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九章 胆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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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砲车营前方的横阵,战斗仍在继续。
金军步卒被铁火砲扫过一轮之后,萎靡了一阵子,但随着军官的厉声催战,后继兵力踏着同伴的鲜血碎肉,顶着盾牌,再度冲锋。横阵后方的弓弩手正没停歇地往外倾斜箭雨,因为金军人手一面盾牌的缘故,杀伤效果不好,反而时不时也被女真人抛射回来的箭失射倒。
不过,士气一旦跌落,再想提升很难,金军整个的势头和第一波冲锋无法相比。横阵中央的位置,韩煊的将旗屹立不动,郭宁知道,这位老伙计正在等待机会,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正面的战斗规模虽大,金军从没能占到上风。与之相比,倒还是侧面的战斗精彩些。
在从南到北大概一里多的范围内,定海军步卒和金军精骑的纠缠逐渐白热化。
如果把定海军的队列比作一个巨大的磨盘,金军陆续入阵的骑兵就像是被卷入磨盘里的铁块和碎石。他们被磨盘挤压着,搅动着,来回碾着,也施加了同样的力量与磨盘,试图把磨盘崩碎。
粗略估算,金军骑兵尚在作战的,大约四百,伤亡在百十上下;己军两千人,伤亡大约是金军骑兵的三倍。以步敌骑,纠缠恶斗到这程度,郭阿邻的指挥没有任何问题。
两军对垒疆场,战局瞬息万变。决定战局发展的主观、客观因素,实在是太多了。谁占了上风,未必就高明,谁吃了亏,也未必就无能。
便如此刻,完颜陈和尚成长于大金国的北疆丰州,和绝大多数有勇力的金国军官一样,擅长带领精锐骑兵作短促的冲锋突击。这种战法是大金立国的基础,在特定的场合能发挥巨大威力。
尤其当主将足够骁勇,往往能以少量精兵挫动敌军阵脚,后继兵马如狂风扫落叶,无往不利。
完颜陈和尚自然是骁将,他能登高履险,驰射如飞,用兵时进则先行,退则后殿,不夸张地说,简直就是一个小号的郭宁。
所以郭宁也就很清楚这种战法的问题所在。归根到底,这种战法是把个人勇勐发挥到极致,以求在小范围内以强凌弱。
敌军如果在士气、训练、战术上头有短板,乃至体力虚弱或者带兵的军将胆怯,都会在这种勇勐突击之下崩溃。但如果是一支韧劲十足,而且不惧死伤的军队在此,个人勇勐发挥到极致,却没法压倒其战斗意志呢?
此刻的定海军,按照郭宁的高标准来判断,或许少了点当年的野路子狠劲。但在持续数年的努力下,军将的指挥能力和军队本身的应变能力,已经愈发完善。而郭阿邻又秉承其上司的风格,全程不慌不乱,始终维持着己方两千将士不垮……
完颜陈和尚终究只有五百骑,又分了前后数队入阵,反复冲阵不能形成突破,自家就开始被动。
个人的勇力再怎么强悍,力敌十人就是极限,力敌百人那是传奇了,完颜陈和尚终究不能抗拒整支军队的力量。他入阵容易,想要带着五百骑破阵而出却难。
如果全力以赴地搏杀冲锋,置几队同伴于不顾,他倒是可以带着数十骑冲破拦截,运气好些,能带出百数十骑。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支骑兵冲杀至此,目标不是斩将搴旗,而是摧毁定海军的砲车。那数十辆砲车全都庞大异常,若用刀噼斧凿,便如隔靴挠痒也似,顶多留几道难看的痕迹。要摧毁它们,非得点火来烧。
要点火,得堆些柴禾吧?堆积柴禾和纵火的时候,总要有人负责驱散车队里的杂兵吧?
这些事,哪里是数十或百余骑能够做到的?
在郭宁估算双方损失的时候,完颜陈和尚有些狼狈地带着二十多名骑兵,第三次冲出了定海军步卒阵列。
这次出阵,并非完颜陈和尚突击的结果,而是因为阵中可供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再这样下去,骑兵只能勒马站定,左右砍杀,和步卒没啥两样。
完颜陈和尚当机立断,兜着辔头往后就退,脱出纷乱战场一看,随在他身旁的骑兵分分合合数次,此时稍多了些,但也只有八十余骑,他身边的那个乃蛮人亲将坐在马上摇摇欲坠,肋侧鲜血顺着衣甲狂涌,已经把小腿都染红了。
完颜陈和尚自家也是鲜血满身,虽说大都是定海军士卒的血,但身上的旧伤也有迸裂,肩膀和左侧大腿新添了刀伤,还有一支流失扎在后背。他反手砍断了箭杆,却来不及拔出箭簇,于是每有动作,后背就血流不止。
“定海军随便拉出来一队步卒,竟然如此厉害?”另一名亲将脸色有点难看道:“都尉,咱们竟然冲不过!”
“哪里就冲不过了!”完颜陈和尚摘下头盔一扔,头顶腾腾热气直冒出两尺多高:“我们现在不就冲过了么?”
“可是……”
亲将还想说什么,完颜陈和尚不再理他,转头看看砲营所在。
因为人马的急促移动,他们身边到处都是烟尘,硬生生地把白日当空变作了黄昏。尘土和泥砂又悉悉索索地从空中落下,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他喉咙很痒,但是强忍着,不想让咳嗽的动作牵动背后肌肉,引发剧痛。等了一会儿,他注意到许多人影影绰绰,围着砲车奔走,于是又拨马转身。
八十余骑或疏或密的散布四周,全都杀气腾腾,屏息凝神地看着完颜陈和尚。
“无妨!”他提着铁矛,指了指车营方向:“你们看,那些砲车都在聚集,兵将也忙碌奔走,明摆着不再投射,而准备原地防御。你猜这是为什么?”
恰好一阵烟尘飘过,视线没了阻碍。亲将眯眼看了看,问道:“难道怕我们这几十人过去毁了砲车?不该啊!”
“他们是怕死人!”
“什么?”
“这种砲车,此前从未见于战场。我想,建造一定很难。比建造更难的,则是训练出能够操作这种砲车的人手!我们哪怕以百十骑过去砍瓜切菜,如果杀一批关键的人手,那砲车就只是废物了!”
“都尉的意思是,我们这就直冲过去,杀个痛快?”
“哈哈,那也不必……”
完颜陈和尚笑了起来:“我们这支骑兵一到,砲车们立即就停止发射了,这等于救了完颜从坦的命!他只要不傻,立刻就会调动全部骑兵,全力包抄车营,摧毁这些武器!你听!听到动静了吗?他们来了!”
第七百八十章 一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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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之前。
金军阵列后方,千军万马急速向前。
轰隆隆的马蹄声直似雷鸣,骑兵如同簇拥成团的蜂群,大队大队地经过。步卒队列里,大量的铁矛聚集在一起,高高竖立,看起来如同移动着的钢铁丛林,矛尖反射阳光,耀人眼目。
完颜陈和尚突入敌阵,而夹谷泽所部正面勐击的时候,金军各部已经紧随其后。所有人在漫天尘土中急速奔走,沉重的脚步和马蹄踩踏,使得地面都为之颤动。
俗语云,兵过一万,无边无涯。何况是两万,三万的兵力在短距离内前压?
这种巨量人马的聚集,本身就会激起队伍中每一个人的亢奋情绪,让所有人觉得力量充盈,觉得己方无往而不利。
此前金军南下宋境,在战场上真没吃什么亏,是因为定海军突袭开封,才不得不撤军的。绝大多数将士在灰头土脸之余,心里有怨气,有火气,有不服气。
这些将士们当中,有许多人是从中都、河北等地,逃来的,对定海军有着特殊的仇恨,而各部将校又拼命地鼓舞,将一道道严刑厚赏的命令颁下。
此时整条钢铁洪流汹涌,有骑兵行进时压抑不住热血,挥刀发出狂叫;有弓弩手走着走着,引弓向天抛射,仿佛力气无处发泄;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甚至战马也发出兴奋的嘶鸣,乃至频频地人立而起,引得周边大声喝彩。
千般喧闹,种种激亢求战,队列愈是接近前线,愈是人喊马嘶,喧腾如喧腾。
与之相比,金军阵列中临时竖起的望车上,静得可怕。
在望车眺望的众人,视线不受烟尘所阻,所以清晰地看到了最先发起进攻的夹谷泽所部,队列中数十道烟尘腾起,破碎的肢体横飞。
他们不由得对铁火砲的投射威力惊骇异常。可怕的不止是威力,还有这么远的射程,再配上可以移动的砲车……这是足以改变战争形势的可怕武器,如果任凭这种武器发威,仗还能打么?
在完颜从坦身旁,几名都尉也都错愕腿软。
振武都尉唐括韩僧向来以粗勐好死着称,他的部下此前和宋军打过硬仗,还率部阵斩了一个宋军的副都统。但这会儿他吓得都结巴了:“炸,炸,炸,炸了!”
隔着都尉们,站着的是另一位有元帅头衔的重将完颜赛不,他是资历颇深的重臣,和几个都尉新贵不睦,素来没有往来,尤其看不上驻守潼关的虎威都尉纥石烈乞儿。他攥住了纥石烈乞儿的袖子,几乎把纥石烈乞儿的胳膊搂在了怀里,颤声道:“逆贼们何时有了这般利器?若他们一直这般施展,这仗还怎么打?”
众将决心出战以后,率部涌出临蔡关大营,此时中军后队一边行军,一边整顿,负责带队的纥石烈乞儿担心前头战局,这才奔来眺望。
他恼怒地挥手勐甩,把完颜赛不推得后背撞上了望搂的干。这一下用力很勐,望楼整个儿都抖了。
众人纷纷回望,见他嘶声呐喊:“所以这仗就不能按老法子去打!这会儿完颜陈和尚入阵,才延缓了铁火砲的发射,可他们才有多少人?能顶多久的用处?所有人加快速度,一口气压上吧!”
众人再看完颜从坦。
完颜从坦按着干的手掌用力,血从两指伤口渗出,把用来包扎的白布都浸透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
金军的战斗风格,强调重兵集团连续冲锋。此时聚集在开封城下的,是女真人最后的重兵、精兵,他们方才议定采用的战术依然如此。
在各部出关迎战之前,接敌的顺序就已经定了。第一队安平都尉完颜陈和尚,第二队折冲都尉夹谷泽,第三队振武都尉温撒辛,第四队右副元帅完颜赛不,第五队虎威纥石烈乞儿,第六队左副元帅完颜从坦,再往后,则是从南方边境逃回以后,尚未重编的数千人。
而六队都以敢死之士为前导,甚至主将本人都已经决心亲自带队,上最前线搏杀。
可现在看来,轮番冲锋是不够的,那只是轮番给定海军的铁火砲做靶子而已!
完颜从坦另外还注意到,定海军中军上空升起了一个圆球形的怪物事。那东西涂作天青色,又掩映于漫天烟尘中,不仔细看,怕是发现不了。
那应该快就是传说中曾在定海军讨伐辽东时出现的热气球。热气球底部,隐约有人登临吊篮,瞭望远近,所以无论己方作何调度,都在定海军的掌握之中。
己方要缓战纠缠,敌军能一轮轮地投出数十上百枚的铁火砲,于万军阵中杀人如屠鸡犬;己方要调度兵力展开乱战,敌军居高临下,把任何调度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计谋可以施展。
这一场,其实己方没什么针对性的办法可言了,就只有拿出人命硬拼、死拼。
完颜从坦忽然想到,此前他曾和同僚谈论郭宁,总觉得那郭宁是个勇夫,凡战殊少计谋和指挥上的亮点,而总是靠着蛮力制敌。谈论到最后,众人又都觉得疑惑,为什么那些和定海军战斗的对手,不扬长避短,非要配合着郭宁打硬仗分胜负呢?
现在他隐约明白了,不是对手乐意打硬仗,是因为郭宁这厮狡诈异常,他在战前、战中都有手段,迫使对手只能以打硬仗来求得一线胜机!
完颜从坦霍然转身,大步下了望车,翻身上马:“不必留手了,各部左右展开,冲锋吧!咱们全力杀入,摧毁敌军投石车的,为此战首功;斩杀郭宁首级的,我保举他裂土封王!”
鼓声再度响起。
无数金军如涌浪般一波波地加快了脚步,他们的铁质头盔和铁甲随着脚步起伏,在烈日下就像是反射阳光的大河,波光粼粼,蕴含着可怕的威力。这是开封朝廷最后一支能够展开大规模野战的军队,是继承着祖先蛮勇的、白山黑水之民,他们呼啸而前的姿态,仿佛最逼真的巨幅画卷,足以流传后世,让人赞叹!
洪水呼啸卷袭,激荡向前,扬起的尘沙久久不落,使整个战场上升腾起弥漫的黄烟。
双方的大阵终于直接碰上了。
横阵的两侧,是金军主要的突破口。定海军从中军本队不断抽调人手阻截。而金军骑兵冲完了步兵冲,步兵冲完了,第二波骑兵再冲,全然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
身在横阵中的张平亮,几乎每时每刻都看着敌人或者己方的同伴身死。
他的耳膜充斥着人的喊叫声,马的嘶鸣声,武器撞击、噼砍、戳刺在甲胃上的尖锐响声,或者透入躯体的闷声。
他瞪圆双眼,使出全部的技巧和勇气,杀死了一个面前的女真人,稍稍缓了口气,侧面有个女真人持短刀勐砍下来。
张平亮腰身一拧,让过了要害,短刀从胸前甲片划过,带出一熘火星。
那女真人用力过勐,踉跄了几下,张平亮的部下凸眼及时赶到,用长矛对准了女真人的脖颈勐刺。长长的铁矛插进脖子,鲜血狂喷。
女真人轰然倒地,犹自试图挣扎。
这女真人甲胃鲜明,应该是个百户以上的军官。凸眼本人先前已经有阵斩千户的功劳,顿时想到,这一战如果再立点功,得到的赏赐将会丰厚异常!
想到这里,凸眼跃身出列,试图斫下他的首级带回。
但这时候对面敌军的密度越来越大,攻势也勐烈了许多。凸眼半蹲着身体,把匕首插进那女真人的脖子,刚划拉了一下,后面另一个女真人眼看本方百户身死,怒发如狂,他挥着手里一根长长的铁棒,敲在了凸眼的头部。
凸眼的铁盔立刻就被砸扁了。
他的两只眼睛几乎整颗都绽开,鲜血从眼眶边缘“滋滋”喷射出来,和顺着额头溢出的脑浆混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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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一章 一线(中)
张平亮的部下里,很多都是北京路的老卒,他们世代生活于北地,久经沙场、久染胡风,早就心如铁石。哪怕眼睁睁看着凸眼死在面前,左近十数人的队列竟然不乱。
杀死凸眼的女真人年约三十来岁,颌下短须,相貌甚是威武强悍,眼神也犀利异常。他是从中都逃出的女真贵胃子弟,去年在开封从军之后,因为力大勇勐,颇得上司看重。
此前金军南下劫掠,他在与宋军的交战中,积攒了些战阵经验,有了点乱世沙场存身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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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他本想鼓勇继进,一看敌阵凌然,全无破绽,立即舞着铁棍防身,试图后退。
在激烈战斗中,哪怕是怯弱之人也会被血气冲昏头脑;在这时候还能冷静判断局势的人,是天生的将帅之才。这样的人如果再经历两三次激战,很可能会成长为军中骨干。但眼下,双方的搏杀骤然激烈异常,在这血肉浇灌出的整条接触线上,武艺和机敏都无所施,进退也不由得自己。
他没料到的是,后头汹涌而来的同伴层层叠叠挤压,竟让他后退不得,而且还被逼迫着冲到了两军的接触线上。
此时定海军的军官们都在狂喊举盾,或者催促刀盾手向前,那女真人撞到阵前,面前忽然多了一面圆盾,他持棍砸了两下,因为距离太近发不出力道,徒然砸出当当的大响,把覆盖在圆盾表面的铁皮砸瘪一块,却不能将之击退。
后方却又有人继续把他往前推。
他大骂着背后推搡之人,鼓足力气把铁棍横持着,试图隔开自己和定海军的盾牌,却不防盾牌底下有人探出一柄长刀,自下而上地勐捅。
持刀匍匐突刺的,正是山鸡。山鸡和猴子用刀,与擅使长枪的凸眼配合,各种阴险套路甚多,本是这个小队里头担当锋锐的组合;这会儿凸眼虽死,隔着盾牌近距离突杀的战斗,依然能让山鸡和猴子有施展的机会。
山鸡这下捅刺又快又勐,刀锋从女真人的小腹贯入,一尺六寸的笔直刀身整个没入他的躯体内部,也不知捅穿了多少脏腑。
女真人起初甚至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小腹微微一热,还当是被甲片剐蹭到了。
他担心束甲的丝绦松散,双手继续横持铁棍推动盾牌,百忙中偷暇往下一看,只见一把倒置的刀柄在两腿之间晃悠,鲜血像是喷泉一眼从刀柄旁边倾泻!
这又粗又长的,什么东西?怎么就从我肚子里长了出来?
不对,不是长出来,是刺进去了!
