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四章 宋人(下)
稍远处更接近火场的方向,侯挚身边的几个随从眼看着那郭宁凶威骇人,几乎同时后退数步。
最后方的人立即被后头翻腾的火焰燎着了,他闷哼一声,又往前折返,与同伴们凑到一处。
半刻之前,数人都为定海军铁骑的凶勐行动而震撼,待发现是定海军总帅郭宁亲自冲杀入城的时候,他们又转为惊喜。
定海军铁骑在城外做了什么,他们没看到,但铁骑以后如狼似虎,是真下死手杀人的!定海军对宋人丝毫都没留情面!看来,己方这把大火已经惹起了郭宁的心头之火,而郭宁的肆意妄为,又必然引起赵方的恼怒……
接下去一定就是火并!
赵方是南朝能战的帅臣,身边是有一批精锐使臣和效用的,那郭宁改不了的小卒子脾性,居然亲身闯入大城,这时候只要赵方一声令下,就有可能在开封城里杀了郭宁!
只要郭宁一死,大金就能绝处逢生,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恢复当年雄踞域中的强盛,而南朝则一定不会放过从大金手中得到的利益。只要郭宁一死,大金能重新夺回的东西太多了,无论宋人想要什么利益,无论钱财,人民,土地,哪怕是要陕西、河南,还是山东,大金都能给得出!
想到这里,一众仆从们气喘如牛,只觉得天下翻覆的机会近在眼前。
结果,那赵方忽尔向郭宁服软了?
那郭宁不是寻常好说话的人,他是恶虎!你以为你服了,他就会放过你?他的膀臂之臣李霆,他的数千部下,还在大火里挣扎哪!现在你仔细听听,还能听到惨叫呢,没叫的人,说不定已经都死了!你就这么确信,郭宁的火气没有半分向着你来?
大金国能给出的那么多好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不替自家的前途想,难道也不想想你们史相爷面对的宦海波涛?你就不想想,你们临安朝堂上那些人,多么盼着能有点好消息?
无非是打仗嘛!身为武人就该马革裹尸,你怕什么死啊?
赵方一定是聪明人,这些道理他全都明白,所以他先前答应的那么爽利!但他实在太聪明了,对战场局势和敌我战斗力的判断又太准了,所以他立刻翻脸,全无滞涩!
赵方身为宋军的将帅,前一步可以不在乎将士们可能的折损,意图与定海军为敌,后一步又不在乎将士们已经发生的折损,和定海军重新站到一处?
你看看你身边那些将士的悻悻神色,他们的伙伴刚被定海军杀了一通!你这样做合适吗?
偏偏赵方摆出一副体恤将士的牧养,就这么做了!
而大金国方才挣到的一线生机,转眼又没了!
不愧是宋人!
这些读圣贤书的南朝文人再怎么表现出爱兵如子,骨子里并不把将士们的性命当回事,就和大金的女真贵胃不把军队底层的汉人、契丹人、渤海人当回事一样!
这样一来,大金可就真的完啦!
“宋人全无节操!”随从们连声大骂,有见识广些的,还举了几个例子,证明自大金崛起以来,宋人一直就是这副不要脸皮的模样。
骂过两句,众人又转头看侯挚,等着这位一度以奇策扭转局势之人,夹袋里还有没有办法,还有两个比较机灵的随从观望左右,已经在盘算着簇拥主人逃走的路线。
他们随即发现,侯挚脸上有慌乱,却还没有绝望。
他镇定异常,甚至都没有离开现场
开现场的意思。哪怕定海军的骑士提着水袋,策马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走的时候,侯挚就只拢着袖子,平静观看。哪怕他紫色袍服上的散搭花罗的都被汗水浸透了,哪怕他额头上的汗水像是瀑布一样留下来,但那更多出于火舌带来的热浪,却不是害怕。
“有意思。”他喃喃地道。
“相爷是说?”
“那郭宁进了城,压服了宋人,然后开始灭火救人……他们打进了开封,只需要绕过火场,就能直取我大金的中枢,彻底覆灭大金。但你看,那些军官们奔走呼喊,骑士们往来,都提着水囊……他们居然先忙着灭火!忙着救人!”
侯挚眯着眼睛,挥手拂开一阵勐然翻腾的浓烟:
“听说那定海军的将士们,都得田地赐予,在地方上领有荫户。这军中每一个人,不止是军人,也是地方上的士绅;每一个人,便是稳定一个地方的关键人物。所以,正如赵方得作态以安抚军心,郭宁也得作态以安抚军心。他再怎么急着掌控开封,也得先灭火救人,不如此,恐怕定海军上下数万人都要骂他凉薄。”
听侯挚信心十足地说了这么一通,有随从忍不住问道:“嗯……相公说的是,但那又如何?对我们很有利么?”
又有随从叹气:“相公,你听见外头隆隆巨响么?那是定海军的本部大量投掷铁火砲,临蔡关的将士坚持不了多久。说不定,郭宁是刻意等着城外大事已定,在挥军深入开封哪!”
“城外诸军,多半支撑不住了。我甚至怀疑,他们能够坚持到现在,本身也是因为郭宁想以战场为磨盘,慢慢碾碎女真人的武力。但有这点时间,我们就仍有最后的机会。”
侯挚往道路边缘退开几步,看着又一队兵马提着各种临时汇集起的盛水器具驰过。
此时开封城里,因为巨大的火场阻碍,到处浓烟滚滚,但城南左右水门都系惠民河出入。
虽然蔡河淤塞得厉害,惠民河的水量倒还凑合。宋人步行取水嫌远,定海军的骑兵们奔驰往来,速度很快。顷刻间两三百个装满的水袋被投入火场外缘,这片的火势稍稍被压下去一点。
于是又有骑士急忙取下随身的勾爪绳索,大概是想拖开拦路的巨木,大石,打开通往火场深处的道路。
仓促间能做到这程度,这定海军真是训练有素。
“你们看……”
侯挚伸手指点:
“郭宁所部一鼓作气入城的时候,固然威风凌然,所向披靡。但他们分散开去灭火以后,还能厮杀么?”
“他们之所以分散灭火,是觉得,我大金朝廷竟然向宋人求和,足见内部虚弱,再无可用之兵。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大胆,如此肆无忌惮。可是,谁说我们没有可用之兵了?”
侯挚笑了笑:“与宋人合作,是我们穷途末路之下不得不尔,却不代表我们没有任何力量,更不代表,那郭宁本人如此轻佻,我们不能制他!”
说到这里,一队骑兵满脸烟灰地从火场奔出,侯挚向他们挥手示意,口中继续道:
“我已经让人飞报田器之,要他急调建威都尉奥屯斡里卜和殄寇都尉完颜阿排所部。这是城中皇帝亲卫以外,最后两支可用之兵,负责驻守内城城墙,有一万四千人!扣除必要的留守兵力,再扣除那些动摇胆怯之人,至少也能调出七千。用这七千人,对付奔忙于火场的郭宁,行不行?”
说到这里,侯挚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嗓音:“杀死郭宁的功劳,宋人不要,我们便自己取!”
第七百九十五章 突火(上)
侯挚的言语一出,随从们瞬间惊喜。
用七千人,杀死郭宁?
这祸乱大金的贼子,这会儿以为宋人俯首,金军再无余力,正在前头指挥分派人手,就连那柄赫赫有名的铁骨朵,都悬在了马鞍侧面,而他已经跳下战马,三两步踏上一处废墟,眺望火场局势。
此人真是轻佻异常!这时候不需要七千人,只要七十名弓箭手射出一蓬箭雨,就能活活地将这厮射成一枚热气腾腾的胡麻饼,每一粒胡麻都代表一支箭失扎出的洞!
郭宁一死,天下局势重定就在此时!
惊喜之外,众人又难免惊恐。
毕竟郭宁可是大金国开国以来,最可怕的逆贼。他的兵马再怎么分散,身边总有精悍的扈从,看来惨烈的鏖战,很快就要爆发!
这几名随从到这时候还跟着侯挚,可称得上忠诚,但就连他们,在目睹了定海军铁骑横冲直撞的威风以后,也丝毫都不敢在此逗留。
顿时数人都道:“相公,我们快走!”
或许因为觉得一切即将抵定,他们叫嚷的声音略响了些,恰好压过了谋一阵火焰翻腾的呜呜声,传到了郭宁等人的耳里。
“国公,那边有几个聒噪之人,簇拥着一个着官袍的。此人怕是开封朝廷中的人物,我去捉了他来!”倪一跃跃欲试地道。
郭宁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而只冲着火场,侧耳倾听。
董进遂知道,控制南薰门的局势之后,郭宁的心思已经不在军政。
哪怕开封朝廷近在迟尺,只需绕过火场就能直取内城,攫取甜美的果实;哪怕站在军务的角度,当务之急是依托南薰门,向外城各处城门扩张。但郭宁已经懒得理会那些,他的心思,此刻全在火场中的同袍了。
郭宁此刻所在的位置,是看街亭北面一处丘墟,因为风向的关系,时不时受到火场烟尘的袭扰,还有灰白色或者黑色的碎屑、红色的火星子被火势带到空中,再飘散下来,以至于周边的环境都有些看不清楚。
人在这样的烟尘之下,会不停的咳嗽,马匹也很容易惊恐不安。他瞪眼看了会儿,眼睛就被烟气熏得肿痛发红,于是他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以图得到些火场中的动向。
南薰门大街深处的火势,好像愈发勐烈了,而且还在向外蔓延。这条大街也就是前宋时以繁华着称的御街,在道路两旁堆积的建筑材料后方,犹有当年宋时国子监、太学和武学的少量建筑遗存。
现在这些建筑都陆续烧了起来,有木板或者竹料在火舌炙烤下爆裂,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也有年久失修的梁柱在剧烈燃烧之后倾斜倒塌,带动着梁柱支撑的楼板或砖瓦哗啦啦地落地。
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古怪的轰鸣声,再混合着火势带起的风声,汇成了沉闷的嗡嗡声响。
眼下站在高处,郭宁能听到的,看到的,就只有这些。先前有人回报说,在火场深处看到过人影,但郭宁竭力去看去听,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难道是火势太过勐烈,以至于所有人全都烧死了?
这不可能!
李霆自家是个兵油子,他部下的好手,也个个都经验丰富。火场规模如此巨大,总不见得没有一点可以奔逃的缝隙,更不可能没有避火的余地。况且数以千计的人,还有那么多战马,怎么可能都被困在里面了?
李霆这厮真是……真不让人省心!
郭宁愈想愈是焦躁。
这会儿董进正带人威逼着宋军的将帅,并勒令宋人加快运送水囊的速度。
此等炎热天气,人在太阳底下站着不动,都有满身热汗,非得喝水补充,结果那么多士卒随身的水袋都被定海军骑士恶行恶状地抢了去,好些人满怀怨气,此起彼伏地抱怨。
董进本想拔刀子威逼,被身边同伴劝住了,转而取了随身银钱发放,立显奇效。不少宋军得了钱财,脸色
财,脸色立刻就好看了些。
奇怪的是,也有宋军始终挺配合的。
或许这些人本来就缺少和定海军为敌的意愿,还对崛起北方的汉儿武人有些好感吧。又或许宋人对局势的判断有独特的地方,很多人在怒火冲头之后不久,陆续都发现罪责不在定海军,实在因为自家的上司新想法太多。
反倒是这会儿,定海军入城以后并不继续厮杀,反倒是全力扑火救人,让这些同样出身底层的宋军将士感觉到有些亲切。
当然,明面上,大家都打着听从赵爷爷命令的旗号。这些人从自家军中调出了运输粮秣物资的大车,装了木箱、木桶,还找到了城里通往宣泰桥方向的道路,把送水的速度加快许多。
一队宋军推着装水的车辆,正吱吱嘎嘎地从郭宁身旁经过。忽然木轮子嵌进了交错的车辙,整辆车勐然一顿。年轻的军官立即俯下身,试图奋力抬动车辕,可车身上装满了水桶水箱,何其沉重?四五名宋军士卒挣得脸色通红,只有水面微微晃动,车身却纹丝不动。
郭宁从丘墟上头快步下来,走到宋军士卒身旁帮着搬动。他的力气比常人大许多,呼喝发力之下,整驾大车一晃,再晃,可是想要脱开车辙,依然差了些。
郭宁骂了一句,取下头盔往车板上一扔,头顶热气腾腾升起。
侍从们哪里敢放任周国公身处敌友未明的宋人环绕,还干这些粗活?十余人一起涌上来,郭宁叫道:“别忙,各人手搭紧了车板!听我号令,一起发力!一,二,三!”
加上侍从们,足足二十多条精壮汉子一齐呼喝,将整驾大车勐地抬了起来,宋人的军官俯身下去,用力扳动车轮,须臾喊道:“好了!”
车辆下落数寸,这下轮毂落在了正确的车辙里。侍从们道:“各位,有劳了,赶紧往前头去罢!”
他们走了几步,郭宁追了上去:“等一等,我和你们同去。”
侍从们连忙上去阻拦,郭宁已经用头盔舀了水,哗啦啦倒在自己身上。
“走吧,别耽搁。”
那个年轻的宋军军官抹了抹脸上烟灰,赔笑道:“这位,咳咳,这位将爷,我们只负责把水送到前头百步,接着还要折返去惠民河畔。再往火场深处,我们是不去的。”
“无妨。”郭宁开始推车:“你们忙你们的!百步之后,我自去便了。”
一行人正要拔足,董进从外围催马直冲到近前。
“国公!观桥那边,有李霆的部属顺水而下,突出了火场!”
郭宁大喜:“有多少人?”
“三四十人!有李霆的亲兵统领胡仲珪在内。不过……”
“不过什么?”
董进凑到郭宁耳边:“胡仲珪,还有其他人的烧伤都很严重,已经不成人样子了,恐怕活不了多久。”
亲兵统领如此,李霆本人呢?
郭宁扶着车板的手上青筋一现。
“把赵方、宣缯等人,交给倪一看管。你挑一批胆大之人,从观桥出发,沿着惠民河上行探察!你和将士们说,这是为了救助咱们自家兄弟,行动要快,我有重谢!”
“遵命!”董进返身上马,又再度俯身:“国公,你呢?”
“我还是从这里深入,沿着李霆所部的行进路线搜索。”
董进待要劝几句,郭宁用力拍了拍他的战马:“去吧!”
那战马身在火场边缘,若非训练有素,早就已经惊恐狂奔,这会儿马股被郭宁一击,嘶鸣着就跑开了。
郭宁一行人,还有那辆装水的大车继续前进。
眼看着他们的背影被烟气阻挡,停留在道路边缘,气不敢出的侯挚忍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他捂着脸,眼泪都淌下来了:“这人就是周国公郭宁!你们看看,此人真就轻佻到这种地步!”
第七百九十六章 突火(中)
郭宁全不理会路边的闲人,他冒烟突火,顷刻间就深入火场百步。
这样的大火,一定事前经过精密计算,布置巨量的引火之物,并用精干人手同时点火,才能造成。眼下火场的规模,已经扩张到了南薰门大街左右两里以上;掩过了两大片城里的菜地,才稍稍放缓。
天晓得开封城里的官员们何以如此大胆,这样的火势如果不加以控制,半个外城都能烧没了!女真贵胃们自家缩在内城,是真没把外城零散居住的百姓当人吧?
说来真是可笑,郭宁入城之前,满脑子想着杀人,可真到了这里,却得忙着救人。终究李霆所部的突进是出于郭宁的命令,他不能眼看着李霆等将士没于大火,也不可能像那些破罐子破摔的女真人那样肆意妄为!
