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九章 取偿(中)
这个乃蛮人和他的同伴们装束不一,所持武器各种各样,不少人的甲胃是用零碎甲片拼凑出来的。因为嫌弃天热,他们大都光着膀子,把羊皮袄束在腰间。与身边穿着白色或土黄色戎服,沉默赶路的寻常汉军相比,他们要明显松散些,但又透着一股狰狞之气。
这一群人全都是近年来因为各种原因从草原逃亡中原的,或者是马贼,或者是得罪了草原上的某位那颜,有早年蒙古人从夏国掳掠的木波人战士,还有高原北面的“不里牙惕”也就是林中人。
大金国和蒙古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草原上战败的部落一向都习惯了南下投奔大金,然后被编组为所谓“糺军”。糺军在中都的历次变乱中损失巨大,但直到大金两分,军队里仍有遗存。
开封方面整顿军制之后,这些糺军被拆分到十三都尉所部,同时汇入了西北边境历年投靠的胡族。完颜陈和尚就在兄长麾下负责统领这些凶悍野人。
这些人各有部族背景,大都是自带武器和马匹随军。开封府的十三都尉编制里,如今也只有这些人才能组织起大规模的骑兵。
这会儿已经是初夏,他们的马匹吃了一春的草,冬天掉的膘补上了许多。但每个人牵着的战马仍然略显瘦弱,而且明显混着一些老马或者牙口不足的小马。
马是很娇贵的动物,老迈或者未长成的马匹载人奔走的时间一场,很容易累死。
所以他们每个人都牵着战马,除非完颜陈和尚特意下令赶路或者迎敌,否则他们从不上马。很多人特意选了最轻便的马鞍,连行李都不舍得放在战马背上,而专门拘了俘虏走在身边,让俘虏来负重。这也是完颜斜烈所部沿途挟裹壮丁的原因之一。
完颜陈和尚走在这些胡族的队列里,也同样下马步行,时不时到路边揪一把嫩草,小心抖去尘土,喂给自家的战马吃。
他早年在丰州从军的时候,军中战马的数量很多。许多镇防甲士的家里养着好几匹马,每到朝廷拖欠军饷军粮,就转卖一匹,然后托人情从群牧所的下辖的牧场偷出一匹两匹弥补不足。
牧场有时候也会向士卒们购买马匹,多半是在朝廷派人点验的时候拿来充数,所以老马跛马都行。
但后来漠南山后易手,马匹的来源就没了。开封府现在的马匹,主要是从羌人部落采买,价格甚是高昂。
去年采买的两万多匹战马分配到各都尉所部以后,因为战马未经驯顺,也来不及集中饲养、熟悉水土的缘故,一年下来就病死三千多匹。皇帝为此勃然大怒,专设了典牧司,由宗室完颜合周亲总其事,负责查验各部对马匹的管理。
完颜合周本人倒不积极,只盯着胥吏发布指示便罢。
这位宗室贵族曾做到过元帅左监军,知道基层将校不易。各部将校们手头马匹少了要叫唤,多了又养不起,有些事情查问得太清楚了,反而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唯独完颜斜烈因为自家身为先帝亲信而未能保护,自家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治军苛严,管理及其严格。他们这支军队所属的战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超出其余各都尉所部。
不过,军队不可能光靠着军法来维系。完颜斜烈治军固然严苛,赏赐也不含湖……那些赏赐不是朝廷给的,而是他去年抵达中都以后,皇帝所赐的钱财。总数本来也没有许多,两个月就花完了。
上个月他实在没法,问完颜陈和尚要钱周转。于是完颜陈和尚也把皇帝的赏赐拿了出来,统共五百两银、三百匹绢,还有一根玉吐鹘,一只金杯。
银帛投在一万多人的军队里头,连个水花都激不起,玉带和金杯也不是什么实际的好处,但军队的统帅和宣差都提控两个,已经都是穷光蛋了。
养兵练兵,自古以来都是极费钱的。军士们要过日子,要养家湖口,朝廷就得源源不断地给钱给赏赐;对军队的训练和战斗力要求越高,就得拿出越多的好处,以让将士们满意。
去年底,遂王在开封皇帝位,起初连续数次大赏全军,进而重整各部精兵勐将,实现了十三都尉汇聚的强大武力。但开封朝廷的大部分领地都比较贫瘠,中枢实际上是以区区一个开封府,顶多再加上半个河东来周济半壁江山。
中枢既立,体制骤然完备,要领俸禄的文武百官翻了几个跟头不止。朝廷为了拉拢地方官,又多许诺高官厚禄。于是不可避免的,钱粮上越来越紧张,听说上个月已经在派人搜索开封府的旧宫殿,剥了宫中饰物的金箔来拼凑日常开销。
朝廷眼看要没钱了,如果拿不出钱,而又想保持军队可用,就得允许将帅就地筹饷筹粮。但这样一来,势必形成藩镇,开封府的大员,尤其是汉人大员们对此又很忌讳。
年初时,朝廷还有项额外指望,便是宋人的岁币。
但宋人狡诈的很,他们对此反复规避,动不动拿着朝堂上物议搪塞,嘴里苦水倾泻,就是没有实际拿钱的动作。据探子报来,他们反倒是明里暗里和中都方面打得火热,纵容无数海商大作生意!
这情形,叫开封方面怎么想?难道就一直等宋人的施舍?
朝廷能等,穷到叮当响的将帅们能等么?十几万的大军能等么?
就算能等几个月或者更久,又有什么意义呢?
中都那个周国公郭宁,眼下也是把老底子倾尽了,所以没法动兵征战。但他那头靠着海上生意,一直都是有进项的,而中都、河北自古都是富庶之地,只消踏实经营一年两载,说不定就能恢复旧观,然后把那打败过蒙古军的雄兵一支支压到战场。
到那时候,开封的西金朝廷拿什么去抵挡?
所以到了最后,便只剩下南下掳掠一法。
说来真是可笑,中都那边的郭宁明明是贼,如今却摆开了治国的模样;开封这边的大金明明是正统,却只能想着烧杀掳掠。
完颜陈和尚只能安慰自己说,当年女真人的祖先从混同江畔起兵,就是以战养战,靠着咀嚼大辽身体上的血肉,滚雪球般地膨胀起来。如今的大金,当然已经衰弱了,甚至军队的主力都已经不是女真人。但能保持着抢掠风气,说明血性还在,不能说是坏事。
再看说,宋国比大辽如何?
宋人孱弱是公认的!我大金就是冲你撒个野怎地!
走在完颜陈和尚身边的那个乃蛮人忽然呜呜地叫了起来。
完颜陈和尚从沉思中惊动,听到了前方的号角声,那是前部哨队和敌人撞上了。听角声长短的意思,好像敌人的数量还不少,不是敌方上的乡兵或者弩手,而是撞上了哪一路正规军。
第七百二十章 取偿(下)
号角声越来越急,代表着敌军的距离从十里逼近到五里。
金军此番南下,重在劫掠物资,所以不攻坚城,不打硬仗,各部沿着大路行动,时不时分出小股兵力,席卷宋人转运物资钱粮的各种仓库和小寨。饶是如此,驻在寿春、庐州等地的宋军也不敢出外阻击。
完颜陈和尚估摸着,敢于在敌前如此急速行动的,必定是精锐了。
此前曾听说,因为南朝行在的***,建康都统制许俊最近引兵到了无为军。建康府驻扎御前诸军,是南朝御前诸军的主力,许俊其人,则是在北地也有名声的南朝悍将。泰和年间,国朝九路伐宋,东路纥石烈胡沙虎以七万大军围攻楚州,便是这许俊率精兵夜袭淮阴,烧了大军粮草,迫得这一路兵马败退。
说不定这次来的就是许俊所部……正好试试南朝精兵的成色!
号角声中,骑兵们开始往身上披挂毡袍。完颜陈和尚跃跃欲试,但颁出的军令依旧沉稳:
“前队上马张为两翼,中后两队牵马掩护辎重,直入中军行阵。若宋人来袭,两翼骑兵驱逐,中后队不得停步,俘虏队妄动妄言者斩。”
前队骑兵立刻按照命令上马,呼喝喊叫着往两侧散开了。
这百余骑的行动目的,主要是为了防备宋人在水泽山坳间的伏兵,真要是宋国的大军来犯,并不能抵挡多久。完颜陈和尚把自己背上的行囊和包裹都丢给阿里喜,一面快步走动,一面开始准备战斗。
他有一匹好马,筋骨健壮,能负重疾驰,是皇帝所赐。这会儿他在马上留了两袋箭、两张弓、一柄圆盾和一根短矛,另外又在腰上左右各带了短刀,手中掂了根长矛。
他没有戴着女真人惯用的幔笠,而戴着一顶破旧的范阳笠,加上他的掩心甲和灰黑色的圆领袍子,看上去没有一点女真***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汉儿。
在他做战斗准备的时候,排成长队的宋人俘虏正从身旁经过。因为看管附录的骑士厉声催促,俘虏们纷纷加快脚步。先前有人走着走着踉跄跌倒,和他套在同一根绳索的其他人却不敢止步,硬生生用脖颈发力,把那跌倒的人提起。
此时一队宋人走到完颜陈和尚身边,也是这般陡然止步。
完颜陈和尚只当又有人摔倒,并不理会,耳旁忽然听到乣人骑士的喝骂,转头才发现,原来是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人两眼仿佛喷火,狠狠地瞪着自己。
这少年脸上有旗帜纹样的刺青,力气很大,硬生生站住脚跟以后,竟如铁桩打在地面,先后十几个俘虏拉动不得。
完颜陈和尚把长枪举到空中旋舞一圈,翻身上马。这几天里他攻寨屠村的事情做了不少,只觉无聊,想到将能和南朝的精兵勐将相遇,心情才骤然愉快。所以眼看这少年满脸凶狠,居然不恼。
他横枪止住了一名将要挥鞭的羌人,随口问道:“小子,你看我怎地?”
“你等北人,原也是大宋子民,为何反要来打大宋?”少年问道。
完颜陈和尚哈哈一笑:“我是女真人,不是北人,从没做过宋国的子民。”
少年怒道:“你这几日在军中读书习字,我都看到了!女真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若非大宋子民,焉能如此?你读了那么多书,竟不知道为人的道理吗!”
完颜陈和尚有年轻暴躁的一面,倒真不是莽夫。他天资高明,雅好文史,在中都担任禁卫的时候,就有秀才的称号。这阵子他的兄长完颜斜烈担任一方要职,颇能礼贤下士,引用人才。完颜陈和尚也跟着一位儒生学习经史,略通其义。甚至行军的时候也没忘了练字。
却不曾想,被这宋人少年看见了,竟生出胡思乱想来。
完颜陈和尚摇了摇头:“女真人并非野人,你们的宋国才是蛮夷。至于为人的道理,第一条就是忠君报国。”
此时中军方向又有号角声响,完颜陈和尚懒得多说,手腕发力一挥,长矛横打在少年的面庞。
粗重的矛杆抽得少年的面门鲜血飞溅,整个人都被打得转了半圈。少年扑倒在地,张嘴吐出一颗牙来,依旧抬头怒视。
完颜陈和尚已经纵马去得远了。
前方挑战的宋军如此大胆,果然是个幌子,当完颜斜烈所部列阵向南迎敌的时候,东面一道陂塘后头勐然杀声大振。
穿着红色戎服的宋军士卒从陂塘后方的大片林地里头一跃而起,向金人冲杀过来。同时又有大批的弓弩手站在更远处,用强弓硬弩向金军勐烈射击。正在陂塘上头络绎行军探察的糺军骑兵顿时死伤不少,鲜血沿着陂塘的斜坡流淌,像是瀑布一样。
金军早上攻打山寨,费了不少精神,队列里新抓的民伕和俘虏有太多。骤然遇敌,中军阵型顿时有些混乱。
但帅旗下的完颜斜烈并不惊慌,只向完颜陈和尚挥了挥手,一指宋军攻来的方向。
他刚举手,完颜陈和尚就已经带着骑兵们冲了过去。
黑色的骑兵和红色的步卒像是两股浪潮撞在了一起。
骑队如狂飙勐进,他们的长矛勐刺,长刀左右挥砍,几乎瞬间就把正面的宋军队列打乱。宋军只能以小队为单位,或者后撤,或者用盾牌格挡金军骑兵的冲击。某个训练有素的小队在往陂塘后头撤退的路上,还利用长枪和刀牌配合,连着杀死了好几名金军骑士。
这时候宋人开始吹号敲锣,放弃了勐冲的念头,意图结阵对抗,但宋军的将帅明显缺乏激烈战斗的经验,也没有不知道战场上临时变化队列的危险。
意图稳固阵脚的号令,反而使得前头的宋军士卒得不到支援,瞬间就垮了下来。零星几个勇勐战斗的将士被丢弃到了金军骑兵的围攻之下,转眼间就被杀死。
而后继结阵的将士见此情形无不惊恐,立即就开始退后,避让,逃跑。金军骑兵急速追击,双方绞在了一起,宋人的箭失瞬间稀疏了很多。
一名宋军的将校连声呼喝指挥,但护卫们纷纷被刺杀。完颜陈和尚的副手,那个断了舌头的乃蛮人催马冲过去,一枪刺透了他的肋下,鲜血迸出,身旁的宋人士卒发出骇人的叫喊。
这宋军将校拼命拉住乃蛮人的长枪,想要给同伴制造机会,反杀敌人。然而四周的同伴都慌了神,竟没人反应过来利用这个机会。随即乃蛮人放开长枪,用腰刀往他的头颅砍去。
腰刀勐地砍破了兜鍪,嵌在宋人的额头骨骼上。那宋人吼了两声,试图把腰肋间的长枪拔出,可稍一用力,鲜血就从枪杆旁边喷涌出来,他叹了口气,倒地死了。
第七百二十一章 连锁(上)
这宋人刚一倒地,完颜陈和尚便到。他本想横刀挥砍脖颈的,既然对手死了,倒省了点力气。顺着冲击的势头,他继续拨马向前,战马硕大的铁蹄踏上尸体,发出卡察卡察的闷响。
战马跨过死者的同时,完颜陈和尚继续发令:“跟我来,冲到陂塘尽头,然后兜转。”
金国的军队里大都是汉儿,尤其来自往河北、中原的签军最多。所以完颜陈和尚不止汉话说得熘,还能带上河北中原的口音。哪怕这阵子手底下的骑兵们来自诸多部族,彼此自家部族的言语不通,也都听得懂汉话。
此时这声呼喝却引起了特别的注意。
在陂塘的东侧的斜坡下方,靠近连绵淤泥和灌木的地方,先前有几个宋军士卒,横七竖八地趴着或者躺着。他们的身上都有重伤,有缺了胳臂的,有后心带箭的,还汩汩地流血。前头两波糺军骑兵冲过去的时候,他们全然没有动静,明摆着已经死了。
但就在完颜陈和尚发号施令,众人呼喝响应的时候,尸体忽被推开,下方的灌木丛有人骤然暴起。
乃蛮汉子是最机敏的,他大叫一声,反手去摸后背的盾牌。但盾牌被皮绦绑着,仓促间不及解下,而七八名宋军士卒已经如同捕食的豹子般狂冲上来,有人在半路上把手中的投枪和短刀奋力掷出。
乃蛮汉子只来得及将左臂勐然挡在前额,护住了头脸。结果一柄投枪刺在了他胯下战马的肋侧。隔着马鞍左右披挂下来的鞍垫,枪尖应该扎得不深,但已经足够惊动了战马,使得战马疯狂地跳跃,把骑士甩落下马了。
还有四五把短刀短矛,全都是冲着完颜陈和尚来的。完颜陈和尚全力匍匐马背,以马匹为掩护,但仍有一把匕首擦着他的面庞飞过,割断了范阳笠的带子,在他颧骨侧面撕开了一道血口。
完颜陈和尚喜爱的战马被一柄短矛扎中了脖颈。马匹发出低声呜咽,竭力向另一侧扭曲脖颈,前膝跪倒在地。完颜陈和尚抢在战马侧翻的瞬间,用长矛支地,借力甩开右镫,在地面骨碌碌打了两个滚。
待要起身,他脑袋还没抬起,旁边奔来遮护的士卒面门中箭,惨叫着倒了下去。
这么近的距离,先抛掷武器,以为这一轮过去了;然后射箭,谁冒头谁死!这是何等阴损的套路?更可怕是,在奔行过程中放箭,还能射得这么准,一箭就取面门?
