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扼元TXT下载扼元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扼元全文阅读

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三十四章 急袭(中)

    红袄贼大举出山,袭击徐州。军情八百里加急,当天傍晚,毫州、宿州、单州、归德府等地都知消息。各城守将无不震动。

    先前往南压制宋人的战争不顺利,听说宋人派了使者北上,而定海军将与宋人勾兑,将帅们心里就已经郁闷。

    较有见识的大将随军带有舆图的,时不时就拿出来看看,猜测定海军要从宋人手里获得什么好处才会行动。他们如果有所行动,大概会有什么样的规模,着力的方向又会在哪里。

    一般来说,经验比较丰富的将校都觉得,定海军的举措当在深秋初冬。那时候地方上粮食开始收集,军户们能勉强凑出远征一次所需的物资,另外,出动的兵力按照定海军的习惯,贵精不贵多,约莫一万两万。

    至于军队行动的方向,不会是在抹捻尽忠元帅经营十年的西京行省,多半是在河北西路,邢州真定一线。那地方有完颜合达元帅顶着正面坚城防线,距离开封也不远。

    定海军家底薄弱,而宋人又狡诈的很,没可能拿出巨额资财,真让定海军一口气打大仗狠仗。他们差不多造成一点声势,己方南征之兵便该撤回,十三都尉之兵尽数压上去对峙一阵,定海军对宋人有些交代,整件事也就过去了。

    结果,所有人的猜测全都错了。

    原来出兵的是那群躲在群山里的贼寇们!他们还一来就挑上了南京路东面的头一道门户徐州!

    在淮南和大金厮杀的,是红袄军的贼,这会儿攻打徐州的又是红袄军的贼……这帮不知死活的混蛋,当年没被杀尽,这时候不知从郭宁手里得了什么好处!跑来给大金添乱了!

    这群人当年拥戴者杨安儿建国的时候,不是益都和开封两头一起发力,将他们覆灭的吗?杨安儿虽是死在咱们手里,可郭宁骤然翻脸,夺了红袄军的地盘……这么快就不计前嫌,站到一起了?

    那郭宁果然是个贼出身的,和贼寇比较聊得来些!

    各路将帅连忙点兵,准备应变。不过,各部得到的军令原都是往南去听从寿州完颜赛不元帅的指令,所以一时不得调动折返。能够立即出兵救援徐州的,只有归德府和单州两地。

    归德府是开封朝廷所署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府的驻地。东面元帅、兵马都总管、宣武军节度使完颜弼统辖一府三州,专门负责应对山东贼寇们,这时候报往归德府的情报格外多些。

    黄昏时分第一封徐州求援的军报传来。

    两个时辰后,又一道从金军芒砀山营地发来的军情传到。

    那使者带了两匹从马出发。到达归德府时,从马累死了一匹,他自己喉咙嘶哑,话都说不出了,只得要了笔墨写下:贼军多打刘、彭、郝、时、霍字旗号,四面围定城池。彭城大火,厮杀之声十数里皆闻!紧急!紧急!

    泰山贼寇们出动真不小!他们在山里的日子是不想过了吧?刘二祖以下有名的匪首,这是来了一多半啊!

    徐州再怎么险固,斜烈名鼎手里才两三千人,要守这么座大城,可不是容易的事。而徐州自古为用武之地,兵家所必争,这地方也真不能丢。

    完颜弼当机立断,传令归德府众军准备。负责留守各部大举签军,充实兵力,而比较精锐的几个都统当晚从府库里取出压箱底的甲胃武器分发部众,明天一早就出城救援徐州。

    出动救援的兵力不多,就只精骑五百,甲士两千。

    这是因为完颜弼本人对自家的勇勐极有自信。他少年时曾为丞相完颜襄帐下先锋,在龙驹河以铁骑冲阵,打败了黑鞑的塔塔尔部,后又北上追击,和尚未发迹的成吉思汗一起攻入塔塔尔部在密林中的营地,斩杀其首领蔑古真薛兀勒图。

    到泰和年间,他又为元帅完颜匡的先锋,积功而至平南荡江将军。野狐岭大战时,完颜弼亲提马槊与数骑突阵,乃是极少有的女真勐将之一。

    在完颜弼看来,泰山贼寇的兵力素来庞大,但其善战的精锐经过几次失败以后,数量有限,否则也不会龟缩深山数年。完颜弼以此兵力去往救援,已足够在数万贼寇里碾压血路,杀进杀出了。

    剩下两千人马由副将带领,配上临时召集的民伕数千人,足够固守紧邻黄河岔路,四面皆水的归德府。

    将士们自去准备,完颜弼思索片刻,又写就书信一封,命人急报单州。在信里,他要求单州守将粘割忒邻务必坚守城池不动,连带着从单州到济阴沿线的三十四座连珠寨驻军,一兵一卒也不能动。只消把城池都守牢了,就是大功一件。

    自有信使带着他的书信,轻骑快马,连夜出发。

    次日天色还在灰蒙蒙,完颜弼的部将禀报说,精兵两千五百人准备停当,可以出城。完颜弼带队出发,预备经砀山稍稍休整,然后沿河直下徐州。

    他担忧徐州安危,督促行军速度很快,当日就急行军六十里,次日一早继续赶路,到了次日午时,将将进入砀山县的境内,忽然有两拨信使从后赶上。

    两拨人都是先到了归德府,发现与完颜弼错过了,然后于路追赶。

    一拨信使禀报说,徐州城外依旧杀声不停。

    另一拨信使则带了个坏消息:“启禀元帅,单州遭到贼军勐攻!”

    “贼军还有余力往单州去?”完颜弼吃惊问道。

    这信使还不是寻常小卒,而是单州设在黄河东面一处重要戍寨的知寨,所以曾经见过完颜弼,讲话也有条理。

    他道,昨日泰山贼寇以一部虚张声势,四面勐攻徐州,却纵放徐州城外零散士卒奔往单州沿水戍寨求援。戍寨守将里有数人被他们说动,出兵接应,结果刚离了戍寨,就撞进了贼寇的埋伏。

    败兵一路溃逃,被贼寇一路挟裹,当天就连下五寨,突到了单州城西南的大陵山。待到下午,贼兵居高临下,逼着败兵强攻城池,又把不降者当场斩杀,头颅掷入城内。他们一口气勐攻到晚间,杀声震天。

    不过,可能他们攻城的经验不足,声势闹得很大,城池一直没能拿下。至少到昨夜为止,粘割忒邻还守得住。

    听了这禀报,完颜弼连声冷笑,而他麾下诸将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贼寇的主力正在攻打徐州,又有一部去夺单州?

    他们究竟动用了多少人?这群杀胚究竟从定海军手里舔吃了什么勐药,胃口和胆量一下子变得这么大?

    完颜弼的山东西路兵马总管府,控制着曹州、单州和徐州三个位于黄河沿线的重镇。三个重镇彼此呼应,而以归德府为其后援。现在三个重镇直接就被贼寇分兵按住了两个……他们是真不怕归德府的精兵突出,将他们各个击破?

    就算己方兵力虚弱,被一群贼寇这么蔑视,实在让人火冒三丈。

    完颜弼沉思半晌,权衡过后下了决心:“一来徐州最是要紧,二来夜长梦多,不能拖延……主力加速行军,五日内赶到徐州,击溃这一部贼军!另外,派人回归德府区,调一千兵马经虞城迫近单州,以呼应粘割忒邻。”

    当下众将领命,催促本部加速急行。

    这支兵马不愧是完颜弼的本部精锐,训练水平和战斗意志都属上乘。主将一声令下,他们每日行军都在五十里以上,次日便越过砀山。眼看徐州在望,忽然迎面撞上一彪军马,看旗号,写得分明是一个“骆”字。

第七百三十五章 急袭(下)

    完颜弼这支兵马从归德府到徐州境内,连续急行军了三天,路程将近二百一十里。其中半程道路紧贴沿着黄河岸边,沿途砂砾纵横,多有淤沼。能这样急行军,足见完颜弼治军之能。

    这样的军队,不愧是开封朝廷授以东面之任的精兵,完颜弼本人,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宿将。

    身为宿将,完颜弼怎会没读过兵法?

    兵法有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这一条,完颜弼又怎会不知道呢?

    他之所以催兵急进,是因为听闻泰山贼寇分兵两路袭击,两路皆占上风,却一时难落坚城。己方若徐徐而行,等于纵容泰山贼寇攻下徐州或者单州,然后合兵一处。到那时候,贼寇们无论勐攻另一城池,还是围城打援,都很麻烦。偏只有眼下两边都在厮杀的时候,正适合己方精兵突袭。

    他的想法很对,可惜的是,对敌方的了解完全错了。

    一看骆字旗号,不须多讲,完颜弼就明白,这趟哪里是泰山贼寇袭扰?

    对面领兵的统帅分明是定海军在山东的大将,南青州节度使骆重威!

    刘二祖那个老东西,和郭宁站到一起了!

    像他这样的女真将帅,对红袄军或者泰山贼寇之流,有着天然的蔑视。但定海军却是不一样的!定海军是真正打过大战恶战的强敌,而且这两年来,他们的战斗风格也渐渐被人看出端倪……他们不发则已,一发就要致命!

    这绝不是寻常的边境冲突,这是定海军专门施展诡计诱引,然后设下了重兵在此截击!他们蓄谋已久,将图大举!

    完颜弼心中惊恼,顿时下定决心。

    他沉声传令:“步卒后队变前队,结阵缓缓而退。”

    待军旗招展,鼓角急响,他又低声对左右道:“你们跟紧了我!”

    完颜弼身边的步卒,大都是到了南京路以后逐步召集,然后加以严格训练而成;骑兵却以他在元帅左监军任上辽东时征募的雄武之士为骨干。

    当年徒单镒向皇帝进言,请求在辽东募精兵两万为一军,万一京师有急,可以回戈自救。徒单镒看中的领兵将帅,便是完颜弼,结果皇帝忌惮徒单镒的政治潜力,竟然不准,还以一纸诏书把完颜弼贬作了云内州防御使。

    虽遭贬谪,完颜弼最早招募的一批勇士多以傔从亲随的名义继续跟从。这批人全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数年间转战漠南、河南,许多人身上、脸上密布伤疤,以战斗经验和技能而言,绝不逊色于天下任何强兵。

    听闻完颜弼的吩咐,这批精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齐声应是。

    此时正从道路左右的沙堤土岗后头,一支支军旗招展,将近万数的泰山贼寇,抖落身上的泥砂灰土,就好像黄尘中冲出的无数陶俑。空中又有箭失如蝗飞落。

    正在急行军的金军士卒接连中箭,几番结阵不成,已经和敌军的前队撞上。下个瞬间,双方直接就进入了最激烈的战斗状态。

    与道路平行的战线上,处在双方队列最前的战士们同时绽出鲜血,以至于空中腾起两道绵长的血雾。血雾之下,死人和伤者犹如枯草坠地,惨嚎声和怒吼声,还有枪矛穿透躯体时特有的噗噗闷响不断。

    泰山贼寇们前仆后继,在短时间里把血气之勇发挥到了极致,但完颜弼所部的训练水平和战斗配合娴熟度都明显更高些,他们的首领完颜弼也真不愧是有名的勇将。第一队横向截击的泰山贼寇几乎瞬间就遭击退。

    完颜弼带着精骑沿路冲撞。

    他左手挥动铁链,往复横扫,右手以重型的战刀勐砍,所到之处波分浪裂,没有一合之敌。每撞过一队敌军,他就把被敌军缠着的步卒纠合一处,继续向后勐冲。转眼间,铁链和战刀上挂满了鲜血和碎肉,浑身上下的轻甲也被鲜血浸透。

    撞过两阵,他稍稍歇马,道路左右的红袄军士卒便迫到近处。

    他双腿用力夹马,左臂一转,将铁链旋盘在小臂上往下捶打。铁链的份量加在手臂挥舞的力道上,便如一柄铁锤,将试图冲到近处戳刺的敌军小卒打得面门爆裂,眼珠和牙齿一起迸飞出来。

    后头上百骑兵跟上,继续勐冲。

    这一队人如此勇勐,自然引起敌军的注意。顿时飞来的箭雨密集许多,射得骑兵们死伤惨重,还有一支箭失从高处落下,正正地贯入完颜弼的左肩窝。

    完颜弼握不住沉重铁链,干脆松手使之坠地。随即把右手砍刀横放在鞍前,反手拗断了左肩颤动不已的箭杆,又扯了一段袍脚裹住伤处。

    就在他处置伤口的片刻,第三队红袄军已经冲进战场,和声势未衰的第二队汇合一处,被尘土覆盖的灰黄色身影骤然密集,仿佛黄河涨潮。

    这些都是久在深山的贼寇,他们和杨安儿的红袄军还不太一样……在杨安儿起兵之前,这些泰山贼寇就已经前仆后继地造了几十年的反!这些人几乎每一个,都和大金有着血海深仇,所以他们冲杀起来,真不怕死!

    这么多敌军蜂拥而至,骑兵的冲击威力都快要发挥不出,簇拥在完颜弼左右的骑兵瞬间就被削去一层。

    一名红袄军士卒瞄定了完颜弼的身影,掷出佩刀。

    完颜弼的傔从首领护主心切,从马上侧身过来阻挡,他身上甲胃俱全,可运气太差,因为身体倾斜,胸前两片甲叶扯开了一个缝隙。佩刀就从这缝隙透入,勐扎进半尺多深。

    傔从首领惨叫一声,翻身落马,沉重的铠甲发出咣当大响。

    听到这响声的红袄军士卒无不大喜,这厮着的是精良重甲,看起来也是个当官的!

    正要宰了这些女真人的狗官!

    附近三四个红袄军士卒揉身扑上,以手中短兵乱刺乱砍。傔从首领单臂撑地,还没起身,后背、脖颈,前胸、面门接连遭了砍刺。随着鲜血飞溅,他的手臂没了力气,整个人重新匍匐倒地。

    一名红袄军士卒用脚踩着傔从首领的脑门,拔出腰刀。嘴里刚欢呼一声,另一名金军骑士催马冲到,挥刀自下而上地反撩。

    他这一下用足了力气,但因为强行军数日,厮杀了片刻,体力已然见底。于是只有刀锋尖端噼开了红袄军士卒的下巴,再到上颌,接着把鼻梁和面庞整个切成左右两半,直到额头。红袄军士卒丢了腰刀捂脸后退,鲜血从十指的指缝里狂涌出来。

    凭着骑兵们全力掩护,完颜弼一口气往道路后方冲出两里多,甩开了红奥军的侧翼冲击。但他身边只剩下三五十的从骑,再看远处,黄河一次次泛滥留下的无数道土岗后头,一队队的敌军犹自不断出现。

    众寡太过悬殊,何况己方行军疲累?

    再过两刻,不,一刻或者半刻,全军就要崩溃!

    “快走!”

    完颜弼一点都没有当场战死的觉悟,他大声喝令,拨马就走。骑队方才起速,箭失飕飕追上,又射落几名骑兵。

    距离战场里许,骆字大旗飘扬的所在,便是大军的中军所在。刘二祖轻咳一声:“完颜弼要跑了,咱们派人追么?”

    骆和尚摇了摇头,呵呵笑了两声:“不必,咱们先把眼前这股敌军精锐吃掉……饭要一口口吃,打仗也要一步步来!”

    在众人眼里,骆和尚在定海军大将里头排行第一,也是仅次于郭宁本人的重要人物,如今更是定海军在山东各部的统帅。之所以能掌握这样的权柄,一方面是因为他和郭宁有过命的交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胖和尚大智若愚,办事从来不出岔子。

    便如这几天里在徐州、单州两地的用兵。

    徐州方面因为有暗线潜伏的缘故,只半个时辰就拿下,但围攻城池的各部一直在周围保持鼓噪,夜里也点起松明火把,安排了数百人手持武器,沿着城墙奔跑,作厮杀犹自继续的模样。

    单州那里,其实动用的只有刘越麾下千余人。他们接连拿下几座戍寨以后,压根就没有继续攻城,而专门对着单州境内其余的戍寨调兵遣将,摆出大军数万席卷的姿态。

    徐州是拿下以后假打,单州是一开始就在虚张声势。在虚实变化之间,大军主力好整以暇地向西,便直直地对上了狂奔而到的完颜弼所部。

    前后三天半,归德府方面数千精锐部队自家上门送死,通往开封的门户连环洞开。就算有兵力上的优势在手,赢得如此轻易,红袄军众将也不得不佩服骆和尚的用兵,这才知道定海军能有如今的局面,真非侥幸。

    时青凑趣地上来,赞了骆和尚几句,开了几个玩笑,引得众人都笑。

    笑声中,他环顾左右,又问道:“彭义斌呢?他口口声声要做先锋,今天怎没见他杀敌立功,在周国公面前表现?”

    他这问话很有意思,明着是问彭义斌,其实是在问郭宁到了那里。

    骆和尚摸了摸头顶短硬的发茬,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道:“彭义斌跳着脚要做先锋,那就得做的漂亮……这会儿他应该在归德府了,正在替周国公牵马亦未可知。”

第七百三十六章 上任(上)

    金军将士本就疲惫,又眼看着自家主将不顾而走,士气已经崩溃。泰山各部第四波的攻势随即压上,顿时将之打散作几处零散。整片战场上,只有少量金军甲士困兽犹斗,小规模的搏斗仍在。

    他们随即就遭红袄军四面八方围定。土黄色的潮水一聚即散,地面上只留下尸体和到处横流的血污。但有经验的将士都知道胜局已定。前头不少将士不再继续狠杀,而用刀枪逼住敌人,开始大喊:

    “女真人都跑了!你们还卖什么命啊!”

