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中人(中)
完颜承晖长叹一声。
这时候能被各家高门派出来打探风色的,自然都是精干人手、核心的子弟,但你看看这是什么鬼样子?那些刚见到正主就往外跑的,是图什么?
此前数载,中都城里几次遭逢兵戈,死了那么多人,要么是蒙古人杀的,要么是女真人自己内讧杀的。天天说着定海军是反贼,定海军真的到了中都,其实何尝大开杀戒?
何况,郭宁若要在中都杀人,过去几日早就杀了,难不成还非得等到此刻发难?就算郭宁要动手,他身为实际掌控中都之人,既然能够提前在此等候完颜承晖,就说明已经严密掌控了中都周边的风吹草动,莫看他轻车简从在此,一声令下,谁还能活?
至于那些跪伏的,更是丢脸至极。我完颜承晖这个正主还好好地坐着呢,你们不过是来打探风色的,跪什么?你们没那个资格知道吗?你们这就跪了,我的脸往哪里搁?
女真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完颜承晖这一代人,与宋人在射弓宴较劲丢脸,已经看出了武风颓靡,但好歹还能指挥着汉儿和契丹人、渤海人组成的军队,与域中诸国争雄。可到了再后一代,就成了这个样子……
方才完颜承晖认出了仆散端的儿子,仆散纳坦出,此人说来世代将门出身,是仆散安贞的堂弟,在宿卫里头领兵的。结果一见郭宁在此,他头一个带翻了桌椅,往雨地里跑。跑出了数十步,他又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只站在那里发愣!
完颜承晖虽然年纪大了,脸皮却没厚到那程度。这会儿他只觉得老脸发烫,先前盘算的,该对郭宁陈说的言语,一句也说不出来。
好在郭宁倒不趁着机会出言羞辱,他握着手里的水杯,只作不见乱象,继续和旁边的大胡子书生讨论史书,三言两句,又说到了北齐和北周。
但他身后的不少护卫,可都忍不住冷笑,每一声冷笑都让完颜承晖往冰窟里又坠入一点。
或许大金国的边境各路,还会有能征善战的女真人在,但中都城里充斥的,确实大都是废物。让他们出城打探,本就是勉为其难,可是站在女真贵胃们的角度,他们又不得不如此。
完颜承晖过去几日都在通州,但郭宁并不阻断中都和通州的交通,所以他对中都的微妙状态,全都看在眼里。
这些日子,中都城里的政治局势甚是混沌,但朝堂上的***贵胃们,也不是个个眼高于顶。毕竟大金国也不是当年那股雄踞域中、所向无敌的场面了。再怎么样的颟顸之人,被蒙古军一而再、再而三的教训过后,总有能看清形势的。
有些人仔细盘算过蒙古人和定海军的实力,倒也不排斥和定海军政权的合作。问题是,他们固然不得其门而入,定海军好像也不怎么理会他们。半个月下来,两方竟然绝无沟通。不少女真人彼此私下串联,盘算郭宁的意图,已经想到头都快秃了。…
众人初时觉得,郭宁既然勒令皇帝回升王府居住,或许很快就要黄袍加身,自己做到大安殿里那个位置上。那么,己方至少可以做个奉玺劝进之人,走一走三辞三让的流程?
结果郭宁并没有。
郭宁入城以后,把本营放在城北的通玄门,周边驻军数千。然后他便始终驻在军营,就以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的身份掌控中都军政,而部下也大都顶着中都路北面、南面招讨使等临时的职务,这真是名不正、言不顺到了极处。
可他手握雄兵数万,麾下顶盔掼甲的将士整天巡城,寻哨路线密如蛛网;城池周边的军报、营地、兵站、补给点也在一天天的完善……谁敢当面说个不字?
众人又估摸着,郭宁要一步步地拉拢群臣,稳定朝堂局面,然后再挟天子以令诸侯,着手平定域中,尤其是南面开封府遂王的势力。既如此,起码的封官许愿是要有的,朝堂上的利益还得分割,许多事就可以拿到台面来谈一谈。
结果郭宁也没有。
自从进入中都,郭宁所有的精力都在恢复秩序、清点仓储、安置百姓、整顿军队,用的要么是他自己军队里抽调出的干练军官,要么是山东宣抚使司或者群牧所下属的吏员。对这些人,他也并不封官许愿。从军队里转调出的吏员,大都发往转运、警巡、盐司、漕司乃至茶、酒等监的基层官署做勾当官。
可悲的是,那一日中都大乱,官员死伤惨重,原本自上而下运转衙门的体系已经四分五裂,纵有官员打算重新回来管事的,手底下的官吏或死或逃,十停里去了六停以上,于是只能坐看着这些定海军的勾当官摸索几日,还真把官署给管了起来,运作如常。
接着又有人估摸着着,郭宁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起自草莽,缺少见识的缘故,一时真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过,这种出身卑微之人骤然得到高位大权,总得享受享受,或许从这上头能打开一个突破口?
于是便有人给郭宁送金银珍玩、莺莺燕燕;乃至定海军下属众将,也有得到重贿的。
但这个做法,好像反而让郭宁不快。
郭宁初时,只让人将财物、美女分别安置。隔了几天,有一日他夜里巡营,结果看到驻守某处城门的钤辖在帐中设宴,招待自家麾下的中尉、都将等人。
光是饮酒吃肉倒也算了,帐内数十军官饮乐的时候,旁边还有美女歌舞,美女们一个个都穿着薄纱的裙子,婀娜身姿若隐若现……一群军官喝得醉醺醺,眼里色眯眯,看到郭宁来了,还请他一起作乐,说酒宴后还有节目云云。
按照常理,将士们打完仗稍稍放松一下,是常有的事,郭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并不苛责。但军官们都成这种模样,军队还能打仗么?…
当下郭宁也不说什么,还和军官们一起喝了杯酒。次日遣人传令,在场的数十军官,连带着未尽监管职责的录事司吏员全都就地解职,遣回山东。而且通报全军,这些人此番北上中都的军功都可以折算成田亩,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从军的可能了,安分做个田舍翁吧。
如此一来,中都城里那么多的女真贵胃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们环顾左右,只有一个完颜承晖还在带兵,好像也只有他还能稍稍入得郭宁的眼。于是他们就来了,于是他们就当场丑态百出,于是完颜承晖发觉,自己最后的底气都被这些同族给摧毁了。
他只能离座而起,向郭宁行了军礼:“元帅右都监,通州防御使完颜承晖,见过郭宣使。不知宣使召唤末将,所为何事?”
郭宁这时候反倒客气,他起身把完颜承晖扶着,请他在身旁的长凳落座。
“老大人客气了。我这个地方军将初到中都,想法很多,却不知合适不合适。眼下是有桩事情,想和老大人商议,倒不敢说召唤二字。”
“如今的中都,是郭宣使你说了算的。宣使有什么事,不妨讲来。”
“老大人真是直爽。”
郭宁哈哈一笑:“是这样的,我久闻老大人的声名,深觉今后的大金朝廷,少不了老大人这样的持重宿将襄赞。所以,有意请老大人出任都元帅府的左副元帅,知益都枢密院事。”
“不是左副元帅,是都元帅府下属的左副元帅?”
“没错。”
完颜承晖默然半晌,才道:“益都那里,还要设一个枢密院?”
“我已经和晋卿、进之等几位商议定了。不止益都,在都元帅府的下属,会新设中都、益都两个枢密院,分领军政,这也是效法国初云中、燕京枢密院的旧例。”
“呵呵。”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中人(下)
郭宁此番率军北上,最初的想法,只是游走在中都主战场周围,一方面牵制蒙古军,保障中都和直沽寨的安全,另一方面以勤王的名义,看看能否在这个过程中捞取一些利益。
但郭宁实在没想到,女真人的虚弱倒了做梦都想不到的程度,而定海军不断地加强投入去弥补女真人的虚弱,最后的结果就成了眼下这般。他自己叫了两年的高筑墙广积粮,结果一不留神,就亲自进了中都。
既然已经来了,就得坐稳,退是不能退的。走在这条路上,郭宁的步伐不代表他自己一个人。后退一步,谦逊一点,说不定就有盗贼蚁聚而女干雄鹰扬,跟着郭宁的所有人,全都要坠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非得营建霸府才行。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按照常理,霸业肇基,自然须得尽量做到周全,甚至要考虑百世之师法。可是这霸业来得甚快甚勐,强敌依然在侧。蒙古人虽遭重创,但他们三年两载之后,迟早还会攻来。万一成吉思汗王霸之气十足,转眼就重新整合草原,今秋再度南下牧马,那也不是不可能。
在这样的局势下,郭宁要确保眼前的优势,进而统合中都、河北等地,行动就一定要快。要快,就得因俗而治,尽量减少过程中的周折。
郭宁的几个亲近幕僚闭门商议了好几次,最后觉得,重设大金开国初年的都元帅府,乃是当前最适合的选择,也恰好能满足郭宁在军政上的权力需求。
这几年来,因为皇帝封官许愿成习惯的缘故,朝堂上顶着都元帅、元帅头衔的经常有好几个人。那些陆续战败身死的人物姑且不论,今年以来,朝堂上术虎高琪、完颜承晖、仆散端等都当过都元帅,彼此并无统属,帐下的兵马也未必因此而多些。至于其他零散的左右副元帅、左右监军、左右都监,那更是多如牛毛。
但是,都元帅这个职务早年间的份量,可要重出十倍百倍不止。
大金开国的时候,以满万之军横行天下,一举灭辽、破宋,遂得域中。因为本部尚处白山黑水间的部落联盟状态,甚是野蛮落后,骤取广袤领地,亿兆百姓,中枢根本无以治理。
因此,事实上代表大金,治理域中的,乃是新设的都元帅及其下属机构。
大金国的第一任都元帅,乃是太祖皇帝之弟,身为国储的谙班勃极烈完颜杲;第二任都元帅,则是大金国的头等名将、国论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第三任都元帅完颜宗弼,更是一人兼领中枢、地方和军事三权,位极人臣。
这三任都元帅,本身的地位就几乎与皇帝平齐,是能决策军国大事之人。以都元帅的名义,他们自行签军、任免各级军官、发动战争,是大金国的军事中枢。同时,他们的都元帅府又能自行发布政令、选授官员乃至科举取士,是中原地区最高的行政统辖机构。在元帅府下属,由左右两个副元帅分别管理的云中、燕京枢密院,则是具体执行政务的机构,在民间一度曾有“东朝廷”、“西朝廷”的俗称。…
此刻郭宁提出,请完颜承晖出任都元帅府的左副元帅。完颜承晖立刻就注意到了,关键在于“都元帅府”这四个字,有了都元帅府,左副元帅就不仅仅是个荣誉头衔,而成了都元帅的直接下属。
郭宁自然是都元帅的唯一人选,而他既然开设都元帅府,就必定将以都元帅府为工具,抛开朝廷治理军政;再以中都、益都这两个枢密院为工具,抛开朝廷治理民政。这等若轻轻挥袖,就把朝廷权柄尽数抹去了啊!这样一来,大金国上下也没大金朝廷什么事了,满朝文武都要成为摆设!
都说郭宁这厮出身草莽,行事凶横无忌,遂有个恶虎的外号。今天看来,他如此直接地说出了自家想法,一点都不带掩饰的,可见此人不止是恶虎,更是饿虎,胃口大到吞天!
偏偏女真人没办法反对,没实力反对。
完颜承晖在通州的那几千人,连应付北京路的附从军都难,前阵子最狼狈的时候,还得靠着定海军打通潞水,运粮支援。这支兵马如果和定海军本部精兵对上,说句土鸡瓦犬都是轻的。
至于中都城里的贵人们……
完颜承晖甚至有些担心,这会儿身在废弃厅堂里的女真人们,可千万不要有哪个跳出来反对。
郭宁的定海军,基业在山东。完颜承晖当过山东统军使,深知那地方的汉儿与女真人的仇恨有多深。这或许是大金强盛时屠杀汉儿的报应吧,山东贼寇蜂起之际,对女真人是寻踪捕影,不遗余力,动辄屠戮俱净的!
郭宁起兵以来,倒是一直死盯着蒙古,绝少提起汉儿和女真人之间的仇恨听说他手底下还有不少女真人的军官,比如完颜承晖在通州时,熟悉的聋人老卒完颜聩,如今就在直沽寨为定海军效力。这也是完颜承晖不愿与郭宁撕破脸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如果女真人自家不知轻重地作死,在这里触怒了郭宁……这头恶虎暴跳着来一个河阴之变,他那些来自山东的部下会反对么?
可怜中都城里的女真贵胃,这几年已经凋零了很多;先前被蒙古人入城痛杀,再度惨死大半。郭宁如果再下辣手,不知多少源出混同江畔的名门从此就要不复存在了!
反正,如今在中都城的女真人没了兴风作浪的本事,浑身上下有用的只有一张嘴,嘴上的本事也只有说话和吃饭两样。郭宁的意思明摆着,说话好听,便有饭吃;说话难听,那也不用吃饭了。既如此,完颜承晖能有多少选择?