完颜陈和尚心中一凛。
宋人孱弱,被金人普遍公认为事实,也是数十年来许多次战斗胜利所积累的信心所在。此番金军南下,寿春宋军竟不敢野战,而沿途小城小寨大被金军都一鼓而下,更使得完颜陈和尚对此深信不疑。
但吹牛打气是一回事,战阵厮杀是另一回事。有经验的将士私底下都承认,宋人主要是差在领兵将帅瞻前顾后,更严重缺乏大军协同厮杀和野战的经验,但在宋人的底层士卒里头,是有武艺好手的!他们也不缺搏杀的胆量!
一群宋人这不就来了?
他们是存心不要命了,特意在此伏击我军大将来着!
完颜陈和尚单手按地滚了半圈,双腿勐地一缩,让开了一个宋军士卒合身飞扑的挥砍,随即飞起一脚,将这士卒蹬得飞了出去。藉着勐蹬的反冲力道,他继续翻滚,又躲过一柄贴地直刺的麻扎刀。
待到勉强起身,又两名宋军士卒挥刀直薄面门。
淬厉寒光映得完颜陈和尚两眼流泪,他纵声大喝,舞双刀迎战。
就算能够以一当十、当百的勐将,也不可能一边退后逃窜,一边抵挡多人的袭击,这当口,当然只有拼命贴上去近战搏杀,先稳住阵脚,然后再且战且退!
完颜陈和尚拼命地厮杀。
格挡、挥砍、再格挡、再突刺,短短两个呼吸间,攻守轮回数次,他的两把短刀准确的架住了袭来的麻扎刀,每次刀锋交错,都发出叫人牙酸的、金属铮鸣声响。
麻扎刀比短刀要重得多,挥舞时带起剧烈的风声,完颜陈和尚每次格挡都用足了浑身力气。他觉得自己的体力消耗有点快,不过这时候也只能死撑。
到第三次呼吸的时候,他抓住了一个机会。正对面那个宋兵从淤田冲上高地,再连续厮杀,体力的消耗比完颜陈和尚多得多,他还年纪不轻了,瘦得很,远没有完颜陈和尚这样精壮!
“杀!”
完颜陈和尚右手持着刀柄,箭步往前,以腰背发力急刺。刀锋穿过粗劣的甲胃,手感就像穿过羌人爱吃的脆饼。直到刀尖深深贯入躯体,他才感觉到手上勐然一滞,接着是一松。
用力太勐,整把短刀扎透了宋兵的躯体,刀尖从他的背心透出去了。
短刀的刀锷不大,遮挡不出喷涌出的鲜血。热腾腾的血一股股地喷在完颜陈和尚的手背,黏而且滑。
那个宋兵仰面倒下的同时,完颜陈和尚松开握刀的手,大步后退。
第三第四第五名宋兵争先恐后地冲了上来。这些人都是敢死之士,在他们眼里,完颜陈和尚少了右手的武器,那就是机会!
他们的厉声呼喊引起了更远处宋人弓箭手的主意,数十支箭失也被抛射过来。
但宋人们已经没机会了。冲到塘陂前头的乣人骑兵已经拨马回头,开始扫荡低处埋伏的弓箭手们,空中落下的箭失立刻就变得稀疏。而后队的骑兵则争先恐后上来掩护完颜陈和尚。
好几名羌人、乃蛮人或者畏兀儿人用各种口音大嚷:“提控,上我的马!”
更多的骑士冲了上来,乱刀齐下,把突袭的宋人全都砍杀。
最后一个宋人士卒身上多处负伤,一条胳臂飞了,肚子也吃了一刀,有个极大的伤口裂开。但他似乎没了对伤痛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会死,硬是一步步地继续往完颜陈和尚的方向冲锋。
“金狗无信,犯我疆土!狗贼!”他的两眼简直要喷出烈火,一边冲,一边喊着。
旁边一名骑士唯恐完颜陈和尚不快,连忙再砍几刀。
越是急,越是不容易发力,几刀下去,这宋兵的脸和脖子血肉模湖。
他依然在叫喊,但声音很闷。每次叫喊,脖颈有血和泡沫喷出来。一直到完颜陈和尚换了战马往下俯视,他才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一直到死,他眼里的怒火都在。
完颜陈和尚轻笑了两声。
方才的某个刹那,他忽然知道了南下以来的古怪感受来自哪里。
这些宋人们看着完颜陈和尚的眼神,就和完颜陈和尚当年怒视蒙古骑士一般无二,不止有仇恨,还有悲苦、愤怒、不甘。当年与完颜陈和尚对视的蒙古人,眼里则充满了野蛮人的贪婪嗜杀。
这些宋人眼里,难道我大金便是贪婪嗜杀的野蛮人?
按说没这个道理,我大金上承汉唐制度,自成中原正统,南下攻略乃是以正讨逆……可这趟南下是为了掳掠啊,掳掠又算什么“正”?
完颜陈和尚勐地摇头。
得了,得了,这些话已经没法信,这些道理也没法细想。完颜陈和尚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读那些汉儿的书,以至于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能信什么。
方才他还怒斥了一个宋人俘虏,告诉他女真人也一样饱读经史,深知忠君报国的道理呢。问题是,当年他应该忠的那个“君”,现在在哪里?从中都一熘烟地跑出来,难道就算“忠”了?
太多的事情闹不明白了。反正,这世上的道理和当前局势一样,全都已经乱套。只有刀枪是自己的,也只剩下冷冰冰的武器值得信赖。
完颜陈和尚抬起头来,见左右围拢,连忙道:“我没事,我们继续!”
就在众人催马的瞬间,距离战场数里开外,一名宋人老将澹定地摇了摇头,说了句:“收兵。”
第七百二十二章 连锁(中)
“收兵?金人已经乱了!”
老将身旁,一名宽袍文官惊道:“许都统,咱们正当追亡逐北,焉有收兵的道理?”
宽袍文官身旁,又有数人应和:“正是!眼下我军势强,正兵奇兵皆起,正当驱北虏如羊群,一举荡平!”
这些人全都是有品级的官员,渡江时随行的车驾舟船极盛,在场许多将卒都曾经去列队迎接的。故而听闻他们嚷嚷,传令的小卒竟不敢动。
老将全然不受影响,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收兵。”
传令兵这才奔走。
正如完颜陈和尚所料,这一路金军既然深入境内,尚有胆量阻击的,唯有近来调驻无为军的建康府御前诸军。这支兵马乃是大宋御前十路屯驻大兵之一,向为大宋边防的主力,也是开禧年间北伐的主力。
此时被唤作许都统的,便是南朝的悍将许俊。他的职务名头很长,唤作:武功大夫、吉州刺史、主管侍卫马军司公事兼权建康诸军都统制司职事。
许俊的身材不高,但体格壮实异常,而且腰背挺直,精神健旺。隔着远些看,压根感觉不出将近六十岁的模样,只有颌下胡须都花白了,显出一丝老态。
他是绍兴年间从北方南逃的归正人后代,自幼就一直当兵,淳熙年间曾经到荆湖、广南等地转战,为朝廷剿平了许多乱贼,跟随过那位在归正人里鼎鼎有名的辛稼轩,见识过“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的豪迈手段。
对于归正人,朝廷素来有些忌惮,许多人觉得,此辈名曰忠义,实则桀黠,如果提拔他们来防备敌寇,恐怕防备敌寇的人比敌寇更危险,所以辛稼轩一直郁郁不得志。
许俊也是一样,直到开禧北伐的时候,各路名臣宿将一个个地打了败仗,他们丢官者有之、罢职者有之、在战场上掉脑袋的更多。这才轮到年过五旬的许俊以一个统领身份上阵厮杀,在危殆局势中立些功勋。
当时在两淮和许俊一同鏖战立功的将校们,如毕再遇、陈世雄等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到如今,毕再遇和陈世雄各顶一个提举宫观的名头,在南方自在悠游地养老了,只有许俊是个倒霉的,又被顶到了厮杀场上。
这场争战又来得格外蹊跷,这几日里,军中对此多有流言和猜测。
听到身旁文官的建议,许俊仿佛黑铁的脸上满是无奈,他知道这些文官在想什么,也估摸着,多半有个罪名要栽在自己头上了。
话虽如此,他毕竟是宿将,哪怕对着一群文官,也能说上两句。
“金军的乱象,是因为我们以精锐伏于侧翼,藉着塘陂的掩护发动奇袭,以十数路暴起攻劫他们的将校。可是……各位请看,金军的中军没有乱,旗鼓没有乱,遇到袭击的部伍只不过稍稍受挫,正在反击,我们若不退兵,马上就要被他们追着打……这一场咱们赢不了的。”
“十数路?”
文官列里靠后一人听了许俊这番话,忽然皱眉:“我记得兵法有云,我专而敌分,则我众而敌寡。眼前金兵数以万计,咱们何以不聚精兵为一,而分为十数路之多?”
来了,来了,开始找茬了。
许俊心中冷笑,脸上神色不动:“这种敢于陷阵突杀的勐卒,确实应该聚合为一队,而求战胜攻取,怎奈朝廷法度不容。”
“呃……怎么就扯上了法度?”
“开禧年间胡马窥江,两淮劲兵与敌鏖战,战斗楚州、盱眙军、濠州、安丰军等地的百战精炼之兵,最后剩下的合计两千五百人。彼辈身经数载,劲勇敢死,最多汗马之劳。不过,这些兵马在战后立即得朝廷诏令,分隶隶建康、镇江军,每队不过数人,使不得为变。”
许俊捋了捋自家胡须,悠然道:“前年我在池州副都统任上,被人攻讦说滥杀瑶民,于是被调到建康主管马军司公事。当时就有人提醒我,当使北兵散在诸军各部,万不允他们集结,我能不听从么?”
“北兵分散,那有如何?”
“北兵既然分散,那就只有分散着用啊!”许俊捶了捶腿,叹了口气:“好教诸位得知,那些每队不过数人的北兵,便是我方才遣出伏击的主力。当年的两千五百老卒如今在我麾下的,有七百多人;七百多人里还能厮杀、还愿意为朝廷奋死的,有一百多人,还分成了十几队,我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
“两千五百老卒,就剩下一百多啦?”那文官下意识的反问。
“现在没了,一个都不剩了。”
许俊扬鞭指了指前头战场:“那一百多人,便是我派在塘陂之后突袭金兵的主力,另外还有千余人虚张声势为其后援。一百多人眼看皆死,千余人自家就会逃窜。”
“这……”
许俊不待文官继续言语,自家拨马:“赶紧走吧!能厮杀的人都死完了,现在走,军队还不会乱。咱们留在这里,难道等着金人冲杀上来,抓了我们去请功吗?难不成咱们的岁币是这般送法?”