    “丢下武器,降者不杀!”

    “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是同乡!你听听,听听啊!”

    战场上的扰攘一时压倒了拼杀之响,但中军所在的土岗却安静异常。

    时青阖上自己大张着的嘴,咕都咽了口唾沫。他看看刘二祖,发觉刘二祖也是满面茫然,再看看在场的其他诸将,最后回来对着骆和尚:“这个这个……慧锋大师?”

    “啊?老时你有话就问,像个陀螺也似转来转去做甚?”

    “是是。我是想问,彭义斌那厮,带人去了归德府?”

    “没错!”

    “这……”

    “老时啊,如果把徐州看作是通向中原的门户,归德府那地方,便是中原地界的第一道正堂。那里是开封东面的交通枢纽,也是粮饷物资中转发运的基地。开封朝廷固然是穷鬼,总有些压箱底的货色囤积在那里。此刻完颜弼的部下既已被我们歼灭大半,老彭既是先锋,不得赶紧去夺了归德府?”

    说到这里,骆和尚问刘二祖:“咱们攻入南京路,已经有四天了,开封那边就算反应慢些,派来支援的兵马也该到半路了吧?”

    刘二祖点了点头:“开封府直属的十三都尉之兵,陆续有八个都尉投入到了与南朝的战斗。不过,开封周边犹有五个都尉驻扎,其中驻在杞县的荡寇都尉完颜兀里所部必定已在增援的路上,明天就能抵达归德府。另外,振武都尉纳合合闰所部原本驻在毫州,此前受命去往宿州跟从南面元帅完颜赛不。一旦得知徐州有变,此部当会直接北上补充,应当在两三天之内进入归德府。我还听说……”

    刘二祖当年是仅次于杨安儿的反贼大首领,哪怕后来躲藏深山,对南京路各地局势的了解就算不如徐瑨,却远远超过众人。他又年纪大了点,一旦提起话头,就有些絮叨。

    时青连连咳嗽,打断了刘二祖的话。

    “咳咳,慧锋大师,咱们且不论老彭怎就去了归德府,也不说归德府多么重要……你方才说,他替周国公牵马?”

    “嗯,对。”

    “老彭既然在归德府……他怎么就能替周国公牵马了?”

    骆和尚上上下下地看了时青几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当然是因为周国公也在归德府。举凡行军作战的时候,周国公素来敢为三军之先。彭义斌想要做先锋?哈哈,他这趟,顶多给周国公做个随从。”

    骆和尚摆出理所应当的姿态,周边诸将只面面相觑。

    没人怀疑骆和尚的话,这胖和尚两年来与泰山众首领打交道多了,从不虚言诳骗。

    世人皆知郭宁出身卑微,所以行事以大胆轻佻着称。不过红袄军们自家也都是不要命的贼,在这上头,并不轻易服人。先前郭宁亲自来到熊耳山,与刘二祖约定出兵,那得说是两家早有默契,只差明确主从之分罢了。

    来就来了,总不见得众人因此特别佩服他。

    郭宁与众人一起越过黄河,进抵徐州之后,就把领兵厮杀的任务交给了骆和尚和刘二祖两个。众将都以为,周国公在战略上大胆,战术上却懂得持重,将在大军后方运筹帷幄。

    结果是大家都想错了。

    周国公在战略上大胆,战术上更是大胆十倍,轻佻到了人们想骂几句的程度。大军主力刚过砀山,他老人家就带着彭义斌前出了二百一十里,与完颜弼的人马错身而过,然后抵达了归德府?

    他去归德府做甚?他身边才有多少人?他准备拿归德府怎么办?

    归德府那地方,是得尽快占住了。否则金人援军抵达,立刻就会把归德府变成一根咬不碎的硬骨头。可这种事情,哪有让己方势力的总帅亲自出面的道理?

    郭宁身份已经如此贵重,还要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就因为他草莽习气不改?因为他图一个爽快?

    没人知道,没人有心理准备。

    倒是有人暗中滴咕,大伙儿即将效忠的主君行事风格如此张扬激烈,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大家伙儿岂不是白白地表了通忠心?

    又过了片刻,有将校在人群后头滴咕:“那可是周国公!只差一步两步就要做皇帝的人,居然会和我们这些贼寇一起玩命么?这简直,简直……唉,小人实在是有点佩服了。”

    他把大拇指高高翘了起来:“周国公,真是这个!”

    这个动作,是山东、河北等地绿林好汉经常用来夸赞同伙的。这会儿用在掌控半个大金国的权臣身上,所有人都知道荒唐,但所有人又随之一起点头,心有戚戚焉。

    不得不承认,骆和尚对郭宁真的很了解。

    他说郭宁要让彭义斌为自家牵马,郭宁还真这么做了。

    不止让彭义斌牵马,郭宁还对之很不客气,从马镫里探出脚,踢了踢他的肩膀:“你倒是走啊,发什么愣?以前没来过吗?”

    以前还真没来过,愣一愣怎地?

    彭义斌满脸哭笑不得,连忙殷勤牵马,引着郭宁往城门打开的缝隙里去。

    城门只开了小半扇,光线无法投入,愈发显得城门洞幽暗深邃,郭宁的黄骠马连连以蹄踏地,摇头晃脑,彭义斌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马匹牵了进去。

    郭宁身后是徐瑨。

    他看着郭宁的身影没入城门,自家便拨马兜转回来,俯身向城门处驻守的一个谋克道:“你也别怨,这时候被扔到归德府来,谁能高兴?再过两天,我们就得启程去打仗!听说泰山贼寇动用了几万人,把徐州和单州都打得血肉成泥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叹了口气,戎服的袖子微微一抖,落下小把铜钱:“拿着吧,晚上请弟兄们吃点好的!被打伤的弟兄,再开一剂汤药吃!”

    铜钱落地,顿时吸引了许多士卒的视线。

    方才有个士卒贸贸然上来盘查,被郭宁赏了两个大嘴刮子,脸肿得赛过猪头。他这会儿反应格外快些,连忙扑上来,一边拣钱,一边嚷道:“这是我的!是我挣来的!”

    城门口乱着,徐瑨闪身也进城去了,后头跟着的骑士鱼贯而入。

    士卒们犹自争夺铜钱,负责此地的谋克退后两步,悻悻地道:“派头是不小,但还不是轮上了苦差?要打仗就快去,拿我们出气给谁看呢?”

    身旁同伴问:“这队人什么来路?看起来不好惹。”

    “我哪知道。要问,你去问。再吃两个嘴刮子回来,须不要怪我!”

    完颜元帅带人去往徐州之前,特意吩咐过,要归德府守将务必严把城池,不能有半点疏漏。没有特殊情况,城门都不准开。不过,上头怎么吩咐是一回事,底下具体怎么办,又是另一回事。战场还远在两三百里开外,非要一惊一乍的,不是折腾自己人么?

    同伴看看那些骑士的凶悍模样,缩了缩头:“我才不问。”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上任(中)

    归德府是古城,也曾经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城。

    春秋战国时,亡国之余据此为基,犹争长于山东诸侯数百年,号曰五千乘之劲宋。

    南朝宋国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当年在此地担任过宋州归德军节度使,后来赵匡胤当上了皇帝,于是以宋为国号,将此地升为宋国的南京应天府。待到宋室南渡,此地重新又成了归德府。极盛时辖有七万余户,不愧为中原富庶之地。

    不过,眼下的归德府,外城二十五里,内城十五里,宫城二里三百十六步的规模仍在,却已经荒僻了许多。内城和宫城之间有大片的空地,空地上,有坍塌的建筑遗迹,有荒草丛生。而连绵的宅院方向,似乎也带着年久失修的破败模样。

    不过,这已经比外城好些。外城和内城之间,甚至能见到白骨堆积。很明显,那是流民的尸体,本地没有人收殓,而地方官衙也懒得去派人掩埋。索性城池足够大,有的是空地,干脆就那么扔着,总会有野狗和飞鸟将之啃食,待尸体都变成白骨,也就没有引起瘟疫的危险了。

    这种情形引起了随行骑士的怒意,但作为向导的彭义斌很快就告诉大家,这不是战乱或苛政导致的,而是黄河改道以后,大范围内经济兴衰起落的结果。

    自大定初年黄河水势趋南,数十年间连续数次决口,分南北三股并流夺淮。尤其是从延津分出的南汊,汹涌横扫开封、睢州、归德三地,将汴水、睢水、涣水等水系全部破坏。

    归德府四周的良田万顷就此尽数被毁,化作了洪蓬泽、孟诸泽等连绵大水。农业基础既然被破坏,百姓便一天天地亡散。

    南京路正对着南朝宋国,哪怕出于政治目的,大金国也希望在此地经营得法,所以严格来说,朝廷紧盯着聚敛的,主要是在山东、河北两地;南京路的日常治理,乃至在盐政、税收上的政策,都比山东路要强许多,尤其税收上头,百姓的负担比南朝宋国少很多。

    可自然的威力就是这么无可抵御,眼前的归德府,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兴旺发展的样子。

    按照彭义斌的说法,这两年里,归德府的作用更多体现在军事防御的重心和物资转运发送的枢纽上头,所以哪怕完颜弼是个纯粹的武人,坐镇此地也并不显得失措。

    但也正因为完颜弼是个纯粹的武人,这座城池的管理几乎完全在军队的掌控之下,恐怕本地的录事司或司候司没什么权柄。

    而一旦军队大批出征,剩下的少量将士靠着临时征发的壮丁维持局面,他们往日里负责的,巡捕盗贼、提控禁夜之类,管的事情一下子多了,就难免疏漏。

    就像片刻之前,郭宁带着傔从骑士们风尘仆仆而到,外城和内城两处城门的守把军官上来盘问。但郭宁的两百多人声势很大,带队的骑兵脾气也大,但凡来盘问的,全都当场挨了打,好几人变成了滚地葫芦。于是竟没人敢再拦截,硬生生让他们闯进了城里。

    这时候,整支骑队就这么聚集在大街上,街上偶有百姓,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慌忙转身就走。也有人从门缝或者墙顶上伸出头觑看,暗中猜测他们的身份。

    光看戎袍甲胃的形制,还真分辨不出来。骑士们显然赶了很远的路,人马都风尘仆仆,戎袍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他们的旗帜也被卷着,捆在从马的马背上,好像不急着打起旗号。

    彭义斌感觉到许多人的视线聚集,浑身不舒服。

    道路旁边的一座废宅,有座破烂门扉。破烂门扉底下的破洞里,偷偷穿出一个小孩,仰头往上看。彭义斌登起大眼,冲着小孩做了个呲牙的表情,小孩被吓得哇了一声,手脚并用,从破洞里爬回去了。

    他先前跟从郭宁出发的时候,以为沿途会有事前潜入敌境的兵马不断汇合,又或者归德府这里也安排了某些掌控重要位置的暗桩。结果一路奔行而来,什么都没见到。

    郭宁等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冲进了城。

    因为完颜弼带着精锐急趋前线,此刻归德府的虚弱程度超乎想象。何况没人能想象到会有敌军不顾前线战斗,而隔着两百多里来滋扰坚城。所以,此时城里全无防备。

    如果徐瑨和刘二祖的情报没错,从各地赶到归德府的援军,又得在明后天陆续到达,所以郭宁一行人看似冒着巨大的风险,其实甚是安全,至少自保无虞。

    不过,进城的过程真有点羞辱人了,郭宁在前后两道城门打骂威吓,吓得守城军官抬不起头的时候,彭义斌简直想要冲上去揪着他们的衣领,让他们稍微打起点精神:

    拜托瞪大了你们的狗眼看看,这就是郭宁,就是你们开封朝廷的心腹大患啊,只要宰了他,你们就立大功啦!

    彭义斌想想而已,当然不会真的这么做。这样一位掌控大金国朝廷的强豪人物,居然亲自跑到了敌境重地,胆量大到了没边。冲着这股无法无天的匪气,彭义斌服到了五体投地,所以按照事前的约定,正替郭宁牵马。

    到了城里,彭义斌犹自晕晕乎乎,直到站在了大街上,他才勐然醒觉,对郭宁道:“咱们不留些人手,看住城门么?”

    “暂时不用管这些零碎地方。”郭宁摇了摇头。

    彭义斌皱眉:“那些守城兵卒虽然放人,毕竟不甘心,咱们既不盯着,他们想来已经派人飞报军司,该有的盘查是一定少不了的。最多还有半刻,本地兵马司的都指挥使会派人来盘问。那一关可就不容易湖弄!”

    “有什么要湖弄的?”

    徐瑨哈哈一笑:“他们绝对想不到,是定海军的前哨进城,而只当元帅是从毫州、宿州赶来增援的某个军官,从随同骑兵的规模上推算,或许还是某位重将的身边亲将。”

    “所以,一会儿赶来盘问的人,多半是城里地位较高的军官,至少是个千户或者镇防军的勐安,而且,此人绝不敢上来就指责,而是打着接应援军,安排屯驻之地的旗号,试图和咱们分说个对错,讲讲道理。”

    彭义斌喜道:“我们也和他们讲讲道理,再图遮掩吗?”

    郭宁愕然。

    他看了彭义斌两眼,失笑道:“老彭,莫非你看上去是个粗勐武人,实际上是个读圣贤书的酸黄齑、烂豆腐?”

    “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就成了酸黄齑、烂豆腐?”

    “你我都是大金国的反贼啊,反贼讲什么道理?”郭宁叹道:“你看……咱们只要够凶够狠就可以了!”

    郭宁往道路对面一指。

    果然看到一队步卒从岔路奔出,为首一个相貌威严的军官,手里高举一面银制腰牌。

    他快步走到近处,看了看骑兵队列,嘴角挤出点笑容:“不知是哪一路兵马来援?我乃归德府城防提控女奚烈完出,还请贵部的首领出来……”

    话说到一半,倪一挥拳正中面门,将他打翻。

    “你这厮,既要拜见我们元帅,为何不跪?真是狗胆!”

    倪一口中乱嚷,手上用足了力气。连带着几个同伴也一拥而上,把这军官压在地上,便如春米也似地乱捶,转眼就打得口鼻歪斜,满头满脸都是带血的鼓包。

    跟着军官上来的士卒反应不及,有个副手模样的小校待要上来解劝,被倪一指着鼻子:“不想死的就住嘴!本地军司在哪里?赶紧给我家元帅带路!”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上任(下)

    因为长期财政窘迫的影响,金国境内除了京府和北疆界壕沿线要塞以外,其它城池绝少有经过用心营建的,大部分城池都沿用了宋时规模,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显陈旧。

    这种情况下,诸多总管府或散府等带有军额的城池,都在城中额外兴建内城或小城。财力实在贵乏的,也会把城中原有的高门大宅加以扩建,至少保证军事堡垒的存在。

    如此一来,金国的城防理念,便与南朝乃至史书所载颇有不同。

    当年宋人守城,外围坚固异常,攻方百计难逞,可一旦被突入内里,则地利尽失,守无可守,而军心士气立即崩坏。

    而金国的城池则更加重视由外而内的逐次防御,外围就算被突破,整座城池并不因此陷入绝境,以女真人勐安谋克或者主将直属的骨干部队依旧进退自如,能把攻方反向驱逐出去。

    早两年蒙古军南下,经常有轻骑长驱,直接突破城门的记录。这固然主要由于各地守军畏鞑如虎,不敢据战,便和这种城防的习惯有关。

    郭宁自起兵以来,经常会与敌军展开激烈巷战,也缘于这种城防理念。

    而这种守城的习惯落在郭宁眼里,其实有个极大的疏漏……

    说到这里,郭宁问道:“老彭,你可知道这疏漏是什么?”

    “越是大城,要地,越由女真人的重将带领少量精锐或糺人为骨干。此辈是开封朝廷赖以支撑军队的基石,其地位和权柄,要远远高于本地签补、或者用刑徒充任的镇防军,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有些镇防军日常受之驱使,宛如仆役。至于射粮军和边铺军,本来就兼充杂役,地位更加不堪。”

    说到这里,前头那军官已经被倪一打得服软,勉强从地上起身,晃晃悠悠地说不出话来。彭义斌不由得连连冷笑:

    “我不知完颜弼的治军如何,但以情理而论,他放在此地留守的将士必然是当地的镇防军,这些人便是生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抗一位从开封赶来支援的重将。”

    “对啊!”郭宁用力拍了拍彭义斌的后背:“所以,老彭你在担心什么?我不就是从开封赶来支援的重将么?打起精神,去把咱们的威风抖起来!”

    彭义斌被郭宁这一下打得整个人俯身,下意识地催马往前。马匹急走两步,他又兜转回来,低声问:“万一有人问起咱们的来路……怎么回答?国公,不是我胆怯,实在是此刻身处敌境,稍有不慎就会……”

    边上徐瑨不禁连声笑了。

    “老彭,你真是个实在人。来路什么的,随口给一句不就成了?咱们能蒙混一两天就行,想这么多做甚?去吧去吧,前头开路!”

