班戒备,日夜环绕着班荆馆巡逻不辍。连带着馆舍里负责洒扫的人,也换成了精壮汉子,这伙人不像是士卒,或许是史相爷身边的使臣。
这种既尊敬又极度警惕的姿态,保持了一个月。从前天开始,忽然间,殿前司的都头走了,馆舍里洒扫的人重新换成了侍女,每天提供的酒肴也换成了李云以贾似道身份出没时,熟悉的泰和楼出品,说不定还是泰和楼的大厨当场做的。
再看这会儿候在馆舍外的那么多人,那么大场面,国信所的前行、后行、孔目、贴司等官都排到第四排后头了……
这是来迎接李云观看海涛、游玩天竺寺的队伍。
李云南下之前,认真做过功课的,知道这是宋人在绍兴和议时定下的馆伴礼仪。后来孝宗皇帝继位,顶着大金的反对的力图削减礼仪流程,以显示己方的尊严,以至于两国为了看不看钱塘海涛、逛不逛天竺寺这种无聊之事,前后打了几十回嘴仗。
这种一度被取消的礼仪再度恢复,而且如此隆重,只能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过去的一个月里,北方的局势已然翻天覆地,周国公郭宁已经拿下开封了!
我李云身后的,岂止是一张充作大旗的虎皮?分明是怒吼生风的恶虎呀!
想到这里,李云的四方步踱得愈发沉稳,硬生生走出了气度俨然的重臣风范。
这会儿出面接待他的官员,有好几个是和他打过交道的。当日李云以贾似道的身份在开封大肆撒钱,天天纵情酒色,很是吸引了一群人。现在,那群人里的几个,只能躬身行礼,偷偷把眼去觑。
觑了两眼,难免回忆起当时拿着贾似道的银钱开销,何等痛快。而当时何等痛快,这会儿便有何等的嫉恨。
有人忍不住低声骂道:“都怪宣缯、薛极那帮蠢货,还有史宽之也是个傻的,全程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近几年来,随着史相的权威愈来愈声,朝野的反弹也愈来愈厉害。普通士子当面对着史相门下众位阿谀奉承,殷勤奔走,回头就有事没事痛骂那几位,然后把矛头指向史相本人。
反正就是拿出大道理来,痛斥权臣苟安,不为远虑,坐视边民凋敝而无以生聚,边兵脆弱而无以教训,徒然欺愚上下,以固己权。这已经成了某种习惯。
有意思的是,史相门下诸多后起之人,也乐意把怨气怨言都引导向那几位。一者,那几位在史相门下得了富贵,自然须得为相爷分谤,二者,这几个老朽颟顸之辈倒台了,后起之人才有机会。可如果有人胆敢把脏水乱泼,史相门下的后起之人却也恼怒。
听得这群人胡言乱语,队列最前方一名官员奋然回望,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说话之人认出,那人便是史相长子史宽之,旁边还有史相的侄儿史嵩之等人在内,顿时吓得满头大汗,不敢再说。
旁边史嵩之低声劝道:“这些人地位不到,见识就必然浅薄。这时候咱们莫要生事。”
史宽之狠狠地瞪了那人,将他的相貌和衣着打扮牢牢记住,才转回身来。
此番北地局势天翻地覆,真不是史相引起的,史相的应对也并无疏漏。
自嘉定以来,史相虽对大金国苟且求和,其实在边疆军政上头,是有针对办法的。比如沿边诸州县的军事据点的营建,淮东有通、泰、高邮、盱眙,兴化,淮西有蔪、黄、舒、濠、安丰、固始,京襄有枣阳、汉阳、随、复等地。又比如能战之军的建设,能战之将的提拔,这都在一步步的做。
若非如此,此前开封朝廷十三都尉南下的时候,大宋的边境就要崩了。
问题是,周国公郭宁这一趟行事,实在是蓄谋已久,早有环环相扣的缜密预算。在发动之前,他们先下了绝大的功夫开通海上贸易,将自家利益与大宋内部无数官员、海商牢牢捆绑。
如山如海的钱财收益泼洒下来,就算原本对定海军疑虑万分之人,也容不得到嘴的肥肉飞走。而史相公若不想被朝野内外抨击,就只能选择和郭宁站在一处,绞尽脑汁想出与定海军联手的理由。
待到定海军忽然发动,史相公也并非袖手坐视,他让赵方率精兵万余人,从京湖去往开封作战,就带着在关键时刻作出决断,为己方攫取最大利益的任务。
不止赵方这一路,在淮东、淮西两地,大宋加快了招降纳叛、编练新军的速度;在四川方面,史相也遣人做了安排,已经有人代表大宋联络夏国,以图两面攻金,分割秦陇。
只可惜这些动作要真正起到作用,怎也得半年以上甚至更久。这是大宋朝政主张改不了的习惯,无论做什么,总得求个绵延周密,步步为营;半当间说不定还会改弦更张,南辕北辙……
但是定海军不一样,他们潜伏爪牙,伪装了半年还是一年?而待到发动,数以十万计的兵马从中都到开封战斗前进,数以十万计的牛马畜力车辆紧随其后,数以千计的舟船从海入河……这么庞大规模的调度,这么猛烈的厮杀,从发动到胜利,只用了一个月!
大宋不是不警惕,大宋不是没有应对的计划,大宋不是不想拖延他们的脚步。可大宋能做的、想做的事情还没有真正开始,北方的局势已经尘埃落定。余威犹在的大金国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随时可能轰然倒下,而踏过女真人如山尸骨、啃食其血肉的恶虎,已经在卧榻之侧舒舒服服蹲踞了!
这局面已经不可逆转,而且马上就被引起朝野内外某些疯狗当作攻讦父亲的由头。所以,必须立刻商议出后继的办法,以展现出局势全在大宋的掌握,以使父亲在政治上处于不败之地!要快!要快!
史宽之深深呼吸,调整情绪,看着李云越走越近。
眼前这个奸诈的年轻人,就是周国公郭宁的代表。
自从开封易手的消息传到,此人的重要性就在翻着倍的往上涨。现在,那么多地位不低的官员济济一堂,背后代表了纷繁芜杂十倍的政治团体、高门贵族。史宽之不用回头,就知道无数道炽热的眼光已经投向李云。
有的眼神在问:“生意还继续做么?我这里又有十艘大船,都装运着安南的粮食,你们还要么?”
有的眼神在问:“你家主公已经吃了肉,总得留点骨头渣子,北方的疆土,可有些微能切取来,供我立功升官的么?”
有的眼神在问:“两国的关系,当能保持友好吧?走私生意一切照常的吧?我在淮河南面新修建了一处私港,耗资不小,可不能白费了!”
各人有各人的期待,数百人的眼神汇聚一起,更显得炽烈到吓人。在无数人眼神交汇的前方,史宽之鼓动胸膛,发出爽朗的笑声,张开双臂,大步向前。
李云先是愣了下,随即也笑了起来,撩起袍袖一溜小跑。两人的脚步踏过草叶上的露珠,身影在茂盛的草地上不断接近,最终紧紧地抱在一起。
“师宪……哦不,李贤弟!”史宽之拍打着李云的后背,在李云耳边热情地喊道:“这一个月不见,可想死为兄啦!”
李云的脑袋靠着史宽之的脑袋,两个人的脸颊时不时碰一碰。天太热了,有点汗涔涔的,两个男人凑的太近,让李云有点不习惯。而且他以贾似道的名义花天酒地时,身份和史宽之差了许多,可并没有和史宽之亲热到这程度。
但他立刻注意到,自己的面庞正对着数百名前来迎候之人,正在那么多人关切注视之下。
于是他的脸上荡漾出无比欢乐的光芒,他同样拍打着史宽之的后背,哈哈大笑着道:“哥哥,我也想你!”
第八百一十六章 伯侄(上)
任何人都不会是一个单面体,都是复杂的多面体。而这多面体随着所处的环境和时势变化,会展露其中某一面。
李云在辽东时杀伐果断,驱使部落之民如犬马,在大宋的行在临安,则成了憨实又大方的公子哥儿。而史宽之在一个月前,是意图凭借父亲的力量,在淮南经营起自家势力的公子哥儿;这会儿,则成了爱敬友人、照顾伙伴的好兄长。
只要他们所追求的目标没有变,人的表现可以随时变。虚伪可以化作真诚,戒备可以化作亲爱,你死我活可以化作蜜里调油。人的复杂多变,正如大宋和北方强邻之间关系的复杂多变。
而在这复杂的环境中,主动权正捏在北方强邻的手里。
过去两年里,中都和开封对立的分裂局面,已经在郭宁的强大武力下结束了。定海军只消尽快控制秦陇边地,政权的兴替并不会影响北方铁板一块的局面。又因为美好的未来在前,其内部的团结和上下一心,和大宋全然不同。
与之相比,大宋则深深受困于自身的难处。看起来在大宋权势滔天,几乎能与郭宁相提并论的右丞相史弥远,其对朝局的真实掌控,其实多有疏漏,很容易遭到政敌的针对。
所以,史弥远本人虽然没有举措,史宽之却一早赶到了赤岸,第一个与李云见面。尤其两家在开封城外敌友转变的那几次,非得谈条件、对口供,得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才行。
李云挽着史宽之的胳臂,亲密地并肩前行,两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引得队列靠后的一群人满脸羡慕神色,啧啧称赞道:“想不到史相爷之子克绍箕裘,还有一手折冲樽俎的本事?看这架势,他与北方使者简直似异姓兄弟一般啊!”
