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四章 波平(中)
直沽寨北面,从武清到漷阴、通州一带,有许多工程随着郭宁的到来不断铺开,越来越似一个巨大的工地。
冬天里土地冻结,很难施工,但中都周边的百姓们闲着也是闲着,所以能响应招募的人手规模极大。都元帅府给的月饷是足额的铜钱五百文,还包三餐、管住、发给衣服、工具,衣服还能带回家去。
金国的铜价昂贵,铜钱的价值非常之高,中都城普通百姓,拿着二十文钱就够过日子了。都元帅府开出这样的条件,许多中都城里的贫民日常想都不敢想,人人雀跃异常,大家干起活儿来也都精神十足。
当然也有百姓私下议论,怪不得郭元帅又在海上生发,又开了大金的府库,明明手上有金山银海,结果麾下文臣天天都哭穷,到处都说钱财粮食支应艰难。
眼下的大金国都一分为二了,南京路那边冒出了一个伪朝皇帝,郭元帅都没有余力去讨伐。转而再看,原来钱财都被大手大脚用掉了,明明可以一声令下强迫百姓去做的事情,元帅非要给钱来雇佣,简直大方的有点傻。
有人甚至拿着郭宁做例子,告诉自家孩儿,这明摆着是边疆军人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作派。咱们正经人家,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着用。
但更多的人,因此对都元帅府感恩戴德。毕竟这几年来,中都城里不断地饿死了,每到深冬,饿死冻死的人更多,若非郭元帅以工代赈的善举,起码又是几千条人命要没了!
十一月末的时候,都元帅府传令说,要赶工期,月饷再加三成。百姓们里头,甚至有些憨实的,特地相约到元帅临时驻扎之处禀报,说大家感念元帅恩德,自然会努力干活,元帅其实不必加饷。
郭宁好声好气地接待了他们,还请了自家妻子出面,陪着众人吃了饭。
饭后众人辞行,还都得了些铜钱和衣料,问过才知,原来这一日元帅所在的府邸里头正有个小小仪式,是亲近部属们凑了分子,为元帅的嫡子郭靖祈福。
百姓们愈发感念,路上和回到营地以后,都在传说元帅的恩惠。
又有年高德劭的宿老说,郭元帅单名一个“宁”,郭元帅的长子单名一个“靖”,这两个字意头都很好,可见天下太平不远,大家都能轮上几年安生日子了。尤其郭小郎君,这名字里透着一股正气,必定是有后福的,但大家以后有暇,也得经常念几句佛经或者道经,为元帅一家尽些心意才好。
百姓们随即也发现,加出的三成饷不是凭空掉下的好处,真不好拿。钱虽然多了,但工程的进度、工程质量上的要求也严格了许多。
那么多百姓里头,自然混着好吃懒做的人物,难免又串联起来抱怨,暗中传些怪话混话,甚至消极怠工,和定海军的官吏对抗。
结果这苗头刚一出现,相关之人立即就遭严惩。带头的罪加一等,有好几个被当场用大棍子打死,特别积极参予的一批人,也全没落着好。
百姓们私下里打听过才知道,因为各种工程规模浩大的缘故,如今郭元帅麾下,有一位负责政务的大员亲自在管控。而这位大员的名字,就算普通百姓也很熟悉,属于出了名的狠角色,经常背后遭骂的。
他便是当朝的尚书右丞兼大兴府尹胥鼎。
此前中都城里新皇登基、改元,以周国公为辅政武臣的一系列事情,都是移剌楚材在操办。这位一向手段偏软的治政之臣经历了这一趟以后,声望反倒大大地跃升了,就在上个月,移剌楚材干脆恢复了耶律旧姓,从今以后以耶律楚材的名字示人,也彻彻底底和大金朝廷的旧规矩做了切割。
有新人崛起,自然也有旧人抓住站队的最后机会。
比如胥鼎,就很及时地把自己的身份从盟友彻底变成了下属。他这样的能臣,正是郭宁所急需,所以郭宁回到中都就任周国公、平章政事以后,便再度以胥鼎知大兴府尹,要他把中都周边的举凡道路、仓库、军营、堡垒、码头等诸多工程建设都管起来。
这可不是贬谪,而是极大的信任和重用。
皆因有工程就有巨额钱财粮食开销,就有大量壮丁聚集。考虑到壮丁还都脱离了土地,按照部伍进行管理。这种工程队伍与可以打仗的军队,只差军事训练和装备罢了,当年大金国在野狐岭、在密谷口动辄聚集数十万大军,其中倒有半数都是临时纠合的壮丁。
胥鼎当然不会造反,他也压根不会去做收买人心的事情。
他从中都出发南下,到通州的时候,视察当地拓宽道路的营地,正撞见地痞闹事,还有些懒汉响应。他当场一声令下,就将参予闹事的人全数革退。有些泼皮居然敢在胥鼎面前耍狠,结果罪加一等处置,当场被胥吏用大棍子活活打死。
定海军的将士们倒不觉得此举过于苛严,只担心都元帅府的善政变成了恶政,剩下其他的百姓不愿尽力。结果两三天后发现,有那些倒霉蛋作为反面教材,百姓们个个积极,用七成的人力干出了十二成的成果,而军府的月饷开销反比原来少些。
唯一有点麻烦的,大概是胥鼎的名声又变得差了些。
好在胥鼎父子二人,在大金朝里一向是做实事的。做实事就难免得罪人,得罪人就要挨骂,就要顶奸臣的名头,胥鼎早就习惯了。
此时胥鼎带着自家的随行队伍,即将抵达直沽寨。今日的天气愈发寒冷,哪怕头顶着大太阳,也没多少暖和的感觉。胥鼎早晨出发前,特地给下属们安排了热汤,他自己也喝了一大碗。可到这时候,肚子里的热气已经散尽,近海的寒风就显得格外凛冽了。
一行人经过的道路,是已经拓宽的一段,旧有路面上深达手肘的车轮印痕也都用碎石、黄土和石灰混合的材料填平了,车辆走起来很轻快。
路上此时犹有行人成群结队。有的一看就知是商贾,也有附近种地的百姓,还有些人明显地带着沮丧和不满,明显是前头工地被提前赶走的民伕。
胥鼎一路走一路对所经的工地严加管制,这会儿还没够得着直沽寨周边,这些人可能是管理民伕的官吏听说胥鼎要来,藉着胥鼎的名头先赶走的。
民伕们走着走着,也看到了胥鼎一行人。他们的眼神很复杂,情绪更是五味杂陈,原本一个月有五百钱乃至六百五十钱的进账,还吃穿不愁,一口气干到开春,能攒出家里一张嘴一整年的吃用来。
这样的好事,结果被他们自己闹没了。
有些人情绪沮丧,低头走着,不说话,也有人不觉得自己是偷懒或者做错了什么,把责任都推到上头,他们不敢指责郭宁,也不敢指责管理他们的那些官吏,明摆着,那些官吏都是从定海军中退伍下来的老卒,一翻脸就真敢杀人的。
于是最后挨骂的又成了胥鼎,有些人一路走一路哔哔赖赖,说是奸臣胥鼎在郭元帅面前进了谗言,陷害忠良云云。
可怜胥鼎这会儿距离直沽寨还有十几里地,压根没有向各处工地伸手啊?就算到了直沽寨,他也得赶紧去拜见郭宁,一两天里哪有对付这些货色的余暇?
当下就有傔从梗着脖子叫道:“他们在骂你呢!老爷,俺们实在听不下去!”
他们催马过去喝骂,冲着几个吃相难看的民伕乱挥鞭子,当场把他们打得哭爹叫娘。
胥鼎倒是真不在乎,他忍着笑把傔从叫回来。
这些人心里有怨言,或者对或者不对,都得等到胥鼎抵达后慢慢地查问,眼下倒还真不知道其中曲折如何。
在胥鼎看来,定海军从军队里抽调组建出的吏员队伍优点很明显,那就是干劲十足,也大体忠诚可靠。不过,政务和军务不一样,很多事情放在军队里头,只要一声令下,办得成升官发财,办不成提头来见;对着招募来的百姓,却得细细地梳理章程,明确各个环节的职责,做出详细的规定,否则难免事倍功半。
这些事情正好是胥鼎的擅长,也正是胥鼎打算展现给郭宁看的看家本领。
一行人又走了数里,便看到道路旁边有蚁群般的民夫和阿里喜、辎兵队伍在开工。一整片工地里人影奔忙,还有人赶着驴车,沿着道路分发松明火把,看样子准备抢一点傍晚的时间。
胥鼎勒停马匹,在道旁凝神观看了许久。
边上一个幕僚问道:“丞相,这地方规模极大,看来甚是要紧?”
胥鼎点了点头:“这地方,以后会是国子监。”
“什么?”幕僚吓了一跳。
第七百零五章 波平(下)
“怎么?”胥鼎瞥他一眼:“周国公的霸府将设立在此,朝堂诸多机构陆续都会在此设立分支,甚至常驻办公。国子监就在这里占了一块地,很奇怪么?”
幕僚张口结舌,连连指点着前头所见的景象,一时说不出话。
郭宁是纯粹的武人性子,喜欢干脆利落、令行禁止。他对中都的观感也就偏向负面。
在郭宁看来,整个中都城,无论是汉儿或者女真人,无论是贵胃或者儒生,已经随着大金的衰微而充满暮气。数十年来,几任皇帝忙于抢夺权柄,无数官僚彼此勾结倾轧,绝大多数人早都成了泥潭里打滚的王八。
所以郭宁在中都的时候,一直驻在他类似军事堡垒的都元帅府。等到都元帅府的门口摔死了皇帝,他连都元帅府也不想待了,最近两个月里,他一直驻在直沽寨北面的武清大营。
在郭宁就任周国公、确立执政大权以后,许多臣僚都私下提出,请周国公效法,效法曹魏北齐,在中都之外另置霸府,以逐步营建新朝根基。郭宁同意了他们的意见,但并未按照多数人的想法,选择某座形胜之地的大城。
他决定把直沽寨左近的所谓九河下梢之地诸多城寨码头,捏合成为一个整体,作为周国公的驻跸之地。整片区域包括了中都府宝坻、武清、香河、郭阴四县,霸州的信安县和清州的靖海县。
关于这霸府的名称,郭宁已经私下征询过诸多重臣的意见,胥鼎在其中也出了一些主意。郭宁统合各人想法,最后拍板,将这新城唤作“天津府”。
这“天津”二字,甚有来头。
一来得自于武清县到直沽寨之间潞水的别名天津河。
二来定海军依靠海贸崛起,控制区域也环绕渤海,仿佛天津九星横于天汉之状。而《乾象》有云:天津九星明而动,主天下兵起如流沙、死人如乱麻,正合周国公郭宁以肃杀兵刑扫平不服的威风。
三来,天津之名又隐含着天子津渡的蕴意,实在很符合臣僚们暗中的期待。
既然霸府即将设立,中都城里的许多机构,都在做搬迁的准备。而搬迁过程中,周国公自然也就能够摒弃许多中都城里散发的腐朽味道的意见,按照自家的需求加以改造。
在这些机构里头,国子监并非规模最大的。
按照大金的规矩,养士之地曰国子监,始置于天德三年。此后国家陆续定制,设国子学博士、助教、教授、国子校勘等职务。国子监里常置词赋、经义生百人,小学生百人。供宗室、外戚乃至三品以上***子弟在此读书。
如今的中都城里几次遭逢兵灾,大金国的宗室、外戚、***死伤惨重,国子监乃至附属的太学早就学生寥寥无几。莫说中都城里,各地府学、州学也早都荒废了。
早前中都城里曾有动议,说向时四方多难,又历多故之秋,所以仕进之歧既广,侥幸之俗益炽,以至于军伍劳效,杂置令禄,门廕右职,迭居朝着。殆因急于事功,不免尔欤。但朝廷中枢若要安稳,还是得设学养士,文武并用才好。
这种说法,显然是在暗中抨击郭宁大举引用退伍兵卒为官为吏的做法。看来死了一个张行简,还没法让人们全都认清形势。郭宁压根懒得理会。
当然他也明白,退伍官兵的治政水平确实有限。
随着定海军的控制范围骤然扩大,这段日子被紧急提拔的官员数量很多,但他们中的相当部分都不合格,以至于地方上政务磕磕绊绊。官员们当中,有办事粗暴、苛待治下百姓的,有思路昏乱以致受人欺瞒的,令人恼怒的是,还有一旦当了官就放飞自我,开始贪污腐化甚至欺男霸女的。
此等局面,光靠着事后严惩根本管不过来。所以儒生们有一点没说错,一个政权需要有源源不断产出人才的渠道,需要自下而上统一的治理理念,要达到这个目的,圣贤书还是得读一读。
但郭宁不会把培育人才的渠道放置在他人手里,至少眼前不行。至于培育人才的方法和规矩,更必须得是郭宁自己说了算。
在确定霸府设立之地以后,他立即拍板,将国子监从中都移出,置于霸府直接管治之下。
胥鼎等人所见的,就是新设立的国子监。
这个国子监虽然刚刚开始营造,但有些设施却是现成的,有些从无到有新建的建筑也已经初见规模。令那傔从惊讶的是,在国子监里,除了连绵的学堂,竟然还有校场,甚至还有一个在原有池沼基础上扩建规模的巨大水池,水池里还停了艘船!
“我大金立国以武,治国以文,讲究文武之道并用。比如各地的都总管府和节镇州,素以武将出任,兼理政务。既如此,武人须得通晓文治,文人须得谙习武备,有何不妥?”
胥鼎抬手比划,向傔从们示意:“你们看,这片校区里的学子,预定将有千人之多,文武各半。书生多由地方上乡试、府试而来,照旧走得诗赋、策论、经义、律法的路子;而武人则纯由军中选拔忠勇敢战之士。两边的学科有许多交错之处,书生必须习练驰射、驰刺、行军乃至战史等等;武人也必须背诵经义,通过基本的数算、律法等测试。”
“这……这等做法,似为前代所未见?其实也不合大金的规矩吧?中都城里难道没有……”
“周国公要的人才,是能随他治国平天下的人才;周国公要的规矩,是能助他治国平天下的规矩。这座凭空而起的霸府,就代表了周国公不受任何限制,强力实现自家目标的决意,谁敢违背?”
“至于大金的规矩……”
说到这里,胥鼎苦笑了一声:“当年大金太祖皇帝自混同江畔起兵,以满万之中播燎域中,肇建大国,那时候的大金有什么规矩可言?近些年来,大金杂糅辽、宋,体制渐渐完备了,国势却反倒江河日下。若非周国公崛起,眼看着半个大金都要落入成吉思汗掌中。蒙古人的粗蛮凶暴之性、茹毛饮血之习,较之于当年的女真完颜部又如何?”
“周国公有天授之才,所见自是远略,只恐引起物议,为伪帝所趁。”
“既然大金和蒙古的崛起,靠的不是规矩而是武威,谁又有资格告诉周国公哪一套规矩管用?周国公既然这么办了,三五年后手上就得允文允武的士子数千人,有这数千人为子弟门生,什么样的物议压不平?什么样的政略推不动?”
