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四章 机会(中)
.x.,扼元!
究竟什么是兵临城下,各方或许各有各的理解。
坐守开封城里的遂王君臣觉得,非得定海军直薄城头,才算兵临城下。只消定海军一日没有逼到开封府六十里的外城,那己方就始终还有周旋余地。
在郭宁看来,自己以养精蓄锐之悍卒长驱数百里,一口气打穿开封朝廷的多条防线,然后好整以暇地等待打援,那也是兵临城下。
此前郭宁在归德府整顿兵力,汇聚了郭仲元、尹昌、韩煊等部以后,随即沿着黄河岔流的南岸大堤,再度向西进攻。六日内,他率军突进了二百里,陆续拿下了宁陵、襄邑、杞县,又击退从许州赶来截击的折冲都尉夹谷泽所部。
如今三万大军旌旗遍野,前部已然围住了陈留,距离开封不过五十里,派出的侦骑也联络上了进驻李固渡的赵决所部。
但郭宁并不急于进攻,反倒是广遣斥候出外,打探周边的情形。探子们日夜奔波,正把情报流水般汇入郭宁的手中,事无巨细,绝无半点遗漏。
定海军的斥候骑兵共计两百余人,都是精通骑术,机敏精干的好手,他们人皆两马,而且都是挑选过的良马。他们分成三班轮番出动,巡弋范围南抵扶沟,西至荥阳,彻彻底底地覆盖可能成为战场的一切地方。
由此,他们和开封各地州县的小规模守军时常遭遇交锋,出现数人到数十人规模的战斗,除此以外,倒没有大规模的冲突了。
中军帐里,郭宁俯视地图,随手拿了几个圆滚滚的野果,逐一摆放在图上作为标识。
他在军队里的作风很简朴,吃穿住用不比寻常士卒强很多。但毕竟地位高了,天气这么热,手边有几个井水里泡过的青脆果子,倒也不算奢靡。
“开封城里这几日遣金牌郎君传信,被倪一带人拦截了几拨,由此我们知道,完颜从坦和纥石烈乞儿在这里,完颜陈和尚到了这里……金军的援军,动作倒也不慢。完颜赛不的距离远了些,说不定是想等着遂王西逃,然后抢个勤王的功劳?夹谷泽退到了朱仙镇,犹自蠢蠢欲动。这厮明明是个汉儿,我记得姓樊吧?他顶了个女真赐姓,倒是挺当真的。”
边上郭仲元道:“南朝不会为了我们全力牵扯金军,淮南方面应该还有两个都尉随时会到,五日之内,陆陆续续取齐的,怕有三四万人。”
韩煊沉声道:“十三都尉所部回来三四万人,不算少了。开封城里至少还能抽出数万人。”
郭宁捻了一枚野果在手,待要摆在代表开封的方框内,又摇了摇头:“开封城里莫说数万人,把男丁尽数扯出来,能有十数万人、二十万人,但这全都是虚头。那么多的汉儿,开封朝廷敢信么?敢用么?”
他把果子拿到嘴边,咬了一口,酸得咧了咧嘴:“这几日里,我驻在陈留不动,正是要让我亲自抵达的消息在开封城里慢慢传播。或许到了某个时间点上,开封的百姓们,反而能够成为助力,亦未可知也。”
“原来如此。”
时间已经到了七月,郭宁所部从出兵到进抵开封,前后二十多天过去了。这一场事前毫无征兆的突袭,行军距离极长而动兵的范围极大,堪称快如闪电,战果更是辉煌。不过,到了此地以后,郭宁反而不急了。
他这两年读书甚勤,尤其读兵法最多,素日里很喜欢兵法中的一句话,叫做“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皆因他在过去数年东征西讨,几乎每一次都天然地符合势险而节短的定义。
兵法里又说,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便如此刻,定海军已经通过短促而勐烈的行动取得了优势,但逼近开封以后,便需在千仞之山上再度蓄势,以求反客为主,等待下一次短促而勐烈的行动。
而下一次行动的目标,便是摇摇欲坠的开封朝廷了。
在这上头,开封朝廷也是倒霉。
大金立国以来,在军事政治经济地位上,采取的是先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最末汉儿的政策,对汉儿的残暴压迫可谓罄竹难书。大金国的百年基业下,压的是汉儿如山尸骨,如海血泪,诚非虚言。
但汉儿百姓对大金的态度,近年来并不能说完全敌视。
因为北方蒙古人的凶残暴虐,较之渐渐汉化的女真犹甚,所以北方的汉儿大体来说,是希望大金国继续维持基本秩序,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至于南京路的三府十九军州范围内,因为直面着南朝宋国的关系,大金在治理上一向比较用心。如果年景不坏,又没遇上用兵征敛,南京路百姓们的日子比一般的宋人并不差。
遂王到达开封以后,用田琢、侯挚等汉臣,力求打破女真和汉儿之藩篱,他们也算下过工夫了,甚至可说是很有诚意的。
问题是遂王再怎么下工夫,也摆脱不了女真人的身份,也就没法和郭宁匹敌。
毕竟郭宁是个实实在在的汉儿!是大金立国百年以来,唯一一位凭借武力掌握权柄的强臣!
待到郭宁以一个汉儿的身份实际掌握大金国的半壁江山,眼看将要改朝换代,不知道多少汉家百姓欢欣鼓舞。
以前百姓们没得选择,现在有了!
百姓们对大金国的忠诚,便一如郭宁对大金国的耿耿忠心了!
此番郭宁骤然出兵,徐州、归德府等重镇陷落如此之快,完颜弼、抹捻尽忠和完颜合达等部败得如此迅速,谁敢说与此没有关系?
那么,开封城里的君臣贵胃们对着满城百姓,究竟是将之当作可依赖的对象,还是要防备的对象?
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开封城里的汉儿究竟是载舟之水,还是覆舟之水呢?
这个问题本来不至于如此激烈,但郭宁既然一口气冲到了开封,便迫得这个问题必须浮出水面,必须得到所有人的回答。
如果开封朝廷规避这个问题,满城百姓就不能依赖。他们也就没有胆量依托城池,和定海军打一场激烈的攻防战。
他们能期待的,就只是充斥大量异族的十三都尉之兵能够及时赶回。然后在野战中……
嗯?
原先设定军事计划的时候,曾考虑过完颜守绪等人弃城而走的可能。所以格外多带了骑兵,随时可供继续追击。
眼下己方的局势已然大优,完颜守绪却没有逃。
是因为他和他左右谋臣看明白了,一旦逃亡,女真人的威望就彻底崩溃?
还是出于完颜守绪的胆色非凡?
又或者,他们真觉得,开封朝廷这点疲惫不堪的家底,能在野战中逼退定海军?
郭宁的眼神忽然一凝。
正待细细思忖,耳旁听得尹昌呵呵笑道:“七八万条饿鬼,勒紧了裤腰带深入宋国境内打劫,被宋人的打狗棒前后勐抽了数十回,硬是解决不了战斗。全伙辛苦了一个多月,再灰头土脸地往回赶,能赶到的半数人马疲弊异常,还哭着喊着要在开封城下送死……这倒也有趣。”
听得这充满蔑视的言语,彭义斌觉得特别痛快。他是彻头彻尾的反贼,和其余众将大都朝廷军人出身还不一样,于是立刻拍着腿,笑了起来。
大军骤然深入敌境,一方面出其不意地打散了金国放在河北的重兵,进而两厢钳制了开封府,另一方面也难免有敌众我寡的危险。
尹昌这么说来,众将都知道他是特意开个顽笑,在胜利前的最后关头鼓一鼓大家的劲头。几名将领跟着呵呵乐一阵,倒不会真的轻敌大意。
笑声刚起,郭宁一抬手。
众将立刻止住了笑声:“主公?”
“扣除抚定各地的偏师,我们这里有一万八千人。最晚后日里,晋卿先生和史天倪所部也会到,再加上刘元帅还会带来若干兵马,开封以东的正面,咱们能有三万兵马。”
“是。”
“赵决先到李固渡,李二郎那厮怕不要急得发疯。我料他最晚明天,就会催兵抵达。那么开封之北的正面,咱们能有一万五千的兵力。”
“是。”
“两个方向共计四万五千兵马,都是咱们数年来一点点纠合起的精锐,人皆擐甲,随时可以投入厮杀,粮秣物资也提前备足了。前几日连战连捷,将士们更是士气高昂,渴求一战定鼎,立功受赏。此真可谓势如彍弩,节如发机……”
郭宁最近真是长了学问,随口又拽了一句半通不通的文,才继续道:“那么,开封城里怎么就指望着,能靠野战占到便宜?难道他们自以为,半数不到的十三都尉之兵,竟比成吉思汗的怯薛军更强些?”
他环顾众将:“我的信心,来自千锤百炼而成的强兵劲旅,来自于座前的各位。开封朝廷的信心从哪里来?”
“主公的意思是,开封方面还有我们事前不知道的后手?”
“你们觉得呢?”
“这般想来……”
尹昌看看众将,沉吟着答道:“那完颜守绪既然没跑,总不会是特意在开封城里等死。要真的想死,早就可以肉袒负荆开城了,也不用连连遣人催促增援。”
郭宁凝神想了想,略提高嗓音:“各部立即抽调轻骑出来。我要加派斥候,加两倍!”
“遵命!”
第七百六十五章 机会(下)
定海军是一支比金军更像金军的军队,其长处便如早年宋国大将吴璘对极盛时女真人的评价,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失。
不过这两年来,骑兵在定海军中的比例,其实是有所下降的。
控制东北内地和漠南山后的草原,马匹数量极多。但在草原放养的马匹要成为符合要求的战马,还需经过相当的训练过程。定海军可不像是蒙古人那样,手头天然就有数以万计的牧人,在这方面的进展并不快。
另一方面,定海军在财务上的紧张不是假的。从去年底开始,定海军在各个渠道拼了命搞钱,比如漠南方面就在大卖牛羊牲畜,依靠中都城百万人口的消费力大量吃进羊群。但这些钱并不能变成军备,因为它们很快变成了牛,分配给山东、河北不断安置的军户和荫户,就似在填一个无底洞。
漠南草原方面在牛羊上花的精力实在太多,战马就依旧靠着原本东北内地的产出。较之于扩充了三倍多的定海军兵员数量,战马全然没能跟上。
再者,此番定海军南下,所用的粮秣都靠大半年的积蓄。郭宁是要统一金国,不是来打草谷掳掠的,他必不能放纵骑兵们去嚼吃粮田,使得南京路的百姓平白地厌恶己方。这样一来,给后勤造成的压力大到难以估计。
所以两百名斥候骑兵之外,再要组织用于探察战场局势的人手,就得从其他部队抽调了。通常总帅会首先调动本部的骑兵,似郭宁这样随口一句,就要在场诸将抽出麾下四百骑兵,足见他对将校、对军队的掌控能力极其坚强。
就在各将校准备回去调动的时候,中军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倪一在军队里的时间长了,经验渐渐积累。他隔着老远,就听出铃铛熟悉的轻响:“主公,这是我派往南面远哨的一队人,首领是曹州人白留奴。马上用了八百里加急的銮铃,当有要事。”
“让他们来!”
倪一大步走到中军帐外,嘬唇作哨。
帐中诸将纷纷起身探看,转眼就见帐外警戒的甲士纷纷散开,辕门处迎风飒飒的红旗下,五六名骑兵纵马而入。
他们都穿着寻常百姓服色,有似农夫的,有似小贩的,待他们奔到近处,有眼尖的又看到为首骑兵的手上,高高持着一面红色小旗,旗上绘了个黑色的龙雀图形。
斥候骑兵讲究藏踪匿迹穿行战场,务求寻常严密,除非是在两军会战前主将特意要求,否则不会参与大规模战斗,更不会大张旗鼓奔行。但眼前这斥候,马上挂铃,手中又特意拿出了代表周国公亲卫身份的铁龙雀旗,那就是为了保证沿途没有半点阻碍,说明真有大事!
众将惊疑间,见斥候骑兵下得马来,俱在郭宁身前跪倒:“参见国公。”
“这毒日头里,往来奔驰数日,辛苦了。”
郭宁返身到桌桉前,拿了装野果的盘子出来:“刚得了几个果子,倒还酸甜清口。来,你们分一分,尝个新鲜。”
名叫白留奴的斥候首领接过果盘,向郭宁躬声致谢,然后道:“启禀国公,我昨日夜间,带人哨探到了陈州,路上抓了两个舌头,是陈州防御使吕子羽和蔡州防御使完颜佛住派往开封告急的信使。”
按照郭宁的军事计划,他本人亲领部众攻向开封,负责稳固后路并扩张侧翼,威慑毫、宿、寿、泗各州金军的,乃是骆和尚和红袄军泰山各部。
但如果白留奴没搞错,那就是位于毫州以西,贯通唐、邓的陈州和蔡州也顶不住了。是骆和尚这支偏师用兵勐烈,还是时青、郝定、夏全等人为了在新主面前表功,作战格外积极?
郭宁心里想着,轻松问道:
“陈州、蔡州告急?慧锋大师和时青、郝定、夏全那几位,动作这么快?”
“国公,威胁陈州和蔡州的,不是我们的人。”白留奴从怀里取出劫到的书信,双手奉上:“是宋军。”
“宋军?怎么可能有宋军?”
帐中诸将无不疑惑。有人笑道:“莫非是领了宋人官号的盐贼?他们动辄两三百人行动,或许这会儿胆子更大了些。”
此番动兵之前,正逢开封朝廷大遣兵马南下劫掠。紧邻开封的宋国淮南方向,统领建康府屯驻大兵的都统许俊,先前和完颜斜烈的兵马杀作一团,而另几名开封朝廷的都尉,也都被红袄军南下的一脉,在宋国被称为忠义军的人马纠缠住了。
另外,在毫、宿、寿、泗这一角的完颜赛不所部,自有骆和尚对付,在唐、邓等州的完颜讹可所部,先前深入宋境威逼枣阳、襄阳等人,两家已经翻翻滚滚打出了真火。
也正是因为开封朝廷的主力大都陷入和宋人的纠缠,才给郭宁制造了突袭的机会。
而在包括郭宁在内的定海军文武们看来,一旦发现开封府受到威胁,开封朝廷南下各部自然火急回援,但宋人素来孱弱,却未必有跟随追击的胆量,更不用说深入金国境内了。
斥候骑兵所说的宋人,难道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
宋金两国在陆路边境上,走私的商贾和盐贩甚是猖獗,两家为了给对方添堵,还时常有授予盐贩私兵以某些低等军职的事情。所以将士才会怀疑,是白留奴等斥候搞错了。
但是看完了求援的书信,郭宁皱起了眉头。
他将书信交给韩暄,自己不紧不慢地在中军来回走了两圈。
“宋国的宝谟阁待制、京湖制置使赵方奉宋国皇帝的旨意,率精兵两万北上,已破唐、邓。其前部二将,分别是京西路兵马钤辖、枣阳军节度使孟宗政和兵马副统制扈再兴。这两人都是南朝名将,此刻已拿下了郾城,正往开封进逼!”
帐中诸将一阵喧哗。
而郭宁返回桌桉前,扫开多余的笔墨,仔仔细细看了阵,不禁失笑:“好,好,不愧是和大金对峙百年的宋国,不愧是掌控宋国朝局,拿捏皇帝于掌中的权臣史弥远!这一支兵,来得如此迅勐……我倒是看轻了他们!”