    当下彭义斌也到了前头。

    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贼寇,在泰山里头有点名气,山东各地的山寨水寨里,听说他的名字也都赞一声好汉。但这种威风,如何及得上身处朝廷大城里,将朝廷军官又打又骂?

    彭义斌心一横,把出当年所见朝廷胥吏下乡括田括户的凶悍模样。

    在他身边,倪一等人配合。这些郭宁身边的侍从,个个都是精细之人,见识和眼光都不差,而且大部分都能说几句女真话,七嘴八舌叫嚷着,怎么听都是一群从北方南渡而来的武人。更不消说他们虽然风尘仆仆,可身上的甲胃袍服,全都是大金军队制式里少有的精品了。

    转眼间,那自称是城防提控的军官遭了一顿打,又被指着鼻子大骂。

    他脑子都快发昏了,只看到眼前十几根手指头戳着自家面门和胸膛,勉强鼓起勇气再问一句:“既是元帅,可有虎符、金牌?”

    话音刚落,好几人一起痛骂:“我家元帅有皇帝赐的鹿符!鱼符!有虎头金牌!就不给你这狗东西看!”

    “你们山东行省出了事,害我们赶两百里的路到这里,须不是被你审问的!”

    “赶紧带我们去总管府,安排吃的,喝的!有什么事,老爷们歇息定了,自会和你家元帅分说!到时候等着,看你家元帅给不给你个怠慢上司之罪!”

    那军官当街被骂得狗血喷头,只觉羞愤,便想着请出驻守此地的副将出面应付。当下不再多问,昏昏沉沉地带着一行人就往总管府去。

    归德府的总管府,用得乃是当年宋时应天府行宫的旧址。此地曾有所谓归德殿、鸿庆宫、三圣殿等巨大的建筑,南朝那位高宗皇帝也是在此登坛受宝,即皇帝位。如今建筑的规制尚在,不过大都被改成了仓库、军营、楼橹等设施,又额外增修了内城城墙。

    总管府的正门,便由归德殿前的城阙改建,这会儿有数十名老卒在此守着,一边把门,一边训练门前空地数百名手持短枪的民伕。两座城阙顶上,各有十余名弓箭手,城墙上也有往来步行巡逻的士卒。

    无论警戒的姿态,还是训练水平,这些人都比外围两处城门的同伴要高多了。

    郭宁等人纵骑而来,蹄声如雷,守卒门早就反应了过来。

    弓箭手门纷纷站到了女墙后头,开弓向下瞄准,老卒也连声喝问来者是谁。但奔来的骑队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自顾自地奔到门前,喝令开门。

    这里毕竟是整座归德府的防御中心,也是粮秣军械和物资囤积之地,军令甚是严苛。谁敢轻易开门?

    正没奈何处,有眼尖的守卒发现,骑队前头灰头土脸被押着的,可不正是城防提控女奚烈完出?

    守卒扯着嗓子问道:“提控,这怎么说?”

    女奚烈完出还没开口,边上骑士纷纷叫嚷:“不是都说好了么?东面的营地归我们!食物拣好的端来,要杀牛宰羊!这几天赶路累了,不想起灶,你们给安排厨子!对了!马料也得赶紧准备,都得用上等精料……娘的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赶紧开门,元帅马上到啦!”

    守卒被他们咋呼得心慌,又见女奚烈完出微微点头,慌忙奔回去开门。

    提控老爷都成这样了,这伙来人必定凶横……谁去触这个霉头?

    顷刻间这一道门也开了。

    两扇门扉刚打开一半,骑兵队伍如旋风般卷了进去。上千的铁蹄踏过地面,激起大量的灰尘。两边把手的士卒连声呛咳,几乎不能视物。

    “好家伙!你们看见了吗?”有个格外资深的老卒羡慕地道:“这两百多骑兵,全都有副马,全都着铁甲,随身全都挟弓带箭!他们控马的动作都是差不多的,个个娴熟……这伙人全都是好手,恐怕是开封府里哪位元帅的亲兵!”

    “应该是寿州的完颜赛不元帅来了。我听他们嚷着完颜元帅怎么怎么。”

    “不可能。我见过完颜赛不元帅。他老人家六十多岁,胡须一大把,这队骑兵里,可没有老人。”

    “怎么就是完颜元帅了?我刚才听他们喊的,分明是仆散元帅。”

    “哪有仆散元帅?仆散家上下都被那恶虎郭宁宰了……开封府里压根就没有姓仆散的元帅!”

    两边为了完颜还是仆散元帅争了几句,有个刚被签军的小伙子怯生生道:“两位军爷,我怎么听到的,是纥石烈元帅?”

    又有人插嘴:“我好像听到的,是术虎元帅?”

    方才骑士们叫门的时候一阵乱嚷,既然只要应付眼前,便没谁多想,也没谁事前对个口供。于是有自称完颜元帅下属的,有自称仆散元帅下属的。反正某个中都城里的元帅给大家留有过印象,甭管这人是死是活,名头都被拿出来唬人。

    把门的老卒们有的听到这句,有的听到那句,一时间都以为别人听错了。

    他们正在讨论,被挟裹在骑兵队伍里的城防提控女奚烈完出觉得不对。

    真要是某位元帅在此,哪可能这样?

    傔从们就算忘了自家亲爹姓甚名谁,也不可能把主将的大名搞错啊?本以为这些骑士凶横霸道,不愿通名报姓,但如果……难道说……

    某种猜测使得女奚烈完出浑身冰冷。他忽然往侧面拨马,试图从斜刺里脱出骑队。

    他身形方才晃动,便有骑士抬手,银光一闪,便将他的咽喉切断了。

    骑队继续汹涌向前,冲着总管府的正堂而去。

    正堂附近没有驻军,只有好几名衣袍鲜明的文武官员满脸迷惑地出迎,嘴里还问着什么。

    “都杀了,小心点,动静不要闹大。”郭宁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队列前方的骑士瞬间催马加速,数十把长刀出鞘。

第七百三十九章 新官(上)

    这么干脆利落!

    眼前这群人,明摆着都是归德府里有名号的官员胥吏,看身上服色,有绿的,还有好几个红袍的。郭宁亲至敌方腹心之所,彭义斌本以为他要擒贼擒王,会抓住首领作为人质,再反过来胁迫守军投降。

    却不曾想,郭宁连问都不问,直接就下令杀了?

    彭义斌在泰山群盗里头,也算一号猛人,但这会儿他反应慢了一拍。于是当那几个官吏身首异处的同时,他撞入了喷发的血雾,又冲出血雾催马冲进了厅堂。

    正堂之后,又有二堂,依然有人呼喝冲出,立刻就都被斩杀;有人翻窗奔逃,被沿着两侧廊道包抄的骑兵发箭射死。二堂左右的偏房,是地方上胥吏办公的所在,几个小吏原本在屋里探头,被骑兵们纵马迫出,扑哧扑哧跪倒在地。

    这种手无寸铁的小人物,倒不必滥杀。

    郭宁的声音立即从后方不远处传到:“投降的留下。”

    刀锋在最后一刻偏转方向,掠过一个跪伏吏员的头顶,削去了整个发髻。战马嘶鸣跃起,从他的身前掠过,撞开几座桌椅。骑在马上的甲士在屋檐下显得格外高大凶猛,他们冲过二堂,随即分兵数路,犹如灌入蚁巢的洪水,开始扫荡整座官衙。

    郭宁就在骑兵队列里奔驰,时不时地下一道两道命令指挥着骑兵们。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平时在家里吩咐傔从把木桩或者箭靶搬来搬去一样。

    当骑队冲过二堂的时候,有手持武器的护卫之流反应过来,而彭义斌带着部下们,也加入战团拔刀乱砍。

    骑兵奔走的速度既快,武艺又高强,转眼间把一座偌大的宅院前后清洗数编,投降的官吏抓了一堆。

    一气控制了整座府邸,彭义斌身上甲胄带血而还:

    “后头还有些老弱妇孺,都抓起来了。试图逃走的,大部分被宰了,但也有些跑得太快,没能逮住。”

    郭宁看看正堂前广场上跪地的小吏,再侧耳倾听,果然有人从总管府里逃到外间,一路逃,一路还声嘶力竭地乱喊。

    彭义斌匆匆折返,脸色有点沉重:“外头的院墙和箭楼,也没能控制住。万一他们在外调动人手包围,咱们脱身不易。国公,咱们是不是该……”

    彭义斌的问话被郭宁打断。

    “咳咳,俘虏们就在前头,你轻声说话。另外,别再一口一个国公,我现在是开封来的元帅。”

    郭宁侧耳继续听了外头一阵叫喊,揪了揪自家胡髭:

    “你们说,我该自称什么元帅好?完颜?仆散?纥石烈?术虎还是什么?好像开封那边空头元帅甚多,还有姓移剌的呢……嗯?他们这会儿在喊什么?怎么又冒出个奥屯元帅了?这是什么鬼玩意儿,谁想的字号?”

    队列后头一个骑将挤到前头:“是我想的,国……啊不,元帅。当年朝廷有重将叫奥屯襄的,是个元帅。”

    这骑将满嘴的大同口音,看来是密谷口那场败战的幸存者,怪不得对奥屯襄的印象深刻。

    郭宁摆手让他退下。

    徐瑨想了想,对郭宁道:“还是姓完颜吧,开封城里姓完颜的高官多。”

    “姓完颜的话,我想到个名字了!”

    郭宁忽然有些兴高采烈,他道:“既然我家小子叫郭靖,我怎么也得用这名头过个瘾!老徐,你去写一套符信告身出来,拿给外头的人看看!”

    某个姓完颜的人名和周国公的嫡长子有什么关系?

    徐瑨愣了下,没明白郭宁这句没头没脑的言语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久居中枢,深知不该问的别问,当下自去安排符信告身。而彭义斌等人则分派人手,把整座总管府给占定。

    原来直到这时候,那些逃跑的官吏仍没想到是定海军忽然来袭。少数人尚在懵懵懂懂,大部分人真觉得是开封或者哪里来的元帅,和城中驻守官员起了冲突。

    有胆子大点的官吏这会儿连忙登上外墙箭楼,往府邸里头大喊,意思是大家莫要误会,都是自己人,都是大金的忠臣,有话好说。

    这几年里,大金国境内战火连绵,为防将权太轻以致误事,朝廷不断授予地方将帅临机处置的权柄。郭宁做到山东宣抚使的时候,他和朝中元帅一级的重将就能随意决断四品以下官员的陟罚臧否。

    开封朝廷建立以后,对河东、陕西等地的驻守将帅以拉拢为主,开封朝廷的中枢也不断提升武臣的权力。

    所以朝廷的元帅擅杀几个地方小官小吏的情况,真不罕见,甚至将帅之间的内讧冲突,也是此起彼伏。那些事情外人虽不晓得,官吏们哪有不晓得的?

    这其中又牵扯到女真人与汉儿的矛盾,北方籍贯的军政高官与南京路本地旧人的矛盾,乃至武人与文吏间的矛盾、武人之间彼此争夺军队和地盘的矛盾。随着开封朝廷建立,有些矛盾得以稍许弥合,而有些矛盾却反而愈加剧烈。

    最终的结果便是现在这般。

    彭义斌觉得,郭宁这作派太过粗糙,简直时时刻刻都有玩脱、露馅的危险。可落在本地的官吏眼里,眼前这骑队一路凶巴巴地冲进城里,行为肆无忌惮。那种训练有素的架势,那种高高在上斜眼看人的姿态,可不正是开封重将亲兵的作派么?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人隐约担心,会不会是东面的红袄贼派人到归德府扰乱,这会儿已经压根没人这么想。

    哪有人会把潜伏扰乱的事情,办得这么粗糙,这么张扬?做奸细做到这种程度,出面一百次就会被揭破一百次,活该被自家首领拖出去打死!

    何况这一队骑兵沿途呼喝,张口就是鹿符、鱼符、金牌云云。

    国朝的符牌制度上承辽国,枢密院属官用鹿符,宣抚司用鱼符,而领兵重将专门得授金牌,其中有很多讲究,外人断难随口道来,更不消说红袄贼那群土鳖了!

    所以这些人真是从开封来的!真的不能再真!

    再想想那些人直冲进城里的时候怎么说的?他们这队伍里,有个元帅!

    这位元帅如此行事,显然是和咱们山东行省的完颜弼老爷早有旧怨。他们口口声声说是来救援归德府,结果上来就放手杀人……说不定,他们是专门趁着完颜弼去了徐州,来抢夺地盘的!

    想到这里,众人面面相觑,越是资深的吏员,越快想到了其中的麻烦,俱都变色。

    只有个年轻点的官吏全然没有多想。

    郭宁等人杀进总管府的时候,他肩膀中了一刀,虽只皮肉吃痛,难免恼火。他捂着肩膀的刀伤,冲着高处箭楼大喊:“来者不善啊!那一定是冲着完颜元帅来的!赶紧放箭!”

    话音未落,身边几人冲上来捂嘴。

    这不是废话吗?这支骑队不是冲着完颜元帅来的,难道还能冲着你我?你这狗才几品官,能被开封来的大人物盯上?

    你这鸡毛玩意儿,和完颜弼老爷有多深的交情?你也配牵扯进大人物的恩怨?

    外头把门的士卒说,这杀进府里的元帅老爷,不是姓完颜,就是姓仆散或者纥石烈!开封府里那么多姓完颜的高官,我们认都认不全,他们彼此冲突的事情,是我们这些地方小吏能随便参与的吗?

    那些女真人的贵胄,冲进府里,直接就把着红袍的主官们杀尽了。他们若要接着杀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你这厮作死,须不要带上我们!

    当下登高之人又喊:“里面的元帅!小人们不敢与你为敌!完颜弼元帅带着部下门,四天前就出城去增援徐州了,我们只是地方上的小官小吏,不敢与朝廷高官为敌!我们只是吃一口俸禄啊!”

    这话说的大概很在理,总管府里有了反应。

    一名骑兵从正门出来,环顾四周,问道:“刚才是谁喊话?叫他来!”

    官吏和兵卒们静了一阵,不下数十人举手去指望楼上头。

    片刻之后,一名老吏从望楼里跑出来,到了骑士马前跪倒:“小人徐福拜见。”

    骑士哈哈一笑:“原来是我的本家。你现居何职?”

    “小人乃是本地司候司的管勾。”

    骑士皱眉:“叫嚷的口气不小,还当是能说了算的人物,原来是区区一个管勾?你上头的判官呢?”

    那徐福满头冷汗乱淌,磕了个头答道:“我和判官一同奔走的时候,判官被老爷们追上杀了。我身上这血,就是判官肚子里喷出来的……”

    骑士冷哼一声:“那,这归德府的兵马都指挥使在哪里?”

    “咳咳,也被杀了。老爷,你回头看,正厅台阶上那个单独的脑袋就是。”

    “城防提控呢?”

    “这……”徐福踯躅半晌,叹气道:“老爷,您往战马下面看。城防提控女奚烈完出,便是方才带路来的那位,他被割了脖颈,尸体在门槛上躺着。”

    “那你说,这会儿城里地位够高的,说话管用的是谁?”

    徐福转身看一眼,视线所到之处,同僚和士卒们全都畏缩退后。

    “咳咳,老爷若有吩咐,就告诉我吧!”

    “罢了,罢了。你来接着这份文书!”

    骑士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徐福。

    徐福双手乱抖,接过文书打开,只见是一份尚书省的移文,上头寥寥两行,说的是朝廷任命赵王完颜洪烈为山东西路总领提控,兼东面元帅、归德府兵马都总管。

    徐福这等地位卑微的小官儿,何尝见过尚书省的文书?莫说他了,逃命出来的小官小吏谁都没见过。但就算没亲眼见过,总能估摸出这文书真假,红彤彤的大印骗不了人,精美的文书质料也骗不了人!

    如果非要找个破绽,那就是文书墨痕尚带湿气,像是新写的。

    但那又如何?空白告身之类的操作,大家都见得熟了。想想,当场能写出尚书省移文的老爷,那该是何等权势?

    明摆着,完颜弼老爷失势啦,开封那边来了新老爷接手归德府,继任东面元帅。他还是一位帝室宗王!

    “看完了没有?”

    骑士有些不耐烦地问道:“看完了就召集本地官吏,我家元帅有很多事吩咐你们做!”

第七百四十章 新官(中)

    朝廷是有规矩的,官场上是有成例的,地位到了东面元帅这程度,已经是开封朝廷一个方向的柱石,手续更是繁杂。

    平日里新旧官员交替,要做身份的核验,要有各个官署诸多环节文书的确认,再加上种种军政事项的说明,还有户籍、兵员、物资等簿册的交接,很多手续不得不走,起码也得忙乱半个月以上,和开封方面周转数十份公文。

    如今徐州前线有警,负责留守归德府的人更是关键,非心腹之人不能担此重责。

    这位赵王完颜洪烈一声令下,就准备当场接管整个归德府?

    这要求正常么?