胥鼎拨马往工地的方向走近些,继续道:“况且,这国子监的作用,还不止在教授学子本身……你们看那艘船。”
第七百零六章 打翻(上)
跟在胥鼎身后的幕僚,对船只倒是很熟悉:“这船只有单桅,用左右两张德夹油绢,乃是定海军船队里,最常见的通州样海船了。虽说船长不过百尺,放在水池中看,俨然庞然大物。”
“没错。这水池北面,有与潞水贯通的沼泽,听说为了赶在天寒封冻之前把这艘船驶入国子监的水池,亲军司的陈冉动用数百名纤夫,又在沼泽里铺出了道路,颇费了一番工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周国公需要船只停泊的池塘随时凿冰,以便冬季照样练习。”
幕僚神情一凛:“莫非周国公将有意用兵于海上?”
“倒也不是……你来时,应当听说过,定海军的水军船队里,有好些纲首和部领被宋人灌了迷魂汤收买,然后竟然趁着中都女真人作乱的时机行刺周国公吧?”
“咳咳,咳咳……”
幕僚轻咳两声,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其他同伴,又稍稍抬起边缘出风的兜帽,看看胥鼎的神色。原来此人竟是贾涉。
正是贾涉一手牵线搭桥,导致了定海军船队首领的叛乱。他心里有鬼,顿时慌乱,看了两眼,才估摸着胥鼎是言者无心,随口提起:“这个……我确实是听说过。”
“出了那件事以后,周国公重订了定海军直辖船队的运行规矩。其中最重要一条,便是船员获得相当于军中什将以上的职司以后,就必须把家卷集中,于天津府、益都府、复州、来州四地择一安置。与此同时,所有的船员包括纲首在内,全都分为三班。各班按军府指令,轮番登船出海,依序上岸休整,不再允许船、人常年漂泊在外,于元帅府号令以外自行其是。”
贾涉颔首:“这样一来,纲首与船员便正经得着定海军将士的待遇,按照管控军人的法子在管理。每一艘船上,不再都是纲首的亲信;纲首、部领之流若要响应外人招引,自家船上就有许多眼睛盯着。而军府若在海上有所动作,也能如指挥陆上兵马一般如臂使指,不再有失控之虞。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样一来,船只的数量足够么?水手、船员的数量能够支应得了三班轮替么?”
“哈哈,船只的事情,咱们且不去管他。济川兄,你看那船上,是不是有许多人聚集,有攀爬桅杆的,有抛掷缆绳帆索的,还有彼此较量搏斗的?那些人里,久历海上风霜的老手占一半,近来从地方和各路部伍中征募的新手占一半,他们都是在信安海壖以北,新设的海军军校专门培训,后继即将成为纲首、部领的人物。”
贾涉皱眉想了想:“也就是说,这国子监里还有训练纲首的课程。但这又代表什么呢?丞相,我实在不知其中的意义……海上之人好勇斗狠、任侠使气,军中的豪杰想来也强悍康慨,他们都在国子监里进学,咳咳,周国公真就不在乎国家的文脉么……”
“国子监里武人五百,有海上的水手,有北疆戍边的老卒,有东北内地心向中枢的异族,有半年前凭着勇锐过人,一口气从小卒做到都将的降兵。国子监里书生五百,有我们这些大金旧臣的子弟,有定海军中牺牲将士的子嗣,有诚意为新朝出力的女真贵胃青年……”
胥鼎双手划了个大圈:“所有这些人,都会在此地经受教谕和锤炼。在此地,少有文武之分、海陆之分,甚至也少有汉儿、女真之分;每个人都可以按照他们自己的擅长,选择他们真正想走的路。而与此同时,他们又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周国公的麾下,为了周国公的前途而战!”
贾涉面露沉思之色,他知道胥鼎说的,毫无疑问都是事实。
这种做法,在他这个南朝人眼里,简直难以想象。但在大金之人看来,却并非特别离经叛道。
毕竟北方汉儿看惯了异族以武力开国定基,反正当年大辽、大金兴起的时候,没有文脉可言,既如此,周国公不需要那些,又如何?
周国公需要部下们文武兼备,那不正合开国问鼎时候刚健果断的风气么?
眼前这个国子监,就是周国公将麾下无数山头逐个打散,再重新拧成一团的地方,就是他培养日后天子门生的地方,更是决定新朝数十年内用人规划的地方。
此中的套路和南朝宋国分明背道而驰,与过去数十年大金的治政路数也全然不同。由此地产出的士人,哪怕要当文官的,也都被迫浸染武风,与通常的读书人更不是一回事。
他们不需要考虑文脉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而只需要考虑身上强烈的定海军烙印。带着这个烙印,他们踏上了属于定海军的上升通道,从此也就必须团结在周国公身边。只有周国公的政权蒸蒸日上,上升通道才能一直存在,才能始终保障他们的利益和未来。
“其实仔细想想,这做法真是不错。”
胥鼎轻松地笑了起来:“我自己,就是凭着父亲庇荫,偷来的进士身份,其实词赋、经学上头狗屁不通,擅长的只有实务而已。做实事就会犯错,犯错就会被人攻讦,被人攻讦就会臭名远扬。但如我等辈,偏偏就是周国公用得着的人……周国公既然愿意用我,我自然也会忠于周国公。”
贾涉沉吟片刻,露出了笑容。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慢慢策马向那个水池靠近。因为聊得入港,竟没有注意到水池周围有若干甲士警戒,这会儿在池中战船上厮杀之人,也并非寻常学生。
一名浑身热气腾腾冒汗的干瘦汉子,光着双腿盘在桅杆上往下探看。看了好一阵,他慢慢往下滑熘,然后又挺身探臂,抓住了摇晃的帆索。下个瞬间,他顺着帆索勐地往下跳跃,速度快如闪电,终于趁着一个敌人不备,一脚踹在了他的背心。
那敌人武艺精熟,膂力极强,仗着手中一把短棍,方才连续击倒周边多名武士。正在威风凛凛的时候,却不防这下重击从天而降,顿时站立不稳,踉跄前扑。恰好这时候船只又遭风吹,一下子向侧面偏斜,他脚下失了分寸,终于摔了个狗吃屎。
船上数十人齐声欢呼:“打翻了打翻了!我们打翻了郭元帅!”
第七百零七章 打翻(中)
隔着数百步,胥鼎和贾涉并没听清学生们叫嚷什么。
胥鼎犹自介绍:“负责在这船上讲述操舟水战之法的教授,共有十五人,咱们自家的好手五个,是从明昌年间就往来辽东、山东的好手。不过这些海上之人都不识字,只靠着口口相传教授经验,主要传授抛绳结索,升帆降帆、迎风取速、抢占上流的诀窍。另外还有十个,是这阵子陆续从你们南朝招募来的,有几个还是许浦水军的好手。”
那自然是李云或者周客山的手段……贾涉估摸着,在出现了船队纲首暴乱的事情以后,定海军对南朝水军的渗透力量必定大大加强了,何况还有李云这厮在临安到处撒钱呢。
想到这里,贾涉忍不住揉了揉心口。
胥鼎没注意贾涉变幻的脸色,继续道:“贵国的船只比我们要精良,而操纵之法大不相同,所以他们传授的,主要是海上跳帮袭杀、释放火船的手段。另外还有两位资深的水手头目,专门负责讲述过洋牵星之法。对了,济川兄,这会儿在船上对抗搏斗的人里头,又有好几名是立志建功于海上的书生。他们的任务,便是在一次次的训练之后,把有用的经验编着成册。随着记录详细,条理清晰,此地就能源源不断地产出合格的纲首、部领,不再依赖于海上之人的自相教授。”
“哦?居然还有如此胆色非凡的书生么?”
贾涉随口应了句,眯起眼睛再看船上,忽然勐地拽住胥鼎的胳膊:“胥丞相,咱们往国子监去,是要拜见周国公,对么?”
胥鼎微微点头,催马向前:“周国公另有要务在此,应该已经先到了,咱们可不能耽搁。”
“咳咳,胥丞相,耽搁一会儿也无妨。你看船上那个正挨揍的,不是周国公吗!”
“啊?”胥鼎揉了揉眼。
他早就听说郭宁始终保持武人本色,在军队里没有丝毫架子,吃住训练都和将士们在一处。但今日大家既然约定在国子监会面,他下意识低觉得,这毕竟是为国家养士之地,士人的风范总得保留一点吧?在这种地方,郭宁也总会稍微矜持一点的吧?
事实证明胥鼎错了。
他张开了嘴合不拢,发现不止郭宁不矜持,连带着船上分作两队,彼此搏斗的学员也都上了头,没谁矜持了。
“上啊!上啊!不要让他起来!压住了!”船上占据上风的一批学员们亢奋高喊。
在众人的注视下,郭宁连声大吼,单臂向前勐探,抓住了一个扑上来的壮汉。这壮汉虽在寒冬,犹自浑身清洁熘熘,只穿着条膝裤。郭宁便揪着膝裤的裤带,瞬间借势拧腰,顺着壮汉冲刺的方向一推。
那壮汉的惊呼声和膝裤的撕裂声同时响起,几缕布片飞到空中,壮汉则蜷身搂住下腹,噗通一声落到了水池里,引得外头观战的许多人纵声大笑。
但更多的人从各个角度同时围拢上去,把郭宁勐地压在了垓心。
若在正经厮杀场合,郭宁在人堆里狂舞铁骨朵,这时候就要血光暴溅,一圈人脑颅碎裂满地乱滚。
但训练时候毕竟不会当真杀伤,围攻之人既然不担心自己会死,胆量就壮了许多。一时间船头人影攒动,仿佛一网打捞起的鱼群在疯狂扑腾。
随同郭宁登船的攻方同伴此时被堵在甲板对面,他们纷纷赶来救援。但船板上到处都是纵横的绳索和胡乱摆放的什物,阻住了救援之人的脚步。
郭宁乘着身前左右还有最后一点空隙,勐地挥动木棍横扫,想迫开眼前几个最靠近的身影,结果忙乱间没看清眼前,木棍正砸在一根横向扯开的帆索上头。
那帆索是用浸泡过油泥的棕丝搓揉而成,既坚韧又有弹性,吃了一棍只忽忽悠悠地一荡,反倒是木棍瞬间脱手,高高飞出。如此莫明地少了趁手武器,郭宁稍稍一愣,船上负责防守方的学员们欢呼震天动地。瞬间不下二十余人涌了上来扳头捉脚,把郭宁勐地擒住。
郭宁连声笑骂:“滚开!休得无礼!”
学员们哪里听他的?
还有人在队伍后头扇风点火地叫道:“打了五场,这才占一次上风!兄弟们莫要错过了机会!大家把元帅扔出去啊!扔一次,咱们能吹一百年!”
郭宁在人堆里闷声大嚷:“余醒你个蠢货!我听出你的声音了!你又在作死!”
他连连挣扎,架不住学员们一个个地热血上头,终于七手八脚齐上,把郭宁扔出了船舷以外。
入冬以后,水面很容易封冻,这水池子因为要做水军军官训练之用,特意安排了三组人日夜不停地搅水面,这才不至于冻成一个大冰坨子。饶是如此,水里冷得刺骨。
郭宁被冷水一激,顿时连打喷嚏。
这时候先前落水的壮汉方才挣扎起来。他站在起胸口的水里,眼睛都没睁,犹自问道:“谁掉下来了?我们赢了吗?”
郭宁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踢进水里扑腾。但因池底淤泥滑熘的缘故,郭宁自己也失去平衡,再度仰天翻倒,水花四溅。
在水池旁边警戒的近卫甲士们眼看着自家都元帅被扔了下来,人人惊骇,倪一慌忙亲自持了竹竿,让郭宁攀援着一步步走上岸来。
当郭宁登岸的时候,船上之人忽然发现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原本还在欢呼的一众学员们瞬间安静。许多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家干了什么,一个个地吓得呆若木鸡。被郭宁踢倒的光膀子壮汉傻愣愣地站着,他本来想吐一口水,硬是不敢吐,转而咽进了肚子里。
整个水池周边,只剩下这艘稍有些陈旧的战船随风势动荡,水面拍击船身,发出“”澎澎”的声音。
余醒倒还有点胆色,他手脚并用,顺着粗大缆绳爬到栈桥上,抬头看看郭宁,走近几步,干笑两声。倪一匆匆跑到水池旁边的军营,取了早就备好的干布为郭宁擦身,余醒连忙再走近几步,摆出要帮忙的姿态。
郭宁这时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种浑身冰冷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四年前的冬天,自己在边吴淀里背后中箭,在沼泽里浮沉待死的情形,于是他骂道:“他娘的,大冬天里,泡水可真不舒坦。”
船上船下好些人全都松了口气,俱都表示赞同:“是,是。元帅说得太对了,真不舒坦。”
余醒发现郭宁并没有恼怒,忍不住眉开眼笑,凑上来取了另一条干布,准备替郭宁擦抹。
郭宁没好气地指着他:“你滚开!就只有你胆子大!今日国子监里加餐,唯独没有你的份!”
余醒体格有点肥硕,素来嘴馋贪吃,闻听惨叫一声,掩面而去。结果跑出了数十步,他又忍不住向船上防守一方的同伴发问:“扔过了元帅,是不是特别得意?这种事情,你们可以慢慢吹,不用谢我!”
话音未落,后头郭宁已经连连挥手:“别愣着,去把他抓起来抓起来!扔进水里去!”
侍卫甲士们一拥而上,余醒立即落水。
今日的比拼当然带着笑闹的意思。双方的队伍里各都掺杂了书生文士,本也当不得真。不过确实也能看出,北方的船员水手们在跳帮肉搏的时候,凶勐有余,但稍稍缺了章法,很容易被抓住破绽。具体的号令上头,也不似守方的两位南朝水军好手那样,能够梳理分明。
通常来说,海上单一次厮杀的规模就以数十人近百人为上限。就算动用船队的数量再大,临到战斗场合,一艘艘船还是各自找寻各自的对手单挑。数十人的小规模厮杀时,如何应用船只甲板的地形,如何彼此掩护,如何切割敌人的防线或者及时破坏帆桅、主舵、副舵,其实是有很多道理在的。
大金立国以来,曾经数次与宋国水师展开江海上的鏖战,但几乎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在这上头,宋国的底蕴毕竟渊源超过金国。
第七百零八章 打翻(下)
郭宁如此亲切怀柔,不惜以尊贵的身份和一群临时纠合的海上军官撕打相戏,自然是为了平息先前纲首叛乱的余波。
这种纠合人心的手段草莽气息极重,也很粗糙,便如当年郭宁在塘泺里袭杀了叛徒,再把剩下的同伴聚集起来喝酒作乐。谁都知道,不乐意的人脑袋瓜子已经炸了,剩下的人你就赶紧给我咧嘴笑吧。
但郭宁要纠合的人,本来也都是些出身底层的武夫、水手,用这样的粗糙手段就足够了。
反倒是陆续抵达国子监里的书生们,其中包括不少官员、贵胃子弟,他们得有个慢慢习惯的过程。如果一直放不下架子,不愿意用郭宁所乐见的步伐前进,便立即会被排斥到军府的核心圈子以外。
好在这样的蠢人并不多。
中原河北等地,已经接受异族上百年的通知,在胡人的刀剑威逼之下,大家身段普遍都柔软了,绝大多数人都认可,周国公的武力既然横压一时,便有资格制定他要的规矩。
何况这规矩也没什么过分的,正是以武平定天下之时,马上书生何尝不能做个英雄?