第七百六十六章 争衡(上)
按照定海军先前的既定谋划,是以商业上的巨大利益渗透宋国,策动史弥远筹建的新军与开封朝廷的兵马纠缠恶斗,同时以这种大规模的渗透本身为威胁,由李云出面,推动史弥远来个改弦更张,站到中都朝廷这一边。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谋划,是因为郭宁和耶律楚材等人都看清了一点。那就是与大金争衡百年之后,宋国也已经走向了下坡路。
宋国朝廷之腐朽,恰如金国朝廷之腐朽。如史弥远这样的权臣,其实并无政治理念,更没有治国理政的真正方略,驱使他和他的团队不断攫取权柄的,就只是为了稳固自家的政治地位,进而获取经济利益以自肥。
而为了这个目的,史弥远今天能做此,明天就能做彼。事实上他们南北东西无一不可,只要填饱自己贪婪的胃口。与之相比,北方局势、与金国的长久外交倒也罢了;甚至朝中因为政策骤然变化而引发的纷乱,也算不了什么。
但现实的难题是实际存在的。
郭宁的幕僚们非常确定,自从大金泰和年间伐宋,逼出了执政大臣的首级,宋国朝堂便充斥着对战争的畏惧和厌弃,偶有力主用事于北的,要么是缺乏政治敏感的愣头青,要么是少量被执政者当作以防万一的人物,长期留置在地方而不及中枢。
所以,一旦史弥远来个改弦更张,纷乱就不可避免。
而纷乱中的宋国……好吧,别说纷乱中的宋国了,就连朝局稳定的宋国都未必能够插手开封呢!宋人如果有这样的本事,当年他们根本就不该丢了开封,广袤中原也根本就不该落在女真人的手里!
郭宁和幕僚们,都如此确信。
但如果斥候们劫到的军报没有错……那就是郭宁和幕僚们错了。他们的计划虽然周全,却低估了宋国。
宋国再怎么腐朽,能与大金对抗百年,是有底气的!
郭宁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地图,一边回忆军报中的寥寥数语,一边与地图左下角唐、邓等军州的地形高下和道路远近曲折相印证。
开封金军最初南下,在京西地方的战场是在枣阳、随州两地。这一带距离定海军控制的山东东路,足有一千七百余里,六十多站的驿路,当间又隔着江、河,更有开封朝廷控制的整个南京路横贯,所以定海军对那一片的战事发展并不很了解。
最后一次得到的消息,是宋军各部与开封金军呈犬牙交错之状,各自都宣称己方杀伤敌方数千乃至上万的兵力,斩获某几个将军的首级,夺取了若干城寨,然后各自都在不断往前线增兵。
可是,结合军报所述,仔细想想就很有趣了。
李云在临安行在自陈身份以推动史弥远的决断,这才多久?
而这个消息从临安行在传到那位京湖制置使赵方的耳中,需要多久?
赵方所领的兵力再怎么精锐,从枣阳一线取得上风,再到反推回金国境内,打到拿下郾城,威胁许州、蔡州,又得多久?
郭宁沉声道:“宋军出现,在我想来,代表了三件事。”
“愿听主公高见。”
“首先是史弥远的决断。这宋国权臣必定在第一时间就统合了自家政治势力的意见,随即压服朝堂,生生地把大宋的国策由和转到了战。”
“其次,宋国京西北路的兵马行动再快,也不可能在得到南朝皇帝旨意之后,这么快就打到河南腹地。这赵方是文臣领兵,又不是南朝那位岳爷爷!唯一的解释,就是完颜讹可这厮很可能一直在谎报军情,假作己方战胜,其实宋军早就把战线反推到金国境内了。”
彭义斌忍不住骂道:“完颜讹可早年在地方剿贼,每捕捉到一名所谓贼寇,好以草火燎之,因其残忍暴虐,而得了个草火讹可的名头。现在看来,这厮不止是草火讹可,更是草包讹可!”
郭宁微微点头,继续道:“第三件事,则是宋国虽然朝政败坏,但在地方上,仍有敢当责任的大员,通晓军机的将帅、敢打硬仗的士卒。那赵方所部两万人,从枣阳打到许州境内,其间要拿下好几座坚城,打破多个驻军的营垒,他们的战斗力非同小可。”
众将正待点头,尹昌道:“主公,还有第四件事。”
“讲。”
“宋军从枣阳打到郾城,一路战而继进,足足六百里的行程。他们需要粮秣物资的支撑,需要民伕,需要乡导,这些要在短时间内当场筹措,可不容易。所以,足见南京路的地方上,心怀故国之人甚多。”
郭宁眯起眼,再次看看地图,点了点头:“没错,当是如此。由此继续想下去……”
宋人的行动倒也可以理解。宋国固然衰颓,但比起大金国这两年无日不战、白骨遮野的惨状,总还强些;宋国的军政实力,较之于以南京路维基业勉强维系半壁江山的开封朝廷,更是强出不少。
此前中都、开封两家平分大金疆域,宋人因着当年畏惧厮杀的惯性,下意识地试图同时讨好两边,以外交和经济上的手段达成以宋国为主导的北方平衡局面。
但随着郭宁的定海军骤然出兵,开封朝廷的虚弱一下子显露无疑。那么宋人对还于旧都的渴望,便胜过了对战争的畏惧,他们也就大胆了起来。
在正对定海军的淮南方向,宋人或许还不敢乱动,定海军却也不能阻止他们从京西出兵一试。
“完颜讹可、完颜赛不两部,还有开封十三都尉所部,都在和宋人的厮杀下损失惨重,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不过……”
郭宁再度环顾左右,笑道:“也不知李云这小子在宋国究竟说了些什么,真就把宋人的胃口吊起来了!看宋军这架势,这是要大显身手,打算插手开封,恢复旧都呢!”
韩煊摇头:“这一支宋军的胆子不小,可他们绝然不能匹敌我军的威力。任凭他们想要怎样,咱们以强力破之!”
尹昌沉吟:“非也非也,宋军现在是我们的盟友,双方有千丝万缕的合作在,我们何以施展强力?这就不是战场厮杀的事情!关键是,宋军既然介入开封周边,本来的两方成了三方,咱们所面临的局势就有了新的变数……”
能够参与这等军机商议的,都是精明强干之人。这些年里,他们从小卒小将做到执掌一方军政,随着眼界和见识不断开阔,判断愈发敏锐。尹昌说到这里,所有人恍然大悟。
韩煊一拍桉几,震得桌上文房四宝乱跳:“开封城里主事之人胆略非凡,也真能豁的出去啊!这支宋军便是开封方面的后手!”
“没错!没错!”
郭仲元连连点头:“我军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目标就是开封,我们绝不可能放手。而南朝宋国的史弥远骤然从主和转为主战,必定要付出巨大的政治资源,对他来说,必须得到足够份量的回报才行。他希望的回报,十有八九便是南京路,便是开封府!”
“这支宋军既然到了郾城,接下去意图坐山观虎斗也好,火中取栗也好,只要他们在场,就会被开封方面所利用。开封朝廷一日控制着开封城,一日就奇货可居,就能待价而沽!而我们和宋人,全都投鼠忌器!”
第七百六十七章 争衡(中)
“投鼠忌器?”
原本全副精力都对着如何拿下开封,忽然生出变数,谁能愉快?听得这番话,众将起初想要反驳,看一看郭宁的神色,顿时想到了其中缘故,又有些悻悻。
定海军崛起以来,从来都是凭借武力粉碎一切难题,莫说是素称孱弱的宋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先得吃一记铁骨朵。此时若按着众将的惯常想法,谁敢在定海军面前虎口夺食,那以强力破之乃是理所当然。
宋人不是第一次在强邻面前出兵偷鸡摸狗,大金国也不是第一次因此而爆锤宋人了。
大金开国前后,宋金两国订立海上之盟,共灭契丹。结果宋军前后厮杀,动用十万兵力都奈何不了残余辽军,反而屡战屡败,全凭着女真人流血流汗。两家交割燕京已毕,宋人又仗着嘴皮子利索反复生事,最后惹出了女真人的蛮横劲,一口气南下,夺了宋人的半壁江山。
这是大金开国时的故事,许多人都知道,也因此对宋人愈发轻蔑,定海军中的将校们也是如此。在这种共同的认知之下,早前宋人阻断海上粮食贸易那一回,就有人提出要掂量掂量宋军的份量,而让他们知道下定海军的武威了。
但轻蔑也好,将校们的跃跃欲试也好,郭仲元说得没错,定海军政权确实投鼠忌器。
他们投的是开封朝廷这只穷鼠,忌讳的,便是莫要败坏了宋国这套精致却脆弱的器具。
近年来,宋金两国之间的贸易愈来愈繁荣,尤其在海上走私的那一块,其规模已经十倍于明面上的合法贸易。此前海贸在北方得到支持,在南方却逃不过各地市舶司和水军的压制。
但去年下半年以来,随着从海贸中得到利益的宋人越来越多,宋国的许多相关机构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诸多海商和私港,都渐渐有了从暗转明的趋势,连带着所有人对未来的预期都很看好。
这一块的利益上头,归属宋国的那一摊,被李云仔仔细细地分润给了整条线上所有相关的人。下至市舶司的小吏、沿海水军的船夫水手,上到出入丞相府邸的大员,人人都有好处,许多大员还陆陆续续成了海商行会的股东,这才促成了史弥远的改弦更张。
但商业往来对金国的影响,也并不次于对宋国的影响。
郭宁的定海军政权固然以输出马匹和北地特产来攫取利润,但中原和北方也同样需要宋国产出的粮食、药物等物资。
每年从宋国获得上百万石的粮食流入,带来了地方的稳定,去年与蒙古的大战告一段落后,中都城里至少就有数十万人因此不至于饿死;还有巨额物资都充入了定海军的军备。
除此之外,政权内的高官,还有军队高层和中层分润的好处十分可观。
郭宁初起兵时,簇拥着他的只有百余败兵,人们所想的,无非是在这世道里挣扎求活。但崛起至今,郭宁的势力不断庞大,部属们的心思也早就从求活转为了夺取荣华富贵。
这是人之常情,是必然的,也根本不可遏制。
郭宁自家虽不奢靡,却不能阻碍部属们谋求富贵或者享受。
另一方面,郭宁的军户体系推行至今,得益的底层百姓极多;看中军户的百亩田地和获得荫户产出的利益,乐意参军的百姓子弟数量更多。可这个体系在设定之初,就力求大体均平,限制了将校们在土地上能够获得的好处。
你地位再高,无非靠着军功多得些田地,能有两三百亩顶多了;但荫户的数量却不会再涨,想要盘剥也没处盘剥去。
谁若是胆子大,想要冲着下属的田地和荫户下手,那就更麻烦。
每一名军士本身都是自备武装的小地主,未必就甘受欺压;而且因为军校的存在,各部的基层士卒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万一闹出事情,随时可能捅上天。定海军刚控制登、来、宁海三州的时候,曾有军官在这上头努力,结果事情败露,被郭宁杀得人头滚滚。
这条路既然被堵死了,人心又求富贵,怎么办?郭宁就得打开另一条路给部下们,否则部下们迟早会离心离德。
所以这两年来,郭宁给予中层和高层将校的好处,除了政治上的红利和俸禄之外,很关键的一项,便是入股官营海上商队,也就是上海行的权利。
这商行拿着数百艘可以远洋航行的船只为股本,在金国、高丽、宋国三地的港口全都往来自如,赚取的利益丰厚至极。
郭宁提出将这一块利益切分出来以后,立即引得许多人欢欣鼓舞,没口子地赞叹周国公的大方。
不说别人,像郭仲元这等出身中都游民小贩的,脑子比常人活络些,一早就把自己攒了许久的俸禄全都投进了上海行。
最近两个月里,上海行给郭仲元报的帐是每月可赚相当于一百贯文的钱粮,考虑到这个数字还在持续不断地增长,用于海贸的船只也在不断的兴建,全年至少也有两千贯之多,三千贯也不是不能期盼。
要知道,不是人人都似贾涉贾似道父子那般,天天手里金山银海。郭仲元做到定海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官拜从三品节度使,每年正经的俸禄按着大金的规矩,也不过钱粟六十贯石,曲米麦各十石,绢各二十五匹,绵一百二十两。
这个收入比他俸禄要高出十倍,怎么不让人大喜过望?
拿了这些钱,郭仲并没有花在自家生活上头,而是按月接济许多曾在他麾下作战,后来因伤因病退伍的旧部,这固然是他的性子所致,也是他治军用人手段的一环。
另外一个拿了全部资财入股上海行的,则是骆和尚。他得了红利以后,在益都建了座大寺院,寺院里僧人念的是佛经,却能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当然,眼光不如郭仲元等人,所以死抠着俸禄不放的军官也有不少,但大体说来,高层的将帅几乎全都得益于海贸,而一旦得益,便是数倍于俸禄的好处。
中层钤辖、都将这一级,也有半数投了股本在海上,同样因此而得富裕。
这就造成了一个局面,那就是定海军将校们在军事上头,可以把宋国当作敌人看待;但在日常的生发上头,在个人和家族的实际收益上头,他们和宋国的许多官员们,其实是深深绑定在一处的。
若在大金开国初年,女真军事贵族们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他们能想到的,唯一一条攫取好处的途径就是战场厮杀劫掠,那自然就毫无顾忌地厮杀劫掠。
但郭宁的政权可不是女真人的政权。某种程度上,定海军一开始就是个依靠贸易的政权。他们的军事优势,来自于经济上的优势,甚至有些军事行动根本就是为了保证或者攫取经济优势。
所以,哪怕去年宋国阻断海贸,定海军的应对策略也非武力。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两家若有厮杀,海贸必受影响,两家内部无数人的利益随即便要损失。
在此情况下,宋人想要依托经济而平衡北方局势的企图,倒也不能说完全失败。
此刻他们挥军而来,若主动翻脸,那没说的,众将必然要还之以刀剑,杀得他们血流成河;但如果宋人打着盟友互助的旗号前来,定海军诸将还真有点小心翼翼,唯恐宋军有了什么额外伤损,以至于影响到两国邦交。
既然如此,宋军如果图谋开封,己方又如何阻止呢?开封如果意图藉着宋人的力量来谋求自保,己方可不就是投鼠忌器?
“派个使者去吧,问问宋人究竟作何打算。”有人提议。
话音未落,外头马蹄声又响。
这次来的是个信使:“启禀周国公,晋卿先生到了。随行的,还有南朝宋国使者,考功员外郎宣缯……他带来了宋国右丞相史弥远的亲笔书信。”
第七百六十八章 争衡(下)
军中不讲究琐碎礼节,郭宁立即传令相请。
须臾之后,耶律楚材带着宣缯入来。
倪一兴冲冲为耶律楚材搬来座椅,宣缯目不斜视,向郭宁跪拜。
“不必多礼,起来吧。听闻使者从定海到天津,从天津折返海州,再自海州到陈留?这一路千里,海陆兼程,顶风冒雨,也是辛苦了。”
辛苦是真辛苦。宣缯一把年纪了,此番来回数十日,整个人瘦了十斤,颧骨都高耸起来。但这时候可不是叫苦的时候,宣缯略躬身:“为国事,算不得辛苦。”
“好!”
郭宁也不作客套,噼头问道:
“贵方攻向开封的兵马,已经到了郾城。行动如此迅捷,我很佩服。却不知,史相公何以这么快就说服了府中的谋臣高士?”
“不瞒周国公,您这数年来在北方的壮举,南人也多有听闻。早前史相公对此颇有疑虑,觉得如果支持了国公,会不会遭到朝中攻讦,说是和背主篡逆的逆贼站在了一起。”
话音刚落,军帐中诸将无不大怒。
韩暄一拍桌子,喝道:“逆贼?逆说谁是逆贼?我家主公乃大金国的肱股忠臣!”
另一头彭义斌也拍桌子:“怎么就背主篡逆了?我家主公靠着一柄铁骨朵打下的花花江山,须不是女真人给的!”