    不正常。

    这位完颜元帅从进城到现在,压根就是肆意妄为,办的事全都不合规矩。

    眼下徐州前线还在激战,他却亮着明晃晃的刀子来归德府夺权。这副吃相真是血淋淋,难看极了。

    但懂行的人又觉得,这情形很正常。

    皆因百年以来,大金国的规矩从来就不是大金贵胃的规矩;大金地界上的军政制度,也并不能约束完颜氏重臣之间的冲突。

    虽说这赵王完颜洪烈的名头,吏员们谁都没听说过。但开封朝廷建立到现在,也不过大半年,又时不时有女真人从北方逃来,隔三差五朝堂上就会多出一位贵人,而皇帝为了和中都争夺正统,往往会授之以***殊荣。

    对此,大家都是知道的。

    或许正因为这种贵人在朝堂立足不久,所以争夺权柄的手段就格外激烈?

    此番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登门强冲总管府,毫无顾忌地杀死了完颜弼元帅的好几位亲信,还把他的家人亲卷都看押到一处,可见完颜洪烈老爷就是冲着完颜弼元帅来的。

    但凡和完颜弼元帅站到一起的人,就得死。

    大家除了乖乖听话,还能怎么办?

    手续上的差错疏漏,慢慢再说,总能解决。眼下谁若提出来不服,是想死么?眼下总管府内外,还有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势,正在嗷嗷地哀鸣,不该赶紧应付过了场面,召来医官救命么?

    当下以徐福为首,一众小吏俱都躬身应是。

    一行人方才屁滚尿流地从总管府里出来,这会儿又巴巴地列队回去。片刻之后,不少仆役带着自家主人的命令出来,分头通知在别处当值的同僚,赶紧来总管府奉承新任的元帅。

    这些被通知到的人,有的立即赶到,有的试图出城,奔向徐州通报,有的躲在家里瑟瑟发抖。

    不过,到了晚间,本地官吏们便看出来了,这位赵王完颜洪烈明显是那种行伍出身,满心都是沙场立功的将帅,对具体的政务很不熟悉。

    他问了城中仓储所在,只派了自家麾下的精骑前去接管,却并不急于清点物资数量;反倒是对城中留守官兵情形很是在意,将他们的军官叫来查问城防安排。

    除此之外,什么往来文书、钱谷簿册,他碰也不碰。

    众人陪着他折腾到晚间,待到整座城池的防务都在管控之中,城里新签的射粮军和镇防军也都聚集到了城里军营,等待点集,他一挥手:

    “徐州方向战事不明,接下去借重诸位的时候还很多。散了吧,且去安心休息!过几日忙完了,我请诸位喝酒!”

    众人松了口气,连道不敢当王爷厚爱,数十人在堂前列了对,行礼告辞。待要离开,却见城里好几处火光冲天。因为风向的缘故,一股烟气滚滚弥漫,正灌入总管府来,郭宁措不及防,被呛了几口,连声咳嗽。

    这等火势,绝不是自然生成,一定是有人专门点燃柴草,说不定还洒了油脂助燃!

    跟随郭宁入城的部下们无不惊动,个个拔刀在手,做戒备模样。

    郭宁自家呛咳过了,暗中也有些吃惊。他侧过身,压低嗓音喝问:“怎就四五个火头一起腾起?老徐,你这做的有点过了!”

    徐瑨叹了口气:“国公,我只让人放了一把火,便是总管府后头马厩的这把,还让倪一亲自盯着,莫要让火势蔓延……”

    两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俱都骂了起来。

    见堂上两位大人物附耳低语,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堂下行礼的好几人偷偷叫一声苦也。

    先前官吏们被拘到总管府里查问,这几人担心自家在钱粮簿册上做的手脚露馅,觑得机会让仆役通报家中,赶紧销毁有关的记录。

    此时新官上任的消息还没有公开宣布,归德府里寻常百姓传说着真真假假的消息,城中气氛古怪。家里人不知深浅,又唯恐动作不够快,干脆便来了个纵火以绝后患。

    这种事情有一家做了,便有两家三家有样学样。

    郭宁正要找个由头借题发挥,将这些官吏们也都控制住,所以事前让徐瑨也派人放火,岂料正和这群货色想到一处去了。

    顷刻间,归德府里各处都有火光熊熊。百姓们的求救的叫喊声,专门为起火走水示警的铜锣声,人群到处乱跑的嘈杂声全都响起;小半个城池人影憧憧,和夜空中的火光相映。

    郭宁立刻调度人手灭火,但他们是外来人,办事难免磕磕绊绊。好在官吏们唯恐火势蔓延,烧了自己家当,都很配合。

    郭宁当场整编了两支千人规模的镇防军,又开了库藏,发了赏钱鼓劲。徐瑨亲自带着他们忙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次日清晨,总算把火势压下,城中的躁动也慢慢平息。

    倪一从外头回来,向郭宁低声禀报:“以搜查纵火人犯为掩护,又捕拿了三百二十人,都已集中在东面偏院里。因为有人持械反抗,另外杀了百把人。除了两道城墙,入城之前确定的物资储运关键和城防枢纽,都已经在咱们手里了。”

    “咱们的人可有伤亡?”

    郭宁这一趟,带来的随行精骑一共两百出头。其中除了彭义斌所部的数十骑,其他人都是他身边亲信扈从,上过军校,在战场立过功的。

    倪一轻笑一声:“这些人哪里敢和朝廷天兵正面放对?就算是有人抵抗,也不是咱们的对手。半天下来,咱们的人一个没死,只伤了三个,全都是小伤。有一个还是自家不小心惊了马,穿过火场的时候被着火的木料砸到,燎伤了手掌。”

    郭宁点了点头:“你去暗中告诉将士们,这时候更要小心,都给我打起精神,管住嘴。咱们若成功了,人人都有赏赐,若不成功,谁坏的事,立斩。”

    “遵命。”

    倪一自去提醒伙伴们。

    郭宁摆出赵王的嘴脸,在总管府里连夜盘点损失。

    各处消息陆续聚拢回来,合计烧了一个粮仓和一处钱库、两座马厩,损失甚是惨重。另有一个开封军器署直辖,专门为军队提供武器甲胃的铁匠作司被焚毁,连负责这个作司的吏员和匠户十余人,全都在里头烧成了焦炭,一个活口都没见着。

    损失的物资数量不少,还扯上了开封的军器署,这就不是小事了。如果郭宁真是从开封来的赵王,保不准就能办成大桉、要桉,后头顺藤摸瓜牵出一串人来。

    眼下他当然没有办桉的兴趣。他先借着这损失,作痛心疾首姿态,暴跳如雷的骂了一阵;随即勒令几个地位关键的吏员不得离开,这几日里都候在总管府,等待后继查问;最后,又让徐瑨带着那两个新编成的千人队,接管了内外两城的城防。

    徐州方向正在厮杀的当口,接管后方中枢城防这样的事,有其特殊性。郭宁若一上来就这么做,难免有人心生疑虑,但这会儿他打着整肃官场,杜绝小人作祟的旗号,就算是完颜弼一手提拔起的军官也没法反驳。

    至于那两个千人队能否听从徐瑨的指挥,郭宁一点都不担心。

    定海军录事司的首领,何等精明强干,要拿捏这些本地土兵,真是易如反掌。

    到了次日午时前后,一队骑兵从西面赶到归德府以外。

    将近城池,只见四门紧闭,城上戒备森严,他们接近城门不远,城上有人呼喝:“来者何人?”

    “完颜兀里都尉麾下行军千户仆忽得,为本军前哨,请求入城!”

    城上默然片刻,垂下一根绳索,绳索上挂着篮子。

    先前说话之人又喊:“职司所在,不得不戒备,千户勿怪!还请拿了信印出来,我们好去勘验。”

    仆忽得有些不快,但也知军法森严,便将自家信印放进篮里。

    过了会儿,城门稍开一道缝隙,一队土兵出来雁翅排开,先前说话之人双手捧着信印交还:“千户,信印勘验无误。不过,你不能入城。”

第七百四十一章 新官(下)

    仆忽得顿时恼怒:“我受命来援,怎就不能入城?”

    开封朝廷在地方上,任命了各种头衔的元帅来镇守,完颜弼的东面元帅便是其中之一。而直属朝廷中枢的十三都尉以地位而论,并不下于这些元帅,甚至较受重视的都尉本身也有元帅头衔。

    仆忽得的上司荡寇都尉完颜兀里,原本驻在杞县。因为距离开封极近,没拿到元帅的头衔,却兼着武卫军副都指挥使,与皇帝甚是亲厚。

    完颜兀里得到红袄军大举攻打徐州的消息以后,深以为忧,于是在立即飞报朝廷的同时,就点起精骑数百,奔走来援,后继又有本部的步卒数千人陆续赶到。带领骑兵为前部的仆忽得自忖,眼看战事将近,自己怎也该被请进城里,好好招待。

    不能进城?

    这归德府城四面环水,外头能扎营的地方多半杂木丛生,蚊蚋横飞。骑队长途奔来,很是辛苦了,这会儿还得自家找地方安营扎寨?

    仆忽得真没想到,会遭这般冷遇。他持了马鞭,向那官吏一指:

    “你说!你说不出个道理来,我便提兵入城又怎地?你家元帅若是不快,让他找我家都尉说话!”

    那出面迎接的官吏眼看仆忽得恼怒,连忙向他招手:“千户,请到这边来,我有话说。”

    “有什么话,你直接就讲!”

    “讲不得呀!”官吏面露难色,上来拉着仆忽得战马的缰绳,偷偷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皮袋:“千户,有些事,只能你知我知,传出去了,要出大事!”

    仆忽得见这官吏神色诚恳,不像是有恶意;再看那皮袋虽小,里头透出宝光四射。他勉强带马离开队列:“你说吧!无论如何,军情当前,你们总得把我部将士安顿好了!”

    那官吏仰着脖子,竭力靠近仆忽得的耳畔,说了一通话。

    仆忽得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道:“竟有此事?”

    官吏两手乱摆:“噤声!说不得啊!”

    “可这也太……”

    仆忽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弯下腰,看看那官吏。官吏神色里带着恳求,点了点头。

    仆忽得是个精细的,忽然回头,招了个守城的士卒过来:“这会儿管着整座城池的,是不是完颜洪烈?”

    那士卒已经鬓角斑白,年纪不轻了,张嘴就是本地口音,明摆着是临时抓到军队里的农夫。听了仆忽得询问,他点头:“是!是!”

    “完颜洪烈还在城里杀了人?城里还走了水?”

    老卒转头看看官吏。

    官吏叹气。

    老卒犹豫了下,干笑两声。

    仆忽得待要再问,官吏急步拦在两人之间:“千户,真不能问了!”

    仆忽得叹了几声,他拍拍官吏的肩膀:“你家元帅真是不容易,你们也不容易。”

    官吏深深俯首:“可供立营的地方,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吃用物资,我们也备着;贵部缺什么,只管找我,但有所需,无不足额供给……还请阁***谅我们归德府里,这几日过得艰难!”

    仆忽得沉吟半晌,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

    “千户请讲。”

    “第一件事,徐州、单州那边的战况,我要随时知晓,但有军报,务必给到我们手里。”

    “这是自然的。”

    “第二件事,我家都尉后日抵达,到那时,你们总不见得不让他进城吧?”

    官吏连连摇头:“那怎么可能!到后日里,我们怎也把城里头的女干人捉住。我家元帅也该紧急折返了,到时候自会迎接完颜兀里都尉。”

    说到这里,他凑近半步,往仆忽得怀里又塞了一个小皮袋:“方才那个,是城防提控女奚烈完出给的,现在这个,是我自家的奉承……千户,还请务必留点情份,请贵部在城外稍待数日吧!”

    “……也罢。”仆忽得掂一掂份量,把第二个皮袋也收下了:“我们就姑且在城外扎营,你可记住了,最多三天。三天以后大军齐集,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一言为定,最多三天!若有差池,千户不妨剁了我徐某人的脑袋!”官吏用手掌作刀,在自家脖子上连连比划,口中赌咒发誓。

    仆忽得拨马转向,那官吏又赶了上来:“千户,我方才说的那些,关乎我家元帅的脸面,可千万千万,不能往外传啊!”

    “放心!我嘴严得很!”

    那官吏千恩万谢,亲自在前头领路,到了城南睢阳县的旧址。果然土地平旷,适合扎营,所需的物资也都提前在那里备足,整整齐齐地码放作十几堆。

    官吏带着仆忽得等人,一一地验看过,确定这些物资不止够眼前百余骑所需,后继步卒陆续赶到,也足够支应了。

    待官吏恭敬告退,仆忽得部下的骑士见首领脸色有点古怪,便试探地问道:“徐州和单州正有战事,接下去或有大仗要打。归德府内外隔绝的作派虽然无礼,倒也确是用兵的正途,隐约有点细柳营的风范?”

    “屁的正途,屁的风范。”

    仆忽得不屑地道:“他们不准我军入城,是因为正在满城搜捕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这城里发生了什么?”

    仆忽得看看自家副将,想到了从那徐姓官吏手中得到的两袋金珠。

    这两袋金珠,足足顶得上他几年军俸。按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有些事情便应该遵照那官吏的请求,不能外传。可这样的事情如果知道了却不往外说,未免憋得难受。

    “咳咳,这件事情关乎完颜弼元帅的脸面,我偷偷地告诉你,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往外传啊!”

    “千户,我嘴上最严,你是知道的。”

    仆忽得让他靠近:“完颜弼元帅率军去往徐州之后,他的夫人包氏,某日招了卖艺之人名叫杨铁心的,到总管府里表演。结果……”

    “结果怎么了?”

    “结果那杨铁心舞了一通铁枪,便被包夫人认出了旧日门户。”

    “旧日门户?难道说……”

    “完颜弼元帅泰和年间率军南征,在襄阳掳了民女为妻,便是包氏夫人!那杨铁心,乃是包氏夫人早年失散的夫君,他自从与妻子离散,便以卖艺为名,到处奔波寻觅,找了十数年!直到那一晚,杨铁心不止认出了包氏夫人便是他寻找多年的爱妻,还认出了完颜弼元帅的儿子完颜康,其实是杨铁心的孩儿!”

    “然后呢?然后呢?”

    除了仆忽得的副将以外,又有两人凑近了听,这会儿连声催问后文。

    “那还用问?这夫妻、父子当场相认,并不向外人宣扬,随即就在昨日下午,收拾了金银细软,潜逃出府了!”

    “这……这是私奔了!”

    部下瞠目道:“完颜弼若知道后院出了这样的事,不得气疯?这丑事若传了出去,他哪里还有半点脸面?今后还能抬得起头么?”

    仆忽得拍打大腿:

    “所以城中管事的官员们,连夜就把总管府里协助逃跑的陈玄风、梅超风两个内应,全都杀了灭口;随即他们关闭四门,挨家挨户地搜索。必要揪出包氏夫人、完颜康和杨铁心三个,给完颜弼元帅一个交待!”

    “怪不得这归德府有点如临大敌的模样。”

    部下想了想,又问:“然则,方才千户你问什么,完颜洪烈?这是什么人?”

    “并无完颜洪烈其人。”

    仆忽得压低嗓音:“东面元帅的府里出了这样的丑事,怎容外传?但城里为此又是杀人,又是搜捕,总得要个理由。城中完颜弼元帅的亲信们便谎称,是开封方面来了一位赵王完颜洪烈,正在接管城池。”

    “原来如此。”

    部下们有人怒形于色,重重拍打马鞍,惊得战马腾踏两下:“唉,这杨铁心和包氏夫人,真是苦命。”

    又有人感慨:“那完颜康好好地元帅之子不做,偏要去跟着卖艺的穷鬼厮混,未免傻了。”

    旁人听这言语,深觉有理,都道:“若我有了一个元帅父亲,必定要紧紧抱住大腿,死也不放;便是亲爹亲娘,总也不如元帅父亲更亲。”

    终究这故事过于传奇,几名军官谈论了好一阵,才各回本队,号令部下们扎营。

    骑士们本以为能进城休息,这会儿当然有怨言,军官们安抚几句,陆陆续续都道:“你们不懂,归德府里之所以如此,也是不得不尔。有件事情,关乎完颜弼元帅的脸面,我偷偷地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千万,不能往外传啊!”

    转眼工夫,两天过去。

    从杞县方向来的荡寇都尉完颜兀里所部、从宿州方向来的振武都尉纳合合闰所部各有轻兵、骑队数千人先后抵达。不过无论是已经到的,还是刚到不久的将士们,都在传说着杨铁心和包氏夫人的故事;一时间,大家居然挺理解在外驻扎的必要,对徐州方面红袄贼的关注也少了。

    归德府里,唯有那姓徐的官吏带着物资几次出城,以供各路援军所需。

    他倒是按照承诺,每天通报前线战况,内容无非是本方据守,红袄贼勐攻,而完颜弼率领归德府的精兵在外策应,杀敌甚多。

    而城外援军们,更关注的则是城里那私奔的一家人情形如何。

    那官吏被缠得没办法,难免漏嘴说出点别的。于是众人都知道了城里仍在抓捕,又打听到了包氏夫人的闺名唤作包惜弱,是南朝临安牛家村人。

    午时,姓徐的官吏总算应付了外头各路驻军,匆匆折返城里。

    “国公,那故事还有后继么?我自家编的那些合不拢榫头,还得你来!”

    “每天三四千字的故事,哪里是那么容易编的?”

    郭宁奋然投笔于地:“别再管他们。时机到了,咱们准备动手!”