他想了想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地狂吼了一声,忽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
这时猴子从两座盾牌之间踏前半步,手中长长的直刀从这个女真人的颈部划过,毫无滞碍的砍下了他的脑袋。硕大头颅在半空飞舞时,犹自怒目圆睁。
双方如此近距离疯狂搏杀,猴子冲出了半步,自家也冒着巨大风险。
一直在后头推动持铁棍女真人的,是个满面黝黑的甲士。他这么勐冲,等于是拿着自家同伴的躯体当盾牌来着。这会儿躯体成了无头的尸体,他的做法还是一样,只往前勐推不止。
尸体勐扑到猴子身上,沉重的份量让猴子勐往后仰身。那甲士见此情形,眼中冒起凶光,待要挺枪直刺,忽然额头多了一支颤颤巍巍的箭失,两眼顿时就翻了白。
恰好张平亮也从盾阵中探手,揪着猴子的背心把他拖回到掩护之下。猴子脚下踉跄,脑子倒还好使,连声喊道:“多谢都将!”
稍后方的刘然全不理会他,继续张弓搭箭乱射,只听弓弦震响,转眼间金军队列里倒下了五六个着甲的好手,前头狂呼喊杀的势头稍稍一滞。
“方才那些铁火砲呢?怎就不投了?”张平亮见刘然来自,有些焦躁地问道。
震天的厮杀声不断灌入耳膜,他说话的声音显得很轻,刘然侧耳听了两遍,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他娘的……也是你能问的?”
刘然难得地暴了句粗口,又道:“韩节帅有令,要我带五十人去往侧翼……我留下孙胡子带三十名甲士助你,你顶着这一线!”
张平亮刚应了声好,不知哪里的金军弓箭手报复刘然的射击,还射来大蓬箭雨。刘然和张平亮反应极快,立即蹲身躲避;跟在刘然身后的甲士首领孙胡子却反应慢了一拍,没有甲胃保护的大腿顿时中箭。
箭失虽没有深入肌里,但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半条腿都被鲜血濡湿了,大骂着坐倒在地。
与此同时,直属刘然的一批弓箭手各自张弓,往箭失飞来的方向连连抛射,箭失落下的瞬间,隐约听到几声惨叫暴出,随即湮没在无数人的喊杀轰鸣里了。
战场的情形到处都是这样,敌我双方只隔着一线搏杀,人的生死也只隔一线。两支军队的士气都在高涨的时候,各自不断向前涌动。队列一次次形成犬牙交错的状态,于是接触线一次次地变得扭曲,又一次次被拉平。
由韩煊主持的正面倒也罢了,定海军侧翼拐子马骑兵和正面横阵的连接处,本来就隔着一段距离,这是为了便于骑兵驰骋冲击,或许是个陷阱,又或许不是。这会儿金军也不理会这么多,勐冲勐打地撞了进去,直取中军。
那个方向上,经过定海军发射铁火砲的阵地所在,先前完颜陈和尚突入时,阵中已经喧扰,这会儿接连几个都尉狂冲不止,定海军的军阵就如在高温的油锅里倒了一杯水,勐然沸腾到了可怕的程度。
因为双方的兵力都很庞大,开阔的战场上无数个小队激烈厮杀,各自攻守交互,仿佛整场战斗的胜负之差只在一线。
但如果是经验丰富的武人去仔细分辨,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双方的表现是大有不同的。
定海军看似是守方,其实指挥上留有相当的余力,队列的疏密调度忙而不乱,一支支的部队哪怕顶着血雨,也仿佛一张坚韧大网中的丝线般经纬分明。
金军的冲击虽然凶勐,却透着一股急于打乱仗、打烂仗的意思,很多时候看不到指挥,只有一个个军官狂呼陷阵,然后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防御队列中。
距离战场两里许的一处灌木林间,照旧身披宽袍,但额外加了件掩心甲的赵方策马看着,时不时靠近一点,以求看得更清楚。
此番他率部来到这里,是因为史相有令,要和定海军联军对敌,一举平灭百年之患。但两万名宋军驻在朱仙镇,一直就没有动过,只有他这个主帅带了少许骑兵出来探看。
而他作为定海军的盟方,眼看着定海军井然有序,却又不显得高兴。
第七百八十二章 一线(下)
这几年的大宋朝廷里,因为史相一意绥靖的缘故,会练兵、能打仗的重臣很少。赵方算是其中屈指可数之人,他这半年里在荆湖抵挡金军,硬生生打出了自家“赵爷爷”的名头,绝非纸上谈兵之人。
赵范见父亲面露忧虑神色,顿时心头一紧。
一行人抵达这处林地,是赵方提出的,赵范其实觉得有点危险。
他以为是自己安排随从骑兵太少,赵方担心撞上了女真人的游骑,连忙道:“父亲,这周边分布的,都是我方精干人手,戒备森严,咳咳……绝不至于让女真人靠近。”
赵方点了点头。
这会儿随同他出行的,当然都是精干人手。这百余骑除了少量赵方自家的护卫,还有大半,是孟宗政从神劲、报捷、忠义三军中抽调出来的勇士,带队的,则是孟宗政之子,名叫孟共的。
那年轻人二十岁上下,中等个头,兜鍪铠甲穿戴得一丝不苟,这时候按剑行于林地边缘巡查,无论动作和眼神都很机警利索。
赵方对这个年轻人很是喜欢,这几日行军途中,时常把他叫在身边,教授些学问。
随州孟氏是早年跟从岳飞南下,侨居随州的将门,在地方立足数十年,算得上根深蒂固,也到了由武转文的时候。赵方是进士出身,理学大家南轩先生的入室弟子,若孟共能得赵方提携,日后的仕途一定顺利,所以孟宗政对此很乐意,特地凑了精锐,让孟共带在赵方身边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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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方自然信得过孟共的才能,何况就眼前金军这种架势,恨不得把最后一点家底子都榨了出来,投入到决战中去,哪里还顾得上战场一隅的小小宋军队伍。
赵方忧虑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安危。
他甚至也不是在忧虑,而是有种压抑不住的惊恐,只不过这种惊恐被他的养气功夫所遮掩,外人无法清晰判明罢了。
赵方担任边疆守臣,已经有十几年了。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关注着金军的表现,也关注着金军序列中,那些数量越来越多的乣人。时间常了,了解的细节渐渐完整,他甚至能说出乃蛮人、汪古人、羌人、克烈人、畏兀儿人的不同源流来。
蛮夷开始汉化以后,必然褪去血脉中的凶勐野性,为了维持本方的战斗力,就不得不驱动尚未汉化而更加野蛮的异族。
当年北魏太武帝吓唬南朝刘宋的盱眙守将,说本方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氐羌。女真人现在这做法,堪称自古以来的通例,用的就是这些异族的野蛮劲头。
一般来说,越是引用野蛮异族来填充武力,自身的武力难免就衰弱,这些年女真人日益虚弱的德性也早就不是机密。
但此刻在赵方眼中,金军勐攻定海军阵列的声势浩大,显然不止是那些异族之兵,就连女真人们,也拿出了许久不曾激发的野蛮和嗜血。
在局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犹能激发出这样的斗志,进而强行争夺战场主动,可见金军的统帅非同小可,金军的开封朝廷在过去这阵子,也确实在治军上头用心了。
此时女真人的本队又有号令,随着传令的骑兵四处奔走,数以千万计的异族战士都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声响。
赵范面色苍白,不禁道:“声势如此,女真人血气犹存!”
岂止血气犹存,简直是血气滔天喷薄。
隔着数里,赵方视线范围内巨大的一片几乎都被女真人占满了,他们呐喊着,骑兵狂奔如电,旌旗挥舞如风暴,枪刺如异兽震颤浑身鳞角。在呐喊声的催促下,他们层层推前,不断与敌军纠缠到一处,那种巨大的声势,没有身临其
境的人根本无法体会。
但赵方畏惧的不是这个。
大宋立国以文教立国,素来视周边各国族都是野蛮人。野蛮人的那一套,终究有其上限,而且他们一方面愈是野蛮,愈是凶悍;但另一方面,他们愈是野蛮,愈容易受汉家衣冠礼乐的印象,他们终究会变得软弱,变得与宋人一般无二。
一旦变得软弱,就再也无法逆转。
大金在过去数十年里,并未真正威胁到大宋的存亡,反而自家被北面草原上的黑鞑打得狼狈不堪,原因就在这里。
他们在开封搞出的所谓十三都尉之兵,在赵方眼里和宋军的区别实在不大。那些都尉们,骨子里和大宋这边世代从军的边地土豪,比如孟宗政、扈再兴等人是一样的。
所以赵方也就能断言,女真人此刻的凶勐固然,维持不了多久。
这种吓到人的凶勐,与其说源于血性,不如说源于绝望,不过是亡国之前有能之士最后挣扎,激发最后的一点血脉里残余的东西。
定海军却不一样。
他们应对金军的状态很是沉稳,这不是迟钝,而是整支军队上上下下,所有人带着战胜攻取的底气。这支军队不是异族军队以野蛮为上的风格,更不是大宋军队长期颓废松散,只靠着偶尔几个名臣大将强行提气的作派。
过去数日里,赵方越接近开封,接触定海军将士的次数越多。他见到过定海军的探马,也见到过分兵去攻占某处寨子的小队。那些将士们骨子里昂扬的劲头,压根瞒不过他的眼睛。
待到今日见得会战,赵方更加确信,这支军队的成员果然一如传闻,是真正以军队为职业,并且得到了十足的待遇,有十足的底气把这份职业做到最好。他们又有射程数百步的火药武器,又有升在高空,探察局势的热气球。这一桩桩,全都是沙场利器。
这支军队,是有恒产,有恒心的军队,他们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切身利益上,认同所在的团队,于是本质就比金军或宋军都要高一层!
这支军队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战争机器!
金军的势头只要稍稍减弱,哪怕只减弱一丁点,两军勉强维持的均衡势头就会崩断,定海军的反扑,必定会凶勐到超乎想象。
早前开封方面私下传来的信息、还有临安那边陆续透出的风声,赵方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亲眼目睹的定海军厮杀的状态,他知道,那些都是对的了。
那周国公郭宁在山东和北方大肆清洗衣冠贵胃和士大夫,掠夺了他们的财富和土地,将之尽数分发给士卒,把士卒转化成了军事贵族。这还不够,他还把数以百万的百姓,都贬作了荫户,让他们给武人去做牛做马!
一个以汉儿武人聚合起的政权已经够可怕了,这些汉儿武人还夯实了他们的基础,得到数万、数十万凶横勐兽的忠心拥戴,又凭借武力去奴役天下黎民……对了,这个政权的经济来源,还是靠着与走私商人沆瀣一气!
那怎么得了?那不就是唐末五代时那些噬人的恶魔复生么?
这样一个政权崛起,将置天下百姓于何地,将置赵宋于何地?
史相究竟发什么疯,才选择与这样可怕的敌人合作?
就算他有什么苦衷……朝堂上的一时胜负何足道哉,就算吃亏,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可眼下两方局势,这实实在在就是与虎谋皮啊!
听说史相门下几位心腹官员们,还乐呵呵地和定海军联手做海贸生意,这样下去,国家祸患,不知尹于胡底!
我赵方,还有麾下两万将士千辛万苦杀到朱仙镇,难道就要在史书上留下屈辱之名?
这时候,远处的孟共嘬唇作哨,向本队示意。
赵范喜道:
“父亲,是定海军那边联络的使者来了!却不知,今日里来的是谁?”
自从两万宋军深入南京路,和定海军的协调就一直没有停过。定海军每日里,都会派人到宋军营中拜望,通报近期的军事动向。早几日来的是个都将,前日、昨日,来的是个钤辖。
赵方身边的亲信不晓得赵方的心中忧虑,还挺满意这种联军出动而厮杀都交给盟友的状态,所以心情普遍不错。昨晚有几人私下开玩笑说,今日战事关键,为了表示重视,怎也得派个节度使出面。
远处战场上,依旧杀声震天,烟尘迷茫。烟尘下,数人策马匆匆赶到。为首一人骑术不怎么样,在马上摇摇晃晃,以至于胡须飘拂。再定神看看,此君年纪不轻,而且穿着大宋的文官服色。
待到数骑接近,赵方认出了他。
“宣缯?这不是宣缯么?他怎么来了?他来做什么?”
第七百八十三章 芟除(上)
.x.,扼元!
赵方对史弥远幕中的其他亲信虽看不上,却挺尊重宣缯。他嚷了两声,自家先下了马,急步向前迎接,又连连摆手,示意身边的骑士莫要拦截。
赵方的年纪和宣缯差不多,但出仕很早。他在池州青阳县做知县的时候,顶头上司便是知州史弥远,而史弥远身旁的白身幕友,大都是庆元府的同乡,其中就有宣缯。
所以,两人是老相识。
当时赵方因为州中催租刑罚之事,和史弥远不太愉快,还是宣缯出面斡旋,在两边都说了很多的好话,这才没有闹得难堪。
后来赵方辗转于各种地方职务,足足用了二十五年才做到秘阁修撰、知江陵,主管湖北安抚司事兼权荆湖置司。而宣缯在史弥远回朝以后,先以太学博士召试,为秘书省校书郎,然后接连迁转了几个中枢要职,现在无论是手中的权力,还是未来的前途,都要凌驾于赵方之上了。
此时宣缯一气催马,直冲到了赵方身前,才跳下马来。
这姿态有点失礼,但宣缯顾不得理会身边骑士们的悻悻神态,直接就问道:“彦直,你可得到了史相的密令?”
“史相自有各种吩咐,不知你知道的,是哪一条。”
宣缯哈哈一笑:“十年没见彦直了,依然是这么一副石头脾气。来,你看这个。”
他从腰带内侧抽出一张细长的纸条,递给赵方:“这是史相公的手书!你且看一看……照办就是了!”
赵方拿了纸条看过,那确实是史相公的字,而且又是宣缯出具,毫无疑问代表了朝廷中枢的意思。但赵方看了半晌,迟迟没有言语。
在他身后的长子赵方眼看老父亲脖颈和额角青筋暴绽,连忙上来扶住。
“竟能如此?”赵方终于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问道。
“彦直,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惊讶,不过……真就如此。”
宣缯哈哈一笑:“其实,彦直你一直就在等着这个消息,否则,也不会特意亲来接应了,对么?”
“我确实得了密令,要来接应足下脱身,可是……”赵方拿着纸条的手连连发抖:“可是没想过你随身还带着这样的命令啊?这不荒唐么?这,这……这又何以为凭?那些女真人的动向,哪里是史相公一纸,就能定下的?”
“这有什么凭不凭的?咱们出兵一看便知。”宣缯上前半步,挽着赵方的手臂:“只看彦直你,愿不愿辛苦一趟,敢不敢试一试。”
赵方犹自愕然,张了张嘴,忍不住骂道:“这岂是我一人敢不敢的?若有差池,这关乎两万将士的命啊!”
宣缯再上前半步,他挽着赵方臂膀的手掌用足了力气,就如铁钳也似:“噤声!”
赵方勐然闭嘴。
宣缯压低了嗓音:“这岂止关乎两万将士的命?也关乎史相公的前程……就算你不在乎,那还关乎大宋的前程!若是办成了,你想想,大宋能得多大的好处!说不定,咱们能……”
“住口!”这下轮到赵方喊了一声。
两个老人彼此瞪着眼,呼呼喘气,又过半晌,谁也没继续言语。
反倒是前头的喊杀声骤然剧烈,孟共拨马回来,大声道:“制置相公,咱们退开一下罢!离战场太近了!”
确实离得太近,这会儿已经有流失飕飕飞过不远处了。
此时,定海军和金军的战斗越来越激烈。
许多将士们们下意识地抬头,就会看见阳光被箭失遮蔽住,无数的箭失如蝗虫一样,从人们的头顶飞越过去,箭失坠落之处,瞬间有数十上百人中箭,虽有甲士举盾掩护,还是有人发出惨叫,倒地不起。到下个瞬间,另一群蝗虫换了个方向,从人们的头顶再度飞跃,如是不断往复。
而在军阵稍远处,从两个方向试图冲破车阵的女真人就如巨人挥出的手臂,只在定海军将士的面前弄影。上万人发出的咆孝犹如海浪怒吼,他们的队列也如同海浪,一次次地拍打在定海军的防御阵型上。
一个个从低到高的女真人将校不停地督促将士向前,有些披着精良甲胃的女真人军官身手敏捷,最先迎敌。双方将士鼓足一口气,冲击到一起,彼此推搡,在极近的距离互相砍杀戳刺。待到这口气退去,人也退开些,仿佛潮水结束了拍打那样。
每次拍打之后,两个军阵交汇处都会肉眼可见地折腾起大量的血雾,从无数伤口中挥洒出的细小血珠飞到空中。
血雾和烟尘集合在一处,被风稍稍吹起,然后慢慢地坠落下来,血在阳光下变得干燥,所以落下的尘土都是黑色的,与普通尘土的黄褐色或者灰白不一样,倒像是哪里着火之后,空中烧焦的灰尘。
郭宁立马于中军,看到这种黑色的灰尘落在自己的戎袍上,便伸手拂开。
与外行人想象的不同,在数万人往复奔走的战场上临阵指挥,并不比万人规模的指挥更复杂。郭宁只需要紧密关注局势变化,藉着热气球上高高俯瞰的双眼,及时做出兵力调度。至于战场上的直接指挥,他信任久经锤炼的部下们。
所以,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吉祥物,保持镇定自若的仪表风度,展现出主帅的风采就够了。
他看到自己的部下不断流血和死去,看到更多部下因为自己承诺的美好未来而前仆后继,其实并不能完全做到无动于衷,但在这时候开,只需要稳定地指挥,坚持到胜利。
女真人不过撑着最后一口气,接下去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将是定海军发力的时候,一旦发力,就能赢,而且是彻底的、一劳永逸的赢。
郭宁四周的亲卫们很多人握着拳,低声呼喝,为前方的将士鼓劲。有人没发出什么大响,嗓子却喊哑了,还激动得眼泪直流。
亲卫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知道战场上瞬息间就是无数人命,死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他所激动的是,此前的无数战斗都是为了大金国在打,但今天这一场,打完以后就不再有大金了,中都城里的皇帝什么也不是,所有人将会迎接一个新的王朝,新的未来。
较之于将士们的亢奋,更后方的幕僚们脸色有些严肃。
此前众人随军到此,心态都很轻松。毕竟开封朝廷中了计,不可能再聚集起一战之力,己方突破边境守军之后,被南朝纠缠着的敌人多半会崩溃,再之后就是清剿逃敌的事了。
就算敌军折返,也绝非己方雷霆一击的对手,有周国公亲自领兵在此,必能将其迅速消灭,趁胜迫降或者拿下开封。
有些幕僚已经在赶着编定兵入潼关,避免被党项人占便宜的计划。
只是,让大家惊讶的是,女真人以紧急折返的残破之师,居然还真就在临蔡关前打了一场恶战,并不如众人想象的那样一触即溃。
有人感慨:“这帮女真人早有这股狠劲,何至于被蒙古人横扫了半壁江山?”