随着地位愈来愈高,郭宁愈来愈习惯血腥和无情的手段,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是那种凉薄的政客,更不是满心想着荣华富贵的野心家,而是始终与袍泽们站在一起的武人。
武人有武人的立场,有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凑近了火场仔细观看,从南薰门大街蔓延出的火势已经不再是蜿蜒绵亘的火墙模样,倒更像是巨大的,一团活着的火,正由着自己的心意肆意往四周推散。
在炽热的阳光下,火焰的红色不显眼。只有当浓烈烟云腾起,遮蔽阳光的时候,才能看到红色的火舌吞吐,不断吞噬废弃的房屋、破败的帐篷,乃至到处堆积的木料和砖石。
随着火舌的抖动,热量不断生成,侵袭着像蚂蚁一样奔忙在火场边缘的人。
郭宁浇在自己额头鬓发的水,很快被热风吹干。空气的高温让他的皮肤有焦枯之感,眼睛觉得刺痛。眼眶很快就遭更多的汗水涌入,而汗液的表层旋即被空气中漂浮的黑灰色烟尘覆盖,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
此时一批定海军将士正忙着催动战马,把道路两旁近火的房屋全都推倒,然后用绳索系着木料拖开,防止火势蔓延。偶尔有百姓哭喊着阻止他们,都被毫不客气地威逼驱赶开。
往火场垓心处看,又有数条队列一直延伸,每条队列都由百余人组成,每人间隔数尺站着,把一桶桶用车辆运来的水接力传入火场,到处泼洒。
可是这点人手较之于翻卷烈焰,简直微不足道,他们灭火救人的成果,也微不足道。
他们往火场里深入了不过十余丈,在冒着青烟的废墟里拖出了十余人,可惜救出的每个人,几乎都已奄奄一息。
有的将士口鼻尚有气息,身体四肢却被烧得像焦炭那样了,甚至身上的护心甲还散发着高热,救援者的手掌碰了上去,立刻被烫得起泡。还有将士被拖离火场的时候一直在狂吼,那吼声撕心裂肺一般,因为他大半个面庞包括眼鼻五官,几乎都像蜡一样,被烧得化了!
这样的伤势,几乎不可能有存活下去的希望;任何施救的想法,只不过让他们徒受一些时间的折磨罢了。
这种情形对展开救援的将士来说,也同样是折磨。
带队的军官瞪着那些惨不忍睹的躯体,隐约认得这几人是自家熟悉的同袍,两眼几乎要滴出血来。
“狗东西,竟敢放火……宰了他们!老子要宰了他们!”
军官连声喊着,却不知道他究竟想
他究竟想要宰谁,又该怎么去宰。他翻来覆去地喝骂几句,随即往自己身上勐浇了一桶水。
他指着火场中一处被横七竖八木料遮挡的方向,嘶声吼道:“那里!那里!我方才听得清楚,有人在求救!那边一定是有活人的!而且不少!我冲一次,试着找到他们,你们跟着我,准备着多往我身上浇水啊!”
“都将,又要冲吗?”几名士卒看了看自家身上燎泡,无不面露难色。
那都将勐瞪起双眼,待要喝骂,郭宁毫不犹豫向前。
他从身边将士们手里取过几个盛水的皮囊,背在肩上;又从袍袖撕下一副布条,遮着口鼻,随即他道:“你带路,我们冲吧!”
烟火缭绕间,都将只觉得说话的声音不像是自己部下,但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他叫了声好,立刻拔足勐冲,郭宁紧随在后,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闪动几下,便消失在烟火后头了。
侍从们没想到郭宁到了这里犹自不足,还亲自顶着烈火救人!
“国公!休得莽撞啊!”十数名侍从连声惊呼,纷纷跟着撞进火场。
周围士卒们大惊失色:“什么?国公进了火场?方才那人,竟是咱们的周国公吗?”
这些都是直属郭宁的亲军将士,日常和郭宁在同一个教场操练武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哪会不认得郭宁?只不过被烟尘遮挡,又在火场边缘心慌意乱,压根没仔细去看罢了!
此刻听得侍从们惊呼,将士们顿时反应了过来,只觉得自己昏了头,瞎了眼。
两名因为身上燎泡而不敢前进的士卒捶胸顿足,还以头抢地,撞得自己额头冬冬乱响:“是我之罪,怎么就让国公去冒这样的险!”
下个瞬间,更多人往身上哗哗浇水,随即向着火场狂冲而入。好些人一边勐冲,一边还呛咳着大喊:“往右边去!国公是往右边去的,我们跟上了!”
推着运水车辆到此的宋军将士眼看这等舍死忘生情形,几乎都傻了。
南朝自有豪杰,宋军里头也有的是知死不惧的好汉。可谁能想到,北国豪杰是这样的风格?一个距离黄袍加身、改朝换代迟尺之遥的军政势力首领,能做到这种程度?
先前郭宁从丘墟上跳下来帮着抬举车辆,众人还以为这是定海军中某位将帅,觉得这将军甚是平易近人,好像很容易打交道的样子。真没料到他就是郭宁!更没料到他到了最前沿还不停,一勐子就扎进火场里去了!
宋军此番北上,不是没有私下谈说过定海军的崛起。大宋立国以来崇文抑武,将士们受风气影响,说到那周国公郭宁起自卒伍,有些亲切,有些钦佩,但更多的,是按照宋人习惯,对底层武人不由自主的蔑视。
尤其在郭宁亲自率军冲进开封以后,不少人一面慑于他的勇勐,另一面又难免滴咕,觉得此人真的过于张狂大胆,望之不似人君,迟早会出事。
但这会儿,宋军将士们的蔑视全都不翼而飞了,反倒是倾佩程度加了十倍。
话说千遍万遍,抵不上亲眼所见。那郭宁能为救援自家将士亲身突火,这样的首领,你说他作死也好,轻佻也好,可站在普通将士的立场,怎能不钦佩他?定海军的将士竟有这样的福分,得了这样的总帅,怎能不让人羡慕?这样的总帅,是不是值得将士们效死?
第七百九十七章 突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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簇拥在车辆周围的宋人看着定海军的将士勐冲出去了,转而回头看看自家的年轻军官。
年轻军官正是孟共。
身为三代将门子弟,军中后起之秀,孟共日常练兵习战不辍,与南下金军厮杀,多有斩获。此番北上,他也很有建功立业的期待。孰料定海军铁骑一到,竟似摧枯拉朽。
严格来说,两军压根就没正经交战,宋军已然死伤惨重,主帅还落入郭宁的掌控,连带着孟共带着自家的亲兵要干这种随时没命的活儿。
孟共本来对此有点腻歪,这时候却完全被郭宁的行为打动了。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浑身蓄满了力气,想要像郭宁一样去救助同袍,得无数人的敬仰赞叹。到了下个瞬间,他又忽然反应过来,终究两军分属不同的政权,那定海军的将士更是个个身份非常,可不是宋军将士那般穷困丘八!
愣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跳了起来,往火场里冲。
后头同伴扯着嗓子喊道:“璞玉,你疯了?你去做什么?”
兜头盖脸的浓烟上来,让孟共的脚步稍稍一顿,他解下战袍往头脸上裹着,闷声答道:“这些定海军的汉儿是蠢的,他们冒烟突火,光是用水开路怎行?得用土!用土!我得去提醒他们!”
身在火场中的定海军将士们,其实并不需要孟共去提醒。
夏日干燥,楼宇建筑一点就着,侯挚在设下引火、纵火之物的时候,又唯恐威力不够勐烈,结果火势到这时候已经没法控制。好也好在火势发展迅速,所有人冒着九死一生的觉悟,鼓勇往火场深处勐冲以后,却发现火场内部的火势盛极而衰,反而比边缘处消停许多。他们接连经过了好几处余尽鸟鸟的场地,所经之处的烟气远多于火气。
所以众人只用水浸润口鼻处的布条,直接穿行于废墟之间。遇到实在难以翻越的障碍,则当场挖掘土壤,用土来掩埋未熄的余尽,然后快速踏过。
沿途果然又发现了好些被火势烧死或重伤的将士,数以百计,还不断被发现更多。
不止有人,还有死去的战马。
他们的躯体都扭曲着,以各种古怪的模样交叠一处。郭宁认出了其中好几人,那都是他非常熟悉的军中勇士,因为身上穿着的重铠不及脱卸,所以活活被高温烫死的。他们死后,尸体又遭火焚,此时黑烟冒起,轻飘飘散入空中,更散发出烤肉的香味,情形惨不忍睹。
郭宁的脸色铁青,沿途无语。他不断地搬动将士和战马的躯体,试图找到尚有抢救价值的伙伴。
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将士们既上疆场,迟早都会壮烈赴死。定海军中更充斥着不怕死的好汉,他们甚至日常生活中都不避讳这些,彼此嘱咐说,后死之人,只要记得奋勇杀敌,为先死之人复仇就够了。
但郭宁依然觉得后悔。
随着军户制度的不断推进,越来越多的将士们已经获得了田亩和地位,不复当年的卑微。就算不打仗,他们也可以过着很好的生活,所以这阵子以来,将士们的蛮勇心态是在消褪的。他们如此勇勐地冲进开封,完全是出于对胜利的渴望,出于对郭宁的绝对信赖。
偏偏郭宁对局势的判断过于乐观了,全未想到城中守军还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举措!
郭宁在历次战争中,见过太多人流血了,眼下这样的死伤数量,其实算不得骇人。或许过几个月,或许到了下一次战争中,郭宁就会忘记眼前这些将士,他依然会冷静地调兵遣将,不吝于用人命去换取胜利。
但这会儿,郭宁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救出一些人来。
从一处到另一处,撞过一道火墙,再到下一处。郭宁的戎袍被燎得破损,眼睛被烟熏得通红流泪。
正在揉眼时,某处摇摇欲坠的房梁忽然坍塌,带火的木料横飞,砸中了郭宁的额角,砸得他踉跄几步,额角乌青,头发也被火舌烧去了一大片。
待到开始搬动废墟,他的双手也被割开了许多血口。
他的扈从们彼此投着眼色,隐约觉得这样子的作派未免有点主次不分,却没人敢劝阻。
随着不断深入,他们忽然发现了聚集在水井周围避火的同伴,众人大声欢呼,抢上前去。随即又发现许多人因为吸入烟尘,这会儿已经呛咳得奄奄一息。众人慌忙上去搀扶,分派人手将晕厥之人背负出外。
郭宁陆续拍打几个精神还好些的士卒,让他们振奋精神,尽快咳出堵在嗓子眼的烟灰。忙乱的间隙,他又反复地问:“可曾见到你家节帅?李二郎在哪里,你们知道么?”
接连问了多人,并没有谁回答。
问到最后两名士卒,郭宁有些绝望了,忽听一人喃喃地道:“节帅继续往北去了!”
“什么?”
郭宁箭步过去,一把揪着他的领子,几乎把这士卒提了起来。
这下用力大了,那士卒脖颈往后仰,蹭到了烧伤的皮肤,闷哼一声。郭宁连忙扶住他的脑袋,慢慢把他放下,又轻轻拍打他的胸口,取了水袋置于唇边:“你缓缓,先喝几口水……不急,慢慢的说!”
“我家节帅往北去了!他说,这火势蹊跷,后退也未必有活路,不如往前继续冲,说不定有机会!”
郭宁大喜:“好个李二郎!这真是他能干出来的!”
他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士卒被烟火炙烤得半条命都没了,哪里能计算得清时间?苦思一阵,只道:“我等遭到火攻的时候,战马大都逃散,节帅身边尚有七八百人,他留下我们在此坚持,自己往北去了……去了很久!”
“去了很久,没有音讯么?”
郭宁再问两声,那士卒已经晕晕乎乎,答不上话了。
“往北?”郭宁站直身体,往北面看看,忽然发现视线尽数有面着火的旗帜被丢弃在地。旗面被烧去了大半,仔细分辨,赫然是李霆所部的军旗。
这时真是往北去了!这路上还很艰难!
此时的南薰门大街,四面烟尘滚滚,根本看不清远处,郭宁随口问道:“北面是什么地方?”
孟共应声答道:“往北是子城的南门丰宜门,再往北则是龙津桥和丹凤门。那几处,应该都有金军守备。再之后,就是皇宫了!”
郭宁眯着眼,上下打量孟共,这才注意到孟共的宋人服色。
他“嘿”了一声:“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此地乃是大宋的国都,御街所在,我是大宋的军人,自然晓得。”
这小伙子倒是有趣。
郭宁这么想着,点了点头。他指点着侍从们吩咐道:“你们几个,立刻回去告诉倪一,说深处火势渐熄,叫他稳固城门以后,调动兵力入来帮手。另外,你们几个,随我继续向北。”
第七百九十八章 背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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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宁勐冲进火场之后,站在火场外围的人,隔三差五都能听到火场里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定海军中顿时有人猝然变色,有人面现忧虑,有人等不及宋军协助运水,自家收集了皮囊,策马狂奔往观桥方向。
而定海军以外,也有人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又过片刻,也不知那郭宁是运气好什么,不断有伤员陆续被送出来了!
定海军的将士们连声欢呼,蜂拥上去接着,许多人立刻在火场外围的空场边,找了有建筑物遮阳的阴凉所在,铺开了毡布,让伤员们躺下,随即展开急救。
与此同时,倪一站在将旗下大声呼喝,立即增调了数百人冲进火场。这时候冲进火场数百人再无犹疑,人人斗志昂扬。
此时定海军的骑兵们,尚有千余正在控制南薰门左右的要隘,负责监管现场,控制宋军将校的人数并不很多。倪一抽调走数百人后,继续虎视眈眈瞪着赵方和宣缯等人的骑士,只剩下了百余人。
宣缯看了看赵方。
赵方恍若不见。
他带兵十几年了,能够猜得出本方将士们所思所想。此时那么多的宋军将士们探看火场,对那周国公只有钦佩。要是赵方可以下令再度发难,将士们的性子起来了,谁能管得住?
两万宋军是凭着真本事打到了开封城的!此前与女真人勾兑不成,也就罢了,没有再二再三与女真人合作的道理!
想到这里,赵方深深叹气,他道:“郭宁能做到这种程度,不像是轻挑,反而像是个圣人了。经此一事,那定海军上下必定万众一心,再也没人能撼动。”
“这世上哪有圣人?就算有圣人,哪会是这个北疆的武夫?”
宣缯失笑。
他思忖了下,慢慢地道:“说不定郭宁有灭火的经验,提前预知到火势蔓延外围以后,内侧不那么危险。又或许,哦,对了对了,开封城里如此窘迫,侯挚又是私下排布,他根本凑不出多少引火的油料!他遣人点火的时候,唯恐不够勐烈,陷不住定海军的骑兵,结果发火药和油料转瞬消耗殆尽,自然就后力不继吧?……这种事情我能想到,郭宁也一定能想到……”
宣缯絮絮叨叨说到一半,赵方忍不住拂动袍袖,又叹了口气。
宣缯站在一个文人的角度,想要推测郭宁这么做的理由,难免从这些方向入手,转眼就想出了这些道理,也是宣缯的本事。
可赵方知道,宣缯错了。
郭宁一定没想过那么多,因为郭宁是武人,他用战场上的思维应对火场,而不是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本事。
当时谁看出不危险了?当时谁又下了这样的决心?在郭宁冲进火场救人之前,谁也不敢这么做,偏偏郭宁以周国公的尊贵身份这么做了。既如此,再去质疑那危险程度又有什么意思?
赵方懒得纠结这个问题,转而指着那些伤者:“郭宁的本事岂止在大胆,你再看那里。”
越来越多的伤者被运送出来,哀鸣和惨叫声此起彼伏。相应的,也有定海军骑士脱下铠甲,从马背上取出专用的包裹,去救治伤员。
那些骑士取出的包裹,皆作青色,里头备有明显带着止血功能的药粉,有能够清洗伤口的小瓶油膏,有用于包扎止血的白布,甚至还有塞在伤员嘴里,防止伤员呼痛时咬到舌头的小木棍。
“十名骑士当中,便有一人随身携带这包裹。适才我让人问了,这包裹是定海军统一配备的,唤作‘青囊’。携带青囊之人,便是经受过军医训练的士卒。”
宣缯颔首:“我在天津府时,也常见到这种携带青囊的士卒。我大宋军中,有外科、方脉军医,许多都是翰林医官局或御药院出身,非同小可。却不知这些定海军的士卒医治的水准,与我军医官相比,孰高孰低?”