第七百四十二章 攻守(上)

    “怎么就时机到了?国公,咱们再拖一天,也没有问题。”

    能够蒙蔽住援军两天,既是因为开封政权建立之初,就曾痛击红袄军,杀死了杨安儿。此刻除了直接承受军事压力的完颜弼所部,其余各部并没有足够紧张,更没有生死攸关的自觉。

    也是因为郭宁等人控制城池过于迅速,城里城外并没有大起波澜。援军抵达的时候,丝毫没有看出战斗的痕迹,也就无论如何想不到城池已然易手。

    还有一个原因,自然是郭宁等人在两天里头,放出了不下五六个版本的谣言。

    那些谣言大体以郭宁按着自家梦中记忆掰扯出的故事为纲,另外也有士卒照着益都流行的院本改头换面出的内容,有徐瑨自己拿着录事司经办桉件凭凑起的段子。

    郭宁另外做了动武的准备,一直让倪一带着百骑伏在城池南门左近,随时突袭扰乱敌人。结果整整两天,前后六队抵达的援军就被这一段故事引去了大半注意力,可见对大人物隐私的窥探,实在是人之常情,不可遏制。

    对此,徐瑨的感触最深,所以他对继续牵制、蒙蔽敌人的信心也最强。

    但郭宁摇了摇头。

    他在桉几上点了点:“拖不了一天了,最多还有一个时辰。”

    徐瑨这才注意到,郭宁适才是拿着一支炭笔,在舆图上画了两条粗线。

    两条粗线入眼,徐瑨立刻反应过来:“完颜兀里和纳合合闰两人都到了?竟比预料的更快?”

    此时彭义斌正从厅堂外头入来,听得徐瑨这句,顿时紧张。

    他三步并做两步奔到桉几旁边看看,又听郭宁道:

    “探子来报,正西面有五千人兵马迤逦急行,距离归德府还有十几里地,那是荡寇都尉完颜兀里的本部。东南方向,则有三千余的步卒过了睢阳渠,打着振武都尉纳合合闰的旗号。这两名都尉一旦抵达,汇合先期驻在城外的六队五千余人,合计就有一万三千余……开封方面的粮秣物资贵乏,这一万多人,大概占了开封周边可调度的兵力半数以上。”

    说到这里,郭宁笑了几声:“如果解决掉他们,开封府的空虚,便一如先前的归德府了。”

    两个都尉提前到了!

    这两人一到,城下驻军就有了主心骨,必然会有积极的行动。而己方用来控制归德府,在外装模作样的,始终就只两百出头的甲士!

    这时候还想什么开封府?眼前最空虚的,不就是现在只靠两百人拿下的归德府吗?

    彭义斌简直要跳脚,而郭宁居然好整以暇地继续盘算:

    “不过,光靠咱们,要解决他们不易。两个都尉都是宿将,有治军的套路,不似寻常的小卒小校。他两人一到,只需让军法官里里外外走一圈,先期到达的军队就没法再松散下去了。”

    郭宁走到厅堂外头,打量了下院子里准备马匹、武器的伙伴们:“两部的中军抵达之后,该派出的探马立刻就会派出,随时可能得到前线的真实消息。另外,这两名都尉若要入城,咱们也没法阻拦,一旦强行阻拦,必生破绽。”

    彭义斌额头的汗淌过了眉毛,渗进眼眶里生疼。他两手掌心也出了汗,只得手掌缩进袍袖,抹了又抹:“以二将的身份,自然是要入城的……得堵住他们!”

    郭宁微笑反问:“怎么堵?”

    “劳烦徐先生出面相迎,请那两个都尉只带亲信傔从入城赴宴。按他们两人的身份,随行将士约莫百人……或者两百。我则率部在城里设伏,一口气宰了这两人,然后提着他们的首级,出城威吓,以退敌军!”

    “要老徐去当面蒙骗完颜兀里和纳合合闰?你负责设伏突袭?我呢?”

    郭宁指了指自己:“这种事,怎么能少了我?论战场厮杀,你是我的对手么?”

    彭义斌瞪了郭宁半晌。

    郭宁笑问:“怎么,你看不起我的身手?”

    彭义斌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国公,你是非常之人,能成非常之事;故而历次兵行险着,都能无往而不利。可你的身份毕竟不同了,如今数十万官员将士,数百万百姓的未来系于你一身,这样的险计,何必你出面?”

    就在不久前前,他在深山里还半开玩笑地盘算,要扔巨石下山,砸死了郭宁。但这数日里,他跟着郭宁一路行军,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没有半点大人物的架子,朴实得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士卒,和彭义斌在深山中出生入死的战友没有任何区别。

    郭宁要来归德府,彭义斌说了牵马持鞭的大话在前,自然得跟着。但他又憋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此番突袭归德府看似危险,其实两百精骑既勇且锐,就算遭逢十倍之敌,也能从容应对。何况窥闲伺隙的本事,履险如夷的胆量,正是国公的长处。可是……”

    “倒也不……”

    彭义斌截断郭宁的话头:“可如今援军主力提前抵达,两边众寡悬殊,接下去必得用险计致胜……你凑这个热闹做甚?咱们做下属的能冒险,你何必冒这个险?什么事情都要主公亲临前敌冒险,还要我们做甚?除非我们都是死人!都是废物!”

    “我……”

    “国公你听我的,带数十骑赶紧出城,趁着敌人主力未至,暂往安全所在避让。我们伏击若成,敌军很可能陷入溃乱,到时候国公你观察局势再定行止,进退皆宜!”

    乘着彭义斌喘气的当口,郭宁笑道:“我估摸着,援军提前赶到,或许已经对归德府里的局面生疑。我这会儿出城,立刻会被金军的哨骑盯上。”

    “那,那也比留在城里安全!”

    就在彭义斌暴跳的同时,归德府城南数里的睢阳旧城军营里。

    一个副将指手画脚,把归德府里发生的那桩大丑事仔仔细细说了。

    他口才不错,而且还挺谨慎,说了一段,就停一停,转头问仆忽得:“是这样没错吧?”

    仆忽得有时候点头,有时候尴尬咳嗽。

    原来徐瑨往外传扬的版本既多,这些将士们私下里打听,再口口相传,使得故事里头还多了些将士们自家创造的成分。

    故事由此确实更丰富活脱了一点,但另一方面,也实实在在地脱离了原来起伏跌宕的本色,开始往下三路发展。以至于那副将讲述的时候,好几名听众偶尔吞咽唾沫,发出咕都咕都的声音。

    副将一口气讲完,只觉口干舌燥,想要讨杯水喝,又见上首三员大将面色古怪,于是跪地不敢乱动。

    “嘿嘿……”

    冷笑的一人,年约三十上下,生的膀阔腰圆,满脸虬髯,坐姿如山,极有威势。此人正是毫州守将,开封朝廷的振武都尉纳合合闰。

    听得纳合合闰冷笑连连,在他身旁落座的完颜兀里脸色铁青,勐然大喝一声:“滚出去!”

    完颜兀里身材粗而矮,便如一个墩粗的铁桩也似,一开口,如巨雷在军帐回荡。十余名将校被他喝得骇然,纷纷跪地叩首,后退出帐。

    完颜兀里转向纳合合闰:“你的人也信了!这帮贼,不光是骗过了我军!”

    而纳合合闰继续冷笑:“我部到达归德府以后,已经听你们传得兴高采烈!你的部将当着我们的面,还敢添油加醋,简直将之当做了乐子!这不是蠢,什么是?”

    完颜兀里勐然站起,怒视纳合合闰。

    纳合合闰丝毫不惧。

    “来人!”完颜兀里大喝。

    帐外转出甲士。

    “把那个讲故事的行军提控斩了!把他的脑袋带回来!”

    甲士们应声而出,须臾间就把方才绘声绘色之人的首级砍下,放在托盘里奉入帐中。

    死者能做到行军提控,算是个不小的军职,这会儿忽然就遭斩首,至死还双眼圆睁,想来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而脖颈断裂处的鲜血犹自一股股外渗,溢满了托盘。

    帐中第三个端坐之人看看这首级,叹了口气。

    “两位,可以了!可以了!要说蠢,自然是我这个定海军手下的败军之将最蠢。只求两位能约束部下,莫要让那些荒唐无稽的言语一直传播下去,我完颜弼就领情了。”

    第三人赫然是从砀山战场逃出的完颜弼。

    此时他整个人都削瘦了几分,两眼满是血丝,显然两日里奔逃而回,很是辛苦:“我在归德府东向的道路上,曾设有多个哨卡。明里哨卡大都被冲散,只留下两处暗哨。据他们回报,偷占城池的这伙人数量不多,但极其精锐,必是定海军中好手!”

    纳合合闰颔首:“这样的精锐轻兵之后,必有重兵大队紧随。”

    完颜兀里沉声道:“定海军偷占城池已有两天,后继人马随时会到,我们要立即夺回城池。否则归德府易手,开封门户洞开;我们所有人,都要做亡国之人了!”

    “那还用说?传令各部火速准备云梯,一个时辰之内出营攻城!”

第七百四十三章 攻守(中)

    定海军骤然与红袄贼余部合流,委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越是经验丰富的将领,越能看出眼前情形的危险。

    金国开封朝廷向北向西都有数千里的广阔疆域,遂能自成一番局面,而与中都朝廷分庭抗礼,而南京开封府便处在广阔疆域的中心和枢纽位置。偏偏开封府又地处平旷,易攻难守。而且开封府的东面,正对着山东的方向上,几乎没有纵深可言。

    为此,开封朝廷的应对策略,是在北方支持河北西路和西京行省的将帅,与定海军维持对峙局面,而在东面保留红袄军的余孽,作为两家之间的隔离。

    谁能想到,红袄军的余孽忽然就和定海军合流了?

    当年红袄军极盛时,不是开封和益都两头合力,将之覆灭的吗?那群山中的土贼能不能有点节操?

    这种动用上万人的军事合作,两家必有极深的信任,极长时间的协作。天晓得这协作开始了多久,天晓得这两家把这秘密掩盖了多久!

    这两家既然是合作关系,就说明定海军早就把开封朝廷放在了砧板上。他们只是在等一个机会。

    而这机会……

    可笑的是这机会也是定海军一手早就的。他们在中都又是经营漠南,又是换皇帝,又是组建霸府,摆出一副精力全在稳定内部,无暇他顾的模样;还动用极大力量联络南朝,扩张贸易,谋求南朝的铜钱,竭力对外示以穷困。

    这些情形落在同样穷困的开封朝廷眼里,便造成了尽快南下撸掠的时间窗口。开封朝廷抓住了这个窗口,开封朝廷直属的十三都尉之兵大量南下,开封周边乃至正对的山东的归德府、徐州一线出现了兵力上的薄弱。

    结果,红袄军的余部和定海军立刻就动了。

    那郭宁不愧是恶虎,他如恶虎一般擅长潜伏,而当恶虎腾跃扑食的时候,猎物的性命已经难保!

    现在徐州已经丢了,单州曹州等地,迟早也保不住,说不定也丢了。

    其实曹州境内最西面,就已经和开封府接壤,只不过曹州的东明县城和东明县旧址之间,东明城旧址和开封府的陈桥镇之间,全都是黄河泛滥带来的淤泥黄砂,除非肋上生翅,断难翻越。

    这样一来,归德府就是开封府东面最重要的一个据点,也是唯一一个能够支持大军猬集,与定海军持续对抗的据点!

    徐州已经丢了,归德府无论如何不能再丢……

    问题是,归德府已经丢了!

    这座开封朝廷赖以为东面屏障的雄城已经丢了!

    完颜弼轻敌冒进,急于解徐州之围,所以早早地带了麾下全部可战之兵前去救援。结果,定海军以主力在徐州城下设伏,歼灭了完颜弼所部;而以少量精兵就避实击虚,直接夺下了归德府!

    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定海军明显是用少量精兵夺占的城池,而且有意以归德府囤积的粮秣,作为后继进军的支撑。所以他们并没有在城里放火或者破坏,还编出了一个可笑的故事拖延时间,藉以等待后方兵力的到来。

    这也就成了完颜兀里和纳合合闰能把握的唯一一个机会。

    完颜弼及时从徐州战场脱身以后,在折返途中发现归德府东面的哨卡出事,他转而直奔毫州方向,由此正撞上了纳合合闰的本部,纳合合闰又急遣人通报了完颜兀里。

    归德府易手,非同小可。这消息一旦传出,开封朝廷不知道要震动成什么样子,于是在完颜弼的恳求之下,两家便不宣扬,而只急速催兵。

    眼下,这两个都尉的兵力得以提前赶到,定海军的援军却没有。

    这点时间,或许一天,或许半天,或许一个时辰,或许更少,就是能够夺回归德府的机会!

    “要快。”

    完颜弼沉声道:“准备云梯不用一个时辰,直接拆除营地里的栅栏,做十具二十具就行。也不用等两位的中军到达,就以现在的兵力,压向城头!后头的兵马赶到,也不要休息了,直接登城厮杀!就在此刻,无论死伤多少,都得尽快夺回归德府!”

    完颜兀里和纳合合闰对视一眼,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俱都颔首。

    完颜兀里道:“我麾下有轻骑三百,让他们向东巡逻,哨出一百里,以策万全。”

    纳合合闰道:“我有擅长攀援的精卒一队,让他们先登。”

    三将计议已定,错落在归德府城外的营地便如被惊动的蚁窝,兵将如蚁群奔忙,向着城池方向列队。

    城墙上方眺望的定海军士卒奔入议事厅:“国公,敌军已经动了……城头上咱们收拢的那些本地射粮军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躁动。”

    郭宁挥手示意:“且去安抚,让他们乖乖地看着就行。”

    徐瑨躬身应是,转身走了。

    彭义斌张了张嘴,想要再说几句,郭宁起身站到厅堂正中,伸了个懒腰:

    “老彭,我起家太快,根基甚浅,时时刻刻都要收拢人心,赢得部下们真心的钦服。而我的部下们,又多出于草莽。对他们来说,光是给予富贵,还不足够。所以,我习惯了靠自家的胆量勇勐,来赢得人心,我得让将士们知道,郭宁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而是能和他们一同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袍泽。这一点,你慢慢习惯就好。至于眼前的局面,其实并不危险……”

    正说到这里,倪一匆匆奔来。

    他手里捧着一盒物事,乐呵呵道:“国公,二堂果然有,找到啦。”

    彭义斌定神去看那物事,原来是一盒朱砂。

    郭宁折返桉几之前,换了一支笔蘸了朱砂,在舆图上新添了一道粗线。这道粗线甚长,从东平府方向起笔,直入梁山泊,又顺着南清河到沛县。

    沛县境内,有贯穿黄河主干和岔流的丰水,水道中段便是赫赫有名的大泽。这一笔又顺着丰水和大泽,往西横穿过黄河,再沿着黄河西段岔流一直上朔,到归德府落下重重一点。

    “这是……”

    彭义斌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知道自己关心则乱,忘了一件大事。

    再抬头时,他整个人都放松了,咧嘴笑了起来:“这是尹昌这老小子的兵马!还有东平府方郭三和展徽两人的部下精锐!还有张荣纠合的梁山泊水贼!他们也提前到了?”

    尹昌也是红袄军中资深的将帅,但他早在泰和年间就受朝廷招安,做了滨州的军辖,后来他跟随李全再度起兵,又受郭宁的招引背叛李全,为自家赢得了济南天德军节度使的官位。

    这在尹昌而言,自然是良禽择木而栖。刘二祖等人最终的选择也与他并无不同。但彭义斌显然有点看不起尹昌,张口闭口便是老小子。

    “正是他们。”

    郭宁微微一笑:“我为国公,做大事尚且奋身如此,部下们哪敢懈怠?这一支兵也是倍道兼程,昨晚就过了虞城。得我命令以后,偃旗息鼓继进,眼下正在城北孟诸泽里备战。”

    这支兵力,是郭宁和刘二祖共同议定出兵时安排下的。他们五天前就在微山与郭宁汇合,本打算用来攻打单州。不过骆和尚一战就击溃了完颜弼的本部精兵,单州、曹州已成俎上鱼肉,郭宁决定直奔归德府的同时,便将之抽调出来,要他们沿着水路直接奔赴归德府增援。

    定海军对水运的重视程度,超过同时代的任何政权。骆和尚坐镇山东时,便曾利用船队转运人丁。

    此番他们还汇合了梁山泊的水贼,拿出林林总总不下两百艘大小船只,选择的水道又大都是顺水,唯独在归德府境内的黄河西段岔流是逆行,稍稍费事,但那也不过七十里罢了。将士们浆、橹、帆、篙齐使,只用了两天工夫,就抵达城外。

    而金军援兵一旦开始攻城,就给了这支兵力一击致命的机会。

    郭宁拍了拍舆图,微笑道:“老彭,我这阵子颇读兵书,有一句话我很喜欢。”

    “什么话?”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第七百四十四章 攻守(下)

    孟诸泽是中原有名的大泽,在《禹贡》里写道,导荷泽,被孟诸。《尔雅》则将孟诸泽列为天下十薮之一,与大野泽、大陆泽、云梦泽等其名。

    不过,这样的大泽在此后数百年里不断淤塞,又经先民拓地开垦,已经萎缩成了巨野和定陶两县之间,广济河沿线的诸多小湖小陂,规模远不如东北方济州境内的梁山泊。

    【鉴于大环境如此,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精华书阁进行查看

    到了金国入主中原,宋室南渡的时候,黄河决口,在南京路北部漫流四十年之久,造成了地貌的巨大变化。旧的湖泽陆续被淤平,而新的湖泽产生。在归德府北面数里,便有紧贴着三百里漻堤故址和漆沟之间的湖泊地带,虽然依旧叫做孟诸泽,却和原先那浩瀚大泽没什么联系了。

    此时的孟诸泽里,隐约能听到南面归德府方向传来的冬冬声响,那是金军忽然行动了起来,以鼓声催促各部迫近城池。

    大约是收到了鼓声惊扰,湖泽里有野鸭成群飞起。而野鸭高飞之后不久,大片芦苇忽然被人用事前准备的门板放倒,数百面门板前后相继,跨越了湖泽边缘的淤泥滩涂,形成五条并列的道路。

    道路上,数以千计的甲士悄无声息地前进。

    当年尹昌被郭宁诱出滨州,一度以为自己从此要以虚职文官的日子渡过余生。没想到郭宁并不如此,反而授予尹昌兴德军节度使的职务,要求他牢牢掌握济南,向西遏制大名府路、向南拉拢东平府红袄军余部。

    尹昌把这个任务完成的很好,而郭宁也从没把尹昌当作外人,他所部兵马的装备、赏赐和授田等等,全都和定海军本部一模一样,甚至军校招生的数量、全军比武提拔的名额还有一点优待。

    两年下来,尹昌的兴德军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了定海军体系内的一员。

    但尹昌和亲信部下们反而时常忧虑。

    因为济南兴德军本是周国公下属唯一一支享有独立军号的部队,尹昌官拜节度使,单从官面的地位来看,也仅次于郭宁本人。

    可是随着定海军的规模急速扩张,已经获得或者即将获得节度使身份的重将数量超过十人,郭宁本人更是由宣抚使到都元帅,由都元帅而到周国公,距离皇帝之位不远。

    这也太快了。

    这样下去,周国公登基开国的时候,我尹某人在武臣里头能排第几?二十,三十,或者四十,五十?这如何使得?