如果不在马上,船上也是可以的。
这些日子,众人在国子监里长了不少见识。他们都知道这两年里,定海军的财政收益里头,直接从海贸所得就占了四分之一,加上众多海上商贾缴纳的关税,总额高达六百余万贯,几乎与盐利相当。
在高丽国的贸易被纳入到体系内以后,近来军府又有规划,要开拓日本的金银之利,再直接联络南海诸国的商人,争取在两三年内把海上所得做到千万贯以上。
这个数字放在定海军起家之前,简直没有人敢想,毕竟大金国极盛时期,一年的财政收入也才两千万贯。其中的榷场税和商税数量不到十分之一,大头乃是盐利,剩下的全靠着疯狂盘剥百姓而来。
但随着定海军的控制区域不断扩大,几乎每个区域都有独特的产出,都元帅府对之大力扶持,鼓励包括海贸在内的商业流通,眼看着一个利益爆发的时代即将到来。
能参与这种商业流通的组织和人物,背后有定海军的重臣大将,也有大金国的许多贵胃。他们与定海军合作,就能持续从体系里获得真金白银的巨大利益,这便是郭元帅动辄摆出凶横架势,乃至举起屠刀清洗反对者,大金贵胃重臣的反击却相对软弱的原因。
而定海军政权自身所得,自然又比贵人、商贾们多得多了。有了每年千万贯以上的收入,整个周政权的运行就有底气,强大的军队就有了支撑,而在地方上也无须刻薄百姓,可以稍稍予民休息,营造新朝的气象。
如果千万贯不是终点,而是更大利益、更美好未来的开始呢?
当年郭元帅非要入主山东,又特意用定海军节度使的身份起家,这就是高瞻远瞩,这就是天授之才,能者无所不能了。郭元帅早就看准了这极大的一块利益,也必定会投入巨大的精力乃至政治军事资源,把这块利益不断扩大!
在这过程中,定海军旧有的船队纲首们犯了错误,于是立即遭致整顿,但水师船队本身终将发挥发挥更大的作用。于是整顿反而带来了外人参与的机会,任何人只要在这时候参与进去,就等于踏上了元帅指出的明路。
谁若不敢去走,不愿去走,那就怪不了别人。
这时候岸旁的观众放了几艘小船,让攻守双方都从大船下来,坐小船登岸。所有人重新聚成了一团,一边休息,一边讨论适才厮杀时指挥、行动的得失。
岸旁有篝火,在篝火旁边有张设开挡风的帷幕,还有仆役端出滚热的姜汤。郭宁站在众人簇拥之中,大口喝着热汤,视线又转到了人群外围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水手。
“之前有个伙伴,早年厮杀伤损了手掌,后来在海上讨生活,往手腕上安了个铁钩。我那时候还以为,这厮是在装样子吓人,现在才知铁钩这东西,在船上是极有用的……”
那老水手听不懂郭宁的北地口音,旁边有同伴低声解释给他听。听到这里,老水手咧嘴笑了笑,举起右臂,他的右臂顶端原来也看不到手掌,而装了把黑沉沉的钩子。
郭宁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海上厮杀的时候,船身一直晃动,听说两船碰撞的时候,尤其晃得厉害,就算是经验再丰富的水手,也难免失去平衡,此时腕上铁钩挥出,无论勾着绳索、木板还是随便什么,都能稳定身体,铁钩本身又能当作攻守兼备的武器用……”
说到这里,底下好几个学员都道:“元帅说的是,我们这就去剁手,装铁钩!”
众人哄笑一阵,又有人道:“海上颠簸的影响比这水池子里大了何止百倍,我看大刀大剑之类的重兵器,包括元帅的铁骨朵之类,全都容易带动重心,威力再大也不合使用。”
郭宁道:“”还有一桩,铁锤、棍棒乃至枪矛,也都施展不开。”
“横挥横扫的动作不成,戳刺应该没问题,短枪肯定好使啊?”
“一看你就没出过海!海上那么颠簸,摆不出阵型的,拿刀拿枪都是一样贴身肉搏,这时候必要留一条手臂保持平衡,连盾牌都不好拿,所以元帅才夸赞铁钩啊……你就记得这一点,但凡双手使用的武器,全都不好使!”
“原来如此,那今后还是统一配备轻剑短刀为好。”
“轻剑短刀易受锈蚀,会不会……”
“船上本来就多有引火用的膏脂,隔三差五涂抹维护就是了。况且,大家又不是整天打仗,平日里船上多少杂事,靠岸了还有无数力气活儿,谁会一直舞刀弄剑?地方上也不会允许咱们持械横行……就算有刀剑,不都得统一收藏着么?”
郭宁插嘴:“随身武器确实不必粗重长大,但最好再带上若干长枪盾牌,以防万一有登岸作战的需要。嗯,弓弩也封存两把。”
“元帅,不用带盾牌。”
“为何?”
“船上有得是木料木板,真要用到了,取一块板子,麻绳捆个把手就行。”
郭宁刚点头,又有人道:“弓弩也不用,船上本来就有备着,临阵要施放火箭呢……”
众人随便两句就把郭宁的意见驳斥了,但也并没人觉得自己以下犯上,转而有人举手向郭宁示意:“元帅,军械司的产出若是足够,掩心甲可以带两具上船。”
顿时旁人驳斥:“发什么昏?铁甲动不动生锈,保养起来太难了……”
“但这东西能救命啊?”
吵吵嚷嚷讨论几句,又有人道:“长枪、轻甲,再加上原有的刀剑弓弩,这不得专门择一个舱室放置,又占去许多地方!”
“……说来还是咱们的船小。若有南朝宋人手里的赤马、黄鹄等舟,那就宽裕多了。”
“辽东那边正造着呢,大船迟早会有。眼下这些都放在纲首的舱室里吧。”
“不如交给火长。”
“火长可以,火长的铺位最靠近甲板,有事也易于折返拿取。嗯,另外再让碇手负责每旬保养,保养要有记录,记录和航海簿册放一处,依旧由纲首收藏。”
“如此甚好。”
船上所谓火长,不是陆上军中掌管一火的基层军官,而是掌控针盘、负责核定针位航路、判断行船方向的资深船员。火长在船上的地位仅次于纲首和部领,而且责任最重,号曰一船人命所系。
而碇手则是水手里头的专业人士,负责管理锚、碇,通常在水手里头资历最深、年龄较大,受人信赖。海上人有船歌唱道:“碇手在船功最多,一人唱歌百人和。”
这两个职位虽不直接指挥下属,却等同于陆上定海军的什长、伍长。于是众人去看郭宁,见郭宁点头同意了,又纷纷叫道:“记下,这条赶紧记下。”
队列最外圈的火塘边上,那个被郭宁投掷下水的壮汉居然是个读书人。他这会儿动作很是麻利,已经换去了身上湿衣,披了件皮袍子。火塘边摆开了桌椅,他便铺开笔墨纸砚,记录谈话的内容。
这阵子,学员之间组织的对抗训练已经有好几次,兼任国子监祭酒的郭宁对此十分提倡。他要求每次训练之后,都进行专门的讨论、总结,总结最后形成文字,汇编成册。这种册子经过国子监里的教授学员翻阅参考,慢慢修订完善以后,还会颁行到军校里头。
壮汉正奋笔疾书,有个中年水手端着姜汤过来,问道:“小子,要喝一点么?”
郭宁和众人讨论的内容甚多,壮汉记录得急,原本没觉得冷。旁人一打岔,他便打了个喷嚏,好在手腕没抖:“多谢!写完这行就喝!”
水手站到壮汉身旁看了看,他识字不多,并不明白这一行行的是什么意思,也没看出这行书承袭了本朝文宗黄华山主的清峻绵邈风格,又有雍容贵气,来历大是不凡,只颔首赞叹:“这字好,这字工整!”
胥鼎在不远处看着这情形。他很专注,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采。
第七百零九章 财路(上)
胥鼎一行人从远处道路行近,早有卫士上来盘查身份,又小跑去禀报郭宁。
郭宁踮起脚来,看到胥鼎和贾涉两人,向旁人吩咐几句,从人群出来。
他的视线扫到的时候,胥鼎就已跳下马来,恭谨行礼。
郭宁急走几步,扶起胥鼎,又去扶贾涉。贾涉连称不敢。
“胥丞相是同僚,济川是客人,你们两位何必这么拘谨?”郭宁叹道:“我难得与人撒一回野,正舒坦的时候,见到你们两位,又得装出知书达礼模样了。走,咱们找个正经厅堂落座说话。”
“国公举措从容,尽可随意。而我这么做,是因为自幼谙熟上下尊卑的礼仪,实在改不过来。”
郭宁连连摇头,表面不快,心里对胥鼎的知趣甚是满意。
他转而再看贾涉:“济川,你这一路行来,看我新设的天津府如何?我治下局面又如何?”
贾涉微笑道:“此地生机勃勃,确是大业兴起的地方;至于国公治下的局面……我有一事,这几日里始终没想明白。”
“何事?”郭宁搓搓手,呵出一股白气。
“国公,这么大的开销,你怎么支撑得住?就算有些部分是以工代赈,不得不尔,就算有海上贸易的支撑,就算海上贸易的规模还能继续扩张,我怎么算,都算不平这笔账啊?”
“哈哈……”郭宁快走半步,很随意地道:“涉川,你这笔账,是怎么个算法?”
“我从通州往南走,沿途看到的城池、道路、桥梁和码头兴建,粗略估计,动用了十万民人,按每月五百文或者六百五十文的月饷,到开春前就要耗费十八万贯。听说整个天津府聚集的民伕总数在四十万以上,那就是将近百万贯的开销。算上三餐、衣物、工具、木料、石料,往窄里算,还得再加百十万贯。”
“差不多是这个数字了……”
“这是天津府这边兴造的花用。中都以北居庸关南北口、到漠南山后各处屯堡军台,听说也在不断恢复。我不知那里动用的民人数量多少,只粗略估计,重要的关隘修复五万贯一座,屯堡两万贯一座,军台烽燧两千贯一座,相应的山间道路修治,一里怎么也得五贯……这样一算,两百万贯是要的。”
“这账算得有点意思。”郭宁止步,看看胥鼎,半开玩笑地道:“是胥丞相向涉川倒苦水了么?”
胥鼎摇头:“委实不曾。”
“济川兄你继续讲,我仔细听着。”
“方才听国子监里学生的说法,国公你在辽东那边,还新设了船厂,这又是个大开销的所在。我不知大金国旧日里造船的具体耗费如何,以大宋情形而论,规格与通州样海船近似的双桅多桨船,合用物料、人工、口食等钱,大约五百贯一艘;若是能载二百甲军以上的大船,哪怕是庆元府的船厂所出,耗费也在千贯以上,至于水师将帅所用的巨舟,因为木料难得也难以晾晒整治,价格会超过五千贯。听闻大金国已经数十年没有像样造船了,如果周国公要从无到有兴建船厂,再产出海船,其间工序数十上百,要招募工匠的开销更是巨大。且不论几年能见成效,耗费至少往大宋的五倍上走……我估摸着,先投两百万贯,能勉强看出点模样,后继还需不断贴赔。”
这数字还真就大差不差。
郭宁又给胥鼎递个颜色,意思是,真不是你老兄说的?
胥鼎再度摇头。
郭宁有点笑不出了。
而贾涉继续道:“外人看来,定海军掌控海上财源,每年数百万贯的生发,足以支撑都元帅府上下的支出,可实际上,国公你所得的,真就是数百万贯的钱么?别的不说,只去年开春前后,从我大宋紧急购买的粮食,就耗去了其中的大头吧?军府拿出来循环充本的钱财有多少?一百万贯或者更多?”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若少于此数,周客山那厮可就不舍得拿三千贯来收买我了。”
“咳咳,今年采买粮食,确实花费不少。不过北方的马匹,毛皮等物,还是很能赚钱的。”
“马匹自是大宋军中急需,朝廷和军队每年需要战马的数量,大致都在一万匹到两万匹之间浮动。可是大宋朝廷每年用来买马的钱财,并非无穷无尽,少时一百五十万贯,多也不会超过两百万贯。而且……”
贾涉干笑两声:“这两百万贯的钱,数十年来如何流动,都有规矩,大致是川秦马占去八成,广马占去两成。这两个方向上都有茶马司,无数的官吏、商贾靠这个吃饭呢,到处都是动一发而牵全身,哪里容得削减?所以去年和前年,都是朝廷里专门拨钱,从海商手里收购的马匹……这种开销能不能成定例,会不会一直保留,谁也没把握,而且就算保留,每年的花销也有定额,不可能一直提升上去。”
“我们手头还有毛皮,还有北珠,最近还多了羊毛毡衣,质量和款式都很不错,还有……”
“全都是卖到大宋的,大宋可以不买,大宋不会坐视着铜钱和财富无限制地流失出去!”
贾涉沉声道:“而定海军再怎么编练水军,要扩张到能够打败大宋水军,强行推进贸易的程度。至少也得二十年!”
三人谈话的厅堂里静了一会儿。
胥鼎看眼前情形有些尴尬,自家出外问仆役要了茶水,又亲自替郭宁和贾涉两人端上。
贾涉谢过了胥鼎,从椅子上起身,压低嗓门:“所以……”
郭宁下意识地问道:“所以什么?”
“所以都元帅府今年的巨额支出、豪阔手面,其实是靠着抄没中都城里女真贵胃的家产?或许还得算上皇帝的私产吧?今年如此,明年呢?周国公你的地盘越来越大,花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再逼反几拨女真人或者大金朝廷的旧臣,找个由头杀他们的脑袋,夺他们的家产?这像是长久立国的打算么?女真人杀完了,然后呢?说不定穷极无奈,还得南下宋国,以图掳掠?”
第七百一十章 财路(中)
这话里的意思,是隐约指责定海军政权不改草莽本色,看似着意于海上,其实里子是以抢掠立足咯?
郭宁尚未言语,胥鼎面色一沉,打断了贾涉的言语,怒声斥责道:“大胆!你一个区区外臣,怎敢如此污蔑我大金的周国公?”
贾涉顿时收声。
他不是那种胆色很强,敢于犯颜对抗当世豪杰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李云等人略施小计,就迫得他前来北国。但有些话,他憋了有一阵子了,一直想说。财政上头这些揣测,只不过是个开头罢了,后头的话,他硬憋回去了,心里有些悻悻然。
而胥鼎这几日与之同行,颇赞赏他的才干,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个同样做实事的官吏贸然触怒郭宁,掉了脑袋。所以他这句怒斥,倒是保护的意思更多些。
不过,郭宁其实并不生气。
常人看来,起于微末的豪杰人物一旦坐上高位,总会对自家的过往有点忌讳。但郭宁实在是不忌讳的。甚至可以说,他十分自豪于自家微末的出身,也并不觉得定海军对中都女真人贵胃的清洗和压榨有任何不妥。
当日郭宁攻入中都,确实用蒙古人的洗劫掳掠作为幌子,还推了不少事情在术虎高琪身上,前前后后的收益,包括粮食、铜钱、各种物资在内,是个天文数字。
蒙古军围城的时候,胥鼎拼命想办法,甚至不惜背上卖官鬻爵名声也没能获得足够维持的物资,郭宁撕破脸挥着刀子抢,很容易就入手了。
在定海军的将校们看来,若非郭宁一口气击败了成吉思汗,进而攻入中都,这座大金都城里的一切,就全都落入蒙古人手里了。不止中都城,就连大金本身,都是郭宁从蒙古人手里抢回来的,我便肆意收割了,又如何?