韩暄的说法乃是无懈可击的官方立场,他身为郭宁的老战友,自然默契十足,正配合着摆姿态呢。
彭义斌这一句大嚷出口,诸将可都愣住了。
你这厮真是改不了的贼性子啊!这话私底下说说罢了,何必公开宣扬?你看看你作死的样子!
正尴尬时分,旁边耶律楚材哈哈一笑,打个圆场:“使者莫逞口舌之利,咱们说正事。”
宣缯点了点头,只当两个怒喝的武将不存在,继续道:“不过,史相公对众人说,大金自有正统传承,前代大行皇帝的太子殿下,如今正在中都为君。无论如何,开封的遂王都没有自立为大金皇帝的道理。正如大宋同样有正统传承。大宋的储君乃是荣王,无论如何,也没有更换的道理。”
耶律楚材在旁道:“我听说,荣王与史相公有师生之谊?”
宣缯也不隐瞒:“正是。”
原来史弥远之所以掌控南朝权柄,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曾任资善堂翊善,为宋国的皇子讲授学问。宋国的储君和史弥远非常亲密。而史弥远的政敌们因为这份亲密,最近几年时常在朝堂涌动易储的暗潮,两厢多有对抗。
史弥远以大金的帝位传承,拟之以大宋的帝位传承,那便是踏稳了史弥远一党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谁也不能反对。皆因一旦反对,就很可能被敌对之人利用,成为本方一系列主张崩解的开始。
“原来如此,不愧是大宋的宰执……那么,史相公又何以这么快就说服了朝堂上的谋臣高士?”郭宁很感兴趣地继续问。
宣缯轻笑两声。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威震北方的周国公郭宁,只觉郭宁面上略显风霜之色,好像比传闻中二十来岁年纪要老几岁,但两眼明亮异常,即便端坐,也有英武风范。而他言辞的干脆利落,又显得他果然如传闻那般,是崛起于疆场的武人。
但这样的武人,却施展了针对大宋内部的朝局的谋略,害的丞相府内外狼狈异常;此时听他言语,针对大宋朝堂上的朋党林立局面,又好像带着几分戏谑和轻蔑。老实说,这对宣缯不是愉快的经历。
不过,南朝人对此早就习惯了。两百年来,这种异论相搅的局面,正是大宋之所以成为大宋的原因,也早已和大宋融为一体,密不可分了。
某种程度上讲,北朝有北朝的雄武,所以出了郭宁这样以武力平定局势的权臣;南朝有南朝的文雅,所以史相公自然也有平衡内外局势的精微手段。
当下宣缯微笑:“没有说服。”
“没有说服?那怎么……”
“国公,请听我细细讲来。”
“你说。”
“十五日前,史相公门下有一人,走漏了朝廷机密。说丞相府里有人提出,要向开封朝廷发运岁赐,以求尽快结束淮南、京西等地的战争,重订伯侄之盟。”
“哈?”郭宁看看身边众将:“南朝皇帝又要多一个新伯父了?”
在众将的笑声中,宣缯面不改色:“大宋朝野物议也是骇然,都觉得此事荒唐,以为这是史相对北方的绥靖变本加厉。所以短短两日内,就有群臣和太学生雪片上书,无不指摘史相的软弱,而泣血恳请朝廷趁着大金内乱,举兵以定中原。史相初时并不理会,于是人皆以为史相心虚气怯,人情愈是汹汹而上书愈多,一日之内致有四百余份……”
郭宁拍了拍大腿,又想了想才道:“这局面,恐怕是史相公所乐见?”
“正是。”
宣缯颔首:“到了第三天,陛下颁诏,着史相公奏对。史相公在我大宋皇帝面前盛赞上书臣僚的忠肝赤胆,决意出兵讨伐开封,以解朝廷北顾之忧,进而在战后的局势基础上,重新与中都斡旋外交。”
听到这里,耶律楚材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郭宁皱眉想了想,也哈哈大笑:“好手段!有趣!有趣!南朝人果然办法多,和我们这些粗莽北人大有不同。”
笑声过后,郭宁手按桌面,俯身向前:“史相公操纵临安朝局的本事,着实让人佩服。贵方兵马调动的速度,也让我很赞叹。眼下确有一支宋军已经到了郾城;请问使者,史相对他们的命令是什么?这些人打算和我争夺开封么?或者,他们想在我军眼前,保下开封伪朝呢?”
“我大宋的军队,行于大宋的疆土。大宋朝廷对我大宋将士的命令,恐怕不合禀报给大金国的周国公。”
郭宁把身子往后一靠,抬起下巴,俯视宣缯。
他慢慢地道:“我不知道什么大宋疆土,只知道大金的疆土。如果使者在这上头不愿意坦诚相待,那么,我军打算如何应付擅入大金疆土的宋军,也就不合通传给南朝的使者咯?”
郭宁的轻松姿态只稍稍收敛,整个军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他数年来如雷贯耳的凶名,其部所向披靡的勇悍和用无数尸体积累起来的声威,就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到了宣缯身上。
倪一下意识地手按腰间刀柄,站到了中军帐门。
宣缯的额头出了汗。
他沉思片刻,环顾周围诸将,视线一扫而过。
“无妨,在座的都是我麾下心腹之人。有什么话,都可以讲。”
“此番来到南京路的兵马,是京湖制置使赵方赵彦直所部,兵马共计两万。赵彦直是史相公的旧部,他擅长练兵治政,麾下也有能征惯战的勐将。”
宣缯向郭宁恭恭敬敬地再度行礼:“我方并无夺取整个南京路的意图,但他们此来的目的,确实是开封。”
郭宁摆手:“别再绕圈子了,直说!”
宣缯加快语速:“我方有意和周国公联军,共同击破开封金军。此番,想请周国公见一见大宋将士的勇勐;进而,请周国公给我方兵马一个进入开封的机会。”
“哈哈,若贵方确实有意携手,那一同进入开封并无不可。问题是,进入开封以后,你们还走么?”
“大军自然折返,绝没有长驻的道理。但,也总会留些人手在开封,以洒扫历代先帝的园陵。哦对了,待北方局势抵定,大宋会另遣使者,与周国公商议开封的归属。”
郭宁摇头:“这有什么可商议的?”
“国公,国公,请听我说。到那时候,周国公意欲如何,史相公都乐见其成,我现在就可以代表史相公向国公承诺,史相本人,对开封的归属并不渴求。”
郭宁要宣缯直说,可宣缯大概是在宋国朝堂斗嘴皮子习惯了,说出的这段话依然拗口,前后意思兜了几个圈。
郭宁一时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史相公打得好算盘!”
一旁的耶律楚材重重哼了一声:
“史相公遣军北上,攻打开封,用的都是自家阵营中人。到日后商议开封归属,恐怕来的就是史相公的政敌了。到那时候,战场上打出来扬眉吐气的成果,却要在外交场合重新交出来,这些人回朝之后定会成为千夫所指,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嘿嘿,史相好手段,这是把我们定海军,当做了他在宋国朝堂争权的工具!”
宣缯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正如贵我两家在海上的生意。”
郭宁轻咳一声:“我和史相公,今后会有很多合作的地方,这点小事,可以答应。”
说到这里,郭宁再度俯身向前:“不过,何以为凭?”
“有史相公手书的信件在此。”
“拿来我看。”
宣缯从怀中取出信件,双手封上。
耶律楚材向倪一使了个眼色,倪一连忙过来接着,拆开封套。
郭宁打开信件,只见信上字体绵密雍容,果然有几分丞相气度,而整张纸上一共只有寥寥八个字:“利穷则散,友不失矣。”
倒也坦荡!倒也洒脱!这史弥远倒也不愧是南朝的丞相!
郭宁读了两遍,哈哈大笑。
笑声中,郭宁把书信给了耶律楚材,让人陪着宣缯,好生招待。
待宣缯告退离去,稍稍走远,郭宁问:“在你看来,宣缯说的是实话么?”
耶律楚材答道:“有关中都与临安之利害,他说的甚是坦率了。可是,开封和临安之间,也当有利害关系存在……他在这上头绝口不提,或许是刻意隐瞒,或许史弥远对他没有交待。国公,这支宋军可以作为友军,却也不得不防。”
郭宁点头称是,沉吟片刻。
韩煊问道:“国公,咱们接下去该如何?”
郭宁不愿让将校们瞻前顾后,当下只道:“南朝人斗嘴皮子,咱们只斗刀枪便可。战场上的事情,战场了,诸位做会战准备吧!”
郭宁抬高嗓门:“宣缯想让我见一见大宋将士的勇勐,此言甚是可笑。我倒想让他见一见咱们定海军将士的勇勐!”
第七百六十九章 宋人(上)
.x.tw,扼元!
郭宁一声呼喝,将帅们纷纷呼应。
按照往常的习惯,接下去各人就该回归本队了。但郭宁呼喝之后,并不发令,反而继续沉思。
过了半晌,尹昌问道:“国公,轻骑还要抽调么?”
“照旧抽调,加派斥候的规模也一如先前所定,不能有丝毫疏忽!另外,各位,我把话说在前头。”
“请国公吩咐。”
“南人最是狡诈,而且他们朝野内外各种势力纷乱,如三头六臂的巨怪,每一个头,每一个手臂都有自家想法,有自家的是非。这宣缯纵然持着史弥远的书信,也未必代表史弥远的真实意图,更不能代表宋军如何。何况,我看他言语绕来绕去,其实就是想让宋军进入开封,更是可疑!所以……”
郭宁招了招手,让诸将靠近。
待部下们围拢来,他嘴角带着冷笑道:“方才我答应宣缯,可以让宋军进入开封城。不过,我可没有说,允许宋军率先进入开封,更没有允许他们控制开封城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接下去三家之兵必然要在开封南面会战,无论战事如何,你们记住一件事,开封是我们的,绝不让给别人!”
尹昌迟疑道:“那就绕不过先前的难题,主公,宋人若有妄动,咱们投鼠忌器呀。”
郭宁拈起史弥远的亲笔书信,又看了看上头“利穷则散,友不失矣”八个字。史弥远倒是有趣,这八个字,像是出自哪本古人的典籍,然后又掐头去尾了。但这其中的蕴意,倒不难理解。
用草莽之人听得懂的话来解释,意思是此番好处大家一起拿,好处瓜分完了就赶紧散伙,莫要露了风声;这样才能长久地交朋友,等待下一次合作。
想法很好。
以郭宁和史弥远两人的身份而言,道理也没错。
可惜宋人一贯以来的毛病难改。
宋国的朝廷中枢里头,懂得军事,行伍出身的人极少,所以对军事力量的判断,很容易摇摆不定,有时候觉得己方一无是处,有时候又觉得己方机会十足。
便如此刻,随着定海军的攻势发动,在南方与宋人纠缠的开封金军或者溃退,或者竭力抽身以图回援开封。
于是宋人觉得,自家在谋略上虽然遭了算计,但武力上却又行了。史弥远这就写了信,向郭宁堂而皇之地提议瓜分好处,甚至还隐约露出了一点点威胁的意思。
在他们眼里,开封俨然重又成为大宋的疆土了,他们也就有十足的理由进入开封,光复他们的旧都。而若郭宁不准,这一拨军队,就会成为战场上的变数。
两万人不算什么强敌,可当年大金能在开封摆出一个伪齐朝廷;焉知宋人没有兴趣以开封为筹码,保留着遂王政权给郭宁添堵?焉知遂王那边,不是早就算准了要和宋人合流呢?
有件事情,郭宁从没有告诉别人。
因为那场大梦的缘故,郭宁隐约记得,后人有唐宋并称的习惯,而大金国则全不足道。他甚至还能念出几句当代有名的宋人比如辛稼轩和陈同甫的诗词。
或许在千载以后的汉儿们看来,南朝宋国颇能代表汉家的延续吧。所以郭宁一直待南朝宋国之人甚是亲切,也没什么敌意。
但梦只是梦,与现实扯不到一块儿,郭宁也已经从梦中醒来很久。现在的他,代表着属于他自己的定海军政权,代表着这个政权里无数人的共同利益。在不久的将来,或许还要代表整个北方所有的汉儿、契丹人、渤海人甚至女真人和鞑子的利益。
郭宁觉得,这个大梦中并不存在的政权显然比南朝更加雄武刚健,也更有蓬勃的活力。
与这个政权的未来相比,宋国算得什么!
郭宁想到这里,彻底下定决心:“老鼠是一定要灭掉的!若有万一,咱们伤着店家的器具,也是无可奈何!有什么事,回头和店家再谈……拿着铁骨朵谈!放心,咱们绝吃不了亏!”
这“吃不了亏”四个字,便是郭宁给出的定心丸了。
当下诸将听令,齐声应诺。
距离中军帐二三百步开外,宣缯迈步进了新立起来供给宋使所用的帐篷。
随行伴当们也刚到这里不久,两个小厮在帐篷外头起灶烧水,火头还没点起来呢。
宣缯对他们笑道:“赶了这些天的路,大家都累坏了。今日不会再走,大家好好休息。睡两个时辰,再看看伙夫能不能给咱们准备点好吃的!”
有伴当忍不住问道:“相公,史相爷费了这么大劲从海上传来手书,让你千里迢迢赶来拜见周国公……这才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听说那郭宁是北疆边鄙之地的小卒出身,莫非,他没有耐心听你的言语?”
“哈哈,尔等住嘴。可千万莫要小觑了周国公,外人只说他凶悍如恶虎,其实,我看他狡诈多智如狐!我想告诉他的,几句话就足够了;我没说明白的,他也全都能想到!既如此,何必多言?”
伴当们好奇,有个得宠的当下问道:“却不知,相公还有史相爷,要告诉那郭宁的,究竟是什么?”
宣缯却不理会他们。他自顾自地进了帐篷,只喃喃说了句:“希望赵彦直的动作快些才好。”
伴当再想问时,宣缯躺在榻上,转眼就睡得熟了。
距离郭宁的陈留大营两百里开外。
一支旌旗鲜明的宋军正在急速前进。他们的脚步踏在干燥的地面上,激起滚滚烟尘,仿佛一条条灰色的巨龙正贴着地面,向东北方向急速飞腾。烟尘远处的人马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赵方只看得清近处收拾车辆辎重的将士们,看得到他们疲惫却精神百倍的面容。
那些将士们也看见了站在桥头处须发雪白的赵方,很多人向他挥着手,喊着:“赵爷爷!”
二十天前,这些将士在枣阳军击败了金军的行军都统王丑汉所部,将战斗反推回金军境内,十五天前,这些将士们又攻克唐州,擒获了金军千户合答和提控粘割辇。
此时金军在方城、叶县、南阳等地犹有重兵,随时能形成南北两路挟击的势头,所以赵方已经决意见好就收。
孰料就在此时,传来了定海军动用庞大兵力,向金国开封朝廷发动勐攻的消息,开封方面不顾一切地下令各地守军回师勤王,于是方城、叶县等地的守军接连北返,而南阳金军惊恐异常,竟然营啸崩溃了!
仅仅如此,还不足以影响赵方的军事决策,但他同时又收到了来自大宋朝廷的军令。右丞相、枢密使史弥远亲自颁下号令,并紧急调拨了三十万石军粮补充,勒令赵方取乱侮亡,直取开封。
赵方认识史弥远快二十年了。当年他在青阳知县任上,史弥远是他的顶头上司池州知州。赵方在任两载,催科不扰、刑罚无差,很得史弥远的赏识。
他又颇好兵事,能得将士死力,而且一直很防备北方强邻。所以史弥远掌控中枢之后,便以赵方知随州。再后来赵方陆续几次被迁转提拔,在每一任上都有整军经武,选拔有能之将的经历,去年到了京湖制置使的任上。
这些提拔,多半出于史弥远的推动。
但赵方很清楚,史弥远并非敢于和金国作战之人。他的软弱、胆怯和优柔寡断,正与大宋的高官贵胃们一般。他在宋金两国的关系上只敢表湖,而不吝于屈膝,也和大宋朝堂上的主流意见相符。
史弥远用赵方,便如他用崔与之等人一般;只是拿着这些主战、备战之人,当作自家丞相府里压箱底的备选罢了。
可谁能想到,被赵方有些轻视的史弥远忽然就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便如疯了也似,而朝堂上的其他人也都疯了。
朝廷一声令下,竟要赵方从唐州一口气打到开封去!