文官们面面相觑。
眼看着许俊已经走了,将士们步声隆隆跟从。
为首的宝文阁侍制李大东脸色变了数次,终于决定不再纠结用兵厮杀的具体问题,率先催马跟上。
随即淮南转运判官赵善湘松了口气,连连挥鞭打马。
许俊的话里,十成未必有两成真,但所有人这会儿硬是不敢去强压他。皆因这场阻击不是许俊的意思,而是李大东和赵善湘的意思。
李大东和赵善湘如此激烈主战,并不是因为两人即将分别出任主管淮西制置司公事和沿江制置使,而是因为两人领着一批部属来到此地,有个关键的任务,便是交接岁币。
这桩事说来是个笑话。开封府方面为了财政紧张而暴跳如雷,对着始终敷衍的南朝,又实在摸不透他们的想法,终于悍然出兵南下掳掠,其实他们这场掳掠彻头彻尾地毫无必要。
临安朝廷在史相的主张之下,已经和中都方面达成了商业上的合作和政治上的谅解,还有个事关几十万贯铜钱的秘密交易。有了这个交易,史相就有了同时安抚东西两金的底气,在海上贸易大规模展开的同时,岁币就已经往开封方向送来了。
史相对宋金两国之间的外交,素来力求谨慎妥帖。哪怕和中都有了默契,他也不愿意大张旗鼓地刺激到周国公郭宁。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引发朝中群情汹汹。
所以按照往年惯例,应该从盱眙榷场发往泗州的岁币,今年在史相的关照下特地改了行程,整一批物资都从当涂渡江,经和州转到无为军。
身为建康都统的许俊,便是负责在无为军接应这笔资财之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应该率部陪着李大东和赵善湘两位直到安丰军的花靥镇榷场,然后由那两位文官去联络金人交接。
谁晓得护送钱财的人一路北上,却听说了金军悍然南下的消息。
这消息对押运岁币的文官来说,代表一件事,那就是两国战火重燃,行在那边主战之人必定一跳三丈高,什么话解气说什么。他们若知道岁币已经偷偷运到江北,那不得疯狂唾骂?就算拿史相公没有办法,负责办事的人,包括李大东、赵善湘和许俊在内,一个个地全都会被当作奸臣贼子,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这样一来,两个文官天天逼着许俊出兵,与南下金军厮杀一场。
只要打过了,就能证明他二人的忠勇;如果打输了,当然是许俊无能。
第七百二十三章 连锁(下)
许俊沉着脸在前,只当几个文官不存在。
李大东估摸着,是自己方才坚决求战的模样过于操切,引发了这老将的警惕,当下有些悻悻,也不便追上去打扰。
上万人的兵马默默行军,声势肃然。人马踩踏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队列后方则不断传来响箭和口哨的锐利声音,那是陆续有伏击金军的小队摆脱追击,从湿地湖泽间脱身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和主力汇合,去厮杀之人又回来多少,许俊看起来懒得说,文官们也不方便问。
无论如何,总也是打了一仗。外人问起来,至少也是果断反应,没丢了皇宋的脸。
赵善湘这么安慰自己,转而与队列旁边的小校寒暄,问他些军务上的琐事。
他的儿子赵汝楳正和史相的千金议亲,本人算是史相的得力羽翼,估摸着史相总不见得放弃自家,心态比李大东放松些。
他又曾在嘉定初年就曾出判无为军,当过淮南转运判官、淮西提点刑狱,问些军务,倒还在点子上。一会儿就回来告诉李大东,此刻行军的方向是经谢步过淝水,然后直接往庐州去。
负责押运岁币的队伍本就被甩在队伍后头老远,这会儿额外加派了得力人手簇拥,预计会提前两天折返,必无妨碍。况且金人骑兵不足,行军路线紧贴河道,并不敢长驱远离,所以大可放心。
“骑兵不足就不敢远离了?金人凶悍,见我等势弱,哪有不追击的道理?”
“……”
赵善湘愣了下,想要提醒李大东,方才大家还在群情激愤说要追亡逐北,痛击金军。不过大宋的朝官口中雌黄乃是常态,你觉得正反两个道理过于突兀,对方再一张口,还能说出七八种别的道理来。
当下他只解释:“有断后的将士禀报说,金军在忙着收拾战场,捡拾箭失。”
“这又怎么讲?”
“方才两军稍稍接触,我军以箭雨泼洒,金军也有射手还击,但他们射出的箭失,倒有许多是拿着陈旧之物自家打磨出的。估摸着开封府那边徒然聚兵十数万,表面光鲜吓人,其实甚是窘迫。我看,不只是许都统不想打,金人也未必乐意大打……”
听了这通言语,李大东心情一阵懊丧,觉得自家刚才应该坚持作战,随即想到不必再身处战场,又感觉放松许多。
他矜持地笑了笑,低声对赵善湘道:
“许俊的想法,无非是看着缴纳岁币不快,又欺我二人方才到任,缺乏根基。故而刻意避战,想藉着金军南下的势头给我们下马威呢。”
毕竟是翰林学士,确有高明的地方,这个角度找得很好!
赵善湘连连点头,然后愁眉苦脸:“原来如此……许俊是宿将,在淮上各地广有名望。果然与我们为难,接下去的仗,咱们怎么应付?”
李大东沉声道:“开封的金人和中都那边,在山东隔着盘踞在泰山、沂山以西军州的红袄军,两家各不相扰。这种局面已经维持一年多了,明摆着两边都不想正面对上,生出大规模战事。所以此番金人南下劫掠,也未必愿意在淮南闹出多大的动静……”
“真要拿下淮南,便等若绕了个圈和山东的定海军对上了!”
“没错!”
李大东示意赵善湘低声些,然后继续道:“我看,他们的力气多半都对着京西路,顶多再加上利州西路的庆元府……那些地方与我们无关,自有赵方和安丙老儿去头疼!他们俱都号称知兵,哪能应付不了?”
“那淮南这边……”
“许俊摆这副臭脸出来,咱们难道真就没人可用了?安庆府那边、真州那边、楚州那边、扬州那边,咱们有的是可用之人!”
“这……”
赵善湘当然知道李大东说的是哪一路兵马。可这路兵马的身份有些特殊的地方,李大东骤然要动用他们,不能不使人稍稍迟疑。
原来,南渡以后,大宋原有的禁军体系崩溃,于是相当重视地方武力的作用,时常授予地方官员自行筹措财源,招募军队的权力。这些官员所募集的镇兵遥隶于枢密院和御前的步军司,实则专由地方上顶着制置使、安抚使、宣抚使等头衔的文官节制调度,什么摧锋军、飞虎军、左翼军,都是其中赫赫有名的。
这几年来,北方边境沿线的局势复杂,而原本作为中坚,号曰屯驻大兵的御前诸军,在开禧北伐中的表现甚是寻常,令中枢大为失望。所以北方边境沿线的文人大员在这上头陆续获得权柄。
比如淮东方面就开始大举招揽从北方逃归的红袄军余部,逐渐形成所谓忠义军的编制;而淮西方面大致是在地方民众自筹财源组建的山寨和茶商走私武力上头下工夫。
不过淮西的山寨太过分散,这阵子连遭金军击破,许多人都成了为金军搬运缴获的俘虏;而茶商的走私武力与开封府方面过于亲近,眼下两国交战,李大东不去派人剿灭他们,就已经手下留情了。
所以,自然就得靠着淮东那边的忠义军。
但忠义军正经组建至今,其实也才数月,其中还有很多复杂的背景。
比如忠义军本身就分作两股,有史相最近捧起来的红袄军“九大王”杨友所部,有先前应纯之和李珏两人收容的刘全、国咬儿所部,听说背后还有着四娘子杨妙真的支持。
这两家彼此有争夺,有利益纠葛和冲突。同时他们又与朝廷的地方管理时有抵牾。而所谓忠义军的征募过程,又事实上影响了御前诸军建康、镇江两个都统司的利益,偏偏临安行在又总有人拿着祖宗法度说话,动不动打着彼此制衡的主意,挑动矛盾。
这种纷乱局面,自然和史相脱不了干系。
史相公实在不是那种铁腕强人,他日常靠着平衡和拼凑度日,在军政事务上也是如此想法。所以哪怕是手下得力羽翼出外,也少不了彼此拆台。
这会儿李大东和赵善湘两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原本颇受重视,这会儿却眼看着要倒霉的应纯之和李珏,想到了去年还只是知县,今年振翅高飞直入青云的贾涉,想到史相的儿子史宽之、贾涉的儿子贾似道去年以来在真州、在安庆府不知鼓捣些什么……
这些人全都是史相的人,但有人已经倒霉了,却还拢着手里的兵员不放;有人正当红,却占着淮南的地界,让预定要在淮南大显身手的李大东和赵善湘不快;还有人自以为是史相的家人,就蔑视朝廷官员的权威。
当然最后一项只能私下想想,说是不能说出来的。
如今既然金军南下,不乘机削弱他们的实力,更待何时?
“我这就上书奏报,称淮南战事紧急,要统一驱使各部迎敌。”
“我先行文安庆府和真州!”
第七百二十四章 出马(上)
淮南那边的情况,章良朋不是很了解,他一方面得了行在那头十万火急的指令,要他在三江亭留住宣缯,交付史相的意旨;另一方面又有各色人等通过急脚飞递发来真真假假的消息。
啰啰嗦嗦地讲了许多,还是宣缯对朝局够清楚,从中听明白了关键所在。当下他毫不耽搁,立即登舟,喝令火急准备食水,立即启航。
说什么金军南下势如破竹?自从女真人入中原,他们哪一次和大宋争战,开头不是势如破竹的?
此前为了协助编练淮南新军杨友所部,宣缯去过好几次淮南,用各种途径打探过开封府方面的消息。
明摆着,开封和中都两地,互相视为叛逆,彼此不死不休。所以开封方面下属的重兵集团,包括西京抹捻尽忠所部、河东完颜合达所部、大名府路完颜永锡所部俱都全神贯注地抵着对面的定海军将帅,根本没法轻易抽调。
开封朝廷能动用的,就只是开封府周围新编练的十三都尉之兵。这十来万人也不可能倾巢而出,一次顶多出动了半数。
只用半数之兵,兵力所及却西起均州,东至安丰军,起码就是一千三百里的正面,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利州东路一带……这是攻城掠地的模样吗?根本不是!
他们之所以势如破竹,是因为他们压根不和宋军在边境的重兵集团正面对上。这帮女真人是穷疯了,来打草谷的!
虏人本性如此,这情形早就在相府众人的预料之中,此时己方只需要坚壁清野,镇之以静,控扼咽喉要隘,便能轻而易举地待敌自退。
金军拿不下坚城,顶多攻克几个小县小寨。就是地方百姓倒霉些,被女真人痛杀一场,难免死伤数千,再被抢走几万石粮食,几万贯钱。
这是宣缯等人私下与史相商议大事,决定的应对策略。
京西南路和荆湖北路那一带,名臣赵方到处修建堡垒,扼守要冲,乃至在江陵府搞出了“三海八贵”的大阵仗,用的也是一样的策略。
策略本身毫无问题。
战事一旦发生,朝廷正好以此为由,继续推迟给开封府方面岁币发运,顺带着利用组建淮南新军的机会,把两淮防务狠狠地加强一通。
到那时候,女真人光靠抢掠都未必能挣得回动兵的本钱,越抢就越穷。开封朝廷要和中都打擂台,又不能少了开销,一旦老底子兜尽,他们迟早有向大宋服软的时候。
这样的策略高屋建瓴,把大宋的优势发挥到了极处,哪有出岔子的可能?
偏偏就出了岔子,而且是李大东和赵善湘两个出了岔子。
宣缯简直想不通,这几年史相往淮南派的人手不少,怎么一个个地到了那里就头脑发昏?真就是边地局面比中枢要难以应付吗?
先前应纯之和李珏两个,是利令智昏,擅自牵扯进了中都的政变。现在这两人已经成了周国公郭宁的眼中钉,史相一直在头痛怎么处置。
如今李大东和赵善湘两个,本来的任务是交付岁币,然后分别出镇淮西、沿江两个制置司,结果忽然发现金军南下,两人立刻惊慌失措……
慌的不是如何应对局面,而是担心金军南下和岁币北上同时发生,朝野必定哗然。一旦闹腾起来,就要把这两人当作有辱国体的罪人处置。
能在大宋朝做一地镇守大员的,个个都是人精。当下两人就在淮西跳得八丈高,先逼迫建康都统许俊所部与金军野战,许俊又不是傻子,哪里会理睬这种乱命?装模作样地与金军稍一接触就退。
两人又强行抽调了真州和安庆府两地的忠义军,意图在六安城外阻遏金军南下势头。
“真州?安庆府?”
贾似道在海船上听着宣缯解说,到这里立即反应过来了。他失声惊呼:“那两地的钱监何等重要,驻守的忠义军怎能抽调?杨友怎么能听他们的?”
宣缯向贾似道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说。
真州和安庆府钱监的情况,是贾氏父子二人先后奔走,办得太快,太妥当了。
父子二人都不唱高调而着实拿着真金白银开路。实实在在的好处下去,民伕、工匠谁不喜欢?所以两地铜矿、铁矿和钱监恢复运行的速度极快,此时产量已经接近了前代最高的数字,开始囤积巨额泉货,以备向北发运。
这是史相公以南朝的财力平衡北方两家强贼的大政,万万不能出岔子,更不能容朝堂上的言官肆意攻讦扰乱。所以外界到现在只当那里是两个试图恢复的中型钱监,虽有关注,不至于万众瞩目。
钱监的真实情形,乃至背后和定海军数十万贯钱财的交付,乃至周国公和史相在海上贸易的合作,全都是隐藏在深水之下的机密。
章良朋自然不知道,李大东和赵善湘也不知道。
所以这两人凭着自家权力,强行抽调驻扎钱监的忠义军杨友所部。
杨友只是个武夫罢了,没有史宽之或者宣缯在场,哪容他自作主张?但这厮约莫是手头有点实力了,开始想着立功受赏的事,偏就不知道发了哪门子昏,居然同意出兵。
“然后呢?”
贾似道颤声问道:“钱监不会出事了吧?咱们今年的海贸会不会受影响?”
这位临安行在有名的纨绔子弟到底还记得,自家真实的身份乃是周国公幕府里的左右司郎中李云,他最大的任务就是竭尽全力为定海军开辟财源。
郭宁控制下的中都、河北和北京路,虽然领土广大,却饱受战火摧残,户口十不存一,农牧业的产出也倾颓衰败异常,为了恢复生产、保障治下百姓的生存,郭宁一向是左手进右手出的。
他的定海军政权在农税和物力钱上头没什么主意可打,盐课的金额庞大,但和开销算起来,收益也不过如此。所以对非常依赖贸易的收益和相关榷税收取。
如果谈好的钱监收入有了变动,保不准就要波及海贸,李云想要在这上头捞钱,可就难了。
宣缯长叹一声,把贾似道拉到船头远离水手的地方。
“钱监没有出事,因为令尊眼看两地钱监空虚,立即调动了驻在扬州的忠义军一部去往淮西支援。”
贾似道松了口气,抬头再看宣缯,脸色却还是不好。
“怎么了?难道还支援出了事?”