贾涉眼中的不堪之举,或者胥鼎眼中可做不可说的事情,其实郭宁真的全不在乎。只不过,考虑到维系与东北内地诸多女真将帅、酋长的关系,这种事情不必要特意宣扬罢了。
深究定海军起家的经历,机灵的人应该知道,定海军拥着前任皇帝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抢过一次了,那一次抢劫奠定了定海军在山东的基业,挺爽的。
如果非要把话说明……
眼看着改朝换代都近在眼前了,女真人还指望几世富贵不绝?除非在政治上及早站队,拿出诚意来;否则定海军便是拿出了凶恶作派,明着抢些又如何?大辽和大金易代的时候,大金难道特别克己些?还是大金攻入南朝宋国的国都开封时,格外地风度雍容?
他微一沉思,笑着向贾涉摇了摇头:“济川,你当熟读史书,该知道我已经很客气了。”
胥鼎在旁哈哈两声,待要打岔,贾涉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开口:“周国公也该知道,我在乎的并不是女真人如何。”
贾涉是大宋的子民,想来不至于忘记当年的靖康之耻,他说不在乎女真人如何,那便是真不在乎了。
他方才这番话语的关键,其实是在指出定海军名义上大兴海贸,实则凭借军事力量,不断获得抢掠收益,维持铺开的巨大摊子;为了维持这铺开的摊子,定海军迟早会向域外用兵,而富庶的宋国首当其冲。
贾涉最近在中都城里,经受了定海军相关衙门的许多询问,录事司方面的徐瑨亲自出马,把宋国两淮布置乃至中枢军政内情反反复复地查问得清楚。
贾涉又听说,自家那位新鲜热辣的长子贾似道,如今已经成了史相门下得力之人,正和几个红袄军的败将攒作一处,谋划着组建新军以控扼江淮,作为史相政治版图的一部分。
直到那时候贾涉还觉得,对中都方面来说,全力摧毁南京路的势力才是正经。郭宁对南方情形如此关注,是担心东西二金决战的情形,给了大宋居间牟利的机会,所以要预先做出军事上的防备。
但这会儿眼看到郭宁在国子监里设了水军训练的科目,乃至亲自上阵与人操演跳帮搏杀,这简直已经有箭在弦上的意思了。贾涉实在没法蒙蔽自己。
胥鼎兴致勃勃观看演练的时候,贾涉走神了,他忽然想到了一段史实:
如果把当前的天下局势,拟于数百年前元魏东西两分而萧梁在南的情形,就可以发现,东魏西魏两家之所以形成连番征战、不死不休的局面,其中有一点关键,那就是东西两魏都要争夺元魏的正统,进而以此来宣扬自身的天命所在,维持自身政权的稳定。
所谓“必也正名”是也。
但东魏与北齐嬗替之后,北齐文襄帝、文宣帝在位,国势强盛,却很少再主动与西面的宇文氏厮杀。尤其文宣帝高洋武功极盛,性格又暴虐异常,他催动北齐之兵北击库莫奚、东北逐契丹、西北破柔然、西平山胡、南取淮南,把四面八方的敌人打了个遍,却依然不理会西面之敌。
这其中同样有一点关键,那便是鲜卑元氏的号召力已不足道,而北齐自成一正统,并不需要通过讨伐西魏来获得自身的稳定。在此情况下,北齐的对外征伐自然就已夺取实际的利益为首要目标了。
这情形,和眼下东西两金在北,大宋在南的局面是不是很像?
很明显,开封府那边的西金皇帝并没有被郭宁放在眼里。不断衰弱而又恶名昭彰的女真人,恐怕还不如数百年前不断汉化也不断衰弱的拓跋鲜卑,整个定海军政权上下,乃至胥鼎这样阿附定海军的人,压根没把那位西金皇帝的号召力当回事。
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并非恢复大金国的旧疆域。郭宁是一步步掠取实际利益上台的枭雄,非常清楚什么操作对自家的政权最是有利,更清楚下一步的利益在哪里。
这条恶虎正在窥伺时机,随时会对大宋动手!
贾涉的猜测几乎就是事实,郭宁甚至都懒得虚饰。
他挥了挥手,轻松地道:“既要说起宋国……我特地选了周国公的名号,你这样的聪明人,早就该明白我的意思。南朝富庶,确实是我所需,有些目标或早或迟,也总会实现。”
贾涉摇头:“周国公,你说的目标二字,内里其实是两桩事,不一样的。”
“怎么个两桩事,怎么个不一样法?”郭宁来了兴趣:“你说说看。”
“如果某一日大宋君臣贪暴昏乱,周国公应天景命而兴王者之师,欲救江表之民于水火,以混一天下,共致太平。那我贾涉自然欢欣鼓舞、五体投地,会鞍前马后地效劳以求富贵。想来大宋之民也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但眼下,大宋之政未衰,大宋之民心未散。如果周国公只为了抢掠而挥师南下,把大宋当作一条财路……”
“那又如何?济川,你会与我为敌么?”郭宁似笑非笑。
“我贾涉贪生怕死、爱财,又好功名,当着周国公的武威,自然还是会欢欣鼓舞、五体投地,鞍前马后地效劳以求富贵。”
贾涉轻笑了两声,起身再度向着郭宁行礼,姿态异常谦卑,语气很是坚定:“但大宋的军民百姓不都是我这样的人,他们不会轻易屈服。大宋的军民百姓会誓死与周国公的兵马周旋战斗,便如建炎年间、绍兴年间、开禧年间的旧事。”
第七百一十一章 财路(下)
厅堂里三人静坐。
过了会儿,郭宁揪了揪自家胡髭,发出沙沙的轻响。他转头看向胥鼎:“这个这个……建炎、绍兴和开禧都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旧事?”
胥鼎咳嗽了一声:“建炎年间,是宗弼太师连克健康、临安,蹙宋主于海岛,卒定画淮之约;绍兴年间,贾兄说的应该是海陵王图一天下,后来戾气感召,身由恶终;至于开禧年间,便是宋人背盟来侵,我大金奋起反击,以九路大军伐宋,迫得宋国函侂胃首以赎淮南。”
“这一头一尾两场,不是我们赢了么?当间这一场,海陵王确实在宋人手里输了两阵。不过他还是打到江边,好像是因为世宗皇帝占了中都,大军这才内讧?”
郭宁的话音刚落,贾涉已然反问:“周国公自家便是用兵的大家,你觉得当真如此么?”
胥鼎微微冷笑:“周国公麾下兵将之强,远迈先代;区区弱宋将惰卒弱,不堪一击。”
“我听人说,大金国百万之众,不敌蒙古军十万;蒙古军十万之众,被国公以万余精兵一战击破。国公的威名、定海军将士的勇勐早已震撼天下,以我微末之才、怯弱之胆,自不敢夸口说大宋能够与国公的精兵勐将相匹敌。我之所以愿意来到中都,为国公效力,实在也是看透了大宋的虚弱,知道江南一隅之地虫蚁纷纷,如今已经成了肮脏污浊的泥潭……”
“你别吹了。我估摸着,这言语最后会有‘可是’二字,不妨说得直接些。”
贾涉微微躬身:“可是请国公想一想,既然大宋已是一座泥潭,国公一脚踩踏入内,自家的靴子就已经脏污不堪了。等到从泥潭里脱身,戎袍、甲胃必然也都腥臭不堪再用。那么,如果大金从大宋所得,本来也只够换一身新衣新甲新靴子,那先前悍然踏入泥潭又有何必要呢?还不如两家各保国境,大宋每年进奉一双靴子钱。”
“这靴子可真不便宜,有三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呢。”
“国公如果觉得不够,可以派使臣去大宋谈,可以派商贾去做生意赚。但两家如果展开厮杀,最后大金难免狼狈,得到的也只有这些靴子钱了。”
“生意是要做的,谈却没什么好谈。”郭宁澹澹地道:“我一直觉得,打仗比谈话有效果。而且,只要打赢了,别人就都得求着我谈。不用我张嘴,他们就会乖乖开出很好的条件,到那时候,我的生意也会更好做些。”
“真的么?”
郭宁哈哈一笑:“难道这还能假?”
“周国公,你终究还是不了解大宋。”
贾涉连连叹气:“宋金两国有个绝大的不同,便是金国朝野能够坦然谈论利益,而大宋朝野,言利如我者都是小人,满朝仁人志士皆以道德为号召。因为用道德掺入了政争,每一方的政治势力都必须在道义上压倒对方。便如现在执政的史弥远史相公,周国公应当是觉得此人软弱,稍稍动用武力,就能将之压倒,从他手里攫取巨额利益。但如果定海军果然大举南下,朝野内外皆以战为嘉名,以主战为伟论,到那时候,史相是挽不回朝野主战巨澜的!就如当年韩相挽不回朝野主和巨澜一样!”
“既如此,无非厮杀一场,马上定胜负。”
“那就回到了泰和年间宋金交锋的局面,那一场是大宋挑起,又不得不和,前后还延续了两年之久。如果是大金主动挑衅,大宋军民人人奋而自保,视朝堂上言和之人皆为国贼……那接下去的兵连祸结要多久?如果两三年里不得收场,这段时间里,国公你又打算做得什么生意?没有大宋的合作,从海上获得一千万贯的收入,绝不可能。国公,你打算怎么来维持偌大的开销?”
胥鼎待要反驳,郭宁略抬手示意,他便继续坐着。
郭宁沉吟片刻。
在大金面前,南朝宋国从来都算不上什么强敌,百年来,大金之众饮马长江数次,可从来没见到宋国的兵马威胁到大金的核心领地。
但南朝能与大金并立百年,实实在在也有其优势。
他们攻虽不足,守则有余,凭着南方独特的气候、水文、地理,足以对抗大金的雄兵勐将。大金的兵马愈是南下,愈容易在失去天时地利的情况下遭到勐烈反击。
更麻烦的是,虽然宋人孱弱,而敢战善战之人总会被他们自家朝争所害,可到了每次大战关头,又总会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几个才力绝伦之将,在某几处战场夺取胜利。
在大金国的武人看来,宋国便如一个虚弱的敌人,明明每次都被大金打到鼻青脸肿,就是不肯倒地毙命,还偶尔能够反咬几口。更令人讨厌的是,随着大金自家的衰弱,每次搏斗下来,鼻青脸肿的未必只有宋国。
比如贾涉提到的开禧年间这一场,大金其实已经把老底子都兜了上来,一面挥拳痛殴宋人,一面自家快憋到没气了。
当然,定海军集团的勇勐善战,十倍于当时的大金。郭宁对自家军队的武力有十足信心,所以近来才会注目南方,并陆续向这个方向落子。
但他真没有想过一定要把宋国如何,他的目标正是贾涉所说的第二种,那就是把宋国当作了定海军的财源所在,试图通过某种程度的军事压力,从这个富庶的邻居手里榨出足以养兵、足以内修政事的钱财。
对此,定海军的臣僚们都以为,郭宁依然秉承着“广积粮、高筑墙”的方针,力求自家站稳脚跟,然后再图扩张。
但郭宁自家知道还有一个原因。
那是因为,虽然三年前那场大梦的内容越来越模湖,可郭宁始终记得,宋国的国祚比金国要长出许多,甚至和极盛时期的蒙古人还缠斗了数十载!这个虚弱的敌人,真就是怎么打都不会断气毙命的那种!
如果定海军动手了,宋国却迟迟不认输不议和,咬着牙消耗下去……
除非宋国能冒出一批秦桧、史弥远来,坚定不移地扭转局势,否则定海军的局面不就很尴尬了?
海上马匹、毛皮的贸易,自然没有了;粮食输入的渠道也会断绝;环绕渤海的商业路线,甚至可能受到宋国水师的威胁。而定海军没了财力支撑,怎样做到持续维持武力的优势?
那就绕回到原来的话题了,定海军怎么做,才能恰到好处地给到宋国压力,让他们服软,让他们跪下给钱?为此,定海军的武力优势要发挥到什么程度?定海军的水师船队能否适时起到作用?已经在宋国行在临安城里上窜下跳的李云又该做什么?
这一系列的问题有点复杂,或许需要极其精微的操作才能恰到好处。所以郭宁对贾涉这个死要钱的寄予厚望,但如果贾涉坚决以为不可……
郭宁觉得有点头疼。
随着定海军的势力范围渐渐庞大,这个看似烈火烹油的体系想要维持下去,其实是越来越难的。
大金早已烂透了,郭宁登上了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自家十个手指十个脚趾全都伸出去,才勉强堵着船上的破洞。他又不想只是勉强维持,希望自己能为百姓们,为这天下做些什么。
那不是靠几句号召,几声命令能解决的。
想要在被蒙古人烧杀掳掠到几成白地的疆域中恢复民生,得用钱;踢开几近朽烂的大金朝廷,逐步建立有效而可靠的新朝体制,得用钱;保障漠南山后防线,随时防备蒙古人卷土重来,得用钱;拉拢东北内地的女真将帅和酋长,要用钱;与开封府的那个伪帝对峙,维持从大同府到济南府的绵长边境,依然得用钱。
麻烦的是,这些用钱的方向,并不会因为军事胜利而消除。
郭宁如果要扫荡草原,那就得对着一个花钱的无底洞;如果要拿下东北内地,在那里建立汉儿的统治,还是得对着一个花钱的无底洞;如果要消灭开封的遂王,统一大金疆域……
罢了,眼前的郭宁压根都不敢想那事。
郭宁的崛起速度太快,而根基太浅了,他的手头根本拿不出那么多可靠的官员,管控不了新增的疆域。
更重要的是,开封府的西面,自京兆府路到鄜延路、庆原路、凤翔路、临桃路,自古以来都是消耗钱粮的无底洞,遂王能靠着河东、河南两地维持这么大片土地的架子不倒,郭宁都有些佩服他!
哪里都想过了,哪里都难有突破口。
贾涉这厮一张口,意思是从南朝捞钱也很难,他干不了这高难度的活儿……如之奈何?
郭宁挺直腰杆,上半身微微后仰,靠拢椅背。他凝视着贾涉,忽然问道:“济川兄,你的手掌还疼么?”
贾涉干笑了两声,从袖子里伸出包裹很严实的左手:“不敢劳烦国公垂问,承蒙中都这里有名医官的照顾,已经快要痊愈。”
“那就别绕了!哪里还有财源,哪里还有钱?你赶紧出个可靠的主意吧。否则,又一刀要搠上来了!”
“周国公,你真想要钱么?”