他轻笑了两声,沉默许久。
郭宁并不催他,和身旁的移剌楚材自顾自地谈笑。
过了好一会儿,完颜承晖又道:“宣使让我做左副元帅,我不敢不从,无非是给宣使当个幌子。像我这样的幌子,还未必人人都有资格当上呢。不过,知益都枢密院事,似乎权柄甚重,只怕我……咳咳,我许久不曾接手民政,万一办事有什么差错……”
郭宁笑了起来:“老大人不要多虑。”
他指了指身边的移剌楚材:“这位移剌楚材,字晋卿,乃是尚书右丞履道老大人之子。这几年来,晋卿一直是我定海军的股肱,今后则会出任同知益都枢密院事。有他相助,老大人不必担心什么。”
移剌楚材微笑起身,向完颜承晖行礼。
完颜承晖哭笑不得地回礼。
好吧,本来还想问问益都枢密院的职权如何,现在也不必问了。有移剌楚材这个副手在,益都那边,还有任何事情需要***心么?
这个知益都枢密院事的职务,和左副元帅一样都是幌子。我这个中人的待遇,还不如元天穆呢。
然则幌子如此光鲜亮丽,位分如此尊贵,难道还能拒绝?
第六百一十六章 元帅(上)
完颜承晖想了很久。
以至于郭宁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郭宁素来桀骜,也习惯了以武平乱,以大势压人。他既然控制中都,原本中都城里的势力就只有屈服的份儿,绝无讨价还价的资格。之所以出城会见完颜承晖,是因为军事上、政治上的诸多安排到这时已有框架,他懒得和女真人们猜谜演戏,索性直接见一见女真人在中都最后的一个实力派,是成还是不成,是想死还是想活,就是三言两语的事情。
所以,城中这些女真贵胄们,才能派人出来打探。郭宁真要是不愿意见到这批货色,这些人半数上都会遇见盗匪,一个个都身首异处,哪有跑到这座酒楼,在郭宁面前露脸的可能?
眼看完颜承晖一直思忖,他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向移剌楚材投了个眼色。随即起身站到了窗边,看看水势汹涌的漕渠。
而移剌楚材稍稍拱手,用晚辈的姿态,向完颜承晖示以催促。
在大金朝廷的态度上头,郭宁和移剌楚材是不一样的。郭宁总觉得,那金碧辉煌之下腐臭异常,上上下下全都是土鸡瓦犬,就算一扫而空,也没什么可惜的。而移剌楚材是世代官宦子弟,是儒生,他希望尽量维持体制的存在,尽量从其中抽取一切可用之人,为己所用。
在移剌楚材眼里,完颜承晖便是大金朝廷里可用的人才,也堪为女真人和定海军政权之间的中人。
先前蒙古附从军阻断潞水通道的时候,在北侧通州的战事规模,不下于直沽寨周围。攻打通州的渤海军,本身都是大金国在临潢府路、北京路的精锐,投降蒙古之后,既受掳掠所激,又畏惧酷烈的蒙古军法,战斗表现极其凶悍。
因为通州四周地势平旷的缘故,渤海军又将之作为攻城器械的主要制造和使用方向,他们用板车载土填平护城河,用冲车撞击城墙,用投石车施放巨石,千夫长、百夫长等军官全都亲冒矢石,而将校手持长刀督战在后,看到不尽力者立斩。
最激烈的时候,通州城外最后两个据点通潞亭和潞河水马驿都被渤海军夺取,两方连续胶着苦战,不分昼夜。攻方驱使城外的百姓妇孺背负装土的布囊填河,而完颜承晖亲自指挥弓弩手,将这些人射死在半路。城上城下,哭声连成一片。
当渤海人从好几个方向同时攻上城头,完颜承晖把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都派出去阻挡敌人,他自己站在通州的南门也就是漕仓顶上指挥,身边只留下两个仆役。他又告诉这两个仆役,万一事有不谐,我当自尽,若自尽不成,你们务必先斩我头,以免落到蒙古人手里受到羞辱。当时打算用来自尽的短刀,现在也还悬挂在他腰间皮带上。
三年前移剌楚材在中都,跟随徒单镒的时候,就曾见过完颜承晖。相比三年前,完颜承晖明显衰老了许多,他原本魁梧壮硕,满头白发但腰背挺直,说话宏亮而中气十足,现在,他却瘦得像是竹竿,脸上的皱纹也深刻如刀劈斧凿了。
这样的人,不是软骨头,也不会被荣华富贵所迫,做出违背心愿的事。他都已经六十六岁了,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早年见识过世宗皇帝的治世,又眼看着国势在此后三任皇帝手里走向崩溃,他所看中的,难道只是一个汉儿给出的官爵价码?
完颜承晖慢慢地道:“晋卿先生,我只有一个问题……”
完颜承晖担心的,是郭宁在中都继续清洗皇权,引发又一场大乱,把所有的女真人全都牵扯在内。所以他想问,自家这个左副元帅,会由谁来任命。是现在住在升王府的皇帝?还是即将被郭宁捧出来的,皇帝的某个儿子?甚至是彻底推开朝廷体制的郭宁本人?
“是皇帝。”
他的问题还没出口,移剌楚材已经说出了答案。
“这几天,皇宫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只要朝堂诸公莫要节外生枝,我们自然也就恭请皇帝坐回他的宝座。我前些天见到皇帝的时候,觉得他气色不好,像是受过惊吓。今后既有我家宣使处断军政事务,皇帝大可以将养身体,保重自身,当然该下旨意的时候,就赶紧下旨,或者授咱们宣使以全权,不要耽搁咱们手头的事。老大人你,或者朝堂上某一位若是关心皇帝,愿意去陪着皇帝下下棋,钓钓鱼,那也挺好。”
移剌楚材笑容可掬,完颜承晖苦笑的同时,也就放下了心。不管怎么说,皇帝的命是保住了的,中都城里的女真人只要不找死,也就能继续活着。
“如此甚好。“他离席起身,郑重行礼:“末将完颜承晖,拜见都元帅。”
当完颜承晖行礼的时候,他后头那许多女真人的探子明白两方已经达成一致,也都纷纷拜倒。有人的脑子忽然发昏,因为自家穿着便服的缘故,居然用出了拱手摇肘的女真人撒速之礼,立刻就被旁人低声喝令改过来。
当日完颜承晖跟随郭宁回到中都,他的身影一旦出现,许多地方本来对定海军存着若有若无的敌意,这会儿大都消失无踪,城里许多官署也一下子就有了人办公,还个个都表现很积极的模样。
数日后,皇帝在完颜斜烈和陈和尚两兄弟的护卫下,重新回到了皇宫,当日便召翰林学士,颁下两道旨意,昭告中都:
一道旨意,叙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使郭宁躬擐甲胄,以定国家的大功,擢郭宁为尚书左丞相,都元帅、开府仪同三司。
另一道,则以水旱、兵灾等故,切词罪己,宣布把军国大事尽数委于郭宁。
凭着这两道旨意,郭宁整合中都、河北,骤然加速。
封官许愿之类的事情,郭宁觉得不妨先放一放。最关键的,需要首先进行整合的,当然是军队。
为了不引起心投靠的诸将疑虑,中都战后投降的北京路附从军,还有夺取中都时张柔苗道润二将所招揽的中都旧军,郭宁都没有动。包括石天应、耶律克酬巴尔、李守正等将也依旧统领旧部,并且根据郭宁的事前安排,驻扎在中都周边的各处要地。
这种局面不会一直延续下去,必要的管控和整合迟早会开始。这几日里,郭宁的亲卫首领赵决已经从战场伤势中恢复,郭宁便首先分自家亲卫之半为军官,再从这些中都路、北京路的兵马中抽调精锐近万人,建立了一支新军,交给赵决统领。
这支兵马控制的区域从中都北面的缙山,到中都本地。赵决的新职务,乃是武定军节度使、大兴府兵马都总管。
他的任务很重,对内要监控皇帝,对外要控制中都北面的诸多要塞,保障中都大兴府的安全。所以在都总管以外,郭宁又派了两个副将协助。两人分别是张信和史天倪。
张信投靠郭宁很早,也有才干;却因为早先听了张柔的蛊惑,打算给郭宁的馈军河营地掺沙子的,来意不纯,所以一直就没成为郭宁真正的嫡系。但中都这一场下来,他是正经拿命拼出军功的,何况张柔自己都成了郭宁的下属,有些事不好计较得太细,所以他就任节度副使,比原来的行军提控升了两级,乐得他眉开眼笑。
至于史天倪,本来曾在木华黎帐下当过降卒的万户。他家在中都路南部诸州,号称有清乐社四十余个,每社壮丁千人,史天倪以其中壮勇万人为义兵,以从兄史天祥为先锋,战斗力非常强。
他这样的人物,自身的实力比赵决这样的节度使一点不差,却被充作了赵决的副手,好些人对此不明所以。其实,这倒是史天倪自己要求的。
他亲口对郭宁说,自家的弟弟史天泽讲过,清乐军不过是保守乡里之军,而跟着郭元帅,才能见到南征北战,平定天下之军。所以不止他自己,史天祥也要投入武定军,至于原先那支清乐军,随便郭宣使怎么拆分排布。
郭宁闻听此言哈哈大笑,便让史天泽住到自家的帅府,和许多少年们一起习文练武。
第六百一十七章 元帅(中)
时至今日,中都城已经越来越凸显其直面蒙古的军事作用,所以郭宁选择放一支精锐的武定军,作为匹敌蒙古的矛头,并就地监护张柔、苗道润、石天应等各部兵马。
不过,光有矛头肯定是不够的,不能缺了侧翼的掩护。
不久以后,本来在山东当着安化军节度使的靖安民,被重新召回北方,回到了他经营多年的起家重地涿州,出任永泰军节度使,中都西面兵马都总管。
靖安民的的任务,是稳固中都西面涿州、易州,并依靠自家数十年积累的人脉和声望,恢复对密布塘泺的雄、霸、保、遂、安、安肃等州的控制。
这样的任务,简直正中靖安民的下怀,所以郭宁都不用多给什么支持,只把靖安民的两个老部下,郝端和马豹都派做了节度副使。其它的事,这群老江湖有的是办法。
中都之战以后,原本掌握在仆散安贞手里的河北东西两路立即分崩离析。趁着郭宁驻留中都,开封府的遂王乘机扩张了影响力,其麾下重将完颜合达率部北上磁、洺等州,一度进驻巨鹿。对此郭宁倒并不在意,中都之后,定海军的势力本来就在大口鲸吞,既然是鲸吞,就南面有鱼虾蟹鳖从嘴缝里逃走的,难道还能阻止鲨鱼过来吃几口?他的地盘足够大了,控制关键所在,才是要紧。
河北的关键在哪里?
不是那些被蒙古军横扫过以后十年二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的废弃丘墟,而是连接北方众多水系,直通漳河、黄河的御河,还有横跨御河两岸,以景州为中心的六州富庶之地。
定海军驻在益都的留守兵马,得到郭宁胜利的消息以后立即出动,直取六州。领兵的自然是李霆。
李霆带着本部万人,一路北上,沿途调派精骑四处扫荡。河北的女真勐安谋克军,先前还记得自家宣使仆散安贞和郭宁是盟友,哪曾想到定海军忽然翻脸?
诸多勐安谋克的精锐战士又大都被仆散安贞抽调走了,留下的兵马根本不是李霆的对手。而李霆也真是凶恶,沿途凡是撞上女真人的勐安谋克敢于抵抗的,立即勐攻,拿下聚落以后,无论男女老幼都杀无赦。杀了人,还要把人头挂上旗杆,血淋淋地随军行动,沿途威吓。
这种敢于抵抗者杀的套路,最早是蒙古人用的,李霆觉得很好用,于是就学了过来。他这杀人狂魔做派,各地勐安谋克哪里能敌?故而所部兵马只用了十二天,就打穿六州,和驻在霸州益津关的仇会洛、汪世显两部汇合。
这两部此前与成吉思汗的怯薛军对战,死伤甚是惨重,后来其中的精兵又被抽调出来,杀向中都去了。两部剩下的,其实都是轻重伤员,所以得郭宁允许,将士们在此修养,顺便可以吃吃各地依附豪族送来的好处,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
乍看李霆兵到,两个总管大喜出营,安排地方供给,又请李霆饮宴。
当然,酒是不能乱喝的,沾沾唇就行了。
先前中都城里那几个倒霉蛋又是喝酒,又是睡女人,结果被郭元帅撞个正着,立遭严惩。他们于路沮丧的情形被其他将士看见询问,忍不住哭诉,定海军的将士们听说了无不心酸。偏偏军法无情,又真没处相帮去。
他们经过霸州的时候,汪世显劝他们先赶紧回乡,不要在路上丢脸。他又心软,答应他们说,自家和群牧所的该管官员有交情,若他们实在羞于做个田舍翁,就替他们问问,群牧所有没有立功报效的机会。
席上汪世显说起此事,赞叹郭宁在中都的王师做派,而李霆道:“群牧所的李云是我弟。这些贼厮们哪会不知?他们路上也曾和我军碰上,怎么不来求我?”
汪世显失笑:“你行军的时候动辄拿几百颗人头为先导,腔子里的血把路面都染红了,谁敢来触这个霉头?”