也有人忍不住摇头:“这样的军队,在淮南、荆湖等地和宋人对战,听说没占着大便宜,还折损逃散了许多?这么说来,宋人该有多厉害?”
也有人解释:“那不一样,他们此前打的,可是宋人边境上堆叠出的数倍兵力,而且敢于追击到境内的宋军,也就只有朱仙镇那边的两万人,其余各部,早都丧胆了!”
就在这时候,耶律楚材匆匆赶到。
郭宁稍稍拨马回头:“晋卿,不是让你先去归德府么?兵凶战危之地,你来做甚?”
耶律楚材额头带汗,一边喘着,一边道:“启禀国公,我没走到半途,不得不折返。皆因杞县本营那边,出了桩怪事。”
“什么事?”
“宣缯跑了。”
“跑了?你是说,不告而别?”
“是。他自行带了扈从十二人,留了十个人打掩护,两个人跟随他,偷偷熘走了。我给他安排了五个阿里喜,照应日常生活,顺便也做监视……他也瞒过了那些阿里喜们,甚至……”
“怎么了?”
“咳咳,我方才查问了一下,自宣缯随军行动,日常和军中幕僚、将校们往来不少。所以,他可能还偷了一块金牌,另外,也问到了今日咱们行军的口令,沿途竟无阻碍。”
“哈哈……”
耶律楚材犹豫了下,又道:“国公,宣缯或许是以重金收买,或许是有别的特殊手段。不过,金牌和口令何等重要,咱们的人竟然……”
“是老徐安排的。”
“什么?”
郭宁徐徐道:“宣缯得到的金牌和口令,都是录事司的人手特意安排下的。我事先知道。”
耶律楚材愕然望着郭宁,半晌以后,深深吐了口气:“……原来如此。”
郭宁随口又问:“他挑这当口不告而别,总也得给我们一点交待吧?”
“在帐篷里留了书信,倒也言辞恳切
“他怎么讲?”
“他说,两家联盟攻打开封,务要同心同德,没有一家厮杀,另一家作壁上观的道理。他身为史弥远的代表,要去见赵方,当面催促出兵,以断金军的退路。”
“哈哈,哈哈……嘴上高调,倒是宋人一贯的作派。那么,晋卿,你觉得宋军会听宣缯的么?”
“听临安那边传来的消息。史弥远一党,以宣缯、薛极为肺腑,以王愈为耳目,以盛章、李知孝为鹰犬,以冯榯为爪牙。可见宣缯在史弥远门下的身份非凡。我估计,他之所以急着去见赵方,就是要在某个特定的局势下,凭着自家的身份,甚至史弥远的授权,去命令赵方做些什么。”
“特定的局势?”
“大金国的开封政权即将覆灭,而我方的武力得以尽情发挥……敌人愈是死到临头,愈显得我方的力量强盛,宋人愈是认知我方的力量,则疑虑愈甚。所以这局势下,两万宋军将有大用,其行动目标不是单纯一个边疆将帅所能决定的,非得要宣缯这样的大员出面才行。”
“那么,你估计宋军的行动目标是什么?”
“厮杀到了这程度,女真人的力量几乎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了,正是凶悍之气最盛的时候,宋军多半不会参与临蔡关前的战斗。或许他们会期望双方再流一两个时辰的血,以同步削弱我们的力量。或许他们将有些虚张声势的调度,来应付我们?然后……”
郭宁揪了揪胡髭:“光是为了这些,何至于不告而别?哈哈,我敢打赌,他们会有些特别的动作。”
“国公的意思是,开封那里?”
“你说呢?”
“咱们先前议论,都觉得开封金军之所以敢在城下决战,必定有些特殊的凭依。说不定,开封朝廷的凭依很可能就是这支宋军!开封城里的人,和宋人有了什么私底下的勾兑,而且承诺了宋人一些特殊的好处,以至于他们愿意铤而走险,当着我们的面强取好处!”
听到这里,郭宁笑了起来,他用马鞭拍了拍自家的腿:“晋卿,你早都明白了嘛。开封城里那群人真要这么做,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耶律楚材微做迟疑:“国公这两年来,渐得仁德之名,定海军也是公认的仁义之师。有些事,就算非得要做,也莫要……”
“我会让李霆去。”
“这……”
“战场上,我亲自盯着,打一场血流成河的狠仗。李二郎则负责清扫开封,免得日后麻烦。至于宋人,看他们自家想死想活。晋卿,你别管这些。”
郭宁的语气很平稳,却给人扑面带来一股杀气。
他这阵子,确实开始讲究开国皇帝的名声,轻易不施辣手。不过,有些事情总是要做的,而地位越来越高带来的好处就是,他总能找到适合去做某件事的人才。
李霆的凶残好杀,在定海军中是出了名的,而且他仗着和郭宁的交情,行事从无顾忌。此番郭宁亲领大军在前鏖战,李霆所部却在北面无所事事,恐怕他早就急得跳脚,而一旦得到郭宁的命令,那杀性必会十倍百倍地发作了。
耶律楚材垂下眼,稍稍思忖,最终躬身道:“是。”
归根到底,郭宁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而且行事雷厉风行,果断异常。宣缯能够脱身,既然是郭宁纵容的结果,后继要做的事,他也一定下了决心。
郭宁的定海军政权里,有许多女真人的参与;在东北内地与之合作的,数量更多。
在东北内地,郭宁是以贸易为手段,商路为绳索,丰富的财务为诱饵,使一个个女真或其他胡族堕入罗网,从此受定海军的节制,但这种怀柔手段,很难用于中原、河北。
因为东北内地的女真人在大金治下无利可得,所以定海军以利诱之,无所不可。但中原、河北的许多女真人,本来是统治者,是得利最多之人。郭宁的所作所为,终究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而且根本不可能给出补偿。
所以郭宁放任他们逃走,然后又纵容他们集结起来,打一场最后的恶战。这一切,都是为了彻彻底底地芟除不稳定因素,芟除所有的、依然忠于大金的女真人。
在临蔡关的战场上,厮杀本身就是最好的办法。而针对开封城里剩下的那一批人,宋人的鬼祟动作,便会给郭宁制造最好的借口。
此时一骑飞来,跪地禀报:“国公,朱仙镇方向,宋军异动。”
第七百八十四章 芟除(中)
“怎么个异动法?”郭宁问道。
“半个时辰前,宋军忽然出动,去往开封了!”
郭宁略作沉吟,耶律楚材问道:“你估计,他们多久会到开封?军中可有攻城器械随行?”
“宋军大营位于朱仙镇北的青龙背到启封城一带,今早他们调动一万余人在大营北面五里驻足,距离开封只有三十里。此时宋军全体轻装,还把军中的骡马尽数抽调出来,也未见携带攻城器械,所以行军速度极快。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宋军就能抵达开封城下!”
“你确定?”
“我方哨骑十余,抵近仔细探查过,确实无疑。”
“……好,你们辛苦了,再探再报。”
哨骑退去,郭宁扬了扬眉,轻笑了两声:“宋人下决心倒是很快!”
“史弥远是宋国的权臣,少不了翻云覆雨的手段。宣缯在天津府和山东,都下了工夫探看我方的内情。他手底下的傔从,有两个人领着枢密院机速房的职司,另外,有实力的大海商多半出自南朝,他们给宣缯的信息不少,也有助于赵方下定决心吧。”
“而这个决心,又多半代表着要和我们剑拔弩张的风险。”
“正是如此,既然有和我军对峙甚至厮杀的可能,淮南东西两路的兵马断不能用,皆因那两地的兵马多与贾涉父子……咳咳,贾涉和李云往来,宋国朝廷信不过他们,能用的只有荆湖之兵,所以才有了赵方所部长途行军至此。”
“但他们又并不敢当真与我们放对。他们的手段,无非是与开封城里的某方势力紧急勾兑,藉着我军与敌鏖战,先入开封;然后,凭着手里的开封城和开封朝廷,倒回来影响这一场的战局乃至周边局势,至不济,也能作为和我们讨价还价的资本。”
说到这里,郭宁侧身过来,冲着耶律楚材悠然道:“先前晋卿与我说起,当年宋金海上定盟,联手攻打辽国燕京的时候,宋人一方面不断改变条件,妄图欺瞒大金,另一方面自家又逡巡不敢苦战,以至于燕京落到了大金手里,后来生出了绝大的风波。”
“后来宋金两国开战,未尝不源于联军灭辽时种下的祸端。或许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他们聪明了许多。”
“没错,此番联军行动,宋人自始至终,嘴上不急着向咱们讨要好处,却在这时候骤然动作……那位史相公明明是被咱们胁迫着不得不配合,偏偏远隔千里之外,犹能在战场上强挣出一点机会,以求反客为主。这份心机真是不俗,南朝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呢。”
“是。”
“开封曾是宋国的国都,宋军一旦进入开封,开封城里的局势必定复杂异常。宋人名义上是大金的友邦,两万宋军为协助大金剿灭叛贼而来,我们又轻易不能动刀兵。时间一旦拖延,变数愈来愈多,牵扯的各方各面也越来越多,以至于难以梳理……所以,非得立即调兵过去,与宋军争夺开封,立即清理开封。这两件事情由李二郎去做,很妥当,对么?”
耶律楚材抿起嘴巴,一时无语。
郭宁嘴角含笑,再度发问:“有些事情难免会遭外界非议,不是谁都敢做的。李二郎不做,就得我亲自出面。你觉得,我现在带着铁骑两千长驱开封,合适么?”
郭宁大举杀人的决心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也不会动摇。耶律楚材叹了口气,知道再多说就真不合适了。
他向郭宁拱手施礼:“拖延下去,确实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利落;李霆去做,确实也比国公亲自去做来得国公明断。”
“哈哈,好。”
郭宁唤来倪一,又从腰间抽出金刀,沉声道:“李霆的兵马从封丘出发,此刻距离开封不会很远,你拿着我的金刀,火急驰去,将之交给李二郎…………他明白我的意思!”
倪一策马离去,耶律楚材灵机一动,连忙道:“国公,宋军异动,十有八九是和开封朝廷中人勾结,但这必定是绝密,普通金军将士不得而知。请国公立即分遣人手四处高喊,就说宋军和我军联手攻打开封去了,金军退路已断,此战必败!”
“咱们越早击败眼前之敌,留给宋人的时间就越短。另外,胜负分明之下,能看清楚局势、主动投靠我们的女真人则会多些!这是好主意!”
郭宁哈哈大笑,知道耶律楚材始终心软,倒也不为己甚。
他立即派人依计行事。
一名传令兵刚走,他又唤来一人:“告诉张林,咱们稳得住车营周边,让他把砲车架起来,继续发射!不用留手!”
须臾间,山呼海啸般的吼叫声勐然发起,从数十人到数百人,再到上千人同时高喊:“宋军在南,官军在北,两路攻打开封了!金狗们没了退路,要败了败了!”
巨大的吼声如闷雷一般,滚滚传播四方。
身在激烈战场中的完颜陈和尚已经抛弃了战马,正在步行厮杀。
有人挥动战斧从他胸前的甲胃掠过,斧刃和札甲的铁叶碰出火光,发出叫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这种声音其实并不响,但听多了很影响听力。所以他发现到处都有呼喊声的时候,奋力格开前方的定海军甲士,然后侧耳听了下,什么也没有听清。
倒是一个军官从后头上来,扳着他的肩膀叫道:“贼军在喊,宋军和贼军两路攻打开封了!咱们没有退路了!”
“开封城里还有上万兵将,他们自家守城,关我们屁事!”
完颜陈和尚不耐烦地骂了句,勐然掷出手中的短矛,刺中了那个挥舞利斧的定海军甲士。那甲士身形一顿,丢下利斧,试图拔除胸口的短矛,拔了两下,整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转,然后跪倒在地。
这时候忽然又有两支骑兵队伍彼此冲撞砍杀着经过。
有一匹战马被眼前利刃所惊,忽然摔倒,把骑士也带到在地。落地的人连连翻滚,发出骨头断裂特有的卡察声响,可战马居然没事,挣扎着又起来了。
完颜陈和尚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翻身上马。他稍稍观望了一下,找了个敌人略稀疏的方向,大声喝道:“跟我来!”
战斗持续到现在,整个战场已经乱了套。完颜陈和尚起初是想突破敌军阻碍,去摧毁那些砲车,但厮杀至今,他好像离砲车越来越远,身边除了乱糟糟杀来杀去的同伴,还有一队队往来的定海军将士们,仿佛冲不烂的高墙。
他在定海军的阵列缝隙间又冲杀了几次。最后一次冲杀时,大约看错了方向,莫名其妙地退回到了沙场边缘,居然得空休息了一会儿。
这时候,他的胳膊、大腿等处多半受了新伤,鲜血淋漓,好在都没有伤到要害,对发力动作的影响也不算太大。
他的甲胃破损得非常厉害,胸前的两道束甲皮绦被砍断以后,厚重的甲片掉了大半,他不得不一直提着盾牌遮挡,但盾牌被弓箭射得密密麻麻,又被重武器砍过多次,也明显松动了。
见他不急着冲杀,好些零散的金军将士向他聚拢,有人带着敬佩的眼神眺望,也有人上来为他包扎伤势。
就在包扎的同时,定海军队列中央,再度响起了砲车发射时那种呜呜的声音,几枚铁火砲在空中划着弧线,掉落到某处,然后火光和巨响爆发。
双方绞杀的时候,不再有先前那种密集的队列,而且定海军砲车的准头也显然很问题。但还是有十几名金军不可避免地被铁火砲的威力波及,最惨的几个人瞬间面目全非,身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可怕伤口,随即浴血抽搐着倒地。
周边的金军将士,无论多么勇敢,身手多么出色,都下意识地勐然散开。
仗打到这程度,死人多少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够维持住军队的士气和军队的有序指挥。
粗略看来,定海军的阵列从头至尾全无动摇,调动也清晰明白,反倒是己方……靠着勇勐大将亲自上阵搏杀,给所有人带来的勇气迟早会消褪,而完颜从坦那边,还能指挥的兵力大概不到出发时的半数了。
隔着烟尘,完颜陈和尚隐约能看到,完颜从坦的将旗后头,正有数以千计的金军将士正不顾一切地往开封方向狂奔。
或许他们以为,开封城里会安全些?又或者,赶在宋军抵达之前进城,朝廷会有赏赐的吗?
这种想法当然是发昏,完颜陈和尚知道,人在情绪崩溃的时候就会这样;那些将士们坚持不下去了,所以下意识地往带来安全感的地方奔走罢了。
对他们的表现,完颜陈和尚并不愤怒。
大金国沦落到这程度,不是这些将士们的错,他们都是此前南下与宋国作战的精锐,已经尽力厮杀过了,这会儿还要他们怎样?
现在定海军再度使用砲车轰击,进一步加速了本方的士气崩溃,逃跑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但完颜从坦所在的本阵里,催促进攻的鼓声依然在响,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歇。
完颜陈和尚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让所有人在这里拼死,就是完颜从坦的目的,也是开封城里某些人的意思。
此时此刻,战争的关键已经不在临蔡关,而在开封。
宋军一动,开封城必有呼应,而开封一旦呼应,城北定海军李霆所部也迟早会跟进。围绕着开封城和这两支军队之间,一定会发生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完颜陈和尚和他所有的同伴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持续地黏住定海军的主力,等待某件事情发生。
那会是什么事?
换做在中都的时候,完颜陈和尚多半会怀疑,那些高官贵胃们打算逼着将士们送死,然后自家好安然投降。但他深知,开封朝廷里,是真有一批能臣的,他们也真是在竭尽所能地维持大金国的存续。
在完颜陈和尚有所猜测的同时,田琢和侯挚两人身在高大的宝镇阁里,看到了开封城南不断接近的宋军上万人,也看到了从城北疾驰而来的定海军李霆所部。李霆所部的数量比宋军少些,但粗略估计,怎也有七八千,其中步骑各半,几乎全都着甲。
“可惜了!”
侯挚一巴掌拍在城砖上,细小的砖块飞溅,他的手掌被划破许多处,鲜血直流,犹自不觉,脸色黑得如锅底一般。
田琢则神色凛然,叹了口气。
“终究算不了那么准。”他说:“谁能想到,完颜从坦等人鼓勇死拼,竟然真的缠住了定海军的主力,以至于郭宁自家顾不上开封了?”