第七百一十二章 收买(上)
接下去的两个时辰,郭宁、胥鼎和贾涉三人反复讨论,谁都没有离开国子监的这座房舍。
直到深夜,三人才各自歇息,但郭宁回到自家府邸以后,又对着墙上高挂的巨幅舆图看了很久。直到吕函哄睡了小婴儿郭靖,出来探看自家丈夫。
“淮东?淮西?”
顺着郭宁的视线,吕函看到了舆图上位于定海军控制区域南方的两块。随即她又注意到,这两块地界上密密麻麻分布的城池、山川、河道里头,又有两个地名被朱笔重重地划了圈。
“真州?安庆府?”
吕函问道:“这两个地方,很有讲究么?”
郭宁盯着这两个地名,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函,今天我感觉很不好。”
这话风转得有点快,但吕函已经习惯了郭宁偶尔跳脱的思路,于是顺着自家丈夫再问:“莫非是贾涉这厮奸滑作态,惹怒了你?他是南朝之人,原和我们北方汉儿的刚健作派大不相同的。”
“不是惹怒啊,阿函。我感觉,自己被他羞辱了……”
“这厮怎么敢?难道是活腻了?”
吕函嗔怒叱骂了一句,又问:“你不会忍不住火气,把他杀了吧?前几日听说,这人似乎颇有才能,你打算引为己用的。莫非这会儿觉得,杀了有点可惜?”
“没杀!阿函,我现在也是个讲究人了,又不是在战场,怎么能轻易杀人呢!不过,南朝确实多有人才,区区一个知县,居然就能做到这种程度……”郭宁喃喃地道:“阿函,这厮今日给了我一个好处,用来收买我短期内不向南朝动兵。”
“你答应了?船员在训练了,船也在造了,李云已经巴巴地去往南朝当内应了,这事是说停就能停的?不用和晋卿他们,还有诸将商议下?”
吕函看看郭宁的神色,又问道:“能收买你的好处,怕是非同小可?”
郭宁重重点头。
“是给了你南朝的水军战船图纸?还是帮你打通了明州庆元府或者福州那边市舶司的关系?又或者……”
吕函的神色有点变了:“他联系上红袄军的余部,告诉你杨妙真的下落啦?这可真就……”
“这叫什么话!”
郭宁嚷了一声,立刻搂过吕函的腰身,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
吕函生产过后,丰腴不少,而且这两年毕竟生活优握许多,她露在对襟彩领以外的脖颈处,皮肤很是光滑,还带着香气。郭宁闻了闻,手臂用了点力气,让妻子的背和臀贴的自己紧些。
“是钱。这厮拿了一大笔钱收买我,还答应从明年开始,不断地给钱。”
吕函轻轻扭动了下身躯,让自己坐的舒服点。她转头笑道:“多少钱?能让你乐成这个样子?”
“看到舆图上那两个地名了么?淮东真州,有个真州监,淮西安庆府,则有同安监、宿松监。”
“听起来像是南朝的钱监。”
“这几个地方,是南朝宋国开国时就有的铸币之地,后来随着宋国衰微,荒废不少。但直到绍兴年间,仍在大规模地产出钱币。贾涉说,他回返临安以后,将会在谋取两淮军政职务的同时,兼管泉司的提点官。史弥远要用他来控制归正人组成的军队,一定会在财政上稍稍开一个口子。他得了这个职权,再收拢南朝绍熙年间几个钱监关闭,而流落无着的铸钱工匠,就能迅速提高这几个钱监的产量,半年以后,可以翻一番。”
“翻一番是多少?这是宋国的钱监,其中出产还能有我们的份么?”
“嗯,真有我们的份。”
郭宁道:“贾涉提了个很详细的计划,自称用半年时间足够打通关节,奠定自家在两淮的地位;另外,他也很容易与南朝的丞相史弥远达成默契。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最晚明年四月开始,这三个钱监每月的产出,都会有五成是我们的。而且是直接运过边境,送到咱们手里。”
“五成?五成是多少,你别卖关子,快说。”
“大概是每月五万贯。”
“这么多?每月五万贯,那不就是一年六十万贯?”吕函吃了一惊,从郭宁怀里跳了起来。
六十万贯的铜钱,实在是个过于巨大的数字。定海军在海贸上,在盐政上的收益看似过千万贯,但因为北方缺少铜矿,铸币数量甚少的缘故,绝大部分都收的实物。郭宁在山东攒下的那些矿冶家底,与如今的物资吞吐量相比,实不足道,纵有产出,转手就在多个环节流出去了。
这六十万贯,却是实实在在的钱,是没有任何损耗的纯收入!
每年有新增的六十万贯收在库藏里,定海军就能发行五倍甚至十倍面额以上的交钞,在大金的境内足能当作三百万贯到六百万贯使用,而且还能保持币值大体稳定,正常流通!
定海军花钱如流水而老底子始终空虚的局面,立刻就能得到极大缓解了!
“六十万贯用来收买啥不行?”
吕函眼神散乱,好像看到了六十万贯铜钱摆在眼前,堆成金光灿灿的小山。过了会儿,她才问道:“贾涉用这笔钱买什么?就只是我们暂不向南朝动兵么?”
“买我们做三件事。第一,金宋两家和议如旧,各不动兵,我军但有南下之举,这厮先平毁了矿场和铸币之所,不管战事结果如何,这每年六十万贯立时就没了。第二,恳请我们在与南京路的伪帝分出胜负之前,莫要正式遣使宋国行在,去折腾叔侄之国或者伯侄之国的名义。至于正式的岁币金额,宋国那边会将之一分为二,两家各取其半,谁也不得罪。”
说到这里,郭宁摇头笑了两声。
吕函顿时就明白了:“头两件事,就是南朝把岁币缺少的部分稍加一些,再偷偷给我们,而免去朝堂上纠结名目,生出事端。另外,史弥远由此也会获得一个和我们私下往来沟通的渠道,对他掌握朝堂风向颇有裨益。此举倒是把宋国的面子里子都挣到了。第三件事是什么,怕是有些荒唐?”
“这厮提了个建议说,看在六十万贯的面子上,如果南京路那边的伪帝有威胁大宋两淮的举动,我们得在山东西路等地做出策应,以吸引敌人兵力,保障大宋的安全。”
吕函愣了半晌,慢慢地道:“你先前好似是说,打算收服这贾涉,作为南下攻略宋国的内应。按这说法,倒似是贾涉拿着六十万贯收服了你,作为宋国在北面看家护院的伴当。”
“所以我觉得,像是被人噼面羞辱了……”
郭宁长叹一声:“但若这厮真办成了,这可是每年六十万贯的好处啊!有这好处到手,我便放过宋人一年两载,又如何?明日我打算派人请晋卿先生一齐商议,只消大差不差,咱们还是得以实际利益为先。”
这夫妻两人一旦商议正事,顿时便顾不上旖旎缱绻。哪怕坐在一处,神情却都转为严肃。
吕函在厅堂里来回走动,思忖着说道:“本来咱们也正是忙不过来的时候,真要是能得五十万贯,许多大事都能稳妥推进。待到自家实力雄厚了,扫平不服当如摧枯拉朽。不过,只怕这样做,给了那贾涉太多周旋的余地……”
“他能有多少周旋余地?就算他有什么想法,母亲和幼子在我手里,还有个李云时不时地露脸,足以挟持他……”
“不不,这件事如果办成,贾涉周旋在两家之间的身份,就有了两家同时认可。此人明摆着依然心向大宋,又如此滑熘多智,有了这样的条件,必定能经营起相当的局面。况且你的想法,他也看明白了,所以才开出六十万贯的条件,想拖延你一年两载……我敢担保,到时候你若率军与宋国厮杀,在他身上必生波折。”
本以为相当高明的谋划,现在渐渐有点跑偏?
郭宁忍不住又揪了揪胡髭,叹了口气:“我以周为国号,意头很好,可惜隔着时间太久,唬不住读书人。要不,还是宰了他吧。”
第七百一十三章 收买(中)
吕函轻哼了一声:“他是聪明人,你不舍得!”
“嘿嘿,聪明人到处都是……”
“但像他这一类的聪明人不多!能专心致志想着靠钱解决问题的聪明人,只有这一个!”
郭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叹了口气:“阿函,你看出来了啊。这人满脑子都是钱,很难得。”
郭宁陷入了沉思,吕函拉着他的手,让他往后退,坐在长榻上。长榻一角有常备的毡毯,吕函将之张开,一半铺在郭宁的腿上,一半铺在自己腿上,然后靠着郭宁的肩膀,仰脸看看郭宁粗糙而黝黑的面庞。
童年时,她经常看到郭宁愤怒的模样,少年时也如是;到如今她二十岁了,身边的郭宁已经从玩伴成了丈夫。郭宁依然是那个执拗而凶狠的性子,又有许多不同,比如,他用来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多,性子也越来越深沉了。
吕函明明一直就在郭宁身边,却不明白郭宁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但有一点她始终坚信,那就是郭宁的想法和做法,都是为了照顾身边的人,甚至扛着身边的人往前走。只不过随着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他想要照顾的人也越来越多。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吕函照顾孩子累了,已微微打鼾,郭宁依然在想。
此前水师纲首作乱,郭宁勃然大怒,所以下令把经手此事的贾涉抓来,必要揪出背后下令策动之人,予以报复。
下令之人是楚州的应纯之和扬州李珏两个,自有李云去对付。他们但能留着一口气回到临安,李云这左右司郎中便等于是白当了。
贾涉来了中都以后,郭宁才发现贾涉这个人本身,才是李云此行最大的收获。
他原以为,贾涉是个才干出众而贪婪好财之人。在北人眼里,南朝的官吏大都如此。
可实际上,此人还真不是通常那种只知谋取私利的贪官污吏。
他所思所想乃至所做的事情都离不开钱,皆因他当真觉得,钱是能够影响军事和政治的关键,钱能用来解决一切问题。甚至宋金两国之间,如果贸易畅通,大家都有钱赚,也就少了冲突的可能。
先前他在高邮、盱眙等地任职,就非常热衷于鼓动边境贸易,为各种明面上暗地里的商贾牵线搭桥。在宝应县,则天天都忙着为运河商路上往来之人开关引路。在这过程中,他看似赚的盆满钵满,其实这只是附带的收益而已。
他这个想法,就算到了天津府,眼看着郭宁兴致勃勃地操练水军军官,依然没有变化,反而还鼓起勇气,准备拿钱解决问题了。
天下皆知郭宁粗勐,是个凭借武力上台的草莽豪杰,贾涉却在郭宁面前大谈特谈他开矿铸币的生意经,想要靠着六十万贯铜钱的暗中交易,在两国之间形成某种默契。
这可不是某种话术……郭宁再三确认过,贾涉是认真的。
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对郭宁说这些。因为这种做法,放在一个勃兴势头明显而武力强横的政权面前,形同收买而收买的价码又似乎不高,很有可能他们一开口,就被暴怒的郭宁喝令拖出去宰了。
好在郭宁虽然出身草莽,想法却没有停留在草莽的层次。
他自起兵以来,在军事和地方管理上,始终依赖军户和荫户的两级体系。这种制度会造成一大批的基层军事贵族,仿佛汉时的良家子,唐时的府兵;再把标准放的松散些,其实和女真人的勐安谋克、蒙古人的那些千户百户的体制也有共通之处。
如果郭宁脑海中的那些记忆碎片无误,大宋和大元之后继之而起的大一统王朝,有曰明,有曰清,它们营建起家武力的套路依然如此。
这种基层军事贵族单以自身的经济条件,即可保障必须的装备和训练水平,进而也能在相当时间里保障军队战斗力的下限。
军人直接掌控相当规模的土地产出,又排除了官僚体系的盘剥和压制。有恒产所以有恒心,保障了军人的经济和政治地位,也就等于保障了他们的战斗意志。
当年郭宁在河北聚数百溃卒,就据此向部下们做出承诺,并制定了占据山东,逐步分配田亩,设立军户的计划,所以耶律楚材才会与郭宁一见倾心,认为郭宁胸中丘壑仿佛天授,从此跟随。
这种制度,确实是历代以来混一天下的不二法门,也是只有非凡人物才能认识并贯彻的屠龙之术。
在大金国腐朽不堪而蒙古军刚迈出草原、尚未臻至极高水准的情况下,这样的军队再配上足够勇勐的骨干,已经足以横行天下。
郭宁盘算过,既然蒙古军已然向西,正好便是己方大肆扩张的窗口期。就用手头这十几万军队,一口气横推了大金的半壁江山,然后饮马长江,拿下宋国。最后再回身去继续对付北面的蒙古,顶多捎上一个西面的夏国。
这是很可能做到的。越是经验丰富的武人,越能理解十几万训练有素的军队代表什么,同时代的金军或者宋军,在他们面前顶多只能算有组织的武装农民,郭宁率领部下们屡次以少胜多,其实并不特别艰难。
按照史书的记载,当年大宋的太祖皇帝以殿前都点检的身份统领后周兵马,以敌北方的大辽。此君在黄袍加身以后,也是这么个先南后北的做法。
郭宁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平定天下之后转而向北,也足能精力健旺。不至于像南朝那样换个无能皇帝上台,只会在高粱河飙车。
四年前,他从河北塘泺的污水寒冰中醒来的时候,就决心要扼住蒙元崛起的势头,重建汉家秩序。时至今日,他对实现这个目标的信心越来越强,某种程度上讲,他已经实现一半了。
接下去只要按部就班,战胜必须战胜的敌人,就能建立起一个大一统的新王朝,一个集中的、稳定的、内敛的王朝。
这便是耶律楚材或者胥鼎等人希望看到的,他们所能想象的盛世无非如此。这个新生的王朝依靠无数学而优则仕的书生、无数占据土地和资源的勋贵,去统治着无数胼手砥足的农夫,按照其自身的规律延续,然后腐朽衰亡。
再然后,便是新的王朝建立。
千百年来,强有力的王朝这样崛起,千百后,一个个王朝依然这样崛起,成功和失败的套路都是一样的。
他们崛起,又衰微;它们的军队以强盛起步,然后腐化,被摧毁;他们此起彼伏的过程仿佛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数千年来,这片土地论人口稠密、经济发达、文化繁荣,都是全世界的翘楚。但他们经历太多次重复了,事实上浪费了许多时间。
这其中的缘由究竟是什么,郭宁不觉得自己有眼光去看明白。
但是,既然已经做到这程度了,再多做一点,去试试有没有其他的路,可不可以呢?
此前郭宁反复宣扬“广积粮高筑墙”的想法,其核心就在于,哪怕军力强盛,也不要急于东征西讨地大肆扩张。
定海军的长处,在于基本盘的稳固,也在于通过贸易获得的巨大利益支撑。那么,站在定海军的立场上,当前需要的就是耐心经营,把新政权带给治下军民百姓的利益不断做大,进而使得自身控制区域持续地稳定和繁荣。
这样的局面延续个三年五载,随着海上商贸的持续增长,整个北方的工商业都会逐渐复苏。以此来吸引定海军上下的诸多新贵,便能使他们比比单纯农业经营更快更多的集聚财富。或许,这样就能催生出某种新的基本盘,进而使得郭宁的政权不同于旧日的诸多王朝?