有个今日刚牵扯入来之人拎不清,又喜欢卖弄,当下笑道:
“岂止异姓兄弟?一个多月前这李云还叫贾似道的时候,和史宽之是花船上的常客,说是连襟也不为过……”
待要再说几句,忽见旁边有人脸颊露出一丝冷笑。他猛地惊醒,伸手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过了半晌,他满脸堆笑地左右躬身:“小弟昨晚喝多了,这会儿脑子糊涂,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各位,千万别往心里去。”
谁都知道李云便是贾似道,可现在谁都不该提起贾似道这三个字。一个北地使者,顶着大宋官员之子的名头,在临安城里前前后后奔走了半年,大宋朝野的大事小事、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全都被他打探清楚了。
李云自承身份的当天,临安朝野就为之涌动。许多人说,宋金两国并立数十载,彼此派出的女干细很多。但从金国南下的女干细里头,这李云可以算得上屈指可数的佼佼者,大概只有申忠献王能压过他一筹了。
问题是,疏漏如此,谁之过与?
群情汹汹之后,谁也没法回答。
如果要追究这件事,往上就离不开史相公和他身边的亲信。可这贾似道与史党亲信搞出来了所谓“上海行”,每日里金山银海。要捅这个马蜂窝,自家不如先想想,能否抵得住史党诸多实权官员的雷霆一击。
往下追究,就更麻烦了。
这贾似道的爹,便是如今活跃在淮南的贾涉,此人早有长袖善舞之名,如今半个淮南的文官、武将、商贾,私底下简直把他当做财神。
这贾似道自己,日常活跃在淮南的钱监和沿海的港口。这两个方向,一个是史相公进一步控制军权和财权的关键;另一个是从临安到福州、广州等地无数高门势家的禁脔。
贾似道能够插手期间,足见他给这三头六面带来了多少好处。自古以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谁要多嘴扯出了其中细节,活不过下个时辰!
史宽之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架势,所以方才立刻就被人群里的
胡言乱语激怒。若这多嘴之人的言语再落到他耳里,只怕他会立即下令,将这厮拖出去打死。
幸而他这会儿已经挽着李云,走到赤岸高埠顶端,能眺望承天宫和走马塘的方向。钱塘畔此起彼伏的涛声压过了嘈杂言语之响。
和李云闲聊了几句,他低声问道:“贤弟,周国公的要求,可有商量的余地?”
李云摇头:“我在班荆馆里住了一个月,内外消息隔绝,什么都不知道。今日总算兄长来此,我倒想问问,贵我两家对开封的战事,可还顺利么?我家国公提了什么要求?”
史宽之哈哈一笑:“贤弟,你没得消遣我做甚?”
“我对兄长只有敬爱,怎么就敢消遣?”
两人默然走了几步,史宽之道:“将你安排在班荆馆,是家父在北瓦茶馆里决定的。家父素来重视和大金的和睦,所以班荆馆里的人,虽然官卑职小,但都是可信可靠之人。不过,后来陆续投入的那些人,可就未必了。”
“哦?兄长所说的,是什么人?以史相的权势,都不能阻止他们么?”
史宽之摇了摇头:“不是不能阻止,但非要阻止的话,几方面上都不好看。比如殿前司那边派出的都头,是荣王的人,背后说不定是官家,你说,我们能做什么?”
“原来如此……”
“又比如,在馆舍里负责洒扫之人,说是为了安全起见,特意从承天宫里招来寡言少语的仆人。其实是浙东提举,兼沿海制置使章良朋专门派来的好手。”
“哈哈,不瞒兄长,这章良朋和我还挺熟悉,他竟如此关心我么?”
“章良朋这小半年里,已经恨不得和你李郎中穿一条裤子了,他怎会不关心你。再者说了,是他派来的人,却不是他的人。”
“不是他的,却是谁的?”李云满脸茫然。
史宽之似笑非笑,继续道:“这几个仆人,是庆元府著名的海商周客山的部下,手上多半都有人命,是海上的悍贼。因为周客山前阵子借了海船给宣缯,然后打着宣缯的旗号,把这几人安排到了承天宫。”
“承天宫乃大宋敕建宫观,名字都是官家御笔亲书的,此地的提举何来胆量……”
“终究是个道观,与北面全真教虽非一脉,全真掌教的亲笔书信,还是有点作用的。至于那位全真掌教,好像近来一直驻在山东东路的宁海州,与定海军甚是亲密。”
李云忍不住苦笑:“兄长,好眼光,好手段。”
史宽之提起嗓音:“这里毕竟是皇宋的行在!你们若真的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就未免太看不起我大宋了!”
他憋闷了一个多月,总算能占点上风,展现己方对局面了然于胸。这一声喊,便未免多用了几分中气。
随即他就看到道旁迎候之人个个忧虑,好像怕他得罪了北地使者,闹出什么乱子。
史宽之心头便似被人灌了苦水,顿时沮丧了起来。
“总之,你是肯定知道的,周国公在开封向宣缯提的条件,你多半也知道。咱们别打哑迷了,我就问你一句,这条件,可有商议的余地?贵方那边,不会已经宣扬出去了吧?”
李云冷笑摇头:“这还有什么可议之处?”
“贤弟,世上的事情,哪有不能商议的?”
李云沉下了脸。
过了半晌,他慢慢地道:“兄长,北地也是有儒生文人的。我家主公虽然立国以武,却也能优容士大夫。”
“贤弟的意思是?”
“北地著名的儒生赵秉文,此前推荐过一个叫元好问的晚辈,在周国公身前为机宜文字。这个元好问,和我挺熟。我听他说,北方儒臣近岁以来,有意摒弃尧舜禅
让的文典,而以我家主公承袭后周,视大宋为篡逆之朝,边鄙之国。”
“这怎么可以?”史宽之喝问。
“我家主公未取此议,而打算沿袭大金的帝统,进而与贵国以兄弟相称……这实在已经宽宏仁厚到极处了!兄长,你们还想议什么?你们敢议什么?”
说到这里,李云满脸蔑视:“就算你们想议,敢议……你们配和我们商议么?尔等在女真人面前,都直不起腰来!我家国公横扫女真数十万众,势如卷席,尔等怎好意思与我争执?怎么,两家为兄弟之国,你们不满意?大宋的官家,很想当我家大周皇帝的长辈么?”
以史宽之的身份,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暴躁了。闻听他愕然半晌,忽然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贤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且说来听听!”
史宽之咳了两声,往左右看看,几名伴当慌忙退后到数丈开外。道旁迎候之人隔着甚远,压根听不到他们的言语,但也呼啦啦地殷勤退开。
史宽之拢着袖子,再度凑近李云耳畔,压低嗓音:“家父的意思是,其它的事情,都是两国之间的些少得失,无关紧要,当日两家在御街的茶馆里,早就谈得七七八八。可有一点,极为关键,咱们两家或许有些误会!”
“哪一点?”
“贤弟你与我方君臣会面之时,乃至大周践阼之日,能否不要提什么兄弟之国?咱们不妨仍旧为伯侄之国,怎么样?嗯嗯,贤弟莫疑,自然是大周为伯父,我大宋为侄儿。”
“这……”
李云瞪着史宽之,忍不住伸手掏了掏耳朵:“史家郎君,是你失心疯了,还是我听错了?贵国在外交上的作派,是这么……”
他把“低贱”两字猛吞回肚子里。想了想,待要换成“卑微”两字,又再度换过:“贵国在外交上的作派,竟是如此谦退的么?”
ap;lt;ahref=ap;t;target=ap;t;_bnkap;t;ap;gt;。yetianlian
ap;lt;ahref=ap;t;target=ap;t;_bnkap;t;ap;gt;
第八百一十七章 伯侄(中)
李云一句话里犹豫了两次,显然在他肚子里打转的不是什么好词。
史宽之这样的官宦子弟,自幼见多了阴阳怪气,哪里感觉不到?这种过于明显的掩饰,里头蕴藏的轻蔑比当面打脸还叫人难堪,他顿时勃然大怒,脸上青筋都气出来了。
时局变化太快,而丞相又身处众多矛盾爆发的中心地带,有些事必须与代表周国公国郭宁的李云达成一致才行。昨夜丞相府里,众人商议许久,才决定由史宽之出面去和李云攀攀交情,当时就有人提醒他,定海军席卷北方之势已成,那李云必定骄横,他的话,哪怕有不好听,哪怕有恶意,也得尽量憋着。
结果事情临头,火气是真的难以压抑。史宽之素来被外人认为性格宽和,实际上做了这么久的宰相公子,居移体养移气,脾气不知不觉涨上来了,平时的谦虚温和,主要还是没人敢当真和他顶撞。
眼瞅着史宽之就要爆跳,后头薛极吓得魂不附体。
此前李云自揭身份的时候,史弥远当场安排了御宴招待,让薛极做个押宴。这其实是安排薛极出面,与李云沟通的意思。因为局势骤变,今日额外请出史家的大公子显示亲厚,但事情成败的责任,始终都在薛极身上。
他慌不迭上来,抬高了嗓门,指手划脚安排着今日随从北使游玩的人员队列。仿佛不经意间,他从史宽之身边经过,随即狠狠一脚,踩在史宽之的脚背上。
“哎呦!”