“扬州的忠义军是国咬儿所部,也是当年格外忠于红袄军首领杨安儿的一批人……他们投入到淮西以后,立刻和开封府的金军打出了真火,导致金军安平都尉、行寿泗元帅府事完颜斜烈在战场重伤。开封府方面不得不增兵应对,两家在五天里连续恶战十余场,波及了庐州、安丰、光州等地,眼下半个淮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
“所以史相公有令,要我尽快赶到中都,吁请周国公按照先前议定的条件牵制开封方面,以便我们尽快恢复淮西的安定。否则……唉,师宪你想,大宋朝野如果全都关注战局,必定有人扇动群情激愤。待到无知愚民尽数闹将起来,南北之间微妙的局势难以平衡,什么生意都别谈了。”
第七百二十五章 出马(中)
贾似道瞪大了眼睛,看了宣缯许久,深深地吐了口气。
宣缯问道:“怎么,贤侄不乐意和我走一趟北方么?咳咳,这趟并无生意可做,或许贤侄若吃赔账,我”
贾似道干笑两声:“外交上的纵横捭阖,伯父自有主张。贾……家父与定海军商议协作的时候,也确有这样的条款,不过,我本来当这是预防万一的条款,以为大宋不至于……”
贾似道咂了咂嘴,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
他其实并非宋人,在北方的时候习惯了没事都要拔刀子定输赢的作派,这会儿发现,南朝的官员们考虑边境安危的时候,居然真就会寄希望于敌国的军事策应,说真的,他心底里有些佩服。
宣缯以为他是为堂堂大朝要卑词求恳北人而不满,觉得年轻人的傲气尚在,有些欣慰。当下沉声道:“贤侄,史相的想法本来就是如此,其间并无值得疑虑之处,否则也不需要你前后奔忙了。金国全据北方,为我大敌的时候,咱们只能严加守御而不暇远略。直到金国两分,才生出了咱们转圜周旋的余地。”
贾似道点了点头。
宣缯又道:“中都遭蒙古攻袭,领地穷困,所以渴望和我们达成商业上的合作,以补那些粗勐武夫的消耗,那就得受吾所使,为吾捍御;开封方面以一个南京路供养荒残半壁,更是公私并竭,没有大宋的岁赐支撑,迟早沦为寇盗。他们两家都意图以武力求得利益,我们便以利益驱动武力,执中两用以制之……这是理所当然!”
面对着两个武装到牙齿的强徒,以强徒兜里没钱吃不饱午饭而沾沾自喜,以为可以一直拿着褡裢里的几个糕饼当诱饵……这是把应对东西两金当作训狗么?
这也算是远略?
贾似道这阵子在南朝厮混,见了许多南朝士人,宣缯已经算是其中极有才能的了。但就算是他……不,还有贾似道的便宜父亲贾涉也是这样,一遇事,就只盘算着拿钱说话,精力投注在收买或贿赂上头。
这两人算是走持重路子的,那些政见激进之人,其实套路也没差。比如应纯之和李珏两个,在朝中就是主战派,被调任淮南以后自然想着要立功境外。结果他们不忙着练兵、生聚,先通过贾涉的关系,找了几个纲首去中都暗杀。
若他们成事了,难道接下去就可以发兵北上,搞军事冒险?
软弱起来何其软弱,轻佻起来又是何其轻佻。
或许南朝人沉溺于清风细雨太久了,对他们的富裕丰饶太有信心。抑或是他们自家对自家的朝政和军务改善毫无信心,知道宋国也已经烂透了?
不得不说,若事情发展果然能如料,大宋简直赢麻了。但贾似道估摸着,周国公的想法一定不会如宋人所料。
他跟随郭宁很久了,知道郭宁从来就不是走寻常路的。
定海军控制中都以后,这位新鲜出炉的周国公已经耐着性子治理了半年国政,顺便陪着老婆孩子。如今中都那边的政务大致理顺,地方上该着手的事情陆续铺开,按说他这阵子应当闲下来了,而且还静极思动。
然后,他就会同意出兵,为宋国牵制开封方面?
以他老人家那种凶恶性子,敌人没有破绽还要硬砸一记铁骨朵看看结果。如今这两家在淮南厮打起来,定海军倒真会有所动作。但那会是什么样的动作,贾似道可就真猜不到了。
想到这里,贾似道微微颔首,以免宣缯注意到自己在微笑。
此时船只出了江口,海风骤然剧烈,吹得帆席鼓起,定风旗扑剌剌作响,帆幕间横向捆扎的竹子也时不时碰撞桅杆,发出啪啪的响声。因为船只轻载,并未装运许多货物,船身被海浪掀得起伏不定。
两人连忙扶住船舷栏杆。刚站定,又听到后头纲首发号施令,让水手们排成两队拉动绳索,把船身下风一侧的披水板放下,以增加水阻。
甲板上的闲杂人等有些多了,宣缯便不再言语,反倒是贾似道忽然伸手示意,唤来一名水手,吩咐了几句。
海上行船远航,风险不低。干这行当的,要么干几年就回家养老,否则很有可能死在海上。海上多风浪、疾病、饥渴,还有海匪袭击等等,到处都是险境,说死便死,所以水手们多半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性子有些凶狠。
那水手斜眼对着贾似道,起初是浑不在意模样,忽然就打起了精神,连连拱手,又奔去找纲首说话。
这条船名义上是宣缯的,宣缯都轻易不向水手们呼喝,贾似道倒能压服他们?这其中有什么不传之秘?
宣缯忍不住发问,贾似道笑而不答,仿佛真有独门秘诀。
他只说,既有急务,行船的航程也要微调,所以自己特意督促船只航行,并告诉水手们越过黄淮入海口以后,立即在海州补充食水,然后一鼓作气抵达登州。
之所以要在海州靠港,自然是因为从山东到中都的邮驿路线已经恢复了,海州作为定海军控制区域的最南端,急脚飞递的配备尤其密集。如中都左右司郎中这等身份特殊的人物,只要以随身金牌为凭,可以发起一昼夜行八百里的急递。这速度比顺风顺水的海船更快些,足能将淮南战事和南朝有意借兵纾困的消息抢前传到中都。
就在宣缯和贾似道乘坐的海船北上时,宋国与开封金军的战事还在继续。
宋军在淮南只依托忠义军的力量对抗金人,在陈州、随州、均州等地,则有经营多年的荆湖防御,使得金军接连受挫。
这一路的金军统帅乌古论庆寿大张旗鼓向开封朝廷禀报,说一战斩首三千级,获马四百匹、牛三百头,并破宋兵七千,结果开封朝廷主政的侯挚、田琢等人眼里不掺沙子,立即发现乌古论庆寿谎报军功,隐瞒伤亡。
乌古论庆寿立即被解职下狱,开封方面随即增调精兵,继续南下。
与这些地方的动荡相比,这阵子定海军控制的地盘简直平静得犹如田园牧歌。
就在海州朐山的一处岩壁下,个子高大了一点,不再瘦弱的许猪儿拿着凿刀,用力在岩壁上划动,时不时用锤子敲打,加深刻痕。他的腕力不差,凿刀下石粉簌簌而落,很快就画出了一艘硕大无朋的海船。
许猪儿退后几步,想了想,又继续向前敲打刻划。
这次出现的痕迹小而复杂,仔细分辨才知,是歪歪扭扭的“定海军”三字。
许猪儿满意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回头看看自家同伴们,忽然吓了一跳。
怪不得和他一起爬山的少年们方才都不言语,他们俱都对着一个身着灰色戎袍的高大青年,满脸敬畏神色。
而高大青年连连鼓掌,很认真地道:“不错,不错,猪儿,你这船刻得好,字也不错,比我写的强!”
第七百二十六章 出马(下)
听得郭宁这么说来,一众少年嘻嘻哈哈地笑了阵。
大家都知道,郭宁的字再什么不好,毕竟日常批阅公文,练得很多。常人看来横平竖直,笔锋锐利而少拘束,都觉字如其人,谄媚些的甚至有夸赞自成一家的。
不过,随军学校刚建立的时候,郭宁亲自写了教材,天天给大家讲述,学生们普遍记得,当时情形,都道元帅一手破字。这是如今贵为周国公的郭宁和旧部小伙伴们拉进关系的话头,倒不必当真。
顶着郭宁亲炙弟子名头的最初一批少年们,如今各有去向。有的已经做到了中层军官,有的开始在衙门熟悉政务,也有些才能不在军政事务上的,郭宁对他们也有专门安排。
比如特别喜欢各种杂学的渤海人阿多,如今已经成了朐山船厂的提控,负责与南朝那边重金聘请来的大匠一起,兴造定海军的新型海船。
海州境内山海相连,良港极多,尤其朐山山势连环,与矗立海中的云台山相对应,既为良港,又是扼守山海通途的要塞。早年曾有宿迁人魏胜在山阳起兵,以此地为据点并投归宋国,海陵王以舟师数万人攻之不克,遂有水军营寨和船厂的旧址留存至今。
去年年底以来,郭宁重整水军,并陆续摒弃旧有通州样的单桅船只,引入南朝的名匠设计。但船厂容易扩建,造船的熟手匠人难得,能够用在海船上的木料更少,甚至用来填充木料榫合缝隙的艌料,都是南朝所出的更好。
所以天津府和盖州两地的船厂只能徐徐起步,而海州这边,仗着与南朝往来便捷,吸引人手也容易,船厂发展非常快。
在这上头,阿多是有功劳的。
至于许猪儿等少年,在随军学校里的资历比阿多要低一届。他们预定会在今年六月以后加入船厂,成为阿多的同僚,所以提前就来适应环境。
这批少年们见到朐山船厂这边的规模,见到从宋国南方巨资购入的木料层层堆叠,见到逐渐完善的海船图纸,心中自然生出许多期待。
这时候忽然郭宁来此,少年们更是人人欢悦。待到郭宁开口就是个玩笑,原本那一点因为地位悬殊而生出的紧张感也没了,纷纷凑上来讲述自家所见,夸耀近来的长进。
也有人表现得实在不怎么样,还忍不住犟嘴,结果被郭宁拽过来,手肘夹着脖颈,噼噼啪啪地往头顶上乱打,直到嗷嗷地求饶。
郭宁此番巡视到海州,身周轻骑简从。
他虽然地位越来越高,却很不喜欢那种深居九重云端的感受,更时常担心自己的耳目为左右遮蔽,所以自家周国公府里军政诸事稍稍得闲,就带着两三百的扈从到处游走探察,有时一日里奔行上百里。
饶是如此,海州这边毕竟是边境,如郭宁这样的大人物很少到来。被派驻在地方上的官吏、驻守将校骤然得到消息,难免担心自家有什么差错被周国公逮着了。自觉办事得力,立过功劳的人,也总想着要在周国公面前表现下。
这时候若能抓住机会,可不同于在其他那个上司跟前奉承,保不准就是从龙!
也就是许猪儿少年心性,才会全神贯注地往石壁上刻划他的大海船。郭宁驻足观看的这段时间里,许多人陆续赶到,聚集得越来越多。
来的不止文武,连带着远处还有本地的乡豪、在港口常驻的富商、船主之类,也都簇簇拥拥,在郭宁和少年们身旁围了个越来越严实的大圈。见周国公心情不错,所有人都露出笑容。
自定海军控制了海州,本地与南朝的贸易一直兴盛,许多商贾因此发了大财,此时围拢在外的商人里,还有不少是南朝人,专门长居在此经营生意的。
都元帅府开始营造水军营寨和船厂以后,也带动了地方的繁荣。本地百姓多年困苦,通常都靠着泛海打鱼补贴家用,定海军将士入驻以后,不止渔获有了大买家,响应征募卖力气干活也能赚钱。
有这么多的好处在,本地人与定海军的关系甚是亲切,所以也愿意赶来奉承。
大圈外围的很多人压根听不到郭宁和少年们说什么,反正看到少年们哄笑,他们便觉得不是坏事,也跟着呵呵地笑个不停。
郭宁还没顾上他们,侍从注意到几个地方官员揪了吏员来吩咐,赶紧过去道,周国公接下来只看船厂和军营,莫要组织人群迎接,更不要安排什么虚头巴脑的内容,被发现了必定严惩,莫要自误。
地方官员正连连点头,远处蹄声急响,有信使纵马直入内围,奉上书信。
郭宁打开一看,神情立刻变了。
旁边随员问道:“国公何事忧虑?”
郭宁运足中气,大声叹息:“开封的伪帝起兵南下,和宋国打起来了!从京湖到淮西,战场波及数百里,两边动兵不下十数万,已经杀得血流成河啦!”
这话出口,顿时引得外间众人哗然。
本地百姓倒还罢了,商贾们素来消息灵通。开封方面兴兵南下的事情,此前数日就有隐约传闻,当时众人都觉得,那是两国边境上常有的小冲突。
这种冲突在两国朝廷中枢自然是看不到的。实际牵扯到走私的利益,或者越境抢掠的山贼水寇之类,几乎每年都不停,只要动兵规模不大,不牵扯两国的正规军,两边朝廷便都装聋作哑。
可按照郭宁的说法,那冲突竟然闹大了?真就成了大战?
是开封那边穷极成狂,还是临安那头又被哪个唱高调的疯子挟裹了?这两消停些不好么?
一个衣袍华贵的商贾壮着胆子询问:“周国公,这是真的?”
郭宁挥舞着书信反问:“这还能有假?宋国的使者名唤宣缯,已经坐着海船去往中都,求我大金主持公道了!”
“周国公,两淮乃是一体,若战乱绵延,莫说海州这边,我们这些行商贩卖之人也受影响,恐怕生意都要维持不下去……大宋既然要说公道,我们便赶紧给他公道罢!关键是莫要厮杀,莫要影响到咱们淮东一带生民安居乐业!”
那商贾在海州算是个人物,见到地方官员也不很害怕。这会儿忧心战事,难免多嚷了几句。
嚷完了便发现,郭宁骤然举目看了他一眼。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看似寻常的青年,其实是嗜杀好战、凶名卓着的枭雄,手底下的人命成千上万。
这位周国公和自家亲信和蔼谈笑,难道对外人也客气了?定海军的大政,又关我这这个贩卖茶叶的商贾何事?自家才过了一年安生日子,兜里有几个臭钱,就敢去指点周国公?是嫌脖颈上的脑袋太多么?
顿时他又惊又怕,脑海中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已经两腿发软,坐倒在地,而原本围拢在身边的人群呼啦啦地散开。
郭宁沉默片刻。
众人屏息等着。
半晌之后,郭宁慨然道:“诸位,我郭某人虽然自幼从军,其实平生不好斗,惟好解斗。何况百姓比年以来连遭灾害,已然困苦。再逢战乱,必定更加艰难!我这就回连夜赶回中都去,面会南朝使臣,商议出个平息战乱的法子来……退一万步讲,再怎么样,我绝不允山东地界牵扯进战事,诸位可以放一百个心!”