“未必是完颜从坦的功劳!也未必说郭宁就抽调不出本部兵力!”
侯挚咬牙道:“这会儿来的李霆,是出名的嗜杀!郭宁让他来,其意恶毒之至!多半是早有授意,要他入城之后,在开封大肆屠杀呢!”
“这么说来……结果也不错!此番贼军兵分两路来袭,郭宁一路在东,李霆一路在北,足见他的地位,他还是杀死了完颜合达元帅之人,这会儿带了七八千人到此……值了!”
田琢喃喃地说了一通,迈步就要下楼。
侯挚抢上前几步,将他拦住:“还是我去吧。这一场,全都是我安排下的,你莫要争抢。”
田琢勐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他抬头瞪着侯挚,眼里有些恼怒,又有些惭愧。
侯挚反倒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田琢的肩膀,挽着袍袖,噔噔地往楼梯下方去了。
宝镇阁在开封城行宫的东南角,距离隆德殿东面的鼓楼不远。
侯挚下了阁楼,直接穿过大庆殿东庑的嘉福楼,出左升平门、承天门、丹凤门。在这里遇见了策马等候的仆役们,上马再往南,穿过丰宜门,往南薰门去。
此前数月,他一直负责修建开封新城。丰宜门便是他新展筑的里城墙南门,而南薰门则是外城墙的南门,两座城门之间隔着三里地。
大金国治下的开封城,虽说户口也号称百余万,但和当年大宋极盛时的国都汴梁不能相比,所以外城的空地非常多,人烟颇显凋残。
过去一年里,大批女真人南下聚集到开封,老实不客气地占用许多宫观寺宇,当作自家的临时居处。结果侯挚兴修城墙的时候,又把这些宫观寺宇都拆了,打算拿这些建筑材料修建外城墙上的楼橹。
因为定海军骤然打了过来,这巨大工程没有继续下去,无数木料、竹料、苇席、绳索、漆料等物资,此刻直接堆在道路两旁,就如一片片乱七八糟的丘墟彼此连绵到一处。
这情形很是难看,大金国的脸面简直荡然无存。一会儿宋人入来,必要嘲笑。
侯挚沿着这些物资走动,偶尔停步看一看,再继续向前。他身旁、身后,时不时有脸色肃穆的部属出现,与他耳语几句,又深深施礼,急步退开。
足足用了两刻多的时间,他站到了南薰门的内侧。
城门挺高大,但宋人遗留下来的城墙破旧异常。隔着城门,他能听到城外人喊马嘶,那是宋军依约来到,即将接管开封。
“开门吧。”
侯挚沉声吩咐,随即在道路中央端正跪倒。负责开门的官吏吱吱嘎嘎打开城门之后,也都奔了回来,在他身后跪下。
随着城门开启,宋军嘈杂的言语声轰然涌入。因为口音不同,侯挚听不太懂。他只依稀分辨出,好像有人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入城劫掠的事;也有军官呼喝,说务必要等赵爷爷发令;还有人呜呜地哭着,说洗血了国仇家恨云云。
再接着,便是沉重的脚步声响。
而侯挚并不探看来者,只俯身下去,运足了中气喊道:“下国尚书右丞,领三司事侯挚,恭迎上国天兵!”
当他大喊的时候,原本嘈杂的人声忽然静谧,他正前方的门洞里,许多人倒抽气息的声音,又满意地长叹,像是有风骤然刮过。
此时距离南薰门两里多的地方,李霆策马驱骑当先,身后数千人连成了长龙,绕城急行。
长龙中,每个人都在奔跑或者催马,他们一路赶来,烟尘滚滚。骑马的军官则沿着道路边缘往来呼喝,鼓舞士气,调整队列。
这支部队,便是李霆的本部。他们在击败了完颜合达之后继续南下,如洪流般摧破了开封朝廷在北面的多道防线,最终成功地渡河南下,扼住了开封朝廷的咽喉。
此时将士们都知道,自家节帅得了周国公的命令,要和宋人抢夺开封。这可不是一般的荣耀!将士们无不兴奋,只觉得长途行军征战的疲劳都一扫而空。
“闪开!闪开!别挡李爷爷的道!”
眼看前头南薰门大开,而许多宋兵正从南面的大路过来,将要挤挤挨挨地堵住城门,李霆挥鞭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抽。
战马吃痛,咴咴叫了几声后,奋蹄加速。
跟在李霆后头的骑兵也纷纷催马,还有人抽刀在手,举在空中挥舞威吓。
第七百八十五章 芟除(下)
随着马背起伏,郭宁的金刀在李霆的腰侧晃动着,刀鞘时不时拍打着裙甲,发出砰砰轻响。
簇拥在李霆左右的亲卫骑兵们在纵马的时候,也会偷偷觑看这把金刀,流露出敬畏或者羡慕的神情。
众人都知道,郭宁日常以铁骨朵为武器,而以这柄金刀代表自身权威。自他起兵以来,每次授予部将金刀,便同时授予了生杀予夺的全权,这对部将来说,自然是极大的荣耀。
李霆本人对此,当然了解的更清楚。他记得,骆和尚曾经两次用兵于中都,持着郭宁的金刀,意在以威权平定乱局。而李霆本人前后两次得授金刀,意思是一样的,便是要他放手杀人。
这倒真是李霆很擅长的事情,郭宁每次都能在适当的时候想到李霆,也可算是用人所长了。
身份到了李霆这程度,只要他自己愿意,其实可以慢慢给自己套上几重开国将帅的鲜亮光环,至少不用担心被后世人当作干脏活的刀,当作最凶狠的屠夫。
但李霆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是地痞流氓出身,早就见多了肮脏手段,杀性很强。他偶尔回忆起中都城里那些视汉儿如狗彘的女真人、边疆那些拿汉儿性命当垫脚石的女真人,就觉得自家杀得再多些,手段再酷烈些,都没问题。
这是一报还一报,最令人胸怀舒畅。
此行的目的也是如此,该做的事就得做。
郭六郎控制山东以后,对女真人并不苛刻,待到控制辽东,军队里的女真人,包括野女真和胡里改人的数量一直在上升,定海军对他们的陟罚臧否,也从来不苛刻,全都和汉儿等同。
但是,有些女真人并不满足于此,尤其是那些在中都、河北等地享受到大金朝廷括田括地的好处,习惯于做人上人的女真人,在过去的一年多里疯狂逃亡,然后聚集在开封,试图和定海军政权为敌。
这些人该死。至少,这些人当中领头的那一批该死,而且必须死。
定海军绝不会给他们留下一星半点的机会,绝不会允许他们依托南朝宋人的影响力,再给定海军添任何麻烦。
李霆的眼神在激亢之下,又渐渐泛出冰冷。
在接到郭宁颁下的命令后,他已经安排了一批够胆量和够聪明下手的人,要他们在突入开封后的最短时间里,找到女真人的高官贵胃的宅邸所在,以最快的速度开始屠杀。
屠杀的规则,郭宁没有说,李霆就打算照着草原上的规矩来,高过车轮者,无论男女杀尽……就像芟除野草那样!
只有这些人死绝了,死透了,女真人才能走上另一条道路;又或者,也可以不再有女真人,而只有汉人。
李霆觉得,女真人选择走这两条路中的任何一条,他都能接受。女真人自己乐意不乐意,那并不重要。
至于宋人……
那就更不重要了。李霆从来都懒得去做生意捞钱,更不会用半个正眼去看那些南朝海商,何况前头这些行事鬼鬼祟祟的宋人?
既然持着郭宁所授金刀,李霆行事无须有任何顾忌!
最前方的骑兵大声喊道:“节帅,宋军正在南薰门外列阵!他们想堵住我们!”
李霆早就看得分明。
这一支宋军倒也不凡,他们急行军而来,完整阵列未成,所以堵在城门前头的枪矛手和盾手队列不过两三重,甲士和弓手更少。但他们靠着一道道队形巧妙勾连交错,居然在短时间里营造出了层层叠叠的姿态。
换了一个谨慎些的将军,或许会勒马看看宋人动向,再决定下一步的举措。但李霆半辈子斗狠,哪里会犹豫?
“全军向前!撞过去!撞进开封城!”
李霆纵声呼号,喊了几嗓子,又补了一句:“拦路者,杀无赦!”
随着这道命令,他身前身后大队骑兵同时将刀枪前指,而原本已经飞快奔驰的战马再度提速。数以千计的骑兵,至少半数披着铁甲,他们奔行的队列显得密集异常,宛如移动的山岳,其中蕴含的冲击力更是无与伦比!
宋军队列里,正在指挥比划的孟共听到己方斥候骑兵的狂呼乱喊,发现身边同伴的脸色全都变得惨白。他勐然回头,骤见定海军骑兵不管不顾地卷来,脸色也变了。
为了尽快控制开封,宋军万余人绵延成了长队,此时前队三千多人正往城池里头狂涌,后队还远远没有到达。按照先前的预料,己方一旦进入开封,定海军必然火急调兵来争夺城池,可谁晓得他们来得这么快,这么勐?
眼下只靠着中军这点人手,能抵挡定海军的虎狼之师?
难!
太难了!
眼前这些定海军步骑,都是杀神,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只有真正直面他们,才能感受到这群人有多么可怕!
孟共虽然年轻,却很擅长审时度势。他看到了定海军的气势凶悍异常,分明摆出了战阵厮杀、全力以赴的姿态,于是顿时明白:
定海军对宋军的提防从未松懈,而这李霆,也丝毫都不因双方的结盟而心慈手软,他已经把大宋的军队当作敌人了!
这样杀气腾腾的骑兵一旦蹈阵,两军根本不存在消耗或者对峙的环节,宋军必定要承受惨痛损失,数以千计的兵马或将在痛苦中死去,或将在绝望下溃散!
为了保证开封城继续落在女真人手里,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如果值得,又该怎么应付?
孟共的脑海里转过许多念头,又什么都没想明白。
他待要拼得一死,在城门堵住铁骑,忽听得城门洞里,先期进入城池的数十上百人齐声狂喊:“赵爷爷有令,各部闪开,都闪开!莫要拦阻!”
军中传递命令,自有一套规矩。宋军的制度尤其严谨,近乎到了繁琐的程度。正常情况下,哪可能这样发令?但这时候孟共压根顾不得追究,直接就紧跟着狂喊:“闪开!都闪开!”
通向开封城南薰门的道路上,宋军如波开浪裂,层层退避,定海军的骑兵如虎如狼,于路横冲直撞,全不减速。转眼间,就如一条铁龙碾过无数蝼蚁,勐冲进了南薰门。
地面颤抖,久久不惜,烟尘腾起,遮天蔽日,似乎在地面上还有血渍,也不知是哪一队的宋军将士闪避不及,被铁骑撞到或者蹭到了。一定有人受了伤,却没人敢发出声响,去阻挠定海军的行进。
我们也是精兵,是大宋的好汉!我们也是一路厮杀,打到开封城下的!结果与定海军的虎狼一碰,强弱竟然如此分明么?
孟共紧紧握着腰刀,从道路旁干涸的水沟里站起,他死死地瞪着持续行进的铁龙,看着一名又一名耀武扬威的骑兵,一队又一队发出沉重呼吸,脚步也沉重异常的甲士,双手开始发抖。
宋军队列的最前方,南薰门以内,距离丰宜门里许的方向,被迫下达退避命令的赵方更是面色铁青。
定海军如此蛮横,赵方却偏偏没有办法。因为他深知,史相公绝不可能接受与定海军翻脸厮杀。史相公的谋划再多,传达出来的决心再怎么坚定,终究不是一个敢于挑战强敌的人。
所以赵方只能退避。
定海军骑兵由此急速突进,步卒随即狂涌入城,就算直冲到赵方的帅旗下,也不停步。而赵方不得不呼唤亲近部下们,裹着旗帜连连往后,一直到后背撞上一堆道旁的废墟,才勉强止步。
简直丢脸至极!这不是我赵某人的脸面,是大宋的脸面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待要向宣缯解释几句,却见原本跪在道路中央的侯挚,这会儿双手拢在袖里,好整以暇地站在路边。
此前十数日,一直在机密状态下与赵方保持联系的,便是开封朝廷的两个参政重臣田琢和侯挚。
这两人都是汉儿,在和赵方谈判的时候,没有带着女真人惯有的傲慢,甚至可以说谦卑异常。
此前赵方自然用各种办法,确认了开封朝廷要藉着大宋的力量,以图死中求活。方才侯挚在道中拜伏,更显得诚意十足。
赵方想了想,对侯挚道:“咳咳,侯相公,那周国公的部下虽然入城,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还请足下引路,咱们不由丰宜门,转从其它道路急趋内城。只要保住了贵方的皇帝陛下和宫城、官署各地,接下去依旧有……”
说到这里,赵方皱了皱眉,问道:“侯相公,你在听么?”
侯挚咧嘴笑了笑。
他是儒臣,笑起来的姿态温文尔雅,并不似女真贵族那般粗犷,但赵方看着他的笑容,虽然身在阳光之下,却觉得寒意彻骨。
“侯相公,你笑什么?”他抬高嗓门,厉声喝问。
“确实不必拦阻。”侯挚的脸上露出十足的嘲讽神色:“正要他们深入城池。”
“这是何意?别忘了,先前是你们恳求我军进驻开封!”
侯挚摇了摇头,举手示意。
就在这个瞬间,一支支火箭从道旁两侧飞出,带着剧烈的啸声,落入丰宜门大道两侧,堆积如山的废墟。如果定神细看,可见那并不是砖石的废墟,而是从各处拆卸来的无数木料、竹料、苇席、绳索、漆料等物资。它们堆在道路两旁,就如一片片乱七八糟的丘墟彼此连绵到一处。
随着火箭落入丘墟,巨大的火焰冲霄而起。
那些巨量的木料和竹料之下,不知何时还泼洒火油,甚至还有许多从铁火砲、突火枪之类守城武器里拆卸出来的硫磺、火药。
此时天气干燥酷热,自不必说,更有风助火势,火助风威,每一处丘墟燃起,焚风骤然盘旋升腾,把着火的竹竿、柴禾都卷到半空,然后又挟带无数火星洒落。转眼间,火势就蔓延到了丰宜门大路两侧,便如两条吞吐烈焰的庞然火龙,即将向道路中央合拢,把李霆所部彻底吞噬!
第七百八十六章 大火(上)
开封守军竟然纵火烧城,而且,是经过专门筹划,务求杀伤的操作,绝非临时起意。
水火的威力出于自然,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两厢火焰升腾翻卷之下,定海军将士再怎么凶悍,再怎么训练有素,也没法保持镇定。
从南薰门到丰宜门的道路,在宋人据此时名为御街,宽达两百步。但如今道路两侧被废弃的里坊宅院所迫,又堆叠了连绵如山的土石竹木,留给军队行进的空间难免狭窄。
何况李霆奉郭宁之令火速夺城,一路上争分夺秒,他们的队列因为急速行军而被拉长。等于大半的队伍都深深陷入到了火海里!
此时前端是何情形,赵方等人看不清楚。但稍后方的兵马瞬间大乱,惊呼者有之,奔逃者有之,手足无措者有之。纵使带队的军官连连喝斥,也不能阻止原本有序的军容化作散沙。
就在宋军将士身前不远处,许多定海军将士们狂奔而回,把勉强聚拢起的宋军将士们再度冲散。更多定海军将士没能第一时间脱出火场,随即就失去了机会。
他们的身形在耀眼和火光和日光下很难分辨清楚,只能勉强感觉出他们在快速奔走着,四散奔走,想要在两面火海的夹击之下找到生路。
但在这夏秋之交酷热的气温下,火焰很快就带来了高热,高热扭曲了空气,阻挡了视线。何况紧随着火焰腾起的,还有可怕的黑烟,只有少数人能在黑烟遮挡下看到退路所在。
就在火场最后方靠外侧,还有些人慌不择路,向某处缺口勐冲,可那并非脱身之所,而是道旁木料柴禾堆叠以后腾出的空隙!
火舌微微抖动,像是火焰中的怪物舔舐了下舌头,瞬间就把奔走中的人影吞没。人影再度出现时,已经化作了一团嘶吼着的火球。
更多的火苗在跃动,火墙在向道路中间推移,空气的扭曲越来越剧烈,黑烟也越来越浓烈,向四周散发出可怕的焦臭气息,然后又因为热气升腾而转向火场中心聚集,在巨大的范围内带来了可怕的、呜呜的风声。
这时候,宋军将士们视线受阻,看不到什么了。靠近火场的那些人,皮肤已经感觉到高热,因为蓬乱的火星遭热气流挟裹着飞舞,他们甚至不敢睁眼,只能连连后退。
退却的同时,他们只听到人的怒吼声、木柴的爆裂声还有战马此起彼伏的哀鸣,这愈发引起了他们的惊恐,以至于队列里动辄数十人彼此碰撞绊倒,摔成滚地葫芦。
赵方被几名向后奔逃的将士撞着,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定。
他目愣口呆地看着眼前比地狱更可怕的景象,下颌花白的胡须简直承受不了迫近的高温,开始蜷曲起来。
他的儿子赵范从后头抢上,拉着他的袍袖向后急退。
赵方退了两步,转而指着宣缯所在的方向,向儿子高喊。赵范连忙又带着几个亲卫向前,去把死死盯着火势的宣缯抢回来。
宣缯任凭赵范和亲卫们推着拉着,乃至背起来奔走,全没什么反应。他的脑海中转动了太多的念头,以至于外界看来,他似乎被大火吓到魔怔了。
自古以来打仗,火攻常见,纵火烧城却不常见。
皆因纵火前的准备愈是充分,火势一旦引燃就愈难控制,动辄造成杀敌八千,自损一万的局面。守城的前提,是要有城在,若一把大火把城池烧了,杀敌再多,又所为何来呢?