正攀谈的时候,帐外亲卫急报,说元帅从中都颁下了命令,让李霆、汪世显、仇会洛三位总管俱都知闻。
三人赶出帐外接令,原来是郭宁听闻李霆北上,派人督促他注意沿途收拢河北散兵游勇,再拣选其中的精锐,拿来稍稍补充汪世显和仇会洛两部的损失。
站在军事角度考虑,河北的勐安谋克军是仆散安贞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其规模与郭宁在山东搞得那套军户制度差不多,虽然其中最精锐的一批,已经被断送在了中都战场,但其余部怎也比普通农夫强些,签入军中以后,稍加训练,就能打仗,就算当不了正军,做个随军干活儿的阿里喜也行。
站在政治角度,郭宁这个汉儿既然控制了中都,不可能继续允许女真人的勐安谋克制度在河北存在,甚至这群女真人本身,也要尽快打散,纳入汉儿的军队里加以同化才好。这一仗下来,汪世显和仇会洛两部各都有好几千人的缺员,正好拆散了女真人的勐安谋克,且作小小补充。
将命令看完,汪世显却有些忧虑:“李二郎,河北的女真人被你又杀了这一圈,怕不得仇深似海?这样一来,女真人哪里还能用?”
仇会洛皱眉点头:“上千的女真人充入军队里,本来也难管的很。”
李霆翻了个白眼。
他嘴里一块羊腿肉,连皮带筋,这会儿才嚼碎了咽下,嘴角边汤汁淋漓。旁边亲卫连忙递来毛巾,他擦了擦嘴:“你们两位,跟我走一趟吧?”
两人不明所以,跟着李霆来到他的营地。
李霆大马金刀一座,拍手道:“把那些个随军的谋克都叫来!”
没过多久,数十名女真首领模样的人,小心翼翼向前拜见。
李霆指了指他们,对汪世显和仇会洛道:“我从山东北上,沿途击破几个勐安谋克,杀了一批人。也有人机灵的,提前就携家带口逃亡,大概是要去投开封府。剩下这些,都是跟着大金朝廷没什么好处,不介意改换门庭混口饭吃的!我又不是傻子,哪里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他提高嗓门喝道:“尔等听好!”
女真人首领们俱都全神贯注。
“我家郭宣使,在中都打得***大汗狼狈逃窜,蒙古军死伤无数,所以,现在已经是朝廷的都元帅了!都元帅有令,河北的女真勐安谋克,从此以后就没有了!”
女真首领们一阵扰攘,而李霆继续道:“你们所有人,今后都会纳入我李二郎手底下的荫户,会种地的,从今后都去种地。我李二郎麾下的兵不会欺负你们。但如果有自恃材勇,觉得能跟着郭元帅打仗的,我们也用得着!所以,你们这些人里头,都得抽兵!按老规矩,五丁抽一,尽数纳入汪总管和仇总管麾下!”
此言一出,女真人面如土色。
这些人,都是大金立国初年从东北内地迁到河北的,到现在快一百年了。要说好日子,他们的祖上也的确过过。可自从大金与蒙古厮杀,一年又一年下来,签军北上的女真人全都是去而不返,留下孤儿寡母挣扎求活,沦为赤贫、冻馁而死的每年都有。
数十年来,底层女真人过的日子艰苦,和汉儿并无不同。但是,汉儿还有一腔怒血和仇恨在,还有东西支撑他们。这些底层女真人有什么?他们既没有战斗的动力,也不知道战斗的理由何在,哪里会乐意打仗?
所以仆散安贞收拢整个河北的勐安谋克军以后,自家雄心勃勃,其实军队的战斗力并不如他所想。而这些个留守的勐安谋克如果是实力强盛,斗志十足的那种,也不会立刻就降伏于李霆了。
哄闹了半晌,这些女真人再次转向李霆。有人想要求恳,只听到李霆冷酷的声音:“你们这伙儿,总有七八千的壮丁在。待我明后两天腾出手来,替你们分设保伍,清点人丁,誊入簿册。十日以后,该当签军的,就在这霸州益津关汇合。不到者,满门皆斩!”
这李二郎是杀人不眨眼的,他真干得出来!
女真人们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不敢反抗。仔细想想,五丁抽一也不算特别可怕……
好些人视线往来数次,推出一个老者期待地问道:“听说,跟着郭宣使,哦不,郭元帅打仗,是能赐予田亩的?我们女真人也有么?”
“娘的,你们想屁吃!汉儿有田,每户一百亩,女真人却没有田亩可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众人只觉得噼面被雷打中。勐安谋克要被拆了,签军打仗照旧,田地上的好处什么也没有……都说这定海军里山东人多,和女真人仇恨很深。难道他们是要让女真人死绝死尽吗?
一群人辛辛苦苦跟着李霆的兵马来此,有些人眼看着不服从的谋克军寨被完全屠戮,硬生生压住的愁苦、愤恨,不就是想得个承诺,让大家能继续活下去么?
结果就是这样?你还不如把我们都杀了吧!
队列里有些壮年男子再也无法忍耐,他们下意识地握紧双拳,手臂上的青筋都绽开了。
周围的定海军将士一看不对,纷纷向前围拢,抽刀半截威吓。
李霆依旧轻松地坐着,看着他们冷笑:“没听懂我的话吗?今后河北地界,就没有女真人的勐安谋克了。我定的规矩,就是只有汉儿从军,才能分田分地!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长着汉儿面孔,说着汉儿言语,怎么就成了女真人?”
在场众人勐然一静。
再过小半个时辰,李霆和汪世显、仇会洛重新回到酒宴现场。仇会洛发现酒肉凉了,连声唤厨子来重新热过。
而李霆得意地道:“这不就结了?干脆利落,好得很!让他们把名字都改了,再打散他们了分配到各处部伍里头,两三年军粮吃过,谁还记得自己是女真人?嘿,就算记得又如何?习惯了汉儿的一套,就没人愿意退回去的!老汪,你是会说汉话的汪古人,难道会喜欢草原上那个汪古人的北平王?”
汪世显连连摇头,指着李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过两日,中都城里郭宁的命令又到,以李霆为瀛海军节度使,河北东路兵马都总管。
第六百一十八章 元帅(下)
郭宁以精兵入中都,三战而得中枢重权,囊括中都路、河北东路将近二十军州,直接控制的领地几达大金国极盛时的五分之一。同时又收服降兵十余万人,为后继的兵力大举扩充奠定了基础。
不过,哪怕在急速扩张的时候,自家本据的安全保障不能放松。
虽然山东辽东两地,名义上依然是大金的地盘,但山东南有宋国、西有杨安儿余部和遂王所领的半独立政权;而辽东更是遍布异族,仿佛群狼奔行于野。郭宁骤然得到金国中枢的利益,大金各地陆续会做出反应,而诸多地方上的实力派又未必惧怕郭宁的武力,其反应也多半不会出于善意。恐怕在相当时间内,山东、辽东两地都要面对压力了。
郭宁本人,必然要长期驻在中都,以控制大局。定海军政权实际控制的地区如此广大,两个根据地但有缓急,其主官都需要应急处断的权限,不可能再像原来那样,全靠着郭宁的军府直接管理。
所以很快的,都元帅府另外三个任命陆续抵达,分别是给骆和尚、郭仲元和韩煊的。
给骆和尚的文书里头,顺便把原本山东东路的的防务做了调整,将之从原先完整的一块,拆分成了东面和西面两个方向。
东面包括登、来、宁海这三州老巢,以及去年从红袄军手中得到的密、莒、沂、海三州。郭仲元接替靖安民的职务,出任安化军节度,山东东面兵马都总管。
其余各军州一并归入西面。由骆和尚驻在益都,以元帅左都监的身份,兼任镇海军节度使、山东西面兵马都总管。
辽东方向,定海军直接控制的区域尚小,主要是通过群牧所的商业系统进行策动和遥控,所以地盘并没有拆分,韩煊以其击斩蒙古大将的功劳,升任辽海军节度使、辽东兵马都总管。
这几员大将各就其位以后,军事上的调整和任命就已完毕。接下去的任务,就是休养生息,平靖地方了,如果没有大的变动,之后数月,可能再有军事进展的方向,一在中都以北的缙山,一在北京路的辽海走廊,以及走廊北面的北京大定府和临潢府。
这两个方向,同时也是降将们需要努力的方向,毕竟他们此前跟着蒙古人争战,手上都是有血债的,甚至有着定海军将士的血。就算战场上各为其主,要彻彻底底地改换门庭,依然得拿出真正的诚意来,可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
如果他们表现够好,无论官职还是兵权,郭宁都不会吝啬,那样正好显示出宽厚仁德,用人不疑的风采。
如果战果不彰,自然也有汪世显和仇会洛二将继之而进。二将在中都的厮杀过程中,都是立下大功的,眼下虽然本部死伤惨重,暂时不能承担重任,但花费半年时间恢复兵力,怎也够了。到时候,他们或者以相当的职务作为都元帅府直属,或者以节度使、兵马都总管的名头接替某个方向的指挥,那都是理所当然。
总之,军事上骨干将领的职位和任务调整,很快就完成。整个定海军的势力,逐渐形成了一个以环绕渤海的大环。这个大环以沿海的复州、直沽、登来等地为枢纽;北据中都,恢复金国旧有的燕山防线;南以山东为坚实的基础。
为了进一步地稳固这个大环的内圈联系,郭宁又效彷南朝宋国,在都元帅府下设沿海制置使司,从辽东到山东的一切船舶、海运乃至港口提调。沿海制置使的职务,暂时由汪世显兼任。
军事上一系列举措执行的同时,政务上的调整,乃至对中都朝廷的控制,也在推进中。
这种折冲朝堂的事情,不同于处断军务时大刀阔斧的爽利,对郭宁来说有些难。好在定海军内部,对此早就磨合成了习惯。移剌楚材一向在政务上全盘负责的,他又本来就很熟悉中都官宦的那一套,再加上杜时升的协助,事情的进展很是顺利。
这过程中,少不了一直和定海军大做粮食买卖的胥鼎,他虽以政务上的治能着称,却一向自视为儒臣,早前只派羽翼为郭宁奔走,自家称病不出,免得外人口舌汹汹。待到完颜承晖离了通州,与郭宁并辔而入中都,胥鼎的病立刻就好了。
不过,胥鼎拒绝了郭宁为他加官进爵的提议,依旧做着他的尚书右丞相,同时又在都元帅府下设的中都枢密院里,担任了签中都枢密院事。与他搭档的,是同知中都枢密院事的移剌楚材和梁持胜。
大金的枢密院,初犹辽国南院之制,后来效法南朝制度,掌凡武备机密。比如朝堂上如今声望最隆的女真老臣仆散端,先前就当得尚书左丞相,兼枢密使,名义上文武一肩挑。
郭宁的都元帅府既建,下属的枢密院则是个纯粹的民政机构。按照权限划分,中都枢密院负责中都路、北京路和辽东等地的政务,而益都枢密院负责河北和山东两地。
道理上,益都枢密院自然是位于益都的,所以身为左副元帅,签益都枢密院事的完颜承晖很快就选定了他自家的幕僚,去往益都上任。
不过,移剌楚材同时担任了中都、益都两个枢密院的同知枢密院事,而常驻益都的另一位同知枢密院事,乃是杜时升。对杜时升来说,他在中都孤身行事很久了,正好去益都熟悉熟悉定海军的政务套路。
而完颜承晖到益都以后,恐怕就没什么公务要忙碌的。
都元帅府的框架之内,还有诸多将帅职务为其下属。其中完颜承晖占去了左副元帅,仆散端则当上了右副元帅。
仆散端的年纪实在大了点,他先前能担任左丞相、枢密使,就是因为大家都看中了他年纪老迈,实际上并不承担任何军政事务。眼下郭宁也挺看中他年纪老迈,而且他的儿子仆散纳坦出又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所以他老人家不仅成了都元帅府的右副元帅,而且还得到郭宁的特别允许,不必每天前来办公,务必好好保重身体。
还有各种重要的衙门,陆续都抽调山东官员充任。比如梁持胜、张林、杨诚之等人,先后都得高官。
过程中,难免引起一些反弹,这时候郭宁的凶恶名头就派上了用场,移剌楚材等人每每威吓道,你等再不知趣,这事情就要禀报都元帅,到那时候,打的就不是口头官司、笔墨官司,而是铁骨朵官司了。咱们的郭元帅出身草莽,最喜欢用那铁骨朵说事,讲究一个干脆利落,筋断骨折。
前些日子,那某某衙门的某某官员,就是非要和宣使对抗。他的下场你可知道?其中的利害,你可盘算清楚了?
郭宁对着中都城里的大批官员,难免有上火的时候,确实也狠狠处置了几个他眼中的跳梁小丑,倒不晓得自家的名声,被移剌楚材拿来作威吓之用。
他的大部分精力,依然在军务。偶尔得空,照旧巡视各处军营,有时候手痒,也照旧叫出几个军中勇士,和自家练武较技。但他清楚地发现,众人对自己越来越尊崇,于是比武的时候都不敢拿出真功夫了。
郭宁从北疆溃退到河北的时候,一次次与蒙古人厮杀搏斗,救下散兵游勇。那些得到救助的士卒,便是这样尊崇地看他的。但那时候,这样看他的人有几个?十个或者百个吧?