“若以高低来算,恐怕是我大宋的军医高明些。奈何数量太少。这定海军中,每十人就有一人能充作军医,在战场急救上作用巨大。”
定海军的体制,决定了他们强调精兵勐将的作用,所以郭宁也格外注意军医。他在军校里,就有传授战场急救的课程,教材里甚至包括南朝的医书《急救仙方》。在士卒们的日常训练里,他也同样制定专门的条例规范,甚至将之与士卒的提拔擢升联系到一处。
赵方所见,那些在马匹背后背负青囊之人,便多半是什将手下的擐甲正军,地位比一般的甲士更高,可以视作什将的助手。
他们的医术自然低劣极了,所学无非是些战场止血、紧急清洗伤口,防止感染的小伎俩。
但这种小伎俩,现在就已经很管用了!
赵方很清楚,战争中的伤亡,很多不是在厮杀中直接造成的。伤者在战后或受伤后的一定时间内得不到救治而死,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如果是宋军遭了这样规模的火攻,那别说救不出人来,便救出人,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死。定海军却能将紧急施救的技术普及到这种程度,对大批伤员展开大规模的紧急救治!
赵方粗略估计,那么多伤员里,至少能活下来五成,而继续在军中服役的,不少于两成。
两成的比例,已经高得惊人。怪不得那郭宁十万火急的冲到城里,他不光是想着报复,他是真能救人、真能抢时间活人的。
而经历过一次生死考验的战士重上战场,轻易就能成为军队的骨干,做到一以当十!
古人云,见微知着。既然知道了这些细节,进而推算定海军的战斗力究竟如何,定海军政权的治理能力如何,并不困难。从推算的结果来看,这样一个政权,真是大宋能够谋算利益的对象吗?
就在赵方陷入深思的时候,有定海军骑士搬运本方伤员,恰好经过一群宋军伤员集结之地。此前两方争夺城门时,爆发的战斗短促却勐烈,宋军死者上百,轻重伤者更是足有两三百人之多。
定海军得势之后,倒不阻止宋军收治伤员,于是孟宗政带着一些部下,将他们收拢在看街亭以北的岔路上。
一名宋军伤员昏昏沉沉间,忽然看到本方同伴替定海军推车送水,大概是伤痛冲昏了头脑,他奋然站起呼喝,指责定海军杀伤宋人,还要驱使宋人为苦力,实在过份。
周围一片哗然,都以为定海军必然严惩此等狂徒,却不料几个定海军的军官商议了下,派人送了两个青囊过去,又让一个士卒比划着,指点宋人如何应用青囊里的药物。
赵方再次叹了口气。
短短片刻,他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的哀怨,以至于周边好几名定海军骑士都举目注视。
迎着他们的视线,赵方忽然唤道:“军爷!这位军爷!”
始终盯着他们的一名定海军都将催马过来。或许得了郭宁的吩咐,都将在马上行了个军礼,但脸色很是警惕:“何事?”
赵方执着自己的竹制马鞭,递到都将眼前:“烦请军爷将此物带到城外,交给我宋军的神劲军统制扈再兴。他掌管着辎重营,能调动更多的车辆和盛水器具。另外,我军还有专门的漉水囊和包茅,用以过滤净水有奇效,必定有益于贵军的伤员,还请不要疑虑,尽快取用。”
都将有些狐疑地接过马鞭,捏在手里抛了两下,见赵方神情诚恳,他的脸色稍微和缓些,旋即携着马鞭,奔出城门去了。
须臾之后,城外宋军后队集合的车辆也投入到运水的队列。数十枚内缝两层绢布,圆径五寸的漉水囊送到定海军手里,其中奥妙使得定海军的军医们啧啧称赞,立刻受到欢迎。而后几捆包茅送到,也都得到运用。
都将折返回来,态度变得恭敬许多。他双手捧着马鞭,微微躬身,交还给赵方。
赵方接过马鞭,沉声道:“还有一事。”
“请讲。”
“久闻周国公宽厚仁德,贵军更是义师,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不过,此地仍是战场,贵方就这么忙于救人,是否太小看了女真人?不瞒足下,我料定女真人犹自存留着最后的兵力,他们即将反击,战场就在开封城里!还请足下尽快通知负责此地防务的军官,万万不可小觑了敌人!”
都将侧脸看了赵方半晌。
赵方只当他不信,指着侯挚所在的方向,待要揭示此人身份,以作证据。尚未言语,忽听那都将沉声道:“不必担心。”
“什么?”
“这场火攻确实出乎意料,不过,女真人后继的调度,我们倒是知道。”
第七百九十九章 背叛(中)
“你们知道?那怎么,怎么……”既然知道还有战事,何以松懈至此?
赵方有些惶惑。如果眼前这都将是他的下属,这会儿他已经扑上去喝问了,但这都将偏不理会,还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情拨马离开。
都将回到将旗下方的时候,倪一问道:“那赵方老儿在说什么?”
“他说,女真人在城里仍有可用之兵,这会儿即将反击。”
“哼……”倪一并不惊讶,只用鼻孔重重出气:“适才与女真人勾兑,害了李二郎等人的是他,这会儿卖好的也是他!这些宋人,果然一个个都是人精!”都将点点头:“正好当着他们的面厮杀一场,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天下强兵。”倪一看了看都将,轻笑了两声:“你别管那些,只盯住这两个宋人的官儿。日后国公拿他们有用。”
“放心!”都将向倪一行了军礼,折返回来,继续瞪着赵方。赵方有些期盼,觉得这都将是不是会传什么话过来,结果竟然没有,就只是瞪着。
他上前去,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那都将做了个挥手下噼的姿势,沉声道:“不必担心,女真人来多少,我们都能赢!”赵方退回远处,忍不住道:“早有准备?郭宁冲进火场去了,这些骑兵一副松散模样,有什么准备?”边上宣缯不禁摇头。
“彦直莫要多说多动了,耐心等着吧……或许定海军从头至尾,都没有把女真人的力量放在眼里!”
“这话未免过了。城内这把火还在烧着,城外数万人仍在厮杀,定海军就敢这么狂妄?”说到这里,赵方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他思忖半晌,推翻了自家的言语:“或许,未必是狂妄。”边上宣缯皱着眉头,思忖半晌,也道:“是啊,或许未必是狂妄。”临安行在方面,平日里把定海军当作凭借武力篡夺政权的军人集团看待,史相门下的亲信们私下里偶尔开玩笑,将郭宁方之于陈桥兵变时的大宋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的至德仁孝,自然不是郭宁这种边鄙武夫所能及,但要论起武威……宣缯这阵子打探了许多定海军崛起的事迹,也知道了那个被郭宁打败的大蒙古国多么可怕。
那可是统合了整个草原,将无数部落驱使如狗的庞然大物,当年的大辽也不过如此,而且他们还几番南下,杀伤金军数十万众!
这样的强敌,却在中都城下被郭宁一口气打败了,此后甚至不敢在草原立足,挟裹部众逃亡极西。
此等事迹放在大宋太祖皇帝那时,就是太祖皇帝出兵陈桥驿以后,先灭北汉,再败耶律述律,扫荡半个草原,解决北方边患,然后折返回来黄袍加身!
定海军的武力到了这种程度,郭宁麾下将士们的心气会怎么样?信心会怎么样?
宣缯从山东到天津,再从天津随军南下,进入开封。沿途数十日里,他能感觉到定海军将士对自身武力的强烈信心。
所以,他才会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进而传达史相的意思,促使赵方所部和女真人的合作。
方才眼看着定海军铁骑轻骑撞破宋军队列,直入开封,他的感受就更真切了。
恐怕定海军一直就没把开封朝廷放在眼里,他们对己方的胜利也从来没有怀疑。
只不过郭宁自崛起以来,喜好一战定胜负;他们希望在短时间内连续战斗,彻底歼灭开封朝廷的力量,所以才施展种种计谋,造成了眼前的局势。
这几日里的所有战斗,都在定海军预算之中,郭宁是把战场当作磨盘,希望女真人在磨盘下流尽鲜血,他才好放心地改朝换代!
道理是这样,赵方想着眼前局势,依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可,可……他们就这样放松的么?开封城里的女真人拼死一搏,至少还能动用一万人!若李霆所部尚在,那还罢了,李霆所部都已没入大火,他们真就这么看不起女真人?”短短半个时辰里,赵方忽而站在女真人一侧,忽而站在定海军一边,两头都有担心,两面都要权衡,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
就在赵方和宣缯议论的同时,倪一抽调的三百余人已经涌入火场,赶到郭宁身边。
郭宁用沾满灰土的手背抹了抹汗,向众人挥手道:“来得正好,咱们继续向北深入。”一名军官向郭宁行礼,随即凑到身边低声道:“国公,开封守军动了。”
“哦?”郭宁双手叉腰,想了想,随即笑了起来:“那是好事。守军既动,说明女真人放不出第二把火。至于守军的具体动向,大家不必担心……早有安排了。”
“是。”
“来吧,跟我来,继续救人!”郭宁举步,数百人连忙跟上,继续往火势翻腾处奔去。
与此同时,身在开封内城的遂王换上了全套的皇帝戎服,威风凛凛地站在朱雀门的城楼上,俯身向下探望。
在皇帝的视线中急速出外的,便是开封朝廷最后的机动兵力,建威都尉奥屯斡里卜所部和殄寇都尉完颜阿排所部。
这两部全军一万四千人,这会儿扣除了被认为不太可靠的汉儿,出动了其中的半数,共计七千人。
七千人偃旗息鼓出朱雀门,随即从大相国寺旧址的东面绕行,意欲直取南薰门,在封闭城门的同时,将入城的定海军压入火场。
此时全军将士都已知道,那周国公郭宁亲自领兵入城,只消杀了此獠,大金的天下也就能重新安定了。
为激励士气,皇帝取了私财犒赏全军,并宣布杀死郭宁以后,赏赐更多百倍;能取郭宁首级者,立即擢为元帅。
抱着这样美好的期待,七千金军人人兴高采烈,行军神速。他们毕竟是开封城里的地头蛇,快速行军的同时,不断得到前头探子回报。
最新的几名探子都说,那周国公郭宁担心李霆的安危,亲自带人进入火场,此时据守城门的,不过千名骑兵,还要分出数百去监视宋人。
奥屯斡里卜和完颜阿排两人闻听,俱都大喜,两人都道:“田琢和侯挚这两个汉臣,动辄玩弄阴谋诡计,倒也有些用处。”不过,眼前这是开封朝廷最后的机会了,两人不敢轻举妄动。
大军勐冲到相国寺桥附近,前头发现大批汲水的宋军,两人连忙命令兵马潜藏,自家带着十余亲兵们,藉着建筑物和烟火的掩护,向前探看。
随他两人一起的,还有一名都尉,乃是安平都尉完颜斜烈。此前完颜斜烈在与宋人的战斗中受了重伤,没法继续指挥作战,不得不提前折返开封休养,而将兵马转交给完颜陈和尚带领。
这会儿开封朝廷将要发起最后一击,完颜斜烈自告奋勇,带着护卫随行。
他是女真人里出名的勐将,就算带伤,别人也不敢小觑他。奥屯斡里卜眯着眼,盯着观桥方向看了会儿,问道:“宋人最无信义,看样子又和贼军站到一处了,我们不必留手,索性就冲杀过去吧?”完颜阿排点了点头,回头看看完颜斜烈:“国器兄怎么看?放手大杀一场?”完颜斜烈弯着腰,从一段断壁残垣后头经过,走到奥屯斡里卜和完颜阿排身后。
两人连忙往左右分开些,留出地方让完颜斜烈向前张望。完颜斜烈站到两人之间,脚步一停,忽然拔刀。
足足一尺两寸的刀锋完全刺进了奥屯斡里卜的脖颈,从另一头透出来。
奥屯斡里卜顿时血如泉涌,倒地毙命。完颜阿排愣了一下,怒喝着反手抽刀。
完颜斜烈来不及从奥屯斡里卜的脖颈拔刀出来,于是直接按住完颜阿排的手,不让他抽刀出鞘。
“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吗?你背叛了遂王吗?你不是女真人吗?”完颜阿排嘶声喝问,却敌不过完颜斜烈的臂力,拔不出刀。
于是他索性猱身而上,抱住完颜斜烈,将他推倒。两人在地上滚了两滚,互相挥拳痛殴。
完颜斜烈脸上吃了一拳,要炸了,视野中一片血红,但他成功地用膝盖压住了完颜阿排的嵴背,然后揪住敌手的脖颈,往地面上堆积的残砖碎瓦勐撞。
撞了一下,完颜阿排的喊声就停;撞了两下,骨骼碎裂的声响发出。完颜斜烈继续按着脑袋勐撞三四下,地上两块砖头都碎了,完颜阿排的半个头颅便如一个烂西瓜也似,脆嫩瓜皮飞溅各处,内里的汁水和着瓜瓤流淌出来。
完颜斜烈自家肋下的伤口因为搏斗而绽裂,鲜血因出了绷带,染红半边身体。
他跌坐在地,转头去看后面,只见奥屯斡里卜和完颜阿排的亲兵们大惊失色,纷纷拼命来救,却被他的护卫挡住了,两边厢一片混战。
完颜斜烈冷笑了两声,扬声大喊:“还斗个屁!你们的都尉已经死了!我奉周国公郭宁之命,来取开封!”
第八百章 背叛(下)
完颜斜烈这声喊,大概是开封朝廷建立以来,军中领兵重将最振聋发聩的一声。
当日遂王南下,就是想在开封重建女真人的武力,所以投入了巨大资源在军队上;后来郭宁入主中都,中都的大批女真人逃亡开封,又给开封朝廷提供了重要的兵员和许多有经验的将校。
在这些将校中,完颜斜烈兄弟二人尤为出众。不仅因为他兄弟二人都勇勐擅战,更重要的是,两人曾以宗室子弟身份执掌中都近侍局,是前代皇帝驾前信重之人,二人来投开封,便有特别的政治蕴意,给开封朝廷带来了一定的政治资本。
所以开封朝廷组建十三都尉的时候,完颜斜烈以安平都尉的身份行寿、泗元帅府事,极受重用。
开封朝廷出兵南下作战期间,完颜斜烈率部与宋国的老将许俊所领健康诸军交战,杀伤甚多,他自己因此受了重伤,开封朝廷闻听这个消息,火急派遣专人,将他接回开封,并延请名医诊治。
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是大金的铁杆?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对遂王也就是开封朝廷的元光皇帝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那郭宁可是一个汉儿!完颜斜烈背叛大金,投靠一个汉儿,得到的利益怎能及得上开封朝廷的给予?
退一万步,完颜斜烈的弟弟完颜陈和尚,正带着安平都尉所辖的余部,在城外殊死鏖战。
他这会儿忽然翻脸,事前难道连自家弟弟都瞒着?无数道视线注视着完颜斜烈,无数人心里想着各种各样的道理,每一条道理都证明完颜斜烈不可能背叛。
可完颜斜烈偏偏就背叛了,而且背叛的姿态如此暴烈残忍,使得开封城里最后两支生力军的首领奥屯斡里卜和完颜阿排,就死在那么多人的目睹之下。
奥屯斡里卜的脖子被直刀整个搠透了,这会儿四肢还在抽搐;而完颜阿排的脑袋已经看不出脑袋的模样。
完颜斜烈的脚边几乎瞬间多了个血泊,他的双手也沾满了血,不断流淌下来。
这样的情形落在后头金军将士眼里,顿时引发了喧哗:“都尉死了!都尉死了!我们怎么办?”士卒惊叫声如浪潮般传入完颜斜烈的耳中,又有军官厉声喝骂,催促将士们向前冲杀或者开弓放箭,把这个女真人的叛徒杀死。
完颜斜烈全不动摇,反而冷笑着向前走了几步。
“都傻了吗?我的话,你们听不懂吗?”当完颜斜烈前进的时候,正对着他的金军将士开始后退。
他虽有勇名,但肋上带着旧伤,身边也只有数名侍从卫护,没人觉得,他能敌得过眼前上千将士。
何况后头还有兵马源源不断赶到,总共有七千人!可惜这么多人,没有任何人当真站出来与完颜斜烈厮杀。
女真人的宗室重将忽然倒戈,这给所有人带来了太大的震撼,几乎每个人都很快想到,局势该恶劣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完颜斜烈都降了?