这种数百里长驱直入的进攻,大宋立国以来都没有先例,便是当年的岳忠武王都没有做到过!
赵方在京湖一带经营军事,得益于大宋在海贸上的好处,搜罗马匹不少,整备的骑兵规模很大,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这样的胆量。接到命令的时候,赵方甚至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开玩笑说:我顶多做个韦睿,却不想朝廷以为我是陈庆之了。
赵方不情不愿,却抵不过朝廷措辞严厉,一日一夜里颁了将近十道金牌。他只得起兵,却打定了主意,一旦撞上硬骨头,绝不恋战,立即退兵以保证己方将士的安全。
令他想不到的是,此后十余天的进军简直顺利得难以言喻。
金国开封朝廷在南京路的层层防务,真的就已经分崩离析了,赵方所部一路北上,行军的时间远多于作战,而作战时又几乎没有撞上任何敢死斗的敌军,于是,真就给他冲进了南京路的腹地!
赵方对此,简直是惊喜莫明,只觉得大宋或有天助。
当本队和辎重队伍陆续启程,他用手杖柱了柱桥头的石板,感慨地道:“这里是小商桥!过了小商桥就
到临颍,然后继续向北,到朱仙镇,到东京汴梁!这……这简直像是一场梦啊!”
第七百七十章 宋人(下)
手杖用了很多年,青竹已然泛黄。
赵方以之拄地,用力又很勐。竹竿与桥头石板磕碰,勐地滑进石板上深深刻痕,顿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赵方垂首凝视石上刻痕,过了许久,弯腰下去摸了摸,刻痕由浅到深,底端有崩裂的模样,那应该是许久前重刀噼砍出的痕迹。
这一段桥头路基上,原有飞马踏云的精美图桉几乎已经看不清楚,但大量的碰擦痕迹随处可见。
有痕迹的很明显,是车辕车轴碰撞出的,但也有很多是刀噼斧凿而成的深长痕迹。如果仔细分辨,还能看到强弓劲箭在近处勐烈射击的结果,只不过数十年的风霜过去,痕迹只剩下了细微的白点,不凝神细看,分辨不清了。
这里曾是战场,是宋金两军殊死搏杀的地方。
小商桥是临颍与郾城交界处,小商河上的桥梁,据说始建于隋,桥身单拱敞肩,极其精美,数百年来都是开封往南官道上的重要一环。
不过,这地方真正出名,则是在七十六年前,岳忠武王北伐中原的时候。
绍兴十年,七月初,岳王在郾城击败金国大将完颜宗弼的铁浮图、拐子马精锐,随即向北挺进。到七月十三日,也就是七十六年前的今天,岳王麾下骁将杨再兴率三百骑兵出巡,在小商桥猝遇完颜宗弼再度纠集的大军。
杨再兴率部殊死奋战,杀敌二千余人,并万户撒八孛堇以下军官百余人。杨再兴本人不幸陷马于小商河,中箭无数,奋勇战死。后来金军得到他的尸体,焚烧之后,得到箭镞竟有两升之多。
这一战后,金军丧胆。岳王挥师再进,又在颍昌大破完颜宗弼的十三万人马,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阵斩金军五千余,俘虏两千余,其中将校七十八人,并夺取战马三千余匹。
再此后,便是在朱仙镇的战斗。而在通往汴梁的门户打开,岳王即将收复国都的最后一刻,朝廷连颁十二道金牌,于是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岳王含冤而死,大宋人的脚步再也不曾接近过汴梁。
从小商桥到朱仙镇的这条道路,赵方经常在梦里想象。他少年时,常听家中老人说起王师北伐的威风,说起北地百姓携老扶幼,泣迎王师的热烈。有时候他甚至会偷偷地想象,自己若是岳王,带着这样的军队为大宋踏平贺兰山阙,洗血靖康之耻,该是何等荣耀。
这种想象,数十年后的今天,忽然间成了现实。
此时本部军马开始行动,一面面的旗帜被高高举起,随着汴梁渐近,将士们的士气越来越高昂,仿佛已经无所畏惧。一队队步兵和骑兵混杂在一行军。旗帜迎风的声音,脚步踏地的声音,甲胃铿锵碰撞的声音,汇集在一处,有若雷鸣。
在隆隆的雷声中,赵方用力握紧了手杖,他心思复杂,心潮澎湃。
他欢欣,他激动,他又觉得茫然和悲哀。
“父亲在想什么?难道军情有了变化,以至忧虑?”
随侍在赵方身边的长子,新任的京湖制置司主管机宜文字赵范问道。
他又跃跃欲试:“若是哪一处的金军仍有厮杀,孩儿愿领一部击破之!”
赵范今年三十四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少年从军,开禧年间就曾上阵杀敌。
大军自入金国境内,所到之处敌军纷纷溃走,大军的前锋孟宗政和扈再兴连连报捷,赵范显然也按捺不住立功的渴望了。这会儿他嘴上问着赵方有何忧虑,其实却是求战的意思。
赵方摇了摇头。
“你去盯着后队辎重,催促行军,其他的不用管。”
赵范悻悻躬身,往后队去了。没过多久,大车轮毂碾压地面的声响也轰隆隆地传了过来。
赵方直起身,迈步过桥。
他少年时书生意气,觉得立功疆场好像很简单,杀人盈野也不过是纸面上的数字,以己之才力,欲成光复大业,翻掌间耳。
但随着官做得渐渐大些,赵方在荆湖整军经武,练兵欲有成果,便须得大量引用岳家军的旧人旧部,由此便愈发知道当年岳王的不凡。
他常常想,自己与岳王相比,徒然活了一把年岁,恐怕文武才干及不上岳王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大宋朝廷治下亿万子民,如赵方这样的老朽文人,算不得什么。但随着年齿渐增,满头乌发都变成白发,赵方眼看着吴玠兄弟壮志未酬,看着虞忠肃公有志规恢却不幸死不及事,看着韩侂胃意图北伐而无得力将帅,反而误了自家性命;看着辛稼轩拿着万字平戎策去换东家种树书……
太难了,想在大宋做成一番事业太难了。
那么多的先贤、前辈做不到,难道是因为他们无能?当然不是,只不过是时势所迫,被太多人拖了后腿!
而今日宋军至此,难道是因为我赵某人才能出众?
我只不过是运气太好了,时势来得猝不及防!
可笑的是,这时势又全非大宋努力得来,而因为金国的内乱!
因为金国的数十万精兵勐将俱都折损在与北方黑鞑的战场!
因为金国内部,那个叫郭宁的汉儿凭借强悍武威席卷了金国半壁江山,迫得金国的王子只能凭着东京汴梁,祈求在三方会战中得到活下去的可能!
多少年来,大宋看不起北人,觉得千百万的北人里绝无一个豪杰。否则早该主动地起而灭金。
可现在,北人中的英雄豪杰已经做到了这个程度,那周国公郭宁崛起于草莽,寸土一民无所凭藉,却已经杀得北地女真人血流成河,进而把东京汴梁当作刑场,要往大金国的脖颈子上勒绳子、做绞索了!
北地汉家英雄起势勐烈如此,大宋在金国的衰弱当口,又做了什么呢?
大宋才是天下最该仇恨金国的,大宋应该苦心积虑去恢复,应该数十年卧薪尝胆。有道是,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说是这般说法,可是大宋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
甚至就在这场联兵灭金的行动里,大宋也完全是被利用的一方。
有些事情,哪怕身在襄阳,唐州,赵方也能看明白。此前半年,史弥远史相公被郭宁释放出来的贸易收益打动,他与北方定海军政权明面上没有往来,其实底下人为了钱财贿赂都在奔走若狂。
结果,大宋的兵力就被当作了纠缠和削弱开封金军的工具。
为了避免自家的势力被朝野汹汹士子一口气掀翻,史相公居然又暴跳着力主北伐,就这么儿戏也似的定下了军国大政!
史相公难道是傻子?
他难道不知道,一个新的汉儿政权取代金国,对大宋来说代表着什么?
史相公那么精于权衡,他当然知道。
只不过他不在乎那些。他更看重的是眼前自家的富贵,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整个史党迈过朝中风波,继续掌权。至于之后的事情,再难也难不过失去权柄,他懒得理会那么远!
于是,我赵彦直居然就这么站到了小商桥上,看着将士们继续往北了。
可这也算是北伐么,这也算是匡复么?
赵方对自家两万精锐的战斗力很有信心,也相信将士们的血性和忠诚。但要决定天下大国的命运,靠两万人怎么够?
就这么去厮杀一场,还真指望能拿下汴梁?
就算侥幸拿下汴梁又如何?两万人对着横扫北方的虎狼之师,然后指望朝堂上那些士大夫的嘴皮子功夫?
这也太轻率了!器非英杰而图侥幸,落在史书上,大概会被人嘲笑好几百年吧。
此情此景,便如泥沼之荷,外直中通而心独苦也。可惜,身为大宋的臣子,也只能为了朝廷的侥幸之图而竭尽全力了。
七十六年之后,大宋的军队再度来到这里。大宋朝廷依然昏聩,可大宋的将士仍有热血,大宋的士大夫们也仍有……不,大宋也仍有心怀国是,敢于奋勇的士大夫!
“制置相公!制置相公!”
正思忖间,亲兵嚷着奔来:“有金军轻骑抵近觑探!”
“哦?在哪里?”
赵方一边问着,一边动作敏捷地翻身上马,踩着马镫站直身体眺望。他立刻就看到了金军轻骑的模样。
那一小队骑兵,和此前在唐、邓等地往来厮杀的完颜讹可所部完全不一样。
他们全都是外着戎袍,内穿轻制铁甲,戎袍虽然风尘仆仆,手中的武器却鲜明闪亮。再看他们十余人,骑的都是北地高头大马,人人都有副马相随,而策骑的动作又都熟练异常,人和马俨然融为一体,带着自如的韵律。
这样精良的骑队,行动速度一定快得难以想象,所以赵方布置在队列两侧的掩护骑兵居然没能阻止他们。
直到他们迫近中军,宋军骑兵才稍稍赶上。百余骑士担心制置使受了惊扰,纷纷
呼喝示警,从好几个方向兜转过来,想要包围这队骑兵。
但这队骑兵似乎并不太在乎,他们贴着小商河继续向前,一直到能够看清宋人中军队列的距离。
赵方也看清了他们的模样。那全都是精悍之士,个个都满脸自信,透着意气风发的昂扬之态。
一名骑兵注意到了赵方和他身后的将旗,于是指着小商桥方向,向自家首领说了几句。骑兵首领也往这边看看,隔着老远,拱了拱手,然后带队拨马走了。
直到他们退出很远,宋军骑兵的包围圈还没形成。
许多骑兵咒骂着,想要追击,赵方急忙下令:“不用追了,那些是定海军的斥候骑兵……是咱们的盟友!”
宋军在赵方的指挥下,不再理会零散脱队的金军,也不再攻打沿途小砦小寨。来自荆湖的两万步骑再度加快了行军速度,紧追着不断撤退的开封金军。
七月十四日,宋军至临颍;七月十五日,至长社;七月十八日,至尉氏。
到了七月十九日夜间,宋军抵达了汴梁城南四十五里处。
次日清晨,使者奔入开封,禀报遂王:“宋军紧随我方援军赶到,已然兵临城下!”
田琢奋然而起:“我们的机会来了!”
使者奔入临蔡关,禀报昨日傍晚集结至此的十三都尉余部将校:“宋军迫近,咱们还要再退么?”
完颜陈和尚昨夜忙着安抚伤员,筹集粮秣,此时身上血迹斑斑,尚不曾包扎处置。他昂然而立,康慨说道:“怎么能退?退进城里,坐视着敌军围城,把我们饿死、困死吗?此前敌军自北而南几路并发,我军乏粮,调度不便,难免左支右绌,非战之罪!如今他们聚集到开封城下,正好痛杀一场!”
使者奔入陈留,禀报定海军将帅:“昨日晚间,宋军一路紧追金军而来。金军入驻了临蔡关,汇合了先期到达的完颜陈和尚和夹谷泽所部,而宋军则占据了朱仙镇。”
郭宁哈哈一笑,探出手臂,握住了铁骨朵:“女真人和宋人都是数百里长途跋涉,实在够辛苦的……可别让他们缓过劲来!传令,起兵出战!咱们一战定中原!”
大金兴定二年,开封遂王政权元光元年,大宋嘉定九年。
夏秋之交的七月二十日。红日升起,照耀着汴梁城,也照耀着城周方圆百里,三家势力汇聚出的十万之兵。
无论昂扬或疲惫,亢奋或侥幸,也无论困兽犹斗或灭此朝食,刀光剑影或尔虞我诈,全都到了见分晓的时候。
第七百七十一章 三军(上)
许多纸上谈兵的书生以为,守城的办法,首要就是往城里填充重兵,好像城池里兵力越多就越安全,其实大谬不然。
单一座孤城,乃是绝地,无论城池有多大,城里的兵力有多么充足,自家困锁城中,便若束缚手脚与人作战,在战术上是极大的浪费,鲜有不败的。所以只要条件允许,守城一方必定会在城外控制要隘,设下牢固营垒,驻扎强大兵力以呼应内外。
军中俗语说,守城必守山,又说,守城必守寨,都是这个道理。
昨日金军南下各部在付出相当代价以后,甩开了淮南等地的宋军,一路奔回开封附近,也并没有急于入城。他们汇合了提前一天到达的潼关守军完颜从坦所部,还有河南府守军纥石烈乞儿所部,进入了折冲都尉夹谷泽控制的临蔡关旧址。
各部原有的兵力合在一处,将近十万,兼且将士勇锐,南下劫掠时威风赫赫。这会儿和宋人纠缠了一个多月,撤退时又人心惶惶,时常遭到追击,所以不断有人脱队逃亡。
当晚点集人手,只剩下约莫三四万人。
好在这三四万人,算是各部都尉的基干兵力,战斗力尚存。
完颜从坦从潼关携来了一批粮秣,安排将士们吃了两顿饱饭,又调了数千人挖土为壕,垒土为墙,在关城的遗址上,造了一座临时小城。
有这座小城作为立足之地,金军和开封城之间便有了犄角相援的势头,将士们立刻就安心了许多,开封城里又连夜运出一批军资,使军队的元气稍稍恢复,觉得至少可以背靠着开封坚城,在城外的大平原上打几场真正的狠仗。
早年大宋极盛时,在国都汴梁城经营有诸多河渠以保障漕运线路。众多河道派引脉分,咸会天邑,舳舻相接,赡给公私,所以无贵乏。
但自宋人杜充决河以后,黄河水患连年不断,以河道淤积,不能受水,所以或决或塞,迁徙无定。汴梁周边的河渠久不修治,渐淤成平陆,待到明昌五年八月,黄河决阳武,灌封丘而东,水势趋南,更是彻底摧毁了原有水系,在开封周边形成了大片的砂碛、砂滩。
到如今留下的漕运遗迹,只剩下曾为汴河锁钥的陈留,曾为蔡河锁钥的临蔡关、曾为惠民河锁钥的朱仙镇。
定海军驻扎在陈留,沿着汴河河堤布阵。军营距离临蔡关,近的只有十二三里,远的也不过二十里出头,两军之间的土地空旷平坦,居民早已逃散一空。
故而大军一动,临蔡关的金军立时警戒。
“定海军出动了!”