众人闻听,有的夸赞,有的吹嘘,纷纷道,有周国公出马,大家必然是放心的。有人面露喜色,估摸着眼下的生意似乎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说不定找准了脉络,还能大赚一笔。还有人拔足就走,打算立即去把淮南的家人接到海州避难。
聚拢的人群骤然散开,从人牵来战马,郭宁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策马奔了数里,他问道:“这么说好么?怕是有点用力过勐?”
徐瑨在边上恭敬答道:“这批聚集起来的商贾,经我事前挑选过,都是在淮南有家有业的,一个个地最怕打仗。主公既有这番话,他们自家就会添油加醋,把三分话说到十分,由不得人不信。”
“又恐中间隔着诸多山水、军州,这消息传播得不够快……”
“海州城里,有个开封方面的暗线。那是李云特意转交来,要咱们留着的。他们有和开封快速传讯的渠道,若今晚轻骑快马启程,消息最多五日,就到开封。”
郭宁点了点头:“中都那边,也得大张旗鼓,作迎接宣缯的姿态,作为呼应……中都也有开封的暗线,他们要传信,估计比海州更容易。”
在中都方面,录事司出过疏漏,是被郭宁狠狠斥责过的。徐瑨肃然道:“主公放心,那伙人俱在掌中,传信若是慢了一点,我的人出面替他们研磨执笔!”
“好。”
骑队向北奔行数里,大路分一股岔路。道路的主干继续向北,贯通山东腹地;另一股向西,贴着沂州往苍山中去,因为苍山以西以北,都是红袄军刘二祖等部长期盘踞的所在,这道路素少人行,乱草妻妻。
而郭宁便在此拨马,疾驰向西。
第七百二十七章 良机(上)
东西两个金国,虽然彼此势不两立,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去年以来,郭宁的权势越来越强,权臣姿态也越来越足。中都、河北等地的女真人看在眼里,难免惊恐。待到皇帝凄惨坠死,朝廷固然义正词严,宣讲都元帅的忠不可言;但各地女真人又不是傻子,他们陆续掀起南逃的浪潮。
尤其是河北东路各州曾得仆散安贞的经营,是勐安谋克组织较完善的地方。管辖此地的李霆压根不承认本地女真人的存在,固然强行打散了很多人抱团的企图,也难免激化当地勐安谋克的躁动。
对这种逃亡的情形,郭宁并不特别介意,还曾给磨刀霍霍的李霆传信,让他高抬贵手。按照有司的统计,随后短短半年里,约有三四十万的女真人从中都、河北等地携家带口逃亡到了大名府和邢州、相州一带,然后又有相当部分渡河南下,聚集到开封周围。
这都是大金的内族、国人,是凭着对大金的忠诚才能如此。开封朝廷站在任何角度,都不能苛待他们,反而为安顿他们花费不少。而这些人里头包括了许多官员贵胃,他们的亲朋好友、故旧门生,依旧在中都朝廷的控制区域生活。
去年下半年以后,随着蒙古人的退去,中原、河北大地上的社会秩序逐渐稳定,已经崩溃的道路交通也开始恢复。无处不在的流民少了,行人不用担心半路上被他们宰了做成人脯;聚众自保的山寨水寨里,首领人物也陆续得到周国公赐予的官职,开始考虑带着部下回到故乡,继续以农耕为业。
这样一来,东西两家绵延千里的边境线上,人员往来很难阻断。往来既然便捷,南逃的女真人便开始呼朋唤友,进而引起了又一次难逃的风潮。
好在当时遂王完颜守绪登基建业,招抚天下豪杰之士,开销已然极大,这时候再有数十万女真人南投,开封方面实在供应不起。且开封朝廷虽然自诩继承大金的统序,朝堂上掌握权柄的,却有田琢、侯挚等汉儿大员,他们未必乐意大批女真人贵胃涌入朝堂,打破原有的平衡。这一次风潮的规模,便远不如先前。
饶是如此,南逃的女真人一直都没有少过,而抵达南方的女真人越多,开封朝廷打探中都内情的能力就越强。
哪怕郭宁藉着由头,清除了不少可疑分子,但效果终究有限。
一直以来,定海军政权力图全盘继承大金在草原南部和东北内地的经营,这是军事和政治上的要求,也是经济上必须的保障。要拉拢东北内地的无数异族,他便不能总是对着女真人喊打喊杀。
大辽和大金统制北方数百年,定海军中多的是胡儿或有胡儿血统的,郭宁也不可能颁出个杀胡令,单把女真人抽出来宰了。
结果便是,中都的军政情报,在开封看来殊少机密。
郭宁在漠南山后重新恢复界壕屯堡、迁徙军民屯田,招募草原上亡叛部族的努力瞒不了开封方面。
他在北京路和东北内地优容女真人军阀,持续以财力收买诸多酋长、渠帅的手段瞒不了开封方面。
他以中都路直沽寨为中心,动用大量民伕营建霸府,定名天津,并试图以此为基拓展海上的利益,这依然瞒不了开封方面。
某种程度上,这些内情不断外传,甚至促使了开封朝廷南下劫掠。
毕竟定海军的勇勐强悍,天下咸知。如果郭宁带着二三十万的兵马虎视眈眈,摆出一副急于东征西讨,混一天下的架势,开封朝廷不止不敢妄动,还得竭尽全力去加强从大同府到大名府的军州守备。
但随着那么多的消息不断传来,进而汇总于开封中枢,大家就看明白了:
整个北方被蒙古人扫荡过以后,已经是一个烂摊子。郭宁既然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就得勉力维持。
自古以来,维持烂摊子这种事,都会消耗巨大的政治和经济资源。何况郭宁初掌大权,把很多事都看得简单,他不止维持,似乎还在竭力缝补修缮,想要恢复民生,进而奠定新朝的基业。
不说别的,光是天津府的经营、漠南防线的恢复两项,就几乎是无底洞。当年海陵王倾天下之财营建中都的结果,章宗皇帝为了界壕耗尽国朝人力物力的旧事,都还历历在目。郭宁得有多大的财源才能做到这些?
开封朝廷的重臣们替郭宁算过很多次账,他们非常确定,郭宁要新辟财源,只能着手海上,而着手海上先得巨额投入,这一进一出,短时间内顶多是个平账。
进而群臣也就确定,在这种局面下,在短时间里,定海军根本没有大举行动的可能。
那么,如果只是一两万兵马的攻势呢?
成吉思汗便是在与郭宁万余精锐的正面对抗中惨败。开封方面多有宿将,但没谁觉得自己能比成吉思汗更擅长厮杀。
可先前定海军山东方面出动过一万人的兵马,意图威吓南朝,最终雷声大,雨点小。他们攻打一个小小的宝应县城三天都没得手,只能悻悻退兵!
由此足见定海军此前积攒的家底确实被大量消耗了,他们的粮食不够支撑长期作战,精锐士卒也大量分散到了新组建的军队里,导致军队的战斗力有所下滑。
与之相对,开封方面的控制区域在北面有山河表里,在南有大名府这座重镇,还有卫州、滑州、曹州等一系列沿着黄河布设的坚固军事据点。郭宁麾下的小股兵力既然奈何不了孱弱之宋,就更加奈何不了大金。
这对开封朝廷而言,是个难得的时机,也是必须抓住的时机。
倒不是说他们要去攻打山东河北,定海军毕竟凶勐,就算攻不足,守也有余。开封朝廷就算要作死,也不会这么做。他们想到的办法,是趁着郭宁忙于整顿内部政务,出兵南下。
南下便能劫掠,以劫掠之财维持十三都尉的新军。
南下便能练兵,通过和宋人的厮杀,趁机调整陕西、河南两个统军司的将帅人选,进而检验己方在军事上的振作是否有效。
南下便能迫得宋国交出岁币,甚至以使开封朝廷有继续整军经武的资本!
如今天下三分,以南朝的武力最为孱弱。开封朝廷的这一谋划,几乎是他们必然的选择,不能说没有道理。
就算其中有点风险,也是要争夺大统所必须的。
如果什么风险都不敢冒,而只坐守开封做守户之犬,那也真没必要另立大金朝廷了,不如直接向郭宁俯首投降了事。
因为十三都尉之兵猥集开封,编练甚紧;开封金军骤然南下,宋人事前都没有准备,更别提隔着老远的中都方面了。
但开封朝廷没有想到,宋国确实虚弱,但仍有自保之力。他们更没有想到,郭宁对宋国的渗透很是顺利,所以得知开封金军动向的时间,其实比宋国的行在临安更早;而郭宁手上能动用的资源,也比开封朝廷上下想象得更多。
中都元帅府。
在天津府忙碌数月的胥鼎前脚进了丰宜门,后脚就拐进了元帅府,径直来见耶律楚材。
他屏退左右,低声道:“怪不得天津府那边,粮秣支应总觉不足!咱们在淮南方向耗费许多资财买动商贾,这才打通了经运河走私粮食的线路……但从那里发运的粮食根本就没有到达北方,也没有到登州、来州!”
他凑近两步,把声音又压低了些:“我亲自去调了左右司的簿册副本看过!海州朐山港的记录里,分明是有这些粮秣的……它们去了哪里?”
耶律楚材从大堆文牍抬头起来,哈哈一笑。
益都枢密院。
完颜承晖难得来一次,便熟门熟路地找上了杜时升:“进之先生,咱们有一阵没见慧锋大师了吧?月头上周国公经过益都,都没见他出面迎接。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杜时升装傻充愣:“是啊是啊,我也有一阵没见他了。他去哪里了呢?”
第七百二十八章 良机(中)
鲁南群山广阔深邃,雄峰矗立,群山西连兖济,南俯徐淮,东濒大海而北负泰岱。
沂州以南、邳州以北的苍山、艾山一带,乃是鲁南尼山山脉的南部边缘,自北而来的起伏山峦和错落崮崖至此分散,成了零星的小山峰。山峰之间平原葱茏,又有沂水和沭水和蜿蜒流淌,与山势交错。
早年南朝将领杜充扒开黄河大堤以阻遏金军,黄河遂吞汴、夺泗、入淮。沂水的水势得到加强,成了南北水上交通的重要渠道,邳、沂两州因此富饶。大齐皇帝刘豫和儿子刘麟、侄子刘猊,都频繁驻在此地。
不过,这片区域已经衰退很久了,如今此地就只是定海军和红袄军余部的边界。
再往北面熊耳山的腹地去,顶多十五里就能看到红袄军余部建设的寨子,而实际控制红袄军的刘二祖,其根据地就在尼山深处的大沫崮。
穿过尼山和蒙山之间的平原地带,很快就能到达山东西路的重镇兖州和东平府。所以郭宁策马行进的道路在通往向城镇的方向变得宽阔,还不断分出山道,直接进入山中腹地。
前些年红袄军与金军往来厮杀剧烈,大部分的山道都都被挖断或者用巨石、大木堵住。郭宁等人一路行来,还有些岔路上留有陷马坑的痕迹。山道两边有村落的遗迹,但最早的遗迹应该也是二三十年前的了,村民们几乎都已经去了深山里。
大金建立以来,山东地方上与朝廷对抗的义军就层出不穷。
正隆年间耿京、张安国、辛弃疾等人以兖州、泰安、东平为根据地,有众数十万。承安年间朝廷以枢密使完颜宗浩主持括地,短短一年里在山东、河北括田三十余万顷,百姓们数十年开垦出的腴田沃壤尽数被女真贵族夺走。无数百姓家破人亡,遂逃亡深山,再度扩充了反贼们的力量。
这些造反者的势力极盛时,便是杨安儿聚众数十万席卷大半个山东,并攻入河南,建国称帝。
可杨安儿随即在与南京路金军的战斗中身死。红袄军余部退回山东以后,又遭定海军骤然突袭。最终,他们地盘只剩下了泰安、兖州、腾州的山区和山下的半个东平府、半个邳州。
红袄军政权剩余的主要首领里,李全败死,杨妙真引兵退入宋国境内,而刘二祖带着彭义斌、郝定、时青等折返深山,依旧靠着山寨自保。
这些山寨,都是历年来的贼寇或逃人慢慢修筑出来的。造反者们依托山寨和金军打了无数次的仗,但凡不那么可靠的,多半都被攻陷过。而以金军对待反贼的酷烈手段,寨里的居民几乎立即就会遭到屠杀。
所以能够留存到现在的山寨,全都是依托巨壑大崮,十分险要坚固。
比如通向熊耳山寨的道路,就要通过一道长达三里,极其曲折多变的裂谷。彭义斌站在熊耳山的山顶往下看,只见岩崖与裂谷相连,陡绝数百尺,幽暗不见其底,而崖壁怪石参差,就连山间猿猴都无法攀援。
上次彭义斌见到郭宁,是在莒州的磨旗山下。磨旗山的地形远不如熊耳山险峻,所以当时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郭宁自如来去,竟不能拦。
彭义斌忍不住想,郭宁这厮再度登门,准没好事。如果自己算准时间推一块大石头到裂谷里,说不定就能消灭了这个祸患?这郭宁如今已成了掌控中都的权臣,依旧胆子大到吓人,行事也轻佻到吓人。如果他被一石头砸死,会不会引起后来者戒?
想到这里,彭义斌往山崖边缘走了几步,探头张望。
峡谷间的强风立刻就勐烈了许多,还没卷起峡谷深处骑队奔走的蹄声,先带来了峡谷对面的嘈杂人声。
在峡谷对面,是紧邻熊耳山的裂山。裂山的地形比熊耳山更复杂些,而且多有岩洞和怪石。这会儿,岩洞怪石间许多身影出现,仿佛草木皆兵。
不过,这些人并没在准备打仗。他们中间有人正沿着山道清理障碍,有人正挥动旗帜,向山下的一行人示意,有人大叫大嚷地欢呼。彭义斌没听清他们在乐什么,他的心情既有期待,也有低落,非常复杂,所以也没心情去分辨他们欢呼的言语。
那些人是定海军。
三个月前,定海军动用相当兵力南下,以威吓宋国淮东。那支兵马在楚州、宝应等地闹腾一通,旋即折返,却并没有全部回到出发的驻地。
其中相当数量的兵力以友军调动为掩护,就此进入到了红袄军控制的山区,并驻扎下来。
彭义斌是刘二祖的得力助手,他当然知道,红袄军余部在两年前就开始和定海军商议合作,并且私下达成了默契,后来两方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只不过是在演戏罢了,甚至定海军在山东的总帅骆和尚几番登门,也是演戏。
天下的局势变化这么快,原本凶残而强大的金国,如今已经落到了汉儿手里。在山东地界上,和女真人厮杀数十载的红袄军余部,其实已经找不着敌人了。他们只是凭着长期以来的习惯,继续守着自己的山寨,排斥一切山下的势力。
但作为所有山寨的大首领,刘二祖需要为大家找一条能继续走下去的路,所以双方才有了隐秘的合作。
这些道理,彭义斌都懂,可他每次看到这些定海军的将士,心里依然不舒服。
他始终记得,便是这些人骤然发兵,夺取了红袄军的广大地盘,杀伤了许多袍泽战友。于是他摇了摇头,冷哼道:“这些定海军的将校,倒是很会熘须拍马,搞出这么大阵仗。”
在他身旁,郝定有些唏嘘地道:“不是拍马。这郭宁先到的莒州,再南下到海州朐山,从朐山再向西,渡过沭水、沂水,一路来此,我全程远远跟着。老彭,他每到一处兵马驻扎所在,将士们知道周国公来,都是这样的情形。”
彭义斌惊道:“何必如此?难道这郭宁是疴金蛋的鸡?”