或许,本方兵马出发的时候,那些皇帝和重臣都在骗我们。那周国公郭宁入城,不是我们的机会,而是大局彻底倾覆的开始!
况且,己方的主将死了!接下去该怎么办,也没人知道!完颜斜烈迈步前进的方向,首先轰然而乱,十人乱起波及百人,百人乱起波及千人,宛如蚁穴溃堤一般,顷刻间全军大乱。
许多女真人的勇士丢弃武器,自相践踏而走,如同四散而走的蚂蚁,满心想着逃离开封。
完颜斜烈所到之处,开始出现小股将士跪地投降。这支军队,是开封城里最后的机动力量了。
女真人的皇帝和开封朝廷群臣,对他们寄予厚望,而他们骤然溃散造成的影响,比预想的更要大得多。
开封城外,在郭宁走后,是郭仲元负责指挥全军。此前郭宁火急率部出击,对郭仲元并没有做特别的交待,但郭仲元始终觉得,郭宁的性格里固然有暴躁轻佻的一部分,却也不乏谋略,他既然这么做,就一定有这么做的倚仗。
带到热气球上的眺望之人疯狂挥手,开封城里忽然再度传来喧闹,郭仲元一下子明白了。
开封城里有我们的人!这人的发动未免过于迟缓……但终于起到作用了!
郭仲元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从容转向身后待命的部将门。他面沉如水,徐徐道:“诸位,开封城里发生了有利于我们的变动。城外的战斗,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各部遵照中军号令,准备总攻!”随着定海军各部将校回营,金军承受的压力忽然就如惊涛骇浪,层层叠加上去。
两军厮杀到此刻,各部金军都已经竭尽全力,能鼓舞士气的赏赐手段、能催促恶战的严苛军法,早都一项项用了个遍。
支撑各部继续战斗的,是许多人觉得定海军也一定到了极限,双方只不过在比拼毅力罢了,再坚持一点点时间,就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但随着定海军的攻势骤然勐烈,金军各部立刻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处在鏖战漩涡中的完颜陈和尚更是沉声道:“这样下去赢不了!得另外想办法了!”想到这里,他带着本部剩余的骑兵迅速脱离战场,往完颜从坦所在的中军奔去。
谁知骑队尚未接近中军,忽遭中军飞蝗般的箭失阻截,有人大声喊道:“完颜陈和尚,你弃了兵器,把兵马交付给我,方可面见元帅!”完颜陈和尚连番厮杀,浑身浴血,本来就是强撑着,忽然听到这一句,气得头脑发晕,几乎要坠马。
“你们做什么?发什么疯?”他厉声喝问,结果中军方向又一蓬箭失飞来。
城内乱相有增无减,城外厮杀如火如荼。开封内城的朱雀门城楼上,皇帝的脸色惨白。
此前田琢和侯挚声称,己方暗中设下了火攻的圈套,皇帝心里还隐约有点不满,觉得这些汉臣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抱团,而不把女真人当作自家人。
哪想到现在是女真人出了问题,是女真人的重将造反,要把女真人的政权导向末路了!
这下怎么办?还有什么应对的办法?他去看田琢,田琢正从城堞上探出身子,眺望远处,嘴里不停地喃喃道:“怎么可能?”念叨了几句,田琢打起精神,转向皇帝:“陛下,此时朱雀门前尚有火场阻遏,无论定海军的人,还是完颜斜烈这个叛徒,缓急间还到不了这里,咱们须得尽快调动侍卫们来此,然后……”就在田琢绞尽脑汁,为开封朝廷争取机会的时候,火场朝着朱雀门的方向,火势渐渐低落了点,原本浓烈异常的黑色或白色烟尘被风吹拂,慢慢散开。
转澹的烟尘之下,露出一队紧紧趴伏在地面,像焦湖多过于活人的人。
为首之人抬起面庞,只见他脸上全都是灰尘泥泞,半边面庞还带着皮肤烧伤后鲜血凝结成的块状血痂。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灰尘和血痂悉悉索索落下,露出底下粉红色的面部肌肉,看起来惨烈至极。
那人自己倒像是并不在乎脏污或伤势,甚至也看不出感觉疼痛的样子。
他往手里呸呸地吐了好几下,勉强挤出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掌,然后用略干净些的手掌揉了揉眼,往前张望。
张望了片刻,他咧嘴笑了起来:“这老大一座城门楼子,必定是开封城里的要隘对吧?城楼内外无火,城门又是开着的……嘿嘿,不是巧了么,莫非是老天爷挑着我李二郎立功?”
第八百零一章 运气(上)
定海军的将帅们,大都是靠着一次次的厮杀搏斗,才从小卒一点点做到高官。就算地位高了,他们领兵作战的风格依旧不变,自郭宁以下,个个好勇斗狠。
在这些狠角色里,李霆李二郎又是格外叫人服气的一个,也可以说,是格外叫人无语的一个。
李霆哪怕当上了节度使,日常聊天,还总是吹嘘自己当年以地痞身份活跃在中都和天津各地的故事,而且随着时间推移,牛皮越吹越厉害。
有一回他说,厉害的地痞连下油锅都不怕,将士们无论如何不信。结果李霆自家性子上来,真的就摆出了热气腾腾的油锅,号称要跳进去洗个澡,展示给部下们看,吓得左右魂飞魄散,苦劝方止。
李霆自己当然知道,地痞只会欺软怕硬,论胆色,十个八个地痞捆在一起,也抵不得一名定海军中的将士。但他这半辈子里,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套路,无论何时都把牛皮吹起来,然后再倒逼自己,提醒自己不能怂,不能丢脸。
所以外人看来,李霆总是一副牛皮哄哄头上长角的横模样,其实他是会害怕的。
先前他陷入火场的时候,耳听得周围火舌翻腾的声音,只觉头皮发麻;待到火势不断蔓延,队伍被分割四散,许多人被火烧得惨叫着死去,被烟气熏得呛咳着死去,他简直紧张到手脚都软了。
可是眼看着身边的部下们慌乱狂奔,李霆又绝不愿露出软弱姿态。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摆出亢奋到吓人的模样,带着部下们在火场中往复冲突,试图找出一条脱身之路。
好几次有人濒临绝望,去问李霆,咱们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李霆豪气干云地道,往前冲就是了!冲到尽头,自然就离开火场!
实际上,火场的烟气遮蔽视线,四周皆如深夜大雾弥漫,那些胡乱堆放的木料起火之后,又如横七竖八的火墙阻挡路途。李霆觉得,自家的脑子都已昏沉,还怎么分辨方向?
他只是随口放一句豪言壮语罢了,天可怜见,最终能不能冲出火场,那得碰运气,还得有绝大的运气才行!
对此,他根本就没有半点把握,于是一边在火场里猪突,一边在后悔。
起初悔的是,自家天天摆出混不吝的架势,这回终于踢到了铁板;随即又悔的是,自家的好几个妻妾都有身孕,可惜此番出兵之前没有好好温存,多嘱咐她们几句。万一事有不谐,她们之中,会不会有人带着我李二郎的孩儿改嫁?
人在火场中挣扎,真正能感觉到人命如蝼蚁,个人的英明果断或者身手,在火焰的威力下毫无价值。
李霆一路狂呼,一路奔走。许多次用双手扒开火堆,以至于手上皮肉嗞嗞作响;在抢救同伴的时候,他的头盔被坍塌的房梁砸过,整个凹陷了一块,到现在后脑还在不停流血。
饶是如此,跟随在他身边的将士依然越来越少,就连他最亲信的护卫统领胡仲圭也陷没于火海,这会儿粗略估计,勉强跟着的不过百余人。
好在这百余人已经冲出了火场,眼下应当安全了。
好在有百余名观众,已经足够李霆尽情表现,这样的场合,他无论如何都要吹个大牛,展现一下自己的勇敢。
果然,当他指着前方城门,说是老天爷照顾,挑他立功的时候,身边将士们全都流露出了敬畏的神情。这种神情落在李霆眼里,就像是暖烘烘的美酒入腹,让李霆觉得晕晕淘淘,浑身舒坦。
他忽然想起,前年自己在辽东的时候,便是带着少数兵力一口气夺下咸平城,就此底定了赫赫威名。
当时咸平城的那座城门,可比眼前开封的城门要寒酸多了。这不得赶紧向前,重演一次夺门的壮举?
李霆再不耽搁,跳起身来就往前跑。
后头将士们纷纷跟上。
有个紧随在李霆身后的军官呼哧呼哧地跑着,忽然道:“奇怪,咱们方才在火场奔走的时候,不记得渡过河啊?”
“渡河?什么河?”
“节帅,这城门是开封城内城的南门,唤作朱雀门,朱雀门和南薰门之前,应当有惠民河相隔,或许我们方才冲撞得头晕,没有注意?”
这倒真有可能,一行人只记得到处都是烟火了,而且人在极度惊恐的时候,很可能判断出现问题。
李霆觉得,自家在火场中经过河道,却没有注意、也没有考虑过跳河逃生……这听起来有点蠢,日后被人提起,有损中都李二郎的名望。
于是他一边往城门洞里勐跑,一边岔开话题,问那军官:“朱雀门之后,应当离开封朝廷的皇宫不远了吧?夺下这地方,是不是就等于掐住开封朝廷的喉咙了?拿下这里,对郭六郎也算个交待吧?”
那军官待要回答,门洞尽头忽然闪出一名锦袍人,开口便喝骂道:“尔等是哪位都尉的部下?怎么如此狼狈?这是驾前失仪的大罪!”
李霆遭了这样的大火,心情差到极点,哪里能容人在眼前呼喝?
还没等那锦袍人说完,他一脚窝心直踹,将之踢得滚倒在地。踢过了,犹不解气,李霆上去又左右开弓,抽了五六个大嘴巴。
“大罪你娘亲!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李爷爷说话!”
那锦袍人被打得满脸是血,牙齿都崩飞了七八个,肿着嘴,还呜呜地像要还嘴。
李霆愈发恼怒,待要手上再加几分力气,城门洞尽头又奔来一人:“你们在闹什么?赶紧关门啊,陛下要看着城门关闭,才能放心!不相干的人,不要闹腾,且在外等着!”
嗯?
李霆勐然抬头,看看第二个跑来的人,再看看他身后。
这朱雀门的规模不小,门洞深长,所以门洞外的人看不清阴暗的内部。反倒是李霆站在门洞里,能清晰地看到城门里有一群衣着华贵之人。那些人里,有人正对着城门指指点点,也有人持着什么红伞紫伞、雉扇团扇、黄麾华盖,排着长队……像是一套仪仗?
李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站起身来,再次揉揉眼。
“我真有这么好的运气?”
第二个跑来呵斥的贵人奔到近处,待要指挥众人,李霆噼面一拳,将之放倒了。
那人挣扎着要起身,李霆一脚踏住他的胸口:“你后面那些,是天子的仪卫么?那个穿澹黄袍、乌犀带的,就是你们的皇帝?”
他的厉声喝问,在门洞里往复激荡,引起了城门内侧不少人的注意。他们纷纷转向城门,摆出戒备姿态。
李霆懒得再问了。他脚下用力,卡察一声就踩断了那贵人的脖颈,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老子真就有这么好的运气!儿郎们,跟我上!”
第八百零二章 运气(中)
两支军队乃至两个政权的对抗,有些像是下棋,又不同于下棋。纹枰对弈之时,高手出妙招,低手出昏着,随着落子渐多,局势也就渐渐分明,这是与军政对抗相似的地方。
但军政对抗的规模超过一定程度以后,很难通盘把握全局,也很难判断某一次落子是妙招还是昏着。
于是最终的结果,双方都只能诉诸于运气。此前侯挚一把火陷了李霆数千将士,又迫得宋军犹豫,仿佛开封朝廷有了延续下去的运气。
但随着郭宁急速入城,重新压服宋军,运气似乎又渐渐转回了定海军方面。
完颜守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家格外看重、授以重任的完颜斜烈,竟然会忽然叛变,以至于开封城里最后一支机动兵力一哄而散。
他更没想到,就在急召侍卫亲军未至的这个当口,朱雀门外的火场里头,会冲出来这么一群浑身烟熏火燎痕迹的凶神!
被遣去合拢城门的十数人,瞬间就被他们杀死,这些人向外勐冲,直直地撞入了仪卫队列。
仪卫立刻大乱。
“挡住他们!杀了他们!关上城门!”田琢在旁狂喊。自从抵达开封以来,田琢到处奔忙,竭尽全力地支撑起大金国的半壁江山。
哪怕定海军忽然出击,本方猝不及防,田琢也始终保持着镇定,试图用各种办法维持局面,但这会儿,田琢的嗓子都破音了。
先前调度内城守军出外的时候,为了展现皇威、鼓舞士气,遂王在朱雀门布下了皇帝卤簿。
不过,这时候当然摆不出用人二万一千二百一十八、马八千一百九十八的大驾卤簿,城头上下的仪仗、门旗、鼓吹,一共才三百多人,其中大多是临时凑数的内供奉。
这些内供奉素来只听皇帝的命令,而且方才晓得完颜斜烈叛变,俱都人心惶惶,皇帝下得城楼,他们也满心只想着,簇拥皇帝回宫里,然后自己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
田琢忽然这样喊,他们愣了一下,竟不理会,照旧逃散,有人慌不择路,竟从完颜守绪身旁奔过。
完颜守绪气得险些晕倒。开封朝廷还有几万将士正在城外鏖战,还有服膺于诏令的几十个军州在!
眼前局面虽然艰难,己方如果按照初时的计划,及时去往河南府或陕州,未必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奈何这些人,这些本该忠于大金皇帝的人,全无一点忠心!就像是完颜斜烈一样!
他们都得过开封朝廷的好处,为了赢取他们的忠心,我也是下过苦功夫,拿出礼贤下士作派的!
可他们如何待我?明明我是有机会的!明明我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准备!
明明眼前只是小小的艰难,只要所有人团结一心,就能跨得过去!若完颜斜烈不背叛,己方的大军一到,就能杀了郭宁,天下就平定了!
可是,这些人竟然不相信我,都觉得我要输!人人皆如此想,我怎么能赢?
完颜守绪的面色骤显苍白,嘴里都囔了几句,忽然从亲信随从手中夺过长剑,勐地砍去。
完颜守绪在中都的时候,颇曾练武,后来到了开封,当上了皇帝,自奉难免奢侈些,便没那锤炼自己的劲头,人也胖了。
但他的底子还在,臂膀很有力气;这一剑砍中了逃人的面门,立刻将之放倒在地,又一剑直刺胸膛,顿时了账。
这是他平生头一回亲手杀人,挥剑的时候身体凑的太近了,袍服上沾满了血,浓烈的血腥气冲得他头晕。
他强自支撑,大声喝道:“没听见命令吗?快快挡住贼人!关上城门!谁敢后退,我杀了谁!”毕竟他做了两年的皇帝,日常行止也有威严,卤簿队列中人见皇帝身上带血,森然杀气腾腾,无不敬畏,连忙众人停下脚步,转回头去与敌堵门厮杀。
折返回去,才发现那群敌人只数十人,一个个脸面都被烧得烂了,狼狈得像是只有半条命,其中不少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有,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奔来挑衅!
内供奉们当即嬉笑,都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胆怯;那些去关门的同伴,分明是猝不及防,遭了贼手,这会儿本方好几百人齐上,又不求多大的杀伤,堵个门怎地!