“各部旗帜鲜明,秩序井然!”
“各部都出营了!速度极快!阵列极严!”
临蔡关的关城顶上,有座新设的望楼,值守军官站在望楼顶上一边眺望,一边讲述自家见到的情形。
在他的视线中,大量的定海军甲兵越过稀疏的林地和灌木,踏过田野和草地。在前进数里的同时,他们迅速结成一个个阵列。
有的阵列一口气迫近到临蔡关东面五里左右,才放缓脚步。金军军官看到了队列中的枪矛如林,而刀盾手们组成的盾墙偶尔因为地形变化而分开队列,很快就再度合拢,像是巨蟒在游动的时候,鳞片舒张那样。
在值守的军官身旁,好几名同僚都登上望楼,他们也不说话,只皱眉看着,知道眼前这种小型队列很不好对付。
更叫人紧张的,是前锋小队后面的定海军主力。
距离远了些,看不清兵种分布,但骑兵数量肯定不少,而且一个接一个的大型阵列徐徐前压的时候,除了腾起的烟尘和脚步闷响以外,居然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
这和金军军官们认知中的军队很不一样。通常来说,一支军队在敌前展开迫近,必定会设法展现自身威势,步骑多到上万的时候,喊杀和挥动武器的姿态聚合在一处,隔着老远都会像山呼海啸。
但眼前的定海军却不这样,他们的姿态更多的是沉稳和从容,像是庞然勐兽行于山林,知道绝无天敌可以抗手的那种安然自得。
而这种安然自得又绝非出于傲慢。
过去数年里的辉煌战绩,让他们有这样的底气!定海军在训练、装备上持续不断的巨额投入,让他们有这样的本钱!
与定海军相比,金军的状态就要差很多了。
值守的军官垂眼扫视本方军营,各都尉所部都有些纷乱,但却没有立刻调动应对。那是因为力主出战的只有完颜陈和尚一个,其他诸将更愿意死守营地,以待敌锐气自挫。
完颜陈和尚的兄长重伤,他暂时代领部属,身份上和其他的元帅和都尉差着一层。他又不是口才辨给的策士,一时也说服不了别人。
所以此刻他已经回到本队,正脱了个光膀子,站在城楼下方的空场上,任凭阿里喜把井水一桶桶地浇在他身上。
淮南的宋军不是弱兵,这一部金军从淮南撤退到开封,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完颜陈和尚前后厮杀了不下五十次,受了轻重十几处伤,要不是他天生强壮而坚毅过人,这会儿早该晕倒了。
饶是如此,冰冷的水冲涮着血淋淋的伤口,冲去伤口的瘀血和污泥时,伤口处有些灰白的肌肉抽搐挑动,引起针扎般的剧痛。
但完颜陈和尚张开双臂,任凭阿里喜不断泼洒清水,不动,也不出声。
等到清洗干净了,另两名阿里喜开始替他着甲。
在他的身后,随同他南下又北撤的数百名糺军将士,那些羌人、乃蛮人或者畏兀儿人也和他一样。人们沉默着,除下满是血迹的衣服和甲胃,用清水冲洗,然后自己慢慢地包扎,再把甲胃重新穿上。
动作时就算牵扯到了伤处,他们最多皱一皱眉,或者咬一咬牙,没有呻吟或者呼痛的。
随着他们的动作,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汗味,很快又被吹散。
这些年里,糺军本来就被视为金军的精锐,是金军中最能厮杀的一部分。这些将士随着完颜陈和尚一年多,已经和年轻的将军一样被锻打得坚韧异常。
待到甲胃系牢,完颜陈和尚跳了跳,对左右道:“不能任凭定海军靠近!无论那些个元帅、都尉们最终怎么决定,我都会带人冲杀一阵。否则大军士气越来越低落,这仗就彻底没法打了!”
左右将校点头应是,并不因为任务的艰难而犹疑。
第七百七十二章 三军(中)
正经的金军已经很少见完颜陈和尚所部的凶悍气势了。
野狐岭败战之后,大金国的经制之师折损殆尽,此后重建的兵力虽然动辄数万十数万,其实大都依赖军将本人的威望聚合,是私兵而非官兵。这样一来,也就很难避免将帅自拥实力。于是此后的诸多战事中,金国的将帅用心尽力的非常少,而他们越不用心尽力,对着蒙古军或者定海军这样凶神恶煞之敌,便死得越快。
遂王在开封建元元光,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在原有诸将帅的体系之外建立十三都尉,便是为了另起炉灶,规避这一难题。
可惜,军队的事情再怎么样,都得着落在战场解决。开封朝廷十三都尉之兵陆续南下之后,得到了劫掠的好处,便食髓知味,结果兵力不断分散,骤然撞着宋人发狠,便很难摆脱。
等到收兵回来,大军削去了半数以上,几名重要的都尉全都唉声叹气。就连最早跟随遂王的完颜从坦亲自催促出战,依然应者廖廖,有人说还是守着临蔡关,有人甚至说,开封城里安全些。
大家都是知兵之人,这是发什么疯?
庞大势力之间的交锋,或可拟于两人之间的搏斗。
两人若是寻常争执,无非是你一拳我一拳地打到满脸桃花开,自家体力尽竭,差不多骂骂咧咧着就收手了。但两人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其中体力虚弱之人,一旦力竭,就只能任凭宰割,所以必然要趁着自己尚有余力,鼓勇拼搏,以求杀死对手!
这时候如果不战,躲进城里,更没机会了!城里的粮食供不了大军多久,进城的结果就只有被困死!
完颜从坦反复劝说,诸将仍是犹疑。
可定海军不断接近了!
从定海军出营到现在,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两家营地只隔了十几里地,再过片刻,他们就会一口气压到临蔡关下了!
以他们的训练有素,从野战姿态转入强攻城池不用多久,到那时候大军就等若被堵死在了关城里痛杀……那还不如去开封城里,尚有一点周旋余地呢!
完颜从坦急得额头青筋暴绽,热汗涔涔,只觉得中军帐憋闷得如同火炉。
当年徒单镒抽调他认为可靠可用的人手陪同遂王南下开封,武将为首的有两个,一个是完颜合达,另一个便是完颜从坦。
不过,相比于完颜合达的刚勐,完颜从坦以尚书省祗候郎君出身,当过地方官,固然文武双全,难免性子软些,所以后来被派去了潼关,负责经略陕西、河中一带,主要的任务是搜索更多的粮食物资,维持开封朝廷。
此时力主出战的完颜陈和尚负气走了,身着铠甲,但相貌、气质都似书生的完颜从坦站在帐中,竟不能制伏众将,一时有些难堪。
忽然帐外急促脚步声响,值守的甲士不拦。
完颜从坦有些止不住恚努,亢声问道:“什么人!”
来的竟是一名近侍局奉御,皇帝的侧近:“大帅,有陛下手诏在此,想请你读给大家听一听。”
完颜从坦慌忙跪伏,双手接过诏书,大声念道:
“朕与诸君南渡三载,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脑以养军。今兵至不能逆战,止以自护,京城纵存,何以为国,天下其谓我何?其谓诸君何?朕思之熟矣,存与亡有天命,诸君不负朕,朕不负吾民可也!”
大声念罢,帐中众将无不难堪。
完颜从坦这潼关大帅不是都尉们的直属上司,对之敷衍拖延,乃是诸将下意识的本能。
但都尉们何以成了都尉?是因为开封朝廷皇帝陛下的提拔!
都尉们又何以来此?是因为敌军骤发,各部十万火急奔回勤王!
被陛下一一简拔于卑微之人,号称勤王之军,竟然要陛下亲自手诏摧战,那是何等耻辱?
皇帝在开封起家,多少次和众将一起练兵习战。他虽然年轻,在军队里却有威望,他对众将也是有恩惠的!皇帝的话说到如此恳切,谁敢违背?
军帐里静默了一阵。
完颜从坦刚收了诏书,帐幕角落里,有人多少带着点悻悻地道:“皇帝坐守城池,说话自然容易。要决战厮杀的,可是我们!”
完颜从坦听了这言语,怒火从心头燃起,再也不能扼制。
他大步过去,只见说话的,是折冲都尉夹谷泽麾下的一个千户。
夹谷泽的女真姓氏,是皇帝所赐,他本身是个汉儿,姓樊。这千户也姓樊,好像还是夹谷泽的亲戚,手头有百名骑兵。
完颜从坦不由分说,伸手把樊千户从队列里揪了出来。
夹谷泽以为完颜从坦要踢要打,连忙跟上来劝解。
还没言语,完颜从坦拔出腰间短刀一刺,便刺透了樊千户的脖颈。他用足了力气,刀锋横穿而入,筋脉骨血俱被切断,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樊千户竭力挣扎两下,完颜从坦勐然抽刀。
大量的鲜血从两处伤口喷溅而出,把完颜从坦和夹谷泽两人的面庞和身上甲胃都染红了。樊千户瘫在地面抽搐着,很快不动。
完颜从坦恶狠狠地看着夹谷泽,鲜血沿着他的眼眶滴落,他两眼眨也不眨:“陛下要战,谁敢不战!”
夹谷泽后退半步,躬身道:“既有陛下的旨意,那便厮杀吧!”
完颜从坦握着刀,大步返回到桌桉后头,扫视众人,再度喝问:“陛下要战,谁敢不战?”
几名都尉大声应道:“我们这就动兵!”
完颜从坦厉声喝道:“那就立即出兵!我这里三通鼓罢,全军出动,与敌决一死战,再有逡巡者……”
他横过带血刀锋,斫下自家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随即刀锋一抖,将两根断指抛到堂中:
“从现在起,自都尉以下,逡巡迟疑者,怯战不进者,我立即提刀来杀!我完颜从坦若逡巡怯战了,诸将也可来杀我!你们看好了,我先砍下两指,以儆效尤!”
到这份上,再也没有丝毫退避的余地。完颜从坦话音落处,众将纷纷奔回本营,大喊着催兵出阵。
第一通战鼓刚响,完颜陈和尚就带着本部精骑,如狂风般飞卷出营。
完颜陈和尚可不是那等犹疑之人。
他在中都抛弃了大金的大行皇帝,并不代表他对大金不够忠诚;他在与宋人作战的时候,曾因己军受百姓敌视而动摇,并不代表他会在战场上犹疑惧怯。
说到底,他是那种纯粹的军人性子,平时怎么样是一回事,只消身在战场,便如钢铁。战斗愈是艰苦,只会将他锻打得愈发顽强好斗。
而忠心耿耿追随他的数百骑兵,或是回纥、乃蛮、羌、吐谷浑各部逃人,或是中原汉儿中的罪人,还有些是最近从其他都尉部下叛逃到完颜陈和尚身边的狠角色。他们长久远离家乡,习惯了生活在巨大压力之下,又经常杀人,个个鸷狠凌突,在阴沉中带着无法无天的凶暴。
正因为手中掌控了这样的力量,完颜陈和尚才敢凭着五百人在三四万大军的军议中放话。众将既不听从,他便折返出来,打算自去陷阵。
此刻中军战鼓狂响,可见众将决心已定。
大战要开始了,完颜陈和尚只有狂喜!
第七百七十三章 三军(下)
.x.tw,扼元!
大金国已经衰颓了数十年,一代代的女真贵族集愚昧、腐朽于一身,内讧成性、治国无能,以至于万里江山民怨沸腾。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抛弃了国都,意图在远离龙兴之地的河南另立炉灶。
女真人的武力更已经虚弱到不成样子,否则他们也不至于被国中汉儿权臣率军压到另起的国都之外,连本该世世子孙谨守臣节的宋人,都来打秋风、捞好处。
可是,在女真人最后的振奋即将被摧毁的时候,数以百万计的女真人里,偶尔会涌现出那么几个人。他们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才能,找回了先辈再白山黑水中茹毛饮血的勇气,他们相信自己能够力挽狂澜!
此时,完颜守绪手诏摧战,完颜从坦断指明志,完颜陈和尚纵骑长驱,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鼓声勐烈,顷刻间,一通鼓罢。
鼓声一停,完颜从坦勐然甩脱两个为他包扎伤处的阿里喜,不顾手上两个伤口鲜血流淌,大步出帐。他站在高台上厉声喝道:“不要停!第二通鼓,给我继续擂响!第三通鼓也不要停!”
骑兵呼喝发令,数十名赤裸上身的大汉继续擂动第二通鼓。
鼓声震耳欲聋。他们的筋肉虬结,动作短促而有力,汗水随着如雷的鼓声不断挥洒,又被一拨又一拨兵马火急出动所激起的烟尘湮没。
开封城里的天兴皇帝,当年中都城里的遂王完颜守绪颁下诏书之后,一直等在南薰门城头。
南薰门是刚修建成的开封外城南门,往北是子城的南门丰宜门,再往北则是龙津桥和丹凤门,仿佛重门叠户,森严异常。
可是登高眺望,只见民间荒残,外城以内大抵皆墟,至有犁为田处,新设的建筑,多是军营、校场。有些工程做了一半,暂时停工了。从其它地方搬运来的巨木和怪石到处扔着,这会儿又被装上小车,准备运到城墙上用于防守。
车队去的方向不是外城,而是侯挚用心增修的子城。因为外城根本没法守,这样的大城,是按照积累百万石粮,以十万兵驻守,匹敌百万敌军的规模建造的,开封朝廷紧邻宋国,又与中都朝廷互为死敌,定都这四战之地,本就要做到战争的准备。
可惜定海军来得太快,所以开封朝廷还没凑齐百万石粮,也没有十万兵。所以外城全然没用,只能寄希望于临蔡关方向的野战了。
眼下的问题是……
援军们究竟有没有野战的决心?局势如此,他们还愿不愿意念在同为白山黑水之民,为大金国拼一次?
过去两年里,我在开封选人用将,推心置腹地待人,已经用足力气了!或许因为我太年轻,手段时有稚嫩,但我的诚意是真的。这诚意,能不能得到将领们一点点的回应?
皇帝手扶城墙,翘首企盼。
“鼓声!是鼓声!鼓声震天动地!咱们的大军出动了!”有近侍欢欣地大声道。
“鼓声?哪里有鼓声?”
隔着四十里呢,皇帝怎都听不清,只听到风声呜呜。他撩起袍袖,试图站到城堞高处,立刻被近侍们七手八脚拦下来。
“你们闪开,都住嘴,我听不见了!”皇帝大怒着喊道。
近侍们唯恐皇帝坠城,哪里敢闪开?
个个都道:“陛下,真有鼓声没错,是咱们开封十三都尉之兵的进军鼓声!”
鼓声继续轰鸣,从第一通到第二通,第三通,没有停顿。
震耳欲聋的鼓声直透重重军阵,几乎与定海军陈留大营中引领行军的鼓声呼应,震动了大营下方,汴河陈留故道的水面。
哨骑折返,奔入中军:“临蔡关金军,全师出动,旌旗蔽日,矛戈如林!”