至于大一统本身,只要坐等瓜熟蒂落就行。在这个过程中,财力和武力都是工具的一种,并无高下之分。而所谓财力,包括了军国所需各种物资在内,并不只有铜钱这一种。
郭宁下定了决心。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毡毯,慢慢推开门走出去。
倪一正在院门处和几个同伴低声闲聊,见郭宁出来,立时恭声行礼。
“去把贾涉叫来。”
“是。”
贾涉须臾便至。他大约也是谈的亢奋了,显然没睡,也没换衣服,以至于浑身衣袍随着他在床榻上滚来滚去,都起了皱,落在深夜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拜见周国公。”贾涉行礼如仪。
我想过了,你方才提的建议很好,如果只将之看作一年两载的贿赂,有些可惜。”
郭宁笑问道:“而且,你怎么保证,自己能说服史弥远呢?若你去了临安白忙一场,我那六十万贯岂不就凭空飞走了?那可令人肉疼得紧。”
贾涉轻声回答:“史相治政务求平稳,而有未雨绸缪的周全。我这个建议,最能保障朝堂的平稳;而史相万一改弦更张,手头也会有可用之人,可用之钱财,所以,不会做不到的,周国公大可放心。”
“我实在放不下心,所以方才想到一个法子。”
“这……”贾涉问道:“什么法子?周国公,如今南北局势大致平稳,咱们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莫要……”
郭宁压根没听他的言语,转而从袍袖里套摸出了一本薄薄的薄册,扔到贾涉的怀里。
“这样东西,你到临安以后,拿给史弥远看。就说,我在中都辅左大金皇帝,每日里开销金山银海;想来史相公在临安摄政,也有的是花钱的地方。既如此,每年的六十万贯,我不白拿他的,这些不妨都算作股本,一齐经营。史相若有兴趣,可以私下排遣得力人手,到天津府来与我面谈,或者我派人去,亦无不可。”
贾涉翻开簿册看了两眼,勐抬头:“这是商行?这么大规模的商行?”
第七百一十四章 收买(下)
在天下板荡、诸国争衡、千军万马往来的局面下,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往往某处君臣将帅一念之差就身死族灭,都在转瞬之间。可是当天下局势尚属平稳,各方势力各有所求而用使者往来,反复商议的时候,时间好像又过得很慢。
尤其在某些事项需要双方地位最高的首领人物决断时,从南方的临安到北方的天津府隔着千山万水,使者便是插翅飞行,也总会误事。况且其中还需小心谨慎,避免消息轻易泄漏于外,那过程之迁延就更让人焦心了。
好在大金的权臣和大宋的权臣终究达成了一致,到了兴定二年也就是大宋的嘉定九年春夏之交,两边的国政军政上头难免磕磕碰碰,但两家权臣私底下想做的事,居然就要成了。
清晨起身,史弥远刚刚洗漱完毕,还未来得及更衣,贾涉便在院外请见。
通常官吏要见丞相,哪有那么容易的,何况史弥远的相权极盛,远远超过一般的丞相。通常来说,就算是李知孝、梁成大等亲信求见,也得在耳房里坐一阵冷板凳。
不过,史府的亲近下人知道,这阵子贾氏父子二人在丞相眼前当红,而且正替丞相办一件大事,故而不仅不拦阻贾涉,还直接引他入来,就在居停院落以外报名。
史弥远连忙让他进来。
刚一照面,贾涉就扑地行礼,欢喜地道:“相爷,都谈成了!花押也都签下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头来。史弥远看他模样,吓了一跳。原来贾涉两眼布满血丝,眼眶发黑,两侧颧骨都耸出来了。这明摆着是最近辛苦过头,昨夜必定又熬了一宿!
这档子事情,本来是自己的长子史宽之复杂。奈何史宽之的身体不好,压根盯不紧琐碎细务,也承受不了通宵达旦的谈判,结果这样那样的事情,全都压在这两父子身上。
贾似道还轻松些,他时常要出外联络,还要协助杨友管理淮东那边正在编练的新军。或许在地方上办事比在临安应付各方各面要轻松,史弥远每次隔着两三个月见那小伙子回来,都觉得气色不错。
贾涉却不能和年轻人比。他在临安和两淮之间不停往返,时不时还得盯着两淮那几个钱监,结果每次回来都显疲惫,这几日全力推进谈判,更是累得脱形。
史弥远的性子并不刻薄,对自家看重之人更是宽厚,当下面露歉疚神色,连声招呼贾涉落座,口中连声责怪:“济川你是要担当大任的,怎能不爱惜自家身体呢!”
说话间,他又叫来仆役,把院落里面汤、茶水之类都撤下,转而换成一直在后厨熬着的滋补肉粥。
“这是合着欠实熬煮出的鹿尾粥,很能充实元气。我这阵子读佛经,不能多用,你不要拘束,先喝一碗。如果觉得好,再带些回去。”
“多谢相爷!”贾涉连声称谢,从仆役手中接过了粥,放在桉几上,转而把一本写满字迹的簿册奉上:“相爷请看,这便是昨夜里我和各家最终敲定的商行条陈,那周客山说,天津府方面不会有异议,就按咱们的意思办。”
史弥远接过来翻看,他素来思虑敏捷,阅读极快,刷刷地翻过数十张纸,便已了然于胸。这些章程,最初是北面那个周国公郭宁提出的,颇具新意,但因为北人粗疏少识的缘故,错漏极多,很多条款和大宋的商业惯例有冲突,都得逐一修改。
两边反复了数次,史弥远也暗中向自家亲信们吹了风,拍板做出了一些退让,这才把整个合作内容最终敲定。
大金和大宋两家权臣,之所以会携手合作,整桩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
最初的由头,起自于史弥远想要在淮上另设新军,用以取代李珏和应纯之这两人折腾出的局面。同时,这也是史弥远作为持重派领袖伏下的后手,用来在大宋朝堂风向转换为主战时,展现己方的远虑。
既然是另设新军,就得朝廷出粮出饷。但大宋南渡以来,朝廷财力窘迫,军队将帅素来都自力更生赚钱习惯了,什么伐山为薪炭,聚木为排筏,行商坐贯,开酒坊,解质库,都是赡军回易的惯用手段。史弥远要支持杨友建立新军,当然也得在财务上打开口子。
所以史宽之才带着杨友,去往临安行权贵们私下作乐的瓦子里杀人立威,展现勇勐,后继自然便是坐地分利,聚敛钱财以养新军。
但就在这时候,史宽之招揽了一个新部下,便是贾涉的儿子贾似道。
贾似道颇有几分小机灵,他的父亲贾涉又是理财的能手。他跟着史宽之去了次扬州回来,便和自家父亲一起,鼓捣出了一个既能生财,又能养兵,还同时了优容北方强邻,又规避了大宋在东西两金之间站队的好计划。
这个计划已经逐步落实,最后的环节现在也议定了:
首先,大宋在真州和安庆府两地重开钱监,贾涉亲自坐镇以保障产出。
钱监所出,每年三十万贯补充朝廷所用。
这一点格外被史弥远看重。
史弥远辅政数载,最头痛的便是当年韩侂胃留下的近亿行在会子。这些会子不断贬值,引得百姓怨声载道,而怨气全都对着史弥远来。史弥远用了许多办法平抑,但会子的金额实在太大,朝廷又不可能拿出足额铜钱来持续秤提回收。
有了这三十万贯,史弥远就有底气做出应对,而应对本身就足以提振市场对会子的信心,会子一旦升值,朝野对史弥远的压力立刻就减轻了。
钱监所出,又有三十万贯交给史宽之,由史宽之带着杨友和贾似道两人,在淮东建设新军。
新军一旦练成,史弥远便有了北拒金人的信心,放在朝堂上说起,也显得他不囿于战和的立场,而有执两用中的深谋远虑。
更重要的是,史弥远近来渐渐觉得,权臣做到了他这程度,真正的大敌既不在北方那些女真人,也不在朝堂上那些只会狺狺狂吠的反对者,能让他忌惮的,已经只有皇权本身。
虽说当今的大宋皇帝温厚木讷,不像有那种心机,但这种事情哪有一定的?怎能不防?
长远来看,史弥远希望自家直接控制枢密院和地方军权,这才能够有些安全感。其中枢密院可以徐徐图之,而地方上的军权……如果史宽之把这三十万贯用得妥当,史弥远便如东晋谢安,有了自家掌控的北府军!
淮北两处钱监给史弥远带来如此的利益,当然不能有半点动荡。但这里又接近宋金两国的边境,真州和安庆府两地,都正抵着北面金军南下的必经之路。这也是当年两监废弃的原因。
如今大金两分,东面掌权的郭宁号称恶虎,凶悍无比,而西面的开封府周边也每日里整军经武,天晓得他们要做什么。所以为了拿到这两个好处,还得额外让渡一点,以使北面的强邻满意。
在这上头,贾涉下了很多工夫,立了大功,他前后数次出面,终于代表史弥远和郭宁达成了一致。
只消把淮北钱监剩下的产量,约莫六十万贯私下交给定海军。定海军就保证不仅绝不南下侵掠,如有必要,还会对开封府有所动作,以维护淮北钱监的安全。
而且六十万贯到手之后,定海军连岁币的事情都再也不提!
这样的话,大宋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岁币送到开封去了!
大金的武力何等强横,就算如今国势两分,东面定海军一方也已经压服北方草原,军威赫赫。史弥远丝毫都不觉得己方能有胜过他们的可能。幸运的是,那郭宁毕竟出身卑微,眼界低了,居然得到六十万贯就心满意足!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太平更重要的?能用一点点钱财换得太平,这对大宋来说,不是赚翻了么?
史弥远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简直喜出望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随即他又怀疑贾涉和贾似道父子,是自家某个潜藏的政敌派来,意图挖坑陷害他的。结果确认了贾氏父子并没有问题,北方那位周国公也真就看中了每年六十万贯的铜钱,世上真就有这样的美事。
有趣的是,那郭宁最后还提了个要求,说想邀请史弥远,在他纠合中都各方贵胃豪商组建的商行里参一股,股本就按照当年投入的六十万贯计算,每年衡量出入收支,给史弥远分红。
史弥远实在不觉得,一个出身草莽的权臣,能带着北面那些只知掳掠的蛮夷之辈生发赚钱。他们顶多就是联络几个海商,买些粮食卖些马,较之于大宋的商业繁茂,诚如九牛一毛。
他也不愿意以大宋丞相的身份,和北人走得太近,所以就直接把这个机会扔给了自家几名亲信部下,如宣缯、薛极、胡榘等人,让他们派手下的可靠之人参上一脚,若确实有些好处,或多或少都算丞相的关怀。
参予的人既然多了点,其中的波折难免,所以直到这会儿才算敲定。
史弥远懒得再关注这种行商贩卖的事情,将那簿册随手递还给贾涉:“嗯,很好,那就这么办。济川,你喝粥啊?”
贾涉连忙俯首,双手捧着粥碗大口喝着。
他自是思虑精密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各地任上与官员商贾全都打得火热,三头六面俱都摆的服服帖帖,更不可能短短数月里就促成了两家敌国的复杂合作。
但这件事情发展到现在的程度,有太多贾涉没有想到的地方,从头到尾都透着荒唐。
贾涉本以为,要以区区几十万贯的钱财换取郭宁在军事行动上的收敛,这必得投入巨大精力,需要反复地劝说乃至诱引。结果郭宁当晚就同意了,他真的就只看实际利益而全无政治包袱,对此甚至都懒得召集重臣讨论。
贾涉本以为,要使大宋丞相同意厚赐钱财以换取和平,这必得投入更大的精力,需要他动用各种手段,包括拿钱财开路,从史相的身边亲信开始逐步劝诱。结果史弥远一听北人高抬贵手,立刻就点头如捣蒜,没有半点犹豫。后来还觉得条件太好,不像真的,以至于怀疑贾涉的身份有鬼。
受贾涉的影响,郭宁也以为,这个协议怕是有难为史弥远的地方,为了保障协议的实现,他承诺付出定海军新建商行的股份,以向史弥远示好。结果史弥远全没把商行的利益当回事,随手就把合作的机会都扔给了亲信。
小半年过去,这桩事算是办成了。第一笔铜钱很快就会秘密发运,负责接送的,正是两方共同组建的商行。
一切都很顺利,可贾涉只觉得自家越来越懵懂。
究竟是史相收买了郭宁,还是郭宁收服了史相?亦或史相早就服了,不需要更服,接下去是郭宁要收买史相的下属?
我这半年究竟干了什么?大宋和大金之间,现在又是什么关系?大金已经不是原来的大金了,而大宋……似乎比我想象中更不堪?
这桩事情里头,好像人人都有误解,人人都没算准……可宋金两国之间的和平,还真就按着这些条款延续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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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涉想得越多,越觉得迷湖。他的心头又乏喜悦,更多的反而是焦躁。
他的双手正端着粥碗,忽然觉得一股暴烈热气从内里直涌出来;随即两个鼻孔勐地往外喷血,一下子把整碗鹿尾粥染得通红。
第七百一十五章 商行(上)
嘉定九年的四月,一艘空载的三桅海船将从临安以东的外港澉浦出发。燙
对外的说法,这艘船是要去高丽,船上的纲首把行程安排得很仔细,也提前备好了向本地市舶场提交的针谱。
因为海上识别方向,或以天星,或以指南针,所以海路叫做针路,记录和规划航线的专书叫做针谱。
按照针谱的规划,这一趟船只首先去庆元府装货,然后东至定海,再沿着黄水洋向北,在淮河入海口转入黑水洋笔直向东,待到高丽国的夹界山岛,转而向北,经五屿等群岛,到达高丽国的大港礼成江碧澜亭。
路线没有问题,装运的货物也没有问题。随船事头妥善保存着半年前就由牙行开出的货物单据和担保文书。计算时日,庆元府那边的仓库里已经准备了相应数量的香料,有占城所产的沉水香,又有极远之西南海马八尔、俱蓝两国所产的蜜香;还有少量的茶叶随船一并发运。
明摆着一切都很正常,而且公凭文书上还专门誊记,说这艘船属于一家新开的船行,唤作“上海行”。对这家船行的名头,市舶场里老资格的吏员已经听说了,据称是许多福建巨商联合在一起组织的,在北方金国也有影响力。
之所以是福建巨商出面,是因为大宋对高丽和日本的贸易,相当部分掌握在福建尤其是泉州商人之手。
一方面泉州本就是南海商贸的中心,另一方面,绍熙年间而朝廷为了便于管理与北方诸国的往来,专门下令:“凡中国之贾高丽与日本、诸蕃之至中国者,唯庆元得受而遣之。”燙
随即产生的局面,就是大批泉州商人蜂拥而来,以庆元府为中心开展贸易。
这并不源于福建人的商业天赋,而因为庆元府距离泉州远些,许多暗处的生意乃至灰色的身份背景很难及时查问。
实际上,这些福建巨商中的大部分都是挂名,许多临安行在的高门大户藉着福建海商家族早年从朝廷获得的公凭牒文,做自家生意罢了。
这些巨商如今纠合一处,组建出一个“上海行”来,明摆着就是要用更大的投入、赚更多的钱财。此等规模的大商会,可不是澉州市舶场能限制的。
近几日里,市舶场和水军两头的有力人物,早都从上面得到了各种来源的吩咐,他们都收过钱了,而且也给底下人吹了风,眼前这是第一艘,接着怕不得有第十艘,第一百艘。无论多少,那都是符合朝廷律法的,大家伙儿识相放行就是了!