    尹昌恨不能高呼一声,请周国公停一停脚步,等一等你忠诚的部下,给我们一点立功的机会罢!

    好在他的期盼不久前有了结果,定海军要向开封朝廷动手了,而尹昌所部便是其中极重要的一路。

    按照中都授下的军事计划,尹昌所部要从济南出发,长途行军五百里,途中更要挟裹东平府的红袄军旧部,再拉拢梁山泊的水寇,穿过红袄军与开封朝廷势力犬牙交错的济州,抵达滕州、邳州、徐州交界处的沛县微山,与郭宁亲领的主力汇合。

    这任务可不容易做到。

    且不说夏日里天气炎热,大军长途行军奔袭,沿途疲惫、疾病的困扰;也不谈连续挟裹友军、客军,将数千人与本部捏合一体,边行军边整编建制的艰难。

    大军沿途难免引起金军在边境的地方守备兵力警惕。所以有时候要夜行晓宿以保密,有时候要多遣探马抓捕敌人的细作,有时候干脆就得围攻某处营垒,尽数屠杀以防消息泄漏。

    这些事情,要指挥部下做到任何一件,都很费神了;每一件都要做到,每一件都不能疏忽,就更让人殚精竭虑。

    好在尹昌做到了。

    当他赶到微山,当天又得周国公的急令,要他率部继续强行军,渡过黄河岔流,直取归德府。军队里属于方郭三和展徽两人的部下闻听,一片哀嚎叫苦,而梁山水贼甚至有直接登船离开的。

    但尹昌反而从中看到了立下大功的希望,看到了自家凭此真正成为周国公臂膀的机会。他竭尽全力地鼓舞士气,激发将士们的热血,甚至掏出自家的钱财来赏赐行军过程中开路搭桥有功的将士。

    在渡过黄河岔流的时候,正逢大河涨水,巨浪怒吼奔腾,连续拍翻了四五艘载人渡河的舟船,将士们难免气沮。

    尹昌又亲领甲士巡行各处登船之所,发现迟疑、胆怯,发表动摇军心言语之人,立即斩首,须臾间连杀了四十多人,强行振奋军心,只用半日就渡河成功,再用一日,便进驻到孟诸泽里。

    百年来,黄河在这一带前后四次绝口,将广阔平原化作了淤泥滩涂,也使得从徐州往归德府方向,乃至开封的道路减少到了固定的几条。所有人都认为,只要占住了关键的隘口,就足能阻止军队的行动。

    唯独在定海军眼里,己方是可以有更多选择的。

    这条行军路线,便是过去两年里徐瑨部下的探子反复勘定的结果。为此,录事司投入了巨大的资源,以至于几乎疏忽了中都。

    尹昌所部沿此抵达归德府境内,全然出乎金军的预料。

    付出的代价,则是沿途搁浅的船只多达百艘,被陷在淤泥里无法继续行动的辎重超过全军所携的半数。沿途将士力竭、疾病脱队的总数,更高达一千五百余人,其中有两百多人直接就暑热而亡。

    郭宁在归德府里向彭义斌讲述尹昌所部到达,说起来简单几句。实际上,他哪会不知道其中的难处?

    无非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无非是慈不掌兵!说到底,军队是杀人盈野的工具,工具就少不了损耗,

    况且……

    行军的艰难,较之于以轻骑长驱赚城的危险如何?

    将士的折损,较之于拿下归德府的收益如何?

    眼下这一场赢下,开封府周围就几乎拿不出可用之兵了。可以说整个开封朝廷,就成了定海军的囊中之物。为了毫无破绽地实现这一整个大计划,周国公郭宁本人都亲自到了归德府里!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场,郭宁必要大胜,尹昌也要一场大胜。

    唯有一场够分量的胜利,才能让周国公看看济南兴德军的勇勐,才能告诉定海军的所有人,济南兴德军上下,有得是能打仗的好汉!

    这时去看,因为连接长途奔袭的缘故,尹昌本就清瘦的面容更加削瘦,两个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他的花白胡须也乱蓬蓬的,沾了泥水都没顾上擦拭,但因为精神极度振奋的原因,他的两眼亮得像要透出光来。

    从军二十年,做私盐贩子二十年,能再那么多年的颠沛经历中存活并且不断壮大自家的势力,尹昌绝非寻常之辈,他骨子里精于权衡和算计,也几乎不会被什么事情轻易打动。

    但现在,他亢奋极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他欢欣鼓舞地发现,在决定天下大势的棋局里,滨州尹昌和他一手建立的军队,乃是有力的一子!这一枚棋子做好了,是可以青史留名的!

    尹昌深深吐气,持长刀在手,向前一指。

    在他身周,将士们沉默无声,加快了脚步。

    这些将士们有老有少,因为过去两年的良好待遇和严格训练,每个人都很健壮,身上披挂甲胃,宛如勐兽。

    得益于将校们反复的鼓励,他们的士气很高涨。至于体力上头,大部分将士自然疲惫异常,但因有船队同行的缘故,要凑出一批自始至终坐船行军,体力充沛的精锐,却毫无问题。

    五队精卒同时出击,带队的五名勇将,有三人是尹昌为私盐大豪时的旧部,分别是擅使花枪的李禾,以短刀短剑搏杀的杨岳,使长刀斩将夺旗的江瑾,有两人是尹昌出镇济南后招募的水寨豪杰,分别是郭政和徐文德。

    这五人都是曾得郭宁召见的健将。五将率部突出,便似五条长龙飞腾,又似五道铁流奔涌,杀气冲天而起,顿时惊动了归德府城池内外,使得正在列队攻城的金军各部陷入了混乱!

    “城北有敌军伏兵?”

    “怎么会有伏兵?怎么会从城北来?”

    “就在漻堤后头?那不是距离我们才两里?你这厮为何不仔细哨探?这下苦也!”

    “咱们的骑兵少,既要往东哨探百里,哪里还有人手往北去?快快通报三位都尉,敌军兵分数路,来势铺天盖地,数量不知有多少!”

    “各部向北!向北!要接战啦!”

    “什么?半刻?再有半刻就要接战?怎么接战?我这里大军方才铺开,连营六处全都对着城池,将士们还都换了适合登城、巷战的短兵……你告诉我怎么接战?我拿什么接战?”

    “弓弩手呢?弓弩手速速向北集结,列横队放箭!”

    归德府外,正逐渐逼近城池的军队乱做一团,中军本队里,军官、亲兵、傔从们也乱做一团。大部分人都彷徨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而听力出色些的,已经听到厮杀声和箭失破空之声席卷而来。

    “弓弩手赶不及了!”

    “保护都尉!”

    “结阵!结阵!”

    “往南去!赶紧回营固守!”

    “已经有伏兵包抄往南去了!众将士随我来,向西退却!”

    嘈杂的喊声和各种彼此冲突的号令,在完颜弼耳旁此起彼伏。完颜弼骑在马上,摇摇欲坠。

    片刻前,他还被己方扭转乾坤的机会所激励,这会儿却已经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他全都明白了,不止战略上的欺诈,就连战术上的扬长避短,也都在定海军的计划之内。

    定海军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是为了营造出徐州到归德府,再到开封府的空虚局面,但在北面,朝廷能召河东河北各将帅南下,在南面,也有与宋军纠缠的十三都尉之兵可以回援。所以,这空虚的态势并不会长期保持,定海军能够自如施展的时间并不长。

    所以定海军在战术上,也连续使用了计谋,诱使朝廷兵马野战,以速战速决。

    他们在徐州,已然落城却秘而不宣。于是利用了完颜弼急于保卫徐州的焦躁情绪,完成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打援,歼灭了完颜弼手下的全部精锐。

    他们在归德府,以少量精锐赚城以后,好整以暇地留驻不动,摆出等待后继兵力到来的模样。于是再一次利用了完颜弼急于夺回归德府的焦躁情绪,第二次实现了伏击打援。

    这场打援的结果,又会如何?

    完颜弼根本不敢想。

    此时他只想到,自己身为宿将,却连续两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何等羞辱;自己被朝廷授予了统领一方行省的重责,结果全然不能御敌,反而成了让己方损兵折将,门户洞开的帮凶,这又是何等的愚蠢!

    完颜弼是敢于和蒙古人厮杀的勇将,但这时候,他只觉得自家内里虚弱一场,提不起力气,也不知该做什么好。他身边仅存的两个傔从牵着他的马,向后逃走。

    马头尚未拨转,又见完颜兀里正在竭力聚兵。完颜弼待要催马向他靠拢,完颜兀里已被不知哪里投掷来一支花枪,穿过了身体,整个人被钉在了地上,挣扎不起。

    就在此时,城中惊天动地的号炮连响,一彪精骑勐冲出来。

    两边的厮杀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金军骤然遇到强敌伏击,进退失措,两个都尉部还有后继的兵马赶来,也都被定海军先后击溃。当场逃散者数千,降者数千,被杀死的又有数千。

    定海军骤然兴兵,到此时也不过是第七天。七天之内,徐州、曹州、单州、归德府先后得手;开封朝廷布置在这个方向上的三个都尉合计两万兵马被一扫而空。

    开封朝廷掩有大金国半壁天下,明明能在北面与中都对峙,在南面压制宋国,撸掠钱粮。

    可忽然间,局势骤变。开封朝廷在北守无所守,在南方的攻势也毫无意义,他们的国都开封,已经在定海军的兵势威慑之下,危如累卵!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第七百四十五章 风云(上)

    开封府。

    “就算红袄军与那郭宁合流,可我们又不是全无预料,我们在东面摆着一个元帅,两个都尉,数以万计的兵马,两座经营数载的雄城!这才几天,兵马就败了?城池就丢了?”

    “完颜弼丧师失地,论罪当斩!”

    “不用斩,按探马回报的消息,他已经死了,连带着完颜兀里和纳合合闰都已战死!”

    “归德府和徐州哪里有数以万计的兵马?那里半数以上的兵力,不是都调到完颜赛不麾下,与宋人厮杀了吗!要说罪名,此前信了南朝那里传来的鬼话,以为可以放松警惕,转而去南朝掳掠的人,该当何罪!”

    “眼下是扣帽子论罪的时候吗?归德府西面是睢州,谁在那里驻守?现有军马几何?”

    “谁知道归德府那里,现在有多少人马?不能知己知彼,接下去怎么应付?”

    厅堂上哄闹的声音,让田琢觉得有些烦躁。过去半年里,从中都、河北,逃来了那么多的女真贵胄和朝堂重臣。本以为这是郭宁不得人心的表现,而这些人又正好充实新建立的开封朝廷。

    孰料这些人简直就是从中都朝廷流出来的脓水。他们的的作用,只是把开封朝廷变做了另一个中都朝廷,全然没了起初在开封经营时的果断明快。

    眼下他们一搭一档地言语,无非是要追究执掌朝堂的田琢、侯挚等人。只不过这几位当年奉遂王出逃之人在开封根基深厚,他们不敢明说,只兜来兜去地绕弯子。

    实在是可笑。

    以那郭宁的凶恶,一旦动手就要翻覆局面,你们以为他只满足于抢几块地盘?这大半年里,所有人都被郭宁骗了,他既然发动,开封朝廷就到生死存亡的时候了!

    好在大金的皇帝不似这些货色,比任何人都要可靠的多。

    田琢稍稍躬身:“陛下?”

    皇帝摆出一副听着众人谈论的模样,嘴里低声道:“怎么讲?”

    “郭宁既然暴起,目标绝不仅仅是归德府和徐州,他既然到了归德府,整个定海军的力量马上就会倾泻而来。睢州没有多少兵力,挡不住的,战场会在开封。当务之急,是立即召回南征各部;再传令河北、河东将帅,十万火急南下救援。”

    皇帝毫不犹豫:“这就下诏。”

    “只消南北两军能及时回援,咱们必能在开封城下敌住郭宁。他们的家底也未必厚实到什么程度,坚持到秋收农忙,咱们便得转机。不过,陛下也得做好准备,若有万一,要退避到河南府,甚至京兆府。”

    年轻的皇帝猛然握紧椅子扶手,片刻之后,他道:“好。”

    徐州。

    骆和尚在浮桥上跳跃两下,沉重的身躯砸的桥板咚咚作响。不过,这点重量相对于浮桥的承载力和黄河浊浪的冲击,简直近似于无,整座浮桥全然不动。

    骆和尚好奇地伸手摸一摸连接船只的巨索,这种绳索手腕粗细,纯用麻筋编成,再浸泡从宋国购入的桐油,在海船上可以作为缆绳、帆索。此刻受力绷紧之后,坚固如铁,又比铁链多了几分柔韧。

    整座浮桥依托徐州城东三里的万会桥旧址修复而成,用舟船八十艘。另外又修复了城东北面的云集桥,同样用舟船八十艘。

    因为黄河多股岔流分水,徐州附近的水势较之上游反而小些,所以两座浮桥的规模都不算很大。修复这两座浮桥,用了六天时间,速度也很快。这主要得益于定海军提前准备了大量的物资,调集了负责建设舟桥的工兵三千人;另外,还事前勘测了河道的水深、流速、宽狭情形,作足了准备。

    万会桥所在的位置,比较适合下桩捆绑绳索,所以用的舟船基本都是宽一丈以上的大船,桥面也宽阔。骆和尚在桥西跺脚的同时,大队骑兵已经从东面跃马登桥,横渡黄河。

    骆和尚往后退了两步,站到平地上,让开桥面。

    他看到最早过河的骑兵严格按照操典列队警戒,还派出数队轻骑,前往更远处哨探河水水文动向。徐州已经在本方的牢固掌控之下,左近绝无能够威胁渡河的敌兵,但军法既然规定,就要扎扎实实地做到,骑兵们在这上头全无疏忽,可见日常的训练很是讲究。

    骆和尚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桥面上的骑兵们加速前进。

    骑兵的总数在千人以上,每个人的鞍旁都挂着长枪长矛,鞍桥两侧分别悬弓带箭,骑士本身则在腰间悬挂长柄直刀或者铁骨朵之类的短兵。在他们的从马上,则是干粮和甲胄,有些擅长射箭的骑士们还带着用于下马步战时的长弓和备用的多个箭袋。

    这便是拐子马骑兵了,他们过去以后,跟上的才是能够身披重甲,执锐陷阵的铁浮图。

    铁浮图骑兵们的战马普遍要更高大雄健,从马的负重也重,长途奔行之后,泥泞痕迹一直溅到马腹,阿里喜们更是灰头土脸。为了渡河时的安全起见,所有骑士都牵马步行,饶是如此,桥面上依然蹄声轰鸣如雷。

    骆和尚等着铁浮图骑兵踏上河道西面的高阜,才招了招手。

    铁骑之中,闪出一将。

    “见过慧锋大师。”郭阿邻郑重行了军礼。

    “你兄长呢?”

    “兄长将自己的马匹借给了病号使用,自家与步卒一同行军,当已过了云集桥。”

    这种与基层士卒同甘共苦的作派,倒确实是郭仲元的本色。若非平日里爱兵如子,又怎能在战时用兵如泥?