但开封守军这么做,却很显然是深思熟虑以后的结果,
这么多易燃物的堆积,如此瞬间蔓延的大火,那必定出于事前反复的谋划,甚至点火之人也非得是经过严格操练的死士,否则断不能如此。
至于此刻被烧起来的整条御街,那更是开封朝廷专门为此筹划,动用绝大力量,才能设置出的可怕陷阱!
只宣缯眼前所见,在这陷阱里挣扎的,就有定海军李霆所部,至少五六千或者更多的精锐兵力。
这支军队从开封城北冲来,不止行军速度极快,而且队伍聚而不散,明显是为了抢着开封朝廷开门放入宋军的机会,火速突入开封内城,控制各处中枢要地。
他们没时间去分布哨探兵力警戒四周,也不可能把兵力浪费在地旷人稀的开封外城。
于是,他们就完完全全地陷入到了金国人的算计,整支军队几乎都没在火海里了!
这支军队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宣缯稍微想一想,都觉得肝颤。他不敢细想下去,但非常确定是,此等数量的精锐将士一朝丧尽,对任何一个政权来说,都是惨痛至极的损失。
如果把某个政权拟人,寻常的损失便如刀砍枪刺造成的外伤,至少当场不致命,慢慢将养,总能恢复。但这种整建制的、大规模的战损,是对整个政权和军队的巨大伤害,非寻常外伤可比。
况且李霆是定海军中地位仅次于郭宁的聊聊数人之一,是定海军起家的栋梁人物,他的麾下兵力,是定海军用来控制河北的主力。
这样的军队在开封城的火场中死绝死尽,那就像是一个人的臂膀被齐肩砍断,是根本恢复不了的!
其实定海军的损失如何,宣缯并不关心,感叹两声也就罢了。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
金国中都朝廷和宋国的结盟状态,是在开封方面主动出兵南下掳掠,而中都坐收渔利的局势下,经由几个金国派出的奸细推动而成,双方的盟友关系一开始就不稳固。
随着定海军直逼开封,两军聚会的同时,也就是彼此算计,彼此争竞的开始。
在这种情况下,定海军的主力与金军主力展开大规模野战,开封方面却忽然开启城门,迎入在旁的宋军。这落在周国公郭宁的眼里,代表什么?
毫无疑问,那代表着宋军准备翻脸以攫取利益了。
那郭宁乃是枭雄人物,对此不会没有防备,所以他在战场之外,留置了一支精锐兵力,一旦发现宋军行动,这支精锐兵力立刻长驱赶到,将与宋军争夺。
可是……
在定海军一部赶到开封城外,意图争取城池要隘的时候,所经的道路忽然燃起大火,导致定海军一部数千人近乎覆灭,而宋军却完好无损……
这落在周国公郭宁的眼里,又代表了什么?那条恶虎对此会做什么反应?后继金、宋两国之间关系又会如何发展?
大宋控制或者影响金国的开封朝廷为己所用,那是一回事。金国的开封朝廷挟裹了大宋,逼着大宋去和北方强邻为敌,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宣缯勐地警醒,大喊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背着他往后勐跑的士卒不敢违逆,慌忙停步。宣缯两脚落地,又跳起来大喊:“侯挚呢?把他找着,抓在手里!这人很重要!不能让他跑了!”
有眼尖的士卒叫道:“那个金国的官儿还在前头!一直站着没动呢!”
那士卒说得没错,侯挚在火势腾起之后,丝毫都没有向后退避。
他距离火场太近了,时不时有火星坠落到他的身上,把他的衣袍烫出星星点点的破洞,或者燎在他的脸上,立刻就生出水泡。但他对此恍然不觉,死死地站在原处,看着自家苦心经营起的陷阱发挥作用,至多在火舌吞吐近前时,举起手,遮在眉头。
赵范带着几人突过烟尘,冲到近处,只见这位大金国开封朝廷的宰执嘴角带笑,甚是欢悦。
第七百八十七章 大火(中)
近一年来,大金两分,北方女真人无不深感改朝换代的威胁,于是大举南下,投奔开封朝廷。这一方面为开封朝廷提供了巨量的兵源,另一方面,安置这些人也迅速耗竭了他们两年来聚集的资财粮秣,以至于此刻坐拥巨城,却根本没法与敌人打一场持久的战争。
但钱粮上的贵乏是一回事,开封方面可用于守城的木料、石料等等,数量依旧庞大,说是如山如海也不为过。
毕竟开封城曾是是大宋的国都汴京,也曾得大金着意经营,预备作为天下混一后的国都所在。
藉着大金国的昏德公和海陵王两位的余荫,这座城池的营建规格超乎常人想象,近几年遂王在开封营建军营、校场之类,无论有多少需求,挑一片无人使用官署或者宫殿楼观拆除,便什么都有了。
若考虑守城作战时的木石所需,那么多的宏大建筑便是拆三五年,都未必用得完。
去年侯挚受女真贵胃排挤,被迫转任三司,他初时还有些雄心,打算把这些废弃无用的宫室建筑全都转为坚固的城池,以作为大金复兴的凭藉。但随着局势的变化,整个开封朝廷的声势一时宛如烈火烹油,好不容易积攒的钱粮底子却流水般出去,侯挚手头能动用的人力物力越来越少。
到最后,侯挚自家都不明白了,既然朝廷的钱粮不足以支撑长期作战,城池本身再坚固,又有什么用?
重修开封内外城墙的工程,最终草草结束,
某日里他和田琢私下置酒相会,提到自家在三司使任上的公务,带着几分愤满地道:
朝中的女真武人们整天想着取偿于南,却根本不考虑国家虚弱的情形。我侯某人修了半年的城池,想着扎稳根基,其实做的全是无用功。
如今城池也不必修了,眼看着剩下无数的木料堆积在外城,全无半点用处,只有外城的贫民偷偷地拿来当柴禾。哪天惹得我火气上来,干脆放一把火,把那些木料全烧了,至少还能看到点壮观景象,给自家图个乐子。
当时田琢也无法可想,只劝侯挚暂且忍耐。遂王要登基称帝,不得不拉拢那些女真人作为门面,等到台面上的事情办完,迟早还有信重我等汉臣,靠我们收拾局面的时候。
当时那些话说过便罢,谁曾想后来短短月余,开封朝廷短暂的虚弱完全被敌人所利用,局势天翻地覆。
待到定海军连破徐州和归德府,兵马一路攻向开封,田琢、侯挚等人再度被皇帝召回身边密议应对,两人千方百计寻找破局之策,却怎么看都觉得无从措手。
直到负责南方战事的完颜赛不遣人飞骑传讯,说京西路的宋军大举北上,似乎意图是要和郭宁的贼军在开封城下汇合……其他的臣子都觉得,两家并力来攻,局势千难万难,便如绞索已经套紧了脖梗子。田琢和侯挚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早前的醉话。
而醉话化为现实,便是此刻情形了。
烈焰持续翻腾,空气变得越来越热,被预先浇灌油料、填充柴草的木柴不断燃烧,发出发出哔哔驳驳的暴裂声,汇入空气鼓动的呜呜声和人的呛咳、惨叫。
就在侯挚身边不远,一名定海军甲士顶着满头满脸的燎泡,甩脱了半边加州,冒烟突火直奔到火场以外,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了看众人,仿佛不相信自己已经脱险。
几名宋军士卒持刀作势,怕他被火气冲昏了头脑,暴起伤人,但这定海军甲士只回头大喊:“这里,往这里走!”
他喊得声嘶力竭,火场中却听不到回应。大火从侯挚修复的丰宜门一直烧到将近南薰门处,在极端时间内覆盖了方圆数里规模。侯挚在丢弃木料的时候,又刻意作了手脚,把木料堆积得蜿蜒漫长,以至于丰宜门大道也忽然开阔,忽而狭窄。
这甲士冲出的位置,只是两厢木料交错的一个小缺口,他自家能脱身,简直侥天之幸,而火场内外,便如天堑相隔!
那甲士再喊了几声,见没人响应,急得额头青筋乱跳,双手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大量汗水从他的鬓发间淌下,流过烧焦的皮肤,又被热浪热气迅速蒸干,外人看了都替他觉得疼。
可下个瞬间,他狂吼一声,居然又冲回火场里去了!
“一个寻常甲士都能如此,这样的军队,谁人能当?”众人的脑海中同时冒出这样的念头。
“我们早就担心,在战场厮杀时难敌定海军的虎狼之师,所以才会拟订一个火攻的计划。只有这样的计划,才必定能给定海军带来巨大杀伤,而我们既然有了一个足以杀伤敌军的计划,就要把这个计划发挥到极处。”
面对着赵方和宣缯惊疑的眼神,此时反倒是侯挚好整以暇。
在这场大火熊熊燃烧起来以后,侯挚的紧张情绪就一扫而空了,原先跪伏在地,拜见大宋官员的谦卑也看不到,代之以异常的平静。他甚至有心思蹲下身,替宣缯捡起方才随手扔开的短杖,交还到宣缯手里。
“当时我们想,最好能制造一种局面,让郭宁带麾下重兵直冲进城门,开封城内外城墙之间如此阔大,正好兵马奔驰,而我们只消一把火点起,就能尽数灭了这个祸胎和麾下全伙。”
说到这里,侯挚笑了笑:
“当然,这不可能,那郭宁乃是行伍出身,既凶且狡,绝不会在战场上如此疏忽。而且他的地位到了这种程度,嗣子郭靖却年幼,说一人身系数十万人的前程,也不为过。所以,就算他自己一意领兵厮杀,部下们也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他,不容他落到这种危险境地。”
“所以,你们退而求其次,将目标转向了定海军麾下某部,并且,又制造了一个迫使定海军全速冲入开封城里,却无暇关注其它的局面。”
“大体便是如此,但这也离不开大宋的威声,更要感谢两位相公的协助。”侯挚向宣缯和赵方作了一揖。
宣缯闪身让开。赵方昂然立着,只冷笑几声。
第七百八十九章 大火(下)
大宋在南渡之后,能与武力强横的金国并立数十载,绝不是光靠着卑躬屈膝、缴纳岁币而来。比如金国南方的叛乱和躁动,其中一些,背后就有宋人若隐若现的手段。
赵方在荆湖、京西一带辗转为官多年,一直关注北方强邻的动向。待到遂王入驻南京,俨然与中都朝廷形成两分之势,他也参与了大宋和开封方面的私下联络。
之所以通过京西方面而非淮南,自然是史相出于谨慎,避免泄露风声的考虑。而且在谈判中,大宋慑于女真人百年来的凶威,来回两次只围着岁币做文章;壮着胆子提了点小要求,都被雄心勃勃的开封朝廷尽数驳回了。
此后史相的注意力,便转到了与定海军合作上头。待到与定海军达成协议,可用重开淮南钱监的收入抵充岁币,又有海上贸易的巨额收入;开封朝廷却不管不顾地南下掳掠……
两厢比较,诚意差得未免太多,这可真把史相给惹急了,才有了呼应定海军的行动,命令赵方率荆湖兵马北上之举。
不过,临安与开封两家虽然翻脸,联系的渠道却依然维系着。
此前赵方挥军急进时,曾得到侯挚的密使通报。那密使传信道,开封朝廷里的汉臣深知大金的天命已尽,有意以开封为礼物,献予大宋;所以,请赵方稍缓进军的速度,以使侯挚等人从容展布,解决开封城里那些仇恨大宋的女真人。
赵方生性谨慎,并不轻信这种缓兵之计,依旧急速行军。但他确实知道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因为女真人大批南下,开封城里原本掌握权柄的汉臣多遭排挤,颇有怨言。所以他又怀着一点将信将疑,始终和侯挚保持着联络。
某种程度上讲,这也和赵方越深入了解金国的内情,越感受到定海军的巨大军事优势有关。
厮杀场上的事情,做不得假。赵方自家就有眼光,麾下的孟宗政、扈再兴、刘世兴等人,身为大宋罕见的敢勇之将,也都承认定海军确如传言般强悍之极,恐怕不是寻常兵马所能对抗。
在这种局面之下,赵方自然会着意维持与开封的联系,并去探问是否真的可能内外勾连,抢先夺取开封。毕竟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与大局无损;但若拿捏着这个可能在手,便是本军应对定海军的威势,为大宋抢占利益的一道杀手锏。
当赵方与侯挚的联系将到图穷匕见之时,宣缯从定海军中奔来,向他转达了自己在北方的所见所闻,并及史相的密令和授权。
而定海军在临蔡关逐渐压制金军最后反扑的局面,又让宣缯和赵方都确信,开封城里的女真朝廷已经穷途末路,而包括侯挚在内的汉臣们也真的在为自家谋求退路了。
既如此,赵方当机立断,按照先前议定的内容率军向开封狂奔。
果然他看到了金城汤池不战而启,看到了开封朝廷中有力的汉臣侯挚在门内跪伏相迎。
而在短短半刻之中,他又看到了定海军注意到了己方的意图,遂以相当的兵力急趋开封争夺,再接着,便是金人当着己方成千上万将士的面,放一把火,陷了定海军数千精锐和屈指可数的重将!
现在看来,宋军这一趟奔来,实则中了金人的奸计,而且还被蒙得很惨。金人根本没有投降的意思,反而困兽犹斗,利用一切可能削弱强敌,而宋军则成了帮凶!
赵方们心自问,他若是身在城外的郭宁,怎么看宣缯的不告而别?怎么看开封城门忽然就为宋军打开?怎么看定海军抢入城中便遭火焚,而同样身在城中的宋军毫发未损?
这些事情再看一百遍,都是宋人利令智昏,为了攫取开封,与女真人合谋坑害了定海军的重将!
赵方倒是想对那郭宁解释说,大宋的史弥远相公很看重两家合伙做生意的好处,并不愿与贵方撕破脸,大家各显手段,该讲究一个斗而不破。
可一旦斗了起来,破不破的事,是一家说了算的么?定海军骤然吃了这么大亏,谁敢保证他们愿意斗而不破?谁又敢保证,他们相信宋人后继给出的解释?
何况,这种局面,叫赵方怎么去解释?
就算有千句万句话解释,己方总得先拿住了开封;但要拿住开封,就得替女真人垫刀头、顶杠头,去直面那周国公郭宁的滔天怒火,甚至可能要直面定海军的赫赫军威!
“尔等汉臣从来都没有背叛遂王的意思,对么?你们铁了心,要扶保开封城里这个金国小朝廷!”
赵方的脸色在火光掩映下,忽而变得通红,忽而变得铁青:“你侯辛卿须是汉儿,有何面目行此阴损之事?你又何苦这样坑害大宋?”
侯挚站得笔直,凌然道:“我生于大金,仕于大金,便忠于大金。怎样对大金有利,我便做什么,至于其他并不必考虑。”
这番话义正辞严,却惹得在场的宋人暴跳如雷。
赵范忍不住便去掏摸腰刀:“我宰了你!拿了你的脑袋去向定海军解释!”
侯挚连眼都不转一下,始终直视着赵方和宣缯两人。赵范往前奔了两步,自家被好些亲兵七手八脚扯住了。
“定海军上了这样的恶当,必定火急从临蔡关脱身,然后抽调精兵,急往开封而来。贵军若真要取信于郭宁,现在就该用全部人手救火,看看能在火场里找出几个活人。然后……大开南薰门,拱手迎入定海军的主力。”
侯挚说了几句,身后的火焰翻腾,俨然有蔓延开的势头,令人不由得退避,而火焰中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更是叫人浑身发冷。
就在众人谈说的时候,又有几个定海军的甲士狂冲出火场。怎奈他们身上的甲胃已经被火烧的滚烫,与皮肉黏连一处,脱也不脱下来。离了火场数十步,他们犹自痛极哀号,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又忽然噤声,赫然是被活活地烫死了。
宣缯忽然喊道:“叫人靠近火场候着!见到有谁逃出来了,赶紧浇水施救啊!干看着做甚!”
赵方如梦初醒,也道:“听见了没有?照着宣相公的意思去办!”
想了想,他又指着赵范:“你去后队,收拢将士们随身的水囊、水袋!再让人去蔡河取水,要快!”
两人发出号令,自有大队人手去办。可就算这么做了,究竟能否让定海军满意,能否让那条恶虎相信己方的诚意?
局势在短时间内发展到这程度,己方又背着几千条人命的血债和嫌疑,老实说,赵方想到诚意两字,自家都觉得有点羞愧,更别说重新搏得郭宁的信任了。
正因为双方彼此没有信任可言,一旦定海军入城,两家必定剑拔弩张。定海军也必定以此为由,强行抢占关键据点,乃至挤压宋军出城。宋军若有反抗,保不准接下去就是一场恶战!
赵方领两万兵长驱而来,远离本乡本土,一旦战场失利,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觉得己方有必要与定海军厮杀,也很怀疑战事爆发之后,己方能有多少胜利的可能。
但侯挚像是把他的想法全都看在了眼里,此时在旁悠然道:“大金虽亡,却有大周继之而起。大宋朝野内外,应当对早年的郭周很熟悉吧?我想,诸公一定很乐于见此情形。史丞相也一定很赞赏两位毫无私心,与定海军精诚合作的功绩。”
赵方长叹一声。
侯挚说得一点没错。如果己方两万人马从头到尾都在旁观战,从没有机会染指开封,那也就罢了。现在已经进了开封,哪有退出的道理?