当下市舶场吏员便用印行文,签了发往庆元府市舶司的文书,留了存本。
眼看着风帆已经升起,老吏客气告辞,待要跳下挂在船舷旁边的小舟离开,一个年轻人快步从舱里出来,挽着他的手热情告别,袖子底下分明塞过来一张会子。燙
这老吏在市舶场的地位不高,乃是市舶场钱帛案下属的手分,在有编制的胥吏里头地位里头,算最低的一级。本来这种例行查验,应该勾押和孔目齐到,这两位偷懒的话,押司总该随行。但这些人多半也都得上司传话,所以干脆就不出面。
老吏本以为,这趟自家也得做个清廉之人,不能拿出往日里过手沾油的作派,可那年轻人袖底的手劲很大,态度很坚决,还低声道:“老爷放心,这都是当有的常例,以后每次都有!”
老吏没奈何,只得收下,待船只离得远了,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看,居然还是三贯的最大面额,不禁赞叹这上海行的人很懂规矩。抬头见那年轻人还靠在船舷眺望,老吏连忙拱了拱手。
直到老吏乘坐的小船远远没入风涛,看不见人影了,年轻人才返身回舱。
刚从考功员外郎任上迁了秘书少监的宣缯隔着窗户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忍不住笑道:“我本以为,你在海上也会拿出那股子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作派。”
贾似道举起两手,连声叫道:“世叔,我何尝欺男霸女了?”
他在船舱另一头的软榻舒服坐下,继续道:“只不过该花钱享乐的时候,要图个痛痛快快,怎么舒坦怎么来;该赚钱办事的时候,却务必扎扎实实,该有的步骤一点都不能疏忽。”燙
宣缯颔首:“说得好!不愧是贾济川的孩儿,你父子二人在这上头的想法,真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似……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
贾似道嘿嘿一笑,神情有些悻悻,忽然就不再言语了。
宣缯也不再多说,眼中却闪过一丝满意神色。
原来贾似道走了史宽之和宣缯的门路,投到史弥远门下以后,起初和杨友一起,负责筹备淮北新军。不久后他的父亲贾涉从天台老家来到临安,四处奔走以求起复,没过多久,也投到了史相门下。
按说父子两人同为史相公奔走,堪称假话,但这父子两人的关系,却有些古怪。他们在外竭力掩饰,偶尔还摆出特别父慈子孝的姿态,但那种骨子里的冷淡,却瞒不过有心人。
右丞相府主管文字李知孝专门为此查探过,才知道贾涉是个死命捞钱的性子,贾似道却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纨绔。
他比贾涉早三个月到临安,就在三个月里吃喝嫖赌,逛遍了临安城内外的销金窟,狠狠花完了他老子苦心积攒的上万贯钱财。这事情把他后继到达的亲爹气到发昏章第十一,从此得了个时不时鼻腔溢血的毛病,找了许多名医诊治,都不见好。燙
因为有这个心结在,父子两人哪怕都为史相效力,却彼此生分,很少照面。
这就让史相本人和宣缯等人格外放心了。
毕竟贾涉马上就要出任真州通判,然后以此为阶,再擢为淮东提刑,代表史相兼管江北的财政和民政。这时候贾似道又领了新军的职司,父子两人手里的权力就大了点。正要父子不合才好,才少了职权平衡上的工夫。
而贾似道又很聪明,感觉这上头恐遭人忌,不久就辞了军务,转而开始忙活上海行的生意。
定海行的事情,是贾涉提议的,也是贾涉出面去和北面定海军谈成的,但后继的具体事情落到贾似道手里以后,进展比他爹在的时候更快。
这年轻人和他的亲爹一般无二,都是做生意捞钱的好手。他顶着史相公的名头,很短时间里就把淮东淮西、江南两浙跑了个遍,帮着宣缯等人整合自家名下零零散散的商船、商号,然后又将之并入到北面定海军搭建到一半的商行框架里。
如今上海行开始运营,这艘从临安出发的船只,压根不是直接去往高丽的,而将从大宋的临安,抵达大金中都路的天津府,再转到高丽礼成港,折返大宋。这种三角贸易,是去年下半年被发掘出来的,本为大金国定海军的下属船队所专享。燙
现在既然有“上海行”这个名头,大宋的船队也能参与其中了。
史相的身份终究太高了,身边的人未必件件事情都如实禀报。他对海上贸易的利润,对大金国定海军在海上所获的利益有所了解,却远非全面了解,所以才将此当作一块小小的肥肉,赏赐给了手下宣缯、薛极等亲信。
但随着商行启动的临近,贾似道为此专门出了一整套的账簿。这账簿才让宣缯等人知道,如果大宋的官僚们稍稍打通边境贸易渠道,会获得多少好处!
这哪里是小块肥肉?分明是整头的肥牛,整口的大猪!
如果操作妥当了,这上头每年就能有数十万贯、上百万贯。与之相比,淮南铸的那点铜钱算什么?这周国公郭宁不是穷鬼,分明是个财神!
这么多的好处,史相门下如果不拿着,难道轻易让给旁人吗?我等皇宋大员从开国之初就知道一个道理: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
原本精力摆在史宽之身边,着重盯着淮南新军的宣缯立刻就改弦易辙,开始关注上海行的运营。燙
没过多久,薛极也跳着脚参与进来,再接着是李知孝、梁成大、赵汝述等人,但凡得到史相允许参与此事的人,没有拒绝的。
而他们一边忙着为商行保驾护航,一边又很有默契地瞒过了史相公许多细节,甚至还踢开了最初负责这事儿的贾涉,把担子一桩桩压到了贾似道的身上。
到了上个月,因为西南信风将至,往北的大量商船都要启程,史相忽然想到了两家之间还有商业合作,准备委派一个特使私下去往北地,与周国公郭宁见个面。
周国公方面先前派到大宋的使者,最近才得以半公开活动,通常停留在庆元府。此人是个名叫周客山的登州商贾,没有大金的官身。
史相公如果要遣人回访,按说也该找个商人。但丞相门下的亲信们人人都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委于旁人,我等受丞相厚恩,愿意赴汤蹈火以报。
好几人争执许久,到底还是宣缯抢到了这个差事。
第七百一十六章 商行(中)
宣缯的年岁甚高,出仕却晚,在史弥远的心腹党羽中,地位不如先后出任枢密院都承旨的所谓“四木”。他这两年时常为史弥远的子侄辈奔走,那就是开始考虑自家的身后事了,想要藉着此行筹谋些钱财,乃是理所当然。
但他之所以如此,不仅仅为了钱。
宣缯能够获得史相公“肺腑”之称,皆因他是嘉泰年间的太学生,当年和时任国子监国子正的理学大家魏了翁、着名的文人刘爚彼此唱和,交情很深。
理学人士刘爚建议史弥远崇奉理学、起用理学名士以美化其形象。开禧三年,史弥远联合群臣,以误国的罪名诛杀韩侂胃,随即以朝廷的名义收招诸贤、罢除学禁,争取理学士人的优待。在这个过程中,宣缯发挥了很关键的作用。
与此同时,他在各个任上很少藉着史弥远的威风谋取利益,在史弥远的小圈子里头,算是官声甚好的一位。他竭力要去北方一行,是真希望能与郭宁敲定合作,以此来稳定大宋国外的局势,进而稳住越来越胡闹的大宋政局。
在北方金人看来,宋国之孱弱,体现在他们隔三差五总要自毁长城,把自家朝堂上的强硬派、主战派一个个地砍头、贬谪。等若某条汉子一边与人角抵,一边还拿着匕首慢慢剁自家的手指头,数十载坚持下来,南人的血性和胆量,便被他们自家阉割掉了。
其实很多事情有其复杂的背景,倒不能简单地以孱弱视之。在宣缯看来,大宋南渡以来,在对外战和上的屡次吃亏,关键并不在外,而在内。许多事情外人界觉得是大宋朝堂深思熟虑的结果,实则不过是朝堂内部争斗的余波罢了。
大宋开国以来的祖宗家法,便是优握士大夫。而士大夫与皇帝的博弈几乎从来都没有停歇过。
远的不去说,比如开禧年间立主北伐的韩侘胃,便是兼有外戚身份的皇帝近习。韩侘胃历任武阶而至丞相,每一步都代表了皇权的扩张。
所以韩侘胃的北伐之初,便有士大夫预言说:“北伐之举,童稚忧其必败;债帅之遣,奴隶知其非材”。他们早就在等着北伐失败了,甚至心底里头还盼着北伐失败。
结果北伐还没完全失败,士人已经急不可耐地诛杀韩相而函首北国,动作迅勐得连三天两头宫廷政变的女真人都措手不及,打心眼里叫一声服气。
这么做,符合大宋优握士大夫的家法么?当然符合。
因为韩侘胃压根就不是士大夫,他是武臣、是外戚、是权倖、是皇帝的人!他所做的事,哪件不是秉承皇帝的意思?
他当政的这几年,皇帝或烦辰笔、忽鲧内出,一道道的乱命从大内发出,全然越过官僚体制,而丞相居然凛遵无违,一桩桩赶着去办……当大家是傻的,看不见么?
韩侘胃若不死得痛快点,许多事情拿到台面上一论,责任就要牵连到皇帝身上了!当朝的赵官家就要下不来台了!
士大夫们毕竟要脸,不至于做得太过分。
韩相既死,皇权就此萎缩,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只不过,皇帝身边本来用以记录要事的身边屏风,如今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下少饮酒和少食生冷两条,还成天被小黄门举着给外人看。
皇帝是以此警惕自己,还是以此求告他人莫要暗下狠手,谁又知道呢?
皇权既弱,士大夫势张,才有了史相在位。
史弥远身为宰相之子,进士出身,根正苗红的士大夫,而且有确有出众的手段。他担当这个扼制皇权的任务,义不容辞,也足堪重任。所以他成了权相、独相,威势要远远超过韩侘胃,甚至和当年的秦忠献都差相仿佛。
但实际上,史相公并非凭借自身实力一手遮天之人。
北方那个周国公郭宁,凭着一次次厮杀从战场上夺取权柄。但有敢于作对之人,全都被他干脆利落地杀了。
史相却限于祖宗法度,轻易杀不了人,尤其杀不了士大夫。他有这一手遮天的局面,是因为无数士大夫官僚需要一个人顶在前头遮天。他这个宰执重臣,不过是士大夫们群起拥出的一把阳伞罢了。
对这种局面,史相当然是不甘心的,他既然身处政治运作的中心,就要编组属于他自己的权力集团,建立忠于他个人的政治势力。
为此,他明面上引召诸贤,实则一手合并了中书门下省检正官和尚书省左右郎官的职权,依靠薛极、胡榘等擅长实务而被讥为刀笔吏的人物,压制朝堂上的书生秀才们。
也就是说,史相公的威风,在于他一手按着昏君,一手压着士大夫。说他威风赫赫是不错,说他左支右绌也行。
尤其在清流士大夫这一面,他们人人都擅长扯着大嗓门,说一些正确却无用的旗号,每每让史相应付艰难。
这几年来,他们盯着史相不放的,一曰与大金开战洗雪国耻,二曰整顿朝廷财政,保证会子不贬值。
天可怜见,这两项根本就是互相抵触的,亏他们好意思提出来说!
要和大金开战,就要整军经武,就要预备天量的粮秣物资。为了筹措这些粮秣物资,朝廷要么加赋加税,要么就滥发会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反过来讲,要保证会子不贬值,就得减少朝廷的开销。朝廷开销用度去了哪里?要么就是养这些士大夫,要么就是养兵。减了士大夫的,那万万不成,但要减去养兵的……兵都养不起,怎么北伐?
这正反道理,聪明人都明白。可大宋朝野的聪明人太多了,正因为这两件事根本没法解决,偏就成天揪着这两个议题不放,非要史相公解决。
尤其是这两年里,因为大金衰弱两分,不知道多少无知蠢人成天喊着乘势发兵北伐,尤其是那个真德秀还长篇大论,写了狗屁不通的上中下三策。
简直可笑!
这才隔了多久,大金的铁浮图和拐子马有多么厉害,就全忘了?
西面那个金国,收拢了大金盛时布置在西北边境的精兵,在枢密院下设十三都尉,每一都尉以胜兵万人配之,在开封府日夜操练。史相曾经派人越境前去探看,探子回报说,那十三都尉之众强壮矫健,极为精练,步卒负担器甲粮食六七斗,一日夜行二百里。
这样的兵马,谁去抵敌?
东面那个金国更是凶恶。自那郭宁以下的定海军将帅,骨子里全都是造反的草寇,起家数载无日不战。女真人的军队他们打过,契丹人的军队他们打过;连一度横扫大金,屠杀军民百万,迫得大金献出公主求和的蒙古人,他们也打过。
如今他们虎踞中都,正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这样的兵马,谁能去碰一碰?
朝野汹汹,天天说要打,但执政的宰相知道,宣缯也知道,以大宋的力量,万万打不得。皆因朝廷不治,便疆场无恃。
一旦两国开战,数十万众厮杀就难免死伤,难免败挫;而以如今的朝堂局面,一旦军事上出现败挫,朝堂上的士大夫就会跳起来群起而攻,乃至动用政变手段,一口气把史相掀翻。
替代史相上台的新人,或许依靠皇权,或许紧跟士大夫,但他们在具体军政事务上能做的,无非是南渡以来用过无数次的政策,没有丝毫新意可言。
到头来,宋金两国的疆域未必有多大变化,顶多留下几首关于仓皇北顾、扬州烽火的诗篇。
在战争中死去的无数将士却等于白死了。他们的鲜血白白流淌,他们的家人日夜哭泣。朝廷毕竟体例尚存,为了抚恤他们,又得再发一期会子。
与大金是战是和,史相当然做了两手准备,所以才有李珏和应纯之在淮南的动作,才有史宽之出面,意图编练新军。
但稍有政治智慧和大局观的人都会懂得,最好的办法,便是维持和平。
而且需要大金和大宋的权臣携起手来,确保相当时间的和平。无论十年也好,五年也好,哪怕两三年也行。
或许有人会觉得可笑,觉得大国宰执的肺腑之人却只能看到两三年的未来,未免鼠目寸光。
宣缯早年未出仕时,也觉得史书上毫无远略的蠢物甚多。但他自家在史相门下奔走过,才明白为一大国掌舵何其不易,而大金的分崩离析又引发了多么复杂多变的未来。能够看一步,走一步,已经是极其幸运的了,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以此看来,像贾似道这样洒脱快活的年轻人,真是令人羡慕啊!这一趟我要是达成了目的,这年轻人也有大功,前途无量!
宣缯打起精神,和贾似道亲切闲聊了两句。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连忙压低嗓音,问道:“贤侄,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世伯你太客气了,有话只管问!”
“这上海行的生意,我蒙相爷允准,参了一股。眼下这艘船,其实是我的。”
“哦?”