后来他在馈军河起兵,一路厮杀到中都,再到山东立足。转眼数年戎马倥忽,地盘越来越大,自己的地位越来越高,用这种眼神看他,用这种尊崇态度对待他的人,数量就越来越多,很快就上千,上万了。
现在郭宁随便往军营里逛逛,到处都被人这样尊崇着,奉承着,程度还十倍于前。他都要开始习惯了,又真的有难以习惯的地方。
太多人的尊崇和仰望,让他不可遏制地生出了强烈的雄心,仿佛自己化为头顶青天的巨人,能俯瞰天下,随手拨弄亿万人的命运。但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侥幸在战场逃生的小卒,靠着一场大梦和一些好运气,才骤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改变一人的命运,尚且要靠运气;改变亿万人的命运,会那么顺利吗?今后的道路上,会有怎样的艰难?
想到这里,他又勐然记起两句话,叫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第六百一十九章 开封(上)
数十年来,大金国雄踞域中,其德运欲承宋统,而雄武拟于汉唐。放眼四望,以南朝、夏国、高丽为小国,以草原各部为砥砺刀锋的蛮夷,以治下亿兆汉儿为忠实奴婢和财赋所出。
这样的大国竟然会连年动荡而遭强敌屠戮,天下有识之士看在眼里,无不感觉到大乱将至的预兆。待到中都再度骤变,汉儿郭宁以强横武力掌控朝堂,不知多少人为此欢欣鼓舞,又不知多少人为此昼夜哀叹。
肩负许多人期待,却又感觉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并不止郭宁一人。身为一方势力首领,而长期驻在军营,越来越以军队为自己立身之本的,也不止郭宁一人。
四月。
金国南京,开封府。
宋国据有中原的时候,此地是宋国的国都,据说士民百万,繁华富丽异常。不过大金崛起以后,从天会四年到天会八年,在开封周围与宋军不断厮杀,最终河南之地尽已陷没,而开封犹自坚持,吏士挑野菜而食,待到城池最终易手,城中百姓不满万人,几近荒绝的境地。
后来大金在开封设行台尚书省,使这座城池稍稍恢复元气,结果贞元三年一场大火,把半个城池烧延殆尽,宋国留下的宫殿也就此尽数被毁。
当时海陵王完颜亮雄心勃勃,意图混一天下,重新以开封为都城。这情况大大地令他不快,于是下令将南京留守冯长宁和都转运使左瀛各杖一百,几乎当场将这二人打死。副留守郭安国、留守判官大良顺、南京兵马都指挥使吴濬更倒霉,杖一百五十。底下各官因为失火而问罪斩首的人更多。
海陵王随即调动人力物力,重修开封府,负责的官员是梁汉臣和孔彦舟。据说梁汉臣这厮本是宋国的内侍,想着藉此耗竭大金的国力,因此哪怕一殿之费已不可胜计,梁汉臣动不动就说不够完善,即尽撤去。
待到正隆年间,左丞相张浩兴建了中都,又继续负责兴建南京。他的权位胜于梁汉臣,动用的力量更大。
海陵王又急于在完成宫室之后南下灭宋,遂起天下军、民、工匠,民夫限五而役三,工匠限三而役两,统共多达二百万人。并运天下林木花石,将此前营造宫室台榭,虽尺柱亦不存,片瓦亦不用,更而新之。至于丹楹刻桷,雕墙峻宇,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华丽之极,不可胜计。
当时具体的开销如何,已经完全没法计算,只知道为了营建宫室,发河东、陕西材木浮河而下,经砥柱之险,于是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钱。这样的木料,宫殿中用了何止千数、万数?
可惜海陵王很快兵败身死,世宗皇帝登基之后,并不考虑混一之事,也一辈子没有踏进过南京开封府的宫殿。
这座城池最辉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待到遂王完颜守绪南下,因为万事白手起家,钱财工料都有不足的缘故,倒是当真动了中都宫室的主意。他把原来宋人的龙德宫旧址和毗邻的撷芳、撷景二园完全拆毁,连带着东面的空地,连成一体,作为自家编练新军的军营。
据说东面那块空地,原来也是宋国驻军之所,驻扎的是皇城司亲从官第一指挥和诸班直之一御龙直。这就很讨口彩了。
完颜守绪最近数月,一直驻在这座军营。尤其是听说中都骤变,郭宁悍然上位掌权以后,更是连着十几天没有出兵营。
这一日,河南路转运使田琢到了兵营求见。
在兵营入口,只见大门紧闭,外设鹿角,墙头望楼上士卒巡逻,甚是森严。他还没靠近,就有哨兵连声喝问,田琢连忙举着令牌自报姓名,让他们去通报遂王。
过了半晌,一名小校推门出来,行了军礼,引田琢进入军营东面的校场。
遂王方才入主南京的时候,很是雄心勃勃,有编练精兵数万,先克定山东,统合关陕,再北上支援中都的计划。所以这校场的规模极大,足能容纳两三万人训练。
这会儿进来,才看到校场空旷异常,训练的人声在风声中迅速飘散,以至于军营外头都听不见什么。
这会儿正在训练的,有两三千人,大部分正手持木枪木刀,跟随军官的口号做刺杀挥砍的动作。也有一些骑兵正策马往来,操练马上的射术,看驰道旁边的靶子上,密密麻麻扎了不少箭矢,命中率倒也不差。
在校场正面的高台上,遂王完颜守绪正凝神观看。因为坐的时间长了,他的身上和脸上,都有灰扑扑的尘土铺盖,明明他年方十六岁,却硬生生地感觉出了中年人才有的那种疲倦。
田琢奉礼已毕,完颜守绪却不急着与他攀谈。
又看了好一会儿训练,他才叹气道:“这一部,便是新设的建威都尉所部。本来打算配以精兵万人,务要严格训练,务求强壮矫健,断不能走那些镇防千户军寨的老路。”
“殿下英明。”
“不过,去年天时就不好,今年看来还是大旱,封丘那边说,黄河的岔流都断流了,所有的水碓磨坊都已停业,才能勉强调水灌溉田地,稍缓灾情。而且中牟、陈留、尉氏等地,都已经报说有蝗虫成灾。我好不容易聚集来,打算填入建威都尉部的壮丁,大都被蒙古纲召去扑杀蝗虫啦!”
说到这里,完颜守绪咧了咧嘴:“就只留了两千人给我!两千人,能顶什么用?”
他哭笑不得地对田琢道:“器之,你看到军报了么?那郭宁入主中都之后,自称都元帅,随即在河北、山东、中都、辽东各地分设节度使和兵马都总管。每一路节度使麾下,至少也有精兵万人,那六个节度使,就是六万精兵!”
“不止。”
“啊?”
“郭宁现在任命的六个节度使,并不包括他嫡系的两个总管汪世显和仇会洛。那两人所部是跟随郭宁北上中都的主力,一旦休整完毕,怎也不会少于两万人。”田琢伸出一根手指。
“另外,郭宁麾下还聚集了原本北京路的降兵十万,只待后继的编练。他放在济南府的兴德军节度使尹昌,手中也有实力。”田琢又伸一根手指。
“那郭宁就任都元帅以后,本身依然兼着定海军节度使。那是他在莱州的老底子,真正的百战精兵。这下就算不大肆扩充,怎也不会少于万人。”田琢再伸一根手指。
“还有,郭宁在辽东势力甚强,包括辽东宣抚使等官员,俱都阿附此人,当地的胡里改、契丹、高丽、渤海等部,也多有为他效力的。听说他们在于蒙古作战时,只用数日,就纠合各部勇士万人。”田琢再伸一根手指。
四根手指在遂王面前摇晃,遂王连叹气的劲头都没了。
田琢本来想伸出第五根手指,讲讲定海军的水师力量,看遂王的神色,终于还是没说。
当日遂王带着若干亲信南下,本身就是徒单镒的政治手段,郭宁也加以配合。跟从遂王南下之人,无不是徒单镒看好的杰出之士;他们早在上一次胡沙虎政变的时候,大都亲眼见过郭宁所部的凶悍。
后来遂王入主开封,田琢等人对山东郭宁的动向一直关注,尤其是去年以来,定海军的扩张势如怒潮,先取辽东,又趁遂王所部与杨安儿厮杀,夺取了整个山东东路,而后马不停蹄,又破蒙古、入中都。
这崛起的速度,简直快如闪电,而其强悍的武力,更让遂王和左右群臣惊骇至极。所以这几个月来,田琢派了许多探子,密切打探中都的动向,甚至山东方面公开的每一份文书,他都派人抄录了来,仔细揣摩。
说起对定海军的了解,田琢大概是开封府里最完整的一个,甚至他从去年开始强制推行屯田,也有许多模仿定海军政策的地方。如今局势到了这地步,田琢希望开封府里的基层文武莫要动摇,而包括遂王在内的核心人物,至少得明白他们要面对什么样的对手。
遂王毕竟年轻,骤然听闻如此庞大武力,忽然就被吓住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这郭宁崛起之神速,引兵横行之勇猛,实在是自古罕见的异数。如今他地盘有了,兵马有了,权位也有了,附从他的无数人也有了。器之,以你之见,大金国接下去会怎么样?”
这年轻人伸出手,挽住田琢的臂膀摇了摇,恳切地道:“你说实话,好么?”
第六百二十章 开封(下)
“好。”田琢答道。
他随即感到,完颜守绪的手掌抖了一抖。
在当今皇帝诸子之中,遂王完颜守绪无疑是最出色的一个。他性格温厚,而不乏手段,虽是女真皇子,却肯信重汉臣。两年前他才十三岁,就已头角峥嵘,显露不凡,所以徒单镒才会动用绝大的政治资源,生生将他从中都拔出,又调遣诸多人才相助,使他能在南京开封府撑开一片局面。
抵达开封府以后,完颜守绪奖用儒生,整顿吏治,分配屯田,以半强迫的手段勒令富者备牛出种,督促贫者佣力服勤;同时用最快的速度编练军伍,打退了杨安儿的红袄军。一时间,河南路的军政官员但有报效之心的,都觉振奋异常,仿佛大金的未来骤然光明。
随着遂王的贤名遍传了河南诸多军州,不少文武半公开地说,遂王之贤德才干,要胜过当今的大金皇帝。
有人甚至讨论,有没有可能,当年徒单丞相之所以推举升王登临大位,不是因为升王本人如何,而就是看中了升王的这位好儿子。徒单丞相后来之所以送出遂王,也是为了给遂王施展的机会。也就是说,只要所有人跟从遂王,刻苦经营,厚积实力,很快就能等到大显身手的时候。中都朝廷对着蒙古人,最终支撑不住的那一刻,就是遂王率军回朝,力挽狂澜的良机。
这样的想法乍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但却是田琢等人推波助澜的结果。因为遂王的南京留守政权,必须要靠着这样的想法,才能纠合为一个牢固而进取的整体。
但这些美好的期盼,随着郭宁的崛起,不断动摇。
遂王麾下,也有陆续建立的建威、振武、折冲、荡寇等都尉之兵,但那些兵力与横行北方的郭宁所部相比,难免逊色。遂王麾下,也有完颜从坦、完颜合达等善战之将,但他们又如何抵得过郭宁的凶神恶煞?遂王的领地固然在逐步扩充,但怎能和郭宁势如怒潮的扩张相比?
何况,郭宁是个汉儿!
这些年来,大金朝的外患是蒙古,而内忧便是汉儿和女真人之间不可弥补的矛盾。早在明昌年间,朝廷夺百姓之田,赐予女真勐安谋克,意图稳固国朝的基业,当时就有有识之士道,夺民而与军,得军心而失天下心,其祸有不可胜言者。
如今郭宁崛起,不就是那不可胜言的祸事吗?当一个汉儿挟着强横武力控制中都朝廷,大金国的正统,其实就已经摇摇欲坠了,各地的亿万汉儿,全都因此而变得不可靠了!
局势变化如此之快,而力量上的劣势如此明显,光靠着临时抱佛脚地练兵习战,压根无法应对。田琢非常确信,己方很多原先的想法都要调整;很多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都需要沉下心来慢慢地争取;很多原本不必担心的东西,现在需要所有人用足了精神去应对而。一旦应对失措,就要掉脑袋!
这一点,许多人心里明白,却不敢真正对遂王言明。所以遂王这几天固然忧虑,却还纠缠着旱灾、蝗灾,不明白局势究竟凶险到了什么程度。
直到这会儿,田琢把郭宁的军事力量一一列明,遂王这才真正感到了惊恐。
他终究只是个少年罢了,再怎么少年老成,终究是在群臣的簇拥下,因人成事的贵胃,并无独撑大局的坚韧。这少年知道,如果自己尚且惊骇,部属们又会动摇到什么程度。如果部属们俱都动摇,他这个遂王、南京留守的权势,其实脆弱异常。
田琢反手拍了拍遂王的手背:“我受徒单丞相之托,为殿下效力,必定鞠躬尽瘁,赤诚相待。绝不会虚言诓骗。”
完颜守绪露出感动的神色:“器之先生,你说,你说。”
“我大金起于海裔,以满万之众,而收兆民之心。后来虽说煟兴于礼乐,焕有乎声明,但归根到底,大金的根基在武力。眼下郭宁的崛起,便等若压倒了大金的武力,没有武力的支撑,大金灭亡就在眼前。”
完颜守绪的手勐然又颤。田琢手上用力,将之按住:“眼下的局势,仿佛王莽、董卓乱政,群雄汹汹并起之日,近在眼前。但是殿下,你要做延续汉祚的光武、昭烈!”
完颜守绪满脸通红,喘了好几口气才道:“我该怎么做?器之先生,你教我!”
“远的不说,咱们这些人,自会尽心尽力,为殿下谋划。眼前有一件事,只要做好了,必能拖住定海军的脚步,为殿下争取时间。”
“快快讲来!”
