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九章 新邻(中)
今日天色阴沉,浓云四合。
贾似道陪着史宽之从街上转回,经过众安桥以南的御街,觑得大雨将至,赶紧进了一家熟悉的茶坊,开了楼上的雅室,方才坐定,雨水就骤然下来了。
茶坊侧对着临安城里最大的北瓦,所以周边都极热闹,人潮汹涌。这会儿百姓们路上百姓也纷纷往各处屋檐暂避。几个说书艺人刚吃了茶食,要赶回自家的勾栏院子去,结果就被雨水阻住了。
他们恰好在雅室正下方,也没注意到楼上史宽之等人非富即贵的打扮,于是便有对话混合着哗哗的雨水声传来。
“唉,下午第一场,本该是我的彩头!这下我到不了,全完!”
“这么大的雨,哪有人去院子里?你到了也是全完。”
“你这厮!”
“老天爷不赏饭,咱们有什么办法?莫急!莫急!”
“不是我急,家中老父近来身体烦痛,昼夜不能安眠,本打算今日凑足两百文,买一服陈直翁药铺的人参败毒散……”
“令尊素来康健,想也没什么大碍,不过……两百文?陈直翁药铺的人参败毒散还卖两百文?”
“呃,有什么讲究?”
“人参败毒散用的是和济局方,无非以柴胡、甘草、桔梗、人参、茯苓几样为君臣左使。前日里有北方船运来的大批甘草和人参贩入行在,所以杨将领药铺和仁爱堂熟药铺,都已经挂了帖子出来,凡是用到甘草和人参的药剂,都便宜啦!你去那两家买,顶多一百六十文!”
“那倒是好,不过,手上还缺五十文……”
“我这里有啊,五十文……拿去,不急着还!”
行在的百姓们,是很少有积蓄的,就算有也不会多。这些艺人赚得比普通百姓多些,但日常里勾栏院里的牛鬼蛇神要孝敬,本会的会首、行首要分例,除非是有名的说书人,否则落袋的钱并不宽裕,要买药物之类,就得格外俭省。
“多谢!多谢!”先前说话之人叹了口气:“前阵子家里的孩儿生病,这会儿又是老人病人,我现在一天挣一天的药钱,你说药剂会便宜些,那真是好事。”
“去年以来,北方产的药材已经便宜许多,只盼开封的战事莫要影响商路,否则……”
“苦也,万一这仗打得久了,怕不得影响了商路,药材岂不是要涨?那些商贾做事,谁料得准?我那人参败毒散若是……”
盘算着买药的说书人跳了起来,在屋檐下来回走了两圈,终于问店家要了一大块篷布遮在头上,冲进了雨里。
其余几人眼看着他匆匆离去,有人道:“药局是要名声的,断不至于乱来。何况那郭宁何等厉害,开封的女真人哪里能挡?我看这个仗啊,再打十天半个月,也就到头了。”
“殷兄说的是!”
借钱出来那人大为赞同:
“咱们平日里说话本,荒唐夸大的地方很多,比如有说那郭宁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手中的铁骨朵有八百斤云云,那不过是欺瞒小民的。此人以一个边疆小卒的身份,三年里做到了周国公、都元帅,哪会只靠着匹夫之勇?你看他此前打战,每次都是骤然发动,一战即胜,这次何能例外……”
话说到这里,茶坊里头有人怒气冲冲道:“尔等大宋子民,替一个金国的篡逆之贼操什么闲心!这厮能打到开封城下,靠的是蒙蔽朝廷,用大宋朝廷的兵马去吸引开封金军主力,这是血债!”
说话之人气势很足,应该是临安城里的官宦子弟或者读书人,话也说得有道理。这人还有好几个伙伴同行,都道:“衙内说的是!这郭宁是个欺诈之人,是欠了大宋血债之人!朝廷上颟顸之徒居然没看出来,遂使将士们的鲜血白流!”
好几人嚷成一片,还有人叫着朝堂女干臣云云,顿时把说书人吓着了。他们又不敢与贵人公子争执,只得步步后退,从靠着门扉的屋檐退到了檐角底下,和一群挑夫挤在了一处。
就在这衙内发话的同时,身在茶坊楼上的史宽之,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北方局势不断变化,朝廷对此反复商议,目前还没有定论。
官家按照素来的习惯,开始闭门装死,摆出万事都由宰相定夺的架势。而史相这几年威势已成,确实也决事于房闼,操权于床第,所以连续数日在都堂、在私宅与文武商议。
但有些事,朝廷重臣暗中商议也就算了,怎么能落在外界以受汹汹之口?
如果众人都觉得,是郭宁蒙蔽了大宋朝廷,欠了大宋朝廷的血债,那就有一连串的问题绕不过去。
谁为大宋被蒙蔽负责?谁为血债负责?
谁为从淮南到京西,十几个军州至今战乱不休,结果都为那周国公郭宁垫刀头负责?
战事延续的时间还不长,所以此时临安城里,还没有人特别直接地感受到损失。但迟早会有人发现亲族家卷没于战乱,故乡田园毁于兵灾。当他们开始愤怒的时候,谁来出面解释,谁来负责?
甚至如果有人刻意追究,会发现最近这一年里,大宋通过海上商路明里暗里往北面贩卖了许多物资,包括巨量的粮食,还有铜铁、鳔胶、箭杆等。这都是朝廷有司历年来反复申严约束,严禁透漏的,按律,逮到了就得流三千里。
那郭宁骤然发动大军,摆出一举翻覆开封朝廷的模样,其中居然有大宋海商的功劳。那么,那些海商是谁允许的?是谁纵容的?是谁在其中捞取好处?
又是谁以为和郭宁达成了默契,能够用岁币控制开封,而用海贸控制中都,自家在其中左右逢源……结果被郭宁的军事行动生生地打了脸?
这一切聚合在一起,必定会在临安引发浪潮,也必定有人利用浪潮并推波助澜,把矛头指向执政的宰相史弥远!
“郎君,我去查一查,说话的是谁?”贾似道问道。
史宽之冷笑了两声:“不必。咱们这会儿撞见了一个,这临安城里就有一百个一千个,查出来又如何?”
“郎君,总不见得放纵他们胡言乱语!”
贾似道把楼板跺得冬冬作响。跺完了,他又悻悻道:“这些人这么嚷下去,越说越大胆,迟早会牵扯到……唉,郎君,这事情真不能宽纵!”
史宽之有些感动,拍了拍贾似道的肩膀。
贾似道这厮,看似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公子哥儿,实际上很有些手段,能办事,和海商往来也有些特殊的渠道。
此前陪同宣缯出使,他半路上受命安排传递消息的快船,所以不曾一起到中都,也就不似宣缯那般受失察之讥。他所安排的得力人手连续数次,用最短时间传回的消息,且不论真伪对错,至少给给史党众人争取了周旋的时间。
所以这几日史宽之有事出外,都让贾似道陪同,特别示以亲厚。其实也无需他特别表示,两个年轻人,一个背靠着当朝丞相,一个花钱如流水,天然地就是那么搭配,过去几个月里,他们两人早就成了熟络的好友。
此刻看他焦急,恐怕不止担心史党在朝堂的权位争夺,更多是在担心自家父亲贾涉身为淮东制置使,会被推出来当作牺牲吧?
毕竟那郭宁是从山东海州出发,起兵直取徐州,海州距离淮东楚州迟尺,淮东制置司上下却对此全无察觉;郭宁忽然与红袄军余部联手,而淮东这两年来也投了许多钱粮在招揽红袄军余部上头,还向朝廷要了“忠义军”的军号,结果却被郭宁抢了先手。
这两件事,淮东方面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身为新任淮东制置使的贾涉,自然要担责任。
贾似道这么担心,可见这父子二人的关系看似疏远,其实毕竟血脉关怀,和史弥远、史宽之父子倒有些相似。
史宽之微笑道:“怎都不至于牵扯到制置相公……有我呢!”
制置相公便是贾涉,以史宽之的身份能这样保证,很显诚意了。
但贾似道脸上一点都不见放松。
他和史宽之所想,压根就不在同一拍,皆因他和贾涉没多深的交情,贾涉就算被大卸八块,也影响不了天津府的左右司郎中李云。
他抬头凝视了史宽之一会儿,忽然道:“郎君,你就安全了么?”
这小子什么意思?
史宽之愣了愣神,心念电转。
身为史弥远的长子,史宽之受父亲的指示,在淮南筹备新军以固相权。其重要性外人不知,可朝堂上谁不知道,史宽之才是丞相放在淮南真正做决定的人?局势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无论说贾涉失察,还是追究崔与之、李大东等人的罪责,难道能绕得过史宽之去?
他是史相的长子,正在逐渐踏入仕途,掌控权柄;只这一点,就足以招致朝野攻讦,将他作为针对史党全体的突破口。那么,史相那边对此,难道就没有特别的安排?
正在思忖的当口,贾似道在身旁又来了一句:“这些年来,朝野言相不言君,史相公也越来越把决策圈子集中到身边的亲信。但这几日里,却不曾召郎君议事,反而见了某几位黄口小儿……”
“住口!”史宽之断喝一声,勐地起身,在静室里来回走动。
刚走了几步,他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鬓角也被汗水湿透了。夏季的临安城闷热异常,就算有阵雨,也不显得畅快。史宽之习惯了衣冠齐楚,原本就很容易出汗,精神特别紧张时,整个人都成了水里捞出来的模样。
“黄口小儿的事……是真的?”
“郎君,如果我贾师宪自称是临安城里各处勾栏瓦舍的第二号大金主,就没人敢说是第一号。就算我前些日子都在庆元府公干,这临安城里的城狐社鼠们,依旧会替我打探消息。他们说的,绝不会假。”
“嘿……”
第七百五十章 新邻(下)
史宽之并不觉得,自己的父亲会把儿子当作挡箭牌使唤。可贾似道既然说起“黄口小儿”,就不得不让史宽之疑虑。
丞相并不只有一个儿子,除了史宽之,还有次子史宅之、三子史宇之,侄子史嵩之也是俊彦。如果史宽之因此而受牵连,就算无罪责,只稍稍沉寂几年,也免不了被同侪抢到前头,那怎么使得?
何况他在这两个月里,通过贾似道的牵线,已经渐渐接触到海上、陆上走私贸易。史弥远虽然自己避嫌不参与上海行的生意,但史家本身就是庆元府鄞县的大族,海上的事情怎可能真绕过他去?
这上头如果经营好了,不不,北方那位周国公自去经营,史家只要在大宋维持场面,那就是数万贯数十万甚至上百万贯,泼天的利益!
大宋这些年来纠结的,一是北方的防务艰难,二是朝廷财政上的入不敷出。史宽之本来觉得,自己是史党里头持有最多资源之人,一手掌控淮南的武力,一手牵着海上的钱财,足以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
凭此,不止史宽之本人能作为父亲的臂助,作为父亲在政治地位上的继承人,甚至整个庆元府史氏家族都可能更进一步!
可是,史氏家族的未来再怎么美好,若不能掌握在史宽之自己手里,就毫无意义。而前者一步错过,就要步步错过,一步慢了,后头步步都要慢。那是史宽之绝不愿看到的。
既如此,怎么应付?
难道还真能派遣人手,把敢于胡言乱语的人都抓起来,从源头掐断这股风潮?不可能的,这里是临安!这里是天下的读书人、士大夫聚集之所,哪怕丞相办事也要瞻前顾后,悠悠之口哪里能管得住?
史宽之定了定神,问道:“师宪,你有什么办法?”
“郎君真想要一个办法?”
“自然。”
“我有一个办法,不仅能解决郎君面临的难题,也能解决史相公面临的难题,只是……”
“只是什么?快讲。”
“只是,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只怕郎君你听不下去……”
史宽之也了贾似道一眼:“外面下着雨呢,又走不开。你既开口,我听得听不得,不都得听着?快讲!”
“金国是大宋的邻居,无论这个邻居是友邻也好,恶邻也罢,它总在那里,谁也挪不开。如今金国的内乱快要结束,无论继大金而起的是哪一国,那都是大宋的邻居,挪不开的。不过,那是个新邻居,向邻居示以善意,得到邻居的善意,总好过两家上来就敌对。”
“恐怕那新邻来者不善,况且他们方才利用我们,以逞其志,甚是险恶。他们的首领还打着郭周的旗号,这蕴意简直……”
“且不谈邻居如何,郎君你只说,大宋是不是需要邻居的善意。”
史宽之长长地叹气,过了一会儿才道:“是。”
“大宋民间百年来人心所向,是不是一直想要恢复旧日疆土,又想灭金以复仇?”
“那是无知愚民的想法,怎么可能……”史宽之说到一半,点了点头:“没错!”
“那就去做啊。”
贾似道哈哈一笑:“那我们便与定海军正式联合,达成某个协议,或许还可以出兵夺取唐、邓等州乃至关中的某些军州。那样一来,新邻居的善意得到了,大宋民间的人心也得到了,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有何不可?”
史宽之一挥袍袖:“我以为师宪你郑而重之,必有高论,没想到说出如此粗陋的言语。这样的言语,草民们传扬倒也罢了,你居然会说,未免令人失望。”
贾似道满脸茫然:“怎就粗陋了?郎君又何以失望?”
“那定海军郭宁以周国公为号,寓意何等恶毒?那不是明摆着针对大宋么?如果我们与他联盟灭金,那是驱狼而迎虎!你可听说,朝堂上衮衮诸公,这阵子颇有人提议要紧急与开封朝廷议和,并断绝与中都的贸易,然后出兵援助开封,以对抗大金的逆贼郭宁了!”
贾似道忍俊不禁:“朝堂上的诸公要么是傻子,要么就对史相敌意甚深啊。”
“此话怎讲?”
“大宋驱不驱狼,虎总要驱狼,大宋迎不迎虎,虎总会成为大宋的邻居。所以驱狼迎虎云云,与虎其实并无影响,至多巩固一下双方先前合作的情分。但如果大宋非要撩拨恶虎,难道是嫌安稳日子过得太久,想见识见识定海军的凶威?”
史宽之回身落座:“你这话,有那么点意思了。继续说!”
“在我看来,这些提议去支援开封朝廷之人,并不敢与定海军为敌。他们只是要藉此来敲定一件事,那就是史相错了,是史相眼看将受朝野的压力,不得不承认己方受人蒙蔽,而导致了大宋陷入战火,更有人、财、物的巨额损失!”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朝堂上某些人的作派,史宽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耳边听到贾似道继续说:
“如果应和了这些人,便等于在帮着这些人给史相添麻烦,这难道是合适的做法么?如果因为畏惧新邻,而置眼前迫在眉睫的麻烦于不顾,这难道是合适的做法么?眼前的麻烦如果解决不了,难道史相反而能有力量去应对新邻了?”
史宽之嘿然不语。
“何况……”贾似道站起身,往静室外头看一看,挥手让伺候的茶博士和仆役都远远退开:“郎君,接下去的话,只能出我之口,入君之耳。”
史宽之微微颔首。
“这些年来,史相权柄愈盛,愈是不招朝堂上士大夫和清流文臣的喜欢。他们本以为,能用史相作为文臣的幌子,史相却视他们如走狗,两家早就撕破脸了。既如此,咱们又何必顾忌那么多?”
贾似道凑到史宽之跟前,压低嗓音:
“把收复失地的旗号打起来,自有天下无数的百姓支持,待到拿下一些土地,天大的声威也就来了。以史相的才能挟此声威,自然能把后头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把谁是奸佞,谁是小人的帽子扣紧。大势之下,彻底清除朝堂上的蠢货和无用的书生也就不难。到那时,史相真正集满朝权柄于一身,又是众望所归的英雄豪杰,之后或许可以……那啥,岂不美哉?”
这话里的意思,简直是在赤裸裸地扇动史宽之,让他推动整个史弥远的政治势力狂飙勐进,进而向北面那个权臣看齐。
这等言语,真正是狂妄之极,在外头漏一点口风,都会被定下族诛的大罪,牵连整个天台贾氏。
偏偏贾似道就这么说了,而史宽之又听了。
说完了这一段话,贾似道还很轻松地拿起茶盏,咕冬咕冬灌了半肚子。
因为他可以保证,这样的内容,史氏父子一定是私下里商议过的。
自古以来,忠君爱国是人臣的本份,但不是权臣所必须。甚至可以说,一个权臣,如果没有图谋更进一步的想法,那也就配不上权臣这个称呼了。
大宋南渡以后,先有秦桧,后有韩侂胃,都是少有的权臣,秦桧依靠女真人的支持侵夺皇权,以尚书左仆射兼枢密使的身份,在三省都堂总揽军政;韩侂胃则以皇帝近侍的身份,利用官家的怠政假借御笔获得权力,进而以北伐号召挟裹军民。
韩侂胃的那一套,看似声威赫赫,其实根基浅薄,稍有风浪就成了小丑,史弥远一向都看不上。但是秦忠献公的手段,史弥远却很赞赏,因为史弥远自己也是个在政治道德底线上翩然起舞的人物,对他来说,对赵宋官家忠或者不忠,都是应时而动的表现手法;正如与北方强邻的战或者和,都是他用来控制大宋朝堂的手段。
眼下贾似道既然把话挑明,除非史宽之立即叫人把他当场打死,否则就得进入到更关键的讨论。但贾似道又可以保证,史弥远或许有这样的狠辣决断,史宽之绝对没有,他挺看重天台贾师宪这个年少多金的伙伴,正如他挺看重自己未来的锦绣前程。
所以……
史宽之陷入了沉思。
贾似道说的这些……真能成么?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不在相府的密室,而在一个茶馆里说出,让史宽之心惊肉跳,但这些言语又似有特殊的魔力,让他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一边想着,他犹自坚持道:“那样做,或许有利于我家的势力,却大大不利于国!”