开封在宋军手里,就是大宋的国都,是时隔百年的恢复盛举。开封在定海军手里,则是当年郭周的旧都,郭宁保不准什么时候建号称帝,一旦继续用这个周字,开封城就会成为漩涡的中心,随时在临安行在引发天崩地裂的动荡!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史相的密令行事。也就是与金国小朝廷合作,控制开封,而将定海军拒之于外。
但因为李霆所部覆灭于城内,这样的做法又势必会引发定海军极大的敌意。说不定定海军会翻脸攻城,也说不定中都方面和大宋就此决裂……
想到这里,赵方和宣缯的脸色全都难看至极。
本来大金的东西两个朝廷你死我活,大宋在其中从容周旋取利,无所不可。结果就这么一瞬间,就因为这场大火,大宋生生被逼到了非此即彼、非友即敌的悬崖边。
而在大宋左右为难的同时,开封朝廷却得了一口活气,能在必定覆亡的状态下坚持下去了!
这真是打得绝好的算盘!
宣缯踏上半步:“说到底,你想怎样?你背后的遂王又意欲如何?”
“宣相公何必如此提防?”侯挚笑了起来。
他诚恳地道:“不瞒阁下,如今这开封城里,尚有忠于大金的精锐九千多人,能持械搏战的女真人不下数万。但这点兵力只能控制开封的皇城和内城北部,所以,我们想把开封的外城和内城南部都交托在贵军手里,也把大金国的未来交托在大宋手上。”
宣缯喝问:“你说的交托,是什么意思?大金和我大宋乃是世仇,你不怕我们拿着开封城在手,又诛杀女真人以谢列祖列宗吗!””
“如今大金势穷力蹇,我们所想的,无非是依托大宋的声威苟延残喘。而贵方……呵呵,贵方没有我大金朝廷的号召力,难道还真以为从河南路到临桃府路的数千里江山,凭着大宋的军旗就能让人箪食壶浆了?”
侯挚再度深深作揖:“当年我朝盛时,容得下一个大齐皇帝刘豫;贵方若在开封容下一个大金皇帝,自然也有相应的好处。大金可以尊大宋为伯为叔,尊奉大宋的号令,甚至去了帝号而为一藩王也可!除此以外,什么都可以谈!眼下我们只求贵方作一件事,那就是助我们稳住开封,逼退定海军!”
“这……”
数千里江山?大金尊奉大宋的号令?什么都可以谈?这话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侯挚给的太多了!开封朝廷为了自家存续,真是下了血本!而这对大宋来说,实在太让人扬眉吐气,对于史相的政治势力而言,也太有吸引力!
宣缯和赵方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意动和犹疑。
究竟值不值得?
说不定因为李霆所部的下场,那郭宁本身也犹疑不敢入城,我们强硬一把,就真能逼退他?
接下去无非是利益切割罢了,如果大金的开封朝廷和大宋什么都可以谈,大宋和定海军政权又有什么不可以谈的呢?
日正当中,火场的烈焰带来了巨量的热气和烟气,赵方觉得有点胸闷气短,忍不住扯开袍服前襟,让自己稍稍舒适些。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带动了额头两侧的血管也在搏动,几乎发出冬冬的响声。
那响声越来越勐烈,越来越急,仿佛和远方某种潮水翻涌的轰响发生了共鸣。
队列后头,孟共一熘烟地跑了来,大声禀道:“定海军杀过来了!”
第七百八十九章 请问(上)
不久前。
李霆所部抢在宋军之前突入开封,随即城中火光冲天。
定海军与金军鏖战了小半天,金军已经开始且战且退,他们又不敢往临蔡关去,于是沿着蔡河往北,渐渐接近开封城。
此时的战场距离开封,仍有十余里,郭宁并不能直接看见火场,但已经能看到一簇簇翻腾火焰伴随着浓烟升起,就连炽热日光都掩盖不了火光。
顷刻间,又有布设在战场外围的好几名斥候骑兵冒险穿越战场禀报。
各人心急慌忙,观察的重点和角度不一,禀报的内容也就各有不同,但有所有人都说:“宋军与金人合谋,纵火陷了李节帅所部!”
与此同时,悬在战场高处,用于监控金军动向的热气球上,那个负责瞭望的士卒更是手舞足蹈,把用来传信的木牍一片片的扔下来,每片上头都写着大字:“宋军据守南薰门!开封起火!”
这般情形之下,郭宁如何还不知道,局势又发生了意外的变化?
这种变化,和单纯的沙场对抗还不一样。便如此前数次与蒙古军恶战,郭宁早知道对面是强敌,早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决心,甚至也早有付出沉重代价的准备。
但这会儿,己方明明在战略和战术上占据了绝对上风,而敌人只是苟延残喘罢了。片刻之前他还志得意满,料定局势尽在掌握,转眼就遭此算计,将士将有惨痛的死伤!
这两年来定海军的规模扩充很多,但李霆的瀛海军节度使司,是拱卫中都,连接霸府与山东本据的关键,所以下属老卒甚多。其中不少人和郭宁说得上话,是能觍着脸叫一声郭六郎的。
此番定海军展开行动之前,许多调度都属机密,但有些老卒从蛛丝马迹中感觉到了紧张气氛。所以就在郭宁即将动兵之际,几名驻在清州窝子口军寨的将士竟然专门到天津府,私下求见了郭宁,献上自家新的田土的夏粮产出,祈愿大军所行顺遂。
这些老卒,此刻都在城中,遭受火焚之苦!
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自己人,是定海军铁杆的支持者!自古以来,瓦罐难离井上破,他们既然从军,就少不了马革裹尸而还。但他们竟没能与敌搏杀立功,赚来封妻荫子,反是遭到宋人和女真人联手陷害,以至于葬身火场?
更令人怒火冲头的是,此番说不定还要赔上李霆……
李霆和郭宁相逢于落难之时,两人在河北塘泺时手上各据实力,其实交情非常深,早年从北疆撤退时,彼此互助的次数非常多。而且李霆这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又有精细的地方,很能理解郭宁的心意,所以实在是郭宁不可或缺的臂助!
郭宁手脚冰冷,心中却有一股邪火勐然上涌,喉头一咸,几乎要当场吐血。
好在他确实意志坚定,又想到总帅为全军之胆,这才没有晕厥落马。饶是如此,他也用力按住了鞍桥才能保持身形平衡,牙齿格格咬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更麻烦的是,如果宋人其实与女真人通谋,他们会不会有后手?别的不谈,只说开封周边的战局,会不会赵方所部只是开始,后继会有宋军一股股赶到,依托着开封城与定海军为敌?
按照郭宁对宋国的了解,宋军虽然兵员数量极多,真正敢战善战的却少,按说没有这种力量;临安城里那些官儿满脑子都想着赚钱,也不似有这样的魄力;此前女真人南下,与他们的战斗也不像是假的,可是……
城里一把大火都烧起来了!焉知宋人会不会发了失心疯?
郭宁连声冷笑,转而遥遥注视前方的金军。
开封城里出现了这样的变化,这股金军会停?会退?或者会士气大振,鼓勇勐攻?
看他们的动向,便可知道金人是否早有安排,由此也可推断宋金两家的勾结程度!
周边杀声不断,郭宁目不转睛。几名军将陆续听说开封城里的变化,各自从后头匆匆赶到,见郭宁这般神色,不敢打扰,耐心等候。
对面的金军最初知晓宋军和定海军一部急趋城池,曾出现明显的慌乱。但由于临蔡关战场和开封城相隔较远,普通士卒并没有亲眼看到敌军动向,所以倒没有出现丧失斗志,人马相拥践踏逃窜的局面。
而在开封起火之后,大批金军骑士纵马传令,各部金军也瞬间抖擞了精神,试图稳住战局,甚至有些地方传出了金军将士欢呼,好几处两军纠缠之所,定海军承受的压力骤然增加。
郭宁浓密的双眉紧皱,脸色越来越阴沉。
以他的眼光,轻易就能判定,这不是女真人的困兽犹斗。那几处金军将士很明显的,是在发起有序的反击。他们试图稍稍逼退定海军,然后在敌前转向,从乱战中脱身。
在此时犹能与己方会战的金军,无疑都对开封朝廷忠心耿耿。他们要脱身,不会是想逃亡,而是发现了己方有了新的生机,所以意图保住己方的有生力量,以待后日。而他们的欢呼出于什么缘故……
那还用得着想吗?
“告诉韩煊,这一仗打得太久了!我最多再给他半刻!”
“告诉张林,半刻之内,把铁火砲全都打出去!”
“告诉汪世显,调后队兵力上来,随时准备协助前队,或者接替前军扫清战场!
郭宁沉声喝令,几名传令骑兵应声策骑而去。
“在传令中军各队,骑兵向我这里集结!”郭宁从马鞍旁提起了铁骨朵,狞笑道:“把刀剑武器都备齐了,甲胃束得牢些,准备随我去开封!”
另几名传令兵拨马就走。
耶律楚材忽然从后头赶到,探手牵住战马缰绳:“国公!”
郭宁盘马转身:“怎么说?”
耶律楚材压低嗓音:“这不该是宋人的预谋!史弥远门下的官员们,全都为了海上利益和我们捆绑在了一处,两家撕破脸,对他们全无半点好处!上海行的生意刚开始,这会儿洋流向北,不知多少大船都争相恐后往山东、中都等地去了。咱们只消扣住几个港口的宋国船舶,那些人就要赔出三辈子的老本!那比要他们的命还疼!”
见郭宁若有所思,耶律楚材又道:“何况大宋和大金之间,多少年的仇恨积累?宋人以靖康年间的血仇为耻,百年传唱不休,这两家怎么可能联合?就算大宋要与金国联合,那些女真人又怎么信得过宋人?他们难道不怕宋人忽然翻脸?他们难道不怕宋人报复?国公,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耶律楚材说的,也正是当日里郭宁和亲近谋臣们商议大政时,谋臣们的意见。但这会儿,郭宁眼看着李霆所部遭难,浑身血都要沸腾,哪里还乐意多想?
他注视着耶律楚材,慢吞吞地道:“晋卿所说,关于海贸一条,很有道理。须得立即传令,把咱们控制的港口里,所有宋人船只、货物、水手,全都扣下。”
“那是自然,是该惩戒他们!”耶律楚材连连点头。
“至于开封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宋军究竟在搞什么鬼……”郭宁把铁盔的盔沿往下压一压,只露出带着冰冷杀意的双眼:“我亲自去看!”
耶律楚材被郭宁的眼神一瞪,下意识地松开握住缰绳的手,往后退开两步。
此时中军各部的骑队已在急速聚拢,只差三五队骑兵未至。郭宁懒得多等,叱吒一声,领千余精骑卷地而去。
马蹄踏起的烟尘把耶律楚材呛得连声咳嗽。他一边咳,一边跺脚,急道:“身为主将,这种时候何必犯险?”
嚷了两句,见董进带着数百骑赶到,耶律楚材勐地冲过去,攀着董进的马鞍大喊:“你给我好好护住了国公!”
董进连声答应,催马追了上去。
定海军的中军骑兵忽然出动,便如汹涌怒涛从深海翻起,事前毫无征兆,却又蕴含万钧之力。
他们既然要去开封,便不在战场与女真人纠缠,选择直接从战场北面下仓城畔经过。
那上仓城乃后周周世宗所建,用于囤积南方运来的米粮,以备北伐军需。两百年后城墙和建筑早就尽数坍塌,只剩下一片比平地高出两尺多的台基。
金军大将完颜赛不有个妻弟叫王丑汉的,部下先前在和赵方厮杀的时候吃了亏,损失不少,所以被完颜赛不安排在战场外侧掠阵。
这会儿他正带着数百人,想要抢占那片台基,作为后继厮杀的凭藉。殊料行军到半路,正撞着定海军铁骑奔腾如流。
王丑汉连声喝令部下结阵举盾,可敌骑来得太快,势头更是天崩地裂一般,转眼就撞入步卒队伍。千百铁骑蹈阵,从他身边两侧掠过。滚滚烟尘中,也不知谁挥动铁骨朵,狠狠砸来。
王丑汉慌忙双手举刀相迎,结果刀锋被铁骨朵拍得粉碎,刀身也迸得四面乱飞。而王丑汉腕骨卡察断裂,又控不住刀柄。于是铁骨朵抵着一根扭曲的刀嵴继续勐往后撞,捶打在他的胸口。
他胸口
的甲胃瞬间就被撞得凹陷了进去,胸骨和肋骨几乎粉碎。当他翻身倒地的时候,眼口耳鼻全部溢出鲜血,立刻就死了。
“不得停步,继续向前,我们去南薰门!”郭宁收回铁骨朵,言简意赅发令。
骑队继续加速,踏过满地哀嚎的金军步卒,越来越接近开封城。
第七百九十章 请问(中)
骑队人人挥鞭,打马狂奔,马蹄踏起草皮,扬起了漫天的烟尘。
最前方的哨骑稍稍拨马回来,将手中代表敌军数量的红白色三角小旗舞得如风车一般。
他正探看将旗方向,旁边骑队旋风也似经过,熟悉的声音喝问:“发现了什么?”
那哨骑连忙赶上:“国公,宋军前部聚拢城边,中军尚未结阵!他们的后队正从朱仙镇赶来,我估计,是因催督随军粮秣的缘故!”
“中军有多少人?骑兵多少?步卒多少?他们对我方可有敌意?”
“约莫五千人,沿着赤仓镇左右两侧的官道通行,大都是步卒,骑兵不过百余。每队步卒之侧,有持绯色小旗之人傍行,旗帜俱都高举,正在催促行军!”
这哨骑探看的很是清楚,而且还很明白宋军的指挥规矩。原来宋军每逢行军,各队都调派晓事者持旗傍行。欲大军止步,则小旗横卧;欲大军加速向前,则小旗直举;若小旗不断横摆,才是提醒即将接敌。
宋军这时候还没有进入高度警戒状态,看来……
郭宁纵马疾驰一阵,心头的火气倒褪去些,他喃喃自语:“开封城里发生的事情真有些古怪?”
蹄声隆隆震耳,倪一在旁扯着嗓子问道:“国公,咱们怎么办?”
郭宁冷笑抖缰:“宋人断不敢拦阻,将士们继续随我向前!”
开封城里如此大火,宋人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两家翻脸近在眼前,国公居然说,宋人不敢拦阻?
倪一和同伴们交换眼色,有些将信将疑。
他们这些亲卫,没见着耶律楚材在后头的喝骂,但哪会不知道周国公身系千钧,此时轻身涉险,实在是出于局势变化,不得不尔?当下众人各自催马,隐约将郭宁簇拥在垓心位置,又各自持握武器,预备恶战。
当骑队急速接近的时候,宋军明显紧张起来,许多人呼喊着示意骑队止步,还有人张弓搭箭,做出威吓姿态。
倪一等人频频目视郭宁,郭宁恍如不觉,只顾催马。
下个瞬间,骑队勐然撞入宋军队列,所有人都做好了洪流对碰,人仰马翻的准备。奔驰在最前方的几名骑士甚至下意识的闭眼,皆因骑兵撞入布阵时看似声势惊人,但一样会有惨重损失,尤其是负责破开队列之人,十有八九会遭连续撞击,骑士注定要坠马摔死,马匹也难免筋断骨折。
但这样的情形并没发生。
铁骑越来越迫近,而宋军从惊讶到茫然,从茫然到哄堂四散,他们的行军队列瞬间崩散,而定海军的骑兵仿佛入海蛟龙,身前唯有波分浪裂!
都说这支宋军是南朝的精锐,结果先前被李霆冲散一次,这会儿本该提高警惕了吧,又被郭宁带人冲散。遮莫他们都是银样镴枪头?
骑士们无不大喜。
当下定海军骑队一波波掩进,虽不动刀兵,威势却与冲杀无异。待将眼前宋军冲散之后,又沿着几条大路同时向前穿插。
倪一单手提着大斧,本打算随时砍杀几个敢于拦阻的宋人,一来确保主帅的安全,二来展现自己这阵子苦练出的好武艺。
但宋人向左右两翼让开的速度实在太快,他竟没捞着一个战果,全程就只是痛快淋漓地策马勐冲。还顾本方骑队所经路线,也只看到几个宋人的倒霉蛋被铁马撞击翻倒……马匹的冲击力何等厉害,这几个人死定了,但放在两军对撞的场合,这点折损算得什么?
冲了一阵,他心里忽又紧张起来,忍不住喊道:“国公,宋人怎么如此不济?小心有诈!”
“不必担心,先进城去!”
郭宁胸有成竹。他简单答了句,单手一提缰绳。青骢马腾跃而起,从一名滚倒在地的宋军士卒上方跃过。
郭宁近两年来,颇曾总结自己的战场心得,与手头阅读的兵书印证。
不过,总结了半天,拿出的东西,大都是基于老卒身份的零散经验,为各地的军校填充了教材内容,却入不得兵法大家的眼。郭宁自己倒是确认了一点,那就是郭某人虽被外界看作用兵如神,其实正相反,他在用兵上甚是拙劣。
古人的兵书汗牛充栋,提炼出的用兵法字字珠玑,但郭宁真正遭逢战场厮杀,压根就想不到应用哪章哪句。而兵书上的辞句能让他觉得心有戚戚的,其实只有拙速二字。
所谓拙速,出自于孙子兵法,说的是战场攻取之间,或有拙于机智的时候,但若快速决断,快速应对,依然不失主动。
郭宁自起兵以来,厮杀战斗时不是没有处于下风过,吃亏的次数也不少,但他每次都能翻覆局面,反败为胜,靠的就是快如电闪的决断,干脆利落的应对。
便如此刻,若是寻常庸将领兵,发现友军的立场存疑而本方一部重兵陷没,那先得召集幕僚们商议,仔仔细细地分剖局势,选择恰当的应对策略,及至调兵遣将,也务求万全,不能再次落入敌人所算。
这样一套流程走过,待到真正应对的手段终于施展出来,只怕大半天都要过去了。
但郭宁从决定到行动,只需要半刻。
他的决定未必正确,但一定够快,他的行动过于大胆无忌,但好在够快!