田琢刚要开口,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人,原来是正在训练将士的南京路统兵副使完颜从坦来了。
完颜从坦和田琢等人,便是当年一起簇拥遂王逃出中都的亲信,彼此倒没什么言语顾忌。当下完颜从坦在遂王身边一屁股坐倒,也道:“快讲!快讲!”
“两位想一想,这郭宁起于草莽,行事凶狠,据说喜好亲自杀人,手上沾满鲜血。听说当年他还只是河北一溃兵的时候,徒单老大人与之面会,都不能压得他老实低头。这样的人一旦崛起,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大金国,但他成功以后呢?他会甘心在中都一直老实待着,安心享用他都元帅的富贵?他才二十多岁,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麾下众将又全都是草莽雄杰,个个渴求立功,他将改变的,绝不止是大金的局势?便是天下南北的局势,也将为之动荡!”
“嗯……你的意思是,该把南朝宋人扯进来?”完颜从坦皱眉想了想,往南指了指。
“正是!”
田琢微微点头:“宋人虽然孱弱,现下却正是用他们的时候。所以,请殿下先派一队使者出发,去往中都。”
“去中都做什么?”两个听众被田琢绕得有点晕。
“去往中都,自然是觐见皇帝。那郭宁又不曾公然造反,难道还能阻止殿下遣人向父皇问安?使者见了陛下之后,再向当朝的都元帅奉上礼物,示以恭顺。我知道去年秋旱,咱们手里的粮食不多了。但请务必挤出一点来,沿着御河输送北上,以显我们的诚意。”
“这是中都方向,你刚才不是说宋国么?”
“请殿下允许我动用南京路提刑司,并及各路榷场提控所的人手,向宋人放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器之先生,我听说榷场那边的宋人,大都奸滑狡诈,你想用什么言语蒙骗他们,可不容易。”
“不不,无须蒙骗。咱们只要把郭宁占据中都,攫取大金中枢军政权力的故事讲一讲,把他凶悍勇勐的事迹,挥军厮杀的战果讲一讲,就足够了。”
“嘿,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咱们的威风?那些宋人恐怕立刻就要看轻了我们南京路上下!”
“看轻难道不好么?正要让宋人看轻咱们,而骤然重视那郭宁!”
第六百二十一章 盱眙(上)
大宋和金国之间的榷场贸易,自海上之盟后始。绍兴十二年起,大宋先在盱眙军置榷场官监,与北商博易,后来再有了淮西、京西、陕西等各处的榷场。
随着两国的战和不定,这些榷场几经存废。但大体来说,两国既然无法禁止民间的生意往来,所以总得由朝廷出面,对这种往来加以管控。管控的同时,又能通货课利,固邻国之好,可谓两便。
这两年里,宋金两国之间往来最频密,交易物资的数量最庞大的,自然是金国境内的密州胶西榷场。这里头有个讲究,正因为这个榷场的位置在金国境内,所以特别便于大宋境内的海商贩卖各种违规违禁的大宗物资,比如粮食和武器之类,凭此赚取高额利润。
而物资在这处榷场交割以后,又会很快通过山东定海军的海上船队发往金国各地。
听说金国近年来离合之衅已开,又有沙漠之众动辄南下牧马,尽情屠戮,金国连年与之厮杀,耗费的钱粮不计其数。所以从山东到中都这一路上,他们对大宋的物资异常渴求。那些海商们经常能将物资卖出昂贵价格,并从定海军手里,得到金国北方的良马、毛皮、人参、北珠等物,有时候甚至能换取从中都高门贵胄得来的金银珍玩。
其中某些珍玩,还是靖康时被虏人掠走的,这会儿居然完璧归赵了。
不过,海上的好处归海上,陆地上的榷场照旧经营,也不是没得赚。尤其是盱眙军的榷场,隔着淮河正对着金国的泗州场,两地互通有无很是便捷,所以一样的生意兴隆。
与密州胶西榷场相似的是,在盱眙军的榷场里经营的商人,和那些海商一样,背后多半有着这样那样的势力。以至于地方官员一方面隔三差五接到朝廷文书,说要专一关防透漏之弊,一方面又时常亲自下场,为某些商贾队伍保驾护航。
当然,这种事情很不容易做好,一不当心,就会得罪了这位,得罪了那位,最后自己惹得一身臊,灰头土脸地去官。只有手段非常出色而且在京中有点人脉的人物,才能做的妥当。
知宝应县事贾涉,便是这样的人。
贾涉是天台人,其父贾伟曾为秘书郎、知汉州,后来牵扯进了四川、荆襄等地的政治斗争,受到排挤,含冤而死。贾涉前后费了十年,到处奔走申诉,甚至伏阙上书,为父亲洗刷名誉,终于成功。随即他自己获得荫补,成了高邮县尉,后来又转任万安县丞,再知宝应县事。
高邮和宝应两县,都临近宋金边界,贾涉会辗转在这一片,倒不是说他有多么出众的军事才能,而是因为他能把官面上、商场上的事情都照顾好。整个淮南东路,凡有人需要和淮北打交道的,都会来问问他。
今年初的时候,就连大宋朝廷的使者意图去往中都而不得,都是贾涉给出的主意,安排的海商船队。
盱眙榷场和对面的泗州场每隔五日轮番开启,今日轮到盱眙榷场。贾涉提前一天就离了自家任职的宝应县,带着几个仆役过来看看。
这座榷场位于盱眙城外,靠近当年盱泗浮桥旧址的一处淮滩高地。浮桥留存下来的桥基,正好改作上码头,摆渡通航,运送货物和商贩。淮滩处用树木栅栏围出的数十亩地,便是榷场所在,经数十年的兴造,榷场里头有厅舍千间,规模甚是宏大。
按照朝廷制度,在榷场拥有商货百贯以上的,称为大客。大部分厅舍都是大客们长期占用的,这种商户的身家不菲,所以不允许过淮河交易,金人要采买他们的货品,非得自家持了宋金两家认可的凭证,到榷场里来。
所以贾涉一路慢悠悠逛到榷场门口的时候,刚好避过好几百的金人商贾冲进榷场里头。
他在这片地方往来惯了,虽说只着一身寻常袍服,榷场的门口的押发官也远远地认出了他,连连挥手。
贾涉笑眯眯地过去,探头往榷场里面看。主管官正带了一群负责巡防、搜检的兵丁,按着昨天抓到的走私小贩打板子。打得还挺用力,噼噼啪啪声和哀嚎声此起彼伏。
这情形一直都有,贾涉懒得理会,举了举手里的一坛酒,问道:“知军和通判在么?”
“当然不在!”
“上司不在,老马摆什么勤恳模样?上次不是说好了,老路今天会带半扇好牛肉来!走走,咱们回厅舍去,吃酒吃肉!”
“真有好牛肉?”
“肥得花糕也似,你说好不好吧!”
“那还耽搁什么,我去叫老马,这就走!”
盱眙榷场的股本高达十六万五千贯,非同小可。按照朝廷制度,每次榷场开市,直接负责的提领、措置、提点等官,都要到场监察。但这几个职务,都由知军、通判等地方官员兼任,而地方官又知道榷场水深,轻易不愿插手。所以现在实际负责的,一直是主管官老马、押发官老罗两个。
他两人和贾涉都有交情,连带着更吓人的是,这一伙里,还有淮河对面金国泗州场的榷场使,进士出身的路伯达。
这横跨淮河的四个官儿,都是好朋友,酒色财气上头分享过的,其实彼此也都知道,各自都背负着一点替自家朝廷打探消息的任务。
当下三人直接去了厅舍,果然,陪着金国商贾渡河过来的榷场使老路已经到了。他还带了仆役,正切着肥牛肉。
四人各自落座,吃喝了一通。
贾涉忽然觉得,路伯达的脸色不好,当下笑问:“怎么,上次不是说,你快要补尚书省掾了么?去中都尚书省走一趟,出来少说也得个节度副使,那就真成大人物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路伯达把酒盏一扔,重重地叹了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尚书省掾?大金的中都已经乱套了,哪里还顾得上尚书省里的官员迁转!”
贾涉很少见路伯达这么直率,他哈哈大笑地问道:“乱套了?难道是哪位宰执新上任,又开始政斗倾轧?还是北面的鞑子又打过来了?”
路伯达乜视贾涉一眼:“是造反!不是,是勤王!也不是……咳!”
他长叹一声:“我大金国的山东莱州地界,有个定海军,你们知道吧?”
“那自然是知道的。定海军节度使名唤郭宁,据说麾下广有精兵,在密州胶西榷场那边,也有势力。”
“这郭宁,乃是一头恶虎啊!你们是不晓得,从去年秋天开始,此人率军十万,横行山东、河北、辽东等地,杀得鞑子大汗数万人马尸横遍野。就在上个月,他又打进了中都城,杀死了朝廷命官无数,现在把皇帝囚禁在皇宫里,自立为都元帅了!这阵子,中都周边无数军州俱都沸腾,眼看大金国就要兵连祸结,他娘的哪里还有人关心一个尚书省掾?”
路伯达重重拍打桌案,震得桌上的酒菜乱跳:“就算有人给我任命文书,我敢去吗?那郭宁的眼里,大金朝廷或许连个屁都不是。他又是杀人不眨眼的,他手里的铁骨朵因为砸死的人多,血腥气扑鼻,二十步外都能闻到!”
“竟有这样的狠角色?”
几名酒肉朋友一起惊呼。贾涉看看身旁的老马和老罗,俯身向前,压低了嗓音:“郭宁这厮,如何就做出了这样的事?”
这件事,别人倒还罢了,贾涉不能不上心。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山东方面和宋国海商的交易规模到了何等程度,过去两年里,又是多么天量的粮食和其它物资被送到山东。
在贾涉看来,这郭宁的定海军势力,简直就是大宋的走私商人们一口一口,生生喂出来的!
第六百二十二章 盱眙(中)
大宋定鼎以来,在对外的战争上头,一向不算拿手。虽说国内力求边功的名臣大将层出不穷,但因为种种原因,无论对着辽国、夏国乃至南面的边鄙瘴疠之地,都没打过什么真正像样的战绩。到后来靖康年间的惨剧,那更是没法提了。
南渡以后,孝宗朝和本朝,都曾力图恢复。然而动兵之前,固然是朝野喧哗,战后的结果又总是损兵折将。各处战场纵有些战果,一旦胡马窥江,朝廷支撑不住,又不得不屈辱求和。
站在朝堂立场非要找出成就来,无非大宋皇帝不再是金人的臣子,而转为侄子。对面的大金皇帝有时候是伯父,有时候是叔父。固然差着辈分,毕竟不用叫一声亲爹,脸面尚存。
自从韩相之首被送到金国,绝大多数宋国的官员都已明白南北的武力差距。就算曾经主张北伐之人也不得不承认,恢复固然是美事,但不量力而行,只能自取其辱。
至于民气,更已颓唐。虽说有志之士仍旧奋臂,但更多的人从战争中既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也看不到利益的来源,于是便如白石道人所说:“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在这样的局面下,大宋对北面金国的态度,就转向了妥协和忍让。两国关系缓和,商贸立即兴盛,商业走私更是不可遏制。在东南沿海州县如华亭、海盐、青龙、顾径与江阴、镇江、通泰等处,地方奸民豪户广收米斛贩入北方,每一海舟,所容不下一二千斛,一次就能获利数倍。这两年,商人们走私的物资不止粮食,连铁锭、铜锭、生牛皮、鳔胶等直接转为甲胃兵器的战略物资,也成了热门货品,一船船地发运出去。
对此,贾涉一向都是清楚的。以他的精明,站在盱眙榷场门口吃一顿饭,就能探听出哪几个商贾有问题,回到高邮看看运河沿线的舟船,只瞥一眼吃水的深度,就知道哪家的纲货里头又夹带了物资。
但他知道便知道了,并不去多嘴多舌。
因为一旦多嘴,自家的脑袋随时会厌弃脖子。
因为这种走私贸易,某种程度上也是朝廷一手纵容出来的,朝堂上有人乐见其成,也希望地方官员们当这个保护伞。
因为大宋朝廷的力量,本来就不足以约束这些巨商,而朝廷在与金国的贸易中,又确实获得了大宋急缺的马匹和毛皮等物资。
更因为大宋发现,在这种贸易中得到利益的,是金国的诸多地方势力。这些势力早些年以山东红袄军为主,他们攻城掠地以后,拿着从女真勐安谋克手里打劫来的钱财,向宋人换取必须的粮食。生意做到后来,来州定海军又取代红袄军一举成为大客户。
从海商们带回的传闻,贾涉早就知道那定海军郭宁是个类似于五代藩镇的强人,与金国朝廷格格不入,反倒是和那些红袄军反贼之间,有着敌友难分的关系。
他们展开如此巨额的贸易,其反意早已昭彰。而大宋格外乐于用这种方式,支撑金国境内的不同势力。金国境内有人造反,有人厮杀,那都是能够削弱虏人的事情。己方所动用的不过是一批商贾,与朝廷本身全无关系,诚所谓惠而不费。
既如此,谁不愿看场戏,图个高兴?