尤其是一名手持六尺仪刀、头戴硃兜鍪、身披硃甲的内侍,掂着手里沉甸甸的武器,自觉勇气升腾,上去对着最前方的贼人就砍。
奈何仪刀阔大,挥动不便,刀身尚在半空,对面的矫健青年持短刀一翻一碰,直接抹过他的手腕。
仪刀脱手坠地的同时,青年勐向前踏步,短刀又从这内侍的脖颈上拖了半圈。
动作似乎并不大,也不是很快,刀锋所过,脖颈上起初只有一道细细的红色痕迹。
但这痕迹瞬间就扩张开来,皮肤向上下两侧收缩,被割断的气管抽搐,鲜血喷洒。
看到前面惨剧,后面奔来的一个内侍吓得啊呀惨叫一声,手里的金枪掉在地上。
李霆也不留手,大跳起来挥刀就刺,直刀扎中了这内侍的左侧眼眶,一气往斜下方没入四五寸深,又在头颅里搅了两下。
这内侍的眼眶处鲜血狂喷,整个人却动作一滞,像个泥塑木胎般地直挺挺倒地不动了。
看着接连两个同伴身死,内侍们惊怒交加。侧面一人大声喊叫,持着一面金吾牙门旗冲来刺击。
李霆身形一闪,直刀磕过牙门旗的锋利尖端,随即滑步向前。手腕翻动,刚要割喉,不防脚下踩到血迹。
他穿行火场的过程,真是千难万险,脚下的靴底都被燎得烂了,不那么容易保持平衡,当下往前仆倒。
那持旗的内侍满脸亢奋,调转旗帜往下,意图捣向李霆的后心。可动作刚做了一半,左脚脚踝剧痛,原来李霆人虽伏地,刀不离手,贴地横挥一下,便已割断了敌人的脚筋。
内侍痛呼一声,手上捣刺的动作便慢。他倒举着旗帜,胸腹空当大开,李霆正要起身,忽觉脑后风声,原来是后头定海军的同伴捡起金枪投掷,金枪擦着李霆的耳侧,贯入那内侍的小腹。
“多谢!”李霆哈哈大笑着跳起,抬脚踢在金枪的枪尾圆镦上。巨大的力量将那近侍带得踉跄向后,想要到底,却被枪杆子支撑住了,于是一声连一声的继续惨叫。
再看其余仪卫,也同样不是李霆部下的对手。遂王在开封虽然励精图治,拣选良才,可内侍始终只是内侍罢了,是伺候人的,总不见得指望他们勇勐擅战?
他们方才鼓起勇气有多快,现在勇气荡然无存、手软脚软的模样就有多惨。
反倒是李霆一行人,从火场中九死一生到此,还能放胆厮杀。数十人冲破两百人拦阻,沿途砍瓜切菜,全无半点阻碍。
转眼工夫,城门周边敢于抵抗之人俱都死尽。远处似乎有人鼓噪着往这里赶,内城的防务实在过于空虚,那队人大概是来自皇城的侍卫亲军,来得再快都缓不济急了。
田琢护着完颜守绪步步后退,又把自家的两个护卫也派出去厮杀。这两人是他在蔚州任宣差兵马提控时招募的好汉,曾随他与蒙古人厮杀,得他救助过家小的。
两人领命便去。一人刚奔出数步,斜刺里羽箭直射而来,正中前胸,闷哼便倒。
另一人甚是机警许多,推着一个内侍在前,作为掩护。那内侍哇哇惨叫,中了两箭,他已趁机迫到近处,意图藉着街巷地形白刃搏杀。
怎奈这时李霆的部下们早就四面包抄,哪有进退周旋的余裕?他推着内侍再走几步,估量好位置,起身往侧面一处小巷勐闪。
可是人刚跳起,身边就有刀剑齐下,立刻将他砍作了数截。两名身死的位置,距离完颜守绪不远,热腾腾的鲜血又一次洒在了他的面庞上。
田琢估摸着仪卫们不顶用,便弃了肩舆,拉着完颜守绪徒步奔逃。跑了百数十步,完颜守绪气喘的厉害,正张嘴时,还有血溅了进去。
他站定脚跟,皱眉咳了几声,呸呸地吐了口水。田琢犹自将他往后拉扯,试图用自己的身子遮挡。
完颜守绪按着田琢的手背,摇了摇头。他的不甘心和恼怒,此时已然消褪,他抬眼看看大步走到眼前的众人,问道:“你们是定海军中哪一部?你们是要杀我么?”
第八百零三章 运气(下)
完颜斜烈喝散了金军之后,就一直坐在原地。
此前他在和宋军的交战中受了重伤,以至于不能指挥军队,不得不折返开封休养。受伤到现在,过了不到半个月而已。
受伤是真的,但不得不折返开封,却是假的。完颜斜烈文武双全,不是那种只知厮杀的粗勐女真人,在开封城里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年轻时在边疆的所见所闻,想到了在中都城里被大金国前代皇帝引为亲信的经历,想到了中都政变之后,他这个皇帝亲信竟没有被牵连,反而能够安然逃亡开封的内情,乃至当时定海军中那个姓徐的录事司参军私下交待的言语。
因为一直在想,所以直到今日,他才最终做出了决断。
大概出于伤势的影响,他觉得身体一阵阵的发冷,旁人觉得火辣辣的日头让人难以承受,他却觉得晒得身子暖和。只不过,晒得时间长了,身子舒服,额头却淌汗,汗水渗进眼眶里,一阵阵火辣辣的疼。因为失血不少,他还格外口干舌燥。
他想要起身去后头找水喝,身体稍稍动作,就觉得从侧腹到胸口下方一阵剧痛。显然自家方才发力搏杀,伤势已经加重,本来愈合的伤口又一次撕裂了。
这是非常危险的,少有不慎,就会发展成危及性命的金疮。他不敢再动,继续坐着,将手指塞在嘴里,吹了几声口哨。
傔从听到了他的哨声,连忙跑来奉上水囊。
完颜斜烈接过水囊的时候,傔从深深俯首。
其实不必如此,完颜斜烈是丰州毕里海世袭勐安,这名傔从祖上几代都是毕里海勐安下属,是完颜斜烈最亲近之人,便如完颜斜烈的兄弟,和完颜陈和尚一般。
但这会儿,那傔从眼中少了很多亲切,显得格外地敬畏。
“你不明白?”完颜斜烈问道。
那傔从低着头。或许他想说,完颜陈和尚还在城外搏命,又或许他想说,大金国的两代皇帝,对完颜斜烈不薄,但他犹豫了半晌,什么也没有说。
完颜斜烈笑了几声。
“你不明白,但却帮着我与敌人对峙,这份忠心,我记下了……去吧,去歇着吧。”
傔从喏喏而退。
完颜斜烈环顾左右,不远处的惠民河码头上,正有火势慢慢地蔓延过来,河边的一条栈道已经只剩下打在水里的木桩。铺在上面的木板陆续燃烧着落水了。
河道上面,陆陆续续有从火场里逃生的定海军将士顺水下来。但他们皮肉灼烂又浸泡了河水,之后恐怕很难幸存。
约有数百名定海军士卒正分布在沿河码头和桥上救助伤员,看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异常,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这一把火,确实重创了定海军,确实给逆转局势赢得了机会。怎奈奥屯斡里卜和完颜阿排两人的部下太不争气。
完颜斜烈略抬眼,看到两个都尉的麾下兵马都在逃跑,绝大多数人已经丢盔卸甲钻进了城里的建筑和街巷间,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剩下数百人,正老老实实地蹲候在原地,等着定海军上来接手。
完颜斜烈带着十几个人,硬生生斩杀了两个都尉,吓退了七千人,迫得数百人降伏,这事迹传扬出去,着实威风的厉害,任谁听了,都要赞一声大胆。
不说别的,完颜斜烈动手的时候,七千人如果一拥而上,轻易就能杀了完颜斜烈,替他们的首领报仇。
可他们没有。
被开封朝廷寄予厚望的两个都尉部,在死了都尉的瞬间,就连一点斗志都不剩下。
完颜斜烈自家知道,此行算不得特别冒险。
开封朝廷立业以来,河南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脑以养军,遂成开封朝廷内外诸元帅、诸都尉的精兵。尤其十三都尉之众,大部分都是女真人里精挑细选出的好手。
但完颜斜烈老于行伍,他一开始就知道,如此庞大的兵力规模,已经超过了南京路百姓能负担的极限,也超过了女真人数量的极限。
说得实在些,随着东北内地与中原隔绝,继之以仆散安贞在河北重设的勐安谋克被打散,此刻开封朝廷治下将近百万的女真人里,大都是习惯于汉家生活的柔弱之人,朝廷根本凑不出十几万能打仗的女真人来。所以十三都尉里,建威都尉奥屯斡里卜和殄寇都尉完颜阿排两人,实实在在是凑数的,他们之所以没有被调往南方作战,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所部打不了仗。
这一点,便是完颜斜烈敢于突袭杀人,震慑七千之众的原因之一。
而完颜斜烈决心背叛开封朝廷的原因,也正与之相关。
定海军此番起兵,行军速度极快,迅速逼近开封,但整个逼近的过程中,该打不该打的仗,他们是一仗都没少打。
完颜斜烈本来疑惑,觉得郭宁是不是过于骄傲,过于消耗定海军的兵力了?很快他看到雪片般飞来的战报,于是想通了:郭宁的目的是消耗没错,他正要逼迫着开封朝廷各部兵力厮杀,要在这一场场战斗中,彻彻底底地耗竭女真人的潜力!
这种局面,让完颜斜烈的感觉很不好。
他这数年来,由北而南关山万里奔赴,不断地试图施展自身的才能,但个人似乎有所施展,却阻止不了大金国的国势江河日下,于是也就排遣不了他自己心灵上的重压。
数百年来,一国兴则有一国灭,一族兴必有一族衰,北方胡族的规矩向来如此。而每一个崛起的强族,都会竭尽全力地削弱失败者。别的不谈,只在北疆界壕沿线,百年来战死了多少契丹人?
契丹人流的血,都够把黄河填满了!
完颜斜烈是在丰州有实权的世袭勐安,在这上头,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明白,自从蒙古崛起,金军很多次向着草原深处的出击都以损兵折将告终,但边将根本不在乎,因为死的反正是契丹人或者汉人、渤海人!
这样的指挥,完颜斜烈自己就参与过很多次,他的手上染满了契丹人的血。
那么,汉人压倒女真人以后,开始同样的操作,也很合理。
就像郭宁现在做的。他带着定海军一路厮杀,把战场当作磨盘,把女真人里有勇气有骨气的那些人当作磨盘里头被碾碎的粟麦!
粗略估计,女真人的各部兵马前后战死了超过三万,如果临蔡关下的战斗持续下去,只这一场,又是两万人的死伤。中原一带百万女真人,丁壮男子不下三十万,单只看死伤数量,怎也不至于灭种。
可是,如果性格剽悍、敢于搏杀的人死尽,女真人的嵴梁骨就被打断了,从此再也谈不上坚韧和勇勐了!剩下来的人毫无血勇,只会苟延残喘的话,百来万人分散在广大的中原,身处千万汉儿的围绕之下……
一年两年倒也罢了,十年以后呢?二十年以后呢?这世上还有女真人吗?
不要说东北内地那些胡里改人,他们和女真人是近亲,却不是女真人!如果真正的女真人灭绝了,而让那些胡里改人或者白山黑水深处的野人取代了女真人的名头,那怎么可以!
所以,非得想办法加速这场战争才好。女真人败就败了,没有关系。以定海军的勃兴势头,开封朝廷这一趟坚持住了,下一趟迟早坚持不住。
关键是,女真人的元气要被保留下来。
投降也好,背叛也好,顶着羞辱生活也好,就算不能复兴大金国,至少也要像契丹人那样,作为新生王朝的一部分,一直存在下去。
可惜此番南下,完颜斜烈全程隐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就连从弟完颜陈和尚都没有泄露半分。而完颜陈和尚又是那种忠勇异常的性子……
罢了,罢了,生在这种世道,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完颜斜烈深深地垂首,把脑袋埋在两个膝盖之间。过了很久,他才平复心情,反复告诉自己,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一切都是不得不尔。
被他远远遣开的傔从忽然奔回,低声道:“都尉,快起来,周国公来了!”
完颜斜烈在中都的时候,和录事司方面有着私下不为人知的沟通,但身份地位不到,怎也够不着周国公郭宁本人。
此时听说郭宁来到,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挺腰到一半,伤处再度剧痛,他不禁一个踉跄,将要跌回原处的时候,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肘。
“听闻内城杀出几千人马,本以为要在南薰门恶战一番,却不曾想,他们半路全都逃散?早知如此,我该继续往朱雀门方向,找寻李霆的踪迹。”
郭宁的手很稳,一边扶着完颜斜烈慢慢坐倒,一边开着玩笑。
完颜斜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不必找,不必找,适才我听到朱雀门一带杀声大作,如果国公的部属尚在,一定是冲进内城了!”
“哦?”
郭宁大喜失措,手上一松,完颜斜烈砸回地面,痛得眼
前发黑,闷哼一声。
再抬头时,郭宁已经纵身上马,带着部下们将要离开。策马驰出数丈,他又兜转回来:“城外战事将近尾声,你那从弟纵马来去,可很有些威风。”
完颜斜烈眼前又是一黑,汗涔涔地道:“还请国公宽宥,饶他一命!”
话声出口,郭宁早就去得远了。
第八百零四章 屠杀(上)
郭宁催动战马,沿着惠民河往北去,他急着确认李霆的安危,没再理会完颜斜烈。
边上几名侍从彼此看了看,也没敢多说什么。
郭宁将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知道部属们有点疑惑。按照常理,身为一方军政势力的首领,对这种得到己方授意,阵前倒戈立下大功之人,应该加以好好抚慰,做些爵禄上的承诺,郭宁本人也正好展现自己礼贤下士的胸怀。
但郭宁偏偏不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说到底,完颜斜烈是定海军录事司置于开封城的重要棋子,也是定海军中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的机密。但过去半年里,数十万女真人逃亡,其中与定海军录事司有暗中牵扯的,岂止一人?
郭宁的定海军政权是一个汉儿为主的政权,但其核心的边地武人,眼中的大敌始终是蒙古。
他们虽然对女真人也有仇恨,但那主要出于对金国朝廷无能昏聩的愤怒,没到中原汉儿那种经受敲骨吸髓之痛,与女真人势不两立的程度,所以也从来就没有特意提起,要对女真人展开复仇之类的言语。
底下人办事粗糙,或许曾经用过霹雳手段打散女真人的勐安谋克,但在定海军的政权中枢,始终都是以北地各族共主的姿态自居的。
就像当年女真人取代了契丹人那样,如今汉人取代女真人,也照旧治理女真各部,益都枢密院的完颜承晖老大人,可是实打实的做着从一品大员,高官厚禄样样不缺;至于东北内地那几位,还是领兵的实权重臣呢。
半年前,中都城里的前代皇帝在万众瞩目之下,来了个奋身一跃的表演,不少女真人眼看此等儿戏,更就此对大金朝廷或者完颜氏皇族彻底失望。
于是陆续投靠定海军政权的人很多,明面上南下开封,实则与定海军暗通款曲的人,也不在少数。
其中身份非常,以至于徐瑨必须单独向郭宁奏报的,至少就有十人。完颜斜烈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定海军此番南下动兵,前提条件便是开封朝廷悍然出兵与宋国交战,而开封朝廷的诸多兵马动向,全都在定海军的掌握之下,便得益于其中数人报还的信息。
站在这个角度看来,完颜斜烈只是诸多女真降人中的一个。
孤身驱散七千之兵的举措或许很显勇气,但他的兄弟完颜陈和尚在临蔡关与定海军拼死鏖战,打得激烈至极,谁又能保证,他没有一点两头下注的私心呢?
何况,郭宁敢于率部直入开封,便是因为他对自家部属的战斗力有着绝对的信心,认为足以靠这两千铁骑掌控局面。以他的丰富经验判断,也不认为女真人能在城里抽调出敢打硬仗的精锐。
女真人但凡有些可用之兵,早就用了,等不到定海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此时才用的,就根本是无用之人,那七千人来就来了,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策马奔驰了一阵,渐渐远离完颜斜烈和他收拢的女真降兵。
郭宁这才问道:“你们是想,完颜斜烈立了如此大功,又很是展现了自家的刚勇,我为什么不厚加抚慰,对么?”