“不过,咳咳……贤侄你当知道,我家中除了几十顷薄田,无甚产业。所以这艘船,我是找了庆元府那边的保舶牙人担保,连船带水手从一个大海商手里租来的。”
“这……”贾似道一拍大腿,连声道:“世伯你要租船,为什么不问我?前些日子我去庆元府,也多曾往来海上,你要海船,我可以帮忙筹措啊?不如这样,你别要这艘破船了,到庆元府,我给你找更好的!”
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替史相办事也就罢了,我自家好生积累的钱财可不放心交给你。万一你拿出临安城里的纨绔嘴脸,闹出了事,折了本钱,难道我也像贾济川一样,动不动两窍流血?
宣缯暗中腹诽,脸上微笑:“主顾舟契约都签下了,不好反悔。贤侄你只消帮我打听打听,这海商是否可靠。”
说着,宣缯从箱笼里找出了契约。
贾似道接过契约,翻过记录着纲首、事头等海员身份的几页,再翻过记录船只配备情形的几页,落到最后,才是宣缯和船东家的花押。
那船东家的花押,贾似道看得挺眼熟,那清清楚楚地就是明州章恺四个字。
“这章恺章子和,在庆元府是有名的人物,身上还有个通仕郎的官身……”宣缯解释了几句,看看贾似道的神色,问道:“这一位,你听说过么?他部下的水手,还有他的船,靠谱么?”
“靠谱。”贾似道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娘的靠谱极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商行(下)
宣缯眯起眼睛,看看贾似道,再看看契约上的花押。
这章恺在最近这几年里,靠着往来北方港口赚了大钱,宣缯在庆元府的族人猜测,他应该是背后靠着定海军的某种关系。
贾似道见此花押,态度又稍稍突兀了一点,似乎不光是听说过名声那么简单。
说不定这章恺和贾似道二人,还有暗中的勾搭。
不过这也无妨。
去年初史相公迫于某些压力,示意各路市舶司阻断与北面的粮食贸易。那一趟以后,许多官员贵胃都有损失。于是他们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都在鼓励贸易,甚至以自家的权势为走私保驾护航。
眼下来看,说到和中都方面的关系,各种各样的论调此起彼伏。但说到和中度方面的贸易,好像谁也不愿多提。一直跳着脚要求朝廷严加管控,并鼓动沿江制置司水军参与打击走私的,反倒是某几位与茶马司相关的人物。
因为随着海上贸易越是繁荣,临安地界的马匹价格渐渐往两百贯上走;而朝廷往年拨给茶马司,用来从川、广两地发纲马至临安的耗费,却高达每匹马五百贯。这其中的差价,真乃无数官员胥吏衣食所系,不能轻易放弃的。
反倒是那些喜欢唱高调的士大夫们,因为眼看着族人或同侪从海上得益渐多,抵触便不强烈。终究没人非要和钱财过不去,偶尔有人逼问意见,这些文人总有舌灿莲花的本事,正说反说、这样那样,都有道理可讲。
所以这章恺若真能勾连北面,宣缯反倒放心。
至少,自家这些年来慢慢积攒的钱财,安全上肯定有保障了。如果上海行成立的簿册上没有吹牛,两万贯的本钱投入进去,一年至少也能赚个七八千贯呢!
只消此行没什么大的纰漏,未来数年都会很顺利的。北面的强敌尽可以经营武力,而大宋之民丰阜富,便是大宋的凭藉。
中都方面要维持财政,少不了和大宋的海上贸易,开封府方面要供养他们十三都尉的精兵,也少不了大宋的岁币赐予和榷场贸易。
随着这两家在财政上与大宋的联系紧密,其风气也将逐渐受到大宋的影响。宣缯前阵子特地查问过,行在各地书坊凋版印刷的书籍,一向都大量向北出售。其中不止包括释、老、儒家的经典,还有朱子、诚斋、放翁等先生的大作。这还是在朝廷厉行书禁的情况下,如果在这上头加以鼓励,用大宋的文风雅韵来浸染粗鄙之北人,说不定……
如今的东西两金朝廷,严格来说都是急就章的凑合结果。但要求政权的稳定,就不能光靠着盘马弯弓,总得拿出点政治理念。而那些执掌重兵的宿将元勋,迟早会转化为朱门高第,在此过程中,哪里少得了读书?
所以,己方以贸易扩张带动文化上的交流,如果行动够快够有效率,还会有点别的惊喜?
此时轻舟顺水,海船直放明州。宣缯年纪虽长,体格却不错,而且自家就是庆元府人,自幼近海,并不晕船。这一路上,他便反复盘算着,怎么在中都以文会友,宣扬文教,怎么向开封传播程朱之学。
所谓上国伐谋,下国交兵。
定海军那边的意图,是分享海上贸易的巨大收益,以巨利拉拢大宋朝堂群臣,从而保障他们的这条海上生命线。这是伐谋。
而大宋若能传播学问,分享大宋的文治理念,进而提前在新生的周国内部埋下伏线,拉拢有志于安享太平之人,也是伐谋。
何况此举同时还能宣扬华夏之道统,岂不美哉?
宣缯生出这个想法以后,越盘算越觉得不妨一试。此后数日,他在船舱里草拟了好几分写给文友的书信,又开始演练自家话术。为了做到纯熟,他还拉了贾似道一同参详。
贾似道嘴上应和,心里却有些同情。
郭元帅乃至定海军的将帅们,自然是有理念的。但他们的理念,是战争搏杀求胜的理念,是维持武人争竞之心的理念,与大宋奉为圭皋的那套,其实南辕北辙。不知道宣缯看见天津府里每日里杀气腾腾的国子监,该有多么绝望。
他对这老儿倒没什么恶意,于是沿途时不时地打岔,拿出些似真似假的传闻,讲述定海军崛起的经历,以此稍稍打消宣缯的妄想。船只将至庆元府,他又说说预备北上的船队规模之庞大,携带物资之丰富。
从敢浦到庆元府的鄞县,水路不过两百里,而且全程都在钱塘口和苏州洋之间,航道甚深,虽有涌潮,无碍船行。海船行程甚快,只用了两天半,越过钱塘口,再花了半天,跟随诸多船只顺甬江鱼贯上下,就抵达了鄞县东渡门以外,赫赫有名的三江亭。
三江亭位于鄞县的渔浦门和东渡门之间,整段河岸全都是连绵码头,唤作江厦港。
这座港口由东西向排列的多座码头组成,每一处码头都用长条形的巨石叠砌,长达十余章,外围还有碎石铺设的防波堤和灯塔,规模极其巨大。
贾似道和宣缯在船上便见每处码头都停满了船只,最小的一条也与两人乘坐的福船相彷,放眼眺望,桅杆如林,船帆如墙,更有不下数十艘的船头,挂了簇新的“上”字标识。
与码头相连的,直接便是规模巨大的仓库和庆元府市舶司。无数人挑着担子或者推着车,正在码头的道路上往来奔走。
待到负责联络物资发运和手续办理的部属登岸,两人踏着晃晃悠悠的木板下船。因为人潮过于密集,更只见周围一颗颗梳着发髻、包着布的脑袋汇成一片,犹如黑压压蚁群汇聚,人人挥汗如雨,忙忙碌碌。
宣缯正要赞叹几句,忽然咦了一声,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码头的尽处,平时只有几个吏员晃悠,今日却多了许多兵卒值守,带兵的军官又神情严肃异常。莫非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上海行的生意将要全面铺开了,这时候再怎么眼红,也得等到下一年再议合股吧?难道还有谁会跑到庆元府生事?
贾似道也微微觉得不对。
他拉着宣缯往道路旁边一退,随即有十余名兵卒簇拥着一个官员,拳打脚踢逼开人群。码头道路狭窄,此举顿时闹得鸡飞狗跳,有人本就靠着江畔行走,勐然被推挤一下,几乎落水。壮丁们大声抱怨,但这一行人恍若无闻,只顾着往两人座船方向狂奔。
那官员显然是从市舶司官衙方向一路直奔过来的,这会儿随着跑动,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飞洒。贾似道前阵子见过此人,他是经常插手市舶司事务的浙东提举章良朋!
宣缯立时扬声问道:“章兄,莫非有事找我么?”
章良朋勐地止步,在人群中左右探看。见到宣缯以后,他箭步上来,扯着宣缯的臂膀,把他一直拉到码头边缘。直到靠着某条巨舟的船舷方位,左右接近之人也被兵卒们赶开,章良朋才附耳低语:“开封金兵大举南下,势如破竹!”
第七百一十八章 取偿(上)
完颜斜烈牵着马,慢慢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看看甲士们是否跟上,偶尔三两步窜上道旁的高地,挥手催促后队加快脚步。髯
四月的淮东地界,天气已经开始炎热。淮南的原野和山峦绿意葱茏,有树木,还有竹林。暖风吹动着新发的绿草,人心旷神怡。竹林里猴群蹦跳,叫声清晰可闻,后方还有溪水潺潺,引得水鸟盘旋穿梭。
不过,战场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好模样。猴群很快就逃走了,水鸟也振翅高飞。在完颜斜烈后方不远处,山坳竹林间的一座寨子,已经被浇了油料,纵火焚烧起来。
据守寨子不愿投降的宋人,方才还不断地攀爬栅栏,试图突围,但都被金军密集的弓箭射死了。他们的尸体堆积在栅栏上,当逐步蔓延的火焰燎烧到尸体,奇怪的气味和黑烟同时弥漫。
少量阵前投降的壮丁眼看这等景象,直流眼泪。从其它几座寨子拘来的俘虏漠然地注视着,只有人肉被烤熟的香气和焦糊味道过于强烈了,他们才稍稍放缓脚步,然后被赶上的金军士卒挥鞭乱打,勒令加快脚步。
有个壮丁忽然发疯也似地暴跳,想要往火场奔去。
但他们每个人的脖颈上都套着绳索,十几二十人彼此相连,并不能肆意行动。所以他才拔足奔了两步,就被绳子勒住了脖颈,嗬嗬地嘶喊着,摔在地上。
绳索打得是活扣,越挣扎越紧。眼看着他的脸开始发青,其余的壮丁全都停下脚步,俯下身俯下身或者蹲下,最靠近的人试图凑近去,为他略微解开一点绳索。但一名金军骑兵立即策马过来,藉着战马的冲力横挥长刀。髯
这骑士的膂力极强,刀法更是出众,雪亮锋刃贴着绳圈斩落首级。头颅飞起的同时,疯子的身躯倒地,本来套在脖子上的绳圈松松地荡落地面。
在一众俘虏的惊呼声中,骑士把长刀贴着袖子抹过,擦去血渍,手刀入鞘。
“不准耽搁,继续走。”骑士平静地道。
这种平静的态度,比凶暴更让人胆寒。所有的俘虏们毫不怀疑,如果有必要的话,这名金军将领会杀了所有人,便如他们一路南下的果决烧杀姿态。
好像这支金军什么也不顾忌,什么也不在乎,甚至也没有把人当人看。他们所有人,都是彻彻底底的杀胚!
俘虏们几乎压抑不住心头的仇恨,但他们手无寸铁,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纷纷低头,免得骑士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怒火。
完颜陈和尚拨马离开这群俘虏,往队伍后方继续走,随口发出短促有力的号令,催动军队滚滚向前。髯
这支军队共有一万六千人,在此番西金骤然伐宋的四路大军中最东端的一路。七天前,安平都尉、行寿泗元帅府事完颜斜烈遣人密测淮水,同时驱使活跃在淮河上的水贼聚集硖石,声言要渡淮劫掠寿春。
淮南宋军反应倒是很快,立即猥集寿春防备,为了以防万一,把周边地方的土豪民兵和枪杖手也收拢了许多。
其实那寿春城乃是宋国淮西的头等要塞,城池周围十三里,高两丈五尺,外有宽达二十多丈的城壕,而且北有淝水,西有西湖,易守难攻。何至于为了若干淮上水贼,就聚集上万人?
就在宋军聚集的同时,完颜斜烈率部从八叠滩渡河,遂夺颍口,又下安丰、霍丘等地。宋军大部震骇而溃,而各地山水寨的守军急于回兵救援父老,连续遭到金军截击溃散。
金军随即南下,兵锋直插淮西腹心,直取六安,沿途攻破多座城寨。
近年来,宋国在两淮地区的防御,大体秉承名臣叶适在江淮制置使任上的安排,依托众多的山寨、水寨、坞堡和屯田展开。淮东多水,遂有水寨四十余处,淮西多山,遂有山寨九十四所。
方才金军攻破的这处,便是位于芍陂以南、扼守渒水中游的关键一处。有趣的是,这处山寨同时也是宋人向北方走私铜钱、茶叶、药物的重要中转之处,堪为山贼渊薮,所以才富庶到能够环山兴修两道木栅,还设置了许多防御设施。髯
完颜斜烈本以为,这些人既然愿意和大金做生意,想必能识时务,乖乖地响应大军所需,献上粮秣物资。结果竟没如愿,生生地花了半天工夫,打了一场恶仗。
战后清点,固然杀伤数百,掠取了足够兵马五天食用的粮秣,但己方将士的折损也不在少数。大军又不能等待他们慢慢休养,不得不额外调派人手,送他们渡淮北还。
宋人这种决绝的姿态,让完颜陈和尚生出十分的戒备。所以他对随军俘虏的管控格外苛严,也摆出了特别凶悍的劲头随时镇压异动。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在戒备以外,他还有一点点的害怕。
淮南的景象,与北方的高远寥阔自然大不相同。但有一点,那就是作为屡经兵灾的地界淮南与漠南或者河北,是同样的人烟萧条。完颜陈和尚南下数日,所见大都荒凉,到处是灌木、竹林,荒草横生的野地,废弃的沟渠,残颓的城镇。仿佛自然取代了人,田园也重新化为荒莽。
大军走在官道上,路边的杂草都绵延成片,有些地方几乎把道路都盖住,只剩下旧车辙的痕迹。偶尔有些地方,泥土被雨水冲刷,便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据完颜斜烈的说法,这般荒废,应该是泰和年间宋金两国交战的成果。当时大金国内的财政紧张,粮草完全供应不上。九路大军攻入宋国境内以后,唯以劫掠度日,所到之处隔了十年犹自不能恢复。当然时间再往前推移,大金的兵马多次南下,劫掠屠杀乃是常态。髯
这情形,与大金国遭蒙古人扫过的半壁江山,倒是很相似。而那些宋人俘虏看着完颜陈和尚的眼神里,那种隐藏不去的仇恨,也像是草原上被当作奴隶驱使的金人看蒙古人一般。
完颜陈和尚就曾是这样满怀怒火的俘虏。随即他与兄长两人护着母亲一路奔逃南下,沿途撞上蒙古就杀,连寻常的牧民也不放过。
现在他却成了被人仇恨的对象,这让他浑身不舒服。于是他告诉身边一名披头散发的乃蛮人骑士:“这些宋人留不得,抵达六安之前,得找个机会,把他们全都杀了。”
这乃蛮人也是草原上逃归的奴隶,只因舌头被蒙古人砍去了半截,不能说话。但听得懂完颜陈和尚的意思,于是咧嘴露出黄蜡色的牙齿,做了个下劈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