史宽之痛得大叫了一声。
“兄长,怎么了?”李云茫然问道。
史宽之脚上剧痛,回头便看到薛极连连投来颜色,急得胡须都颤了。他的脑子倒还清醒,随口应了句脚下踢了石子,便俯身下去按住脚背,借机平稳呼吸。
“我刚想到了一件事。”
史宽之抬起身来的时候,脸色恢复平静:
“贵方透过几重掩护,安置到班荆馆里的人手,任务无非是保护贤弟的安全,还有隐秘传递消息,以便于贤弟行事。不过,那几个人毕竟从海上来,在行在无有根基。所以贤弟能知道开封的战局,却不清楚临安城里发生了什么,对么?”
李云顿时打起精神:
“哈哈,哈哈,兄长,我在馆舍里待了一个多月,外界的事情一概不晓。怎么,临安城里发生的事,居然能影响到咱们南北两家的关系?影响到我家国公的决断么?”
“当然影响不到贵主,不过,我大宋自有国情在此,有些事情对家父来说……唉,哪怕是两国之间的周旋,贵方也不必过于刚健质朴,有些话,更不该急着说出来。”
“临安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兄长还请直言。我家国公一向敬重令尊老大人,咱们两家也一向合作愉快,所以才愿意改伯侄为兄弟。这难道,反而使老大人为难了?总不见得大宋的官家有什么怪癖,非要做我家国公的侄儿不可?”
“唉,贤弟不晓得,前日里开封战况传回临安,宣缯又带来了周国公的口信。本来这是好事,孰料这个消息当晚就泄露了出去,次日就遍传各处。”
好嘛,原来关键在于机密泄露。
李云自家晓得这个消息,还是昨日里得到火急传讯。负责传来讯息的,是一名久随郭宁,资历比李云还深的老卒;传讯载体则是专用的蜡丸,藏在伪装成烹饪调料的陶罐里。李云看过了蜡丸里封着的绢帛,立刻将之焚烧。
远离本国的三五名细作,办事犹能谨慎。堂堂大宋的丞相府,反而什么消息都隐藏不住,简直是个笑话。
李云摇了摇头,决定不去指摘,以免再度刺激史宽之:“泄露了又如何?这消息对大宋来说,不是好事么?”
史宽之长叹一声,语气沉重:“好事是好事,也激发了朝野许多人的心气。所以昨日里,便有大批太学生伏阙上书,人人激奋。他们都说,既然周、宋两家将为兄弟,就该平分大金的疆域,所以,他们连续两日鼓动朝野舆论,催逼朝廷发兵北上,收复故土。”
听了这话,李云满脸茫然:“平分疆域?兄长,这不是疯话么?贵国有多大的力量,就敢谈什么平分疆域?这是吃错了什么药,燥气攻心了吧?兄长,这些人怕是有病,得治啊!”
史宽之嘿了一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过去数年里,因为大金遭到蒙古军的猛烈袭击,南北通使一度中断,所以大宋内部对金国实力的判断,一直在不断变化。比如枢密院的程珌、秘书监的乔行简等人,认为金国虽受北方黑鞑重创,但实力尚存;又有一批士大夫包括名儒真德秀在内,都认为金国覆灭已在旦夕,正是用武之时。
两边的争论很是激烈,史弥远作为权相,虽然掌握了最终的决策权,却也不敢妄动。为了打探清楚北方局面,才有了丁焴等使金贺长春节一行。
结果丁焴回来,又带来了第三个意见,那就是女真、蒙古都不足为惧,新崛起的定海军才是大患。
此前丞相府里筹谋,倒真是想过藉着金国内部两家动兵厮杀的机会,扩充大宋疆土的念头。所以才调动了赵方所部北上,意图牵动战局,为己方攫取最大的利益。却不曾想,赵方在开封稍稍动摇,就遭定海军以铁骑横压,当场死了数百人,不敢再动。
后来赵方还专门写了书信,委托宣缯带回。在书信里,他用了极大篇幅渲染定海军强悍异常,详详细细讲述了他看到的各方面治军的手段,最终反复强调,己方万不可再生事端,否则徒然招惹前所未有的强敌,自寻死路。
赵方的地位在丁焴之上,他是知兵的名臣,在兵事上的说服力,更超过丁焴十倍不止。如果说丞相府里最初的计划犹如燥气攻心,他这一封书信回来便如一桶冰水浇头,让相关众人瑟瑟发抖,不得不冷静下来。
怎奈他们冷静了,朝野间不明真相之人却冷静不下来。
说起来也是阴错阳差。此前史弥远与北人达成默契,共同去攻袭大金,这背后,自然关联到丞相府的政治经济利益,也关联到一些不能为外人言说的隐密。
但两家既然联手,总得有些拿得上台面的理由。于是史党众人在过去一个月里,用足了力气鼓吹,将整桩事包装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于是朝野间太多人只知道,压着大宋百年的强敌就要完了,过程中还有大宋出兵攻伐的功劳,继之而起的政权首领,又对大宋十分客气,主动提出将南北间伯侄的关系改为兄弟。
这一来,认为大金尚强的一批人,只觉得己方原来更强;认为大金衰弱的一批人,更认定大金确实奔窜不暇。翻来覆去盘算,总之敌人如此之弱,我们如此之强;再看北方继之而起的政权又如此客气……这不明摆着,是天赐给大宋的良机么?这时候不还我河山,更待何时?
什么?史相那边没有动兵的想法?
什么?已经到了开封城下的京湖之兵又撤了回来?
什么?史相和北面那定海军合作一场,到现在没拿到任何实际的好处?
啊啊啊!史弥远这厮,果然是个奸臣!我们要罢课!我们要伏阙,我们要投轨上书!我们要用忠心打动皇帝,赶走史弥远这个奸贼!
史宽之絮絮叨叨解释了一通,最后总结道:
“总之,两国之间伯侄还是兄弟,只能是咱们两家艰苦谈判的结果,却绝不能是贵方主动提出的让步。否则,那些太学生得陇望蜀,太学生背后的势力推波助澜,只会让风潮越来越大,到那时候,纵然家父不会被挟裹,边疆文武难免有昏头的,或许在两家之间生出事端!”
说到这里,史宽之口都干了。他缓了口气,再看李云。
李云依旧满脸茫然:
“兄长,两国兄弟伯侄的事情,你若有意见,还请直说,这么离题千里地绕来绕去,我实在是听不懂啊!太学生?伏阙上书?这算什么鸟事?”
“太学生伏阙上书不是小事!是足以震动朝局的极大风潮,会引发诸多变数!你家国公这想法,提得早了,生出许多麻烦!”
史宽之有些急躁,他嚷了两句,又喝问道:“你们大金,也有太学的;太学生闹事,会怎么样?”
李云道:“去年底在中都,就是金国皇帝跳楼那回,确有女真生员闹事。后来被我们追究责任,大部分都杀了。”
“这……”
第八百一十八章 伯侄(下)
看着史宽之活见鬼也似的表情,李云怔了半晌,试探地问道:“怎么,贵国的太学生,不能杀么?”
“怎么能……”史宽之亢声喊了半句,又压低声音:“当然不能杀!”
到这时候,两人差不多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明白了自家此前的想法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
史弥远自然是权臣,而且权柄之强,为大宋开国以来屈指可数。任何军政处置,他都能够绕开皇帝,直接颁行省札,事后再奏御画旨予以追认,皇帝无有不准,而天下习以为常。
所以郭宁在处断与南朝外交事务的时候,也直接对着史弥远,并不理会那个空头皇帝。他以自家的权柄拟之于史弥远的权柄,觉得史弥远自然有本事压制不服。
问题是,郭宁的权柄来自于战火搏杀,史弥远的权柄却来自于一次次的阴谋,来自于政权内部的一次次利益交换和权衡。这就导致其政治集团内外皆有极大的隐患。
在其内部,组成的人员良莠不齐,充斥杂质。
过去半年里,李云等人从海到陆,逐步渗透和收买史弥远门下的官员的时候,整个过程简直易如反掌。而郭宁从开封传来机密口信,想和史弥远确认政治利益的交换时,机密泄露也毫无阻遏。
而其外部,更是滔滔政争如潮,永无休止。
在周国公郭宁看来,定海军要稳定北方,还要建立新的王朝,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眼下最好能稳住南朝这个钱袋子,什么兄弟伯侄的口头便宜,占不占都是小事。他正好以这個建议,试探南朝的政治风向。
但在史相这里,周国公愿意与大宋约为兄弟的消息一旦泄露出外,诸多政治势力纠缠恶斗的大宋朝野,立刻就多了个政治倾轧的由头。
南朝人读的书多,口舌上、笔墨上的功夫,胜过北人十倍不止,揪着一个由头怎样都能讲出道理。这样那样的道理并不为了做好眼前的事情,只为了攻讦某个被士子视为眼中钉的人。
天可怜见,当年史弥远主张议和、主张改叔侄为伯侄,避免与金国军事对抗;无数人一边享受和平的好处,一边写就无数弹劾奏章,都说史弥远丧权辱国可杀。
现在靠着与定海军的协作,南北之间将为兄弟了,结果那帮人换个说辞,认定金国既然崩溃,大宋便有火中取栗的能力。如果取不到多少实利而只能满足于名义上的收获……那依然是史弥远丧权辱国可杀!
与当年局势不同的是,史弥远经营多年,已经往都司和台谏塞满了懂事的谨默之士,弹劾奏章再多,一份也到不了皇帝手里,翻不出多大的浪花。可谁能想到,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居然鼓动太学生伏阙上书!