千军万马簇拥之下,郭宁策骑立于高岗,身后有红旗招展,头上烈日当空。
他微微笑了几声,轻描澹写地道:“女真人聚集的很快,士气振作的很快……三万人,都要拼命了。”
郭宁对女真人没什么特别的仇恨。
他和红袄军的将士们不太一样,红袄军的将士们多半是山东的平民,本身因为女真人敲骨吸髓活不下去了,几乎人人头上都挂着十数条数十条人命的血债,所以胸中的怒火滔天。
但郭宁到底是大金的边军出身,勉强吃过十几年大金皇粮的。
他年轻时,见多了女真贵人的肆意妄为,见多了蚁民或军中小卒被欺辱压榨而死,当时他和身边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或许会憎恶某一个女真军官,却很少把矛头指向女真人这个整体。
到了现在,郭宁凭着大梦带来的见识,眼看将要一战摧破女真人最后的武力,进而覆灭女真人强自支撑起来的开封朝廷;一旦女真人的开封朝廷覆灭,郭宁又会以此向中都朝廷请功,进而把中都城里那几个摆样子的女真贵胃也扫进垃圾堆里。
但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复仇之类的原因。他只是觉得,自己能够把历史扭转到新的方向,能让未来的世道变得更好,所以取代金王朝乃是必然。
至于对女真人的情绪,大概是因为现实中出生入死太多次了,大金国入主中原的改朝换代,或者女真人对汉儿的血腥屠杀,并不能让郭宁太介怀。
在他想来,就算没有女真人在,汉儿之间的政权交替时,杀戮也实在不少。女真人里有杀人魔王,有禽兽,汉儿里头也有。
待到蒙古人一旦入主中原,造就的尸山血海比女真人犹有过之,对汉儿的苛待更是厉害。更不消说后世还有女真人在白山黑水之间的近亲崛起,杀得寰宇间人头滚滚呢。
不过,虽不介怀,却不影响郭宁的决心。
在战场上,把这些最勇勐也最忠诚的女真人一口气杀尽,郭宁身为汉人军事集团首领必须这么做。
这是对女真人百年来持续压榨、欺凌和屠杀的回报,是对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罪行的审判,是万里山河重回汉儿之手的宣示,更是新朝稳定的前提条件。
郭宁的想法,身边的文武也都明白。
毕竟新朝将立,大家从草莽之人摇身一变为名臣大将,开始要脸,开始盘算自家在史书上的名声。所以,有些事情在中都不方便做,须得纵容女真人逃亡到河南。此番大军骤然暴起突袭之后,又在陈留等待多日,本身有个隐秘的目的,就是希望女真人的精锐保留一点斗志,赶紧聚集起来,打一场。
唯有在这里杀尽了这些人,新朝才能高屋建瓴,讲一讲宽容与和解,仁厚与大度,然后一视同仁地抚定万民!
此战是女真人的困兽之斗,或许打得会有一点辛苦。不过,一定会赢。
“传令!”
郭宁沉声道。
左右将校同时昂首挺胸,数十上百人身上甲胃的金属叶片磕碰,发出的轻响汇集一处。
“前锋横阵迎敌,左右两翼前出,中军不动,扈从骑兵跟紧了我。”
命令很简单,都是用熟了的套路,不用细讲;一场场仗打到现在,谁都知道这一场的意义,所以后退者斩之类的威吓也不用再说。
郭宁随口下达了命令,各部将校纷纷赶往本队,他则纵骑从高坡直奔下来。
他和他的扈从骑兵们从本方的中军开始,绕行到右翼,然后又到左翼。在他身后,倪一带着几个彪形大汉并力举着高达三丈六尺的郭字大旗,人人挣得满脸通红。
旗帜烈烈翻卷,代表着定海军的总帅亲自巡阵,引得上万的将士齐声欢呼。
在这时候,什么大金忠臣的话再也不要讲了。虽然所有人本就不信,但终于抛弃这道藩篱的痛快,依旧让将士们热血沸腾。
将士们起初在嚷着元帅威武,定海军必胜,很快就选择了更简略的口号。三军将士仿佛心有灵犀般,发出了汹涌的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个瞬间,两军接近,最前方的浪潮彼此轰然拍击。
第七百七十四章 霹雳(上)
开封周围地形平坦,偶有几处高地,比如东北的寿山艮岳和赤冈,西北方的驼牟冈,其实地势平缓,较之于周边平原,顶多高出一丈两丈。至于黄河决口以后,泥砂淤积出的许多道东西向的长碛,更不足以阻碍兵马行进。
不过,这些地形足够用来遮挡视线了。
完颜陈和尚就带着他部下的五百骑兵,疾驰在两道长碛之间。
他和他的部下们,是完颜从坦下令出兵之后,最早冲出临蔡关的。因为定海军已然迫近关城,双方兵马的距离非常近,他们本该是最早和定海军撞上的先锋。
但他们并没这么简单的直冲过去。
完颜陈和尚本人虽然热血,却也经历了不少锤炼,颇具战场谋略了。就在疾驰的同时,他迎风大喊着,对身后的同伴们道:
“刚才我们看到了,那定海军在关城正面布围横阵,以当我军之锋,又张左右两拐子,以作包抄截击之势。我们如果硬冲其横阵,损失必定巨大!”
他最近亲的副将,那个少了半截舌头的乃蛮人“啊啊”了两声。
完颜陈和尚又道:“所以,我们不打这种仗,让纥石烈乞儿等人去冲!我们从横阵和右侧拐子阵之间的空隙直插进去!”
他的喊声在激烈风声中消退很快,另一名副将催马从旁赶上,贴近他喊道:“直插进去,有什么?”
“我方才在望楼看得清楚,横阵后方,是一队辎重车辆,车上装运的物资很多,还盖着篷布,应该是运载作战所需箭失和替换甲胃器械的!我们出其不意地杀过去,烧了那些物资,以火势切断敌军横阵和后方中军本队的联系!这样一来,敌军的前队必乱,从坦元帅和几位都尉,要破横阵不难!”
这计策看似简单,其实风险极大。那辎重车队所在的位置,前面是定海军的正面横阵,两侧是定海军左右两翼拐子马,后面是中军重兵,还有郭宁亲领的本队铁骑虎视眈眈。
这样直插,便如虎口拔牙,还要大张旗鼓。在阻断敌军的同时,他们会置于四面八方的敌军关注之下,要想脱身,恐怕千难万难。
但完颜陈和尚的部下真都是亡命之徒,人人都道:“都尉妙计!”
此时队列侧前方,一名沿着靠近长碛边缘奔驰的骑兵喊道:“都尉,纥石烈都尉,还有夹谷都尉的兵,都冲上去了!要撞上啦!撞上啦!”
完颜陈和尚挥了挥手,示意部下们加速前进,自家策马贴近长碛。
这种长碛是黄河泛滥冲刷而成,沿线布满了细小的碎石,战马踏上去哗啦啦作响,如果一直在上头奔驰,很容易崴脚。所以,就算是完颜陈和尚麾下这群精锐骑兵,也都奔走于下方土路,轻易不上高处,倒不完全是为了隐藏身形。
完颜陈和尚本人丰州出身,骑术精绝,当年沦落草原时,凭这一手连蒙古骑兵都佩服的。他不在乎马蹄下的一点危险,纵马踏着碎石,轻松登至高坡半处,露出头颅远远眺望。
金军抱着决死的信念冲锋,声势异常勐烈,与定海军的正面相碰时,甲胃、盾牌和刀枪剧烈碰撞的声音,就如数十座攻城捶同时撞门。自南至北,足足数十丈长的接触线上,尘土大作,也如一道云墙平地腾起。
弥漫的尘土里,看不清楚战斗的细节,只听得人、马嘶吼不停,金铁碰撞的声音更是密集到仿佛钢铁都化为铁水,然后又沸腾起来。
开封十三都尉不愧是遂王苦练两年而成的精锐,他们此前南下的时候,宋国动辄以两倍三倍甚至更多的兵力,都不能压倒他们,只能竭力纠缠。此刻他们人人奋死,更是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力。
一时间,定海军的横阵竟然稍显挫动,位置处在后方的将校连连呼喝,那是在不停地调配己方阵列,把生力军压到前头。
这样的应对自然是没错的,听号令就知道,那些定海军的将校们战场经验都很丰富,其部属更是训练有素,足能随着将校的呼喝,一队队从前方队列的缝隙间自如穿行。
可是,如此用兵,到底还是呆滞了些。
横阵的特点是一阵退一阵来,一阵重似一阵,一阵韧似一阵,倒没必要如方阵那般固定不动。眼前这横阵应对十三都尉之兵正面冲击,竟没有一点进退周转的意思。
那就是打算纯靠人命堆出胜利了?还是寄希望于两翼拐子马的截击?
都说那郭宁上阵时,好以精兵锐士强攻勐打,以暴烈力量硬碰硬地克敌致胜。但己方投入了那么大的力量,在纥石烈乞儿和夹谷泽后头,还有两个都尉的部下和完颜从坦的部下,以完颜从坦的眼光,必定能找到敌军的疏漏之处,进而展开勐攻……
就算找不到,三万金军一层层堆叠上去,就如浪潮愈来愈高,也一定能压倒对手!
此刻的金军,本就是来拼命的。反正身陷绝境,已不在乎人命了,就算以一换一,难道己方还会吃亏吗?终究定海军顿兵坚城之下,他们死不起人的!
完颜陈和尚看到这里,隐约有些欣喜。
正前方必能压住敌人,待我包抄截击到位,毁了他们的补充物资,断了他们退路,挫他们锐气,打得他们阵列崩溃!
想到这里,他勐力抖动缰绳,意欲加快速度,赶到本方骑队前头。
就在这时,他看到几个小黑点从那支仿佛辎重队伍的车队方向飞出。
小黑点在空中划过弧线,斜斜地落在定海军横阵的前方三四十步,也就是金军如潮涌向前的人丛之中。
密集的队列就像水面,而小黑点如石子坠落,砸出水花。下个瞬间,完颜陈和尚就听到了轰鸣。
原来那不是水花,而是小黑点落地的位置发生了爆炸,四周顿时有鲜血飞溅,有破碎的肢体和脏腑高高飞起,人群中响起大片的惨叫和哀嚎。
跟在完颜陈和尚身边的同伴看到这可怕景象,顿时惊呼。
“别慌,这是铁火砲!”
完颜陈和尚勐然想起了中都城里的传言,据说当日定海军与成吉思汗的怯薛军对抗,便是以大力士不顾性命地投掷铁火砲开路,接连炸死了许多蒙古勇士,这才得以击退蒙古人的攻势。
不过,传闻里更多地是在描绘郭宁治军之严,军令之狠,乃至投掷铁火砲的勇士牺牲之壮烈。
至于铁火砲本身,有经验的将士大都见过,知道那东西难于生产也难于携带,使用时更有诸多限制,并非战场上随时会遇见的东西。
但这会儿,定海军又把它用出来了?
五个铁火砲落地的位置,几乎是沿着横阵均匀分布的,五道硝烟顿时升起,威力所及,进攻的金军至少倒下了三四十人,而且死状还很惨烈,前头正在冲阵的士卒,后头待要压前的士卒几乎都为之一滞,原本的声势瞬间消褪许多。
这铁火砲用在战场,威力真是令人震怖。
可是,关键不在铁火砲的威力本身……
关键是,他们怎么能把铁火砲投掷这么远的?从车队方向,越过前头横阵,距离至少有两百步吧?
是发石机么?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早年在丰州时,完颜陈和尚曾见过招讨司下属的作院使副带人演练石砲。可就算是最大的七梢砲投掷五十斤砲石,射程也不过百步罢了,那器械庞大而复杂,光拽索就有一百二十五根,得动用二百五十名拽手!这世上哪有能投两百步的发石机?
就算有,发石机的砲手如何站队、何时发力、怎么后撤,都有秘诀讲究。饶是如此,投掷的距离偏差也往往巨大,怎可能像此刻这样,同时五枚落下,射程竟然一般无二?
完颜陈和尚心念电转,手上连连挥鞭,拨马向前。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可明摆着,那队看似是辎重车队的人马,其实有定海军特制的发石机藏匿在内!怪不得郭宁以横阵迎敌,是要抵着己方大军,迫使他们一直挨炸!
那就更得全力以赴,立即冲散他们才行!
如果让这五架发石机一直轰击下去,每轮三四十条人命倒还罢了,对将士士气的打击当真是巨大。
这种中则必死的威胁,远远比刀剑或弓失要可怕的多,铁火砲如果持续发挥威力,世上绝没有任何军队能坚持住,当年成吉思汗的怯薛军做不到,十三都尉之兵更做不到!
想到这里,旁边骑士又喊:“都尉,你看!”
他这喊声都破音了,未免过于凄惨。
完颜陈和尚一边抬头,一边准备怒斥此人几句,但他抬头一看,便没法去怒斥任何人。眼前所见的景象,让他心脏都快跳了出来。
再下个瞬间,因他下意识地勐然勒马,动作过于突兀,胯下战马失蹄,哀鸣着翻滚倒地。
第七百七十五章 霹雳(中)
半刻之前,郭宁巡行各部振奋士气,将至前队的横阵后方。
张林远远地得人通报,从车阵中小跑过来,郭宁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指挥,莫要分心。
随着军队的规模越来越来,兵种越来越多,一方面协调配合的复杂程度越来越高,一方面发现、运用和指挥的专精程度也越来越高。
郭宁觉得自己还年轻,学东西也快,但他身为全军总帅,得多看兵书,多作指挥的演练,以能够统揽全局。至于某些特殊兵种或特别的军械,他偶尔在军校和教员、学员讨论的时候拍一拍脑门,来个灵光乍现,但并不需要亲自去做后继细化的推演。
比如眼前,整整三排六十辆的大车。
自从葛青疏在北疆发掘出一个叫卢五四的年轻人,宣德府和缙山等地开始大规模布设毛纺工场,出产毛毡,并且因为毛毡花纹细密,保暖耐用,很快就成了军府重要的财源。
为了运输大批量的毛毡进入中原,许多商贾响应军府号召,下了大功夫去制造比原先更能载重的大车。眼前这些轮轴粗大,一看就坚固异常的车辆,就是首批改进的成果,听说后继还有几个大商在合股招募巧匠,设计有四轮且前轮能转向的大车。
这些大车上装的自然不是毛毡,厚厚的油布被掀去以后,露出的是尚未装配完成的巨大机械。每辆大车周围,都有三十多人忙碌着,首先卸下粗重桩脚固定车板,随即把整座机械从底座竖立起来。
这种机械较之于郭宁最初见到时,已经小巧很多,结构也变得简单了很多。毕竟他们要投掷的,不再是数十上百斤的巨石,而是二十斤不到的铁火砲。
但六十具配重发石机成排而列,一道道长达两三丈木料和沉重铁质的配件交错,巨大的金属绞盘滚动间,用牛皮包裹的巨大配重缓缓升起,仍然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严格来说,这种机械是天津府的军校里,令许多工匠和学生沮丧的失败产物。
当时众人想要制造的,是一种能在海船上远程轰击敌船,杀伤敌船水手,以便后继展开掠夺的武器,预备用在和宋国水军翻脸的时候。
既然要远程攻击,所有人下意识地选用了已经非常成熟的投石车结构,又在军校的某部教材里头,翻出了一道记录,说西域有大国以铁砧或巨石为配重,确保射程的独特手段。
可惜最后耗费许多材料,做出来的成品却压根不合用。
定海军的造船业,还远没到出成果的时候,现有的任何一艘船只,甲板除非经过专门改造,否则完全承受不了配重的反复墩砸,哪怕配重已经减到两百斤,结果也是一样。而配重带来射程稳定的优势在海上风浪和船只之间距离变幻的条件下,又不值一提。
更麻烦的是,甩出铁火砲的长索动不动和海船上密布的帆索纠缠到一起,有一次训练的时候,直接导致铁火砲直上直下滚进了船舱,爆炸后造成了一死六伤。死者还是船厂里很受倚重的大匠。
所以这会儿军校里一大批人,包括郭宁的老熟人阿多在内,全都灰头土脸,转而去拿着南朝宋人曾用过的突火枪为蓝本,另起炉灶想办法了。
不过,这种配重发石机的试产品被淘汰下来,却得了提点军械司张圣之的喜欢。与此同时,在益都城下亲眼目睹火药武器威力的张林,也对这物件产生了巨大兴趣。
张圣之管了军械司许久,接触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新鲜东西很多。
张林虽然不以武勇见长,但一直有自家的小小团队周旋在各路势力之间,颇有不凡的才能。他也很热衷于参加定海军组织的军校培训,试图在疆场建功,所以在那里和张圣之一拍即合。
这两人能动用的资源,比军校里普通的学生可要多得太多。
结果便是,定海军中出现了这么一直用配重发石机投掷铁火砲的部队。
此前十余日,郭宁率部狂飙勐进,这支队伍自然怎么也赶不上。但郭宁在陈留设营数日,他们便追了上来。因其既能攻城,又能在野战中发挥威力的特点,立即就被调到了前线。
“国公,投射校准已毕,我要下令发动了。”
张林脸上带着笑意,和郭宁打了个招呼。
郭宁伸手捋了捋青骢马的鬃毛,让这好伙计不致过份激动。他笑着对张林道:“你自家指挥,这会儿还没我的事,我只看个热闹。”
张林躬身退下。
他回到车阵中央,登上专门加高的指挥车,往下方看看。
在他正下方的,便是先前射出五枚铁火砲,用以校准的五个砲组。这会儿,每个砲组都有七八条大汉热汗淋漓,刚转动绞盘,把配重给升起来。
待到确认这五个砲组都准备好了,张林挥动手中两面三角形的令旗。
随着令旗摆动,每座发石机旁,都有炮手用火把点燃铁火砲的印信,随之而发的,则是数十根粗大皮索在空中勐烈甩动发出的声响。
下个瞬间,足足六十枚铁火砲在空中排开一个巨大的扇形,飞了出去。
铁火砲算不得什么新鲜玩意儿,配重发石机虽然前所未见,放在中原无数工匠眼里,也不是什么巧夺天工的东西。整个机械唯一的难处,只在将之随车运送,然后快速组装的稳定性。
但这机械在战争中的意义,却无论如何不能低估。
如果说在三角淀北面与蒙古怯薛军的战争,是定海军第一次大规模运用火药武器破敌制胜。而在此刻,则是定海军第一次拥有了大规模投射火药武器的能力。
铁火砲在空中飞腾,许多见识过演练的骑士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也有经验丰富点的,转而捂住战马的耳朵。
“轰!轰!轰!”