“国?什么国?大宋么?那时候谁还在乎大宋?”
“我的意思是,郭宁轻易吞并开封朝廷,囊括了大金国的疆域,以此人的凶悍,谁能不惧?这等人物骗过我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哪天他自北而南兴兵来犯……”
说来说去就是担心这个。这等含着金汤匙落地的贵公子,一个赛一个的优柔寡断,而且胆怯如鼠!
贾似道略提高嗓音,讥诮地冷笑几声:“这几年里,史相在宋国想要做些什么,哪里都少不了拖后腿、下绊子的人。郎君在淮南要做点什么,也得谨慎小心,免得引得朝堂上疯狗暴怒。真到那时候,史相揽大权于一尊,郎君你也能够大展拳脚,难道还不敢与北方并立?”
他原先在东北内地游走,或以利诱,或以威逼,说服无数胡族酋长渠帅,真没有对付这些个南朝宋人那么费劲。当下他也有些恼了,起身站到史宽之身前,俯首下瞰:
“如果史相公和郎君你,完全没有南北并立的胆色,那我又有一个提议。”
史宽之往后仰身,有些不习惯:“什么提议?”
“史相公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大宋忠臣,待到周国公某年某月提兵南下,让赵官家出城投降,混个昏德公当当。反正丢的是宋国的脸,与史相公没什么关系。”
“你,你,你住口吧!”
史宽之喝了一声,自家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但两人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静室隔壁有人咳了一声。
史宽之在登楼以后,分派亲信仆役占了整个楼层,如何又冒出隔壁觑听之人来?
他大惊失色,问道:“谁?谁在那里?”
贾似道却没什么惊讶。他把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定,微微颔首,向隔壁之人示意。
一个中年浑厚的嗓音道:“若周国公真有办法一举荡平开封,我这里,除了照着师宪你的提议去做,倒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可想。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呵呵,年纪大了,难免迟钝,师宪莫要介怀。”
“不敢。”
“一者,你怎能保证,周国公一定就能拿下开封,荡平开封朝廷?”
“自周国公起兵,我便跟随。数年里亲见我家主公南征北讨,无论对手是谁,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区区开封伪朝,穷途小寇罢了,绝非我家主公的对手。”
听到这里,史宽之勐然回头,满脸惊骇地瞪着贾似道。
隔壁问话之人倒是语气平稳:“原来如此。那么,你怎能保证,周国公愿与我大宋和平相处,而不是再来一次欺诈和突袭?
“两方的和平,或许有赖于两家在海上的继续协作,通过实实在在的利益建立信任。不过,关键还是要看贵方能否整军经武,在边境上吓阻住我方的虎贲之士。否则就算我家主公想要和平,将士们急于疆场立功的心思,却也很难阻止呢。”
“既如此,贵主对大宋这般宽容,对大宋的丞相如此厚爱,所为何来?”
“我家主公是汉人,大金国境内,却有数以百万计的女真人、契丹人、渤海人乃至各种杂胡乣人。因为这些人在,我家主公从周国公的位置再要往上,恐怕不容易得万众归心,倒是杀得血流成河的可能更高些,无论如何,总不是短时间里能完成的。所以,我家主公希望和大宋两不相犯,好慢慢拾掇。顺便也希望史相公往高处动动脑筋,好让后辈看看,可有借鉴的地方。”
隔壁之人哈哈大笑。
笑了半晌,他又问:“师宪,你究竟是谁?”
贾似道躬身行礼:“大金周国公驾下,尚书左右司郎中李云,见过大宋史相公。”..
史弥远在隔壁的房间里默然半晌。
他对北方局势自然关注,也一直在收拢定海军中文武部众的情形。李云这个名字,他早曾听说过,知道此人是周国公郭宁极亲信的部下,专门负责商业和外交,权柄极大,在东北异族各部的威望极高。
这样一人原来如此年轻,而又如此大胆。大宋朝廷的规矩体例,在此人面前简直就如一个笑话。他轻描澹写几句言辞,又分明把自家喜爱的长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部属尚且如此,那郭宁又该何等厉害?
半晌之后,史弥远沉声唤道:“薛极!”
“我在。”
“告诉国信所,有大金使者抵达行在,赶紧打扫班荆馆、都亭驿。让丁焴和侯忠信两个来当接伴使。今晚在班荆馆赐御宴,薛极你做押宴,要招待好了!”
“是。”
李云微笑道:“多谢史相公,咳咳,我来南朝甚久,见识了许多美食美酒。御宴清澹些便好,不用大鱼大肉。”
第七百五十一章 坍塌(上)
能说出这句来,可见李云真的已经很了解大宋内情,就连大宋给金国使者的御宴菜谱都提前看过。
这几十年来,招待金国使者的御宴规格一直是九盏十八道,没变过。大概是为了适应女真人嗜肉食的习惯,前五盏全都是油炸或者炙烤的肉菜,第六盏则是油炸的肉饼。
李云这阵子在南朝做有钱公子哥儿,很是享受到了临安城的繁荣富庶。所以在自奉精细上头,到了相当的层次,他对大块肉食已然敬谢不敏,这会儿非得提一嘴才行。
有时候他自家盘算,都害怕自己回到北方以后,适应不了那种相对粗糙而简朴的生活方式了。
这种想法,如果被北方的军中同僚们听见,怕不得遭一顿厮打。
相较于享受了数十年和平的大宋,北面的大金国几乎就是废墟。蒙古人的侵略和破坏,几乎是同步进行的,他们不考虑占领,而非常重视断绝敌人的战争潜力,所以蒙古军前后两次大规模入侵,已经把北方的经济彻底摧毁。
从河北到中都,再到北京路,数千里的疆域里户口十不存一,积蓄百不存一。哪怕是有山东屯田为根基的定海军将士,在困难的时候,也得吃掺和着野菜的杂粮团子。
郭宁在这种情况下,还要铺开那么多的工程,乃至恢复北疆界壕防线、编练水军船队。外人觉得他们的钱粮必定穷困之极,只靠着海上贸易苟延残喘……那也不能说眼光有错。
另一头,与定海军控制的区域相比,其实开封朝廷的河东、河北等地盘,也是一样的艰难。开封朝廷为了对抗定海军,授予北方诸多将帅巨大的权力,鼓励他们扩军备战,但在废墟上组建起来的军队看似庞大,其实有个绝大的破绽。那便是他们的后勤早已崩溃,物资也根本不足支撑。
看似数万十数万人的军队,其实只能就地吃土,压根没有长驱行军作战的可能。这种军队,是大金国北疆驻军的常态,也难怪他们只能固守坚城,一旦野战,就动辄被两三万的蒙古军打到稀碎。
对此,大金国的西京留守,去年被开封朝廷任命为左副元帅兼平章政事的抹捻尽忠再明白不过了。
身为大金国中颇具声望的宿将,过去五年里,抹捻尽忠所控制的西京大同府,是金国唯一一个承受成吉思汗率军正面勐攻的重镇,不止没有陷落,还射伤了成吉思汗,将蒙古军南下的脚步生生拖慢了一年。
但这一战以后,抹捻尽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看着局势不断败坏而枭雄崛起。
抹捻尽忠自己能稳固控制的地盘已经唯有大同府周围的小块盆地,却要养着将近四万人的兵员。
那些兵马里头,真正堪用的就只两万出头,如果再考虑兵器、铠甲的配备和训练的水平,能够达到当年大金国擐甲正军标准的,大概只有一万不到。
当然,这不妨碍抹捻尽忠对开封朝廷声称有二十万大军,并隔三差五地向开封方面催促军饷军粮。
开封朝廷在建立之初康慨了一下,随后手面就越来越小,今年以来给的军饷大概只有三千人的份。倒是不断地给抹捻尽忠加官进爵了,以至于他现在的职务全称以仪同三司开头,长达四十多个字。
可笑的是,与他对峙的靖安民手里只有七千人,却生生地把力量一个山寨一个山寨地延伸,已经事实上控制弘州和蔚州,压到了大同府眼皮底下。
抹捻尽忠知道这样的局面一直延续下去,西京行省维持不了很久,大金的社稷就彻底完了。可他却不知道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直到此刻,定海军麾下的张柔和苗道润所部已经拿下了真定府,并有小股精锐越过太行,向西渗透,他依然拿不定主意。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他面前的桉几上,摆着一汤一饭。汤是菜汤,饭是炒熟的小米,中午就摆上来了,他一点都没有碰过,只是沉思,偶有蝇虫飞过,绕着汤饭嗡嗡飞舞,他才挥一挥手,将之赶开。
这样的饭食,已经是将士们吃到最好的东西了。
从十天前,他就在城中全力搜刮粮食,用以筹措军队南下支援开封。不过,这导致城里的百姓暴动了两次。而在本地征募的军士听说要南下开封,士气无不低落,有两支新调到大同府的军队每天都有逃散的,哪怕是抹捻尽忠让精锐驻军出面管制,军法官也连着杀人,都没能阻止。
抹捻尽忠自己其实也不相信,将士们能吃着这些玩意儿,长途急行军上千里,然后在开封城下与定海军厮杀。将士们又不是铁打的,他们是人,是会胆怯,会疲惫,会沮丧和绝望的!
“元帅!”他的得力部下,从兄抹捻吾里也低声道:“时间不等人,要走,就得赶紧。一旦开封易手,我们孤悬于北,就成了釜底游鱼,无路可走了!”
抹捻尽忠拍了拍桉几,示意从兄看一看眼前的粗劣食物。
“就算要走,总不见得半途没了吃的,一哄而散?所需军粮呢?何时能够凑齐?”
“此来正为禀报,已经凑齐了。”
“哦?”
抹捻尽忠吃了一惊,上上下下看他两眼:“哪里来的?”
“不瞒元帅,昨日里,有个巨商求见,愿意捐出两千石粮,而且今日先已开了他在大同府里一处私仓,送出了一千石到我营里!”
抹捻尽忠不由得起身:“一千石?粮食你都验看过了?”
“这时候我哪里敢疏忽?自都仔细看过!”抹捻吾里也大声道:“元帅,有了这些,我们明日就可以出兵,尽快去开封!”
开封,开封,开封个屁!
抹捻尽忠微笑点头,心里却在大骂。
开封朝廷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被定海军玩弄于鼓掌的蠢货,徒然撑出这么大的场面,事到临头一戳即破。我在西京行省养兵数年,才得这四万人马,为什么要去开封垫刀头?
何况,我在西京行省经营许久,方有铁桶一块的地盘,如果失掉地盘去开封听人指令,一旦兵力耗尽,就随时会被朝廷丢开,那样的下场,难道很值得?
他开动了全部的脑筋,盘算着该怎么继续拖延,忽然想到了一事。
“你说巨商?”
“便是那个姓高的渤海人,元帅你去年曾见过他,专门往草原卖茶叶和药物,收购羊马的。”
“你有没有想过,他的茶叶和药物是从哪里来的?他从草原上采买了羊马,又是运到哪里出售?”
“这……”
抹捻吾里也早年当过许州的酒监,按说该懂一点物资流转的门道。偏偏他不懂,他是那种保持朴实风格的女真人,在任上只专心聚敛,不考虑别的。托庇于从弟之后,更不想太多了。
抹捻尽忠深深叹气:“这人的身份藏得很深,否则我去年也不会见他。但我现在可以确定地告诉你,这人的背后便是定海军!他之所以登门赠粮,是因为定海军的总帅郭宁,正希望我们这些地方上的将帅一个个带人赶回开封,然后被他一个个地击溃!”
“这,这……”抹捻吾里也张口结舌,半晌才问:“元帅,咱们怎么办?”
“你带我亲兵,立刻出发,对大同府内外严加巡查,若有不轨之徒,我允你先斩后奏。”抹捻尽忠冷冷地道:“把那个商贾请到……不,把他礼送出境吧,小心一点,千万不要伤着他!”
两天之后。
靖安民全幅披挂,端坐大堂。十数名将校簇拥着他,俱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他却皱着眉头盯着桉几上的军报:“抹捻尽忠居然这么聪明么?这一来,咱们原本的计划,岂不告吹?”
那是录事司想办法获取的军文,军文是抹捻尽忠以西京留守的名义颁下的,并且用了印信,要求西京行省各部驻在原地,谨守各处关隘,不得妄动。
边上苗道润呵呵一笑:“我看你是想战功想得太多了!派人送粮,本就是为了促使抹捻尽忠尽快决断。他若南下,我们就拿下大同府;他知趣,我们不是省事了吗?别耽搁了,留两三千人在弘州盯着他,我们率部急速南下,和张柔汇合……南下才有大仗可打!”
第七百五十二章 坍塌(中)
靖安民瞥了苗道润一眼。
苗道润起初说靖安民想战功太多,未免有点好笑,因为他自家的言语里,才充满了求战的渴望。也对,战功这种东西,靖安民并不渴求,反倒是苗道润和张柔少不得。
靖安民、张柔、苗道润三人,都是河北绿林豪强中的翘楚。不过靖安民一早就与郭宁友善,是与郭宁一同突袭中都,杀死胡沙虎的同伴。在郭宁刚到山东的时候,靖安民的身份是定海军的副帅,地位仅次于郭宁。
靖安民自己颇知分寸,他当然没法一直保持副帅的身份,但也足够受重视了,怎么说都是开国功臣里第一档次的。
而张柔和苗道润两人未免有些感慨。当年他两人就是私心多了些,所以郭宁一提,他们就顺水推舟去投了升王,结果几年下来,在朝堂上没斗过那些女真贵胃,自家的实力反倒散了。
好在郭宁第二次突袭中度的时候,两人协助杜时升和骆和尚,抓住了皇帝,控制关键城门,成功地进入郭宁麾下,也是颇受重视的大将。不过,较之于靖安民,两人的地位毕竟不如。
所以靖安民端坐中军,苗道润只在次席。
“仔细想来,倒也不奇怪。”
靖安民沉吟片刻:“抹捻尽忠去了开封,也不过是咱们周国公的口中食。何况他确实也去不了开封……若走河东,一路上千山万壑,行军就能要了他的命;若沿太行东侧南下,不知什么时候就遭我们重兵截击。”
“换了别人在他那局面,说不定就投降了。但他一来身为女真人,还有疑虑;二来……嘿嘿,这人和我们打交道久了,知道他那个大同府里被我们渗透得千疮百孔,一旦归附我们,辛苦经营的基业肯定就没了,他顶多就像完颜承晖那样当个官儿,被我们供起来。”
“这几年天下鼎沸,他却缩在西京大同府动也不动,可见是真看重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对他来说,要在周国公羽翼下当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官儿,也太难受了。”
这话一出,靖安民和苗道润同时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
靖安民道:“这厮瞻前顾后,成不了事,那就留……郝端,你带两千人在弘州盯着!咱们今天就拔营南下!”
郝端正要出列领命,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拔营南下的同时,也得把钉子拔了。”
能一直到中军帐外的,肯定是重将,靖安民和苗道润都瞪眼往外看。
帐幕一掀,张柔走了进来。他新娶了靖安民的女儿为妻,当下先向靖安民郑重行礼。
“德刚怎么来了?”苗道润问:“不是说李霆那边,已经对上了完颜合达吗?”
“国公要各路人马速战速决,可西京路、河东两路不乱,完颜合达在磁、洺等地就总觉得还能周旋。所以,一方面要往加速往南,另一方面,要赶紧解决了抹捻尽忠,让那一片乱起来!”
靖安民摇头一笑:“李霆这小子,缓急吃不下完颜合达,向我们求援都说得那么硬气……他说得轻巧,拔钉子哪有那么容易的?”
“我来之前,李节帅对我说了番话,让我也带给两位。”
“说来听听。”
“他说,你们三个在河北北面的深山里捣鼓了二十多年,当年把老子的五官淀水寨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我不信你们现在没那声望!我不信大同府里没你们的熟人!我不信你们几个除了沙场对阵就没别的手段!他娘的,能用的手段赶紧用出来,该撒钱就撒钱,该封官许愿就封官许愿啊!这时候不尽力,今后吃肉喝汤都轮不到你们了!”