太学生是大宋年轻士人的精粹所在、人望所系,又因年轻气盛,很容易受人蛊惑。所以自建炎元年太学生陈东上书言事被杀,引发巨大政治风潮以后,朝廷和执政的权臣如秦桧、韩侂胄等,对此都很忌讳。
他们多次下达监学敇令,严禁太学生伏阙,还调整太学的学规,对各种出格行为,或比之徒罪,或比之黥罪,或比之死罪,皆褫夺士人资格,禁锢不得为官。
在强烈的压制之下,南渡百年以来,太学生上书请愿一共也没几次。史弥远在这几年里,对理学之士、朝廷故老极其优容,所以政治上的争斗很少引动到太学,太学生自家也不愿意拿自家前途去和手段圆熟的当朝宰执硬碰硬。
所以这十年来,太学安稳,殊少动荡,仅有两次闹出事端。
一次是嘉定二年的时候,临安知府赵师睪处罚了两个违规为他人经营田产的武学生,结果导致武学、太学诸生相继投牒罢课、上书声援,说赵师睪擅自处罚学生,蔑视学校,不有君父。史相为避免结怨于士,罢去赵师睪临安知府之职,太学生的劲头也就过去了。
另一次则是大金国两分之后,朝中商议岁币事宜。不少太学生闹哄着,请斩继续支付岁币的乔行简以谢天下。乔行简其人,本来就是史相推出来的传声筒,史相用他试探过了,自有一整套的手段来继续支付岁币,还藉着定海军开拓海贸的机会,重设淮南钱监,凭空生出了两家合作的本钱。
那一趟,毕竟不是直接冲着史相,也没什么难对付的。
可眼前这趟,却非同小可,这些年轻士子们忽然暴躁起来,把史相和周国公合作的收获,全不当回事了。他们上千人堵在皇宫跳着脚,提出许多荒唐无稽的要求!
这些太学生恣意行事,嘴上调门起得比天高,难道真想打仗,真要去挑衅北方强邻?那根本不可能呢,他们就是要干扰正常的政治秩序,矛头直指史相!
史宽之深恨彼等,以至于有些羡慕定海军持刀砍头的利落作派。
周国公郭宁在北方建立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武人政权,武人既是军队的骨干,也通过军户荫户的体系,成为地方政务的主体,更倚靠军队内部的教学体系,培养周国公信任的人才。在这个体制之下,文臣只起到协助梳理的作用罢了。
更不消说中都城里的太学充斥女真贵胄子弟,那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没事,周国公都不会允许他们肆意妄为;他们一旦生事,自然大刀阔斧排头就砍,人头滚滚之后,天下太平。
但这种手段,能用在大宋么?
不可能的。大宋讲究的是衣冠礼乐、仁义道德,可不似北方汉儿那般粗鲁好杀!史宽之仔细想想这种屠杀手段,顿时浑身冒冷汗。
太学绝对不能乱,但是太学生却轻易碰不得。这些年轻人背后,是千丝万缕的官宦婚娅,是千千万万张护身符。
所以史相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太学生们伏阙上书,背后究竟是谁在煽动?朝堂因此动荡,谁会得益?己方对朝堂、对临安行在上下的掌握,哪里出了疏漏?
这些令人焦头烂额的难题,史弥远自然有专门的部下去头痛应付,而史宽之则跑来面见李云,按照昨夜史党诸多智囊们商议的结果,提一个釜底抽薪的要求:
请你们姑且别提什么兄弟之国,也别卖好了。两国之间的关系,周国公可以有你的意图,但也得按着大宋朝的节奏,按着史相爷的意思一步步地来。
归根到底,就算最终两国达成兄弟盟约,也不能是郭宁主动提出。那种姿态与大金国的行事风格相比,未免太软弱也太讲道理了,立刻就引发许多蠢货得陇望蜀。
史相难道还真能按着他们的要求,去倒逼北方强邻?已经让赵方试过一次,碰了一鼻子灰。还要继续生事的话,当真打起仗来怎么办?
伯侄之国的关系还是姑且延续下去吧。如果某日里伯侄成了兄弟,那必须是史相爷纵横捭阖,从北人手里逼迫出的成果。
其间的整个过程,一年半载也成,三年五载也成。只要史相爷控制着双方的谈判进度,便在朝中有了进退自如的余裕,还能趁此机会继续调动诸多亲信,将之塞到一个个官署里。
最终有了成果以后,史相爷还要靠这个成果给自家贴金,要拿来大张旗鼓地炫耀,用以压制朝野间蠢动之人!
说白了,一切都得有利于史相执政,一切都得有利于朝堂稳定。任何事情,哪怕对大宋有千般好处,如果不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史相便不乐意见到。
“原来如此……”李云恍然大悟:“倒是我们唐突了。”
史宽之一喜,又有点紧张:“怎么样?得劳烦贤弟出面解释,咱们依然是伯侄之国,周国公没有改变的意思,成不成?”
周国公特地传一句话到宋国示好,宋国的丞相却希望周国公的使者将之歪曲,把周国公的善意憋回去,这要求怎么看都有些过分。
第八百一十九章 太学(上)
李云看着史宽之满脸的紧张,只想发笑;他觉得,自己会到中都,向周国公讲述今日所见所闻,周国公也会笑出声来。
南朝苟延残喘于山海数十载,日夜揪心的仇恨便是皇帝为人子,为人侄的屈辱,所以把南北之间这份亲戚关系,看得比天还重要。
史相和他身边的亲信们,一方面不愿意让伯侄改为兄弟的成果来得太过轻易,以至于他们不能把这转化为临安朝堂上的利益;一方面,又害怕周国公轻易的退让,是为了后继什么阴损操作。
时至今日,定海军的行事风格之刚直质朴,宋人应该已经深切感受到了。他们更能体会到,定海军的诡诈谋略之后,一定会紧跟着愈发刚直质朴的强力手段。
此前李云在中都的架阁库里翻阅密档,查看南北折冲的旧事。有记载说,大金废伪齐以后,左副元帅挞懒提出以河南、陕西之地归还宋国,并送还徽宗及韦太后的棺木。
挞懒希望以此换取南朝的岁币,实现南北议和,这本身是大金内部政治斗争的结果,对宋人来说,条件甚是优厚了。结果宋人内部纷纷扰扰,有人厉声疾呼,就是饿死也不能吃金人给的肥肉;也有人认为,大金国好端端的突然发神经要交还河南、陕西,这铁定是阴谋,是要引诱大宋的军队来到北方平原,然后以铁骑驰骋歼灭,所以万万不可信之。
协议最终达成之后不久,挞懒和他的盟友、太师宗磐先后在政治斗争中失败,随即大金国的军队再度南下,果然就在河南和陕西与宋军杀得血流成河。
数十年前有这样的先例,不久前定海军又祸水南引,自家趁机用兵,史弥远一党难免想得多些。
此时周国公随手抛一点粮食碴子,史弥远一党却将其看做了精心制作的香饵。他们燎心燎肺地想吃而不敢吃,又害怕别人吃了长力气。最后只扭扭捏捏提出,吃还是要吃的,但不能是现在,得容我花一点时间,看看香饵后头有没有鱼线。
什么叫瞻前顾后,什么叫畏首缩尾,李云可算是近距离观摩到了。
不过,按照郭宁的习惯,素来都是用铁骨朵砸得人叫爹,而不考虑嘴上赢来的伯侄班辈,眼下这事只有宋人看得要紧。李云南下时就得周国公授以全权,大小事务都能决断,更不消说这种虚头了。
当下他哈哈一笑:“好!”
史宽之一喜:“那么,贤弟能不能尽快公布,以正视听?”
“可以!”
“南北间具体的条款承袭,咱们私下里细细的商议。眼下贤弟对外,只要宣扬贵主的军威赫赫,即将取大金而代之,务必表现得足够凶悍无礼,在两国关系上寸步不让,才能吓阻住别有用心之人!”
“我懂!北方的邻居愈是凶猛强悍,主和之人愈有压制反对者的理由,而达成和议的功劳也就愈发显得光辉啦!”
“哈哈哈,贤弟且低声。家父在大宋朝堂取利,终究也是为了你我两家的共同利益。这种官场诀窍,咱们心里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
“那……我们今天不去天竺寺了吧?兄长既然这么说了,我看此事还挺着急。若史相爷在临安城里有所安排,我们现在就走。”
史宽之轻咳了两声:“天竺寺还是要去的,这是朝廷的仪式规程,礼不可废。”
“既如此,我什么时候发声?安排在什么地方?”
史宽之回头看看随同前来的几个同伴。
薛极捋了捋胡须,向他点了点头。史嵩之正和后头队列里数人聊着,身边的好几个亲信伴当都有点紧张。
史宽之道:“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李云愣了愣:“怪不得今日在班荆馆外迎接我的人,多得异乎寻常,原来他们都是安排好的听
客。”
“不止这些人,还有一大批听客,马上就到。”
史宽之又咳了几声,才继续道:“那些太学生们,已经连着两天在丽正门外闹腾了,官家深为不满,连带着登闻鼓院和检院也受骚扰。今日凌晨时分,还有人在丽正门外鼓动说,不如直接揪了北使出来,当面谈判。若能以满腔正气压服北使,取得外交上的胜利,那比伏阙上书陈述史相之恶,更有百倍的说服力。”
“也就是说,贵国的太学生们,已经往班荆馆来了?”
“他们出丽正门,沿着城墙北行十里,到余杭门换乘舟船,最多一个半时辰,就到此地。”
说到这里,有个站在赤岸桥上眺望之人忽然连声大喊:“来了!来了!”