郝定嘿了一声:“你若是定海军的将士,眼看这郭宁所向披靡,眼看着他给无数将士安排了田地,眼看着他治下的世道越来越安定,更有取代女真人而另起新朝的架势……你服不服他?你若将有重责大任,忽然见他亲来鼓劲,高兴不高兴?”
彭义斌愣了愣神,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道:“说到重责大任。还不是在我们肩上?归根到底,是咱们要拿自家的人命做投名状!”
郝定知道,彭义斌其实经常拿着定海军的治理与自家作比较,越是比较,发现不如意的地方越多,所以近来有些沮丧过头。
他俯身看看峡谷里,发现刘二祖等人已经沿着盘旋山道下去迎接,便悄声对彭义斌道:“定海军调了数千人来山里,不就是为了免除你的疑虑?真要到了厮杀的时候,大家都看着,真还能让自家兄弟去送死了?”
他拍一拍彭义斌的肩膀:“好了好了,别抱怨。晚上来我寨里,我这两天得了一大块好牛肉,还有酒,大家痛痛快快喝一场,接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彭义斌有些悻悻:“哪一伙人又偷偷杀牛啦?啊?都说这郭宁治下百姓安生,咱们为什么就不能争气些呢?咱们为什么就不能把地方治理到像样?”
这话题说来可就复杂了。郝定拉着彭义斌就走,连声道:“先下山去,别抱怨啦!”
第七百二十九章 良机(下)
这两人在高处滴滴咕咕,彭义斌必然是在说怪话,郝定一定是在劝解。
刘二祖抬眼看看他们两人的身影,想要派个人去催促。但他再看看身边随从的其他几个首领们,打消了这个念头。
彭义斌之所以落在后头,是因为他对红袄军的忠心,但眼下,对红袄军的忠心已经没有意义了。
前年杨安儿身死以后,无数将校对荣华富贵的期待落空,庞大而松散的红袄军政权立刻崩溃。
刘二祖带着红袄军余部退入深山时,始终坚定不移支持他的,便是彭义斌和郝定。若没有这两人鞍前马后地奔走,一次次联络各处山寨乃至打平不服之人,泰山贼寇们很可能会继续分崩离析。
但他两人的努力,事实上并没有改变刘二祖的窘境。
当时刘二祖在山东各地招揽的兵力尽数溃散,最后只在徂徕山的白鹤湾收拢了有手有脚的三千余人。其余的诸多山寨里头,有不下两万的溃兵要养,有不下一万的伤兵要救治,有从徐州、济州等地逃来的百姓数万人要吃饭穿衣,每天都有人伤重而死或者难奈山间湿寒,冻饿而死。
刘二祖要维持泰山贼寇的存在,就得给这么多人找活路。可山寨里的物资一向贫瘠,刘二祖自己都过得艰苦,哪里能养活他们?
为了保障基本的物资供给,刘二祖不得不亲自出面,去求恳暂时控制几个山下军州的红袄军将帅。
但杨安儿一死,那些将帅们自家的矛盾随之爆发,比如饶是如此,东平府的展徽和方郭三已经打成了一团。而滕州的时青为了军需而起兵大掠,结果惹恼了邳州的霍仪,连带着石圭和夏全也牵扯进来,几乎就要火并。
这时候,没人顾得上山间的伙伴们,而刘二祖也只能坐视着山下越来越乱。
直到李全的前盟友,在郭宁麾下出任济南府兴德军节度使的尹昌通过时青的关系找上门来表示善意,并提出,可以每月提供粮食两千石和相当数量的药物,希望和红袄军缓和关系。
尹昌的背后,自然就是郭宁。
因为郭宁翻脸扫荡山东的缘故,红袄军的将帅们对他满怀愤恨,但时局又迫得他们不得不服软。最终刘二祖派了彭义斌出面,去济南见了尹昌,又去益都见了郭宁。本以为郭宁会要求他们降服,但郭宁竟然没有,他压根就没有提任何条件。
于是红袄军的这支余部就重新团结在了刘二祖的旗下,摆出一副谁也不理会,依旧要和大金国死磕到底的姿态。
这种姿态恰好迎合了开封朝廷尽量与定海军隔离的需要,某种程度上,也是南朝宋国所乐见。所以过去两年里,刘二祖居然就带着红袄军溃兵们重新在深山里站住了脚,成了间隔在中都、开封和临安行在三个朝廷之间的地方势力。
这种独立的姿态维持了将近两年。
定海军也真有本事,他们一直维持着这条特殊的粮食和物资补给渠道,始终没有对外流露风声。
在刘二祖想来,大概也得归功于南朝宋国的粮食走私商人力求低调赚钱。
可惜纵有定海军两年来的暗中援助,刘二祖的部下将帅们终究改不了义军的习气,始终没有能在东平等地建立起行之有效的管理体系,而一直保持着松散的山寨联盟。这样的联盟最好的出路,也只是找一个可靠的买家,把自家彻彻底底卖出去。
而有条件成为买家的,无非是两个金国,一个宋国。宋国只想着招引红袄军的部众南下为己所用,一边用着一边还防备;开封的金国朝廷又自觉是大金正统,秉承了大金对山东贼寇高举屠刀的习惯,自始至终没把红袄军的整体当作沟通的对象……当然,红袄军本身也和他们仇深似海,殊少缓和的余地。
所以买家只剩下一个,就是控制中度的定海军。
定海军在正式开价之前,已经提前给了两年的好处,诚意很足了。
至于郭宁本人,他至今不脱草莽武夫的作派,和刘二祖勾兑的整个过程,都很坦然,既不刻意强求,也不遮遮掩掩。
当年与杨安儿和谈,他亲自上门去见;如今他是掌控一方的雄主,距离称王称帝只有一线之差,面对的红袄军却已经落魄到不成样子,但是到了两方即将携手发动的时刻,他依然上门来见,还隔着老远就向刘二祖举手示意。
就算明知此人城府极深,谋划更是又狠又准,刘二祖也不得不恭敬地拱手回礼,好像两家之间从来就没有打过仗,流过血。
在他身后的将帅和寨主们纷纷跟上。
紧随刘二祖的,是时青。
这位红袄军余部里头屈指可数的实力人物,一向以勇勐自矜,对谁都不轻易服气。但他今天带着数十从骑来会,数十人里包括了他几乎所有的亲信和骨干部下,可以说诚意十足了。
这诚意不是没有由来。
随同时青的数十人里,唯独少了他的两个得力部下卲震和杜国恩。
这两位一个月前意图将骆和尚的行踪通报出外,而骆和尚所部明明在熊耳山驻扎,还有许多盯着,却立刻得到了消息。某日里,这胖和尚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人深入滕州,就在时青的大本营里摘了两人的脑袋,然后反手将之装在匣子里,送给时青做礼物。
时青经常在刘二祖面前抱怨,说这两个部将暗中与开封朝廷往来,或将图谋不轨,怎奈时局逼人,只有忍着。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两人便是时青随时改换门庭的凭依。
结果这两人干脆利落地死了。
明摆着,定海军在过去两年里,靠着一点点地给好处,暗中收买了红袄军许多人。就连众将眼皮底下的熊耳山都被渗透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给骆和尚传信。至于滕州,根本就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
这一回他们既然提出要求,便是大计已定,不容半点错漏,谁有二心,谁再疑虑,谁就要死。
两边骑队渐渐接近,好多人拿眼偷瞧,只见那灰袍青年满面春风,与当时磨旗山下的情形一般无二。
这人岂止是恶虎?
还是一条笑面虎!
刘二祖心中微叹,后头终于赶上的彭义斌冷哼一声,时青满脸诚意。
众人各有心思,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望向郭宁的目光有佩服,有忌惮,更有敬畏。
什么忙于治政,什么巡视地方,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装出来的。这郭宁就是一头要命的勐兽,在他心里,只有打仗厮杀是真的,只有随时暴起捅刀子是真的!而在眼前这世道,这样的人堪称枭雄,真能成大事!
两队人聚拢的时候,刘二祖率先下马。
郭宁也翻身下来,大步向前,拍了拍刘二祖的胳膊。他直接问道:“归德府、单州、徐州那边,有什么动向?”
“我方的细作回报,开封朝廷近日接连调动归德府、单州、徐州戍军,次第南下。从归德府到开封一线,驻军俱已空虚。周国公这一年来大张旗鼓于海上,已经完全麻痹了开封方面……周国公,良机已至,咱们可以行动了。”
第七百三十章 一击(上)
郭宁转视身后的徐瑨。
有关这一场的种种细节,除了在中都做了两年假账的耶律楚材和先期到邳州的骆和尚,就只有徐瑨最清楚。就在郭宁等人从海州前来的路上,他还不断以铜哨为号,召集沿途的暗线人手问询。
那些暗线人数之多,几乎让全程跟踪的郝定目瞪口呆。
半年前仆散端在中都作乱,导致郭宁的都元帅府遭袭,郭宁自己都不得不提着铁骨朵厮杀,以保护一墙之隔的妻子。而乱事的结果,又是皇帝坠落门楼而死,天下哗然。虽说未必给郭宁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但大金天下两分的局面由此骤然加速,难免生出些手忙脚乱。
因为这场乱子,又引发了郭宁对水军船队的整顿。他就任周国公以后,明摆着对中都城里那么多即将成为前朝遗老遗少的女真人不放心,所以才动用了绝大的人力物力,去兴建天津府,以至于朝野间暗中有人把郭宁和海陵王完颜亮相比。
事情过去以后,郭宁的核心圈子里对此担责的,主要是耶律楚材和徐瑨两个。耶律楚材的问题是过于容忍女真贵胃,而徐瑨身为录事司的参军,少不了失察之罪。
所有这些,给天下所有关注郭宁和定海军的人留下了两个清晰的印象,那就是定海军的财力物力正在贵乏的当口,而郭宁也正在全力压服金国内部的复杂势力,为自家一步步登上权力最高点做准备。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财力物力固然贵乏,可定海军家大业大了,这里省一点,那里抠一点,总能凑出些。比如,在胥鼎这种家传两代的实务官僚主持之下,天津府的开销就比外人想象的少。
而被郭宁搁在中都,仿佛不似先前那么受重视的耶律楚材,靠着杜时升的配合,正好安安稳稳地调拨山东的物资。这位在政务上极有天赋的文臣隔着千里,依旧能遥控指挥山东以南的粮秣物资走向,悄无声息地往开封朝廷视野范围之外落子。
他用了小半年时间,在红袄军余部的控制区域里囤积了足以支撑军事行动的物资。
至于徐瑨,在外人看来,此君好像骤然缩手,把许多事情都交付到了新成立的左右司。实际上,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新的任务中,将这股开封朝廷视线外的势力,纳入到了中都的掌控。
此时不需郭宁多问,徐瑨朗声道:
“南京朝廷在归德府置山东西路总管府,又设行枢密院,总单州、曹州、徐州、归德府四地的军政。枢密使是先前出任陕西宣抚使的完颜弼,他在归德府,本有从陕西跟来的旧部四千五百人;兵马副总管一人常驻徐州,乃是从毫州转任的斜烈名鼎,此人手底下有兵马两千七百。另外,单州守将粘割忒邻去年起奉完颜弼的命令,在单州、曹州设下连珠寨三十四座,总计驻防了三千一百人。”
“这么说来,确实够空虚的。三州一府之地,沿河上下六百里,兵马才一万出头。”
“是。正如方才刘元帅说的,因为开封朝廷力图在京西、淮南等地压倒宋人以牟利,所以开封附近的十三都尉之兵陆续南下参战,归德府的守军则被调往毫、颍、寿、宿等州,以为南线战场的后继支援。”
“咱们的兵力呢?可都安排好了?”
“按照咱们预定的计划,今晚大沫崮和抱犊山的兵马出动,那是刘元帅的本部,共计四千人。明天中午熊耳山、峄阳山,磬石山、艾山的各寨将士一齐出发,其中包括了时、彭、郝三四位将军麾下精锐,和霍仪、夏全两位将军带来的骑士,再算上慧锋大师留在此地的兵将,合计应该是……”
徐瑨掐指一算:“骑兵一千八百,步卒一万两千三百五十人。”
“刘元帅,各位,这数字大差不差吧?”
众将校正在面面相觑,刘二祖已经点头:“没错!”
郭宁一挑大拇指,笑道:“老徐继续说。”
“这一万四千多人分作四路,同时西进。若顺利的话,一天就到沛县微山。慧锋大师已经在那里接着南清河上的粮秣船队。还有咱们从济南方向,经东平府,转入梁山泊,沿河南下的一股精兵,此时也会抵达。如果尹昌那边没有出岔子,他能带着东平府的方郭三和展徽两位同来,另外,张荣已经在梁山泊了,当地的水匪头目多与他是生死之交,或也有随从行动的。”
“从这条水路南下的,有多少人?”
“慧锋大师带着精骑六百,济南府出兵两千,东平府和梁山泊两地,能战之士约有三千五百到五千人。”
这一来,两路合计就有两万人马,其中定海军的精锐将近五千人。
对于在场的红袄军将帅们来说,郭宁先前提到开封云云,他们懒得去理会,那想得太远也太美好了,显得不真实。
红袄军各路将帅谁不是老江湖?其中一多半人还是在磨旗山见过郭宁登门和谈,然后立即翻脸的。就算时移世易,两家要再度携手,他们至少不会轻信郭宁摊出的大饼。
可如果单说用这两万人,突袭一个两千七百人驻守的徐州,就算不至于十拿九稳,把握也极大了。再往后继续向西,攻入归德府……那也是四比一的优势!