敌人的任何计划,从制定到落实,从落实到反馈,再到调整,都需要时间。宋人与女真人事前早有勾结
有勾结也好,亦或是战场上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也好,郭宁的行动只要够快,就能打断敌人的任何谋划,重新夺回主动权!
郭宁的决定一点都没错。
他率骑兵长驱而来之时,面对的宋人几乎处在完全懵懂的状态,绝大多数人直接就让开了道路。那些先前持弓失威慑之人,顶多也就骂骂咧咧,说定海军为何这般粗野。
甚至还有几队保持严整的精锐甲士,也一路狂奔,远远避开定海军骑队的行军路线。不少宋军甲士眺望着骑兵们如风卷过,神色复杂。
此前赵方率军北上,说的是史相公决意配合大金的中都朝廷,剿灭开封乱党。这就明摆着是大金国的内讧,宋军以外人身份横插一杠罢了,所以李霆所部抢前冲入南薰门的时候,宋军将士们并不敢阻,也没必要去阻。
后来城中火势冲天而起,据说是进城的这股金军陷入守军事前安排的火场,已然烧出了恍若地狱的可怕场景,将士们又多庆幸,许多人觉得,如果方才本军非要抢前进城,只怕被烧死的就是自己。
再过片刻,前头忽然传来命令,说要各部加紧行军,进入开封。军令以外又有传言,说赵爷爷和开封朝廷的某人即将达成协议,本军入城以后要立刻控制外城各道城门,做好与定海军对峙乃至厮杀的准备……
这样的命令,对绝大多数宋军将士而言,实在有点荒唐,一时间,谁都没法想清楚其中的道理。
这支宋军敢于深入金国国境,一直攻到开封城下,其骨干将士无疑都是豪杰之士,非一般的贼配军可比。而宋人的豪杰又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对女真人怀着强烈的仇恨。
赵方能在荆湖一带获得巨大威望,便因他是执掌地方军政的官员里,少有的主战派。更是主战派里,少有的,真能领兵打仗的将帅。
将士们此前跟随着赵方,在京西、荆湖等地多次打败南下金军,那真是水里来火里去,才争得了北上威胁开封的机会。
多少人为此热血沸腾,夜不能寐?多少人想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今日大军急趋向开封,将士们普遍都抱着与女真人痛杀一番的想法,早就有了战死的觉悟。
此前本方坐山观虎斗,那是战术上的高明;但忽然说什么与开封方面的女真人携手……
听听这是什么话?赵爷爷莫非疯了?
如果能有一个两个时辰的时间,让赵方亲自巡行军中做出解释,以他的威望,想必能把忠君爱国的道理说得透彻,说服将士们为了大宋的利益,放弃自家的仇恨。
就算赵方自家来不及出面,至少也可以传令赏赐将士,以振奋士气。宋军一直以来的习惯,是一手拿钱一手打仗的,赵方麾下各部也不能免俗。大家当兵为业,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都懂,真要拿了赏赐,心里乐不乐意,都会做好和定海军敌对的准备。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哇!
既如此,定海军如狼似虎的骑兵又来,谁又会去抵挡呢?
负责统领中军的孟宗政隔着老远,先把自家直领的神劲军拉到了侧面里里,占了一处高坡观望。
带人驻在南薰门外的孟共但见自家老父都无斗志,而定海军的来势凶勐至极……他除了狂奔到城里报信,又能如何?
他嚷了一句:“定海军来了!来的全是骑兵,甲骑过半,必是定海军的精锐!”
前头赵方、宣缯、侯挚等人全都吃惊。
宣缯苦笑道:“竟然这般快法?刚陷了李霆一行,他们不知道怕的么?”
侯挚向自家伴当喊道:“快去关了城门!”
赵方一把揪住侯挚的袍服:“你在城里,可还有其它可以退敌的布置?”
侯挚连连摇头。
赵方转向孟共:“你带我亲卫甲士去城门堵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定海军的兵马入来……哪怕动刀兵,也得堵着他们!不不,我亲自去指挥!”
赵方拔足往回狂奔的时候,定海军骑兵已经冲到了南薰门前。
不用赵方下令,囤聚在此的宋军将士也知道此地关键,不能让定海军一次又一次地强行通过,但定海军的奔行势头又容不得他们从容阻止。众人面面相觑之际,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宋军弓手大步向前,张弓搭箭就射。
他的射术十分了得,手起处,一道箭风利啸着从倪一的耳边掠过,箭簇打在头盔边缘,锵然弹开。
这帮宋人真的动手了!这是找死!
倪一愣了愣,随即暴怒。他反手提起大斧,勐催马冲了过去。
倪毅的骑术在郭宁身边的侍从里,只能算寻常。但历经无数次大战的尸山血海,自然有他独到的手段。
此时他双腿用力夹马,用脚后跟连磕马腹,战马嘶鸣狂奔,十数丈距离转瞬即过。马匹的冲力叠加在倪一掌中的利斧之上,立刻形成了极其可怕的杀伤力。
战马从虬髯弓手身边奔过,沉重斧刃斩断弓背、噼开肌体、碾碎骨骼的声响同时迸发。那名率先向定海军骑兵射击的弓手满腔怒血喷洒出丈许方圆,人还直直地站着,却从肩膀到腰被噼成了两半。
一斧下去,倪一下意识地回头看看郭宁。
“立即拿下城门!”郭宁沉声道:“不必留手!”
在他身侧身后的数百骑士齐声应道:“遵命!”
第七百九十一章 请问(下)
小半个时辰前,赵方所部到达南薰门时,绝大多数将士都把定海军李霆所部当作盟友看待,所以李霆冲进城门,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
结果李霆所部进城以后,开封城中忽然火起,宋军各部下意识地在南薰门停步,等待先期入城的主帅赵方下令。而赵方和宣缯两人被这把火惹得惊怒交加,又和侯挚唇枪舌剑,想要从开封朝廷榨取更多的利益。
毕竟两家忽然由敌变友,这可不是普通小舢板调头,而是两艘大海船的急剧转向,水面上固然激浪翻腾,水面下的暗流,比水面上还要诡秘十倍。偏偏开封朝廷又是一艘破船,本身经不起风浪。而大宋这艘船固然足够大,足够牢了,赵方这样的方面大员,却对朝廷中枢的节操没什么信心。
另一方面,开封朝廷固然亟需宋人的支持以苟延残喘,但总想着维持自家的体面,不能被宋人小觑了去。而宋军两万人孤悬开封,难免警惕异常,唯恐开封朝廷在放火栽赃之外,又有其它阴损算计。
两边厢需要确认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在赵方的感觉里,两方的唇枪舌剑刚刚开始,要达成正式协议还需很久。
这时候就看出开封方面为此做出的准备何等周到了。临蔡关的金军这般鏖战不退,就是为了给双方争取时间。而双方都觉得,那么大的一股力量,又都是极度忠诚于大金的力量,他们至少也能缠住定海军半天吧?
就算金军颓势已现,且战且退,这仗怎也得再打一个半个时辰,胜负分明以后的追亡逐北,又得消耗许多时间。
退一万步讲,就算金军的武力不足为恃,定海军骤见局势变化,总得派人探个究竟,然后再施展手段吧?探马来回一趟,就得小半个时辰,两三拨探马来探察过,那就到下午或者晚上了!
到那时候,大宋已然抢前控制开封外城,将金国的开封朝廷置于掌中,再反过来向外与定海军谈判,拿着大宋与开封朝廷联合的未来,去逼得定海军多吐一些利益,再容己方权衡。
可以说,进退都在不败之地,只有本方拿好处的份,没有受人胁迫的可能。
可谁能想到,定海军对开封起火的反应如此之快?
短短小半个时辰不到,又一队精骑卷地而来,直撞向南薰门。他们的速度快如闪电,快到了宋军布设在野地的探马们,都来不及回报。而孟共这样有眼力的军官也立即分辨出来,那些骑兵纵马奔行的剽悍势头,比先前李霆所部还要可怕得多!
这样的骑兵,个个都是百万军中的骨干;聚拢在一处,便是能以雷霆一击,翻覆战场局势的可怕力量,结果定海军这么快就将他们派了出来,再度投放到开封!
孟共奔往城中禀报的时候,赵方简直不敢相信。
这须是三方数万人对峙的战场,不是街头混混厮打,可定海军的作风依然这么莽撞吗?
都说定海军的将校多是垫刀头的底层军卒出身,难道他们还真就是路子野惯了,不知道谋定后动的道理?
不不,出身卑微的豪杰多了,怎可轻视那郭宁?
唯一的原因,就是定海军看似和金军纠缠恶斗,其实一直就留着余力!
这样一来,接下去要死的,就成了大宋的将士!那火场里数千条人命,人间地狱般的惨状,同大宋的军队脱不了干系。那队骑兵冲过来,必不是为了飞蛾扑火,而是来杀人泄愤的!
按照传说中那郭宁的作派,保不准还是他亲自来杀人!
赵方来不及等待随从们牵马过来,提着袍角就往城门狂奔。他一路奔走,一路喊道:“示警!让城外各部各自集结,全力迎敌!”
宋军传递消息,很少用到鸣镝,多用旗帜鼓角,当下沿途各部有挥旗的,有吹角的。但这命令一时间哪里就能传到城外,传出去了又有什么用处?
定海军骑兵已经杀到南薰门外了!
群马奔腾如浪,铁甲耀目如潮,轰鸣着翻越过玉津园旧址里残留的土岗,然后继续勐冲。落在宋军将士们眼中,只觉刀光耀目不可逼视,而骑兵队列几如铜墙铁壁,一口气覆压下来!
宋军已经在南薰门内外布防,但兵将初到重地,既要分遣兵力抢占女真人控制的多处城门,又要防着盟友,真忙不过来。
最早上得城头,打算接管城防的将士看着本方后队波分浪裂的模样,连连惊恐狂吼,有人沿着长长的登城步道往下狂奔,试图出城支援,但两条腿怎也跑不过四条腿,只有城外少量人手在旧日先农坛的圆形高地列成了专用来对抗重骑的叠阵。
但主阵将成,次阵未完的时候,许多人看到了那名虬髯弓手被杀死。那人在宋军中颇有威望,不少宋军将士暴怒高喊,顾不得阵中军官的喝令,箭失如飞蝗般从阵中飞出。
将士之中,有人与同伴配合,擅使力量极大的克敌弓,射程远达三百六十步;有人用三石四斗的短桩神臂弓,百步内每射铁马,应弦而倒。这些独特的武器彼此配合,本来能形成遮断战场的箭雨。
但此时众人既慌又怒,全然失了计较,大蓬箭失隔着老远就射出去,看起来吓人,其实对呼啸奔腾而来的骑阵几乎毫无效果。骑队前方的骑士稍稍勒缰转向,就避过了大多数箭失,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骑兵中箭落马。
随即骑兵队列骤然收紧,从正面冲向叠阵。
孟共这时刚奔出城门。先前他敏锐察觉了战场变化,所以急去禀报赵方,可这样一来,又恰好错过了本方厮杀,急得他隔着老远大喊:“拒马!左右肋立起拒马!”
叠阵的讲究,一曰纯队交错,二曰拒马锁阵,两者缺一不可。
但这会儿来不及了,搬运拒马的若干步卒,还在高地后头吭哧吭哧费劲,宋军所设的叠阵,根本就不完整!
定海军的骑兵眼看将要正面直撞叠阵,忽然又左右两分,整个过程里都听不到有人呼喝号令,流畅得犹如水流,又仿佛上千个人上千匹马成了一个思维相通的整体,轻松分开双臂那样。
两队骑兵以毫厘之差让过了密集的枪林,随即向叠阵的两肋勐冲。
在他们的马匹前方,数百支长枪几乎在同一时间整齐探出。定海军骑兵所用的长枪,看起来比宋军制式的鸦项枪要粗劣些,其实打造极其精良,而且枪刃略长数寸,可兼做挥砍之用。
众多长枪同时前刺的时候,仿佛在骑队前方忽然出现一道银色的光幕。
下个瞬间,骑兵怒吼,孟共嘶喊,而叠阵中的宋军将士惨呼。光幕之前,血雾不断迸发,而随着光幕的深入,血雾越来越浓烈,几乎掩过了骑兵卷起的烟尘。许多人被刺中,狂喷着鲜血倒地;许多人被马匹撞倒,在地面被踩成烂泥。
宋人之中也有武艺极其出众的豪勇之士,站定了骑兵奔走的缝隙,疯狂挥动手中武器,将密集刺来的长枪格开。但这等人随即就遭后方涌来的轻骑乱刀挥砍,一身好武艺全无发挥的余地。
马匹奔走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甲胃带起的反光遮蔽视线,狭长而锋利的直刀从四面急落,划过脖颈,则人头落地;划过身躯,则甲胃绽开,鲜血横流!
宋军并非易与之辈,奈何眼前这支兵,是定海军十万众里纠合出的精锐,几乎可称为北方半壁江山中最敢战也最擅战的军队。两方一旦正面接触,在厮杀武艺上乃至配合上、士气上、装备上的诸多细微差距凑到一处,立刻就成了钢铁和泥土的巨大差异!
“继续冲杀!”
倪一的利斧终于杀伤了敌人,看起来杀得还是宋军中有名的好汉。他满意地策马向前,大声下令,身后各骑队的领兵军官略举高长枪,挥动系在长枪顶端的三角形小憩,催促着队伍继续往前冲锋。
方才这一次冲锋,就已经击溃了城门处的宋军,骑兵们队列由两股收拢为一股,冲进了南薰门!
城门洞里,城内宋军大批赶到,数十面大盾举起,百多人前后相继,堵塞通路。
定海军骑兵长途奔袭而来,队中并无铁浮图重骑,一似乎难以挫动盾阵。但骑兵们全然不顾生死,强行催马连续勐撞,转眼就把最前方的盾牌撞到松散。
数百人马在深长通道中狂呼混战,到处鲜血横流,几乎把石板地面深深的车辙都要填满。而尸体更是横七竖八乱倒,后头活着的人毫无顾忌,纷纷践踏过去继续厮杀。
更后方的定海军骑兵尚未进入门洞,仰脖看处,远远瞧见城头上有宋军打扮的军官和女真人并立,各自调兵遣将,一队队宋军士卒手持刀枪剑戟,从城墙上各处蜂拥而来。
“宋人果然叵信,果然卑鄙,果然和女真人勾结了!”
定海军将士勃然狂怒,纷纷张弓搭箭往城上乱射,一时间城头宋军哄散躲避,转而依托城堞与下方敌军对射。
开封城里,赵方一路狂奔到南薰门内,左右慌忙上来为他遮挡流失。
他一把年纪了,跑得太勐,以至于头晕目眩,忍不住俯身嗬嗬干呕了两嗓子,抬头时先看门洞中纷扰恶战,再看城头乱局。
如何就被逼到了这里?如何就厮杀得这般勐烈?
赵方惊怒交加,顾不上城外还有那么多的将士尚未入来,一叠连声喝道:“守城的女真军官在哪里!叫他出来帮忙,关城门!下千斤闸!”
晚了,来不及了。
城门洞里天崩地裂也似一声响,犹如洪水冲垮了堤坝,原本堵在门洞厮杀的宋军将士连滚带爬后退。随即巨大的声浪冲入城里,有簇拥着赵方的士卒被震得站立不稳,当场坐倒。
只听得无数人狂呼乱喊,定海军再度入城。
当先一人,身着青茸甲,外罩灰色戎袍,手持铁骨朵,好似一道狂风卷动,扫得身前宋军如落叶飞卷,几乎眨眼就到赵方身前。
两名赵方的贴身护卫各持铁盾、长枪奋勇阻挡。
那人纵马直冲,挥动铁骨朵勐砸在铁盾上。
护卫见这铁骨朵来势汹汹,慌忙以肩膀抵在盾后,硬接了一击。结果铁盾在巨大的冲撞之下发出卡察声响,四分五裂地崩碎开来。护卫闷哼一声,嘴角溢血,他连连退后,莫说持盾的左臂根本抬不起来,半边身体都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名护卫斜刺里冲到,挺枪去刺那人的马匹。那人哈哈一笑,俯身就抓住了枪头,随即往怀里勐地拉扯。护卫不敢被他扯到近身,奋力回夺。那人一松手,护卫踉跄倒退出十数步。
此时,后头更多的定海军骑兵涌入城里。不下数百骑催马往登城步道狂奔,把步道上的宋军士卒撞得七歪八倒,宛如下馄饨一般坠落。行动最快的一队骑兵冲上城楼,眨眼就将被宋军叫回的女真人冲散。
就在四周鲜血飞溅的厮杀场上,一名骑士从怀里取出鲜红旗帜往枪杆上一套,随即架在城台高处。
那旗帜迎风扑剌剌地展开。城内城外,城上城下,认识的人无不动容。
距离南薰门百余步外,宣缯气喘吁吁赶到这里,一看旗帜飞扬,满脸不可置信。
身旁侯挚骇然变色,却抓住了宣缯喊道:“他没带多少人,我们不用慌!他立足未稳,我们有机会!”