李云摇头叹气,愈发觉得南朝的官儿不像样子。
如史弥远之流,已经做到了大国的宰执,却滑不溜手,不担一点责任。他觉得能在开封捞取好处,就以密信交付任务,策动京湖地方的兵马,却全程不落字据;他觉得太学生扣阙上书很是棘手,就讲他们引到城外四十里的赤岸村郊,让他们与北使放对。
李云甚至能想象得出,今日南朝的太学生们如果被吓住,那是最好。如果我李某人引发众怒,遭太学生们围攻乃至出了什么岔子,史弥远也能借力打力,打压这些太学生背后之人。
这老贼如此油滑,迟早就踩不住脚下葫芦,跌个四脚朝天的时候。不过眼前来看,我也就只有拿出浑身解数,吓住这些太学生了。
就在李云盘算的当口,赤岸桥边的渡口处,一艘艘渡船、客船纷纷靠泊,在渡口密密麻麻挤作一团。还有些船只根本是渔船、货船,显然临时被强行揪来运人的。
“贤弟,你只管摆出恶狠狠架势,痛骂他们,我这里数百人可作见证,不必畏怯!”
史宽之在身旁低语了几句,随即退开几步,摆出袖手旁观模样。
李云不再理会他,转而凝视渡口方向。
从赤岸到余杭门的这段河道,唤作上塘河。河里的船只往来繁密,两岸也有楼宇酒肆,所谓“人声喧赤岸,灯火向黄昏”是也。
不过,渡口在短时间里聚集了太多的船只,除了最先抵达的十几艘快船以外,后头的大小船只二三十艘都没法靠泊。船上之人心急难耐,数百人连声吆喝,人声如潮,也有人干脆从一处船帮跳到另一处船帮,连续数次纵越,直到上岸。
这般敏捷身手落在李云眼里,使他顿时郑重。定神往那方向凝视半晌,才确定跳得最熟练的几个,原来是自己以贾似道的名义花天酒地时,一起在西湖花船上享乐的伙伴。
临安城里的风月好去处,有分教作一等花船,二等青楼,三等香水行。某些读书人流连花船许久,日常生活便是从这艘船转移到那艘船,动作要领早已熟悉至极,眼下才会展现出这一手纵跃跳槽的好本事。
再过片刻,上千人陆续登岸,往李云等人停留之处奔来。这些人果然都是太学生,个个头戴乌纱帽、身着皂罗衫,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
与这些人相处久了,李云倒也晓得一些南朝太学生的作派。
这些太学生,都是南朝八品以下子弟若庶人之俊异者。要说才学,肯定是有的,读的书比李云多出百倍不止。要说见识,也不能算很差,虽说暖风熏人,但他们毕竟都是要当官的,太学生只是起步罢了,此后还有数十年宦海,没点见识,根本无以应付。
更麻烦的是,这群人本来就想着以政潮声色扬自家的名声,既然蜂拥聚众,士气愈发峥嵘。他们又惯会抢占道德高地,仗着势头压人,以至于闹腾起来以后,连当朝宰相都不敢直撄其锋。那么,我该怎么应付他们?
便按照史宽之的
建议,摆出恶狠狠架势,痛骂他们一顿?
百年来大金国使者南下,多有性格骄横的,史宽之的建议,倒很符合北使给人留下的普遍印象。但李云觉得,自己若按照史宽之的建议去做,便等若被史弥远当作了工具,成了被动牵扯进南朝政争的牵线木偶。这样好么?
第八百二十章 太学(中)
赤岸桥离着渡口不远,太学生们群情激愤,奋臂攘袖,很快就要到李云跟前了。李云看见几个曾和李云一起歇宿花船之人,尤其义愤填膺,当先指指点点:“就是那厮!那厮先前装作我朝官宦子弟,是个奸细!现在如改头换面,又成了使者!”
大家伙儿花天酒地的交情,这么快就忘了,真是绝情。
李云撇了撇嘴。
当日和这几位吃喝的时候,曾听他们炫耀说,每逢宋国的太学招考,从各地聚集到行在的读书人,多达十余万之众;而十余万人里,太学只取两三百员额而已。也就是说,这些人个個都是千中取一的读书种子,放在南朝人的眼里,一个赛一个的金贵。
而这些人以后或者入仕做官,或者为人幕友清客,对宋国的朝局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大。
大金立国百载,与南朝和战轮转不休。大金在武力上的优势虽然不断削弱,但始终存在。与之对应的,宋国在外交上的优势不仅始终存在,而且不断加强。
这不止是因为南方的文教远远凌驾于北方。南朝群臣从读书的时候就惯于牵扯政治,再经过日常彼此倾轧,锻炼出的心机权衡本领,绝非动辄拔刀子的女真贵族能比。
如果定海军取代大金,南北之间依旧会使节往来不断,今天这种场景也会不断发生。如李云这样的人,已经是周国公手下少有的干才,但他面对这种局势依然有些云山雾罩,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少是对的,又有多少堕入了旁人所算……换了别人来,会怎么样?
太学生们越接近,越显得人山人海,史宽之没吹牛,真有上千人之多。
好在这些人不会全都是来挑衅的。太学生都是聪明人,真正摆明车马闹事的,顶多有十几个、几十个人。其他人都事前商议好了,打着看热闹的旗号,跟着涌来涌去。有司明知道他们推波助澜,也奈何不了。
在太学生的队伍后头,隐约还有更多的人。大概是船队沿着上塘河过来时,沿途聚集的帮闲、游手。人群外头居然还有推着小车的商贩,一边跟着,一边叫卖小吃和姜蜜水、木瓜汁。不得不承认,临安城里城外的百姓,日子过得不错,这股闲到无聊的精神劲超过常人。
几十个带头的,上千个起哄的,还有数量不明看热闹的,全都要过来了。
摆出恶狠狠架势,痛骂他们一顿?
史宽之这厮,只说这些太学生以为定海军可欺,想要在兄弟之国的虚名之外再取实利。但他介绍的情况,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推荐的应对办法,就能相信么?
万一闹出事来,这些太学生不管不顾地上来厮打,我李某人对付三五人也还罢了,难道真能一骑当千?李云虽上过多次战场,自知武勇不是强项,想到这里,连连摇头。
摇了两下,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他猛地回头,才发现史宽之等人这会儿又退开了些。他连忙挥手召唤:“兄长!兄长!”
李云这么当着众人的面亲热叫唤,史宽之还真不能不离。当下他匆匆离开人群,小跑到李云跟前:“贤弟,还有什么话说?”
“忽然想到件要紧的讲究,非得立刻告诉兄长!”
李云往史宽之身后张望两眼,又道:“这个讲究干系重大!在那边的,是不是史嵩之和薛极两位,请他们来,我得抓紧时间,告诉你们三位才行!”
这李云伪作贾似道的时候,可是极尽攀附,冲我磕过头的。当时我和史嵩之、薛极两个,捏死这小子便如捏死一只蚂蚁!谁料他这会儿抖起来了,叫唤当朝丞相的侄儿和亲信,都敢直呼其名?实在无礼!
史宽之有点不悦,但眼看李云满脸急躁,唯恐真有什么大事要讲。况且这会儿太学生们又越来越近了,真到了两边对上的时候,史宽之若被李云扯着,那可危险的很。
当下他呼喝史嵩之和薛极两个也来。
眼看太学生的人群将至,史嵩之稍稍犹豫,薛极倒是积极,但他年纪不轻了,腿脚不灵便。
史宽之皱着眉头转回来:“有什么讲究,赶紧先对我说了罢!一会儿太学生们凑近了,你我站在一处,容易引人误会。”
又是个绝情的,方才都热烈拥抱过了,这会儿站一处都嫌弃。
李云哈哈一笑,大声问道:“咱们今日的讲究,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我家国公强悍威严,显得我这个北方来使强硬异常,凡事丝毫不让,对么?”
“我的意思正是如此!但这与你说的大讲究,有何相干?贤弟你莫要闲扯了,有话快快直说!”
“我的这个大讲究,便是……”
李云讲话的声音有点轻,偏偏太学生们已经走到赤岸桥的对面,脚步隆隆,人声鼎沸。史宽之想着赶紧听完了话,赶紧脱身,于是又往李云身前凑一凑。
下个瞬间,李云飞起一脚,正中史宽之胸前。
史宽之是史相的长子,却无官场职司,有个重要原因,便是他自幼身体虚弱多病。李云这一脚力气不算太猛,落在史宽之身上,却已经如大锤及身,让他腾地倒在当道。
李云紧接着上前一步,踏住了史宽之的胸脯,提着拳头,看着他嚷道:“我奉周国公、都元帅之命南来,在你这等边鄙之国,地位何等尊崇!你个撮尔小邦里,靠荫补入仕的公子哥儿,狗一般的人,也敢对我呼来喝去!伱如何敢说,要改伯侄为兄弟!”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史宽之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史宽之是娇生惯养的富贵公子,哪里经过这个?当下不止挣不起来,脑子都糊了,口里只叫:“你打我做甚!”
李云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
待要再打,史嵩之眼看情形不对,飞奔过来。他一边张着手臂,要去擒抱李云的胳膊,一边口不择言地喊道:“改伯侄为兄弟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不是你家周国公提的吗!”
李云的身手,若直接放到万众厮杀的战场上,顶多做个什将,恐怕比起定海军中资深的老卒,还颇有不如。但是对着这些肤脆体柔的南朝人,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如战神也似。
“你这厮,现在还胡言乱语,散布谣言!”