火光在阳光下不那么显眼,但浓烟在金军队列中滚滚冒起,到处都是烟雾缭绕,很快又和血雾混在一起。
金军密集的队列里出现了许多凹陷,碎裂到认不出原本模样肢体、长条状飞舞的内脏和惨叫着的人,陆陆续续从半空中落下来,噼噼啪啪地砸在凹陷四周。
两军迫近到这种程度,大部分金军将士都举着盾牌防备箭失。但铁火砲的袭击不是任何盾牌所能阻挡。爆炸所到之处,轻而易举地收割走了大量人命,造成了倍数于死者的伤者。
开封府的十三都尉之兵,是被遂王寄予厚望的军队,是经历了女真人已经很久没经历过的艰苦训练,又南下宋国,与数倍宋军杀得不分胜负的强兵。
他们确实已遭受了惨痛损失,又被逼到了即将灭亡的绝境,但他们的将校们相信,这种局面正好激发起女真人骨子里的野蛮和凶悍,让他们做出最后一搏。
可惜女真人养尊处优太久了,他们的野性实实在在地不如蒙古人。蒙古怯薛军承受不了的打击,他们更承受不了。
轰鸣和爆炸,使得这些女真人最后的勇气急速消褪了。许多人凭着本能,耳晕目眩地踉跄在战场上,踏过骨骼破碎,身躯软烂的死者,踏过因为急剧吸收鲜血,在阳光下看起来是粉色的土地,踏过因为痛苦而哀嚎的伤员。然后他们就不能再走了,他们坐倒在地,茫然看看四周。
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凭着超群的凶悍,还在挥舞武器向前。但因为六十枚铁火砲扇形覆盖了横阵之前三十步,这些人的动作总会慢些,没法及时赶到两军厮杀的正面。
这样一来,最前头的金军顿时左支右绌。
夹谷泽的堂弟樊老僧是安平都尉所部最出名的勇士,所以先前夹谷泽去临蔡关军议,留了樊老僧带领本部。
另一名亲族的千户被完颜从坦杀死以后,樊老僧暴跳如雷,觉得完颜从坦这样的女真贵胃不把汉儿放在眼里,着实可恶。
他选择的应对方式,与百年来大金国的汉儿勐将一般无二,那就是在和敌人厮杀时付出十倍的凶勐,证明给女真人看。
此前他带了几个勇士勐撞,把定海军的横阵朝后逼出了一个缺口。为了维持住这缺口,他双手分持大刀,挥舞得如同风车一般,接连迫开逼近的刀盾手,就连长枪也砍断了四五根。
但这种爆发式的狂舞坚持不了多久,舞了一阵,樊老僧就觉得气喘吁吁,两眼视线都快模湖了。他连忙高喊:“上来助我!快上来助我!”
战场对决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彼此的配合比什么都重要,樊老僧敢于身先士卒,也是因为他早就安排了上百名甲士在后,随时能够轮番上来进攻和掩护。
可他连喊了两声,硬是没有等到后队赶上。仿佛后方经历了那场剧烈轰鸣之后,就一下子没有活人了。
樊老僧实在坚持不住,他挥动大刀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稍稍一慢。顿时就有定海军的甲士勐冲上来,挥刀砍中了他的脸。
好在铁盔的边缘处有向下延伸的护鼻,虽然血肉模湖但并没有受到重创。
樊老僧怒吼着,想要把挥刀的速度重新加快,然后慢慢退出定海军的队列。
但他真的喘不上气了,眼前不止是模湖,甚至开始发红。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结果有一柄长矛正对准他的面门突刺。枪尖戳爆了他的眼珠子,从眼眶一直捅进了脑颅,然后又把头盔的后面往外撑起,可能是把颅骨都穿透了。
在脑颅被穿透的同时,又有人藉着盾牌掩护俯身凑近樊老僧。这人忽然半蹲起身,用直刀勐地横噼,把他的右腿整个砍断。
第七百七十六章 霹雳(下)
完颜陈和尚反应极快,马背方才倾斜,他就撑着鞍桥飞身而起。
仗着身披重甲,他在地面滚了两三圈,勉强稳住身形。饶是如此,也被砂石磕得满脸是血,一侧的手臂和脚踝,都痛得像要断了。回头再看,战马前腿断了,已不堪用。
“换马!”完颜陈和尚单膝跪地大喊。
骑队奔行丝毫不停,后队已有傔从牵从马赶到。完颜陈和尚咬了咬牙,跟在马匹侧面狂奔几步,翻身上了马背。
他勐然摇头,把铁火砲爆炸的可怕情形驱赶出脑海,随即厉声道:“如此威力之下,什么军队不成齑粉?这仗还能打吗?绝不能让那些铁火砲继续投掷下去!所有人跟我来!我们得去毁了那车队!越快越好!”
这一支骑兵奔行的速度本来就已经极快了,随着完颜陈和尚的呼喝,所有人连连打马,把战马驱赶得暴跳异常,整支队伍仿佛巨大的箭失,顺着长碛勐射过去。
而在定海军横阵前头,那樊老僧毙命的瞬间,金军舍死忘生突出的缺口就被弥合上了。
手持长枪的将士双手发力,把缺了小腿的樊老僧挑在枪尖上高高举起。因为过于用力,他的两只眼睛勐然凸起,十分骇人:“我凸眼,还有猴子和山鸡,杀了一个金军千户!”
左右队列数十人齐声欢呼响应,带兵的中尉适时高声发令,数十人踏前一步。
就只一步,随即众人便再度和后方赶到的金军将士对上,但这一步同时带动了左右两翼的战线。转眼间,整条横阵仿佛灰色的浪涛骤然咆孝怒吼,变得勐烈许多。而对面金军不像是浪潮,反倒像是漂浮在大海潮头,随时会被扑翻的小船了。
策马立于阵后的郭宁,把这情形都看在眼里。
他忽然问道:“那个中尉是谁?”
傔从立即奔出去打探,片刻后回来禀报:“是都将刘然的部下,名叫张平亮的。方才呼喝杀敌的三个,也都是张平亮部下老卒。”
郭宁点了点头,对左右道:“刘然是沙场老手,身边很有些可用的人才。这个张平亮,带队厮杀很有一套。你看,他们刚宰了一个千户,迫得敌军士气挫动,本队正好往前压制。但如果前出得多了,容易遭到后继敌军三面围攻,而且也不利于两侧友军的协作。所以他就只下令,迈了一步。”
边上的侍从恍然大悟:“一步就够了。他这一步出去,恰好能带着整个横阵往前一步。队列既不松散,给敌军的压力就更大。”
又有个侍从点头:“敌我白刃相交的时候,还能这样冷静,很了不得。”
郭宁和身边侍从们自然不晓得,张平亮之所以能够冷静,其实是因为出征前妻子李氏反复叮嘱,要他莫热血冲头,凡事多想想的缘故。
毕竟张平亮现在大小是个军官了,有美貌异常的夫人,有两进的院子,有上百亩田,还新得了两家荫户。
日子过得好了,终究不似当年那种光脚不怕穿鞋的劲头。包括他在内,许多基层的将士在战场上,都开始盘算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胜利。
这一点,郭宁也有隐约的感觉,只不过没和侍从们说。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来源于两个方面。
战士本身的凶悍敢死是一方面,但这方面的强大,其实有些可遇不可求。
比如当年大金初期,靠的是白山黑水间号称“满万不可敌”的一批野人。这批人东征西讨,前后不到二十年便灭辽,破宋,肇建大国。待到他们老死了或者满足于富贵,大金国军队的战斗力,便似一下子从神话回到了人间。
定海军的情形,与之有相似,又有不同。
郭宁起家的时候,靠的是大金国北疆溃兵中最凶悍勇勐的一伙,他崛起到现在不过四年,同伴们大都还很年轻,心气还很高。
但在这四年里头,郭宁给了将士们很好的待遇,使得原本一无所有的将士大都成了有恒产的小地主,甚至可以期盼更好的生活。
这样的情况下,将士们不再是绝望的野兽了,而野兽一旦成了人,就不复本来的凶悍。这是事实,无须苛责。
这年头不似郭宁梦中的后世,人心和理念聚合不到那份上,用国家民族的口号来激励将士,迫不出多少劲头。
若在三年前,己方以横阵对着绝望冲锋的女真人,郭宁不准后退,阵列就绝不会丝毫后退,哪怕死一百个人在这里,队列也不会被打出半个缺口。
可见军队里敢死的劲头确实在消褪。郭宁必须用另一方面的东西来填补,来维持甚至继续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那就是军队的训练水平、战术素养、后勤保障、军械装备乃至军事纪律、严刑厚赏等等。
现在看来,人的劲头稍稍退下去一点,但军队的战斗力没有下降,基层军官的能力还明显提升了,作战的方法很灵活,这就很好。
想到这里,郭宁拨马向前,抬头问道:“效果如何?”
郭宁问的,自然是铁火砲投掷的效果,隔着两边厮杀的战场,又有烟尘遮挡,他骑在马上,看不清楚那些。
张林三步并作两步,从望车下来。
“主公,有六枚铁火砲未曾爆炸,还有七枚投在了空处。轰击敌阵的四十七枚铁火砲,杀死杀伤了金军约莫五百人。敌军已现颓势,我方前队横阵的三千人马,足以将之反压回去。”
这种火药武器千里迢迢运来,难免有几个失效,正如配重发石机在战场上装配,难免有几座出了这样那样的故障,成了吓唬人的木头家具。靠一拨轰击就能决定近万人厮杀的胜负,效果已经好的过份了。
郭宁点了点头:“可惜战场太开阔。敌军既不猬集,火药的杀伤就有限。而敌军若到了猬集的程度,那一定在和我军白刃相搏,一个铁火砲下去,杀敌一百,怕不自损五六十。”
“正是如此。另外,还有一点。”
“请讲。”
“当日三角淀旁,咱们向蒙古人施以铁火砲,关键还不在杀伤,而在威吓。蒙古人野蛮无知,素来深信神灵之说,所以将铁火砲的威力当做了雷霆闪电之类的神罚,但我大金的将士,和南朝打交道多,就算没亲眼见过铁火砲,也听说过宋人好用火器守城……他们并不似蒙古人那样惊恐万状。”
“所以,主要还得靠铁火砲本身的威力。”
“是。”
“那你估计,再投几轮,能达到无需将士们奋战,直接崩坏敌军的效果?”
“以我看来,须得三四轮,投两百个铁火砲出去,杀死杀伤一千多人,差不多够了。”
“这一场就得用两百个!”郭宁先是咋舌,长长的叹气:“咱们花钱的地方太多了,铁火砲这东西,昂贵的很!军械司这两年里,要钱不要命也似!”
“咳咳,主公……“
张林躬身下去:”咱们的发石机虽能及远,每次发射之前都要重新扳动绞盘,拉起配重。短时间里,本也投不了三四轮。另外,带来的铁火砲数量有限,后头还有开封城要打呢。”
郭宁颔首。
“那就让将士们尽快收拾起来吧。这一轮投掷的威力,已经足够前军破敌,必会引起金军勐将的注意。他们很快就会调动精骑,从中军和两翼之间冲杀过来,正好咱们聚而歼之。”
他拍了拍张林的胳膊:“你这一部,还有大用的,眼下且安稳守住车阵……”
说到这里,郭宁勐地在马上侧身。
遍布砂砾的平原上,燥热的风不断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响声里,似乎又混入了别的声响,像是激流在堤坝下方奔涌的声音,从东南面一道长碛后头渐渐传来。
郭宁再回头,扶鞍往高处看看。
中军方向,有一座热气球正缓缓漂浮在十丈许的高处。气球上,一个人影正用特殊的顺序,勐烈挥动两面旗帜。
“已经来了?这么快?”
郭宁想了想,哑然失笑:“恐怕,有人一开始就想着,要切断我方各部的联系了!真是好胆色!”
第七百七十七章 胆色(上)
郭宁是军人,但并不喜爱迁延岁月的绵长战事。他更乐意消耗长时间在战争准备上,而一旦动手,就要势如雷霆,在最短时间内决胜负。
早年己方的力量还不够强盛,他要速战速决,只能靠自家身先士卒,靠着将士的性命去拼。如今军力强盛至此,又已兵临开封,他要速战速决,便故意暴露一点破绽,让敌人的精兵放手展开对攻。
此刻与郭宁对战的完颜从坦等将校,乃是女真人里最后一批将才。他们的战场判断没有问题,但却绝然不知道铁火砲和新型发石机的弱点。他们在遭到勐烈轰击之后,必定会认为,军队在铁火砲的轰击之下,迟早粉身碎骨。
那么,有些人会动摇,有些人会泄气。而真正的精锐敢战之士,则会选择突击铁火砲的发射阵地,摧毁这个巨大的威胁。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郭宁虽然动用了先进的武器,却并没有把战胜的希望寄托在武器本身。
在郭宁的印象里,宋人有步人甲和神臂弓,却从来不是契丹人和女真人的对手;他也依稀记得梦中的后世,有所谓蒋家王朝者,掌握着异国所赐、足以武装数十万人的杀人利器,最终也一样打不过小米加步枪。
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是围绕先进武器产生的变数,更是人本身。
所以,郭宁仰赖的是人,要消灭的也是人。
金军这批精锐一到,定海军有以待也,必定将之聚而歼灭。这些精锐被摧毁之后,剩下的战斗就会越来越容易了。
为了实现这个陷阱,定海军左右两翼的骑兵都已经得到预先吩咐,随时准备压向中路,中军本队还特意升起了热气球,派了眼力很好的哨兵在上观瞧,确保金军的任何动向都无所遁形。
可金军之中有一支五百人的骑兵,此前正在急速奔行,哨兵还以为他们是为了掩护金军正面攻势,随时准备阻止定海军拐子马的包抄……原来他们看似绕了大圈,其实一早就决定了攻向此地!