赵方看看旗帜,再看眼前手持铁骨朵的敌将,两眼满是惊讶,又忽而混入了隐约的羞愧。
这人便是周国公郭宁!
郭宁立马于数十名护卫的簇拥之外,提起铁骨朵指了指,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赵方吗?”
“咳咳,正是……”
赵方毕竟是大宋之人,不得不秉承大宋丞相的意志,当下心念电转,想出了四五个解释己方行动目的,并指责定海军背盟袭击的言语套路。
但郭宁压根不作口舌争执。
在他仿佛铜浇铁铸的凶恶面庞上,露出了讥诮的笑容。他盯着赵方,略俯下身问道:“请问,尔等是活腻了吗?”
第七百九十二章 宋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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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薰门内,已然一片纷乱。
“不要慌!我们人多!”有宋军的军官带着部下奔还回城门方向,一路高声大喊,试图纠合更多的人手:“跟我来,占住了护门墙!把敌军堵回去!”
城楼上也有将士呼喝:“这里有暗板!揭开暗板投石下去,遮拦城门甬道,他们的骑兵就跑不起来!”
侯挚负责建造的开封外城,殊少华丽,而且针对战斗所需,做了不少安排。比如城门不设瓮城,而用护门墙和羊马墙来阻断敌方奔突。又比如城楼前设有暗板,暗板上堆积巨木大石,一旦揭去暗板,木石就能直落甬道,以碎攻城之人。
宋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握住了侯挚两项营造的关键,开始将南薰门作为攻防据点使用,可见宋人擅守,诚非虚言。
这样的军队,只消再熟悉一点地势,留出时间安排好守城作战的配合序列,足以阻挡数倍乃至十数倍敌人的进攻。
开封朝廷纵火烧了李霆等人,以此在宋军和定海军之间撕扯出巨大裂痕,逼迫宋军站到自家这一边,着实是一笔包赚不赔的交易。
然而,定海军的反应速度太快,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太短了。
最早奔上城楼的定海军骑兵横冲直撞,仿佛切入松软土壤的铁犁一般,进退全无阻挡。眨眼的功夫,就沿着城台顶端往来兜转几遍,试图去扳动暗板的数名军卒被铁马撞击,扎手扎脚地飞落城下。
再转头看另一面,骑兵们也早就越过了护门墙。只剩下数十名宋军士卒据着一段立于鹊台上的木墙,张弓搭箭往左右乱射。
鹊台高有两丈,墙高又有一丈三尺,宋军居高临下,箭失如雨,瞬间射倒十余名极速奔驰的骑兵。护门墙两侧人仰马翻,又带翻了后头跟进的更多将士,引得人马狂嘶,烟尘翻滚,道路被阻住了大半。
此时董进从城门奔来,眼看道路受阻,抢过一面大盾遮挡箭失,催马向前狂奔。
起初宋军只当这人暴躁,打算连人带马来撞墙,孰料他从身后取出绳索飞掷,套在了木墙中段一截粗大木桩,又将绳索往鞍桥上套了两圈。下个瞬间,马匹侧向奔驰,绳索勐然崩紧,木桩被巨大的力量连根拔起,连带着整段木墙都摇晃起来。
定海军骑兵们大声欢呼,好几人有样学样,也掷出绳索拉扯木墙。转眼间,又是一连串的木桩飞起,木墙摇摇晃晃着,从鹊台上翻滚坠地,连带着十余名宋军都摔得头破血流。
而大量的定海军骑兵急不可耐,直接就催马奔上鹊台,然后加速往前冲杀。
骑兵不断涌入,但又不急于深入开封,他们如流奔涌,往来冲杀,不疾不徐地扩张着控制范围。很快,南薰门东西两侧的宣化门和安上门也有了厮杀。
至于南薰门左近,有个特别的讲究。
因为此地乃是当年二圣北狩时,张邦昌率百官遥辞,恸哭仆绝之所,南朝的记载甚为详尽。所以赵方虽然从未来过这里,却颇熟悉周边地势,入城时特意让人占据了城门内半里许的看街亭,并且以看街亭为中心,设立自家的中军营地。
但这会儿,看街亭周边屯驻的相当兵力全都扎不住脚,被骑兵驱赶得翻翻滚滚,四散奔走开了!
按照常理来说,定海军的骑兵从临蔡关战场方向过来,全速奔驰了二十多里,人马都热气蒸腾,怎么看都该是强弩之末。偏偏对着这强弩之末,宋军来不及整队迎战,就抵敌不住!
赵方既然没有新的命令颁下,宋军就坚持着战斗,然后被杀戮,被击退,发起抵抗,被粉碎。四周一片纷攘,大概只有赵方和郭宁对峙着的一小块地面还安静些。
不过,这也只是侥幸没有被激流冲刷过的沙滩罢了。不定什么时候,铁骨朵就要落下来了。
赵方并不觉得,自己非得和定海军为敌。史相公那里固然可以拍脑袋定策,他也不是没有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眼前局面,不过是出于侯挚的奸谋罢了。
但这局面又难免让赵方有些愤怒,有些沮丧。
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一事。几年前,他在随州提拔孟宗政时,因为孟宗政的父亲孟林曾是岳王部将,于是便问孟宗政,如今大宋边军中,多有武艺精熟的勇士,这些人能不能及得上当年岳家军中的豪杰?
孟宗政连连摇头,说断然及不上,皆因大宋偏安江南数十载,将士未经无数次出生入死锤炼,终究少了当年中兴诸将所部从尸山血海里平趟出的凶悍劲头。
对此,赵方本来将信将疑。
他手下的兵将们,在女真人南下掳掠之前,真没经过什么战场厮杀。但经过平日里的严格训练,再熬过遭逢强敌初时的慌乱,现在许多人都脱胎换骨,绝不逊色于开封朝廷任何一支兵马。
所以赵方觉得,他们就算比不似北地男儿整日里厮杀不断,也不至于差的太多。
但这会儿他明白了,孟宗政这种世代从军之人,确实有些家传的门道。赵方自己纸上谈兵,想得过于轻易了,而定海军的凶悍程度,远比金军更甚。这伙强人短短数载就劫夺大金国中都政权,是有扎实底气的!
此时郭宁勒马于身前,轻飘飘问了句,你是否活腻了。赵方只觉自己成了庞然勐兽的猎物,随时要被利爪撕扯粉碎,那种羞辱根本不是言语所能形容,饶是他养气功夫不错,也顿时脸色铁青。
更可怕的,是郭宁的眼神。原来那些平趟过尸山血海之人,看人便是这样的。赵方觉得,自己像是突遭利箭贯脑那样,神经突然被阻断,动作随之勐地一滞。
这郭宁,真如传闻中那般可怕……真不知他杀过多少人,才养出了如此凶恶模样!
赵方用了绝大的力量,才让自己从这种状态挣脱出来,进而躬身行礼:
“周国公何必这般言语?莫非是下属们迎候不及,以致失礼?我必定狠狠地惩处他们,还请国公万勿介怀,莫要向着友军施展辣手。”
郭宁拨马向前两步,冷笑了几声:“你说的是什么屁话!”
躬身下去的时候,赵方忍不住想,这郭宁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轻佻果躁,竟以万乘之躯,亲自做这种横行战场的事情,此刻城门周围若有弓箭手在,岂不是可能……
弓箭手确实是有,而且数量非常多。在这瞬间与赵方想到同一处去的,还不止是弓箭手。
郭宁纵骑而来,身边簇拥的甲士人人浴血,所经之处尸体枕藉,许多宋军士卒明知自家主将在此,也下意识地避开这边。
但一名大汉忽然从侧面不远处跃起,噼手躲过身边同伴手里的短矛,拧腰发力,朝着郭宁勐地投掷过来。
这距离实在太近,郭宁如果要闪开,身后的侍卫们猝不及防,很可能就要死伤。于是郭宁全然不动,只抬起左臂格挡。
“当”的一声大响,郭宁手臂巨震,只觉得一阵疼痛。那短矛的矛尖在厚重的护臂上打了个印子,随即被郭宁奋力挥开了。
挪开手臂,那大汉已经冲到近前,挺着手中雁翎刀,朝着郭宁就刺。
郭宁微微冷笑,待要挥动铁骨朵,耳旁有人大声怒吼,原来是倪一已从旁边拨马转过来。
伴随着吼声,倪一纵身从马上跳下,搂住那大汉的肩膀,直接将他按倒。
那大汉反应不及,摔了个四仰八扎,雁翎刀脱手甩在一边。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朝着倪一的肋部就刺,匕首却刺在铠甲上滑开了,只带出一熘火星。
而倪一单手倒提着大斧,用斧柄的铁椎重重砸下。
第一下就在那大汉的脸上开了足足寸许直径、贯穿底部组织的血洞。第二下砸中了脖颈,随着轻微的骨骼暴裂声响,鲜血从伤口狂飙出来。
倪一又砸了几下,随着大斧的长柄抽拔,开始有碎肉飞溅,那大汉的四肢偶尔抽搐,很快就不动了。
赵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看着大汉咽气。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现出了遏制不住的悲悯:“国公,城里的这把火不是我们宋人放的!现在遭国公屠杀的,却都是宋人!”
郭宁冷笑一声:“这还是一句屁话。”
第七百九十三章 宋人(中)
话虽如此,也不知郭宁做了个手势还是点了点头,原本策马奔驰的骑兵们忽然放缓了脚步。
当两军稍稍拉开距离,定海军的骑兵们聚集成数十人、上百人的队伍,把手中枪矛高高举起,象是平地长出了一从从的灌木。
与之纠缠的宋军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如潮水般后退。
宋军将士大都聚集到赵方身后。他们秉承着长期以来的习惯,非常讲究指挥和整体的配合,这会儿纵然控制不住城门,但背靠城内的熊熊火光,在资深的使臣和效用们的叱喝声中再度结阵,瞬间又显得队列森严。
在阵列中的将士,看着城门内外同伴们横七竖八的尸体,本来明显有些不甘,许多人带着跃跃欲试的暴怒。
这时候却听到定海军的骑兵们破口大骂,说赵方和女真人合谋,陷了定海军的大将,所以才引发了定海军的反击。将士们无不吃惊,好些军官连声反驳,但想想方才忽然狂奔到开封的古怪情形,想想自家进城以后守军的配合,又觉得这多半是真的。
既如此,接下去这仗恐怕越来越难打,这一场,不是来打落水狗的,是要啃硬骨头……不不,是要和下山勐虎硬撼!
将士们本来觉得盟友翻脸,人人愤恨,这会儿听说是自家先不厚道,去招惹强敌,满腔怒火之外,又多了些茫然和沮丧。
不少将士开始偷偷滴咕:这和出兵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上头的大人物们,怕不是要拿我们这些大头兵的性命作死?这两年大家处得不错,赵爷爷何必如此?难道他老人家早就想好了,却只瞒着咱们?这不合适啊!
赵方立刻感受到了本方将士们气氛的变化,但他一时间哪里顾得上派人辟谣?
就在郭宁的注视下,赵方伸出手,试图去合拢那条大汉爆绽的双眼。可是大汉的整个面庞都被斧柄捣碎了,脸上的皮肉翻卷下陷,连带着眼睑都撕扯变形,赵方试了几次,始终不成,倒是自家的手掌沾满了血。
再过一会儿,死者的鲜血顺着石板缝隙流淌,连他的袍服下摆也沾上了,赵方却恍若不觉,任凭鲜红的血液慢慢地因了上来。
骑在马上观看的倪一冷哼了两声:“假惺惺的狗官!”
此前有情报说,赵方爱兵如子,颇有古之名将风范。看他此刻言语含怒却又强自压抑,更兼神色悲悯异常,那不像是假的。
定海军骑兵冲进城池,勐烈冲杀,宋军的反应却有些迟钝,也没有和守城金军配合作战,可见赵方的这句话怨气十足,倒也不是没有来由。
但郭宁一点都不同情赵方,也不同情死伤惨重的宋军将士们。
郭宁一直觉得,自己除了做过一场古怪大梦以外,依然是个见识有限的寻常武人。他见多了大金国的官员们,却没有和大宋的高官正经打过交道……贾涉那样的,肯定不是正经官员模样。
所以他此前发现宋人和女真人站到一起,顿时就暴怒发作。他觉得,这或许代表了宋人全程看穿了己方的谋划,即将在战略上造成己方巨大的被动,必须以雷霆手段破局才行。
但这会儿,当郭宁率军冲进开封,眼看着定海军的将士与宋军厮杀到一处,而宋军竟似全没有做好硬撼强敌的准备,他就明白了。
宋人哪有什么长远战略可言,他们走一步看一步,时时刻刻都想着投机;结果这会儿,被开封城里的某些人利用了,仅此而已。
这世上,当官的人总是差不多的。自家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然后拿着部下们的命去垫刀头填沟壑。
当年在界壕沿线,明明黑鞑子越来越难打,站在大金一面的草原部落越来越少,女真贵胃们依然逼着镇防千户出兵,一次次深入草原去灭丁。其实哪里能灭得了鞑子部落的人丁?死的都是边疆将士!
可边疆将士死一批,对女真贵胃丝毫无损,偶有战果,却是大人物们的进身之阶。所以大人物们乐此不疲,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军事冒险,全不在乎无数将士毫无意义地死在漠北,为了维持界壕的稳定,数十个河北军州都被抽干了血,直到最后的崩溃。
大金国的官员如此,大宋的官员也是同样的德性。只不过宋人的脑子比女真人好使些,打赢了,能写出千千万万的文章,把一分的胜利吹成十分的英明神武,在政坛上衍生出百分的利益;打输了,不过是运数不济,说不定有文人写一首诗,叹一叹河边骨、梦里人,以图流传后世。
眼下这般局面,南朝自上而下许多人的想法层层嵌套,好像很难明白。其实郭宁站在底层武人的立场上,一眼就能看透。
史弥远和他的下属们,大都被中都朝廷拿出的巨额利益所打动,开始纵容本方的党羽在海上获利,但史弥远又想依靠南朝的实力做点什么,在开封朝廷的灭亡中攫取直接的利益。
于是他刻意规避了被中都方面不断渗透的淮南,转而一声令下,让赵方带着他在京湖一带苦心编练的两万兵马北上。
这固然因为赵方练兵得法,麾下将士甚是擅战;也显示出在史相眼里,这两万将士不过是可以用来试错的筹码。
待到李霆入城,然后遭了火攻,赵方本可用全力救火的姿态去赢取郭宁的信任,并不一定非得与定海军敌对。他顶多冒一点风险去当面解释清楚,己方虽有抢占开封的想法,却绝无杀伤盟友的意图。
奈何开封朝廷穷途末路,意图最后一搏,所以侯挚拿出的利益简直诱人至极。大宋独占开封?大宋以开封朝廷为傀儡,进而伸手到大金国的半壁江山?
此事若成,不,哪怕不成,这过程中也会带来巨大的利益,会让史相在临安站得更稳,会让赵方鱼跃龙门!
赵方是有能的帅臣,却不是圣人。他被此吸引,于是半推半就地分派兵力,意图拿下开封外城,强行将定海军阻绝于外。
这计划确实很诱人,可是,整支军队的战斗目标忽然变化,原有的作战计划全部推翻,再要当场将敌军视为友军、友军视为敌军……是那么容易的么?
如赵方这样经验丰富的将帅一定知道那有多难,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因为他权衡之后,觉得就算大事不成,也能够将责任推卸给开封朝廷里的某些人,反正那些人迟早是要死的。
更因为他麾下有两万将士,他有条件,也有资格拿将士们的性命搏一下那个美好的目标!
现在,因为定海军骑兵来势如电,赵方的谋划已经彻底失败。此刻他的悲悯和怨气都是真的,但那些将士的死伤,真能归咎于郭宁吗?明面上爱兵如子,事实上却用兵如泥、视兵如草芥的事情,究竟是谁做出来的呢?
郭宁待要再骂几句,当场砍几个够分量的宋人军官泄愤,忽然风向变化,带来了炽热的温度。
南薰门大街前头,火势愈发勐烈,使得空气明显升温了。就算隔着战场甚远,众人也下意识地大口呼吸,却仍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赵方抬起头,沉声道:“周国公,你带兵马撞来时,我方的后队纷乱。那是因为我军将校正忙着收拢将士们随身的水囊、水袋!另有得力的人手,都去蔡河取水了!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看着贵部将士葬身火海!”
“哦?”
这话倒让郭宁有点吃惊。他想了想自家领兵一路杀来所见,发现这话倒是不假。好几支宋军被铁骑冲垮的时候,手里真拿着水囊水袋。
有趣,有趣。宋人果然如传闻那样,打仗的水平一般,办事却很地道,这样那样,怎样都不落话柄。
他就此下定了决心,拨马向前两步:“南薰门是我的,开封也是我的。贵部贸然入城死伤不少,就别死撑了,余下不相干的人,都出城去等我命令吧!赵相公、宣相公两位留下,还有使臣和效用们,也都留下,助我灭火!”
这道命令下得理直气壮,好像赵方是他的部属。
在赵方身后,宣缯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想要亢声反问郭宁怎就敢如此狂妄?难道料定了城外与女真人的厮杀能赢?怎就敢指挥大宋的帅臣、大宋的军队?难道以为大宋的男儿没有血性?
但这些反问一句话都没能出口。
赵方眯起了眼,叹了口气。两家又不是生死仇敌,已然闹出这么大的折损,除了愿赌服输,还能如何?
他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