因为这个缘故,大宋在这几年里,对榷场贸易和走私的管控,呈现出越往东面越宽松的状态,对不少重要物资的流动,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西面的天水军场限于蜀道,本来贸易量就有限,而且主要是北地牛马输入之所,姑且不论。襄阳邓城镇场、安丰军的安丰军花靥镇场和光州中渡场几处,管理就渐渐松懈。但因为对面是大金国的南京路,那南京留守完颜守绪又颇有作为,所以商贾在粮食和军用物资这两大宗,并不敢乱来。
唯独盱眙这里,北面隔着洪泽就是山东,直接贯通诸多山东地方的豪杰势力,市场上的官员们就格外地松懈,甚至对着市场外头明目张胆的走私也全不理会。
本地的主管官老马和押发官老罗,甚至还公然收受钱财贿赂,调度麾下兵卒为私渡私贩保驾护航。他们收受的贿赂里,大概有六成经过贾涉的手,其实来自于扬州江都方面;另外四成,大都出于合肥方面,背后多半是淮西诸将。
贾涉眼前,这位唉声叹气的金国泗州场榷场使路伯达,便是因为反复被开封方面派来交涉,往来的次数实在太多,慢慢被贾涉等人拖下了水。这听起来荒唐,其实在宋金两国的边境上甚是常见,毕竟两边的朝廷都是那么一副松垮样子,底下人总是要过日子的。黄灿灿的铜钱,谁不喜欢?
但贾涉真没想到,那定海军郭宁竟然做了这么大事!
他并不把路伯达说的言语全都当真,这厮喝了点酒,明显地开始说胡话,这会儿已经扯到了郭宁的发家史,说那那郭宁早年曾经孤身入中都,纵火烧了皇宫,又顶着大金国的几千兵马杀出城。那也太扯了。
想到这里,大概贾涉露出了不信的表情。路伯达就站起身来,揪着贾涉的胸前衣服,嚷道:“当时那胡沙虎元帅站在城下,大声高呼,谁敢杀我!结果话音未落,那群定海军的强人便到……”
“咳咳,老路,你喝醉了,先前说的是火烧皇宫,这胡沙虎又是谁?是两年前造反的那个么?”
“是么?”路伯达皱眉想了想:“哦哦,我讲岔了?那也不妨,咱们先说胡沙虎篡逆的事,要不是这厮谋害先皇,郭宁根本就没有起家的机会!”
“也罢,也罢。你说。”
路伯达哇啦哇啦说个不停,贾涉嘴上响应,心中继续盘算。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郭宁确确实实地以武力控制了中都,大金国各地的将帅至少目前来看,全都奈何他不得。包括实力如此强大的南京留守完颜守绪,也是如此。
路伯达说的那些胡话不必听信,但他的忧虑情绪可不是假的。他会如此,大金南京路方面只会更加地紧张、警惕。而这种紧张和警惕,必然出于实力上的劣势,出于大金国实实在在地面临了前所未有的难处。
在路伯达的絮叨话语声中,贾涉又想起一事。
去年南京留守之兵征讨红袄军,双方动用的兵力超过二十万,据说杀得血流成河。那红袄军的余部,后来有不少逃亡大宋的,贾涉见过其中几支,还牵线搭桥,给他们找到存身之地。那些人,都是久经风霜的精兵悍卒。
完颜守绪所部能够打败红袄军,足见其善战。但贾涉又听说,定海军郭宁起兵攻打红袄军,前后只用了一个月,就夺得了红袄军的许多地盘,击败或杀死有名的悍匪无数。而此人北上中都,前后击败了大金的宿敌蒙古和大金的都元帅术虎高琪,可见他的力量,确实比完颜守绪要强许多。
眼下这情形,就如两户人家毗邻而居,一户凶横,而一户文弱,文弱人家常受欺辱。但凶横人家也有难处,便是家里恶狗甚多,驱逐不去,还时不时被撕咬两口。
文弱的人家平日里得闲,就给凶横人家的恶狗喂几口狗粮,想着某一日恶狗撕咬邻人,自家隔着院墙看看,图个痛快。
不过,可能是狗粮喂得实在太多,其中有一条恶犬已经长成了勐虎,不止把那凶横邻居咬的奄奄一息,眼看还要鹊巢鸠占,当上主人了。
那么,文弱邻居与勐虎为邻的结果。会怎么样?
贾涉忽然又想起靖康年间的事,想到大金取代大辽的后果,不禁打了个冷战。
酒过三巡,路伯达醉醺醺地走了。当坐船在淮河风涛间起伏,他犹自攀着船舷,往榷场码头挥手。
贾涉等人满脸堆笑,也都挥手示意。
直到路伯达渡河登岸,身影完全看不到了。榷场的主管官老马冷笑一声:“这厮装醉呢。济川兄,你带来的好酒,大都在他的衣襟上,可没多少进他的嘴。”
贾涉不以为意:“他就是来传个话罢了。上国官员的架子放不开,非得喝醉了才好开口,也真是难为他老兄啦!既然他们专程转告,咱们也只有赶紧报上去咯。”
“这些话也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虽不能全信,但大抵总不会差。”
贾涉仰天打了个哈哈:“不急,我估摸着,先前去中都的两个贺生辰使,这阵子快要回程。他们又不是走惯海路的,船只必循里洋航路,先到楚州、泰州。我和他们有些交情在,到时候迎得了他们一问,就知中都底细。”
第六百二十三章 盱眙(下)
五天以后。
宝应县城。
中唐时候,此地本是楚州下属的安宜县。肃宗大行,代宗皇帝登基前后,当地有人向朝廷献定国宝玉十有三。因为代宗皇帝曾为楚王的缘故,这被朝廷视为祥瑞,新皇登基,遂改元“宝应”。安宜县也就改名为宝应县。
大宋开国以后,定都开封,而仰赖南粮,每年调入开封的粮食高达六百万石之多。汴渠、淮水、运河沿线的城池都因此而富裕。可惜后来大宋丢了中原,这条漕粮路线就此废弃,而黄河又频繁决堤,导致河水入淮,淮河流域随之水灾不断。宝应县的百姓只能不断加高圩堤,与水争地,饶是如此,县城附近如今也是湖泊环绕,大水连绵。
宝应县城成了四面环水的城池,反倒凸显了在宋金两国之间,控扼淮东军事走廊的地位。于是这些年来元气渐渐恢复,甚至不少本该去楚州上任的官员们,也时常流连此地。
这一日里,宝应县的父母官贾涉不知从哪里公务回返,正一熘烟地走过了南大街,进了城南有名的园林,径往八宝亭去。
这位贾知县总治一县民政,在地方上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他喜爱和寻常百姓往来,没什么架子。所以百姓们见到他,都愿意打个招呼。
今天却不行。
皆因贾知县满脸晦气神色,左右眼眶都有大块的乌青,像是被人噼面痛殴了两拳也似。
于是谁也不敢去促他的霉头,直到他转进八宝亭后头的水榭坐定。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商贾轻裘缓带入来,见了贾涉,顿时失笑:“县尊,你这是怎么了?莫非家中的葡萄架子倒了?”
贾涉一拍桌子:“周客山!亏你笑得出来!这便是你们定海军给我惹的麻烦!”
“定海军?那不是大金设在山东的节镇么?我乃大宋良民,只不过在海上赚些辛苦钱,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贾涉嘿嘿冷笑,两个黑眼圈对着周客山。
周客山毫不退让地对视,口中啧啧道:“这两下吃的不轻啊!县尊,我听说过一个偏方,用煮熟的鸡子去壳,放在眼圈上按压,或许……”
“住口!”贾涉恼羞成怒,拍桌子喊道:“你待骗我到何时?丁学士那一行人,上的可不就是你们的海船?结果登船北上招募民伕,来的全是你们定海军的人!你晓得么,这群人打着大宋使者的旗号进京,抓了大金的皇帝!”
“那又如何?海上行船用人,恰好被定海军撞上了而已,绝非我……”
“你若不是定海军的人,哪能把使者回返的水程算得那么准?你把淮东和沿海制置使的人都当傻子蒙骗,那也罢了。难道当我贾涉川也是不懂行的吗!”
“县尊,我说了你别不信。这不是巧了么……”
贾涉指着自家两眼喝道:“丁学士被你们在中都的作为吓到半死,一路回程都念叨着我贾涉害他,刚见面就给了我两拳!正正的两拳!姓周的,你看着我两眼乌青说话,你敢再敷衍一句试试!”
“咳咳,咳咳……”
周客山正色道:“县尊,我真是大宋的良民,你若实在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这话就是承认了!”贾涉指着周客山,
“县尊,你这是以莫须有诬人啊!”
两边纠缠了几句,宛如斗鸡一般互相瞪着。瞪了好一阵,贾涉忽然苦笑,指了指席位:“唉,请坐。”
“县尊你火急唤我,必有要事,不妨直说。”
“五天前,大金的泗州、寿州、颖州等地,直到唐、邓一带,都有人传话过来。说的是,你家郭元帅凶横霸道,已经夺了大金的权柄,聚众数十万,虎视中原。”
“那位郭元帅如何,与咱们何干?”
“你不懂。嘉定以来,大宋对金国只求一个平稳,不求其它。只要两国都无巨大变动,行在的满朝文武便可悠游。偏偏你家郭元帅打破了这个平稳,把大金国地方上那么多的将帅逼到了如此紧张地步。”
“我还是不明白,大金国的人打生打死,又与大宋何干?”
道理其实很简单。大宋的武力恐怕不如大金,所以大金国怕的,大宋只有更怕。如果一个骤然崛起的权臣能把执掌重兵的大金国南京留守逼到如此紧张,这人对大宋来说,就更加可怕十倍。
女真人的武力对大宋来说,已经形同噩梦了,但几十年相处下来,忍着忍着,慢慢也就习惯。可大宋绝不愿意看到,身边出现一个比大金更凶悍的邻居。
贾涉几乎忍不住,要把自己那套凶横邻居换成了恶虎的理论拿出来。这套理论放到行在去说,立刻就能让许多人心有戚戚,但这会儿讲出来,却太过丢脸。于是他思忖片刻,换了个角度。
“上次你们在山东厮杀,逃亡到大宋境内的红袄军余部携家带口,不下数万人!朝廷为了安置他们,耗费了多少钱粮!眼下你家元帅为保大权,定要和大金国各地将帅厮杀,到时候无数流民奔走,我大宋哪里受得了这个?”
周客山反问:“那么,大宋会怎么样应对?县尊既然找我,定有见教。”
“大宋什么也不会做,但你们在海上的粮食走私生意,怕要大大地削减了。行在那头,虽说一向拿海商没什么办法,但是大金地覆天翻到这程度,大宋总得做点什么。”
“这……”
周客山沉吟半晌。
他一点也不怀疑贾涉的判断。在他代表定海军开拓海上贸易以后,陆陆续续和大宋的边境官员打过许多交道,贾涉是其中的佼佼者。此君固然有他的毛病,但极度聪明,眼光极准。虽只是地方上的小人物,判断行在方向许多高门巨室的想法,却如反掌观纹。
贾涉既然说到了粮食贸易,就代表粮食贸易一定会出问题。
而粮食贸易对定海军的意义何等重大,具体经手政务的人,谁有不知道呢?
大宋如果这样做,必定会对定海军政权造成巨大困扰。不说别的,北方降军的整编、北京路辽海走廊的收复、燕山一带防线的重建乃至对东北那批异族军阀的持续拉拢,哪一项不要粮食支撑?
没有粮食,都元帅府就做不成任何事!
更不消说,河北和中都两地,是蒙古人来回扫荡两年的战场,千万亩的良田,无数的水渠和灌既系统都被摧毁了。想要恢复这些地方的农垦,不是一两年的事,如果不能从外界持续输入大量的粮食作为补充,这两地的数百万张嘴,就没有东西吃,这些人就熬不过今年的青黄不接!
周客山的额头微微沁汗。
这下麻烦了。
须得立即报知都元帅府,看郭元帅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另外,也不知宋人的朝廷对海商们的影响能到什么程度,如果粮食贸易减少一成两成,元帅府勒紧裤腰带,还能克服一下。如果减少三成四成,账本上就要出现大窟窿。如果减少五成……
周客山简直想要暴跳,但在贾涉面前,他又不愿意失态。
此人能够提前示警,已经很够朋友了。
周客山想要解释,郭元帅对大宋并无敌意,定海军政权和大宋做生意也很有诚意。随着定海军的势力扩张,生意可以做的更大,大家都有赚头。但眼下对着一个知县,这种话说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贾涉小心翼翼地凑近。
“海上的事情,我没有办法。不过,运河沿线运粮的,还有好几家在;零零碎碎的,能凑出两万多石的粮食。我可以想办法腾挪出航道,让他们尽快渡淮,抢在朝廷的意思明确之前……”
周客山眼神一亮:“好!”
贾涉有些为难:“不过,这种事情,须得沿途打点,不能少了钱财……”
“三千贯!”周客山立即报出一个数字。
“要铜钱!不要宝钞,也不要行在会子!”
见在市价,一石米不过会子二贯一百六十文。这厮张口就要去了米价的五分之一,可谓狮子大开口了!周客山想了想,就知道他是按照榷场收税的标准收钱,自然忍不住腹诽。
但他脸上笑得甚欢:“宝钞自然是废纸,我也从没拿会子来敷衍过县尊哪!自然是铜钱!今晚送到!”