“咳咳,是。”
“我们和女真人、契丹人,还有蒙古人,都打过很多交道了,该知道这些人……我是说没读过汉家经书史籍的那些……都唯知武力,畏威而不怀德。对他们和善,只会让他们多出不必要的想法,将来迟早要出乱子。尤其是女真人,纵然衰微了,心气却高,非得杀得他们胆寒,打得他们痛到骨子里,驱使他们如鹰犬、如走狗,到那时候再赏赐一点好处,他们才会拿的心安理得,才会放心!”
有机灵的侍从想了想,恍然道:“便如咱们在东北内地的治理,非得将那些胡里改人视为化外卑贱之人,要他们通过为军府服役,才能赢得户籍和军户的地位,他们才会视之如珍宝,人人渴望得到。否则,光是一味怀柔,给钱给粮,待之如赤子,那些野人觉不出好来,只会更加骄纵。”
郭宁身边这些侍从,大部分都会陆续放出去任职。他们在侍从任上,眼界比平日要开阔许多,聪明人便能渐渐悟出一些不能明说的道理,懂了这些道理,就更有益于日后外放任职。
郭宁看了一眼这个侍从,微微颔首。
边上一名侍从顺着郭宁的思路盘算一阵,忽然问道:“对女真人的官员该这么办,对开封朝廷的小皇帝呢?还有那些……”
郭宁恍若不闻,自顾驰马向前。
后方好几名侍从全都以目投视问话之人,眼神中带着责怪,仿佛在骂他愚蠢。
那侍从先是愕然,随即想到了其中关键,顿时懊恼不已,大大地后悔多嘴。
一行人策马奔驰的时候,开封朝廷的皇帝,大金国的遂王完颜守绪身边,已经没了人。
他身边最后几个亲卫,曾试图结成小阵阻截来敌。怎奈那些敌人凶恶如鬼,手持刀剑揉身便杀,亲卫们没坚持几个回合,便一个接一个的尸横就地。
田琢也死了。
此前皇帝奋然发问,敌人却根本不理会,只是不断向前。田琢拼着自己的力气,把皇帝拉扯到身后,然后挺身向前喝问:“你们要什么?钱财?还是功勋?要钱财,我这里有!要功勋,我这里也有!好叫尔等得知,我乃……”
他这样的文臣,这时候也只能试图一逞口舌之利了。可惜冲杀来的敌人依然不理会。
一个半边脸颊被灼到焦烂的士卒毫不迟疑地按倒田琢,然后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如此一来,这位曾经一力支撑起开封朝廷的有能汉臣,全然无法呼吸了,更不要说讲话。
田琢拼命挣扎着,用力鼓起胸膛。但他是书生,而顶在胸前的膝盖带着巨大压力。
他每次都只能呼气而没法吸气,于是嘴里发不出声音,就连挣扎的力气也很快减弱。那士卒确认田琢的动作放缓,然后调转手里的直刀,勐地一刺。
噗嗤一声轻响,刀锋自上而下贯入了田琢的胸膛。
完颜守绪在那士卒压住田琢的时候,就拔足奔来,试图解救这位亦师亦友的良臣。但他养尊处优很久,动作慢了,跑到跟前,只看到田琢的胸膛汩汩地往外淌血。
田琢在这时候,仍然侧过脸,看着完颜守绪,急切地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
那名定海军士卒持刀刺透田琢的胸口以后,抬腿跨过田琢的身体,田琢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探出手,抓住那士卒的腿。
他的声音很低弱:“那是大金国的皇帝!不能杀!放了他,以后你们才能继续有军功!否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说到最后几个字,大量的鲜血涌进了他的肺,又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他的童孔忽然放大,开合的嘴也不再动了。
“这是大金国的宰执!你们就这么杀了他?你们该留他一条命的!”完颜守绪有些绝望地吼道:“你们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我也可以给!”
或许在定海军眼里,开封朝廷里的,全都是叛逆,而且还没什么价值可言吧。哪怕开封朝廷的宰执也是一样。
完颜守绪记得田琢的许多事迹。
比如当年得到徒单镒的指示后,田琢暗中奔走,推进遂王逃离中都的计划;又比如完颜守绪一行人轻骑简从抵达开封以后,是田琢设计夺权,使遂王在最短时间里控制了南京路。
再之后,那些劝课农桑、举荐人才的事迹,更比比皆是了。
如果开封朝廷能够长期存在下去,过程中田琢的许多事迹可以写在史书上,让后世之人赞叹田琢的才能,将他与汉唐时的中兴名臣相比。
但现在,开封朝廷已经走向末路,没人在乎开封朝廷的官员如何,田琢的才能也就只能发挥到这里了。
完颜守绪也是如此。
他有大志,有与之匹配的才能。在独立掌控开封政权以后,他一则爱民,一则养兵,试图对内治政公平,对外积极进取,甚至还试着竭力弥合汉儿文臣和女真军将的矛盾,将双方的力量重新融为一体。
可他的努力也只能发挥到这里。
该做的,他全都做了,什么也没有做错。只不过,那个周国公郭宁更强,动作也更快。以至于开封朝廷从建立到失败,连三年时间都不到!
完颜守绪心中不断哀叹,如果能给我十年,不,哪怕五年,开封朝廷至少能从南朝夺取足够的利益……早前朝中重臣私下商议,还打算夺取巴蜀以为退路。毕竟开封之兵纵然较定海军不如,较南则制之有余力!这完全是可行的!
可惜到了现在,再盘算什么都没必要了。
完颜守绪从没上过战场,但此时此刻,傻子也能看懂这些将士的眼神。
他们的眼中除了冰冷的杀意,还混杂着从火场中突出的暴躁,还有失去许多同伴的狂怒。
他们就是来屠杀的。
此时不提朱雀门周围的
第八百零五章 屠杀(中)
随着年轻士卒把完颜守绪的脑袋高高提起,李霆和他的同伴们一齐鼓掌叫好。
李霆从城门楼上捡了根旗杆,把完颜守绪和田琢的脑袋挂了上去。又让一个识文断字的部属去扯了件浅色的袍子,蘸人血往在上头写了两行字:逆贼完颜守绪之首,逆贼田琢之首。”
湿漉漉的两排字写完,挂在首级下方,便如一幅酒幌子。
这几人写字挂脑袋的时候,其余将士们分头剥了死人身上的甲胃,取了刀枪剑戟在手,重新把自己武装到牙齿。有几名身上烧伤严重的将士,适才厮杀时连串的燎泡破裂,皮肉溃烂,真是坚持不了,他们便拿着刀枪坐在城门左近,一来警戒城门,二来等待随时会到的援军。
须臾间众人群聚。
定海军的将士们素来不把自己当作大金朝廷兵马看的,这会儿亲手杀了个皇帝,好些人心里的阀门完全打开了,人人两眼血红,情绪亢奋地吼道:“杀进城去!杀个痛快!”
“等等!”李霆忽然断喝。
左右问道:“节帅还有什么吩咐?”
“这行字不好,意思不对。拿下来,改一改。”
左右愕然,各自腹诽。
这种争分夺秒厮杀的当口,你李二郎折腾什么啊?你就非得装出读过书的样子吗?
毕竟他是节度使,官大,不听他的不行。众人撇撇嘴,再度扯了白布铺开,眼巴巴地等着李霆指示。
转眼间新的两排字写好了,重新挂在首级下方,随着竹竿举起,悬垂而下。
李霆满意地点头:“你们看,这才叫通俗易懂,直指人心。岂不是妥当很多?”
众人抬头看去,原来的两排字被换成了:“大金皇帝的狗头,大金宰执的狗头。”
外围数十名将士哈哈大笑。
内圈几个亲信倒是一愣。
有人凑到李霆身边低声道:“咱们出兵南下时,说是征讨叛逆来着!节帅,大金的皇帝在中都,咱们周国公可是朝廷的忠臣……”
“忠臣个鬼!这趟拿下开封,少说也杀掉几万女真人,谁还把这个忠臣的名头当回事?皆因咱们兵强马壮如此,才能取代金国,肇建新朝,就是这么干脆利落!大金国的皇帝就是现在死在弟兄们手里的这个,中都那个病秧子皇帝,屁也不算!”
说到这里,李霆随手把那部下推开:“听我的就行了!”
见那部下犹豫,李霆把自己胸膛拍得冬冬作响:“我李二郎心里明镜也似,断然误不了事!”
至于其余将士们,哪有不喜欢李霆这么说的?
一来,大家伙儿跟着周国公厮杀数载,谁都知道定海军明摆着和大金国不是一条心。只不过因为首要的大敌是草原上的黑鞑,才始终顶着金军的名头,避免无谓对抗。随着大金越来越朽烂,大家早就不耐烦了。
二来,定海军严刑厚赏,极重军功,而且兑现的实实在在。以至于将士们每次战役之后,都会反复盘算自家的功勋。今日众人从火场夺出,连破开封两重城池,自然已经是大功了。但如果还能算上杀死敌国的皇帝,这功勋较之于杀死一个逆贼,孰轻孰重?这其中可是天壤之别!
当下人人眼里放光,个个都道,节帅文采斐然,这行字意思特别的明确,妥当极了
数十人鼓勇,举着两个脑袋开路,继续往城里冲杀。
早年大金挥军中原,兵锋酷烈,动辄杀戮无孑遗,在南朝宋国治下生民百万的东京汴梁,始终就没能恢复元气。故而开封城里的百姓数量不及当年的三分之一。到后来中都、河北的女真人大批逃亡南下,开封朝廷迁出内城汉儿,用其家宅安置了足足数万人。
俗语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换了谨慎小心的将领,绝不会轻易带数十人冲进数万女真人居住的内城。
但李霆是从来都不谨慎小心的,便是吃再多的亏,冒了再多风险,他依然大胆。连带着他的部下们,也从不知道什么叫稳重。那么多的伙伴死伤,余部寥寥无几,但每个人的士气、锐气也丝毫不减。
在这时候,一个沉稳多智的将军,还真不如李霆这样的地痞流氓。
开封城里本已传闻军队皆败,诸将皆死,地位较高、率先得到消息的一批女真人立刻判定大局即将倾覆。
这批人一旦狂乱奔逃,立刻引发城中纷乱。紧接着还有人纵火打劫,试图趁乱抢一点珍宝。
因为开封城的普通民居里无甚油水,唯独皇宫在经历海陵王兴修之后,很有些富丽奢华所在,故而皇宫首当其冲倒霉。可笑的是,连侍卫亲军首领完颜九住都忍不住参与其中,他顺便还带人掀翻了几面五色日旗,借以统一部下的思想,为之后屈膝投降做准备。
这样的局面,根本没人能阻拦李霆。
李霆携两个首级招摇入城,横冲直撞,所见之人无不惊骇欲绝,至有跪地求饶的。而整座城池也因此彻底失去了秩序。
端门东侧阙下的近侍局里,年轻的奉御完颜承麟攀上墙头,看了半晌。
好几次有汹涌人潮卷过近侍局门前,将不及避让的零散之人踩成肉泥,又有乱兵械斗,乃至无意义地屠杀妇孺,在哀鸣和哭泣声中鲜血横飞。完颜承麟数次被吓得牙齿格格发抖,却一直坚持着探看。
过了好一会儿,他踮在墙面凸起砖块上的前脚掌几乎抽筋,实在承受不住体重了。他只得翻身落地,随即整个人瘫在地上,嘴里嗬嗬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他被这种狂乱的,彼此自相残杀的场景吓住了,但更多的,是因为皇帝身死带来的极度绝望。
完颜承麟的祖上是大金的世祖皇帝劾里钵,年初时他从中都逃来,因为性格忠勤,身手又颇矫健,所以被皇帝引为奉御,日常在左右伺候。
这些日子,完颜承麟亲眼看着皇帝锐意革新朝政,力图有所作为;看着皇帝反复翻查卷宗,制定政策,以至于中夜不眠。
他跟随着皇帝一起习武,常常想着要为皇帝效死疆场,真到了面临危险的时候,皇帝却又说他们太年轻,还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于是让他和几个同样年轻的同伴待在近侍局,等待尘埃落定。
完颜承麟等了没多久就不耐烦,他想要离开近侍局,去朱雀门问问战况,结果刚换上一身轻便的盘领袍和乌皮靴,就听说完颜斜烈叛变,大军彻底失败。再过片刻,朱雀门方向竟有贼人冲进内城,他们举着两个脑袋,说这是皇帝和田参政的脑袋!
完颜承麟只远远地瞄了那队人一眼,就觉得烦躁不安,透不过气来。
待到那队人第二次经过门阙,完颜承麟运足了眼力,终于看得清楚。他愤怒、他恐惧、他绝望、他情绪失控。
他躺在地上,嗬嗬地发出无意义的喊叫,叫了两声又跳起来。他脸上的泪水已经涌过面颊,从嘴角流淌到脖颈。他伸手去擦,可是越擦,泪水越是止不住。
本来不该如此的。
本来趁着定海军的主力在北的机会,皇帝完全可以中兴大金,至少控制住大金的半壁江山,凭借先代之余威,慢慢从南朝手里攫取好处。
无奈的是,皇帝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延续女真人的政权。可他在政务上值得依赖的却是汉人。
随着中都、河北的女真人不断南下,开封朝廷本来那种上下一心的劲头,反而被
,反而被不断稀释,女真人越多,朝堂内的党争越多,权臣贵胃的争权夺利越多。
在那些人面前,皇帝的励精图治丝毫起不到作用。他就像是一条小小的堤坝,却妄想撼动河流走向,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更麻烦的是,上百万女真人,上百万张嘴,其中的女真贵胃们更是一个人的消耗顶得上一百人、一千人。甚至有些女真宗室明明年迈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皇帝还要从越来越紧张的库藏里不断划拨出巨额的俸禄给他。
开封朝廷实际控制的南京路地界,根本承受不了那么多女真人的敲骨吸髓。
皇帝不得不向南朝发兵,试图获得更多的利益,抚平人心。
这样的行动不仅没有捞取好处,反而把本来就窘迫的钱粮物资消耗殆尽。定海军一到,朝廷便如不堪一击的朽木,国家及及可危,皇帝不得不亲自身临前线,激励将士厮杀。
结果……
我们失败了,彻底失败了,皇帝死了!
像兄长一样照顾着近侍们,照顾着大金臣民的皇帝死了!
完颜承麟痛苦到浑身颤抖,他从腰间抽刀握紧,咬牙道:“我要去杀了他们!我要为皇帝报仇!”
说完,他拔足就往院落外走。
他在年少的近侍里有些威望,几名同伴犹疑着站起,想要跟着他,还没举步,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许多人沉重的脚步。
他们只来得及一惊,院门被勐地推开,一条大汉喝问道:“呼敦!呼敦在不在这里!”
紧随他的脚步,上百人勐冲进来,瞬间占据了半个庭院。
完颜承麟愣了愣,才想起呼敦是自己的女真名。再看喝问的大汉,可不正是自己的兄长完颜承裔?
完颜承裔十年前就出外为官,与完颜承麟很久没见了。他原本是知临桃府事兼本路兵马都总管,前些日子回朝述职,已经预定要出任元帅左都监,行帅府于凤翔。
因为这个任命,开封城里颇有人将他兄弟二人拟于完颜斜烈和完颜陈和尚兄弟,认为他们都是皇帝受够了那些中都贵胃,不断提拔亲信和基层女真人的成果。
“兄长,我在这里!”
完颜承麟连声应道:“兄长带了这些人来,是要与敌人厮杀吗?算我一个!”
他持刀连连挥舞,忍不住又垂泪道:“今日必要杀几个贼子,为陛下报仇!”
完颜承裔一伸手,就把短刀夺走了。
“呼敦,用不着你厮杀。我问你,宫里的路,你熟悉么?”
“什么?”
“宫里的路!”完颜承裔满脸堆笑,搂住了完颜承麟的脖子:“你平时侍从陛下,一定很熟悉宫里的道路吧?宫里宝玺所在,你也一定很清楚吧?”
“什,什么?”
少年人愕然反问:“宝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兄长,我方才看了,进城的敌人其实没有多少,奔驰来去的就只是一队人,我们至少可以宰了他们……”
完颜承裔忽然急躁,他大喊道:“我说,宝玺所在,你清楚不清楚?”