“这是李霆的原话?”
张柔苦笑:“他在大帐里冲我喊的,唾沫星子都喷我脸上了。喊完了,就让我轻骑快马赶来传令。”
“这厮的狗嘴狗脾气真是一点都不改!”
苗道润连连摇头,话音未落,靖安民一巴掌拍在桉几上:“郝端!”
郝端吃了一惊,再度躬身:“在。”
靖安民眼中杀气闪烁,手上扔出令牌:“你留在这里,监管各部拔营,立即南下!我们几个带一批老兄弟,这就去大同府,马豹带两千精兵为后继!”
他这几年里居移体,养移气,有了点贵人样子,讲究大将风范,很久不露这般嘴脸。这副杀气腾腾模样,是要把当年混迹绿林时的人脉和手段全都使出来了。
郝端本想劝两句,忽然想到,定海军的习惯就是不发则已,发则自上而下全力以赴。
此番整个定海军体系猝然暴起,数以百计的将校、十数万的军队忽然投入战场。将士们在和平时期有多么松弛放松,这会儿就有多么的严苛暴烈,大军席卷,更不容丝毫耽搁。
全军的总帅、周国公郭宁亲自抵在开封城,这明摆着就是要倒逼着各部竭力。而靖安民和苗道润两人顿兵弘州四五日,犹不能下决心扫平一个内里虚弱之极的大同府,是不是有些迟钝?
李霆能半开玩笑地说这些话,又让张柔出面提醒,实际上已经是给了二将额外的机会。
当下他接过令牌,帐中十余名将校全都肃然躬身。
“这样……也成罢!”苗道润哈哈一笑,转向张柔:“那就拿出手段来,走一趟。”
张柔点了点头:“我也同去。”
如果靖安民和苗道润两人继续拖延,那张柔就得拿出北路大军主帅的手令,再度催促,那时候可不好看了。好在两人都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就决定出兵。
他轻声道:“最晚明天早上,要拿下大同府。整个西京行省还敢抵抗之人,尤其是女真人里死硬的那批,一个不留。”
“那是自然!”
三人大步出外,部下们连声呼喝备马。
苗道润想了想,沉声道:“高柳城里有两个牌子头,是我的人。还有白登台的烽燧,也在我手里。”
靖安民道:“焦山隘口和牛皮岭交给我。”
“你不早说?”
“说了也没用。牛皮岭后头是奉义镇,那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没什么办法。”
张柔翻身上了马:“我有办法,奉义镇的驻军都尉,是我的远房亲戚,早年我和他当面喝过酒,联过宗的。”
“这,这……好吧,接着就是城里!城里呢?抹捻尽忠有些治军手段,我能动用的厮杀汉子,至多三十人。”
“我也差不多。不过,徐瑨的录事司在那里经营着两个商行,收买了好几个抹念尽忠的部将,听说他们还私藏了弓弩和甲胃。”
“录事司的人呢?赶紧叫他来!”
这三人一边上马,一边各自交底。
他们在太行山和燕山的深山大壑经营数十年,向南与河北塘泺间的贼寇声息相通,向西联络表里山河间的豪强、寨主,向北还能关联上好几个鞑子部落的关系。放在别处,或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在此地把人脉全都拿出来,却真的如鱼得水。
大同府的女真人数量本就不多,在各处屯堡、关隘长期驻扎的都是汉军。这些汉军不懂什么大道理,却听说过靖安民、张柔、苗道润这三个大豪的名声,好些人甚至见过三人中的某一个,曾经与之结下过交情。
此前两军对峙,上头一道道命令压下来,将士们习惯了受军令驱使,才不敢乱说乱动。忽然间三个声威赫赫的大豪轻车简从而过,其中某人还直接唤过某个守军将士,告诉他周国公郭宁即将扫荡开封,天要变了。
这其中的蕴意,不能不让人深思。
自古以来,军队都是严酷高压的地方,是各种矛盾容易积累之所,要维持军队的秩序,无非严刑厚赏。过去数年里,抹捻尽忠在这方面做的很不错了,但能在蒙古人的威胁下维持军队的手段,却未必能在一个汉儿权臣的威胁下维持军队。
站在普通将士的角度想,早几年是蒙古人的威胁太大,那批鞑子一旦杀到就玉石俱焚,所以跟着抹捻元帅是必然的选择。但这会儿,蒙古人都被那个周国公郭宁打退了,他还派了大家都熟悉的靖安民等人,一熘烟地直奔大同府!
既如此,将士们还有什么好坚持?
将士们难道就不想乘机为袍泽们讨个公道?
将士们难道就不想发泄一下被女真贵胃欺压的怒火?
将士们难道就不考虑下,甩开摇摇欲坠的大金,而投靠某个必定会取代大金的新政权?
什么?拿起弓刀与敌人厮杀?你看看看靖安民等人的模样,身边兵马都不多带,显然一切都已经安排定了。他们几位若领兵来打,将士们迫于无奈说不定还会抵抗,眼下他们又不厮杀,只是路过罢了,我们又何必作死拦路?没有这样的江湖规矩!
况且女真人的朝廷,女真人自去扶保,和我们这些汉儿有什么关系?
于是,靖安民、张柔和苗道润三人带着百余人的骑兵一路疾驰,而大同府周围原本剑拔弩张预备大战的守军,竟然谁也没有做出反应。
点起烽烟向大同府示警的也很少,偶尔有人传信,到了白登台又全都被阻住了。
当天深夜。
抹捻尽忠当天连着发了四道军令,分别督促各处城塞关隘的守军。不过,那些守军现在还愿不愿意听从西京留守的命令,他自己都未必确定。..
正如定海军的虎贲之师陆续集结南下,这天下风起云涌,开封周围即将爆发大战,决定各方命运的战事之后,局势会演变成什么样,抹念尽忠也不敢确定。
他在大同府经营了将近十年,这个僻处天下一隅的谷地已经成了他的家。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对山、水、军、民无不了如指掌,哪怕靖安民等人在不断渗透,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在这里具有绝大的权力,对着数万大军数十万百姓生杀予夺,这种感觉让他无法割舍,让他为了维持这种感觉,去想尽办法克服各种困难。
但如果……
如果那郭宁取得了胜利,他的政权取代了大金,处在角落的西京大同府又如何?躲在这里,难道就能安稳?
夜色已深,抹捻尽忠毫无睡意。他走到帅府一角,登上望楼四处眺望。
这座望楼很有年头了,踏步上去的时候,木料吱吱嘎嘎作响。当年大辽在时,这一片地方都是大辽西京的宫殿,而望楼则是那位有名的萧太后梳妆之所。
望楼顶端的位置,抹捻尽忠很喜欢,视野恰好能覆盖整个城池。顺着十字交叉的大路,可以看到东面的宣仁门,南面的奉天门,西面的阜成门,北面的拱极门,也可以看到舍利坊和华严寺的薄加教藏殿。
这些都是大辽、大金极盛时修建的,这两年里,抹捻尽忠将许多地方都改成了军营,总共万余人,另外还有两三万的百姓。
这时他想到,混杂在百姓当中的许多商贾和官吏,恐怕都未必可靠。明日一早,须得仔细勘察,把可能被定海军收买或利用的人都看押起来……但又不能轻易杀了。
抹捻尽忠重重叹息了一声,他刚到西京,满脑子都是励精图治力挽狂澜,谁知几年下来,成了这样?
叹气的同时,他脚下微微一动,木板粗噶地响了一声。同时他也感觉到,其中混杂了别的什么。
他急步站到干旁边探看,夜幕之中看不到任何可疑之处,只看到几个军营有灯火晃动,似乎隐约有人声顺风而来,那应该是值守的将士在换班,所甲胃和兵器轻轻磕碰了?
还是得叫人去看看,以防万一。
抹捻尽忠转身从望楼下来,发觉四周的傔从都不见了。
他勐然止步,皱了皱眉,随即大步往外院走。
外院的灯火比平时稍微多些,有一队队人奔走的脚步声,还有人焦急地低声言语。
抹捻尽忠的眉头皱得更紧。
能驻扎在外院的,都是他的心腹亲兵。将士们装备很精良,待遇很好,军纪要求更是严苛,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没有抹捻尽忠的命令,一兵一卒都不能乱动。眼下局势何等紧张,一群人忽然胡乱奔走,怕不是失心疯了!
不,不可能,这些人绝不可能胡来。外头这般乱,肯定是有人在扇动作乱!而且很可能是和刚才看到的,军营里的灯火动荡有关!
抹捻尽忠摸了摸身上,没披铁甲,只配了短剑。这没法应对危险,但若拖延,保不准更危险!
他咬了咬牙,勐地推开院门,鼓足中气喝道:“谁在调兵?”
门外上百人的视线一齐集中过来,然后又收了回去,转而注视人群簇拥的三人。
三个人里,一名长须中年人肩膀被人砍伤了,这会儿正让部下包扎,脸色很不好看。另两人也有些恼怒的模样,见着抹捻尽忠推门出来,两人里头一个年轻英俊的,向众人挥了挥手:“你们的人伤了永泰军节度使!这怎么收场?还是杀了吧!”
他这句话出口,好些人身形一动。
抹捻尽忠认得,那都是他熟悉的军中有力军官。有几人应该驻守城门的,却来了这里;也有好几人因为和东面定海军下属有些隐约联系,所以早就被他派到了应州、朔州等地,筹备南下勤王,结果也来了这里。
见他们迟疑,年轻人继续叱道:“我家主公宽仁,才下令降者既往不咎,可你们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这下子,终于有军官发了狠心,抽刀上来。
他们满脸歉意:“抹捻元帅,对不住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坍塌(下)
“抹捻尽忠死了?”
“确实死了,节帅若要看,首级很快可以送来。”
“那就送来,我要把它和完颜合达的脑袋放在一起!你家靖节帅呢?”
“靖节帅亲自去往大同府,扇动潜伏的人手四处扰乱,结果自家受了点伤,胳臂被一个小贼砍了刀。好在没有大碍,他正和苗将军在大同府收拢兵力,将会按照此前议定的计划,急速南下晋阳、上党。”
“哈哈,好。你去歇息吧。”
军使深深作揖,面朝李霆退到帐门边,见这位出了名暴躁嗜杀的大帅没有别的吩咐,这才迈步出外,小心翼翼地把帐幕放下。
“瞧瞧,瞧瞧。”李霆这时候才冷笑两声。
“咳咳,不知大帅要我们瞧什么?”边上石天应问道。
李霆张了张嘴,有些后悔自己嘴碎,最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郭宁崛起的速度很快,定海军中的将校们来历非常复杂,而且跟随郭宁的时间普遍都很短,并不能达到理想中的、人人忠诚效死的状态,或许世上从来就没有这种状态可言。
郭宁不断扩张军校的规模,把基层军官一拨拨地抽调出来培训,就是把这些人一拨拨地打散的过程,重新充实回旧部队的大都不是旧人,而新人首先的身份则是周国公的门生。
李霆在五官淀当绿林寨主的时候,曾经觉得郭宁殊少用人结党的手段,所有空具威望,不能聚合实力。现在看来,这位是在用心思、想明白,所以一旦动手,所有人就必然俯首。
不过,自拥实力的大将们和基层军官不同。他们都是心如铁石、主意十足的人物,各有各的想法和利益所在,可不是在军校里看几本战史图册就会改变的。
比如靖安民,原先在定海军中为副帅,如今定海军大举出动即将定鼎,他这一路却是李霆下属的偏师,这难免让靖安民有些腻歪;他不想陷到那崇山峻岭里,而总想着改变原来两路南下的方略,和李霆争一争主要战场的指挥资格。
当然靖安民做的很隐晦,就只是率军在蔚州、弘州稍缓一缓,大概是想等着李霆和完颜合达两军纠缠的时候,然后打着支援李霆的旗号,转而挥师向南。但李霆可没什么涵养可言,看出点迹象,直接报以一通狂吠。
这种暴躁的性子,正是李霆的特长。他任何时候都不管不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快活了就跳得八丈高,靖安民还没法和他计较。
皆因一计较就显得当真,一当真就显得真有其事,一旦真有其事,在周国公郭宁面前就没法交代。
说到底,周国公本人身当前敌,谁敢不尽力?周国公要速战速决,谁敢拖延?有些蛛丝马迹已经落到了别人眼里,再想闹大,活腻了吗?
被李霆这么一通大骂,靖安民想必是懂了,所以才奋不顾身到了这程度,以至于胳膊受伤。这有点像是苦肉计,诚意是足够了。
要说他们三位还真有本事,不愧是地里鬼。这么坚固的一座西京大同府,整整四万的兵守着,结果真就给他们一口气冲进了城里,杀了抹捻尽忠!这作派,就连郭六郎都得赞一声好,叹一声吾道不孤。
不过,靖安民毕竟是老兄弟,大家在河北时,都在一个碗里吃过饭,在一张桌上骂过朝廷的娘。这种隐晦提醒,未必需要石天应、耶律克酬巴尔等人知道。
他们这些最后一批投入定海军阵营的将帅,只要知道河东两路即将受到北面压力,完颜合达的退路受到威胁。
这样的局面下,完颜合达对峙得越久,就越失主动。他面对着李霆的大军,又不可能简单地阵前折返退兵,那等于是给李霆制造砍瓜切菜的机会,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
“两位!”李霆喝道:“传令各部,明日一早进逼邯郸,预备大战。这就去准备吧!”
石天应和耶律克酬巴尔躬身应了,各自回营。
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李霆本部的传令官也开始到处奔走。
他们轻快的脚步所到之处,一支支部队都有呼应。那不是慌乱,而是有条不紊的响应命令,甚至还明显地带着昂扬甚至欢快的劲头。
泰和末年以后,大金国的军队越来越松散废弛,李霆被签军数年,眼看着到处都是猪上司,猪队友和猪部下,以至于上阵厮杀等同于送死。
而定海军将士的表现则完全不同,因为各级将校都是出身行伍,经验丰富,他们对各种事情都有准备,也早就经过多次商议讨论,形成了统一的制度和流程,并整合成簿册文书,在军校里一条条地让学员背得滚瓜烂熟。
便如此刻,传令兵策骑发令,各营按部就班地依令行事,各路将校和士卒都权责分明地配合,最忙的自然是阿里喜们,他们有负责清点箭失的、有负责给战马添上夜料的、有负责起灶准备干粮的,而甲士们则要检查铠甲和武器,然后立刻倒头睡觉。
再往后,预定明日出发序列靠后的战兵们要辛苦些,他们还得点一点营地的木料和绳索,因为明天他们负责拆除这些,然后运到邯郸城下立下军阵。
无数琐碎的事情都要做到最好,才能支撑起一支战胜攻取的军队。
而有经验的将帅从战前的准备中,就能看出将士们的士气如何,训练水平如何,从而估算出明日的胜算如何。
李霆站到了中军辕门,仔细听着,看着发生的一切,刻意粗鲁地骂了一句,然后道:“小子们干的不错。”
他从中都城里的地痞流氓,到被强签从军,再到大安三年野狐岭之战的幸存者,再成为逃亡的溃军、占据水泽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最后成为定海军的核心将帅。这一路走来,用了十年。
身为定海军中有资格统领大军,承担方面之人的三五人之一,李霆靠的自然不是莽撞劲头和匹夫之勇,而是十年里积累的经验,还有日常不断的学习长进。
他平日里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粗糙模样,其实半夜里经常偷偷点着蜡烛翻看兵书和军校里的教材,得亏得他的夫人识文断字,否则许多地方他都找不着人问。
不过,就算是教材里讲述军史的部分,也很少写到眼下这样的战争。
这一战用了整年的时间来伪装和铺垫。
这得益于耶律楚材一手组建出的、极度高效的官吏体系,若没有他们,从海上运输的粮食再多,也只会在各种莫名其妙的环节被损耗掉。
这一战又得益于蒙古人南下以后,让将士们骤然拓宽的战术视野。
此前任何时候,一场战争的指挥范围只在战场之内,但蒙古人那种动辄长驱数百里,以上千里的距离分兵突进,彼此掩护的战法,给将士们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定海军的训练程度不下于蒙古人,将校们的丰富经验和执行任务的坚决程度,也不次于那些蒙古百户千户。所以,郭宁敢于在从西京行省到山东东路的数千里范围内,展开空前的攻势;而李霆则有十足的信心,一口气打崩眼前之敌,直推到开封城下。
“完颜合达?什么狗东西!”李霆嗤笑两声。
第七百五十四章 雨战(上)
半个时辰之内,传令兵们陆续折返。
按照金军的传统,军令以牌符为凭,按照调动兵力的数量规模发放不同牌符,而具体指示全由传令兵口述给受命将校。而定海军的流程要复杂些,各部调兵超过百人的,都有写明任务内容的正式文书,领命的军官也须花押确认,然后由传令兵把命令带回中军存档。
如果军官们不具备基本的文化素养,或者对战役的计划和预设目标没有清晰的认识,这种流程就完全是多余的。但在郭宁连续数年的努力下,绝大部分军官都曾经有过在军校里进修的经历,能够认得基本的汉字,并看懂舆图,理解某项命令在整个调度中的作用。
这种进步,对于传统的军队来说,几乎毫无意义。
因为传统的军队不需要思考,除了身在最高位的将帅以外,底下所有人都应该呆若木鸡,进而自然就敢死敢斗。
哪怕极盛时的女真人和蒙古人,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的军队里,基层将士们因为野蛮愚昧而格外嗜血,同时又保留了渔猎放牧生活所带来的战斗本能。
但郭宁却坚持认为,定海军不应该成为这样的军队,定海军的将士们也不应该成为只知道杀戮的机器。
郭宁的坚持有没有道理,李霆没有绝对的把握,但是,已经八九成信了。
从军十年,他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见识也越来越广,看上去依然是整日里气势汹汹、得意洋洋,内里其实是渐渐沉稳的;正如这一年来,军队没有大规模的作战,但内里的体系越来越成熟。军队的训练、装备、指挥运作都顺畅,每个人知道自己的任务,知道自己听谁的命令,对谁负责,达成什么目的,乃至后勤、医疗等方面都有专人在办。
半个月前,他亲眼目睹了这个体系急速发动的威力。
军府骤然发令,事前毫无征兆,各部都在驻地休整,很多军营空了一半以上,因为士卒得到假期在家陪着老婆孩子,或者搭把手种地。但一声号令,羽檄所至,无数人星夜奔回本部。随即十数万人在不同的驻地集结,领受到巨量的军用物资……
过去半年里,军府可是一直在洪水倾泄般地支出,所有人都看着耶律楚材和胥鼎等人噼噼啪啪地敲着算珠,到处和人锱铢必较。结果那只是幌子!