两人当即拍手定约。周客山也不多说什么,拱手告辞。
想来有关粮食贸易上的变动,他还得从各种渠道打探,不止贾涉这一路。
贾涉本人并不离开,依然在水榭里慢慢饮茶。
过了小半个时辰,又有几个商贾入来。这几人,便是贾涉先前说起,在运河沿线运粮的。他们的背后各自都有靠山,往日里并不太把贾涉这个芝麻绿豆的知县放在眼里。
但今天也不知怎么,城里忽有传闻,说金国那边出了天翻地覆的大事,朝廷马上就会有所应对,至少也要收紧宋金两国之间的走私贸易。说的还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的。
朝廷有什么做法,影响倒未必很大。过去那么多年,朝廷每次要在贸易上头下功夫,最后总是不了了之。无非是经办之人搜刮一点钱财,然后胥吏吃大头,官府吃小头,意思到了,也就罢了。但短时间里,这几个粮商的船队还在运河慢慢北上呢,若不想白跑一趟,就得麻烦眼前这位贾县尊出面,打通一应环节。
几名商贾当下客气奉承,彼此云遮雾绕,聊了好一阵。
直到夕阳快要西下,一人终于按捺不住性子,伸出手指示意:“三千贯!贾县尊,我们出三千贯,要粮船十日之内渡淮!”
贾涉一拍桌桉:“几位真是痛快!不过,我要铜钱!不要宝钞,也不要行在会子!”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临安
大金国的贞祐三年,同时也是大宋的嘉定八年。
与北方强邻的政局扰攘不同,开禧年间那场有些荒唐的北伐之后,大宋已经安定了整整八年。比起大金,大宋的百姓们到底是要舒坦些。
不过,虽然少了战火的摧残,天时不正带来的水旱灾害却没有停过。而且近年来各种灾害的规模和破坏力,好像每年都比以前更强些。光是朝廷赖以立足的两浙路,自当今皇帝即位的庆元年间至今,一共也不过二十一年却发生洪涝十四次,海溢八次,旱灾多达二十次。最惨烈时,灾民不得赈济,竟然出现妻食夫尸,弟食兄尸,以至父子相食其尸的可怕情形。
当今的大宋皇帝是爱民的仁君,说起这种情形,时常郁郁。前几日里,宫中传出消息说,皇帝想到今年暮春历时不雨,十分的揪心,打算下诏罪己之凉德,以恳请上天垂怜百姓。另外,还打算在全国各地安排祷雨禳弭的举措。
那些术法,包括什么画龙祈雨、蜥蜴祈雨、宰鹅祈雨等等,极尽荒唐无稽,有识之士多半是不信的。可是如果转向朱熹说的那套感召和气,以致丰穰的说法……皇帝其实并不失德,这一点大家都明白。那么,难道是宰执有问题?
如果板子要打到史相身上,那可就朝纲动荡,更不成。
所以皇帝也只能把心思花在这些看似荒唐的祷雨仪式上了。
四月八日的这一天,一队仆役簇拥着一顶暖轿,缓缓行过御街。轿子本身形制寻常,装饰也不华美,所以御街两侧,尤其是万松岭到众安桥一带,往来的百姓们自顾自忙碌着,没有谁注意这顶轿子。
临安是大宋的行在,因为正式的国都始终都在汴梁,所以临安的城池、宫室一直就没有得到充分扩建。城池中心的御街固然宽敞,可两侧的店铺实在太多,许多店家把蒸糕点的厨灶和酒望子都搬到了外头,把御街的边缘占去了老大地方,轿子难免走得慢些。
到了鼓楼附近,人流愈发密集,仆役吆喝了好几声,都没能喝开通路。于是轿子里的人微微掀开轿帘,向外探看。
这人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国字脸,浓眉,颌下五绺长须飘拂,相貌甚是威严,眼神又带着几分凌厉,正是掌控大宋朝政的权臣史弥远。
他是在开禧年间主导杀死韩侂胄,推动大宋向金国祈和之人,所以在普通军民百姓中的名声不好,早前甚至曾有军官彼此串联,意图谋杀他的。那件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史弥远至今余悸未消,私下里出行时,经常换用普通规格的轿子,以策万全。
这时候他往外一看,顿时皱眉,沉声叱道:“怎么回事?外头怎有这么多的僧尼聚集?”
这话一出,轿子旁边的亲信管家顿时嘴角露出微笑,但又立即憋了回去。
仆役们都知道,史相的谨慎程度超乎寻常,在朝堂的平衡上头,也可谓殚精竭虑。
皇帝上个月开始,打着祈雨的旗号,多次召见自称身怀法力的道人,包括洞霄宫的充妙大师,太乙宫的紫清明道真人等等。史弥远对此虽然不置一词,却悄悄地派人供奉了佛堂,又公开劝说皇帝诏定江南禅寺之等级,设禅院五山十刹,顺便还往外界放了消息,说自己乃是天童和尚宏智正觉转世。
前后忙了一通,骨子里,就只是为了防备自家露出什么破绽,为皇帝所趁。这会儿看见诸多僧尼,史相又下意识地紧张,觉得是不是这些佛门中人也响应了皇帝。
其实并不是,他实在太多虑了。
“相爷,今天是佛诞日啊,各处寺院这是在各处求施舍呢!”
“哦?哦!”
史弥远哑然失笑:“我竟忘记了。”
四月八日是佛诞日,行在的各处寺院都有浴佛会。僧尼们用小盆装着铜质佛像,然后以糖水浸泡,以花棚覆盖,然后去往城中各处邸第富室,以小杓将浴佛之水浇灌人身,以为祝福。当然,被水浇灌的人得立即出钱施舍,以显示自家对佛祖的恭敬。
这是临安城里几十年来的风俗了。史弥远的轿子先前经过西湖的时候,正撞着放生会,各处豪商竞买龟鱼螺蚌放生。他当时还赞叹了几句,想不到一眨眼就全忘光了。
对他来说,崇佛也好,信道也好,毕竟只是工具罢了。
史弥远放下轿帘,觉得自家一时失言,恐怕要让仆役看轻,顿时有些恚怒。他也明白,这些愚蠢之人,并不了解他究竟为何失态。
前些日子,从淮东淮西等地同时传来消息,说大金国的政局天翻地覆了,有强臣名唤郭宁者,提兵击败各路大金的军马,一举控制了中都朝廷,将皇帝置于掌中。
这消息一到行在,就激起许多无聊文臣的反应。明明是和大宋全无干系的事情,明明金国本身就是大宋的敌国,正是这些人不断在攻讦史弥远的缓和政策;但金国出了权臣,这些人又一个个跳得半天高,写了一篇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怒斥这等擅权用事,威凌皇帝的叛逆,并试图挟裹庙堂的大政,使大宋对金国的政变做出应对。
简直可笑至极。
他们在意的,哪里是宋金之间的战或者和?哪里是这郭宁的凶悍会如何影响大宋?哪里是金国的君臣之序?
北方虏人大都野性未除,彼此争斗唯以力胜,那不是常态吗?
他们明着在痛斥金国的郭宁,其实意指大宋的史弥远。他们的字字句句,都是在骂我呢!这群蠢货不过是看我高踞群臣之上,心里不舒服罢了!
在史弥远看来,那郭宁篡权,不过是小事。
按照许多朝臣的说法,这种佣兵征讨的强豪确实有其威胁,他的势力如果一直膨胀下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为大宋的威胁,仿佛当年大金代辽的旧事。
但换个角度想,大金是天下间最为兵强马壮的大国,当年的女真人号称满万不可敌,何等厉害?他们近年来与北方的黑鞑交战,才顾不得找大宋的麻烦。与大金相比,那郭宁不过是个起自草莽、毫无根基的汉儿。那些汉儿真能成什么事?
自高宗皇帝南渡,至今快要百年了。漫长的百年里头,都没一个汉儿能起来灭亡金国的,而那些归正人也只会成天诳惑朝廷,使朝廷兴兵北伐。足见中原绝无豪杰。这郭宁骤然一时得势,待到大金边疆诸帅反应过来,还不是旋手即灭?
这种事,根本不值得拿到朝堂上讨论。奈何淮东淮西的守将大惊小怪,奈何丁焴和侯忠信两个为了掩饰自己出使无功,成日里胡言乱语!
史弥远一直在盘算着,怎样才能做到既符合朝堂上言官们痛斥权臣的风气,又不要大动干戈,当真把这股火烧到自己身上。想了好几天,没有结果,连带着宣缯、薛极等人也拿不出好办法。
但这会儿看到和尚尼姑沿街要钱,他忽然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说到底,朝堂上固然有人义正辞严,痛骂北国的权臣;朝堂下,却有许多人靠着和北方的私下生意赚钱。对此,史弥远一直是清楚的。这两年大量的物资不断流向北方,以至于宁绍等地的粮价都贵了,怎么可能瞒过当朝的宰执?这本来就出于高层的默许!
现在朝堂既然汹汹,就让那些痛斥权臣之人,出面去整顿榷场和海贸。暂时阻断海上的粮食贸易,正符合他们的主张,也正好压制那郭宁的力量。而这种举措又必然引起依靠海贸的诸多人物不满,当下朝堂上狗咬狗,两边俱都疯癫,而我执两用中,进退得宜!
史弥远一下子高兴起来,随即他又考虑,这种事情不能完全交给朝堂上那些言官。言官们嘴上来得,办事不靠谱,得有个精细人具体去奔走,才好把这件事平平稳稳地做到,由此也把朝堂上的风潮安安稳稳送走。
他忽然想到一人,于是敲了敲轿窗。
仆役总管慌忙俯身:“相爷有何吩咐?”
“楚州那边,有个叫贾涉的知县,对榷场和海贸,都很熟悉。前几日边地文书频频发来,说起北面动荡的事,其中有他一份。”
身为当朝独相,却对地方上芝麻绿豆的小官如数家珍,这真是权臣的本事。仆役总管恭声道:“是有此人。他那份文书里还说,要压制北面强臣的膨胀,最好的办法都在粮食上。若由他来操办,可以尽量平稳地压低粮食流出,不至于生出乱子。只不过,要办好这些事,需要三千贯的使费。”
有意思,此人所见,倒是与我相同。
史弥远随口便道:“给他三千贯!让他替我用心盯着!”
第六百二十五章 难处(上)
端午前后,包括周客山所领的南方海商队伍、李云负责的群牧所商业系统、汪世显监管着的山东各处港口,乃至杜时升在山东熟悉的一批商贾,纷纷确认了消息,大宋朝堂将有举措,粮食贸易难以为继。
对此,中都方面很快回复,要各处负责的官员派遣得力部下,到中都专门汇报,统计物资上的缺口。
中都的命令传到南方,难免延误。传令使者抵达密州胶西时,周客山恰好登船离开了榷场,去往章恺的故乡明州庆元府,打算利用当地宗族的力量打探市舶司的动静。
这会儿留守榷场的,是资深的定海军军官赵斌,还有他们周旋海上,陆续集合起的七八艘船只和水手。
海上风霜袭人,赵斌比两年前见老,但举动间的威势强了很多。毕竟他现在不是小小队正,而是海上大商的护卫首领,暗地里领着定海军的钤辖职务,手底下横行海上,杀人无忌的汉子,少说也有七八百人。
当年他们三人以章恺父祖留下的一艘千料船只为起家的资本,到了这时候,光是歇在榷场的,就有五千料的大船两艘、两千料的中型船只四艘。
赵斌领下帅府命令,不敢怠慢,当即从船队和商队下属,挑选了两个比较熟悉物资进出数字的得力纲首,又连夜清点了往年的出入物科簿,最后叫了自家的亲信王二百来,让他带精兵十人,陪同去往中都。
结果到了晚上,两个纲首夤夜来访,小心翼翼地请教赵斌,询问郭元帅性子如何,言语可有什么忌讳。
扭捏半晌,两人又道,毕竟郭元帅自从进了中都,身份就不同于寻常贵人,咱们又是在外招募的部下,初次拜见,哪里言语失礼,就大大不妙了。至于王二百这厮,海上本领扎实的很,嘴上本领却大有问题。由他带人护卫,总觉得迟早会闹出事情。
对此,赵斌只觉啼笑皆非。他自己是在馈军河营地就跟随郭宁的老卒,印象中的郭宁,始终是那个英锐青年,哪怕当上大官了,也并无变化,所以不明白两人担心什么。
但他们对王二百不放心……赵斌仔细想想,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索性这会儿正是五月头上,季风未起,近海商船倒也罢了,长途的远洋航行乃至杀人越货的季节还没到。赵斌当场拍板,自己亲自出马,陪着两个纲首走一趟。
次日,他选了艘用于沿海的多桨船,带着部下们径放直沽寨。
海上行程用了六日,到直沽寨出示公文,更换了凭由,然后船只由信安海壖入潞水,一路北上。沿途但见大小船只络绎,好几支认旗都是他们熟悉的。而水畔拉纤的纤夫、牵骡马协助腾空货仓,以便越过浅水区的驼队,其成员里头,看得出有许多受监管的降兵,还夹杂着不少蒙古人。
五月份的气候已经开始热了,在日头照耀之下,这些降兵们挥汗如雨,每个人的衣袍都湿透了。在替前头一艘大船卸下多余物资,减少吃水深度的时候,蒙古人的动作居然尤其麻利。
眼见此景,众人不禁感慨。
船只三天后到通州,再转驿站车马,当日抵达中都。赵斌自然沿途指指点点,向伙伴们讲述自家当年在中都战斗的经过。
一行人经丰宜门入城,往瓮城旁边形同巨大堡垒的元帅府交付了文书,转入馆舍。刚放下行李,椅子都没坐热,便有人赶来传令,都元帅召见。
召见的地方,就在都元帅府后院。
一行人绕过两道门户才知道,这后院几乎等同于护卫们日常习武的校场。校场四周,有全副武装的卫士站岗守卫。这些最核心的卫士,几乎都是河北溃兵出身的老卒,一个个都是久经沙场,杀气森然。其中有几个人,赵斌是认得的,但他硬是没敢打招呼,只沿着前头侍者引路,俯首向前。
院落的东面,有几栋房子,还有马厩和一座塔楼。一批民伕正在那一面忙活着,看样子是要砌一堵墙,把校场和房舍所在隔开,还有人用推车搬运些花木进来,像是要稍稍修饰。
院落的主体,整个都铺着细砂子,沿着高墙悬挂了好几具箭靶,还有几排厚重的人形木靶,应该是用来挥刀劈砍的目标。木靶已经被削得凹凹凸凸,不成样子。
身材高大的郭宁光着膀子,站在一座木靶前头,随手将一柄直刀扔在兵器架子上。有纲首眼利,当即看见架子上还摆放了那柄赫赫有名的铁骨朵。
因为刚进行了高强度的训练,郭宁浑身汗水,沾了好些细碎木屑,腰身和背部的肌肉更是明显贲张,宛如铜浇铁铸。
赵斌在海上时,常向部下们讲述当年厮杀故事,以此来聚拢人心。他是有手段的资深军官,讲述时主要都在吹捧定海军的利害,偶尔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当年在昌州如何结识的郭元帅;又是如何在蒙古人的追击中且战且退,一齐来到的河北;最后又是如何在中都并肩厮杀,所以才得了船队首领的职务。
这种侧面的自抬身价,比正经吹嘘要有用的多,所以现在船队的纲首们几乎都当赵斌是郭宁的旧日好友来着。
此时正式拜见,赵斌可不敢失礼,他隔着老远就郑重拜伏报名,两个纲首也连忙跟着跪下。
而郭宁大步上来,一把揪起了赵斌,不让他叩首,口中大笑着道:“我看到文书,喜出望外啊!这不得赶紧让你们来?哈哈,哈哈,老赵!咱们得有两年没见了!”