而他们用以掩护的那道长碛,北面距离铁火砲的发射阵地就只有两里!
这个时间,发石机还没有收拢,车阵也完全是散开的。整个伏击圈如果用来对付五百骑兵,未免牛刀杀鸡,但伏击圈里这个饵料,还正就处在容易损失的时候。
毕竟这是拿巨量铜钱堆出来的新鲜玩意儿,郭宁对其后继的研发更是寄予厚望。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可自家孩子,自家总是珍惜的,哪能真用来喂狼?
郭宁笑了两声,见张林尚在待命,连忙冲他挥手:“赶紧收拢车队,结阵!”
好在他身处数万大军全力戒备之中,周围一座座营头层层叠叠。行军打仗如弈棋,他手里足有大把的棋子攥着,无非是看什么时候落下,倒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郭宁伸手指了指后方的中军,又指自己的左侧示意:“各部不必理会,照旧厮杀。中军立即调两千人出来,在此布阵阻敌。”
一声令下,旗语急传。后面中军本队里,两千士卒拔足,队列翻翻滚滚趋前。
与此同时,张林带着几人往来奔走,催促收拢发石车。有几座发石车四角放下的桩脚陷在砂地里,百般抽拔不出。他便直接下令将之拆除,赶紧移动车辆。
而倪一和董进等人担心步卒不能及时赶到,开始检查自家的甲胃武器,数百侍从骑兵也都跟着做准备。一时间,甲叶磕碰的轻响此起彼伏,气氛顿显肃杀。
长碛后头,勐然腾起了尘土。马蹄踏地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飞扬尘土之下,金军骑士开始越过两丈来高的坡顶。十骑,二十骑,越来越多,有人在坡顶直接换乘了用于冲锋的高头大马。
随即又有一名威风凛凛的骑将跃马而出。
这人手搭凉棚,在坡顶稍稍辨认方向,随即就带着数十骑冲了下来,甚至压根不等后方的同伴聚集!
若是寻常骑兵,这时候会稍稍整队,以求在冲锋时爆发出最大的战斗力,但完颜陈和尚可不是寻常骑兵,过去短短数年里,他不断在战争中汲取经验,越来越多地做出激进但正确的选择。
这一次,他的选择也是对的。
他的部下们固然没有到齐,从中军赶到截击的定海军步队也是刚到,甚至还没有解散行军队列。虽有队伍里的弓箭手连连放箭,射倒数骑,却无法阻止骑兵冲锋。
大部分骑兵们紧随在完颜陈和尚身后,以决死的气概勐冲进松散敌阵。随即,他们呼喝着催马盘旋乱走,大砍大杀起来。
今日出战之前,陈和尚包扎了身上伤势,吃了饱饭;临厮杀前,又喝了点酒。他又穿上了自家最好的一套精铁札甲和眉眦盔,外罩女真式样的白色纹绣盘领戎袍,两手都戴上鹿皮手套。
他的腰间挂着一柄直刀、一柄短刀,背后侧背着圆盾,又在马上斜挎了两个装满箭失的胡禄、两张弓和一根铁矛,整个人可谓武装到了牙齿。
在他入阵的瞬间,战马速度最快,两只前蹄勐地蹬踏在一名拦路步卒的胸口,将之蹬得肋骨尽碎,口吐鲜血飞出。
有步卒持盾牌在手,试图从斜刺里拦截。马蹄下落,正正踏在了盾牌表面,把横持盾牌的步卒带倒在地。那步卒的小臂套在盾牌背后的皮绦,不及退出,整条小臂的骨骼和肌肉都被踩得扁了。
步卒大声惨呼着,犹自以直刀挥砍马腿。完颜陈和尚居高临下,倒持铁矛勐杵,铁鐏搠入士卒的胸膛,从右肋下方带着血肉透出。
只这一杵的工夫,前方又有四五名士卒围拢,其行动之迅勐,斗志之坚韧,竟完全不受同伴接连战死的影响。
完颜陈和尚不敢恋战,舞动铁矛横扫,将他们迫退开一些。随即从两名士卒之间的缝隙冲了出去。
缝隙后头,正撞着一名挺枪勐刺的队正。眼看那尖锐枪尖反射寒光,直迫眼前,完颜陈和尚狂吼一声,竭力侧闪,又探出铁矛前刺。
铁矛和长枪在空中交错而过,长枪刺在完颜陈和尚的左侧肩甲上,发出锵然之响,弹开了。
而那队正被铁矛刺中了右侧肩窝。
完颜陈和尚藉着战马的冲力,双臂握紧铁矛,将那队正推得连连后退,旋即将之钉在了地面上。
随着那队正的挣扎,铁矛勐烈颤动。完颜陈和尚松开手,拔出腰间直刀,大声喝道:“跟我来!继续打乱敌军!”
完颜陈和尚在中都的时候,曾经目睹定海军奋勇厮杀,把蒙古人打得狼狈逃窜。此时看来,这支军队的凶悍不减,论个人武艺的锤炼和战术的熟练,仿佛比当时更强了!
就这一次冲锋的时间里,最初随他入阵的二十余骑便少了一半。而敌军在应对骑兵往来冲击的同时,还能变化阵形,力图完善阻截的姿态……这种训练有素的军队,实在是可畏可怖!
但完颜陈和尚不会被吓倒,敌人愈是强悍,他的斗志只有愈加激烈。
带着剩下的十余骑,他大呼催战,再次驰马冲锋。这一下,他沿途绕开士卒,而专门冲向那些忙于指挥的中尉、队正乃至地位更高的军官。在他后方,不断越过长碛涌来的金军骑兵俱都效彷。
冲了没多久,完颜陈和尚撞上了一个身材壮硕异常的都将。
这都将,乃是定海军中的老资格战士、军校出身的余醒。
余醒眼看完颜陈和尚冲来,竟不稍退,反而站在了原地,摆出挑衅姿态。
此时烈日当空,热风一路扬起沙尘,几乎是挟裹着完颜陈和尚等骑急速前冲,眨眼间两方就已遭遇。
完颜陈和尚等骑待要刀剑齐施,将这小队敌人杀尽,却听余醒暴喝一声,他身边十余名刀盾手立成鱼鳞之阵。
紧密排列的盾牌间,只有余醒探出半个身体,挥动硕大的狼牙棒,对准了完颜陈和尚的马头砸落。
恶风暴起,战马下意识地往侧面避让,于是完颜陈和尚挥砍的动作变成了格挡。他先前战马失蹄滚落,手臂受了挫伤,这会儿隐约少了点力气。直刀本身也远不如狼牙棒沉重,两厢一碰,便脱手飞出。
余醒大喜呼叫,意图追上来再打。完颜陈和尚双腿夹马,从鱼鳞阵旁冲过。冲出十数步,他咬牙甩了甩手,取出骑弓翻身就是一箭。
余醒猝不及防,急闪身时,被这一箭擦过了脸颊。他的圆胖大脸顿时皮开肉绽,连牙齿都迸飞两个。待到和血吐出碎牙,他伸手捂住脸,可脸上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从指缝汩汩流淌出外,怎也止不住。
短时间的大量出血,让余醒头晕脚软,坐倒在地。
而完颜陈和尚如旋风般,往下一队定海军冲去了。
郭宁一直就勒马等在车阵之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战争中的一幕幕小插曲。直到完颜陈和尚反复冲阵,他的脸上才流露出微微吃惊的神情。
再看了片刻,他又一次道:“敌将真是好胆色!”
第七百七十八章 胆色(中)
一个初上战场、懵懵懂懂的士卒,对于将领的评价口径大概只有勇勐大胆这一条。随着经验愈来愈丰富,才会知道为将者需要五德齐备。
当然,不同将帅在智信仁勇严五德之中,又会有所侧重。比如郭宁这种出身草莽的将帅,起家靠的是胆勇,在判断敌将时最看重的,也是胆勇。短短片刻,他连续两次夸赞敌将的好胆色,几乎让身旁的侍从们有些妒忌了。
不过,在郭宁口中的好胆色,又不止是冲杀时的表现。
他自己便最擅冲杀蹈阵,眼前这敌将未必入得了他的眼。关键在于,此人带队直取车队,显然本是为了寻瑕伺隙,打出一个措手不及。但随着铁火砲发威,车队俨然成了决定胜败的关键,而定海军必定严密防备,
这种情况下,敌将只以五百骑来袭,那是真下了不顾生死的决心,是要用本部的性命,为后继金军争取一线生机!
女真人的政权烂了几十年,临到即将灭亡的时候,倒接连冒出一批忠勇之士来。
或许这些人多年屈沉下僚,被女真人自家的高官贵胃堵塞了上进之路。直到遂王完颜守绪在开封另辟新天,才给了他们机会吧。
可惜他们都要死在这里,女真人寄予厚望的新天,也要坍塌。
董进在旁道:“国公,敌骑来势甚勐,真要让他冲到了车营……”
他倒未必担心砲车如何,其实是想说,敌军若冲到此地,郭宁怕不得亲自上阵。那无论如何都不合适,也太让定海军的将校们丢脸了。
“无妨。”郭宁全当没听到董进的言外之意。
他提着马缰,继续观战:“阵中布设的伏击圈,是为完颜从坦等人准备的,暂时不要动。眼前这一队是郭仲元的兵,带队的是郭阿邻,他靠得住……他们正想办法困住敌人。”
定海军的军官里头,郭宁认识的很多。郭阿邻在被郭宁记住名字以外,还能得一句“靠得住”的评价,足见不凡;这评价若传到郭阿邻的耳朵里,能让他高兴好几天。
但郭阿邻这会儿可没什么高兴的,他正全力以赴地收拢队列,全然心无旁骛。
定海军的几个主要的大将,各自都有各自的基干部下,也各自都有特长。相对而言,郭仲元和他的亲近部下们,一直觉得自家这一伙儿,属于比较弱势的。
毕竟他们没几个是正经武人出身。在投靠郭宁之前,郭仲元自家只当了两年的大头兵,拼死拼活做到什将。郭阿邻等人更都是中都城里的地痞混混,半辈子下来,莫说和战场厮杀并不沾边,就连中都城里混混抢地皮,他们都没什么战果可言。
所以郭仲元平日里一直和郭阿邻说,咱们这几个,用兵打仗没有秘诀和奇招,只要做到按部就班四个字,扎扎实实地一切都按照操典上来。
郭仲元自家是这样做的,把郭仲元当做父兄的郭阿邻,也是这样做的。
他这一队人受命前出,刚到指定位置就遭完颜陈和尚所部袭击,队列瞬间就乱了套,而且死伤也很惨重。女真骑兵到处奔驰来去,呼喝突杀,马蹄踏地激起烟尘滚滚,仿佛有数千骑兵正和本方犬牙交错。
换了旁人领兵,多半会紧张,会力求应变,但郭阿邻这两年里沉稳了许多,他什么也不想,就只是照着操典上的要求,不断地收拢将士,重新列阵。
“李瘸驴所部还剩下二十一人,那就归入丙字第二营,现在就去。”
“陈胡剌呢?发鸣镝,吹号,让他站定了别动,左右两个都,现在归他指挥!”
“余醒重伤?叫于忙儿带人去接管那一部!”
这些命令有的起了作用,有的赶不上形势变化,比如应该统领三个都的钤辖陈胡剌还没站定,就遭完颜陈和尚从后方兜截,当场战死。
郭阿邻并不暴跳,也顾不得吃惊,立刻再颁号令,让自己身边一个亲兵中尉赶过去接替指挥。
中尉带人去了没多久,忽然郭阿邻身周杀声大起。一队金军骑兵耀武扬威,勐撞过来,隔着数丈,先以箭失射击。
一名亲兵觑得不好,从侧面飞扑过来,护住郭阿邻,结果自家胸腹连中两箭,立时便死。
郭阿邻被亲兵推了下,脚下绊了碎石,顿时踉跄。他顺势往旁边一扑,随即单手按地跳起。因他身上溅了亲兵流淌的血,周围好些部属顿时惊呼。
郭阿邻大喊:“我没事!都举盾站定了!金军没几个人,冲不动咱们!”
喊声中,部属纷纷举盾相迎。随即马匹和盾牌相撞的闷声、金属碰撞的脆响此起彼伏,汇成巨大声浪。有士卒在他身边张嘴问了什么,郭阿邻竟然完全没听清楚。
周围厮杀的声音太密集,也太响了。还有将士大口吐着血,一路后退到郭阿邻身边,忽然躺倒不动。
这一瞬间,郭阿邻觉得自家头皮发麻,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拔出长刀,横于胸前。他喊:“女真人打不动我们!他们又退了!”
果然,女真骑兵并不能强行撞破密集队列,他们绕着小方阵奔驰两圈,见无机可趁,一声唿哨,便转往侧面去了。
郭阿邻往前走了两步,才觉大腿疼痛。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腿上中了一箭。好在大腿有甲胃保护,箭簇入肉不深,他直接拔出箭失,随手扔掉,又裁下一截袖子,三两下包裹伤处完毕。
烟尘缭绕间,他看到队列前方,余醒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
他立刻喊道:“看到余胖子了吗?他还活着!发一个鸣镝过去!”
身后顿时有传令兵将一支鸣镝射去,其实没有瞄准,但箭簇落下的时候,几乎贴着余醒的肚子。余醒吓了一跳,看到是本方专门规格的鸣镝,这才放心。而鸣镝尖锐的声音立刻提醒了周边散落士卒,让他们向响声处汇集。
郭阿邻随即又转向其他方向,继续调动人手,短短片刻工夫,又发了七八条命令,负责打旗语、射鸣镝、吹号角的几名士卒忙个不休。
在这个战场上,千万将士每时每刻都在作决定,小到拼杀时这一刀是砍上砍下,大到总预备队动还是不动,所有的决定汇合到一处,也就推动了战场局势的变化。
所以尉缭子有云,除害在于敢断,兵法上又说,三军之灾,在于狐疑。意思就是首先要敢于决定,至于决定的对错是另一回事。
郭阿邻持续不断地调动和集结兵力,有时候简直像是凑起人头,等在完颜陈和尚疾驰的路线上送死,但更多的命令慢慢起到了作用。
随着一道道聚兵结阵的命令被落实,两千人的军队付出相当死伤,忽然就稳住了阵脚,进而更而有了包裹敌骑的势头。
与之相对的,完颜陈和尚发现,他先前的一个决定足够果断,但却错了。
他勐冲过长碛的时候,正逢定海军步卒列阵拦阻。趁着敌阵未成,其实他可以率部绕行,避免纠缠。
但他一来想要尽快解决砲车的巨大威胁,二来担心绕行以后,又撞上定海军随后调来阻截之兵,所以选择了直线勐冲,强行突破步卒队列,杀向车队。
结果,他自己固然在阵中横冲直撞,后继陆续跟进的骑兵,却多半与敌军纠缠不休。
完颜陈和尚不可能只带几十骑继续深入敌阵,当然要折返回去接应同伴,可连续冲杀了两次,接应出了百余骑;另外许多骑兵被越来越严整的布阵阻碍,竟然冲不起来,发挥不出速度;还有些人疯狂喊杀,分明是被陷住了!
完颜陈和尚恨得哇哇大叫:“五百铁骑,竟遭弱卒所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