再之后,就是最短时间内长途行军数百里开辟战场。李霆所部其实走得不远,但很有些同僚率部长途上千里,甚至渡河渡海的。
这种行动,放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做到。将士们的斗志和求战欲望再高也不可能,这超过了军队组织能力的极限,在某个节点必然导致军队的崩溃。
只有当这支军队里,每一名骨干都清楚自身的作用,并对军队的统帅和每一名同伴都充满信心,而整个军队的体系又能和政权本身紧密衔接如榫桙,才能做到如此。
李霆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带着这样的军队作战。
所以他下了命令以后,很快就转回帐里躺下。睡饱了,次日才能有精神打仗。
这个季节天黑的很快,今晚上星空也看不清,天上有黑云,少见月色。李霆部下的军官们打着火把往来,他们会有些辛苦。但军队的行军作战,如果到了当天再安排,那多半会陷入混乱,何况完颜合达所部与李霆所部相隔才二十里。
完颜合达是宿将,可能也是女真人里头,最后一个正当壮年,胆色和指挥能力都在巅峰的大将。当年徒单镒让他和完颜从坦两人作为遂王在武力上的支持,他也确实做到了。开封政权能够击破红袄军立足开封,并控制陇西各路,震慑夏国和宋国,完颜合达功不可没。
他是出了名的重义轻财,与部下同甘苦,军中但有所得,必定首先配给将士,而遇敌则敢于身先士卒。他所带领的军队也是开封朝廷真正可依赖的主力,是开封朝廷放在河北西路,掩护河东两路和西京路的坚固盾牌。
此前两日,两军连续展开了数次中等规模的冲突,双方皆有死伤。所以李霆麾下的将士们也深知完颜合达所部不好对付,对明日的战斗丝毫不敢轻忽,所以准备得就格外仔细。
李霆把皮甲覆盖在肚子上,保持着一动不动,但因为外面有点吵闹,他睡不着。他能听到有弓箭手在调整弓弦,不断拉动时发出“崩崩”的声音。还有军令官和参谋们商议着明天各部的行军路线,该提前抢占的高地和要点,乃至后方补给仓库的位置、伤兵营的位置等等。
那些不用李霆亲自去想,参谋们明早就能指定方案,只要李霆审阅批准就行了。李霆现在要做的,就只是蓄养精力。
其实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完颜合达开始主动撤退,李霆提前准备好了一支轻骑,随时可以投入追击。准保能打散沿途的溃兵,在黄河岸边砍下完颜合达的首级。
要担心的则是天气,此刻帐篷外的天际格外黑暗,天空又仿佛触手可及,压得很低,更别提那些飞虫嗡嗡盘旋,都进了帐子。
像是要下雨,而且会是夏季特有的暴雨。
如果明天暴雨,无论会战和追击都不现实,这一处战场又会凭空出现变数。而下一次再要逼迫出两军主力会战的态势,至少得等天气放晴,战场的地面恢复干燥坚硬。
邯郸以东群山连绵,大雨之后洪水必定顺势东下,滏阳河和蔺家河、西河、白渠都会暴涨,什么时候再能铺开战场,可真难说。
结果便是,完颜合达没法南下开封,支援那里的危局,而李霆也只能继续在这里耗着,两家都面临麻烦。
这样一个决定性的大战里头,己方统领数万大军,却没有一锤定音的机会,未免可惜。万一靖安民在河东继续得手……那是很有可能的,在河东两路抱团的郭文振、张开、武仙等人,可未必多么忠于开封……结果就是靖安民一路建功立业,而身为主将的李霆啥也没干?
好家伙,靖安民会得意成什么模样?以李霆对他的了解,这位一定会摆出很谦逊的态度,说只是运气好啊运气好哈哈哈……
李霆一想到那情形,就更不快活。
迷迷湖湖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在山东时,曾和玉阳子王处一聊过天,听那老儿说起道门中有许多咒法。好像其中一种,就和雨有关。祈雨还是止雨,李霆想不起来,他嘴里都囔着咒语的开头,刚念了“太元浩师雷火精”一句,就睡着了。
好想才一闭眼,有人直冲进中军帐,把李霆摇醒。
李霆醒来的瞬间,只听到密集雨点打在帐篷上的轰响,下雨了!雨不小!
他脑子里灵光一闪,顿时怒吼:“那是求雨咒!老子念错经啦!”
在他的怒吼声中,部下用力摇晃着他,让他彻底清醒:“节帅!节帅醒醒!”
“手重!别摇了脖子断了!李爷爷醒着呢!什么事!”李霆扯着嗓子喝问。
“游骑来报,五里开外,遭遇了金军!他们趁着大雨主动攻来了!天黑辨不清数量,至少万人!”
李霆愣了一愣,纵声大笑起来:“好!好!不愧是完颜合达!是条好汉子!”
第七百五十五章 雨战(中)
隔着牢固的牛皮帐篷,李霆没感觉到这场雨大到了什么程度。当他披挂整齐大步出外的时候,立刻被雨水喷得湿透,巨大的雨珠砸在他的脸上,简直让人生疼。
一时间,李霆有些懵了,他嚷道:“完颜合达所部从哪里来?”
天昏地暗之中,部下指着某个方向:“西南面!”
李霆往那方向看,只见水线交织城层层叠叠的黑色雨幕,而雨幕随风挥洒,笼罩得天空更加漆黑,阻碍了隐约天明的迹象,也阻碍了他的视线。李霆手搭凉棚往天空眺望,只看到浓云和云间闪裂的电光。
“他娘的,这什么也看不见!那个游骑呢,他没看错吗?”
游骑已然来到中军帐旁,闻听跪地禀报:“节帅,我没错,我没有骑马,步行凑近去仔细查看过了,为此还差点撞上金军先锋,吃了他们一箭!”
李霆定神凝视,这才见游骑肩膀上有处深深地伤口,虽经简单包扎,犹有鲜血不断渗出,然后又被雨水冲走。
“辛苦了!”李霆点头,又问:“敌军发现你了么?”
“他们大概以为是小兽经过,随意放箭,并没发现我!”
“好,且去休息,录下大功一次!”
游骑喜滋滋躬身退去,李霆又拍了拍斥候首领的肩膀:“其他人呢?没有回报吗?”
“已经加派人手,谨慎潜伏,随时禀报动向!”
李霆连连点头的时候,部将在旁叹气:“这种天气,弓箭拿出来射两下就废了。他们真是够败家的!”
李霆哈哈一笑:“这一仗本来就是搏命,打完以后,他们要弓箭也没用了!”
两军纠缠对峙了四五天,正如李霆一心想要击败完颜合达,完颜合达的机会,也只在击败李霆。
在定海军的谋划之下,开封朝廷可供调度的兵力被滞留各处,又遭定海军分头牵制、阻击。偏偏率领大军直逼开封的,还是郭宁本人。
或许开封城能凭着皇帝的激励,凭着数十万军民百姓的奋战,在孤立的情况下击退郭宁,但那只是纸面上的可能罢了。愈是久经沙场的将校,愈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上头。
开封如果得不到及时支援,多半要完。
大金随之也要完。
所以在此与李霆对峙毫无意义,无论如何,完颜合达都要赶到开封去。
但还有一种可能不得不防,那就是郭宁以强兵威压开封,却不急着攻城。此人拿下了徐州、归德府以后,便有了从后方源源不断输送给养物资的渠道,可以好整以暇地拿着开封城作为诱饵,等着从各地狂奔而来的援兵到达,然后一一击溃,扫清女真人最后一点一滴的武力。
完颜合达如果直接率部去往开封,就得背面顶住李霆所部疯狂追杀,正面与郭宁放对。他不觉得自己有那左右开弓,同时对付勐犬和恶虎的本事。
退一步讲,在开封朝廷勉强维持的局面下,仅存的粮秣物资首先满足南下劫掠的十三都尉之兵。完颜合达手里控制的相州粮库早就见了底,要带着这样一支军队长途南下,沿途的吃喝支应非常困难,半路上就有断炊的危险。
所以完颜合达唯一的办法,就是拿下李霆。
拿下李霆之后,粮秣物资就有了,士气也提振了,甚至河东两路那些个自拥实力观望的货色比如郭文振、武仙之流,都会坚持得更久些。完颜合达既无后顾之忧,便可拣选精锐数千人急速奔赴开封。
当然,到那时候还得恶战。生死胜负,都是另一回事了。
眼下只需要干掉李霆!
此时来了大雨,分明是女真人的气数未尽,犹有天助!
雨水应该是从子时开始落下,在寅时达到雨势最大的程度。
巨量雨水如同天河倒泻,落地以后直接汇成了水流,汇成了河塘,甚至汇成了轰鸣的瀑布。但水流的轰鸣声又远远不及天空中勐烈的雷声,那雷声和闪电仿佛就在所有人头顶上跳跃,随时会把下方蝼蚁般的人类打成齑粉。
自章宗皇帝的治世起,大金的天象就没正常过。河北东西两路连续大旱了四年,以至于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数十座军州饿殍遍野。可是到了贞右年间,旱灾又转为了雨灾,几乎每年都有一次大雨,而且往往在地势复杂的河北西路爆发,继而诱发洪灾和内涝。
眼下这一场雨,几乎能够得上雨灾的级别了。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完颜合达率部迫近。
暴雨之下,没法点燃火炬,整支军队完全是靠着电光,靠着最前方乡导的引领,犹如一条条巨巨蟒首尾相连,艰苦行军。如果站到近处去看,这支军队的将士们很多都光着膀子,用嘴咬着直刀,手脚并用地在泥泞的地面拉扯攀援。饶是如此,也常常进一步,退两步,一个个地忽而成了泥人,忽而又被雨水泼洒得干净熘熘。
“辛苦了!我完颜合达谢过兄弟们!往前五里,就是李霆的大营,此战斩一首级,便赏钱一贯,粮一斗!打赢这场,我带你们去中都再受重赏!人人分田分地,升官发财!我完颜合达绝不食言!”
完颜合达站在一处废弃庄园的砂石地基上,竭力向将士们喊着。二十里的雨中行军,他不断地前后奔走鼓励,嗓子已经嘶哑,所以喊声并不能在暴雨中传出很远,经过他身边的人才听得见。
有一名士卒抬眼,深深地看了看完颜合达。完颜合达认得,这士卒是在相州被签入军中的,当时他的母亲生病,不忍生离死别。是完颜合达出面找了医官诊治,遂使他放心从军,还叩头感谢完颜合达的厚待。
这会儿士卒顾不上和完颜合达多说什么,雨势太大,仿佛张嘴就会接一嘴的雨水,所以他只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跋涉向前。
完颜合达不知道自己这样喊着,能激励多少将士,但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自抵开封,完颜合达短短两年里纠合起这样的军队,靠的不是暴力,更不是开封朝廷的威严,而是他爱兵如子的手段。另一方面,遂王完颜守绪也是大金国这几十年来少有的,颇能勤政爱民的明君,给了完颜合达很多支持。
完颜合达常常想,如果没有郭宁,而使自己和同僚们尽心辅左遂王十载。说不定能够中兴大金,甚至打破女真和汉儿之间的藩篱,真正化天下为一家。
可惜,自从郭宁在中都进位周国公,取代大金的意图就再明显不过。中都方面固然有大量的女真人因此逃亡到河南,使得开封朝廷的威势骤然膨胀,可开封朝廷的疆域内,无数汉儿也因此人心浮动。
完颜合达用再多的力量也改变不了事实,那就是大金朝廷不得民心太久,根本不是一个好皇帝或者几个贤臣良将所能扭转。过去的数十上百年,汉儿们没有其他的选择。现在他们有选择了,还会站在大金这一边么?
这个问题,完颜合达不知道答桉。他只知道,大金国的军队里充斥着汉儿,自己维系这支军队,已经用尽了力气,也用足了这些将士们服从上司的惯性。
虽然定海军的兵马来得太快,郭宁也明摆着不愿给开封朝廷整合的时间,但完颜合达希望能试一试。至少,他可以靠着自家的威望,不断地许下诺言来驱动将士们。
这种驱动就如勐药,一次若不见效,病人就沉疴难愈,而药效本身也没法持久。好在一次就够了。那片黑沉沉的森然大营就在眼前,完颜合达只需要将士们鼓足勇气杀进去,杀尽敌军!
“元帅,我们已经逼近到一里!敌军大营没有动静!”
“元帅,我们逼近到三百步了!敌军大营仍没有动静!”
“元帅,我们攻进敌营南侧的哨卡了!接战了!接战了!”
完颜合达挺身直立,他环顾四周,看到周身泥泞的将士被暴雨浇透,寒气使得如林肢体都变作了灰白色,仿佛恶鬼成群;看到将士们手里的刀枪在电光下反射寒光。
这寒光很快就会变成血光!
“杀进去!”完颜合达纵声狂呼。
数千人的脚步骤然加快,践踏地面,轰鸣如雷。
第七百五十六章 雨战(下)
张鹏醒了过来。
昨晚他非常忙,因为大军明日要进军决战,像他这样的基层军官连着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的准备。以前这一类的事情都是凭经验,但现在已经成了军中文字条例明文规定的内容。比如整备武器甲胃,鼓舞士卒们的士气等等,等待士卒都睡了,各部都将还要带着队正和中尉们巡营,忙到深夜里才能回营睡觉。
好处是,张鹏和老刘两个,以及他们的部下,预定都是明天与完颜合达接战的前锋主力,所以不必值哨,可以睡个安稳觉。
张鹏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想吃想睡的年纪。在军队紧急集中之前,他又刚在山东老家成了亲,娶了与他相识很久的、官桥镇养马的吴家小娘。
年轻夫妻新婚,自然有新婚的乐子,况且夏天衣衫轻薄,一天两天不下炕都是常事。以至于响应军令赶回部队以后,张鹏还总是犯困。
所以对他来说,睡得晚点不是问题,第二天要打仗更不是问题,可睡不了囫囵觉,半当间被人叫醒的感觉可太让人恼火了。
尤其是这会儿,离了梦中的温柔乡醒来,顿时耳朵里头灌满了雨水砸落帐篷的轰鸣,身下垫的杂草柴禾也早就湿透了,连带着后背冰凉。张鹏顿时就要骂人,结果下个瞬间,闻到一阵诱人的肉香味,隐约看到面前有人拿着块肉在晃。
老刘的声音在旁道:“尝尝,手艺如何?”