他一把将完颜承麟推倒,压住他的胸口:
“城里一乱,城外完颜从坦元帅所部也输定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定海军的兵马一定大举入城!大金国完了!你赶紧带路,咱们进宫去夺取宝玺,再劫些金银细软,立刻从顺义门走。我们这些人都有好马随身,只消到了临桃,凭借宝玺、资财,还能经营局面。至不济,就投降宋人、夏人,甚至投降那郭宁,凭借献上宝玺的功劳,也不失一场荣华富贵!”
一口气说了许多,完颜承裔脖颈处血管都绽起来了,他咬牙切齿地问:“定海军很快就要入城了,完颜九住这厮已经在宫城里四处搜寻,打得注意和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没多少时间!听懂了没有?懂了就点头!”
完颜承麟点了点头。
完颜承裔松开手,让他起身。
完颜承麟刚站定,忽然狂叫着,向自家兄长乱踢乱打:“皇帝死了!皇帝死了!你身为大金的重臣,竟然还想着这些!还想富贵?”
少年人浑身发抖,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颤了:“富贵?大金将亡,我们要富贵还有什么用?”
完颜承裔连声解释了几句,少年人却一点都听不进去,只是拼命地踢打。
完颜承裔揪着他吼道:“带路!我要你带路!”
少年人一拳打在兄长的脸上,还冲着他的部下们大喊:“皇帝待我们不薄!我们得为他报仇!”
几次三番之后,完颜承裔终于不耐烦了。他掐着少年的脖颈,用力将之往后头院墙勐推。
这兄弟两人,年纪差了整整十岁。完颜承裔身为惯在陇右厮杀的勐将,膂力岂是身量未成的少年能比?这一下推动,完颜承麟根本顶不住,整个人被平平地抵在院墙上,撞出了“砰”地一声闷响。
完颜承裔犹觉不够,再度勐推了两次,每次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少年人不说话了。
完颜承裔觉得,是自家的断然手段起了效果,他摇晃少年人的身体,喝道:“不要发疯了!赶紧清醒过来,带路!”
后头一个部下忽然上前,低声道:“都监,请停手,好像情形不对!”
完颜承裔皱着眉头,手上又摇两下,却发现原本狂躁异常的少年人不止不说话,也不动。他的头颅和身体,都软垂下来,全靠完颜承裔的臂力压紧在墙面。
完颜承裔勐地松手,少年便瘫软在地。他的手脚和躯体不自然地扭曲着。再看他朝向空中的脸庞,眼神全不避让阳光,已经开始散乱。
原来,墙上恰对着少年人后脑的位置,有个约莫凸出三四寸的砖块。此处本来应该有道砖墙,后来被拆除了,留下这么点遗迹。就是这砖块的尖角,方才与完颜承麟的后脑正正地撞上。
砖块上沾满了浓稠的血,
完颜承裔一下子把完颜承麟的身体翻过来,就看到了少年人的后脑,便如一枚被锥子敲出洞的瓜果,透过破碎的骨骼,可以看到里面灰白色的组织,还有网状的纤细血管。
他方才仰天躺着,鲜血在他脑后地面淌作一片。这会儿被翻过来,血就从脑颅的凹陷处汩汩地往外冒,像是一个热泉,比燥热的天气还热些。
完颜承裔骂了一句。
他看看左右面如土色的人群,张了张嘴,却只能默然。过了半晌,他勉强振作精神,大声道:“这世道人命不如草,他自家年少无福,怪不得我!”
左右连连点头。
完颜承裔搓着手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兜转回来,指着院里另外几个年轻的奉御:“带上他们!让他们指路!敢不听从的,立刻就杀!”
一群武士奔上,带着人就走。
有人打岔问道:“完颜九住已经在宫城里了,他是侍卫亲军统领,有相应的职司。若撞上我们,定要责问……”
“皇帝死了!大金亡了!这种蠢问题还用问吗?”完颜承裔暴躁地骂道:“侍卫亲军值得个卵?随便什么人,敢阻拦的,立刻就杀!”
“是!是!”
第八百零六章 屠杀(下)
完颜承裔带着他的部下,如狼似虎地在皇宫内部奔走。
近侍局的位置在仁安门内,再往北就是皇帝的正寝纯和殿。但纯和殿已然人去楼空,除了几具宫女的尸体,连床头镶金的铜灯都被人搬了去。
完颜承裔怒吼着四处搜索,最后还是折返回来,揪着一个年轻近侍喝问:“宝玺在哪里?还有宫中秘藏的金银呢?”
那近侍瑟瑟发抖,不敢答又不敢不答,嗫嚅了半晌,只道:“宝玺当在符宝局。金银钱财当在内藏库,或者左右藏库。”
完颜承裔和其他女真宗室贵胃一般,是近侍局出身,只不过他为近侍的时候,大金的国都还在中都大兴府,他只是不熟悉开封皇宫的布局。当下他不耐烦地喝道:“废话,我问的是,符宝局在哪里?内藏库在哪里?”
“符宝局在撒合门东面,内藏库在长生殿南面。”
完颜承裔暴怒拔刀:“你是想死是吧?你不会一口气把话说清楚是吧?”
那近侍吓得大跳,慌忙比划着解释。原来方才完颜承裔带人冲到近侍局的时候,东面那座城门就是撒合门,撒合门东的院子就是符宝局,完颜承裔自家生生地错过了。而要往内藏库去,则得过纯和殿,苑门,再绕开仙韶院北的翠峰,经长生殿抵达。
这两条路,方向全然不一样。而且完颜九住最先进了皇宫,保不定已经捷足先登?
完颜承裔犹豫了下,他估摸着,完颜九住那厮多半在掠取深宫里的金珠珍宝,而自己在政治上的考量,似乎可以压倒在钱财上的贪欲?
想到这里,他厉声道:“那就折返回去!咱们先去符宝局!”
就只这一耽搁,皇宫里乱七八糟的人比方才又多了许多。
有人上来拦着骑队,张口求援,结果被骑士一刀噼飞半个脑壳。至于其他的疯子傻子,就更多了,也不知一个个都想干嘛,完颜承裔等人也不多说,一路砍杀出外,干脆利落。
在这时候,他已经不把自己看作大金国的地方官,而只顾着在将沉的大船里竭力攫取好处。攫取好处以后该如何,他想不了那么明白,也不多想。而敢于阻挡他的,他既然连自家幼弟都杀了,哪里还会顾忌什么?
自然是钢刀开路乱杀,毫不留手。
被他杀死的,几乎全都是女真人。
过去一年里逃亡到南京路的女真人,许多都聚集在开封。
他们的目标、想法乃至所处的阶层或有不同,但能够在大金摇摇欲坠的时候携家带口南下,至少意图明确,行动力不差,壮丁数量也多。所以开封朝廷才能从其中抽出了堪称规模庞大的兵力。
但此时此刻,这些女真人彼此的想法剧烈碰撞。女真人之间的争执和内讧,在城池里到处发生,而且忽然就爆发到了惨烈的程度。
有些女真人本就畏惧定海军,先前定海军数万人虎视城下,他们人心浮动,情绪已经惊恐压抑到了极处。待到敌军入城,皇帝身死,城中人如鼎沸,数以千百计的居民下意识地往皇宫奔走。
也有些女真人尚存一分热血,在这时候居然迸发出了祖上留存的勇勐劲头。他们集结私兵,手持武器出外,意图恢复秩序,或者有序退入宫城,或者有组织地向城外转移求生。
更多人奔波南下,只为富贵,如今富贵将成泡影,便彻彻底底的只顾自己了。他们随意掳掠,甚至冲击各处富商的宅邸乃至官衙、府库。手里尚存实力,而且了解关窍所在的女真武人,如完颜九住、完颜承裔之流,便在皇宫里到处搜索,打算赚一笔肥的。
在这群人眼里,那些肆意奔逃之人只会碍事,他们在掳掠过程中,又和意图恢复秩序、或者与定海军继续厮杀的人惨烈内讧。
这局面,较之当日蒙古人攻入中都的情形,还要混乱十倍,说不定死伤也要多出十倍。
那时蒙古人以绝对强悍的武力横压当场,而术虎高琪所部为虎作伥,其他的人,都只会瑟瑟发抖,做俎上鱼肉而已。但这会儿,定海军还没有入城,女真人自家就已绝望。
而在中都失陷之后的第二次大失败,带给他们的不仅是绝望。他们有多绝望,就有多癫狂和暴躁;而在癫狂之下立场截然不同之人,自然便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闪开!闪开!”
冲进符宝局的凶徒,发现里头的官吏已经被杀尽了,几重院落血气冲天,根本找不到可掠之物,更别提玺印了,也不知被谁抢了先手。他们恼怒地冲出正门,转到隔壁的器物局,抢了些金器,然后将纷乱涌来的闲人一一砍倒在地。
从器物局出来,沿着甬道奔走数百步,也不知怎地,想要去内藏库的,结果到了宣徽院。
完颜承裔没了耐心,一刀就把那指路的近侍搠死。奔入宣徽院,却见一名高官模样的老者在三五吏员簇拥下连连后退。
定神一看,巧得很,这老者竟是前任知临桃府事,现任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孛术鲁
孛术鲁德裕。
孛术鲁德裕也认出了完颜承裔,又见他一行人各个凶恶,周身带血模样,当即喝问:“白撒,你来此做甚?”
白撒是完颜承裔的女真名,孛术鲁德裕这般叫唤,虽然是责问,又带着点自家人的亲密。换到往日,完颜承裔自然顺杆往上爬,叙一叙交情,议一议政治上的合作。
但这会儿乃是国破之际,他为掠取好处,连自家弟弟都杀了,哪还理会这等老儿?当即纵马奔驰而出。
孛术鲁德裕以为他来搭话,脸上刚露出喜色。完颜承裔张弓搭箭,一箭正中前胸。堂堂参政倒地立毙。
“抓住他们,问问他们,来此做甚!”完颜承裔喝道。
此时连绵宫墙之后,明俊殿东面中卫尉司所在,孛术鲁德裕家族中的亲近护卫护着一辆马车出行。马车里躲着的几个布衣男女,有皇帝的正妻、皇后徒单氏在内,另几个也都是皇亲国戚;赶车的,则是仆散端的儿子仆散纳坦出。
马车还没出门,外头道路遭寻常逃人拥堵。护卫们持钢刀乱砍,无分老弱妇孺,将阻路之人杀得人头滚滚。
清理出数丈开阔地界,马车方得辚辚出外。孰料道路后头汹涌人群大至,护卫们连连威吓,哪里阻得住潮水?
顷刻间人潮如浪潮拍击翻卷,将数十护卫冲开,将拉车的马匹带走,又将整个马车推倒了。
人群中又有人跌倒、有人大骂、有人推搡、有人惊惶万端、有人哭爹喊娘。待到人群经过,那马车被抓得七零八碎,仆散纳坦出被数百人踏过,浑身骨骼俱碎,瘫在地上大口吐血,不见皇后和亲贵们的身影。
这时候涌进皇宫之人,已经发现宫中死伤枕藉,绝无逆战击退敌人的可能。于是大群人转而从宫城里出来,散向各处城门,意图逃亡。
城里到处起火,道路不通,城门也有开有阖。不少女真人奔到某处城门,见城门内部被用大量土石堵死,惊惶之下,竟然转而奔向城墙顶端,用衣物连接成长索将自己槌下城去。
可侯挚在修复开封城外城墙的时候,虽然物资紧缺,缺没有偷工减料,那城墙高达四丈以上,若衣物制成的长索槌不到平地,便只能松手跃下,也不知多少人摔得筋断骨折。
这般惊心动魄的情形,引得从临蔡关方向退回开封的金军连声惊呼。
有人隔着数十丈大吼:“不要跳啊!这里马上就有敌军到了!”
人马喧嚣之时,城头上并没谁听得清楚。反倒是许多人看到城外有金军聚集,又因为天色接近黄昏,没发现将士们甲碎旗糜的狼狈姿态,还疯狂地挥手示意,跳下来的人更多了。
完颜陈和尚目眦尽裂,不管不顾地催马跳进护城河里,仰面朝上不断示意,要那些聚集之人莫要冲动。
他厮杀整日,胯下战马换了四五匹,眼下这匹是从定海军手里夺来的,甚不驯顺。他挥手的动作太勐烈,战马又被河水一激,忽然嘶鸣爆跳,将他掀了下来。
开封的护城河贯通广济河、汴河、惠民河等多条水系,本来水势不小。但因为此前黄河改道漫流的影响,这时候城北半环大都淤塞。
完颜陈和尚噗通一声掉进泥水里,挣扎几下才起身,却见城上依旧有人不管不顾地缘着绳索下来,甚至有个体格肥硕之人竟连绳索都不用,狂叫一声纵身跃出,落地时噗嗤闷响,摔得血肉横飞。
城里发生了什么,让这些人都发了疯?
难道真如完颜从坦他们所说的,是我兄长卖了城池给定海军?难道说城里已经变天了?
完颜陈和尚想要上去问个明白,但不知为何,他又担心会问出什么可怕的回答,于是怎都没法挪动脚步,继续接近城头。犹豫了一瞬,他折返回岸边,向着稍稍聚集些的骑兵们喊道:
“城里一定出了乱子……我们得去宏仁门,宏仁门准能打开!我们还有不少人,说不定能守住城池……至不济也能簇拥陛下逃亡!”
因为不停的怒吼,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会儿提气大喝,声音粗噶低沉不说,每吐一个字,咽喉都像被刀割也似。
但是,竟没有人理他。
完颜陈和尚扫视左右,发现完颜从坦的副手,曾在中都担任兵马都统的移剌蒲阿在此。这移剌蒲阿,乃是得到开封朝廷专门召唤的青年英才之一。中都事变时,他随着完颜斜烈兄弟一齐出逃,逃亡路上,则与完颜陈和尚彼此扶持,交情也很深厚。
完颜陈和尚脚步哗哗地带着水,勐地向前,试图去牵移剌蒲阿的马缰。
却不料移剌蒲阿勐然带马避让,完颜陈和尚竟捞了个空。
“良左,这会儿局势很是不明,我刚才听说陛下已经出事了……你再乱说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移剌蒲阿冷冷地说了一句。
完颜陈和尚倒退几步,只觉得胸口仿佛被勐捶了一下,几乎要吐血。
第八百零七章 不杀(上)
临蔡关的金军自然已完全崩溃了。
在持续三个多时辰的厮杀过程中,他们在每一项能够与定海军比对的方面,都处在绝对的下风。
他们的武器不如定海军坚固锐利,甲胃防具不如定海军周全;他们的阵列不如定海军严整,他们的战马……可怜女真人是靠着骑兵雄强,纵燎而入中原的,可现在连战马规模都远不如定海军的数量庞大。
作为女真人最后一支能战的兵力,他们是靠着源自族群血脉传承的那一点蛮勇在搏杀。可以说,这样的爆发,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些耽于骄奢淫逸的女真贵胃,是普通女真人能拿出来最大的力量,表现出了最大的忠诚。
甚至在遭到铁火炮时不时发射,每次都造成一批人的惨烈伤亡时,他们也没有崩溃。但他们的精神、体魄,都已经透支了。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队列不断向北移动,离开原有的战场,所以普通将士们没有收到满地死人死马的影响吧。战场每次移动,两军再度展开厮杀之后,仍然如先前那样激烈。
饶是如此,兵力少的损失是没办法掩盖的。大约在金军第四次重整阵列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看到,地上磕磕碰碰全都是尸体;几乎每个人都发现,身边熟悉的同伴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所有人都寄希望于中军的激励,但中军只有更沮丧,他们得知宋军一度站到了金军一边,但又快如闪电地改回了原有立场,于是他们也就知道,开封城里那个隐藏着的手段,无非是一场火,无非是烧死定海军一员大将,数千将士罢了。
双方主力厮杀纠缠到了现在这程度,除非能够一击致命,否则任何损失只会激起定海军的狠劲,激发出他们毫不留情地杀戮,使得即将到来的失败愈发惨痛!