史嵩之话音未落,李云暴喝一声,提起拳头就是一拳。
这一下打在史嵩之的眼际眉梢,一拳便打得眼棱缝裂,差一点乌珠迸出。史嵩之的脸上便如开了个彩帛铺也似,红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成群的太学生这会儿从赤岸桥的对面奔上,与李云正打一个照面。
自南渡以来,太学生里闷头读书的人渐少,长袖善舞的人渐多,个个都有见识。他们奔到近处,人人都发现大批的官员聚集,再看到靠近那北使李云的,分明是史宽之、史嵩之等史党后起之秀。
然后他们就眼瞅着一个宰相的公子,一个宰相的侄儿,各自吃了一拳,瞬间都倒在地上挣扎。
史相的名声向来不好。他既然揽权,也就同时谤满天下,连带着史党上下里外所有人,日常多被人痛骂不休。
背地里骂一骂算不得大事;今日凑几个大胆的,写个奏章骂一骂,大家热血沸腾之下,好像也不怎么怕。但太学生们终究是读书种子,能想到的主意都在唇舌、纸笔。忽然撞见北使如此凶横,直接痛殴这两位,实在有些超出众人想象。
是谁说北使气沮,不敢再自居上国使者的?
是谁说北方纷乱,新朝将起,使者有求于大宋,不敢再任性胡来的?
这不是鬼扯吗?
这个李云还叫做贾似道的时候,倒真是个好脾气,被人呼喝也不急,被人诈了钱财也不闹腾的。但他摇身变为北使之后头一次离开班荆馆,就当着数百上千人的面,直接把大宋权相的长子和侄儿打翻在地……看史宽之和史嵩之兄弟俩满脸流血的凄惨模样,说不定要被打死了!
当下前排十数人唬得倒地,更多人大声惊呼,原本的汹汹气势忽然散尽,有人下意识地喊道:“使不得!”
喊着“使不得”的,不止太学生,还有薛极。
当日都亭驿御宴招待,薛极是押宴,后来李云入住班荆馆,形同软禁。除了两个馆伴使以外,薛极也常来陪伴探望,所以和李云有点熟悉。
他一看李云暴起,连打两人,便知不好。
昨日史相聚众商议,以为可以牵丝伏钱,促动李云以北使的身份,压一压朝中的所谓儒臣、清流,顺便又可以凭此冲突,提前阻断定海军在大宋内部另择合作方的可能。
这想法没错,操办的也妥当,唯独没料到的,还是这些北人的粗野。他们不止眼里没有规矩,更因为崛起的过程中,挨个痛打了北方强族,所以眼里也没有人!
在这李云看来,太学生和丞相公子一样,全都不值一提。尔等反正都是要我显示强硬,那我与其和数百上千的太学生斗嘴皮子、费精神,不如把出自家本来面目,直接捶倒几个站在身边的贵人给你们看!
旁人这么干,史相翻手灭了他满门老幼。定海军使者这么做,难道史相还能和周国公撕破脸?
非要掰扯道理的话,这李云确确实实在展示强硬,展示得比史相要求的还强硬十倍、百倍!史相难道能不认账?薛极难道还能当场拆台?
自古以来,读书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假痴不癫、耍狠耍愣的货色!
想到这里,薛极满肚子苦水简直要往外喷。
但他好歹为官几十年了,关键时刻比常人冷静很多,当下踉跄往前,大声喊道:“改伯侄为兄弟的说法,是子由一时糊涂编造的!他办错了事,堕了周国公的威风!可他也是为了我皇宋的脸面,出于一片为国的赤诚之心啊!上使千万饶他一命,莫要再打了!”
“子由”是史嵩之的字。这老儿好本事,这么紧急的时候,两三句话,就把史宽之给摘了出来,又给史嵩之找了犯错的理由。这理由听起来还挺理直气壮!
李云动手的时候,本打算把薛极也一起打倒。
这会儿听此人言语,竟有些佩服。于是他不理会这老儿,转而低头看看史宽之,再看看史嵩之。
李云和史宽之打的交道多,两人一起去往淮南和明州好几次,到底有点酒肉朋友的交情。他也知道史宽之的体格是真的虚弱。至于史嵩之,素来以风流倜傥自许,却和贾似道这种只会撒钱的俗人没什么往来。
李云是假装耍横耍愣,又不是真的愣子。他心里清楚的很,打伤了侄儿也就罢了,真要把史弥远的儿子打出事来,说不定真会影响两家后继合作。
当下李云喝道:“咄!果然是史嵩之这厮干的好事!若你只给俺生事,我便饶你了!你如今散布谣言,给我定海军抹黑,我断不饶你!”
话声中又是一拳,冲着史嵩之去。
这一拳看起来势头很猛,用的力气其实不大。奈何挥动的时候,史嵩之好死不死地扭动身体,于是本来对着面门的拳头,往太阳穴上正着。
史嵩之只觉自家脑颅里做了一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李云再看时,只见他挺在地上,嘴里连连抽气,动弹不得。
这一来,李云倒有些吃惊。他喃喃自语:“不会真打死了吧?”
薛极赶紧扑上去,不管不顾地猛掐史嵩之的人中。
先前跟着史宽之等人候在此地奉承的官吏们,此刻全都吓得魂不附体,到处乱跑。有人大概想去哪里报信,也有人簇拥着自家上司,好像十分忠心。
涌到赤岸上的太学生们更是纷乱。
前头的人唯恐被牵连进人命案子,又怕靠近了以后,被这个凶恶北使打死,于是拼命地往后退。偏偏后头许多人不知发生什么,还在按着原先走动步伐,往前拥挤。
前头太学生们连声喊:“出大事啦!打死人啦!都往后退,退开些!”
却不料这么喊过以后,太学生们倒还罢了,那些来看热闹的闲人喜出望外,都道这趟没白来,愈发努力拥挤,想饱眼福。
一时间赤岸桥上人潮拥挤,足足三寸厚的桥板被踩的吱吱嘎嘎乱响,整座桥都好像隐约打晃。桥上有人的靴子帽子被挤掉了,还有在人堆里喘不过气,嘶喊了两声没谁理会,只得翻过桥边阑干,噗通跳进了上塘河里。
第八百二十一章 太学(下)
太学是宋国培养人才的主要场所之一,也是整个国家的最高学府,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或者引领一时的风潮。宋有太学以来,就始终深深牵扯政治,每逢国有强敌进逼、奸佞横行之际,太学生便挺身而出,呼唤正义。
那么多气势汹汹的太学生义愤填膺的时候,虽宰相、台鉴亦直攻之,必使之去,所有人聚合在一处,仿佛就是正义的化身。
问题是,他们所认识到的正义,未必一定就是真实的正义。而正义也从不是呼唤能得来的。所以太学生在大宋的政治影响力,越来越多地成为党争、政争时动用的资源,而他们的威慑力,也只是局限在一个特定场景下的威慑力。
那个特定场景,便是宋国优容士子的国策,是宋国士子所习惯的那种,轻易不撕破脸,也不涉及性命的政治斗争。
他们终究只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其中有些人练过武,会一手好剑术,手上也从没有沾过人血,更不消说见识血流漂橹的战场了。他们这辈子都习惯了用笔做刀枪,于是就以为口舌诛心,真的是比杀人更可怕的手段。
他们错了。
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终究还是杀人。
便如此刻,他们眼看着北方周国公的使者一拳一个,毫不留情地把史弥远的儿子和侄儿打倒在地。然后又看着此人穷凶极恶,冲着倒地挣扎的史嵩之又补了一拳。
这一拳正中太阳穴,明摆着,是冲着杀人去的!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都吓得傻了。
更多人较慢些赶到,然后便隔着数十个人头听说出了人命,恐怕史丞相的儿子侄子,都被暴起的北使打死了。他们顿时也害怕起来。队伍最后方叫卖的小贩转身就跑,开船装载太学生来此的船夫们,隔着老远发现情况不对,也一叠连声地呼喝摇橹调头。
落进上塘河的几个太学生,都努力扑腾上岸,好在上塘河不深。但他们慌乱间游错了方向,从北面赤岸方向伸出头,发现自己距离北使暴起的现场太近了。数人不约而同地连忙翻身,再度扑进水里去。
众目睽睽之下,史宽之已经放弃挣扎了,他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只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血从他鼻腔里不断淌出来,慢慢染红了半边面孔,然后渗进土里。史嵩之更凄惨些,手和脚都在抽搐,薛极一开始还在按人中,这会儿却慌了神,大嚷着要人去请医生。
一片混乱中,凶手安然站定不动。
此人便是众人想要一口气压倒,以振奋大宋之威的对手,北方周国公郭宁的使者李云。
人的认知总是有局限的。这些年来,先是有北方折返的宋使都说,金国的军队如何如何不堪,政治如何如何黑暗;再到后来听说黑鞑南下,杀得女真人尸骨如山,然后国有强臣篡位,疆域两分。
这些传言很受大众的欢迎,而太学生们因为知道此前贾似道在临安城的作派,连带着对北方新崛起的周政权也心生蔑视。
但这会儿,谁敢蔑视李云?
这李云因为恼怒于外界风传定海军软弱,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大宋丞相的儿子和侄儿往死里打!这是正常人能想象出来的事?
此刻他站在两个半死不活的人面前,眯着眼睛,看看桥上的太学生们。他右手握紧的拳头上带着血,脸上凶残之气叫人心惊!