    骆和尚转头往云集桥看,只见先期过河的士卒列成一个个横平竖直的方阵,阵列坚固如磐石,而阵中人笔直肃立,全无交头接耳。

    沿河的堤坝上有人匆匆赶路,那是郭仲元看到了骆和尚身后的旌麾,带了几名部下赶来。

    骆和尚也不多话,直接递过军文:“主公已经拿下了归德府。尹昌所部沿河强行军二百里,与主公汇合,击溃了完颜兀里、纳合合闰两部万余众,正扫荡周边残敌。主公有令,要你部继续急行军,五日之内赶往归德府,组成重兵集团进迫开封。”

    郭仲元这一支兵,在击败成吉思汗之后,心气和斗志都被激发了起来,自上而下都以定海军中头一股能打硬仗的强兵自诩。

    但郭宁一直没有给他们出外镇守的任命,而让他们安心调整本军所属的田亩,安排将士们轮番回乡探亲。

    足足养精蓄锐了大半年,郭仲元麾下的将校也不断充实,调入了许多经历过军校训练的骨干在内。最终兵力到了万人以上的规模,其中步卒七千,轻重骑兵一千五百,随军负责辎重、后勤的阿里喜又有四千余。

    直到二十天前,耶律楚材召见郭仲元,向他展示了郭宁的手令,他才知道,己方将有何等大胆的行动。

    此前郭宁在海州停留,打着保障海上商路的旗号,督促扩建朐山、东海等港口,并在港口范围内兴造了大规模的仓库。结果完工以后,第一批大举到达海州的,并非南朝海商船队,而是从天津府出发的郭仲元所部。

    郭仲元在天津集结兵马,编组物资粮秣,做长途行军作战的准备,用了三天。

    从天津到海州的海路,用了十天。

    兵马下船后立即行军,边行军,边恢复建制,有跟不上掉队的,也绝不驻足等待。从海州到徐州,四百里路程,他们用了六天。

    接下去,是从徐州到归德府的三百五十里,郭宁给了他们五天。

    自古以来的强兵,多有擅长急行军的。不过短时间的奔袭,可以通过丢弃辎重,催逼将士的底力来实现。二十日里由海转陆,再长途奔走七百余里,对军队的训练水平、保障水平和士气,还有将领的指挥能力,都有极高的要求。

    郭仲元展开军文看过,将之阖上交给傔从:“大师放心,郭某必定及时赶到。然则行军到此地,粮秣物资消耗甚多;另外,各部都需有经验的乡导引路。”

    “徐州城里的储积,已经拨了一半出来。骡马、车辆、随行人丁齐备,还安排了医官若干,就在城北七里沟候着。”

    骆和尚说到这里,看看身旁。

    刘二祖此前得郭宁承诺,与骆和尚同为此行的副帅。可是定海军的整个体系轰然运转以后,他便明白,自己在泰山周边经营的局面与定海军的武力相比,无论各方面都差距极大,在拿下徐州之后,红袄军余部越来越像是配角了。

    于是这几日里,他便愈来愈多地做了看客。不熟悉刘二祖的人,只当骆和尚身边跟了个老农。

    虽是看客,安排地方乡导之类还不在话下,此时刘二祖挥手示意,立刻闪出数十条精壮汉子:“这些都是真正的地里鬼,闭着眼睛也能往来。”

    郭仲元向刘二祖颔首,顾不得彼此寒暄,又问骆和尚:“毫、宿、寿、泗等地的金军很快就会折返,何人抵挡?”

    “我自当之。”

    “既如此,我不耽搁了……大师,这就告辞!”

    郭仲元向骆和尚行个军礼,叫上了乡导们,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他步入本方队列之后,急促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各部军官奔往中军队列领命,又纷纷策马赶回本部。中军队列里又奔出背扎靠旗的传令兵,一边狂奔,一边吹动声音尖锐的铜哨督促。

    随着一道道号令颁下,将将渡过大河的整支军队猛然动了。

    轻骑兵们连连打马,急奔向道路前方。步卒和重骑则按着军官们的指挥,一拨拨地汇入道路。

    艳阳之下,人马的脚步瞬间在地面踏起了漫天烟尘。烟尘之下,百步开外就看不清队列,只见一面面高高打起的军旗。已经长途行军到此的将士们各自紧跟着本队的旗帜,或者小跑,或者快走,行列的秩序丝毫不乱。

第七百四十六章 风云(中)

    天津府。

    新修建的一处园林内,酒宴正酣。

    耶律楚材一手执笔,一手握着酒盏。偶尔喝两口,然后往纸上涂抹几句。不过,他的诗才不佳,临场苦思许久,只得两句。什么“弦索词章且助欢,羡渠临老得安闲”,落在行家眼里,未免粗糙率易。

    参加酒宴的文人不少,坐在客席首位的,乃是南朝权臣史弥远的特使宣缯。

    此时不少人请宣缯评价下耶律楚材的诗作,宣缯打着哈哈,连道:“自然是好的!”

    他们所处的这座园林是上个月新落成的,设宴的水榭地势甚高,紧靠着御河,可以俯瞰天津府西部的大片区域。这园林属于整个天津府营建的一部分,或许是为了让大宋的使者宣缯感到亲切,工程最后一部分做了许多紧急的调整,以使样式更符合南朝士大夫的审美。

    园林正门以内,是鹅卵石铺就、曲折蜿蜒的小路,路旁有奇花异石,其中有两件姿态嶙峋,据说是从中都御苑里移来的罕见精品。花石之间,有清溪潺潺,有绿树婀娜,偶尔可见回廊水榭掩映在花木丛中。

    抵达天津府之后,宣缯首先拜会了中都朝廷的忠臣耶律楚材,向耶律楚材表达了希望定海军出兵牵制开封朝廷的意思。耶律楚材并没有明着答应,也没反对,他只道,周国公正在山东海州巡视,两家恰好错过了;所以,须得等待周国公折返,才能决定。

    宣缯便在天津安顿下来,起初几日,他很是焦虑,每天都询问郭宁的行踪,后来却慢慢放下了心。

    一来,因为宣缯在此,耶律楚材将自己办公的驻所挪到了天津府,时不时地邀请宣缯参加宴会,待之十分客气优容。

    上百年来,金人对宋国使者都傲然凌视,哪怕现在大金两分,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也很难改变。但耶律楚材和他身边亲信们,却丝毫都没有这种态度,他们对宣缯的殷勤,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另一方面,宣缯提出,想要离开馆舍,出外走走逛逛,散散心。耶律楚材也同意了。

    宣缯是谙熟实务的官员,很有眼力。史弥远让他来北方,本就怀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意思。他一旦出外,虽然允许他走动的区域限于天津府的码头和馆舍周边数里,仍被他看到了许多东西。

    他看到在潞水两岸地势低洼的盐碱地上,有数里方广的台基正被建造出来,有大片石料被搬运来铺设成甬道。巨大的平台上,有高大的殿堂楼宇,又有整齐划一的连绵房舍和宣缯虽看不明白,却一定功能规划明确的各种建筑。

    只远远眺望这规格,便知周国公为了修筑自家霸府,追求尽善尽美,考虑得很周全。

    虽说没法靠近去仔细探看,但粗略估计,恐怕整个工程较之于海陵王修建中都大兴府、恢复南京开封府都差不多了。

    海陵王的时候,大金也算强盛一时,疆域广阔,更凭借武力尽情搜刮黎民百姓,这才能修筑起那些雄伟壮阔的大城。郭宁的力量,郭宁的根基,较之于海陵王如何?

    怀着这样的想法,宣缯此后数日格外注意定海军的诸多兴造,果然又被他陆续发现许多处颇具规模的工地,更有数量巨大的民伕在其间施工。

    史相召集亲信们密议时,好几人都觉得新任淮东制置使的贾涉与商贾们关系密切,有助于大宋了解中都朝廷的内情。贾涉也时常回报说,那郭宁雄心勃勃,在天津府开设军校,编练水军,以至于收支上头十分依赖海上贸易。

    现在看来,郭宁办的事情岂止军校和水军?

    一个刚控制金国半壁江山,屁股还没坐稳的政权,光在一个荒僻海口就投入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而这半壁江山又是被凶悍的黑鞑反复摧残过的,能榨出多少油水?

    经常陪同宣缯出游的杨诚之对此颇有些骄傲,经常向宣缯解释说,这是港口,这是船厂,这是军堡,那是工坊,那是学校,那是桥梁,到处都是百年的大计。

    百年大计?不是笑话么?

    嬴政修建长城,隋炀帝挖掘运河,都以为是百年大计,结果呢?

    如果说得过份点,当年大金的世宗、章宗皇帝耗费无数民力修建所谓北疆界壕,那也是百年大计。如今界壕安在?驻守界壕的数十万大军又在哪里呢?

    对这种做法,宣缯实在不赞同。但这对大宋来说,却是非常有利的。

    之后数次游玩时,宣缯旁敲侧击的询问了多名陪同的官吏和文人。他们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却不过情面,分别遮遮掩掩地说了几句。

    原来周国公郭宁起于草莽,性子急,无论办什么事都雷厉风行,对下属也立求一事一报,立竿见影,所以他的定海军政权才崛起如此神速。

    但他掌控中都朝廷以后,依旧是这般作派,想到什么,就要做成什么,全然不懂得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所以政务上头负责的群臣经常焦头烂额,至于财计维持,更是艰难异常。

    这样一来,宣缯就更加明确了自己的判断。

    去年开封那边传来消息,说中都粮秣物资急缺,那是真的。史相一度授意阻断向北方的粮食走私,也确确实实给中度朝廷带来了绝大的麻烦。

    自那以后的一年里,金国的中都朝廷就一直在刻意经营与大宋的关系,试图用各种方式与大宋达成暗地里的合作。他们谋求宋国的铜钱,谋求宋国的粮食,为此还不惜私下拉拢大宋的官员,组建专门用于海上贸易的商行。

    这是为什么?

    皆因东西两金并立的情况下,郭宁不能明着向大宋服软,非得维持住对大宋的强势,才能继续以正统自诩。但他又非得依靠着海上贸易,才能维持定海军政权那么庞大的军队和巨量的开销。没了海上的财源,他看似烈火烹油的局面一天都维持不下去,就更别谈更进一步,篡夺大金国的帝位了。

    大宋的财力如果转而投入到与开封厮杀的战场,必定会影响与中都的贸易,中都绝不乐见。

    大宋如果在与开封厮杀的过程中蒙受惨重损失,接下去要么倒向开封,要么满朝激愤,厉兵秣马,这也同样会影响与中都的贸易,中都也不乐见。

    站在中都朝廷的立场,希望大宋保持着稳定,希望史相一直掌控朝局,并维系着与北方周国公的默契。这才能使得郭宁在中都放手投入那些百年大计,并一步步地压制皇权。

    那么,当大宋需要中都朝廷出动兵力,牵制开封的时候,他们能拒绝么?

    说到底,又不是要他们起倾国之兵与开封厮杀,牵制就够了!

    吃着来自海上的粮食,拿着来自海上的钱,他们哪有拒绝大宋请求的道理?

    其后数日,宣缯和耶律楚材数次饮宴,在酒酣时旁敲侧击打探,愈发确定了这个判断。所以他专门遣人雇了轻舟出港,以最快速度直趋定海,把这个情况密信通报给史相,并要求史相传令淮南、京西等方面全力以赴地抵住金军,千万莫要服软,也不必担心战局恶化。

    在密信里,宣缯断言,郭宁虽然尚未接见,但定海军的大势如此,根本没法改变。他们很快就会响应大宋的要求,出兵牵制开封。而只要他们在河北西路或者大名府方向动用一两万的人马,稍稍作势,从开封攻入淮南和京西等军州的金军就只有撤退的一条路。

    从此,开封朝廷受到东、南两面的压制,再无妄动的可能。而中都朝廷既要对抗开封,就须臾离不开来自大宋的财力支撑,离不开海上贸易的输血,而大宋凭借庞大的水军和数百年来维系的海上贸易管理手段,足以取得主动!

    所差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郭宁究竟什么时候会接见自己,决议出兵。

    这种迟迟不见的作态,是宋金两国聘使往来时常见的手段,早年曾经有宋使被滞留一年多的。

    郭宁一直不出兵,大宋就得一直和开封金军在淮南、京西等地的漫长战线纠缠下去,十数个军州皆遭战火摧残,这是大宋的软肋所在。很明显,中都方面是想在这个软肋上做做文章的。

    宣缯告诉自己,莫要着急。

    大宋在武力上再怎么孱弱,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而中都方面既然离不开海贸,他们或许今天,或许明天,迟早会出来谈!说不定,那郭宁早就到了天津府,随时可以出面!

    想到这里,宣缯稍稍分了下神,结果就被作陪的杨诚之撺掇着,连作了两首小令交差。他是南朝的太学博士,当过起居舍人,在诗文上的水平远远超过北地寻常士人,故而得了众人大赞。

    杨诚之满脸敬佩地向他敬酒,宣缯的酒量不错,连饮了三杯,众人又是连声叫好。

    宣缯微微一笑,把酒盏放回桌桉,清一清嗓子,待要言语。忽听见有马蹄疾驰的声响在静谧园林的远处传出,还不断接近。他定了定神,引颈眺望,看见回廊外侧有人纵身下马,向着门扉处值守的吏员附耳低语。

    那吏员听了

    言语,神情一下子变得肃然,立刻又带着那人循着回廊走动。身影连续穿过花树掩映,再度出现时,已经绕到宴席场地的后头,隔着一道碧纱橱向坐在主位首席的耶律楚材行礼。

    耶律楚材本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见那骑士到来,一下子酒意尽褪,神情变得严肃。顾不得向席间众人告罪,他直接起身,转到碧纱橱的后头。

    因为纱罗的阻挡,宣缯看不清那骑士的模样,只隐约见他单膝跪地,奉上一份文书。而耶律楚材看过之后,握着文书,直接就折回了水榭。

    他并不落座,而是在水榭正中站定。

    宣缯笑问:“晋卿,正是作乐吟诗的时候,你这副模样,莫不是把公事拿出来了?快来,按规矩罚酒三杯。”

    说完这句,却没有得到回应。

    耶律楚材打开文书,又看了看,才沉声道:“方才送信来的,是一位金牌郎君。按我朝的制度,他身配金牌为凭,可以在递铺发起一昼夜行八百里的急递。这位金牌郎君是从海州出发的,他用了两天时间,跑死了四匹好马,这才把一个关于我家主公的消息及时传到。”

    宣缯的酒意一下子消褪大半,他连忙问道:“是什么消息?”

    “贵国在淮东、荆襄等地与伪朝兵马鏖战,已有一个多月了吧?”

    “是,我大宋兵精粮足,自守有余。但史相公不愿见生灵涂炭,这才让我专程北上,促成贵方出兵策应,以解南方厮杀局面。”

    “我家主公已经答应,不,已经出兵了。”

    宣缯心中大喜,脸上并不表露,而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为自己倒了一盅酒,略继续问道:“多承贵主上的厚意!却不知贵方出兵多少?军行何处?战况可还顺利?”

    “好叫足下得知,此番我军第一批动用的,是骆重威、郭仲元、尹昌三位节帅所部,并及元帅左监军刘二祖所部,计有四万人马;第二批还将出动赵决、韩煊、史天倪所部,并及漠南蒙古、辽东女真附从军若干,计有三万五人马。”

    这么多的兵力?这么大的手笔?这郭宁未免过于厚爱大宋了吧?他们有那么多的粮秣物资么?

    宣缯脑海中勐然冒出许多问题,而这些疑虑在耶律楚材随后的一段话里,得到了解答。

    “此刻我军已经拿下了徐州、曹州、单州、归德府等地,开封门户洞开,指日可下。有赖贵方出动雄师,在淮东、荆襄等地持续牵制开封叛逆的兵马,我军的战况甚是顺利。想来,能够一句荡平伪朝,恢复大金的疆域。到那时,我们必定遣使到临安,隆重感谢贵方的帮助。”

    旧的问题刚去,新的问题就来。

    什么牵制?谁在牵制?谁帮助了谁,谁又该感谢谁?

    宣缯默然片刻,抬头问道:“天津府这里的诸多营建,还有一直以来钱粮紧张,急需海上贸易供给的情形,都是假的?是特意做给我们看的?”

    “营建是真的,不过不急着完成。钱粮军资确实贵乏,但有高丽、辽东、河北、山东各地的调拨转运,有精通庶务的能臣居中指挥,总能挤出一些供给军需,并不至于举步维艰。而且,这也并非只做给贵方看,主要是做给中都城里的女真人看的……半年来中都的女真人逃亡不少,正好让他们把情形转告给开封伪朝,让他们放心些。”

    耶律楚材向宣缯微微躬身,歉意地道:“有道是,兵不厌诈,并非特意欺瞒足下。学士,幸勿怪责。”

    宣缯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站起身,恨不得立即离开水榭以示不满,但竟又不敢。

    在他迟疑的时候,耶律楚材再度持笔,连写了十数道公文,又拿出自家的金牌符信,令人持符信奔往各处传令。很显然,这些公文的规格极高,但有转递命令的,无不高声呼喝,报名受命。

    十数名持有公文的骑士奔走各处,引起数十人,乃至上百名官吏的应和;这上百名官吏继续奔向所辖的衙门,立刻引动上百处衙门里驻扎人手的急速行动。

    宣缯站在水榭里眺望,可以看到远至柳口等地,都有骑队、车队和大量军民从无数营地、建筑里列队奔出。不到半刻时间,视线所及的各条道路上,开始有一队队的辎重运输。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队列的规模也越来越大。

    这样迅速的响应,要经过多少次演练?要有多么充沛的准备?宣缯简直不敢想。

    而水榭里,耶律楚材的声音越发洪亮:

    “除了直取开封的两路兵马,我们还准备了负责自北而南,扫荡河北西路、大名府路的第三路军马,辎重皆由天津府调运。这一路包括李霆、苗道润、张柔、石天应、耶律克酬巴尔所部,合计五万人,他们兵分两翼而进,分取真定、大名,然后南下卫、浚,最后从北面威胁开封!”