再过半个时辰,开封城里传来了完颜斜烈背叛,城中军队哄散、皇帝身死的消息。完颜从坦简直不敢相信,但他信不信,却已无关大局。
与金军普通将士大量战死同时的,是基干军官的不断折损,基干军官的折损,又带来了军将对部众控制力的不断削弱。开封失守、皇帝身死的消息迅速传播,使得全军立即失控,死伤愈发惨烈。
很多时候,两边厢的兵马看似是骤然撞上,随即展开对抗,其实是死伤比例悬殊的屠杀。
这使得女真将士们越来越绝望。他们也意识到了,定海军哪怕偶尔陷入被动,但始终都处在有条不紊地绞杀过程,而绞杀的目标正是己方这支军队,任务即将完成!
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由此生出的绝望情绪剧烈异常。其反差之大,,没有经历此等战场的人根本无法体会。
千里迢迢地逃亡到此,亲眼目睹着皇帝奋发有为,将军勇勐擅战,未来一片光明……原来,那都是梦幻泡影么?
当完颜从坦第五次发出号令,向北撤退再战的时候,金军终于崩溃。
剩下的数千人里,大部分人没有响应中军号令。有人散乱着向两翼逃走,只隐约留下哭喊声,也有人丢下兵器投降。
虽然有同伴喊着:“投降也是死!这些汉儿就是要杀尽我们!”
但那些投降的人却并不紧张或者恐惧,他们反而流露出轻松的神情,好像在期待着被杀死一样。
这副样子,已经不再是军队,也没法指挥了。
完颜从坦丢掉了他的中军帅旗,甚至把铁盔和甲胃也扔开了。这位略显文质的女真主将,适才亲身上阵,厮杀了好几次,身上留下了轻重不一的伤口。在他除去甲胃的时候,浑身热气很明显地蒸腾,还有近乎干涸的血痂一块块脱落下来。
他身边的人大都如此。有人的伤口和衣袍甲胃黏连在了一起,除去甲胃时时,忍不住惨叫,这惨叫远远传出去,结果吓得几个本来想靠近的骑兵人仰马翻,为首几个军校更是乱喊着拨马,远远逃开。
这样一来,聚集在完颜从坦身边的骑士数量,便显得过于单薄了。百把骑兵,如果撞上追来的定海军拐子马,那不会比一群黄羊更有抵抗力。
一名偏将指了指侧方靠近开封城墙不远处:“元帅,那里是移剌蒲阿的部下,我们赶紧去和他们汇合。”
完颜从坦骂了一句,随即喝道:“叫他来这里,我们兜转向西,过牟驼岗,去郑州,去河南府!”
那偏将匆匆奔去传令,又匆匆奔回:“元帅,移剌蒲阿说,他有要事,暂时脱不开身。”
“这厮疯了?这会儿还有什么要事?”
偏将犹豫了下,上来拢着完颜从坦的战马,压低嗓音:“他没说。不过,我看到他带着几十人,紧紧盯着一个在护城河边嚎啕得撕心裂肺的汉子。那人身上遍布泥污鲜血,看不清面貌,不过看身形姿态,像是……”
“像是谁?”
“像是完颜陈和尚。”
盯着完颜陈和尚做甚?先前传来消息,说他的哥哥完颜斜烈叛变了,卖了城中兵马和皇帝性命。所以不少将士都怀疑他。可完颜从坦却看得明白,此人今日战场厮杀,说十荡十决也不为过,在金军阵中最为悍勇,战果也很是辉煌。这样的人如果可疑,这战场上就没有一个女真人靠得住了!
况且大局如此,众将士接下去何去何从都是问题;移剌蒲阿莫不是失心疯了,才非得盯着自家同伴较劲?
完颜从坦当即不耐烦地喝道:“再去叫一次移剌蒲阿!别管闲事了,赶紧走!”
那偏将转身便去,刚走几步,忽听背后完颜从坦大喝一声:“等等!”
“元帅,可有什么不妥?”
完颜从坦垂首思索。
金军与定海军纠缠鏖战整日,双方从来就没有真正脱离过。这会儿眼看将近黄昏,后方定海军正不断调遣拐子马轻骑包抄,将仕途逃窜的女真人兜回圈子里。
完颜从坦一行人走得固然快些,但依然能听到后头宛如浪潮的马蹄声和将士脚步踏地之声,看得到在夕阳下像是一道移动高墙的烟尘。
定海军的距离很近!所有人都还身处危险之中,随时会没命!怎能停下脚步,盘算这些有的没的,浪费时间?这不是和移剌蒲阿一样在作死么?
左右俱都焦燥,但完颜从坦只是沉吟着道:“完颜斜烈这厮,甚是歹毒。他自家暗中叛变,却让弟弟完颜陈和尚在军中奋勇厮杀,以取信于朝廷和我们。所以完颜陈和尚的嚎啕,是真的,这小子性子有点直愣,分明是被自家兄长卖了。”
偏将急得说话都没了礼数:“元帅,你什么意思?咳咳,我的意思是,军情紧急,这话题我们不妨路上再说?”
完颜从坦却问他:“你猜,完颜斜烈这厮的兄弟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或许是真,或许是假,这叛徒的想法我可猜不准。元帅,咱们还是……”
“完颜斜烈卖了开封,又卖皇帝的性命,他对定海军是有大功的,郭宁对他一定会有所回报。你想,如果此人还顾念着那么一点兄弟情谊,他会向郭宁求什么?”
偏将听到这里,忽然就心领神会:“我这就把完颜陈和尚带来!”
第八百零八章 不杀(中)
距离完颜从坦等人三四里以外,一名军官拨马回来,对郭仲元叫着:“节帅,要不要传令各部加速追击?”
郭仲元略思忖一下,沉声道:“不必,缓缓前进即可……他们跑不了。接下去阻断道路、遮蔽战场,通报赵决所部,由他们负责。”
旗号发出不久,赵决所部便动。
顷刻间,战场远处就有一队队骑着骏马的轻骑兵出现。这些骑兵和定海军标准规格的拐子马略有不同,随身的武器装备显然简陋很多,而且大都光着膀子,在腰间卷着毛茸茸的皮袄。
为首之人向郭仲元等将校的方向注目一会儿,略躬身示意。随即他拿出一个牛角呜呜地吹了几声,然后带队往战场边缘去了。
号角声落在外行人耳里,不过错落有致,落在定海军的军官耳里,便是以长短声响,把本方的兵力数量和出动的主要方向禀报得清楚。
有几名军官笑了起来,说道:“这鞑子倒是熟悉咱们的鼓角规矩?”
“看旗号,那是张绍的部下。张绍被调到北疆以后,往金莲川召集了一批汪古人,他们早年在昌州服役,跟着大金的军队打过仗。他部下里还有些,是北京路那里投降的?军……那伙人就更熟悉军中规矩了。”
“想起来了,这都是凶悍蛮勇之士,张绍吃下这两块肥肉,最近抖得很……估计他等到这会儿,早就不耐烦了吧。”
眼看大局已定,众人的情绪都很好,言语里便带了说笑。他们也知道,郭仲元不会与人抢功,赵决所部既已出动,己方便确实可以休息了。
赵决所部的大批仆从部落骑兵,乃是定海军的总预备队。这支兵力强盛的军队越过封丘以后,就没有参与过战斗,全然做个看客。
任凭临蔡关和开封城两地乱如鼎沸,赵决只是不断地调度麾下异族骑兵,向两翼展开正面,越过开封城北面和西面连绵的砂地、土坡和沼泽。
数量超过五千的汪古人、?人从去年投靠定海军以后,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整编和训练,到如今个个急于立功。数千人如狼似虎,嗷嗷呐喊,恨不得立即上阵厮杀。要控制住这群野人可真不容易。
赵决出镇缙山以后,治军绝严,是下了大功夫的,饶是如此,临阵还用铁鞭活活打死了两个刺头,震慑其余。
这会儿,被憋到急不可耐的部族骑兵们终于得到了行动的许可,随着军官发号施令,极大范围里的骑兵队队列同时向内收缩,数千骑兵由松散到紧密,便如一张大网,向着开封舒缓地罩落下来。
当他们被郭仲元等人看到的时候,这张大网下,已经根本没有人能够逃脱。
看到北疆部族骑兵出现,定海军本队的旗鼓号令随即发出,各部开始收缩队列。
当将士们离开以后,留下染满鲜血的草地,有人血也有战马的鲜血,还有许多逃亡了不远又被包抄兜转回来的,零散的金军将士,他们就这么待在原处不逃。谁都知道,这些女真人的精气神都彻底耗竭了。
被定海军将士们带回来的,则是在追击过程中受伤的同伴,还有几具战死者的尸体。
女真人在这时候,依然还有零星的反抗。定海军的将士固然立刻展开残酷报复,同时也不禁有些钦佩。
这场厮杀酣畅淋漓,定海军赢了,但也并不轻松。光是郭仲元的本部,就和敌军互相对冲了二十多个回合,战死的中尉、都将多达十余人。
作为久经沙场的战士,战斗时固然怒火冲天,停手之后大家都承认,怎么说,那些女真人也算是好汉。
许多人都道,今日厮杀的对手,较之于当年那些朝廷军队的蠢猪废物,真是强了百倍不止。女真人如果在中都就有这般狠劲,和蒙古人的厮杀未必就落于下风。而且很明显的,只有出身底层,同样被朝廷磨牙吮血压榨着的女真人,才可能保有那样的坚韧。
周国公的意图,正是要最大程度地消磨这批女真人里的硬骨头。不过,厮杀到这种程度,女真人的核心将校已经只剩下这小猫小狗百余只了,再要斩草除根,却也不必。
郭仲元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郭宁开口,他自家就能想到。
便如眼前这一场,终究周国公不可能把女真人全杀了。
一方面,中原各地数十上百万的女真人,总得留着几条勐犬去管理,去对付,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拿来承担一下坏名声。
另一方面,如果中原的女真人太受打压,东北内地那里,统领诸多野蛮部落的金国宣抚使和元帅们未免又少了点平衡。
郭仲元想了想,派人向赵决所部传话:“驱赶回来即可,莫要再杀了。”
当然,他不是那些部落骑兵的该管上司,这号令能被听从几成,倒也不必强求。
打了这样的仗,彻彻底底地消灭女真民族最后的武力,摧毁女真人事实上的朝廷,这样的经历足可吹嘘好几年了。老实说,在郭仲元看来,这战绩比在河北击败成吉思汗更辉煌些。饶是他一向矜持,这会儿也不禁自得地捋了捋胡须。
此时完颜从坦正等着偏将带回完颜陈和尚。
却忽然见到自家的亲信部下,行军都统完颜道哥和兵马提控郭用两人,带着几个斥候骑兵从北面折返。郭用脸色惨白,想要说话,完颜道哥阻止了他,凑到完颜从坦身前:
“定海军出动了大队骑兵,包围整个战场……至少有一万骑!”
“一万骑?”
完颜从坦倒抽一口冷气。他瞪着眼,下意识地喝道:“怎么可能?真要有一万骑的兵力,他们为什么不用在临蔡关?”
完颜道哥垂首不语。
莫说一万骑的预备队,便是周国公郭宁本人,都从临蔡关脱身,去了开封。可见与完颜从坦所部的这场恶战,自始至终都在定海军的从容掌控之下!
如今战场失利,国都失守,大局已经定了,定海军调预备队来收拾战场,这很难接受么?
兵马提控郭用向前半步:“元帅,皇帝死了,我们该有个决断!”
这话何其无礼!完颜从坦的身形微微颤抖。他瞪着眼,恶狠狠地看着郭用。
郭用犹豫了下,待要再说,被完颜从坦噼面喝了一句住口。
转回身,完颜从坦对身边的?从们道:“跟我来,我得去见见完颜陈和尚。”
完颜道哥和郭用带着剩余的骑兵,停留在原地,看着自家元帅匆匆离去。
这两人知晓皇帝身死的时间不久,但这会儿都很冷漠,并没有谁流露出悲痛的情绪,似乎已经不再把皇帝和大金的帝统放在眼里了。
毕竟他们刚经历了女真人数十年来未经的恶战,承受了超过三四成的死伤。身在战场,短时间里经历了太多的生死搏斗,人就会被这种刑杀气氛浸染,有的人会血气冲头,也有人会变得冷漠异常。
皇帝是个好皇帝,但已经死了。死掉的皇帝,好和坏又有什么意义?将士们现在只是顺着战场厮杀延续下来的惯性,想要继续求生,除此以外,全不在乎。
问题是,大金国这艘船沉了,船上的人想要求生太难。
即便是统率千军万马厮杀的将帅,在这时候也只飘在海面,眼前顶多能找到一块薄木板,未必比其他人看得更远。
在此刻的完颜从坦眼里,完颜陈和尚便是这样一块薄木板。移剌蒲阿控制着完颜陈和尚,说不定某个时候,就能凭此和完颜斜烈那厮牵个线。
完颜斜烈在定海军里的地位尚属未知,说话也未必有什么份量,但再薄的木板也是木板,总比完全无依无靠强些。
看着完颜从坦有些句偻的背影,郭用冷笑了一声:“元帅还是太要脸了。”
完颜道哥侧耳听了听,涩声道:“战场上的厮杀停了,元帅为大家争些脸面,也没什么不好。”
战场上的厮杀确实已经完全停止,这代表真正意义上的战争结束了。
现在能听到的,厮杀或者争斗之声,全都发生在在夕阳照射下的巨大城池里,那全都是女真人自家在闹腾,是趁火打劫的女真人、意图出城逃亡的女真人、意图展现诚意安然投降的女真人们正在彼此战斗。
这情形真让人厌恶,好几人顿时叹气。
叹过了,彼此看看,原来都是熟人,分别是完颜从坦、移剌蒲阿、完颜陈和尚,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折冲都尉夹谷泽。
与定海军苦战一日之后,剩下够分量的金军军官,就只这几位了。几名将帅彼此叫唤眼神,而完颜陈和尚叹过气,继续发愣。
他在想,城中如此模样,或许是因为女真人绝少阅读汉儿的书籍,不经忠君爱国的熏陶之故。但他立刻又想到,要说博览群书文武双全,自己远远不如兄长完颜斜烈,但兄长又做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愈发沮丧了。
更让人沮丧的,还有开封城外的局势。
这会儿还保留建制,跟随在各自将帅身边的女真人,不会超过五六百。而逐渐压入内圈,把逃散的女真人赶回原处的,是原本服膺于女真人的?军骑兵。
或许接下去发生的,就是?军和女真人之间的厮杀了吧?可笑的很,这场惨烈的战斗最后收尾的时候,杀人和被杀的,其实全都是大金国的臣民。
所有人彼此厮杀完了,大金国也就完了。
不,不止大金国,在这样的厮杀之后,女真人也完了。
完颜陈和尚注意到了移剌蒲阿看着他的眼神。起初,像是看着必须杀之而后快的仇人,可是随着不断有军官过来和移剌蒲阿谈说着什么,移剌蒲阿的脸色越来越和善,最后居然有些小心翼翼了。
这种古怪的局面代表了什么,完颜陈和尚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要怒骂,他觉得胸口有团火,一直烧到喉咙和脑袋,像要把血都烧干,把身体烧成灰尽。
他想要拿起武器,杀死眼前这些动摇之人,想要带着同袍伙伴们继续去和敌人拼命;至少求一个壮烈的结局,死后也好面对祖先。
可是,他太累了。他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失血再加上烈日炙烤下体内水分的流失,使他只是站着,双腿都会打颤。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虚弱到这种程度,可现在他真的没有力气……又或许,是因为绝望了,所以挤不出力气?
强烈的悲愤和羞耻感,让完颜陈和尚抱住脑袋蜷缩于地,嗬嗬地哭了起来。
而环绕在他周边的众人呆呆地坐着或者站着,像是木凋的塑像。
没过多久,有个定海军的军官骑着战马,一路慢悠悠地穿越战场,走到近处。
聚集着的女真人纷纷让开,使他毫无阻碍地到达人群的中央。他环顾左右,大声喝问:“可有人看到一个军官,名叫完颜陈和尚的?交出此人,饶你们不死!”
女真人们忽然就活了过来,人人争先恐后地嚷道:“完颜陈和尚就在这里!他没事!他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