李云还是原来那个李云,许多人看到他的脸,本来想到的是那个总在嘻嘻哈哈、人缘很好的贾似道。
比如身在太学生队伍里,却竭力往后退的韩熙。
身为韩侂胄后人的韩熙,虽说日常混迹市井,其实始终挂着一个外舍太学生的身份。在数月前,他是和贾似道特别说得上话的好友,还带挈贾似道认识了临安城里许多玩赏的门道。贾似道能够认识史宽之,便是因为有一日里跟着韩熙去瓦舍看了比武。
那天以后,贾似道忙于史丞相门下的许多事务,不再和韩熙往来。但在韩熙心里,一直把贾似道当作自己熟悉的那个花花公子。今天他混在太学生队列里,带着几分参与玩闹的情绪,很想看看老朋友狼狈的样子。
但这会儿,那张韩熙熟悉的脸,几乎从里到外都透着残忍和暴戾的色彩,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
在韩熙看来,现在的李云简直比瓦舍里最凶悍的相扑手或者刀手还要……
不不,瓦舍里露台争交、斫刀蛮牌的比试场上,那些卖艺好手在展示武艺的时候姿态极尽夸张,其实都在打套子,呼喝格斗许久,身上油皮都不破一点。
李云却毫无征兆的暴起痛殴,毫无顾忌地向大宋朝所有人公认的贵介公子下狠手!
这种极度凶悍的劲头,就像是当日韩熙带着贾似道去往瓦舍,看到代表史宽之下场杀人的红袄军九大王杨友。李云和杨友都是北人,都是从北方的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人,骨子里就没把人命当回事!
李云和杨友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杨友是在北方失败以后,逃亡到大宋来依附权贵的人。他再怎么凶恶,只是被狗链子拴着的猛犬,发狠的对象只是几个普通的武艺人,他对着史宽之的呼喝,形状便如家仆。
而李云背后的人是掌控北方的恶虎,他的底气比杨友要强出千百倍!在他眼里,什么丞相公子,屁也不是,所以那个北方的定海军,也根本没有把大宋放在眼里!
我们在犯什么蠢?我们怎么会以为,如此凶恶作派的使者会有求于大宋?
便是当年女真人强盛的时候,南下的使者也不似此人这般肆无忌惮!
这说明什么?
韩熙心里大骂。他又想到,万一这趟太学生闹腾不成,反而遭有司严惩,自己这个韩相后人的身份就过于敏感了,保不准要牵连到应该监视自己的几个公人,害他们吃板子。于是他用后背拼命拱着,试图往人堆里躲一躲,远离惨烈的现场。新
与此同时,李云握着拳,冷冷地垂头,看着眼前倒地的两人。
他有点懊恼。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本身没错,但因为在班荆馆里坐了一个月的监,自己有点过于暴躁了。
留给他细细盘算的时间也太短,所以操作手段太过激烈,本该有七分的凶恶,被硬生生表现出了十二分。用他的夫人花大娘的话讲,就是演技过于浮夸,用力过猛。
更麻烦的是,自己的运气不怎样,史嵩之这厮的运气更差。万一这小子死了,史弥远必定暴跳。
总不见得我去向史弥远解释:非我有意,而是史嵩之用脑袋撞我的拳头,自家找死?
这是事实没错,好像不大能说服别人的样子。
在东北内地无数次锤炼的经历告诉李云,哪怕是犯错,心虚了,也绝不能怂。就像是山林间的野兽,越是害怕、紧张,越要炸起毛来,让自己比平时更大更壮一圈。
既然已经凶过头了,就得咬牙挺住,维持住这种架势,甚至把事情闹得更大。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唬住薛极、唬住眼前这些太学生和官吏们,唬住史弥远,也唬住南朝宋国!
那么,该怎么做?
心念电转之时,李云视线兜转,无意间扫过赤岸桥头。
在面如土色的太学生人群里,有个一手掩着脸,一手拼命扒拉人丛,想往里头挤的。随着他的动作,袖管里还时不时往外落出几枚酥芋。
这是很常见的小点心。李云以贾似道的名义混迹临安的时候,结交过一个很喜欢吃酥芋的朋友。他只要出外,手里总揣着装酥芋的盒子。
李云厉声喝道:“韩熙!你给我滚过来!”
第八百二十二章 新恩(上)
北方局面重大变化的消息传到临安,便如一枚巨石,带着千钧之力坠落,纵然临安朝堂如深潭死水,也难免翻卷波涛。
对此史弥远早有预料。
这几年来朝堂的稳定局势,他挺满意的,并不愿意出现什么变动。皆因无论变动是好是坏,总会有居心叵测之人试图加以利用,也总会波及到身据最高处的宰执。
当日李云在茶馆里,用更大的富贵来引诱史弥远,史弥远只觉得好笑。这些北方人动刀子可以,动嘴皮子不行,他们自家对南朝政局的认识幼稚异常,竟似把大宋的权臣当傻子看了。
当然,北方强大军事集团的崛起确实不可阻挡,大宋也必须加以应对。而对内对外的应对各有其原则,对外,要以最小的投入,进行最大的投机,试图获取最大的利益。对内,则是稳字当头,一切都不能动摇史弥远本人对朝局的掌控。
所以宣缯回来以后,史弥远没有在临安城的相府见他,转而直接将他招到位于西湖葛岭的别墅里,私下会见。史弥远近年来经常称病告假,把朝廷大小事务从都堂转到宰相的别墅,这一回的目的,则是尽量延缓北方消息在临安城里的传递速度。
史弥远把养病不出视为常事,嘉定前期好几次称病告假,还不过数月。五六年间,威势渐成,便“决事于房闼,操权于床笫”,深居简出,不知所在,完全把都堂议事制抛在一边,擅权程度远远超过了韩侂胄。
没想到,郭宁的寥寥数语还是传了出去。而且只一日内,就在临安形成了风潮!
是河南方向的走私商贾得到了风声?是宣缯回程时说漏了嘴?是葛岭别墅里有内女干?煽动这风潮、利用这风潮的又会是谁?
史弥远依靠政变上台,依靠平衡朝局维持地位,他对第三项最是敏感,立即授意。
当晚,葛岭别墅里参与接待国宣缯的仆佣、婢女、厨子、车夫,连带着史弥远很喜爱的萧鼓乐队和一批舞女,俱都急病而亡。
他又连夜与亲信们商议,最后决定,形势既不分明,本方阵营须得不动如山。眼下最好把北朝的使者李云拱出来,让他跳一跳,推翻先前的传闻,进而便能从各方的动向里,探究出谁在其中搅风搅雨。
当时宣缯对此,有些疑虑。他说:“这些定海军的下属臣僚们,个个精明强干,与此前大金国粗疏使气的女真贵胄大不相同。况且,这李云在临安活跃了半载,手底下是有些人脉的,万一他闹出别的事来,不给我们增添麻烦么?”
他这话一出,新任临安府尹的袁韶顿时出来应声。
袁韶说道,李云这厮虽有些小聪明,但他在班荆馆里困了一个月,能做的终究有限。何况,他在临安城里结交的终究是酒肉朋友,能用来做事的暗线,其实只有一条,也就是起自海商周客山到沿海制置使章良朋,再经过承天宫透入班荆馆的这若干人。
整条暗线,全都已经在我袁某人的掌控之下,保准他们闹腾不出半点花样。
袁韶是史弥远的明州斳县乡党,也是大儒袁燮的弟子、庆元***时的倒霉蛋,身份背景很适合执掌静水流深的临安。此前他在太常寺主簿任上,与东西两金协调岁币输送有功,立刻就被破格提拔成了临安府尹。
史弥远对他寄予厚望,也希望他以此为由头,在本方阵营中崭露头角。新任府尹既然信心十足,史弥远轻捋胡须,心情好了很多。
随即众人议定,明日里由史宽之出面,和老相识李云接洽,史嵩之、薛极两个从旁协助;至于太学生们,各家有各家煽动的本事,袁韶也正想显一显手段。
任务安排完了,史弥远好好睡了一觉,次日凌晨起身,在别墅里等着从赤岸方向传回的消息。
为了保证他密切掌握
情况变化,探子不仅分布在赤岸,也去了士子们伏阙的丽正门和大内方向,北使应当去游玩的承天宫,还有太学生们从临安去往赤岸时必经的上塘河,每个方向都至少分布了十个精细人,俱都骑乘从北地重金购入的快马,随时禀报。
要针对局势变化作出指示,非得精神十足才行。史弥远往日里饮食清淡,以攀附天童寺高僧宏智正觉转世,今日却让厨房上了一碗笋泼肉面,特地吃得饱些。
刚掂起几根面条,探子隔着重重冰箔纱帘报道:“启禀相爷,袁府尹的人口才便给,已经使太学生们闹腾起来了!”
“好!再探再报!”
细嚼慢咽吃了半碗面下肚,又有探子来报:“启禀相爷,太学生们已经绕道城北,到处搜罗船只!”
史弥远点了点头,吩咐厨房再上两个麻团。
笋泼肉面吃了大半,两个探子齐到。
一个道:“启禀相爷,大公子已经邀约了李云出外,也吩咐他痛斥太学生们,以正视听了!”
另一个道:“太学生们纠集了三十多艘上小船只,从余杭水门浩浩荡荡东行,快到赤岸桥了!”
“好!”
史弥远把盛面的碗推开。这时候麻团送到,他却不想吃了。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四五圈,他吩咐婢女把檐下的纱帘拉开两重,好方便他往外看得清楚。
婢女应声出外,环佩叮当连响。在书房下首落座的袁韶怕史弥远听得心烦,便提着袍脚,上去殷勤帮手。
环佩轻响声里,忽又混入了沉重脚步。
是谁如此无礼?史弥远心中刚一个念头闪过,四五名探子狂奔到堂前,咚咚叩首,却无人言语。
“怎么了?何以如此慌张?”史弥远沉声喝问。
几名探子彼此对视,有人颤声道:“相爷,小的们不敢说。”
“焉有这道理?你们赶紧说来!”