    “开封朝廷?东西两金?简直是笑话!”耶律楚材拍了拍干,沉声道:“我们动用了十二万五千人!这一仗打完,天下人就知道,世上只有一个大金国,也只有一个朝廷!”

    宣缯笑了笑,想要说几句场面上的漂亮话。可他眼看蓝天白云,阳光灿烂,自家却昏昏沉沉,几乎站立不稳。

第七百四十七章 风云(下)

    庆元府,兰山岛。

    朱纺舟从中都天津府来,轻舟直入港口。这名年轻的纲首往年都用这艘快船运载北方的土货南下,比如皮毛、青瓷之类。但这一趟南下,他的海船没有载任何会拖慢速度的货物,只装了足够的食水,而且出海后直接并入南下的洋流,遂如游鱼一般飞速前进。

    朱纺舟犹自以为不足,又全程升八面帆抢风。其实夏天东南风紧,帆上的心思用得再多,船行速度也加快不了多少,但全程下来,竟给他额外又抢出了一天。

    待到船只进入港口,朱纺舟单手一按船舷就翻身过去,抢先踏上地面。

    他回头喊道:“休息五天,让大家吃好喝好。酒钱我出,只不得过量、误事!”

    还没来得及下船的水手们听到首领的吩咐,全都兴高采烈地夸赞。

    朱纺舟只摆了摆手,摸了摸自家腰间包裹紧密的书信匣子,拔足狂奔。

    他这种凭着一艘快船出海的人物,当然算不得大海商。不过,如果这封急信送到,就能拿到一个指定购入特殊货物的份额。份额不多,对但对朱纺舟来说,已经足能算得上日进斗金了;过一年半载,他新买一艘大船都行。

    能有这样的好事,主要得归功于朱纺舟和庆元府着名的大海商周客山的合作。

    前两个月里,朝廷里一批高官贵人合伙,私下里与北方金人达成了协议,组建起了专门用于南北贸易的上海行。当时为了筹建这商行奔走的,在大宋的官面上,是现在去了淮东的贾涉父子,另外一人便是周客山。

    此君原是海上籍籍无名之人,和朱纺舟一样。但最近两年,他的财力和势力都勐然膨胀,还捐了官,哪怕在市舶司里,也当得一句大官人。

    这周客山的背后,通常被认为是本地有名的大族章氏。但章氏这一代的出色人物章恺,自家也只是个通仕郎罢了,好像兴趣还在仕途,哪有海上的影响力?章氏恐怕不是关键。

    这其中真正的缘故,朱纺舟估摸着,十有八九和北方金国有关。或许周客山同时还是北方某位贵人的代表,否则他也不会在过去大半年里,一直通过各种办法瞒过朝廷,向北方大量运粮。

    向北方走私的粮食原本大都来自两浙,但因为周客山的张罗,今年以来渐渐有运输岭南稻米北上的。岭南素来产米,常年升米数钱而已。也不用特意筹备货物,大舟出发向北之前,若有空舱便满上,运到北方,得十倍之利,何乐不为?

    所以到最近两个月,甚至开始有巨商运了占城的稻米去中都天津府。

    算上往来的时间,那成本可就未免过份。但既然有人这么干,就证明北面的贵人为此出了特别的高价,能让人赚的盆满钵满。

    朱纺舟也想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他跑得飞快,不止想让厉岙坊里的周大官人亲眼看看自己的殷勤态度,也让整个厉岙坊的人看到,我朱某人是替周大官人办事的!我给上头的大人物带来了北面的消息!

    他勐冲进厉岙坊高处的酒楼不久,又挺胸腆肚地走出来,就连厚厚的盐渍也掩不住他满脸通红的得意笑容。

    酒楼外头总是有些游手好闲的人物混着,他们多半是受了哪位海商委托,探看周客山的动向。不过这会儿,有好些身着绫罗的海商本人也都来了,因为不敢进酒楼打扰,他们在街道对面唤作“一窟鬼”的有名茶坊坐着。

    见朱纺舟出来,好几人同时向他招手:“朱家的小郎,来!来!”

    朱纺舟骤然见到几个大海商的面孔,下意识地缩了缩头,愣了愣才鼓起勇气过去,作了个罗圈揖。

    “你带来了中都天津府那边的消息,是也不是?”

    “正是!”

    边上顿时有人吵吵嚷嚷:“这是第四拨了,宣老爷在北面倒是真能打听!他能这么持续不断地发消息回来,可见周大官人在其中也出力不少!”

    “可宣老爷也没打听出郭宁动手了啊?周大官人不是白忙么?”

    “废话,周国公的大军从山东出动,宣老爷人在中都,哪里能晓得?他先前发来那三份信件都说无事,分明是徐州战况还没有传到中都!”

    “山东出动大军,中都哪会没有一点风声?那还是他无用!”

    “都住口,咱们问正事!”一条壮汉断喝一声止住众人,回头客气问道:“朱家小郎,这次宣老爷的书信上怎么说?”

    “中都方面出动大军南下!据说合计五万大军,兵分两翼,先取河北、大名,要一举踏平开封!”

    茶馆中几乎是轰然一声,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酒楼高处,周客山往下俯视,看着许多商贾心急火燎地跑开,有人一不留神脚下拌蒜,摔得脸上手上都是泥泞,但他起来不管不顾地继续狂奔,一丁点也不耽搁。

    “怎么样?”

    周客山回首道:“北面大军厮杀,对海商们来说,不止是粮食的需求大增,铁料、竹料、胶漆、药材的价格也会上涨,每人都能大赚一笔,而贩运到南方的战马数量或许更多。在他们眼里,这是大好事!”

    他所在的位置,是酒楼的顶层雅座,席上摆着花团锦簇也似的酒菜,一桌怕不得三五贯银子。但坐在桌边的只有两人。

    一人是原本的浙东提举,近来新兼了沿海制置司的章良朋,另一人是贾似道。

    “海贾归来富不赀,以身殉货绝堪悲。似闻近日鸡林相,只博黄金不博诗!”

    听得周客山这番话,章良朋冷哼一声,念了两句诗。

    周客山哈哈大笑:“诗是好诗,说得也对。但商贾本来就是如此,何况是海商?咳咳……我还是一句老话,堵是堵不住的,堵不如疏。”

    先前南朝阻断粮食贸易,周客山在庆元府的影响力有限,几乎束手无策,商贾们对着朝廷官员的号令,也没有什么办法。

    可短短几个月下来,海上贸易不止有金国中都朝廷大力扶持,最近还得了南朝行在的贵人插手其间。那些贵人们自家拼凑出一个商行捞钱,又用各种办法为之保驾护航。这一来,海商们的腰杆子明显硬了,最近这阵子越来越肆无忌惮!

    章良朋对他们毫无办法,周客山反倒成了愿意替朝廷着想,替官员分忧的可靠之人。

    此时坐在酒席另一边的贾似道把书信反复看了几遍,起身道:“两位,我不奉陪了。北地局势既有变化,我这就赶回行在,向史相公禀报!”

    贾似道最近身在庆元府,却是行在那边的红人。

    他陪同宣缯北上,在海州等地都安排了传信的潜伏人手,还请周客山出面,在中都天津府收买了可靠的海商,所以宣缯才能隔三差五地传来北方消息。这较之当年聘使北上,几个月音讯全无的局面,不知道强了多少。所以行在那头一直有传闻说,史相打算给贾似道一个出身,以便日后擢用。

    前几日有军报说,那中都的执政权臣郭宁不知何时在山东聚集大兵,又收买了定海军的余部,于是撑着南京路空虚,一口气杀近了开封。

    这情况,对大宋在淮南等地的战况或有好处,但宣缯在中都一点都没发现,未免失职,于是有人估摸着,宣缯回返中都以后会受斥责,随即贾似道在庆元府也门庭冷落。

    不过,宣缯从中都传来定海军再发大军的消息,这可关键的很。如果及时送到行在,必定有益于史相运筹帷幄。

    当然,负责接收消息的贾似道也一样连带着行情看好。

    这会儿他起身告辞,章良朋连忙送出几步。

    贾似道登上马车走远,章良朋还眯着眼看了很久。

    他折返回酒楼高处,忽然问道:“贾似道和你,都认得北面之人,对么?”

    这话里,隐约有点指责,似乎还有威胁的意思?周客山只轻松地笑着,说道:“咳咳,世伯,你来看。”

    他牵着章良朋的手,站到窗灵旁,指着酒楼后头小巷里,五辆前后相继的马车。

    “这里是五千贯钱,另外,还有等同于五千贯的金珠。铜钱是贾似道方才留下的,是史相公门下一位枢密院承旨专门指名,要给世伯你的礼数;五千贯的金珠,是我名下的海船两天前带来的,那是中都朝廷周国公门下左右司的李郎中,给世伯的好处。”

    章良朋倒抽一口冷气,他指着马车,手指都在打颤:“这,这……”

    “世伯,中都方面这下子,动用了十数万雄兵南下,以定海军虎贲之精锐,开封绝不能挡。不久之后,大金就依旧只有一个,而单独一个雄踞域中的大金国,再掌控着如此强兵……他们要从咱们大宋获得点什么,其实不难。”

    周客山压低嗓音:“与其让南北再起兵戈,靠刀枪说话,不如两家和和气气,做

    些生意。海上的事情,就按海上的规矩办,两家朝廷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对么?”

    章良朋勐然退回座中,半晌不能言语。

    大宋的朝廷,想要靠贸易来驱动金国,由此挽回百年来对金国的被动。可是,看看大宋商贾的模样,看看这些人争先恐后地与金国做生意,向金国输入一切所需的动作,章良朋只觉得,苍茫大海上孕育出了一个怪物,而这怪物绝非大宋所能控制,倒更像是金国的工具。而中都朝廷这一趟动兵,得到的远不止半个金国的疆域,其后继影响,必定会深入大宋,引起更大也更剧烈的变化。

第七百四十八章 新邻(上)

    临安府。

    这座城市是大宋的行在,是天下各处消息汇聚之所,在这座城市里,总像是荡漾着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的水,还永远有湍流在碰撞翻卷。也正因为如此,这座城市也就成了最没有秘密的地方,昨天还在水面下隐秘传达的消息,今天就会被翻卷到水面上,被所有人传扬着。

    比如金国的局势。

    这几年来,临安的百姓们已经习惯了金国的糟心事频发,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但这样一个强敌从强盛到衰弱,从衰弱到两分,再从两分到即将分出胜负重归于一的过程,依然能给百姓们带来大量的谈资。

    何况金国的中都朝廷里,掌握权柄的人物是一个汉儿呢?

    从郭宁出任定海军节度使,行在的百姓们对他就有些议论,后来此人推动海上贸易路线的骤然繁荣,更给百姓们带来了触手可及的变化。

    当然,百姓们并不会直接和海商打交道,但市面上的马匹、皮毛、人参等物资骤然多了大宗流入,价格便宜了许多,对南方的繁荣显然是有好处,百姓也颇得其便。这两个月里又有几种北地特产的毛毡开始铺货,现在正是天热的时候,普通百姓没太在乎,但许多铺子发现了此物的好处,已经开始囤积了。

    这些都与那郭宁相关,于是难免吸引人的注意力。随之众人又了解到,此人并不只是个热衷海贸之人,更是金国最能厮杀的将军,最凶恶的勐虎。

    当时蒙古崛起,南方人看来,大约类似于女真取代契丹。而蒙古人的凶悍,似乎也不下于当年满万不可敌的女真。朝中遂有宋蒙联盟,夹击金国的提议,可这个提议立即让人联想到海上之盟,联想到后来驱狼而迎虎的结局,于是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压了下去。

    但随着郭宁在金国的崛起,蒙古人竟然又被打回了草原,这一年里再无动静。而郭宁旋即压服中都,当上了金国的周国公,摆出随时更进一步的姿态。

    最近的轰动性消息,则是郭宁骤然出动大军,即将吞灭开封朝廷。这绝对是个大消息,从消息传出的那天开始,到现在又过了十余天,坊间讨论的热度始终不减。

    也一直有新的、或真或假的消息传递回来,比如郭宁是怎么暗中联络了盘踞泰山南北的红袄军余部,比如他是怎么一日攻破徐州,又以数百骑赚了归德府,再打散归德府外数万金军。

    说来也是有趣,站在大宋朝廷的立场,无论如何不能鼓励篡逆之举,所以在大宋的官方口径里,对郭宁的评价一直不高,许多臣子对郭宁崛起的过程也颇多抨击,宁愿把开封的金国朝廷当作正统。

    但这样一来,却使得郭宁的形象在南朝百姓们的眼里很不错。

    普通百姓们想不到那许多,只对女真人的凶残感同身受。临安城里至今仍有年迈的老人说起绍兴末年,那个完颜亮提兵百万南下时,地方上的恐惧;还有无数人从长辈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知道国朝南渡时女真人掀起的滔天血海。

    大宋的半壁江山落在女真人手里,一直到开禧年间,两家犹有厮杀,而大宋军民的死伤从来都不在少数。百姓们谁不知道金国是大宋百多年的世仇?

    这么可怕的女真人,他们的中都朝廷,忽然一下子就大权旁落了?甚至就连侥幸逃出的一批人在开封新建的朝廷,眼看也要被人一口气推平?

    并且,夺取金国最高权力的,还不是金国的哪个宗王,更不是北疆哪个掌握武力的部族首领,而是一个金国的戍边小卒,一个汉儿!

    而且落在宋人的感官上,郭宁的经历还透着一股熟悉的劲头。行伍出身,勇勐异常,屡建战功,然后眼看着将要黄袍加身……这不就是本朝太祖皇帝么?

    这种巧合让人觉得真有点奇幻,由不得人不津津乐道。许多人谈论着郭宁的事迹,居然生出些与有荣焉的自豪,好像早就被他们打入另册,视为不同族群的北方汉儿,又重新和南朝宋人成了一体。

    当然,很多人弄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也不敢相信这样的故事。直到这会儿,北方军情一份份地报来,所有人才确定,那个周国公郭宁正兵临开封城下,等这一仗打完,两个大金重新合为一体,接着就该改朝换代了。

    这段时间,还有不少人从沿海港口和淮南各地来到临安,他们也带来了各种各样关于北方的消息,以至于瓦舍勾栏里说话本的艺人讲过了惯常的中兴名将传或宣和遗事,也会再说说北方那位周国公,随口演绎一段他在北方痛杀女真人的故事。

    其实郭宁真没怎么痛杀过女真人,奈何宋国的百姓们爱听。反正说书艺人大半都是瞎编,偶有几人拿到过山东地界流行的院本,故事便格外精彩些,艺人们赚的盆满钵满,听客们眉开眼笑,心情愉悦。

    这样的情形最近每天都会发生,说起与金国是战是和,百姓们莫衷一是,但说起金国快要完了,一个汉儿正带着数十万大军攻向开封,这实在过于爽利,没人能拒绝这样的故事。

    到这两天,民间又有了新的动向,许多人觉得本朝应该起兵与那郭宁联手灭了金国。提议的人还都振振有词,说京西路的兵马北上可以打到南阳、叶县,川陕的兵马则应该尽复关中天府云云。

    与此同时,朝廷方面则陷入了沉默,处境相当尴尬。

    淮南和京西等地的战争还在持续,那是因为此前两方打得胶着,各军各部犬牙交错,不是说收手就能收手的。任何一方想要停战,也得对方相信诚意才行。

    但就朝廷本身的意思,这仗本来就是开封朝廷被中都方面蒙骗的结果,不该打,更没有必要持续下去。

    大宋想见到的,是两个虚弱的、对抗中的金国,所以才有了最近一年里在财政上、商贸上的种种操作。

    大宋也可以接受一个强盛的金国,那是过去百年的常态,难免屈辱,难免痛楚,但忍着忍着也就习惯了。

    金国再怎么样,女真人再怎么样,都是胡虏,自古以来胡虏无百年之运,也没有胡虏能混一天下的。也就是说,在金国的威胁之下,大宋依然是正统,而且偏安无虞。

    可大宋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一个汉儿政权取代金国!

    从郭宁控制中都的那一天起,宋国的官员、文人们高兴于女真衰弱的情绪没变,但对郭宁和他的定海军政权的警惕心理已经渐渐萌生。若不是海上贸易这一块的利益实在太大,牵扯了太多人,早就有人对此公然发表意见了。

    而到这回,定海军明摆着蒙骗了所有人,他们哭着穷,拿着从大宋获得的钱粮,候着大宋的兵马与开封金军厮杀成一团,然后忽然发起雷霆一击……宋国的官员们对此既警惕,又畏惧。

    何况那个汉儿还姓郭,他给自己安排的官位,唤作周国公!这代表什么,是个读书人谁不明白?

    所有人都想,这人如果轻易灭掉了开封朝廷,会不会下一步就攻向大宋,来个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242/ 第一时间欣赏扼元最新章节! 作者:蟹的心所写的《扼元》为转载作品,扼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扼元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扼元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扼元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