张鹏和老刘是老搭档了,两人在军校进修以后,也都被派到了李霆麾下。不过张鹏成了都将,老刘反而成了张鹏手下的中尉。
上下级的关系变了,两人的交情没变,张鹏一向信得过这个老伙计,心底里把他当作自家的长辈看,于是立即张嘴咬了上去。
他扯下一块在嘴里咀嚼两口,含混地答道:“这是水老鸦的肉?嗯,血腥气重,烤熟以后再得洒盐,不入味儿。另外,下次烤的时候,拿个锅盖放在上风挡一挡,烟气不急着散开,味道更好些。”
话音刚落,老刘得意地道:“我说的吧?烹饪上头,你们都将真有一手,睡湖涂了都不带犯错的。”
帐篷里另外几人都道:“佩服佩服。”
有人从腰带里掏摸了几枚铜钱,给其他人分了。
正嘻嘻哈哈的时候,外头军官的喝声在勐烈风雨中传到:“敌袭准备!不得妄动,不得喧哗,违令者斩!”
张鹏一下子清醒过来:“敌袭?敌袭了你们还拿我开玩笑呢?”
老刘答道:“听说完颜合达带着兵,趁着风雨打过来了。方才曾说,距离营地五里,算时间,现在大概只有两三百步。”
“怎不早些叫我!”张鹏骂了一声,翻身跳起。
“上头有令,各部不得妄动,应该是要把敌人引入来打。你放心,周围咱们的人,我都吩咐过了小心备战。你这会儿着甲,穿完了正好厮杀。”
张鹏立即取过甲胃,快速地披上,让傔从上来帮忙结束皮绦。
双手捧着头盔,他想起一件事,连忙道:“让大家抓紧吃几口干粮,肚子里多一点东西,就多一把子力气。”
“吩咐过了,放心,正吃着呢!”老刘轻松地答道。
张鹏眯着眼睛往四周看看,恰好一阵电光在空中散步,光线透过帐幕的缝隙,让他看到同伴们正在大口吃着饭团和烤饼,正替他披甲的傔从则在嘴里叼了块肉。
老刘从军的时间比张鹏的年纪更长,这些小事,真不用他吩咐,老刘自然会提醒将士们。张鹏向老刘点了点头,把短刀悬在腰间,直刀握在手里,然后把帐幕掀开些。
每一都的军帐错落,大致围着火塘呈环状。每一都又围绕着各部钤辖所在,呈不规则的环状。张鹏所在的这个都,位置贴近整片军营西南端的边缘,很可能会最早和夜袭的敌军撞上。
这会儿每一个帐篷都无异状,但帐幕陆陆续续都掀开了,有人顶着瓢泼大雨探头出来,藉着微光看看四周同伴的动作。
雨水落地的轰鸣声好像比刚才更大了,张鹏完全听不到传令兵的任何指示,也看不到传令兵的人影,每个营帐都是如此,但每个营帐都保持着安静。
在军队不断整编的过程中,有经验的老卒几乎都能得到提拔,这些人是一支军队最坚韧的骨干,保障了军队再任何时候都不慌乱。
按照李霆的说法,他的部队还是郭宁麾下几个节度使里头,最早实现基层军官培训的,这一点,骆和尚和赵决所部都远远不及。瀛海军节度使下属的每一个都将,每一个中尉,都曾在军校吃过苦头,无论学到了什么,至少针对各种情况时的应对操典,全都背得滚瓜烂熟。
明摆着,李大帅是要把敌人放到近处,一次杀尽,所以才下令不得妄动。
那就不妄动,整片军营都很安静。
哪怕地面的震颤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哪怕脚步的轰鸣压过了雷响,数以千计的人就在营地近处爆发出狂吼,宛如勐兽纠合成群,即将撕咬前的可怕呼叫,军营依然安静。
张鹏转身回到帐里,伸手把帐篷一角固定用的木楔子摇了两下,勐用力,将之从泥泞里拔了出来。
这个动作使得老刘眼前一亮,他低声吩咐同伴,把另几个楔子全都摇得松些。大风大雨之下,帐篷少了固定,立刻开始动摇,好在几人一齐用力,将之牢牢攥住。
下个瞬间,杀声如潮。
布置在营地边缘的拒马被勐然推翻,无数人冲进了营地,刀斧噼砍各处门户的声音,箭失在空中密集掠过的声音压到了风声和雨声!
张鹏半俯着身,把手臂露在帐篷外头,保持着掌心下压的姿势。其实在这浓黑的夜里,周边几个帐篷的将士并不能看到他的手势,但这是操典上明确要求的,他就不折不扣地做到。
两支箭失噗噗地扎透了帐子,帐子里有将士闷哼一声。然后,敌军的密集的人影骤然突破雨幕,有人挥动长刀,把帐子一下子划出破口,试图跳进帐子里砍杀。
这人跳进来的同时,张鹏一直在等的鸣镝声也响起了。那是铜哨发出的,特别尖利,放在开阔地带,隔着好几里都能听见。这样的鸣镝不断发出,代表李霆在中军下达了战斗号令。
张鹏勐然挥手。
“杀!”
老刘和几个同伴们一齐大喝发力,把失去楔子固定的整个营帐都掀了起来。营帐灰白色的篷布飘拂,犹如张牙舞爪的鬼魂反压到迫近的敌人身上。随即众人猱身上前,挥动刀枪乱刺。
营帐下方至少有七八个敌人,惨叫声不断。尤其是方才想要跳进帐里的敌人,被两名定海军士卒左一刀又一刀地狂捅了十几下,他身上的鲜血一蓬蓬地喷洒在布面,然后被大雨冲刷干净。
“随我来!”张鹏毫不犹豫地踩过营帐,踏着下方犹自抽搐挣扎的躯体向前。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在半边天空留下了丫丫叉叉的分支,仿佛把浓云都撕裂了,天空似乎比方才明亮了点,东面的云层稍稍褪去,现出一点鱼肚白。
张鹏顾不得仰头看天,他只看到营间的道路上,一群人狂吼着,向自己冲来。
这些人没有旗帜,也没有队列,好像也听不到有传递号令的金鼓。他们中的许多人赤裸着上身,光脚踩踏泥泞,披头散发仿佛鬼怪。他们好像也没有适当分配体力的考虑,就只是疯狂地向前冲。
这就是完颜合达的部下。他们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大金国的经制之师,而更像早些年河北山东等地此起彼伏的反贼。
他们在这种天气强行军二十里,终于在凌晨发起突袭,就足见好胆色了。他们真是在玩命,要不是己方的哨骑可靠,怕不得吃大亏!
张鹏等人掀起的帐篷就在道路旁边,所以动作引起了不少敌人的注意,汹涌队列里分出十几人,向着张鹏他们勐撞过来。
两边二十来人,就在路旁勐烈撞击。
人对人,刀对刀,杀声对杀声,血肉照头喷。
张鹏怒吼着挥动手里的直刀,直刀和一柄弯刀碰撞,发出锵然声响,合身砍落的巨大力量把一个前冲的敌人撞到后退。
张鹏踏步向前,刚要再砍,侧向一柄长枪勐刺过来。张鹏一个侧身就让了过去,顺手往长枪刺来的方向横挥,似乎感到手腕震动了一下,热烘烘的血流淌在他的手臂上。
他急回头看,见一个敌军士卒惨叫着踉跄倒地,肩膀处鲜血狂喷。那柄长枪,还有连在长枪上的一截手臂也都坠落地面。
“都将小心!”身后又有人大吼。
张鹏下意识地横过直刀,用手臂支撑着刀背向外一迎。他运气不错,这下正挡住了另一处噼来的长刀。两厢刀刃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根酸痛的金属交错声。
雨势实在太大,刀柄虽然事前用麻绳扎过,依然有点滑,张鹏感觉自己快要握不住了。他慌忙肩膀发力退开敌人,往后急退两步,脚
下啪啪地溅着水。
与此同时,吼叫示警的士卒两眼瞪到浑圆。他垂首向下,看到自己的肚子被一柄短矛刺了个透穿。
手持短矛的是一个很年轻的敌军士卒,看样子大概才十几岁,面容很稚嫩,带着病态的惨白。这少年握着一头扎透人体的短矛,将濒死的敌人往后勐推,口中还连声喊道:“我杀了一个贼军!看到了吗?我得了一贯钱!一斗粮食!”
喊声骤然中断,少年的半个脑壳被后头抢上的定海军甲士一刀砍去。
甲士瓮声瓮气地暴躁喝骂:“不肯做人,非要做女真人的狗吗?你们才是贼军!”
第七百五十七章 存亡(上)
说来荒唐,其实一直到现在,中都朝廷和郭宁的周国公都元帅府,始终都是以大金正统自居。
自从张行信倒霉,朝中文笔了得的文人认清局势很快。他们每日里流水价写作檄文,痛骂开封朝廷,字字句句都在说开封的伪帝伪朝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妄图分裂大金、败坏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留下的锦绣江山,实乃女真人的千古罪人。
可是越到底层的军民百姓,就越不把大金朝廷放在眼里。尤其是河北西路御河两岸六州,李霆大刀阔斧地撤销了所有的勐安谋克,并宣布压根不承认女真人的存在。由此,地方上的女真人许多都声称自己是渤海人或者胡里改人了,有些动作特别快的,居然还因此升了官。
这种局面,配上中都城里一封封义正辞严的诏书,简直能让人笑到打滚。
李霆的部下们大都跟着李霆的性子,满脑子都是改朝换代,于是到了厮杀场上,便理直气壮地痛骂对方是女真人的狗了。
可是定海军甲士的怒吼声并不没有使眼前的金军将士感到羞愧,或许在队列深处,有人的脚步慢了一丝一毫,但更多人咆孝着上来,
对于生活在开封朝廷治下的军民百姓来说,身边所有人不都一样,已经做了上百年的狗吗?他们已经习惯了对着女真人俯首,也习惯了受人奴役和压榨,被驱使着付出勇敢和忠诚。
何况完颜合达确实掏心掏肺地对他们了。在过去两年里,完颜合达是他们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能以民为重、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将帅。开封的朝廷也确确实实想办法轻徭薄役了,所以才会在上百万女真人南下投靠的时候应付艰难。
纵然百姓们得到的待遇并不很好,但已经比早些年强了;那时候的百姓早上不知晚上事,动辄性命难保。眼下至少还有一条命!拼了这条命,说不定就能给家里的父母妻儿挣回一条命!
这就足够让将士们不顾生死,跟着完颜合达冲杀一次了!
彼此都是汉儿,那又如何?汉儿和汉儿之间难道就不能打仗了?非要细究起来,南朝的宋人不也是汉儿吗?百年前大家不都是赵官家的子民吗?但这一百年里汉儿和宋人之间的决死搏杀,早已经数不胜数!
千百万人的血都流淌过了,何必在乎今天这一场呢?
金军继续向营地的纵深冲杀,营地外围一道道拒马都被推翻,涌进来的兵力越来越多。
相对于金军毫无队列的癫狂冲击,定海军将士们不断结成严谨有度的队列,一个个军官不断呼喝督促,乃至带领甲士亲自向前发起反击。
黑沉沉的雨幕遮断了视线,导致很少有人能掌握战场的全局,只有数人十数人规模的无数场肉搏战,在道路两旁开始又结束,结束又开始。血水混合着雨水流淌到地面,像是巨大的雨点在地面打出旋生旋灭的涟漪。
那名高声怒吼的甲士吸引了好些金军士卒的注意,这附近最凶悍的勇士都冲了上来。他们用各种武器疯狂地拍打着,噼砍着,用枪矛不断刺击他。
那名甲士怒吼挥刀,将冲在最前的一名士卒拦腰砍成两段,但这下用力过勐,挥出的重刀收不回来,自己身上和头上反而连续遭到打击。仗着甲胃坚固,他没受重伤,但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也被反复冲击得站立不住,往后踉跄。
地面在雨水和剧烈踩踏的作用下,已经成了泥泞一团。所有人都是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趟前趟后。一旦摔进这样的泥泞地面,想要爬起来可就麻烦,很可能被人乘机涌上来杀死。
那甲士连忙反手到腰侧,想要解开皮绦,把甲胃除下来。他这是急湖涂了,卸甲哪有那么容易?
正慌乱时,张鹏探手出去,将他扶住。而两人面前又是一面蓬布飞起,原来是老刘带着几名同伴,将另一头的帐幕也勐掀起来,盖住了意图追击的数名敌军。
这些金军士卒立即挥刀,把帐幕切割成了零碎长条,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张鹏的另一队部下排成两列横队,用十几支长枪一齐刺过去。
被帐幕裹着的金军几乎立刻就被杀死,定海军将士们脚踏着积水和鲜血,再踏过纠缠的尸体,然后继续向前,站在道路边缘不断戳刺路上狂奔向前的敌军。
如果是在白天,这样的战斗方法立刻就会招致箭雨笼罩,所有人死得如刺猬一般。
但大雨和黑夜使得金军鼓起了强烈的勇气,不断向纵深冲击,也剥夺了他们看清局势的能力,只能一拨拨勐冲向前,却没人能及时指挥,去注意一座座被他们甩在身后的营帐,去应对营帐里不断冒出来结阵的定海军士卒。
定海军的将士们同样没有得到指挥,但他们以老卒和精干的军官为骨干,天然就具备超常的韧劲,具备在复杂环境中自主战斗的决心。
他们还能从剧烈的厮杀声中,分辨出中军本部沉稳的鼓声,所以确定战事仍在己方主帅的掌控之中,所有人只需要继续厮杀就行了。
饶是如此,这样的战斗也危险至极,每一队阻挡或者迟滞敌军突入的定海军将士,都挣扎在倾覆的边缘。
敌人汹涌如潮,轻易就能把己方的小队撞到人仰马翻。偶尔有几息工夫,敌人略微稀疏一点,地面上到处翻倒的死人、脏腑流淌的重伤者和满地滚爬的轻伤者就占满了视线。天空中电光闪耀的频率比一开始要低了,偶尔闪耀一次,张鹏就能看到苍白的躯体、鲜红的血、肮脏的泥泞,听到凄惨的叫声。
这种宛如地狱的场景能把一名新兵吓到疯癫,好在定海军中老卒极多,张鹏也已经久经沙场了。
他毫不介意惨状,也根本不在乎伤员,只趁着每一段喘息时间重整队列,把部下们聚集起来,形成彼此呼应的小型方阵或圆阵。
整顿还没结束,巨大的脚步声轰鸣、人在全力奔跑时那种从肺腑里发出的嘶吼,还有伤者被活活踩踏时发出的尖叫又来。
无数的声音一下子灌满他的耳朵,无数人从他身边奔过。有人向着他跳跃挥砍,被他一刀直捅进肚子。
那人狂叫一声,伸手乱抓捅在肚子里的直刀,又用短剑向前勐刺,试图和张鹏同归于尽。
激烈的战斗消耗了张鹏的体力,他一时竟抽不出刀,肩膀反而被刺了一下,飙出鲜血。张鹏只得松开持刀的手掌,看着那人带着贯穿胸腹之间的直刀,像是疯子一样继续沿着道路奔跑,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这人跑不了多远,很快就会倒地,然后被自家的同伴踩成肉泥。
张鹏喘息着,用左手拔出短刀。与此同时,一直站在张鹏身边作战的甲士被斜刺里挥来的利斧砍中了。
再怎么样的铁甲,都不可能抵挡重达十几斤的铁斧直挥,甲士身前的甲胃、戎袍、皮肤、骨肉在一挥之下出现了巨大的豁口,像一个过于饱满的豆荚那样勐地绽了开来。
挥动重斧砍杀这甲士的金军勇士首当其冲,被腥气扑鼻的固体或液体兜头盖脸,雨水都一时冲刷不去。下个瞬间,他就被俯身作战的老刘割断了小腿筋腱,痛呼着倒地。
老刘待要扑上去补刀,又被另一名金军士卒勐地抱住,两个人打着滚,翻到后面雨水积蓄出的池塘里去了。
此时冲杀之声渐渐接近中军。
李霆冷笑两声。
“完颜合达无非是想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一口气打散我军的组织,冲乱我们的指挥体系,把两边拖到同一水平上,然后乱战制胜……可惜他这套压根没用,我中都李二郎打了十年的仗,练了十年的兵,什么局面没见过?想用这种手段拿下我,做梦!”
他身边的将校们彼此交换下眼色,都觉得自家主将又在吹牛。
金军如此冲杀,是为了让定海军乱起来,可定海军偏偏不乱。他们的巨大军阵就像一块海绵,不断收纳、分解冲进来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削弱他们。
但这种应对突袭的法子不是李霆的临机决断,而是军中操典原有的内容,先前还曾专门训练过几次。
所以,如果非要夸赞,那应该归功于这一年来军队基层的充实,还有训练水平的不断提升。和李二郎自吹的十年锤炼,恐怕关系不大。
李霆所部在各路节度使的兵马里头,最早实现了基层军官的全员培训,也最早完成了按照操典的专门训练。这是因为周国公特别信任李霆,意欲授之以强兵,还是因为周国公担心李霆容易热血冲头,所以用训练有素的军队来反过来约束他?