“那北使李云忽然怒斥大公子伪造消息,又骂子由公子给定海军的威风抹黑,一边骂着,一边给了他们三拳!”
另一名探子在旁颤声补充:“打了郎君一拳,打了子由公子两拳!”
“这厮怎敢如此无礼!须不是在消遣我?”史弥远大怒拍案起身:“袁韶,你带些人亲自去赤岸,给我看住了他!”
袁韶连忙拜伏领命,拜倒的时候,才发现几个探子战战兢兢,竟不起身。
“你们还有什么事?”
“相爷,府尹老爷,那李云是个凶横的。大公子吃了他一拳,血流满面,倒地不起;子由公子吃了两拳,至今晕厥不醒,恐怕将有性命之危。”
史弥远从书房里猛冲了出来。
他的相貌十分威严,这时候怒气冲天,更是威势骇人:“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来人,备轿!不,备马!”
随着他的呼喝,数以百计的侍从往来准备,别墅里一片纷乱。
史弥远很少骑马出行,备马的速度慢了些,其实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史弥远却急得接连叱骂了好几个仆役。总算马匹鞍鞯齐备,牵到了书房跟前,外头马蹄急促,又转为奔跑脚步。
第五拨的探子入来跪伏。
“宽之伤势如何?嵩之呢?还活着吗?”
那探子磕了个头,低声道:“咳咳,两位公子的情形,小人不知。薛老大人还在施救呢。”
“那你来此禀报什么?”史弥远怒喝。
“那北使李云从太学生队伍里,揪出了韩侂胄的幼子韩熙。”
“嗯?”
史弥远忽然冷静了下来。
第八百二十三章 新恩(中)
探子匍匐在地,只听到史弥远平和的声音从高处缓缓落下:“他就抓出了一个人?没说什么?”
“他没有公开说话,不过,和薛老大人讲了一句,薛老大人又让我们赶紧传话回来。”
“什么话?”
“他说……一时手重了些,伤了相爷的人,就替相爷揪出一个隐患。”
探子徒然传话,却不知道这话里什么意思。他担心自己来得仓促,传话有什么疏漏,又见宰相府里人人屁滚尿流,深知史相爷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是以讲完以后仍不抬头。
他一路纵马狂奔过来,浑身是汗,这时候汗滴便从额头鬓角噼噼啪啪地落在石板地面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史弥远又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探子如释重负,磕了一个头,膝行退出院外。
史弥远继续在院子里踱步。仪仗和马匹都已经准备好了,就连轿舆和厢车也都在外待命,但数以百计的仆从和亲卫们并不敢打扰他,只是安静等待。
过了没多久,史弥远被太阳晒得热了,才猛然惊觉,折返回书房里。
“这個韩熙,怎么样?”
书房里好些亲信都转眼去看袁韶。
“不过是无知无识的小儿辈罢了,好在甚是知趣。之所以留他在临安,便是因为他掀不起半点风浪,反而能够彰显相爷的宽仁。”
史弥远的任人唯亲虽然广遭外界的诟病,识人用人的眼光却不错。左右之人品行如何不论,办事才能普遍都很出众。袁韶接任临安府尹才一个月,身在天子脚下,要和各方各面对接协调的事情多如牛毛。可史弥远忽然问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袁韶应声便答,毫不犹豫。
史弥远微微颔首,又微微摇头。
他凝视袁韶,低声问道:“你可曾想过,这小儿既无知无识,怎么会入得辟雍?我现在又不明白,他既知趣,怎么会出现在太学生闹事的队伍里?”
所谓辟雍,是古时周天子所设的学校。大宋的太学里头,分外舍、内舍和上舍。崇宁年间徽宗皇帝建辟雍,将太学的外舍生从迁入辟雍居住研学。史弥远这会儿随口一句,便指韩熙身在外舍,足见大宋的右丞相对自家上位的垫脚石有多么警惕,纵然日理万机,也并没有忘了韩侂胄的儿子。
很显然,韩熙能够保有太学生的身份,背后一定有人特别照顾。对此史弥远一清二楚,但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制止。由此想来,史相爷的第二个问题,着实很有深意。
袁韶心中一凛,连忙道:“相爷,这上头是我疏忽了。我立刻派人去查!”
“这几日里,你的注意力都放在李云的对外联络渠道上。定海军和咱们在海贸上的往来密切,牵连很多,你又势必不能轻举妄动,抓捕拷问,只能靠堆积人手。临安府里可用的人就这些,顾不上其它地方,也是理所当然。”
袁韶躬身行礼:“多谢丞相体谅。”
“去吧!去查清楚,尽快回报。”
“是!”
袁韶起身提着袍脚,就要出发。
转身迈出两步,史弥远把他叫住:“你这几天辛苦,早饭都没吃吧?带上这几个麻团,路上垫垫肚子。”
袁韶感激涕零,一溜烟去了;迈过门槛的时候,因为神思不属,还差点绊了一跤。
史弥远站到檐下,看着他快马加鞭而去,再度回到书房,已然面色如铁。
众人都知道,这是史弥远给袁韶的另一次考验,这位新任临安府尹走了以后,书房才是真正商议机密的场所。
“相爷,大公子和子由公子那边,是不是得派人看顾着?”问话的是史弥远的得力助手,工部尚书胡榘。
“北方经历战乱,李云背后的周国公郭宁,和我们共同的利益那么深……纵然双方各有目的,较量过后,还得继续合作。这李云被我们看押了一个月,此刻不过是借故撒泼,发泄不满。你放心,他绝不敢当真杀伤我的子侄辈,有薛极在赤岸周旋着,足够了。要想报复,日后也有千百个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较之于政治上的得失,子侄辈的死活不要太计较。
胡榘连忙应是:“丞相明见。”
史弥远站在自家交椅之前,先不落座,而是喃喃地道:“不过,李云对临安的局势变化,了解的太深入了。这绝不是靠他半年前在西湖上吃喝嫖赌能打听出来的!定海军通过海上贸易,往行在渗透的人,一定有许多脱在袁韶的监视以外!得仔细查一查!”
听到这几句,在场官员们一时肃然,纷纷隐密地交换眼色。
实在是最近海上的收益太大,各人身边同僚、家中亲眷在这上头捞好处的数不胜数。
万一史相突发奇想,像早前那次一样,来个阻断海上粮食贸易……
且不说现在海上商路没法阻断,史相的命令根本做不到,只会动摇自家的威望。就算阻断了,损失最大的是谁?北方定海军无非少养点兵,南方那么多官宦人家,损失的可是实实在在的,黄澄澄的钱!
那些钱里头,最大的几股,还属于此刻坐在葛岭别墅书房里的人,这些人又转而会将其中相当的部分,上供给史弥远和他的亲族们,这条利益链,早就已经打造的瓷实了。
诚如史相极度厌烦行在朝局的动荡,官员们也本能地反对海上利益所出的动荡。
正犹疑间,史弥远沉吟片刻,指了指胡榘:“仲方,我记得伱当年曾在庆元府和泉州为官。”
“是,绍熙五年的时候,我在庆元府监管过当地的酒业,庆元三年去了泉州,管过当地的市舶司,前后共计八年,不瞒史相,勉强有些治绩。”
“你现在就着手准备,三两日内待旨意文书齐全,你去做一任福州知府。”
“相爷有令,我自然遵行,不过,去福州的任务是?”
“打着明州市舶司旗号,联络班荆馆的那伙人,是做给我们看的。明州那边,毕竟是我家宅所在,章良朋也没那么大的胆子胡来。不过,我知道临安的官员们近来为了筹集自家船队,或多或少,都从福州那边借了海船,还有和福州那边牙人牙行合作的。”
史弥远轻叩桌案:“真正潜入行在,与李云互为表里的暗线,一定是从福州来。仲方,你去做福州知府,但不要插手市舶司的事,只要带着眼睛,在近处细细地看。看也不用着急,两三年里看明白了,就回朝来,我保你一个殿阁学士。”
胡榘俯身:“遵命!”
史弥远环顾其余众人:“至于这趟太学生闹事背后的推手,那李云既然揪出了一个人,说揪出了隐患……他不可能是在胡说。这话语中,必定有明确的指向,而且,对我们来说,意义极大。诸位,你们觉得,隐患便是个名叫韩熙的小子吗?”
不可能的。
当年韩侂胄执政,一方面严禁理学,闹出了庆元党禁,和朝中文臣势不两立;一方面立主北伐,还打输了,导致主战之臣大批受到牵连,被贬谪出外。史相上台以后,又留着韩熙为饵,一次次地肃清韩侂胄余党。
时至今日,韩侂胄的余党已经寥寥无几,纵使深恨史相,也成事不足,顶多只能配合着头脑简单的太学生们,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但这工具有个两个特点。一曰贵重,不是身份非常之人,不能使用;二曰无用,因为就算用了,也达不成什么目的,会拱着韩熙在前头的人,一定没什么政治头脑,也并不真正了解临安政局。
书房里好几人同时想到了这两点,于是顺藤摸瓜,进而想到了一个人,却又迟疑不敢说。
还是宣缯资格老些,说话没那么多顾忌。他起身站到书房门边,确认院里整备车马的仆役都散去了,才折返回来,郑重地道:“只能是沂王嗣子!”
史弥远点点头。
“沂王嗣子这么着急做甚?难道说……”
史弥远有些遗憾地道:“太子的病,越来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