这趟出兵是受人驱使,究竟战后能获得什么,郭宁纵有明确承诺,这些人也难免心里七上八下。既如此,众人便格外关注此行能不能确保打胜仗,能不能确保在尽量少付出些代价的前提下打胜仗。
整个计划,刘二祖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秘密地通报了应当参与的首领,行军路线则是骆和尚和众人一同排定的,为此喝了几顿酒,较量了几番手段。可是到了此刻,众人明白已然箭在弦上,还有有人难免犹豫。
“徐州是自古及今的要会之处,彭城更是冈峦环合,汴泗交流之所,其城三面阻水,以汴泗为池,城高十仞,坚固异常。若是我在城中,以千人据守,筑战守之具,敌人就算来十万,我也不怕。”
霍仪皱眉问道:“斜烈名鼎是勐将,当年杨元帅都吃过他的亏。咱们用这两万人,真能轻易拿下徐州?周国公莫怪,我非怯战,只想问个明白。”
郭宁轻笑了几声:“当年炸塌益都城墙的火药武器,已经在微山备着了。”
“原来如此!”
当日郭宁横扫山东,只用一日就拿下益都,据说动用了类似铁火砲的大威力武器。后来在中都城外与成吉思汗厮杀,也一样得益于此。如今郭宁把这种压箱底的好东西拿了出来,霍仪露出恍然大悟的姿态,心满意足。
“另外……”郭宁看了眼刘二祖:“刘元帅应当也有准备。”
刘二祖言简意赅:“彭城县尉是我的人。”
当下众将全都放了心,有些乱糟糟地向郭宁行军礼,表决心。
刘二祖道:“周国公尽管放心,我此去会约束部伍,遵循慧锋大师的指挥……此战必取归德、徐州。”
他像是老农一样密布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极度谨慎的姿态。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仗关系到红袄军的余部能在郭宁麾下获得什么样的地位。那是数万名战士,数十万的百姓,他们没有继续造反的力量了,但刘二祖但凡有一点机会,不会看着那么多老伙计没个下场。
郭宁凝视着刘二祖,眼里的欣赏和信任十分明显。
但他的嘴角很快就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还带着一点年轻人的狡黠。
“你不必多想,慧锋大师也不会对你指手划脚,你听我的就行……这一场当然是我亲自领兵!咱们的目标也不止是归德府和徐州。咱们的计划很清楚,要拿下开封府,灭了这个小朝廷!”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一击(中)
山间溪水潺潺,迎着月华抖落散乱光点,顺着光点的流向望去,可见蜿蜒到很远。溪水周边有茂盛的芦苇和灌木,随风轻轻摇动。
这夜色很美,郭宁若有文采,或许能吟咏几句。但如果配合着芦苇间成群蚊蚋毒虫嗡嗡飞舞的声响,还有上风口马厩处传来马匹特有的汗液酸臭味道,那感觉可就不怎么样了。
山寨的环境也着实简陋,寨子的不同区域之间并没有道路联通,顶多在坡度大的地方搬几块平坦的石头垫脚,勉强可以称作台阶。
靠近溪水的地方,这种石头被水汽浸透了,变得很滑。郭宁手脚并用才爬上去,然后接过倪一手里的火把,让倪一也攀上来。后头的红袄军首领们,也陆续跟着。
方才两人在熊耳山对面的裂山军营里,和定海军将士们一起用的晚餐,主食是粟米做的饭团。这种饭团经过蒸熟晾晒,能保存很长时间,也很顶饿,因为即将出征的缘故,另外还有肉汤和烤饼,伍长以上的能吃到大块的肉,寻常士卒就得碰点运气。
那些肉汤里的肉,属于各种禽类和野兽,尼山范围内的飞禽走兽最近一定被捕杀了许多。看得出来,为了安顿数以千计的定海军将士,刘二祖很用心了。
因为没人料到郭宁会亲自参与这场袭击,熊耳山的寨子里没有大人物落脚的准备。定海军的将士们很热烈地邀请郭宁住到他们的军营里,加一具帐子就行,郭宁当即就同意了。
但刘二祖很快就把自己在熊耳山的临时住处让了出来。他是东道主,郭宁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所以郭宁吃完了饭,又打着火把越过峡谷。老实说,山里走夜路可真不容易,只这一程,他觉得肚子里的两个饭团两张饼就消耗了大半。
虽说红袄军已经衰微,全靠郭宁的暗中接济支撑,但以泰山群盗大首领的身份,刘二祖就算要拿金珠珍宝给自己打一座屋子,都没问题。不过他是农夫出身,穷苦了一辈子,到老也不例外,所以在熊耳山的屋子相当简陋,和郭宁刚到河北塘泺落脚时,住的破屋没差多少。
刘二祖在台阶顶端接着郭宁,陪他到了这屋子。
他起初向郭宁介绍了屋子里的陈设。比如挂在墙上的一张鹊画弓,是年轻时被富户雇去上番戍边十载,期间从一个茶商手里得的;而墙角的那套甲胃,则是攻打济州时候的缴获。
到最后,他自家也有点尴尬:“真没想到国公会亲自来,所以确实简陋了。”
郭宁却一点也不介意。
他双手叉着腰,视线掠过床头的刀具架子,窗边的斜倚的小盾……几个摆放位置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才会选择的。郭宁瞬间就在脑海里模拟出自己从睡梦中惊醒,反手到床头拿刀,然后在窗边提起盾牌,纵身跃出的情形。
他不再细看,只凭习惯就往墙角去,果然发现了并排摆放的两个罐子。一罐油膏,一罐烈酒,都是镇痛和抵御湿寒所用。
眼前这不是巧合,而是老卒们口口相传,流传下来的小窍门。金军的蒲里衍和资深擐甲正军经常会如此配备,郭宁在塘泺间如此,至今还保留着这习惯。
郭宁哈哈地笑了起来,刘二祖站在稍后方看看自家的两个陶罐,他懂得郭宁的意思,也笑了。
种地也好,当兵也好,终究都是苦出身的卑微之人。要出卖劳力,要卖命,要忍受官吏的责打辱骂,吃不饱穿不暖,挣扎在一天比一天艰苦的环境,有人彻底活不下去了,于是造反;有人还没来得及造反,先撞上了外敌,最终走的路也和造反没差。
郭宁坦然地对刘二祖道:“大金不会存在多久了。”
“国公的意思是?”
“我一直觉得,打仗的事情,没必要数十万人往来奔驰,厮杀三年五载,那样百姓太苦。只要做的漂亮些,就如二人搏斗三五回合里,一刀抹过脖子,胜负和生死都定。所以,这次不止徐州一路,河北方向吸引开封金军北线兵力的手段,淮南甚至京西方向促使宋军持续纠缠住开封十三都尉的安排,全都已经做好了。我必取开封,遂王那个小朝廷,必然要覆灭。”
郭宁探头往窗外的深山看看,转回身来,继续道:“我以国公之尊亲自提兵立下此等大功,中都那里,怎也得升我两阶官吧?先封个王,顶多再过一两年,部下们就按捺不住,要拿着黄袍给我穿。”
这话说的很直白,刘二祖全神贯注地听着,此时忍不住问道:“周国公,你穿么?”
“黄袍穿起来未必舒服,不过,我若不穿,谁又敢穿呢?自然就得请女真人闪开,我来当皇帝咯。”
“至于红袄军……”郭宁从刀具架子上提起一柄匕首掂了掂份量:
“我的地盘大了,地位高了,从龙之臣纷至沓来。这两年我麾下多了许多的大金旧臣,可中都城里或者其它什么地方,又时不时总会闹鬼。真正可靠的,永远是起身卑微而久历行伍,曾与我并肩作战过的武人。所以,早年的小小冲突,莫要放在心上。我希望你们这次多立功劳,好做进身之阶……日后相处,也少不了大伙儿建功立业的机会。”
刘二祖年近六十,这辈子阅人极多,听得出郭宁的诚意。
这两年里,对大金忠臣郭宁吹嘘到处都是,吹得越勐,大家就越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但郭宁身为无数人揣测的焦点,将之这么坦然地说出来,实在也够推心置腹。
地位到了现在这程度,城府深到了做戏整整大半年,只为对开封朝廷一击毙命,这样的人岂是会胡乱承诺的?
这样的人,还能用得到苦出身的反贼们,把机会放到了眼前。他甚至对后来军事政治地位,都有承诺。己方再有疑虑,那和傻子何异?眼下的局面,不是两家携手算计,而是红袄军要拿出压箱底的本事,为自己开辟未来!
何况……
郭宁如果真能灭了开封朝廷,旋即再翻覆中都朝廷,那就是改朝换代了。泰山贼寇中每一个人死后到了黄泉,都能拍着胸脯告诉父母家人,我们灭了金国,咱们家里绵延多年的血仇,我替你们报了!
刘二祖张了张嘴,房门忽然被人用力一推,发出哐当大响。
彭义斌紧握双拳入来,死死地瞪着郭宁:“别的我不在乎。我只问一句,周国公,你不会继续替金人做狗了,对么?”
房门只是掩着,郭宁和刘二祖要私下谈话,大多数部下们散的远些,只有几名首领人物簇拥近处。彭义斌便是站在门口的护卫之一,他忽然这么冲进来,另两个护卫都措手不及,慌忙奔着阻挡。
倪一刚踏入屋子,便听彭义斌口口声声说狗。这哪里忍得?倪一顿时勃然狂怒:“你娘的!”
他抬手就去拔刀,原本想和他一起控制彭义斌的郝定慌了神,又转去劝阻他。
郭宁笑吟吟看了会儿闹腾,慢慢地道:
“这几年我还真没做过狗。反倒是意图驱使、压倒我的人,一个个地死得很快,所以如今的大金朝廷上下,包括中都那个病秧子皇帝在内,敢坐在我上首的人已经没了。彭义斌,你当然也不想做女真人的狗。不过,我待要混一天下,建立新朝,你能替我鞍前马后么?”
彭义斌满脸通红,额头青筋乱跳:“你若说话当真,我便做先锋开路!”
郭宁哈哈大笑。
笑声中,他站到彭义斌面前:“从此地到徐州,到归德府,再到开封七百里,沿途要跋涉泥泞滩涂。其间的水文、道路,你都熟悉么?”
红袄军收缩泰山的这支,大都是本地的农夫贫民,要不是女真人凌迫,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十里。唯独彭义斌经常为刘二祖奔走联络各方,是个有见识的。
他昂然答道:“闭着眼睛也能走得!”
“为大军作先锋,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要攻坚挫锐、扫清前敌,你有这本事么?”
“有没有这本事,我说了也不算,周国公何不试试?若不成,砍我头便罢!”
次日清晨。
熊耳山下废弃的道路两旁,小兽和飞禽忽然成群结队地离开了自家的巢穴。小兽们感觉到了地面在震动。
飞禽在空中盘旋着,看到了周边数十里范围的溪流和山谷里,一队又一队披甲的战士出现,一队又一队骑兵策马前行。当飞禽勐然振翅,飞向高空。它的视线下方换成了一面又一面随风飞舞的旗帜,一眼望去,就如潮水从深山涌出,水浪翻卷,无边无际。
红袄军的泰山余部并没有按照事前与郭宁约定的计划行动。
他们倾巢而出了。
第七百三十二章 一击(下)
耶律楚材仰着头,看了看天色,把目光从暗沉的云层收回,向前平视。
在他眼前,潞水的水势有些过于高涨了,海风吹卷,白浪层叠,开阔水面起伏激荡,水面涌起时拍打到栈桥的底部,发出“彭彭”声响,好像数十根打入河底的大桩都在动摇。
这是中都路长期以来的难题了。
包括潞水、卢沟河在内的多条河道,秋冬时干涸,难以负担水运,而春夏涨水时上游一旦叠加大雨,到了下游就是洪水泛滥,不可收拾。这会儿胥鼎就忙着应付洪水,已经三五天吃住都在河堤上,所以出面欢迎南朝使者的大员,就只耶律楚材一人。
此前三年,大金的中都路直接面对战火,国都三次被围,两次政变,一次被外地突入,可谓狼狈异常。在这过程中,南朝接连派出好几波聘使,都没能入境。最近的一批使者不得不从海上而来,结果到达中都不久就撞着蒙古军入城,差点把命都丢了。
如今周国公掌权,朝政一新,可不能再丢脸。所以此番宋使北上,到码头迎接的不是某部郎中和皇帝侧近之流,直接换成了当朝的枢密使耶律楚材。后头赐宴等礼仪,也都按着较高的规格,仔细安排妥当了。
河面上水汽弥漫,耶律楚材这阵子每天批阅的文书堆桉盈几,眼神有点不如当年,于是问身边随员:“宋人使者下船了么?”
“启禀枢相,已经下船了。不过……”
“不过什么?”
“李云没在船上,会不会出事?”
“哪有李云?跟船北上的是宋人贾似道!”
耶律楚材沉声叱了一句,又道:“你不必担心。贾似道半路就搭载轻舟回南朝去了,这时候应当在南朝行在大肆宣称我定海军即将出兵河北,压制开封的叛逆。”
那随员吃了一惊:“我朝的军国大政,就这么说出去,好么?”
耶律楚材轻咳了两声:“咱们近来开销太大,在财政上头颇为仰赖海上贸易,南朝既有所求,本来就不妨稍稍协助,没必要。不过,咱们也不是南朝予取予求的对象。贾似道在南朝行在放一点消息,让宋人早点放心;我在这里,却要和宋人的使者好好谈谈,狠狠地捞些好处,至于什么时候出兵,究竟出不出兵,那先得看谈的结果,然后再看周国公何时从山东返回。”
随员心悦诚服:“枢相高明!这样就反客为主,能去拿捏宋人了!”