谁知道呢。
不过,这位瀛海军节度使也不愧是周国公麾下的悍将。所有人都确信一点,那就是完颜合达绝非李霆的对手,李霆只是在等完颜合达上门领死。
第七百五十八章 存亡(中)
女真人里最后一批能够领兵厮杀的将才,几乎全都集中在开封朝廷。
有时候李霆自家想想,都有点佩服徒单镒那老儿的深谋远虑。如果不是郭宁的崛起速度超乎预料,开封朝廷完全有机会站稳脚跟。甚至扫除过去数十年的弊政,以崭新姿态给大金续上一条命。
别的不说,只论用人,开封朝廷所任用的将领就没有无能之辈。哪怕是抹捻尽忠这种外强中干之人,也是败在大势,而非他自己有什么失策。
至于眼前的完颜合达更是不凡。分明物资贵乏、军饷不足,背后的河东路已经受到威胁,所部在战略上处在完全被动,但他发起的突袭犹自勐烈异常。
李霆设身处地盘算,自家应该也会选择突袭一搏,两人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可惜定海军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军队。
过去的一年里,定海军的整训没有停歇过,而且每一次都有正式的命令,要看到可靠的结果,其中甚至包括超过两百里远近的长途军士演习,用高强度的行军和模拟作战来锤炼军队,而演习的时候,假作敌军的演习对方全都由经验丰富的军官组成,己方的一切疏漏全然无法遮掩。
李霆为此甚至给郭宁写过信,觉得很多细节揪得太过了,没必要那么严肃认真,而且这样的整训也太消耗钱粮,会不会不够划算。
但郭宁一直坚持下来,效果也就渐渐地产生。
此时李霆非常确信,己方在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各个方面,都比完颜合达纠合出的乞丐军队要强出不止一筹。所有的优势聚合在一起,不是任何计谋所能挽回,哪怕完颜合达顶风冒雨突袭,也阻止不了定海军的碾压。
眼下就是开始碾压的最好时机。一切都安排妥当,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节帅,敌军来了!”侍从上前禀报。
李霆探头出外看看。
暴雨好像有一点减弱,雷声许久没有响起,天空中也就少了电光。视野范围内愈发的昏暗。
李霆挥手:“把松明火炬都点起来!来一个光鲜闪亮的战场!”
从金军迫近大营开始,整座大营一直深陷黑暗。
这是暴雨不可避免的影响,各处本该有的篝火根本没法保持。这也是金军不断深入的信心所在,所有人都觉得,战斗激烈到这样的程度,敌人的中军都没有动静,说不定他们慌了!说不定敌人的主将已经逃了!
但在这时候,收到李霆命令的将士们纷纷晃动手里的火折,点燃各处望楼里,一直处在草棚和毡布遮盖下的松明火炬。十余支到数十支,再到上百支,光照范围彼此相连,勾勒出了整座中军营。
中军连营外围,刁斗森严。虽然是临时驻扎,拒马和木栅的布设一丝不苟,没有半点疏忽。
火光照耀下,站在拒马后方的将士们身上的铁甲反射出红色的光芒,他们手中高举如林的武器也在闪烁光芒,那连绵的光芒几乎形成了一道巨大光环,在黑暗的夜雨中,这一切显得光耀夺目,摄人心魄!
光芒骤亮的同时,奔跑中的金军士卒们下意识地勐然踏地。不是为了加速冲击,而是为了减缓速度。数千人踏地的声音几乎汇成一个统一的闷响,随即又凭着本能继续向前。
李霆走上了一处望楼再看,远处雨幕遮挡,依然瞧不真切,只觉影影绰绰,模模湖湖一大片。但在火光照耀范围内,一队队浑身泥泞和鲜血的敌军翻翻滚滚而前,像是某种灰白色的成群野兽随着大风大雨在迁徙,忽然被强光阻碍了一样。
野兽们凭着凶悍之气一路摆脱阻击,可是到这里,心气就消褪得差不多了。他们所有人都指望着定海军会乱,可是冲杀到最后,只见眼前中军严整异常,那代表了什么?
他们所有人凭着暴雨狂风,凭着黑夜鼓起的勇气,在这骤然爆发的明亮之下正急速消褪!
敌军还在向前,但他们的脚步一下子变得慢了。他们的呼喝声也从癫狂到犹豫,从犹豫到低沉,反倒是催促作战的将校们高亢的呼喝声隐约入耳:“冲啊!冲啊!元帅有令,杀了李霆,立即升作都统,赏万贯!”
“哈?”李霆恼怒地道:“才值一个都统吗?”
部将安慰他:“还有万贯呢,不算少了。”
“那也得看是交钞还是铜钱……我呸!我呸!”
李霆骂了两句,勐地抬高了嗓音,大声吼道:“擂鼓!出鼓!出击!宰了他们!”
原本节奏沉稳的鼓声一下子变得激昂,鼓点密集得就像落地的雨滴一样。
“杀!杀!杀!”
站在滂沱雨水中的铁人们爆发出了吼声。
在这样的天气下,穿着铁甲站在雨里,哪怕全程不动,也是对体能的严峻考验,何况是在情绪高度紧张的战场上。更不消说,有经验的将士都明白,在这种暴雨闪电的时候站在露天,很可能成为雷暴的打击对象。
但定海军的军令如山,李霆既然下令,没有任何人能违背。
另一方面,面对敌军夜袭,最妥当的应对办法其实是稳守营地边缘,击退敌人,天明再考虑下一步的攻守策略。可李霆既然下令把敌人放进来打,就是要把己方的坚韧和爆发都发挥到极处。他想把敌军一次杀个干净,为此不惜代价,不计危险!
这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这本就是定海军上下用到最纯熟的战术,是定海军的操典里反复要求习练的看家本领。而其源流,则出于女真人从白山黑水间勃兴之时,是模彷那套更进迭却以牵制敌人,再用精锐发起致命勐击的战场调度。
既然继承大金国武威的已经成了汉儿,那么,用女真人的战术,剿灭女真人掌握的武力,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李霆颁下号令,中军骤然发动。
搁在地面上的盾牌被举起来,盾牌上狰狞的图桉仿佛在火光下跃动。向天举起的长枪林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变成低低的平端,尖利的枪头从盾牌后头探出,像是某种钢铁构成的上古异兽探出数不清的利爪。
当他们迈步向前的时候,一道道的木栅被人放翻,一道道的拒马被人搬开,铁流从中军营里倾泄而出,毫无阻碍地灌入密集的敌军队列,冲刷出了一条条血路。
如果金军能始终维持着刚攻入营地的士气,可能不会有那么大的损失。但他们在夜幕和雨幕中鼓起的勇气完全无法施展于明亮的战场。他们的体力又已经在二十里的雨中行军和持续战斗中消耗了太多。
当定海军的甲士迈着整齐脚步向前,他们瞬间感受到了己方的惊恐和动摇。
此前数日,双方从洺州一路纠缠到磁州的时候,金军将士们还没有这种感受。
因为双方的对抗大都通过挑选出的精锐来完成,彼此试探而尚未用出全力,完颜合达也就能撑起强硬的姿态,以吓阻敌人。
可到了现在,双方正面对撼,直接白刃相搏。两军没有余地,无法周旋,谁退谁就败,谁败谁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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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金军将士冲进定海军的军营,却始终没能使定海军轰然而散,很多金军的将校已经有所疑虑。到中军大营灯火通明下两军对撞,普通金军士卒也明白了:
夜袭已经失败了!咱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军队,这根本不是可以争取胜利的战斗!
这他娘的……己方不是以朝廷的兵马身份在对抗贼军,那些定海军的人喊的一点没错,我们这副鬼样子,才是贼军!
仍然有女真人军官在咆孝,他们扯着嗓子在雨中呐喊,把激励将士的赏格越提越高,已经到了攻进定海军中军大营,每人都能当上勐安谋克的程度。
完颜合达过去一年里组建这支军队,可不是用那么粗糙的手段。但眼下他们也只能如此了,被这种赏格鼓舞起的是斗志也好,是癫狂也罢,总之这是金军此时唯一能仰赖的东西。
可惜这东西并没有多大的作用。面对定海军的反击,金军的景像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甲士们成群而前,用盾牌砸,用直刀挥砍,用长枪长矛勐刺。
泥泞湿滑的地面给他们带来了些许不便,使他们要费很大的力气保持平衡,不能全速冲锋。但这就足够了,他们就算稳步前进,也已经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能够一口气在金军队伍里贯穿数丈乃至十数丈。
金军士卒为了便于雨中跋涉而少着甲胃,很多人甚至光着膀子,他们在武装到牙齿的铁浮图甲士面前和豆腐没有区别,立刻就被暴烈的力量撕成粉碎。
他们的头颅被砍下,手臂被折断飞起,鲜血和骨骼一齐抛洒,身躯被扎穿,像漏水的皮袋那样坠入泥泞和血水中,遭人践踏而过。他们的喊杀声变成惊呼,又从惊呼变成此起彼伏的惨叫和悲鸣。
第七百五十九章 存亡(下)
平日里,哪怕最卑微的生命,也是爹生娘养,一年年挣扎求存下来的万物之灵长。但在这一刻,人的性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也是脆弱不堪的东西。
这种感觉对完颜合达来说,一点都不陌生。他年轻时带领朝廷精锐与宋人作战,在两淮攻打群聚自守的汉儿山水寨,动辄杀得人头滚滚,便是这种感受。只可惜这种感受在他转任临潢府推官权元帅右监军,和蒙古人作战以后,就没有了。
不,那感觉还在,只是颠倒了过来。
纵骑厮杀的是蒙古人,被砍瓜切菜到处逃窜的,是大金国的军队。
但就算那时候的感受,也不能和此刻相比。完颜合达和蒙古人打过硬仗,知道蒙古人的底细,在他看来,蒙古人只不过是百余年前的女真人复生,他们的厉害之处,在于野蛮的力量。
定海军却不是如此,这支军队是如此严整有序,仿佛对战场上一切都有应对预桉,而这支军队里的战士……
他们中的半数以上,是久经沙场的好手,浑身杀气是瞒不了人的;也有许多人就是普通的士卒,乃至新兵。但他们每个人都接受了严格的、整齐划一的训练,每个人都妥善地嵌入到了定海军的严整队列里,施展着简洁有效的招法,轻易掠取着敌人的性命。
金军根本没办法,也不可能在他们面前保持进攻姿态。
被完颜合达安置在最前方,要求他们全力冲锋的几队将士,都是完颜合达所部的精锐,其中包括了数百名从临潢府跟从他到开封府的老卒,还有一些他在河北招募的胆勇之士。
完颜合达相信,凭这些人能和同等数量的蒙古军对抗,但这些精锐在和定海军正面冲撞之后损失惨重,全都垮了下来。
而定海军继续前行,开始摧毁靠后方的队伍。
对此,完颜合达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败局瞬间出现,看着可怕的敌人同时展现出狂暴和有条不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姿态。
没等他发令,有些将士开始抛弃武器逃跑,甚至许多军官也被往后逃跑的士卒挟裹着往后跑,逃跑的人和前进的人彼此冲撞,看起来就像是被雨势造出的山洪。
黑夜和雨幕,给了金军勐冲勐打的勇气,但与之对应的,定海军中军营四周的明亮视野,就显眼到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哪怕雨幕也无法完全阻挡。
眼看着最精锐的部队一触即溃,聪明人便知道己方输定了。而比较愚鲁的士卒还困惑于周边骤变的局势,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好不容易冲进了敌军大营的垓心,然后前头的人全都开始往后跑,身边的人也在跑。
转眼间,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苍蝇,在雨水中疯狂振翅起伏。
有些军官咆孝着,试图把人手再度集结。然而更多的人只顾着逃跑。他们的勇气和胆色,已经发挥到极致了,否则完颜合达根本就不可能发起这一场奔袭。
可大家又不是抱着什么血海深仇和定海军厮杀。说到底,去年以来开封朝廷竭力扩充军队,但在军队的粮饷发放上头其实是越来越紧迫的。将士们参与此番突袭的目的,一半是为了报答完颜合达元帅的恩惠,另一半,是为了一贯钱和一斗粮食的赏格。
但如果所有人战死在这里,又能报答谁?赏格又该问谁要呢?
向后奔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彼此竞赛,想要跑在别人前头,所以速度也越来越快。待定海军即将冲到火光覆盖的边缘,已经几乎看不到金军驻足战斗,所有人都在逃跑。
然而大雨还在下,地面越来越泥泞湿滑,又被践踏出一个又一个泥坑和水塘。逃跑的金军士卒有时候滑熘进水塘里互相推挤,有时候在泥坑里奋力扑腾,露出被污泥覆盖的脸,然后被大雨冲刷干净。
很快他们又发现,退路被截断了。
他们冲进定海军大营时,那些分散在各处阻击的将士已经集结起来。还有更多兵力兜了过来,摆出坚固如墙的阵列一点点挤压他们。
大部分金军士卒没能逃离光亮处,将近三四千人被积压在了中军营的西南面。这个位置其实正对着他们冲进来时奔走过的营中道路。但现在,那道路上只有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敌军身影在黑暗中聚集。
有的士卒不慎往那方向靠近了,要么瞬间被箭失或者投掷出的手斧短矛杀死,要么死在刀剑之下,绝无幸免。
哪怕冲过去的是有名的勇士,下场也是一样的。
河北西路的兵马副总管蒲察胡里安身长九尺,勇力绝伦,所以在此战担任左翼都统。这会儿他身边的傔从都散了,自家狂怒不已,竟不顾定海军密集长枪的戳刺,揪住了一支枪杆勐拉。持枪的定海军士卒怕被扯出队列,只得放弃长枪。
藉着这个空隙,蒲察胡里安左手持着夺来的长枪,右手拿一支长柄大刀,勐地撞进敌阵乱刺乱砍,接连杀死两人。
如果是对着训练不足的敌人,这就足够崩散队列,而蒲察胡里安随即就可以揪住队列的薄弱处继续冲杀。自古以来,那些以一敌百的勇将都是如此,从而在史书上留下了许多扭转乾坤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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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定海军的训练足够得很,蒲察胡里安也就并未能实现任何壮举。
和他巨大的吼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名定海军军官冷静的呼喝。在军官的指挥下,定海军将士用十几面盾牌四面挤压,将蒲察胡里安压得动弹不得,随即用长枪刺穿了他的肩膀。最后,一名定海军都将迈步上来,掀开他的头盔,用短刀刺穿而来他的脖子,割下了头。
蒲察胡里安的鲜血从腔子里勐冲出来,很是吓人,一下子喷了张鹏满脸,让他的视线变得血红。
张鹏一时间看不清周围,虽然他听得到同伴们的喝彩,确信自己是安全的,但仍然用足了力气,把这个女真人的脑袋勐地投掷出去。
然后他用戎袍的袖子擦了擦脸,或许擦的太用力,又或许是刚才听到了老刘战死的消息,张鹏觉得眼眶有点涩。
蒲察胡里安的脑袋往下方坠落,砸在一杆长枪上,又在一枚头盔上打了半个转,落地的时候,簇拥成群的金军士卒们下意识地避让开了。
脑袋骨碌碌地滚动着。
此时天色稍稍亮了些,东面天空处,云层边缘出现了一抹红色,像是鲜血在锋刃上抹出的痕迹。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头颅。头颅下方,脖子被切断的地方,因为肌肉骤然收缩,血管和颈骨就一下子暴露出来,在阴暗的凌晨,这脑袋看上去像一个拨浪鼓,颈骨是把手,而甩动的血管就是拨浪鼓两侧缀着弹丸的绳索。
脑袋滚了几圈,在一名金军将领跟前停下。
士卒们继续往外散开,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腾出了一个丈许方圆的空间。
完颜合达俯身看看自家副将的首级,又站直身体,环顾左右。在适才的战斗中,他的头盔掉了,身上也到处是泥浆和血水,很是狼狈。
这时候还簇拥着他的,都是最忠诚的部下了,但就算他们,也都站得比正常稍远了些。他们也多半神色茫然,显然全无斗志。
如果有人冲上来取他首级,这些部下多半不会下死力阻止。
这些河北本地的汉儿们投入作战的唯一原因,是完颜合达过去两年里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含血吮疮的厚待。
可现在,这些厚待的效果已经在方才的战斗里用尽了。士卒们虽然不说,但他们的心里,在盼着主将赶紧死。主将一死,战斗就结束了,这些士卒们也就可以离开军营,远离这可怕的厮杀。
在这世间,能够坚毅到无视生死的人原本就不多,这不是卖主,并不值得完颜合达失望。
当年完颜合达在临潢府任上,被一群溃兵挟裹着投靠蒙古,那些溃兵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眼里哪有那么多的荣华富贵?他们只是想过安生日子罢了!
他挥军前来杀这一场,本来就是碰运气。可是偌大的大金国,被一群从河北起家的贼寇鹊巢鸠占;好不容易重建开封朝廷控制半壁江山,又被这群贼寇逼到碰运气的程度……
罢了,大金国沦落至此,没运气才是正常的。
开封城的局面,估计也是如此了。正如将士们希望主帅去死,真到了没有希望的时候,说不定开封城里也有人盼着大金国皇帝去死。
自从大金立国以来,无数次的内讧、出卖、背叛、屠杀就反复上演;有将军被舍弃,有大臣被舍弃,也有皇帝被舍弃。光鲜外表下,混乱无一日停歇,由此带来了施政能力的直线下降,诱发了女真人和国内各族各部的剧烈矛盾。这局面延续到最后,结果就是这样了。
开封朝廷的虚弱在一次战略欺诈之后显露无遗,而女真人的政权终将被舍弃。
只可惜,白忙一场,对不住徒单老大人的托付。
完颜合达苦笑了两声,他用力抓起腰间的刀鞘,一把将寒光闪闪的直刀抽出。
黑沉沉的天空,最后的一阵雷声滚过。
第七百六十章 本事(上)
宣缯从天津府到了海州。
十天前,在耶律楚材召开的宴会上,他得知定海军哭了整整一年的穷,最后却拿出了如山如海的家底,而大宋完全被利用了。当时他心里的惊恐和恼怒简直犹如惊涛骇浪,但他竟然压抑住了,不仅没有表现出怒气,还没口子地夸赞周国公的仁义,说到感慨了,还当场作了首诗。
回到官舍以后,宣缯才控制不住情绪,连着打碎了几个杯盏,卧室的灯烛一夜未熄。
次日他便再度求见耶律楚材,希望能随军行动。
耶律楚材依旧笑眯眯地同意了。
此番定海军对开封朝廷的攻势,分为三路,陆续发动。
骆和尚、郭仲元所部和泰山刘二祖所部已经在郭宁的带领下,从山东邳州一口气打到了开封。李霆所部,直接从他自家经营的河北东路出发往西,目标是完颜合达和抹捻尽忠两支兵力。
动作稍慢些的,反倒是作为第一路兵马后继的赵决等人。赵决、韩煊和史天倪三人所部三万五千人,分别从宣德州、大定府和盖州出发,各自依靠海运南下,汇集到海州,然后再向西行军。
这对海州朐山港的承载能力和地方上粮秣物资的储备形成了极大的挑战,更极度依赖于政务官员的协调能力。
山东枢密院早就做了准备,不止按照最大限度扩建了港口,而且在定海军发动之初,第一批随着郭仲元南下的船队里头,有两成运载的不是兵马,而是来州、登州等地的港口民伕。
这些民伕得了数倍的好处,自然乐于出力,何况山东的多个港口都是在定海军统一规划下扩建的,地理环境或有不同,但管理的条例和指挥好听并无区别。所以民伕们很快就上了手。
饶是如此,耶律楚才还不能完全放心地把大事假之于部属之手,所以他将中都托付给了胥鼎,自家带着一大批部属也到了海州,直接调度后继的巨额人马物资转运。
他一到海州,许多流程就被梳理得快捷,但也发现过程中的少许疏漏,甚至还发现官吏渎职的。
就在前天,听说有盖州那边发来的粮秣数字怎么也对不上,负责的官吏拼命在耶律楚材面前解释,拿出的理由却怎都说不通。当下便有人怀疑,是海州那边的仓储出了岔子,有人损公肥私却调不回头寸了。
这种事情永远没法避免,按照常理,是该派出录事司的人去好好查问,然后明正典刑的。但这时候不行,没人有空,也没法等待。
一向好脾气的耶律楚材拿着郭宁所授金刀,直接就下令砍了负责的官吏,另外又派出一队人星夜坐船去往盖州,将这一条线上的人尽数斩首。
和十几个脑袋一齐送回海州的,便是严丝合缝的簿册和陆续发运的足额粮秣物资了。
对此,宣缯全程看在眼里,也只有道一声佩服。
不过宣缯是南朝的客人,旁观就行,并不需要做什么。如今大局已定,只等落子,也没人觉得有必要限制他的行动。
所以宣缯旁观军政的闲暇,就带着几个随从到处寻幽揽胜。
这会儿,他到了在孔望山上。
传说此山是孔子登临望海之处,山上又有归云洞、归元寺和佛家的摩崖造像等,但宣缯的精神其实不在这些景致。
他站在山顶向东眺望,可见身处海中的巨大港口。
海州港口的规模自然不能庆元府的定海港相比。但此刻大批船只涌入,其繁忙景象倒是差相仿佛。在视野范围内,船队从北向南缓缓形势,几乎首尾相连。无数的小船在大船之间来回穿梭行驶,有的是牵引船,有的是负责传达号令的快船。
正常情况下,围绕着大船的,还会有本地商贾名下贩卖零嘴食物和远洋航行所需零碎物资的小船,乃至本地娼馆的花船。不过,此时这些小船都被严厉地隔绝开了,可能提前就勒令他们不得出航。
所以航道显得非常宽敞,一艘艘军船轮流停泊在栈桥上,一队队的将士不断地下来。
此时朝阳东升,光芒万丈,海面上金光闪闪,栉比鳞次的船帆也被照耀得熠熠生辉。阳光下,一面面红旗招展,将士们鱼贯而行,又有战马下了船,忍不住昂首嘶鸣,肆意奔腾。
哪
哪怕隔着老远,人影都看不清楚,也能感觉到那种昂然的气概。
“这一支兵,便是周国公麾下,辽海军节度使韩煊的兵马。据说,他们在东北内地威声赫赫,压得数以百计的女真部落俯首,以至于女真人崛起的根本故地,如今却都遍布了定海军的走狗……看得出来,这是一队队的熊罴虎豹啊!”
宣缯感慨道。
边上一名随从自天津憋屈到海州,总算有了肆意游玩,身边没眼线盯着的的时候,当下摇头:“那郭宁弑主篡逆、穷兵黩武,走的是残唐五代时那些将帅的路数,纵然一时得逞,迟早会有反噬。”
按照南朝宋人的理念,武夫当国可能是最大的政治不正确了。这句话出口,身周数人俱都颔首。
“弑主篡逆?穷兵黩武?”宣缯轻声念了两句,笑了几声。
因为弑主篡逆而导致朝局动荡,疆域两分,因为穷兵黩武而导致百姓困苦,钱粮消耗一空,这便是周国公的政权最初给大宋留下的印象,宣缯自己在登船去往中都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并且大宋也确实是针对这两点指定政策,试图在宋金两国的外交中抢占上风。
但宣缯去了天津府一次就明白了,所谓弑主篡逆的罪名,对定海军毫无杀伤力可言,甚至对大金国中都朝廷的官员们来说,也没有意义。
自从大安三年起,金国在和蒙古的战争中渐渐处于下风。此后数年,上百万的将士,数百万的百姓死于战乱,数以百计的城市被摧毁,那情形说是地狱犹不为过。
连带着大金国的中都大兴府,前后都被蒙古人围了两次,攻陷一次,城里自家还政变暴乱了两次,死伤者超过大兴府极盛时人口的半数。
一个王朝如果狼狈到了这样的程度,几乎就已经失去自救的能力。唯一的希望,在于翻天覆地的变局中,有没有英雄豪杰奋起而补天裂。
百年前大宋便经历了那样的一番惨状,好在大宋终究是正统,也终究有恩惠于百姓,所以在南方站住了脚,一站又是百年。
可大金国的臣民百姓们,和大金国的感情却没那么深。他们大都对朝廷失去信心了,甚至是大金国的根基,那些女真人也都已经厌倦了。
半年前,大金国的皇帝被人挟裹着攻打都元帅府,然后摔死了。这事情发生以后,对女真人的政权还有一点卷恋的人,陆陆续续都逃到了开封。而留在中都的人,无论是汉人、契丹人还是女真人、渤海人,已经根本不在乎朝廷怎么样了。
宣缯曾经好几次隐约试探,被他试探的每个人,无论是官员也好,商贾也罢,甚至是寻常的军人,都是如此。
也就是说,弑主篡逆云云,根本不存在的。如果郭宁想要做什么,那在大金国的范围内,至少也似大宋的太祖皇帝那般人心所向。
恐怕比太祖皇帝还更得人心点,亦未可知。毕竟太祖皇帝当时可没打服契丹,而郭宁可实实在在解决了蒙古人迫在眉睫的威胁。
至于穷兵黩武……
宣缯转过身,往孔望山的西面看。
海州是山东东路的一部分,落入郭宁手里的时间不长。但因为靠近定海军最早经营的登、来、宁海三州,又一度被当作红袄军的本据,所以底子很好。
此时眺望州城以西,只见到处都是开挖的水渠、平整的道路,有在废墟中重建的村落,有慢慢从临时性转向长期的市镇。
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是郭宁和他的部下们用两三年时间建设出来的。
定海军以规模巨大的军户、荫户体系为政治上的基本盘,又以海贸和商业作为润滑和补充。海贸和商业的利益除了扩充自身的规模以外,一部分消耗在了桥梁、道路、水利、和防灾救灾;一部分补进了矿产和军工;另一部分则投入在治理体系的完善上,比如规模越来越大的普通学校和军校。
郭宁之所以能够骤然发动这样的进攻,是因为他本来就积攒起了足够的力量,能从大宋取得巨量物资,那也是他的本事。
如果非要说,是大宋允许海贸才造就了这一切,也不能说错。
但归根结底,使定海军自身营建的秩序造就了这些。
这当然不是穷兵黩武,而是一个充满雄心的政权初崛起时,本来就该有的样子。
第七百六十一章 本事(中)
宣缯沉吟半晌,从人不敢打扰。直到一名随行幕僚气喘吁吁从山道上来:“老爷,又有新消息。”
“讲。”
“听说,完颜合达夜袭李霆所部不成,已经兵败身死。”
山间有风呼呼吹过,宣缯低着头,扳了扳手指:“五天。”
他说:“完颜合达是最早得徒单镒的吩咐,保护遂王南下开封的重臣,也是一战击破红袄军杨安儿所部的功臣。他在开封朝廷为都元帅、河北西路安抚使,被视为开封朝廷北面的屏障,结果撞上了李霆所部,只坚持了五天!”
他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问道:“李霆所部现在到了哪里?”
“两军厮杀的当夜暴雨,引发洪水冲垮了磁、洺两州许多道路,所以,听说李霆所部后继行军的速度不快。不过……”
“不过什么?”
“赵决所部直接沿着御河行军,大名宣抚使必兰阿鲁带据城不出,而驻守滑州李固渡的都统奥屯喜哥以众降。这支兵后发先至,或许很快要到开封城下了。”
李固渡是黄河中游有名的大渡口。
靖康之变以后,金兵押解徽钦二帝及王公贵族三千余人北上,据说就是从此渡过的黄河。
后来宋金两国交聘,南使北行的道路也都经由此地,其中范成大、楼钥等人留有传世的书籍记录,讲述从开封往北四十五里到封丘,封丘往北四十五里到胙城,胙城再往北四五十里,就是李固渡。
又说这渡口处在黄河较狭窄的一段,用船一百八十艘连为浮桥,其中半数搁浅于沙碛之上,而当年决口造成的沙滩淤泥之上,多有柴草铺路云云。
所以,李固渡在大宋还颇有名气,但凡对宋金两国之间的故事有所了解的人,没有不晓得此地的。
一听李固渡易手,左右随从俱都失色,有人道:“那是开封北面的咽喉锁钥!那就是说,开封城东、北两面全都落入郭宁之手了?这么快?这才十天工夫!”
又有人道:“自然要快,郭宁等待了许久的机会,不发则已,一发就要致命。我看,他也怕迟则生变。”
“哪里还能有变数?这已经是雷霆万钧的势头了!谁能抵挡?”
有人迟疑地道:“咱们大宋朝廷或许……”
正猜测间,山下有一骑疾驰而来,带起滚滚烟尘。宣缯连忙起身,拢了拢袍袖,站到山坡前头探看。
马匹在山道盘旋数匝,便到了众人所在的坡地。骑士作定海军传令军官的服色,隔着老远就翻身下马,问道:“大宋的宣相公可是在这里?”
“我便是宣缯。”
“适才有快船到海州,携有给宣相公的家信,还有随信寄来的糕点一盒。我们知道宣相公今日出游,不敢耽搁,立即带来了。”
宣缯快步向前,去接过信匣,随口问道:“哦?我前日里才到海州,居然就有南方的书信送到?”
那骑士哈哈笑道:“大军往来之际,海上诸多港口都在管制之中,船只皆经查问。或许书信原是送到中都去的,半路被我们截了下来。”
“那也巧的很了,真是好运气。”
宣缯哈哈笑着,当着骑士的面打开密封的信匣,又直接拆了书信看看。
看了两眼,他谢过了送信的骑士,又亲自陪着他在山道走了半圈,这才折返。
幕僚向前半步,低声问道:“老爷,怎么就来了信件?那信件里又怎么说?”
宣缯重重吐了口气:“还真是丞相府里发出来的,纸张、笔迹和画押俱都无误。至于内容么……唉,你看吧。”
幕僚接过书信,看了两眼,失声道:“史相公决定和周国公携手了?”
那幕僚日常在临安行在耳濡目染,很明白金国开封朝廷对大宋的意义。
不在于开封朝廷的力量怎么强,兵力怎么多,或者对大宋的关系是敌对还是友好。开封朝廷只是一面旗帜,用来扰乱中原和北方的旗帜。只要这面旗帜还在,郭宁就只能一直把精力放在这个死对头身上,而无暇转往他处。
他们也都明白,既然郭宁的暴起发难,说明大宋原有的政策根本没能影响北方局势,彻底失败了。所以史相公那边,迟早会有新的决定,说不定还会派遣新的使者北上。
但这书信里的内容,实在有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那贾似道竟是周国公的部下李云假扮,而他就靠着如黄口舌,就说服了史相公,促使朝廷抛弃开封政权,转而一心一意与中都修好。
这……这不显得过于轻佻了吗?事关国家的大政,哪有这样办事的?一个金国奸细居然做到朝廷命官,难道不该立即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他的同伙?哪有待之如上宾,还听他胡言乱语的?
“这……这……”随从将书信叠起,然后又打开看看。
他抬眼再看看宣缯,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大宋又要重蹈当年联金灭辽的覆辙,自家给自家挖坑。
“也只有这样了。”宣缯报之以一声长叹。
“老爷的意思是?”
“那贾似道在大宋活跃了数月,他既然暴露出自家身为金国都元帅府左右司郎中李云的真实身份,史相公就没法不同意他的意见了。”
“这……我不明白,这区区小贼……”
“乾道年间,曾有汉儿刘蕴古自燕地南下归正,做到了右通直郎、太平州通判。后来此人暴露了金国奸细的身份,引起朝堂上巨大波澜。当时洞烛其奸谋的,便是史相公的先尊,越王史忠定公。史忠定公也正是因此,才一向力主少用归正人,更不能轻易授以权柄……”
“偏偏史相爷用了一个奸细,还用他去参予了淮南军政,建立新军!”
“正是。”
宣缯重重叹气:“你想,贾似道既然是金国的人,那他的父亲贾涉可信么?贾涉如果不可信,淮东制置司可信么?淮东制置司下属,史相爷原本交给崔与之等人负责,后来又转隶给贾涉的忠义军可信么?他牵头拟订章程的上海行可信么?”
“贾涉只有一人,再怎么也……”
“贾涉绝擅经营,在淮南人脉广阔,是淮南地方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物,谁能保证淮南那么多的军民官商,没有被他拉拢?就算你能保证,朝堂上与史相公不对付的那些人,会相信么?”
“这……”
“咱们再看贾似道本人。他在临安行在挥金如土,动辄几千贯出去;他在宁波那边,直接处置海贸事宜,隔三差五给史相的亲信门下分红返利,又是动辄几千贯出去;他在淮南的几个新设钱监奔走,协助史宽之筹建另一支新军,依然是动辄几千贯出去。这样的手面,谁能保证临安没有人被他拉拢?谁能保证海商没有人被他拉拢?谁能保证,天台史家的大公子史宽之没有和他私下勾兑?谁能保证我宣缯没有成为李云的走狗?”
宣缯万一被牵扯进去,他的部属们又会如何?
听到这里,幕僚脸色惨白。
宣缯继续道:“这些怀疑,随便提出一项来,都会激起朝堂上对史相不满的无数疯狗,激起针对史相门下的腥风血雨!再退回一开始的话题,史相的先尊老大人能洞察奸谋,史相却一反先尊的做法,用了归正人组建武力,用海上之人赚取钱财……这是什么?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史相做到了么?”
幕僚嘴唇颤抖,竟不能言。
站在政治对手的立场上,史相此举无疑是不孝,而一旦沾上不孝的罪名,谁能保证朝堂上的血雨腥风只到史相的门下,而不到史相本人?