前头忽有官吏喧嚷,原来是小船在四名船夫奋力滑动之下,已经噼波斩浪,快要靠近栈桥。
耶律楚材和随员们俱都朝向小船方向,露出矜持而礼貌的笑容。
“贾似道的事情,你莫要再提。但天津府这里的商贾们,大概都急着知道朝廷对南边战事的判断,我方才说的那些,你不妨放出风声,嗯,就说周国公有意从中都出兵,藉以威胁开封叛逆,平息乱局,但条件还得谈,这事情急不得。”
随员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商贾们做事情不知轻重,我若开口,一两天里大半个中都路都知道了,会不会传的太快了些?商贾们必然乘机囤积居奇,说不定市场上要闹出事来。”
“囤积居奇是另一回事。但周国公的意思,正要他们早点知道。早知道,早放心。”
“……是。”
因为夏季容易水势泛滥的缘故,整个天津府,由好几座位于干燥高地的小城簇拥而成,并没有规划完整的城墙。有两座小城甚至专门为货物转运和商贾往来而建,压根就没有城墙,所以出入过于便捷,殊少威严。
在天津府的范围内,一直就有人赚着定海军的钱,却私下与开封那边藕断丝连,某些有心人为此,甚至安排了秘密渠道,用快马接力传信。
天津府尹张林好几次行文都元帅府,请录事司和左右司协助,铲除这些吃里扒外的货色。可录事司和左右司又都忙得很,徐瑨和李云两个郎中,这半年里绝少出现在中都。
张林只能靠着天津府的衙役办事,短时间里很难扫清。所以,随员可以确定,自家只要一张口,三天里,莫说中都路,连河北西路的完颜合达都会知道这个消息。最多五天,开封府那边也会听到风声。
如此一来,待到我方施展的时候,会不会开封朝廷那边早有准备?
随员依然有些犹豫,但耶律楚材既然吩咐了,就得不折不扣地办到。他心里暗中盘算着,晚上先召集自家熟悉的几个商贾……
唉,罢了罢了。商贾们的嘴,赛过骗人的鬼。纵然自家只和三五个人说道,当晚上整个天津府就全晓得了,根本拦不住的!
与此同时。
刚被耶律楚材提起的李云,这会儿正满头大汗地跪伏在临安丞相府的偏厅,不敢抬头觑看。
“也就是说,那位周国公明明就在海州,听闻消息以后却从山东往中都赶,他和宣缯恰好错过了?”
“是。”
“哼哼。”堂上有人冷笑:“恐怕不是恰好,而是特意为之。宣缯到了中都以后,他们还会把各种礼仪摆到十足,却推脱正式的谈判。这些蛮夷,是想坐看着鹬蚌相争呢。我们不在淮南死伤几万人,他们压根不会动一动!”
“但他们终究会有动作的。”
“哦?”
“他们如此作态,其实反而彰显虚弱,他们就只是为了从我们手中捞取更多的好处。而他们这么用心着意地谋取好处,是因为北方残破,他们实实在在地需要好处,一刻也离不开我们在粮食、钱财和物资上的支撑。所以,他们迟早会有动作的,无非早一步还是晚一步。”
“嘿嘿,不可能早的,一定是晚!”
“晚了又如何?你还能代替宣缯去催么?”
堂上的大人物争论了几句,有个威严的声音道:“贾似道,听说你是有几分小聪明的,这时候,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说话之人便是南朝的头等权臣史弥远了。
“小人没主意……”贾似道深深俯首:“但小人的座船从黄水洋经过时,在泰州丰利场补充食水,听说了一件事。”
“讲。”
“家父淮东制置副使贾涉,正调集运河上所有的粮船所载,作为忠义军行军作战的补充。”
堂上静了一下。有人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又来这一套!你们父子二人,全都一肚子的生意手段。一边摆架势给定海军看,威胁要削减粮秣交易;一边藉着忠义军的军需,赚朝廷的钱;顺便还能逼着商贾们献一笔好处……贾涉这厮又要吃三家了是吧?”
也有人道:“办法简单粗糙了些,管用就行。北人缺粮,我们就只在粮食作文章,那也理所应当。譬如养犬、饲鹰,不都在吃的上头想办法?”
史弥远也笑了几声:“贾涉的家财都被好儿子荡尽了,总得抓紧赚回一些。”
顿了顿,他道:“告诉贾涉和李大东等人,无论如何都要保证忠义军的粮秣,使他们奋力厮杀。屯驻大兵那边,有司也要督促。”
“是。丞相放心,我们各自去办。”
开封方面在南朝的渗透,远远不如在中都,临安行在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能了解,但宋人在淮南方向骤然加大了投入,与己方纠缠的军队越来越多,这却是瞒不住人的。
其实整场仗打倒现在,也没超过一个月。但战争规模和投入的兵力渐渐有些失控,眼看着为了抢掠钱财物资而产生的消耗,已经快要超过前期抢掠得手的半数。也就是说,这仗再打一个月,开封朝廷就要蚀本了。
百年来宋人都是这副德性,战场上未必能赢,却总是和牛皮糖也似黏了不放手。
往日里大金发起狠来,便调动北方诸军南下,给宋人一记狠的,打到他们老实服帖,跪地交钱交粮。这会儿开封府财政贵乏,却支撑不了大仗。何况中都方面陆续有消息传来,说定海军郭宁或将呼应宋人,从中都发兵,所以河北和西京大同府的驻军也没法挪动。
最后只能由南京路统军司接连行文,催促原本作为后继的兵力急速南下。这支兵包括了南京路各地的镇防甲军和开封府十三都尉之兵的相当部分,开封方面严令不必恋战,只消逼退宋人的纠缠,立即汇合各部,一齐撤回。
第七百三十三章 急袭(上)
“撤回?”
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徐州武宁军节度使斜烈名鼎冷笑了两声。
“开封那几位,还以为是当年情形,打一次宋人,就有一次好处;就算战场上捞不着,退兵回来以后,还能从宋人的朝堂上获得好处?现在的局面不同了!”
他在城楼来回走了两步,问另一名部下:“北面有什么新消息?”
那部下摇了摇头,刚要张嘴,斜烈名鼎又勐然挥手:“这大清早的,想来也没消息。”
他返身落座,沉重的身躯压得木椅子嘎嘎乱响:“想从宋国捞好处,却只知打仗,而无力阻止宋国与叛逆密切往来。这下搞得南北两面全都紧张,中都那边传出个屁响,从西京到大名府就得如临大敌!”
他抱怨的声音慢慢低落,皆因局势就是如此,换了谁也没有办法。
早前完颜从坦、侯挚、田琢等人簇拥遂王南下,是让中都去顶着蒙古人,而自家在河南慢慢经营,为女真人另开一片天地。
但没想到的是,蒙古人和中都朝廷两家,全都是不靠谱的,而逆贼郭宁凭借武力,一口气夺取了大金政权。眼看郭宁在中都的行动一步紧似一步,开封这里只好被动跟上,遂王这才当了皇帝。
遂王和郭宁不同。郭宁有军队为根基,所缺的不过是安抚地方、重整政务的钱财和粮食。而遂王当了皇帝以后要支撑起这么大的局面,不止缺钱粮,也暴露出整个政权在武力和声威上的虚弱。
所以非得打仗以图破局。
偏偏南朝又总是这么一副扯不烂的老牛皮模样……
眼下斜烈名鼎根本就不指望朝廷能从宋国掠到多少好处,只希望自家调派去支援的数百精锐莫要损失太多,能安安稳稳地回到徐州来。
他曾上书朝廷,与其和宋人作战,不如把精力投入到东面,试着括取东平府、济州、兖州、滕州等地,把红袄军的余部逼回深山里去,占住平原,好歹能压榨点油水。可开封那边又担心这样会迫使红袄军投向中都,所以始终不允。
于是开封朝廷的山东西路总管府架构虽在,真正控制的山东地盘却很少。有时候斜烈名鼎都不明白,自家两年前和杨安儿拼死厮杀,究竟换来了什么。
他这几天,心底里又隐约觉得不安定,总觉得山东方向会出事。
外人以为斜烈名鼎是身经百战的勐将,勐将必定胆大如斗。但他自己知道勐将的名头是怎么来的。
大金国建立以来,女真人屠杀汉儿,并不比割草更难,所杀死汉儿的数量也多过漫山野草。
只要有膀子力气,穿着坚固铠甲,骑着大马冲进敌阵,冲那些手持镰刀和竹竿、面黄肌瘦的汉儿农夫一顿乱砍,其实并不危险。杀一百个不过比杀一个十个累点,身经百战也只能代表辛苦,不能代表别的。
但随着局势的变化,大金的敌人已不是寻常的汉儿农夫。而开封朝廷治下又全都是汉儿,朝廷只靠着几十万南逃的女真人,控制数百上千万的汉儿,就如同一群船员乘坐小船,在沸腾的大海漂流,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如果想得多些,红袄军是汉儿,中都的郭宁也是汉儿,朝廷总觉得,这两家是打过恶仗的,必定彼此防备,绝无缓和余地。可是,万一这些汉儿携起手来,开封朝廷所驾驭的整片大海会怎么样?斜烈名鼎根本没法揣测。
想到这里,斜烈名鼎愈发紧张。
哪怕身在一群部下的簇拥中,斜烈名鼎依然觉得有什么危险正在迫近。这种莫名而来的紧张感使他这几天越来越暴躁,动辄咒骂。部下们都以为,他是捞不着南下立功,所以暴躁,殊不知他只是害怕而已。
随着开封朝廷不断把兵力填充向淮南,徐州便越来越空虚。
道理上讲,那些盘踞深山的红袄军穷鬼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做什么。可斜烈名鼎真觉得哪里不对。他是粗人,没有那种抽丝剥茧分析的能力,也从来都和开封朝廷讲不清道理。
但他这几天越来越觉得,如果南面厮杀,北面对峙,而唯独东面一片平静,那东面保不准就要出问题。
“这几日里,沿河寻哨莫要松懈,去邳州和滕州的探马也不能少了!这几处的哨探人手,都是一天两次回报么?”
“是!”
“不够!”斜烈名鼎拍着桌桉大叫:“派更多人去!一天四次,不,一天六次回报!”
泗水和南清河沿线全都是黄河泛滥留下的淤泥,骑士往来多么辛苦。邳州和滕州那边红袄军余部横行,路又是多么难走。
斜烈总管一声令下,就要没日六次回报,那三倍的人手哪里来?
负责哨探的军官心里不乐意,却不敢与斜烈名鼎顶嘴。
他一边躬声应是,一边偷偷地扫视身边同僚,想看看负责本地治安的县尉在哪里。
这县尉是彭城的本地人,曾经带着乡邻数百避兵,被推为砦主。此人的部下也大都精熟地理,他若能派几队人帮忙,哨探之人就能凑齐了。
嗯?
县尉今日没来应卯?
军官再看看周围,似乎没来应卯的,还不止一个。好几个出身徐州本地,在这两年陆续被提拔起来的千户和谋克,怎么都没来?如今千户、谋克这类的军职满天飞,这几人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但点卯不至,未免大胆,不怕总管老爷责骂么?
他待要就此问一问,议事厅外几名士卒连滚带爬入来:“总管,不好了!有敌来犯!”
半刻之后,斜烈名鼎带着部下们急步登上城楼,抬眼一看,旋即脸色黑了。
他看到了沸腾的海。
郭宁踏着泥泞上岸,短短数十步,走的深一脚,浅一脚。
黄河在大金国手里,并没有得到过像样的治理。就在明昌五年,整条黄河在南京阳武故堤决口,吞没封丘县城,再沿着泗水横扫二十九县上百万的黎民,最后夺淮入海。那恐怖的场景距今不过二十年。
黄河自曹州、单州一路东来,所到之处留下了大片的黄砂和淤泥。便如此刻郭宁等人一路行来,明明看上去是平坦的自然堤,其实是滩涂,一脚下去,表层干涸的土壳子裂开,淤泥足足淹没到膝盖。
当整支军队横向越过滩涂,滩涂便被上万只脚还有马蹄搅成了泥流,肆意流淌。每一名将士都在里头挣扎过才能出来,几乎所有人都成了泥人模样,仿佛黄河之水里凭空升起了无边无际的鬼怪。
这时候如果守军在城头以箭雨覆盖,一定能造成巨大的伤亡。但凌晨的徐州城保持着静默,哪怕红袄军跋涉时低沉的脚步仿佛雷鸣,城墙上放哨的守军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刘二祖说,己方在徐州城里有内应,这真不是假的。内应的位置很关键,地位也高,同党还多,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郭宁顿了顿足,环顾身周众将:“各位,累不累?”
昨日隐蔽行军整天,今早又是三更造饭,五更出兵,走的还是这种黄泥滩,哪有不累的?这种滩涂跋涉,行一里地比平时行十里还累,不少将士刚走半程,鞋袜都被泥砂吞了,接着二十里都是光脚;而行军途中实在坚持不住,留在原地休息的红袄军将士超过了五百人。
但此刻跟随郭宁的这些,确确实实都是红袄军中坚韧敢斗的一批。他们愿意跟随郭宁,却不代表丢了心底里那一点桀骜不驯,更不愿在郭宁面前丢了威风。当下人人道:“不累!”
“不累就好!”
郭宁沉声发令:“传令,分兵四面围定,立即攻打。半个时辰之内,我要在城里点集缴获!”
跟随在郭宁身后的亲兵们隆隆敲响皮鼓。大鼓轰鸣,声传十数里。鼓声同时也是事前约定的信号,鼓声响起的同时,徐州城北面呈圆弧形的整片城墙上鼓噪连连,北门和东北角的彭祖楼同时火起。
再看南面,也有火光升腾,一道浓烟直冲数十丈高,原来是南门外的项羽凉马台着火……那是守军的最大一处军营所在!
“攻城!攻城!”
无数红袄军人马鼓噪掩杀过去,仿佛浑黄的洪水翻腾,彭义斌手舞大刀,当先直冲。
斜烈名鼎正在北门眺望,此时连声呼喝守军,可是定海军的精锐随即压近城墙,箭失如飞蝗铺天盖地,顿时把城上的守军打懵了。
有个比较机灵的金军军官带着部下弓身而走,藉着女墙避过箭失。他们狂奔到城门方向,挥刀乱喊:“关门!关门!”
两声喊过,城门附近的守军数十道视线全都聚集过来。
军官怒骂:“看我做甚?关门啊!”
话音未落,不下七八把的长刀长剑刺出,将他扎成了四面喷血的水囊。
下个瞬间,两面城门彻底洞开,彭义斌带着数十人当先冲了进来,如砍瓜切菜般把那军官的部下杀了。
洪流自北门涌入,自东门涌入;又有大股翻卷到南面,吞没了南山,又返回来灌入南门。
箭失飞舞,枪矛并举,马蹄轰鸣,厮杀之声顷刻间回荡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