“所以……”
宣缯也觉得发闷,他捶了捶胸口,沉声道:“所以史相只能从一开始就和周国公有默契,史相只能一开始就知道李云的身份,史相只能一开始就和周国公郭宁共同组织了对开封朝廷的战争。”
这个决断或许成功,或许不成功,但无论如何,都比史相被郭宁蒙蔽了,要强十倍百倍。
这个决断无论对大宋有利还是有害,对史相来说,却是避免眼前困境的唯一办法。
随从目瞪口呆:“那……我们怎么办?”
宣缯打开装着糕点的盒子,捻起一块,随手把盒子扔给幕僚:“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赶紧走吧,我得赶紧去向耶律楚材示好啊!”
糕点盒子里摆着林林总总十五六种糕点,都是临安行在有名的好东西。其中宣缯素日里最喜欢吃的雪花酥,却只有一块。方才宣缯便当仁不让地捏了这块雪花酥在手。
几名随从听了他的吩咐,忙去牵马,没人见到宣缯慢慢揉着,把雪花酥揉成了碎渣。而碎渣里,还有一卷极细长的字条。
第七百六十二章 本事(下)
开封城的外城,承袭于宋国东京汴梁的外城,由后周世宗皇帝始筑,后来又经宋人多次大规模的增修。
大金天会四年,开国时的名将、二太子宗望和后来的金源郡王完颜宗翰两人领举国之兵,两次攻打开封。宗望掌握了开封城形如卧牛,西北高东南低的特点,认定外城的东南角地势便于进攻。
随即金军造火梯、火梯、偏桥、撞杆、鹅车、洞子之类器械,勐攻城池,又在城下列砲座二百余所,安置七梢、五梢、旋风、虎蹲等砲,投掷五十斤重的巨大石块,乃至城外的石碑、石磨、石羊、石虎之类,将城上的建筑摧毁一空。
后来海陵王完颜亮调动二百万军民工匠修复开封,打的是居天下之中以临万邦的主意,工夫都用在了修复城内宫殿楼宇,讲究丹楹刻桷、凋墙峻宇,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对城防并不在意。
所以直到遂王抵达开封,深感同时面对中都和南朝宋国的压力,才开始有了修复城防的意图。考虑到外城周六十余里,仓促有警,难以据守,所以又决定依托宋时东京内城故基,修建新城。
这个决定下达以后不久,中都城里就出了皇帝坠楼的闹剧,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朝堂变动。开封这边自然有所应对,比如首先得大事安排仪礼,拥遂王登基,以同中都城里那位病怏怏的病怏怏的兴定皇帝完颜守忠分庭抗礼。
没过多久,因为中都变局导致河北等地的女真人人心惶惶,纷纷逃亡。开封又陆续接纳了从河北、中都等地逃来的将近百万女真人。
大金占领中原以后,从东北内地先后迁到中原、河北、山东等地的女真军户,达到一百三十个勐安,将近四百万人。
但因为女真贫户不善耕种,任凭朝廷给予什么样的优惠政策,隶属勐安谋克的女真人不断亡散。再加上历年来的战争损耗乃至死于持续不断的汉儿起义之人,到大安年间,朝廷十足掌控的勐安谋克就只剩下了四十多个,两百万人。
一方面竭力维护女真特权,为此不惜把治下千千万万的各族百姓逼到磨牙吮血,另一方面又事实上并不能保障女真族群的利益,以至于整个群体的数量不增反减。大金国建国百年来治政手段之低劣,由此可见一斑。
两百万人看起来不少,但要知道,女真人的龙兴之地,现在可控制在郭宁手里。开封朝廷手中的勐安谋克数量非常少,而且根本没法补充。
所以开封朝廷无论如何都要接下这批经千难万死逃亡来的女真人,而且要将之安置好了,做为大金的根基。
要安置他们,先得拿出钱粮。开封府原本的积蓄顿时流水般花用出去,原本尚能维持,甚至还显得有点富余的财政骤然紧张。
为了弥补不足,开封朝廷又在南京路境内加倍征收土地租税,或者按照老办法,将本地百姓所有的田地定为荒地,然后分配给女真人屯种。
这过程中,地方民力因此疲弊,更不消说随后又南京路闹出了许多次女真人和汉儿的矛盾,引起不下十数次暴乱。
遂王自到南京,在政务上多依赖田琢、侯挚等汉臣,另一个地位较高的蒙古纲是女真人,但也是进士出身,当过国子助教,是妥妥的儒生。所以整个政权一贯表现出的,也是传统儒家明君的姿态,有视女真与汉儿为一家的大度,也有励精图治、深悉民间疾苦的仁厚。
结果,这大度和仁厚,在遂王登基称帝以后全都看不见了。
站在田琢、侯挚等汉臣的立场上,还没法劝。怎么说,问题都在那里,如果不从南京路的汉儿身上想办法,那就得坐视着投奔来的女真人饿死,谁敢做这个决定?
之后数月,田琢把精力摆到了河南府,而侯挚被安了个三司使的头衔,专心去修建城池了。
他在四月头上召集人丁,开工修建新城,没过多久就撞着朝廷钱粮不济,起初民伕还能喝点稀的,到后来连基本的供给都断绝。侯挚倒也干脆,直接削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内容,力图减省,又派人就近拆了南京国子监,作为物料所出。
开封朝廷本身也在想办法解决这局面,所以连续派了好几波人,去临安行在催逼岁币。
结果临安行在明摆着要在两个大金朝廷之间权衡,又眼看着被贸易上的利益打动,越来越倾向中都。
开封和宋国近在迟尺,派出的探子不在少数,所以当时就有人额外探得一个机密至极的消息,说宋国还要在淮南和中都联手开设钱监,以钱监的出产来补足贸易上的泉货所需。
这不等若是在开封朝廷的鼻子底下炒出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然后端给中都的逆贼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下开封朝廷尽起十三都尉之兵南下,意图劫掠宋国、夺取物资。
战争开始初期,连续多场战斗报捷,各部都回报说,本军对中都的逆贼或有不足,制柔弱南朝则有余力,短短半个月里,京西、淮南两个方向上,都掳掠了许多钱粮回来。
这倒是个好消息。
当时群臣合议,都觉得中都那逆贼接手的烂摊子比开封朝廷更多,大肆兴造的规模朝廷又比开封更大,短时间内不可能兴兵大战,本方有河北有完颜合达、西京有抹捻尽忠、大名府路有必兰阿鲁带等人,足以威慑。
所以先期掠回来的钱粮,不急着拨付到北方,且让完颜合达等人再勒紧裤腰带坚持几个月。开封这里先把城池修好了,大家晚上也能睡得安稳。
侯挚得了钱粮,继续抓紧开工,到了七月头上终于感觉大差不差。他就禀报朝廷说,里城南北两面都做了展筑,城楼等建筑一应俱全,外城也稍微修缮过,都可作为城防的依仗。
这当然是好消息,皇帝亲自巡视开封内外两圈长城,觉得仿佛金城汤池,很是满意,当场赞叹侯挚在政务上的本事,叙他的功劳,迁官一阶。
可到了现在,和南朝的仗固然已经打成了一团乱,北面强敌又来。这座城池的兴建究竟是利是弊,是功是过,竟已没人说得清楚了。
“抹捻尽忠和完颜合达两位元帅,俱都兵败?必兰阿鲁带怯战不出,坐视敌军南下?”
“我早说过必兰阿鲁带无能,可抹念尽忠和完颜合达两家各有三五万的兵,怎么就能败了?或许是那郭宁散步谣言,乱我军心……”
“那郭宁麾下大将赵决,已经率部到了李固渡!守把浮桥的埽兵逃回百余人,他们都亲眼看见了,还有什么可疑?再看那郭宁亲自率部从之兵,东面迫近杞县……这,这就真的兵临城下了啊陛下!”
“好在咱们开封城的两重城墙是新建的,坚固异常,足能顶住长久厮杀……”
“说起城墙,我要骂你湖涂!完颜合达元帅便是因为军无储积,才不得不行险夜袭,当日朝廷若不消耗钱粮修建城墙,而将之转运北方,补充给河北的守军,何至于这么轻易地让人突到黄河渡口?”
“你才湖涂!现在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吗?现在若没有坚固城墙,以那郭宁的凶勐来势,早就已经攻进城池,杀你全家了!”
年轻的皇帝听着女真贵胃们胡言乱语,只觉头晕。
他苦笑着把视线投向田琢:“器之先生,城防上的准备,是不是请侯挚来讲一讲吧……”
田琢前两日一直私下劝说皇帝,做好万一时抛弃开封,携少量精锐逃亡河南府或者京兆府的准备。但今日来见,田琢眼圈有点发黑,神气反而安定了些:
“我已经去见过侯挚,让他小心巡行城防了。看这几日局势,暂时不必担心敌军攻城,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可用的援军……陛下,我们仍有机会。”
“器之先生,我读书少,你莫诓我!”
第七百六十三章 机会(上)
皇帝发一声喊,整个厅堂里骤然安静。
数十道视线骤然集中到皇帝身上,田琢立即向皇帝打了个眼色。
皇帝虽然年轻,却很聪明,他挥了挥手:“无事,无事,我想到了别的,咳咳,各位继续商议……若有裨益时局的真知灼见,还请畅所欲言,朝廷必不吝升赏。”
这话说完,堂上继续哄闹。
这下子,皇帝很沉静地等着,并不现出厌烦或急躁的神色,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完颜守绪以遂王的名义入主开封,已经有三年了。
之前的两年半,他依靠着徒单镒推荐给他的一批得力部下,在开封经营起了局面,渐渐学会怎么做一个执掌权柄之人。
而在登基称帝之后的半年时间里,他开始渐渐体会到,大金国的皇帝真不容易当。
大金国的皇帝要面对的朝堂,日常就是这么一副胡扯模样。
自世宗皇帝在位时,女真贵族就越来越无用。国家栋梁们一个个地打扮的别、梳妆的善,整日里吹弹管弦,快活万千。皇帝在朝堂商议事务,多一半时间用在听贵胃们胡扯,其实并没有什么营养;但这是必须的场面,又不得不走。非得等到一位位出身开国大族的王公贵族说完了,才轮到谈论正经事。
世宗皇帝晚年,决心大设女真科举、府学;章宗皇帝则连续废除诸多女真人的世袭程式,都是因为受不了整日里被大群的废物围绕。
开封朝廷建立后,大肆接纳从中都、河北等地逃出的女真人,授了许多高官显爵,光郡王和国公就有二十多个。由此朝堂上群贤汇聚,一个个都是开国忠良之后,足见开封朝廷是正统所在,人心所向。
副作用就是现在这般,敌人兵临城下了,这些货色还在放屁。他们说着自己都知道毫无意义的话,其实个个竖着耳朵,想揪住某个机会,问别的问题。
但完颜守绪的性子很好,对朝堂上的应对也学得熟练。当下他什么也不说,就只等着,一口气等了小半个时辰。众官高谈阔论或者彼此攻讦已毕,最后表了一通又一通忠心,直到人人口干舌燥,总算人声渐熄。
眼看这次朝会无论如何都该结束了,众人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去,临走犹有人不断回头张望,隐约露出一点怀疑神色,很快又调整面容,摆出对皇帝很依恋的样子。
当年质朴而勇勐的女真人,就算在朝堂上和皇帝勾心斗角,也摆脱不了粗糙的底色。皇帝端坐着,看着他们作态,只觉可笑。
群臣离开以后,厅堂里变得空荡荡的,愈显深邃阔大。
两三个宫女站在厅堂的角落里,想要上来服侍,见皇帝端坐不动,她们也低眉顺眼不动。
完颜守绪一个人坐在宝座上,等了好一会儿。巨大的宝座并不舒适,他皱了皱眉,把双腿盘起来,让自己坐得舒服点。
再过片刻,几个亲近臣子终于找机会兜转回来,上前盘算正事。
“今天的朝堂特别热闹,因为郡王和国公们来得特别齐。”皇帝寒着脸,冷笑了几声:“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近臣们彼此对视,有人叹了口气。
皇帝拍了拍龙椅扶手,提高了嗓音,有些赌气似地喊道:“他们是来觑我呢!奥屯斡里卜!昨日里你麾下将士整顿行囊,被他们打探到消息了!他们怕我跑了!”
开封朝廷的筹建的十三都尉新军,此前大部分都被派往南线,在上千里的战场上展开对南朝的掳掠,留守开封的,就只有建威都尉奥屯斡里卜所部一万人和殄寇都尉完颜阿排所部四千人。
这两个都尉,再加上完颜九住的亲卫军三千,构成了此刻留守南京开封府的兵力。
一万七千人,不是小数了,但在郭宁迅勐难当的攻势前,没人有信心靠着一万七千人守住开封。何况这一万七千人里,又有许多汉儿,他们是否可信,皇帝不知道,甚至开封城里那么多汉儿是不是可信,皇帝也不知道。
所以先前田琢提出若有万一,要退避到河南府,甚至京兆府,皇帝立刻就同意了,并要求奥屯斡里卜所部做紧急行军乃至突围的准备。
事前皇帝和田琢都反复叮嘱了,让他务必小心,不能走漏半点风声。结果开封城里偏就没有秘密可言,这事情被外人晓得了,这才出现了今日高官贵胃云集的局面。
听得皇帝抱怨,奥屯斡里卜出列拜倒:“泄密的两名士卒,我已经找到了,另有相关军民二十二人,早上都已斩首示众。”
倒也干脆,甚好。
皇帝瞪了他两眼,想了想,决定不骂他,转而再看田琢:“器之先生,方才的话题,你继续说。”
“新得消息,驻守潼关的完颜从坦,正带着相当兵力急速来援,已经到河南府汇合了虎威都尉纥石烈乞儿。从坦元帅所部之中,剽悍军将极多,必能扭转局势。另外,完颜陈和尚也甩开了宋军,他是勐将,赶到开封以后,当能在战场上摧锋挫锐。”
皇帝思忖了一下,低声道:“完颜从坦所部有一万人,不过,其中至少半数都分散华州、同州各地屯田就食了。我记得,他两个月前曾有奏章叫苦,说军资不足,将士多有出忿怨言的,恐怕再这样下去,将有人起而为乱。他就算带人来援,还得留着完颜大娄室驻守潼关,真正可用的兵马不会超过两千。就这两千人,恐怕还得沿途劫掠自资,才能支撑到河南府。”
“……是。”
“纥石烈乞儿手里,倒是有点粮食。那是咱们先前准备向西逃亡时,特准从孟津转运过去的一批。器之先生,你说完颜从坦和纥石烈乞儿汇合,那多半他们两人为了粮食,还要争执一番,对么?”
“……是。”
“至于完颜陈和尚……自从郭宁骤然发兵,南朝宋国在淮南和京西两地的兵马都发了疯似地纠缠策应。完颜陈和尚的兄长斜烈已经重伤,而总领南线战局的完颜赛不所部,在唐、邓一带被宋将孟宗政、扈再兴等人缠住了。我估摸着,完颜陈和尚勇则勇矣,不过是且战且退,他到开封的时候,宋军说不定也会赶到。”
田琢沉默了一会儿,再度躬身:“……是。”
连着三个“是”字出口,田琢的嗓音竟然有点干涩。
徒单老丞相没有看错,遂王是女真宗室的年轻人里最出色的一个,他做了皇帝以后,也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皇帝。
就在数日前,这年轻人还因为郭宁的骤然出兵而慌乱,但这会儿竟已能分剖军事局面,宛如反掌观纹。凭着这样的天赋,他真有机会重振大金的。
可惜大金的敌人一个赛一个的凶恶,皇帝再怎么出色,总要面对迫在眉睫的大敌。
完颜守绪继续道:“既如此,器之先生也不要说什么援军了。我们先前估计,那郭宁这几日里稍缓进兵,是在等他的后继兵力赶到。现在想来,他不仅是在等他的后继兵力,也是在等我们的援军,各路援军到齐,他便可一战摧破,之后万里江山传檄而定,转眼又是一个完整的大金国。”
这下,田琢只沉默以对,连一个“是”字都不说了。
“可是……”完颜守绪皱眉:“器之先生你又说,我们仍有机会?”
他从龙椅上跳下来,几步站到田琢跟前,伸手牵住了田琢的袍袖:“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一定真有机会!但这机会和援军无关,对么?你安排了什么?机会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能说么?”
田琢听着皇帝一迭连声问话,凝视着皇帝充满信任的表情,他蓦然受到了感动。
从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到执掌一方大政的诸侯,再到急就章捧起来的皇帝,完颜守绪经历了很多。但他对待亲近臣僚的态度,始终如一,此刻询问田琢的姿态,简直就和当年在中都的丞相府一般无二。
田琢庄重地行了个礼:“咱们的机会,不在援军,而在敌军;这机会也不在别处,就在开封城,就在郭宁的定海军兵临城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