说到这里,郭宁用力抱住了赵斌,猛地捶了捶他的后背。
赵斌也呵呵地笑个不停。他下意识地想要与郭宁拥抱,又实在不敢。因为左臂顶端不是手掌,而是铁钩,他害怕铁钩碰到了郭宁,只得高高举起。
后头两名纲首眼看郭宁与赵斌如此亲热,不由得大吃一惊。一来,惊得是自家钤辖果真与元帅交情深厚,这条海上大腿,咱们抱对了,以后更要死死地抱紧。二来,真不曾想到短时间里驱使万众席卷大金广袤领地、上百军州的强大军阀,竟然就是这么一个毫无架子的年轻战士!
“来,都来坐。”
郭宁披上圆领短袍,招手让侍从们搬来桌椅,摆放茶水。他就在木靶旁边坐着,开始询问赵斌等人有关海上物资输入的详情。
他对海上的气候水文明显不熟悉,有时候问一句,众人不得不仔细解释,后来干脆在砂石地面上勾勒示意。但他对船队的编制、规模乃至航线设置等方面,又明显地做过功课,显得很熟悉。
赵斌介绍那两名纲首的时候,他立即就讲起了两名纲首在加入船队后的某些事迹,加以夸赞。而纲首们汇报物资交易情形的时候,他饶有兴趣地听着,时不时问几句,纲首们不得不赶紧翻查账簿,才能明白。
众人聊了好一阵,眼看日影渐长,郭宁意犹未尽地起身:“我算是大体明白了。也就是说,此前的半个月,已经有六拨议定要往胶西的船队失期,对应的粮食总量,在十万石上下。而端午以后,南风将至,本来是船队大举到达的时候。但庆元府和平江府两地粮船集结甚少,所以估计从端午到十月期间,海上的粮食输入要减少六成。”
“正是如此。”
郭宁点头:“行,这样就可以了。”
他笑着对赵斌等人道:“我另外还有公务,你们且去休息。不过,海上豪杰来此,很是难得,今晚我请你们吃饭!”
赵斌等人受宠若惊,连声应了,退出后院。
一直到见不着他们的身影,郭宁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脸色一沉。
下个瞬间,他反手抄起铁骨朵,奋力挥砸。眼前厚重木靶被巨大的力量捶击,猛地摇晃几下,咔嚓断成了两截。
第六百二十六章 难处(中)
这木靶按照步卒旁牌的规格精心制作,只少了一道包裹皮革的工序;为了便于练武时反复刺击捶打,后面还有拐子木支撑。但郭宁骤然以铁骨朵暴击,整面木靶碎屑横飞,竟如纸片无异。
正在校场东面作工的泥水匠和力伕们本来就一边干活,一边偷觑郭宁练武,这时候许多人连声喝彩,都道:“郭元帅利害!这身上,怕不有数百斤力气!”
郭宁愣了下,才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
这股子恶气发泄完了,接着还得筹谋正事,他转而对身边侍从道:“拿身干净衣服来,我得去见见晋卿。”
此前两方海贸正常开展的时候,郭宁经常视察各处港口,和一些商贾攀谈几句。而此番召回询问的各地人手里头,赵斌等人是来得比较晚的,先前郭宁已经陆陆续续见过了五六批人,询问了许多问题。
他已经明白,这次商路骤然阻断,一方面出于宋国朝堂上某些关注两国关系之人,从各种渠道得知郭宁的势力骤然增长,感到巨大威胁;另一方面,也有人把压制定海军,当做了对抗自家朝堂权相的抓手。这两厢一拍即合,居然发动了相当的力量,对宋国的海上贸易形成了压制。
老实说,此前郭宁真没想到宋国朝廷能有这样的控制力,也没想到他们能做到这么干脆,硬生生压住那么多渴求利益的海商和他们背后之人。
大金和南朝宋国之间的贸易,可以说是当今天下最庞大的一注财源。自大金立国,南北两分以来,大金和南朝彼此对峙,战事连绵。但双方又确实各自都有急需的、或者大量需要的物资,必须仰赖于对方。
在双方战和不定、官方贸易时常遭到阻断的背景下,海上和陆上的走私贸易就始终处在风险高而利润超高的状态,所以反而长盛不衰。
过去数十年,金国在两国的走私贸易中,是以输入为主的一方,所以受益甚大。
比如金国境内大量的铜钱,都是通过走私贸易,由南朝输入的,这大大缓解了金国的钱荒问题,一定程度上支撑了大金朝廷。另外,每当大金出现水旱灾荒,从南朝走私来的粮食更是必不可少。
因为这个缘故,大金对走私贸易的打击,一向近似于无。主要关注的,只有铜钱不得流出。走私铜钱者,徒刑五年,三斤以上死,驵侩同罪,这是大金实在缺铜缺钱的缘故。
不过,正因为大金极度缺铜缺钱,有多么缺心眼的商人,才反而往宋国走私铜钱?这实在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到了世宗皇帝时,皇帝惟以省约为务,对宗室诸王的贪欲多所压制,但他事实上又必须保障女真贵戚的利益,要酬答支持他的诸多宗室,所以结果便是在走私贸易方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此造成了海陵王建立的金国水师分崩离析,船队都落入诸王掌控。
而到了最后,随着前一次中都大乱,有力宗王纷纷身死。而郭宁趁势接收这些船队,遂得到了定海军起家的第一桶金。
金国在走私贸易中的受益,却不代表宋国在这上头吃亏。
宋国的海贸之兴盛,远远超过金国。作为商业繁荣的大国,与金国的贸易,只不过是宋国巨额外贸中的一环罢了。
此前郭宁曾听海商说起,与宋国通商往来的国家除了金国以外,还有倭国、高丽、大理、吐蕃诸部、大越、占城、蒲甘、真腊、三佛齐、大食等五十余国,在其泉州、广州、温州、明州等港口交换的商品,较大宗的就有二百五十余种。
宋国作为巨量贸易的中枢国家,一手进一手出,有得是赚钱的来处;从金国输入的马匹和毛皮等物,又确实有不可取代的独特优势。
尤其是郭宁的定海军政权崛起以后,为了保障己方的财政和粮食支应,对于本来受限的马匹贸易全然放开,甚至大加鼓励。宋国在贸易上的直接得利由此暴增,很多明州的商贾,还因此获得了政治上的好处。
待到李云的群牧所系统逐渐深入辽东,许多宋国海商甚至用尽办法,上门去阿谀李云,以求马匹的配额,彼此之间还会为此剧烈争执,引发不少海上的血桉。
时间久了,这种两国俱都得利,而经手之人更财源滚滚的贸易,自然纠合出一大批既得利益之人。
早年在宋国家道中落的章恺,如今便重新买回了自家田地,兴造了数十亩的园林,还得了个通仕郎的官阶。得他引荐的周客山,也成了地方上众多豪绅、官员的座上宾。
郭宁和身边的幕僚们一直觉得,不用自家操心,得利之人自然会维护自家的利益,去反对任何影响他们赚钱的计划。
可这一次,这些人的力量,居然被强压住了?
据报,在临安朝堂上掀起风潮的,是一批不知所谓的言官;但具体将之推动朝堂共识,进而在短时间内形成政令,一口气贯彻下去的,则是南朝的权相史弥远。
这史弥远,在中都朝堂上是有些名声的。
泰和年间,宋国擅起边衅,而大金举倾国之力,以九路兵马大举伐宋报复,先后攻取了东路的真州、扬州,中路的襄阳、江陵和西路重镇和尚原、大散关等地。
但是,大金毕竟虚弱了,各部军将的智略勇勐,远不及开国时候;底层将士多用汉儿和糺军,战斗意志也很成问题;而且那么多的兵马调度,后继粮秣压根支应不上,各地都有百姓不堪压榨,发起暴动,以至于地方官员叫苦不迭。
所以金军打到江边,已经倾尽全力,过程中还被宋国的几支有力兵马崩得满嘴是血。宋国但凡多一点点的耐性,大金的攻势就没法持续。
这时候,多亏了南朝宋人的软弱性子。临安朝廷的一批主和派,居然携手暗杀了主战的宰执韩侂胃,将韩侂胃的首级送往中都,以显他们求和的诚意。按移剌楚材的说法,当时中都朝堂听说宋人答应和谈,简直一片欢腾。
当时纠合人众暗杀韩侂胃的,便是现在的宋国右丞相史弥远,而史弥远上台以来,又对大金一直很恭顺。
按照常理想来,郭宁能够以武力入主中都,就证明了他在军事上比女真人更强。史弥远连女真人都怕,为什么不怕定海军?
郭宁真不知道他是吃错了什么药,竟会同意了这种操作。这不是在挑衅大金,挑衅急速崛起的定海军势力么?
郭宁聚众起兵以来,不是没人挑衅过他,也不是没人看轻过他所纠合起的武力。郭宁是个报仇不隔夜的人,而且习惯了横冲直撞的作风,行事没什么顾忌。那些自以为有所倚仗,然后挑衅或者蔑视他的人,很快就会被他砸得稀碎,拿自己的性命作为愚蠢的代价。
但这一次,郭宁难得地犹豫了。南朝的做法实实在在地影响到了定海军后继的诸多安排,极大削弱了他动员武力的前提条件。但这一做法,偏偏又卡在了郭宁大肆报复的底线之上。
要说宋国阻断了粮食贸易,它还真没有。
宋国只是正常地强调了打击走私的政策,这些政策都是明明白白的律法文书,谁也不能说,宋国没有这样执行自家律法的权利。
要说定海军通过走私获得粮食的渠道中断,也没有。
将各处报来的信息汇总,预定的粮食输入,大概会少六成。这缺少的额度,顿时就让定海军的头寸调度出现了巨大缺口。可还有剩下的四成,由此也就更加重要,更加不能出现问题。
如果因为缺少的六成,而与南朝产生抵牾;那剩下的四成估计也没了。到那时候,怎么办?难道真就悍然出兵,去宋国抢掠?
郭宁好战,也善战,却不是战争狂人,他并不觉得,靠战争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第六百二十七章 难处(中)
自从聚兵馈军河以后,郭宁的兵力一直在急速增长,更从无一立锥之地的窘境而到囊括四十余军州。自古以来勃兴的势力,很少有如郭宁这样的。但扩张太快了,也有很多不利的影响。
比如可靠的官吏太少,对地方的控制浮于表面,而蒙古两次入侵之后,大片领地上的百姓全然失控,基层的管理压根就不存在。
隶属于都元帅府两个枢密院的官吏们,最近陆续被派出就任,取代大金朝廷原来的地方官。但他们就任以后,因为人情风俗不熟,要落实定海军的政令,往往遇到各种莫明的阻力。
又比如,为了解决官吏缺乏的难题,定海军不得不从大金朝廷或者地方乡豪人物里擢升人才,但这批人的才能固然有高有低,泥沙俱下,不少人很可能心怀鬼胎,还有不少人也无忠诚可言,只不过把定海军政权当做了攀附富贵的通道罢了。
再比如,随着军队的扩张,其战斗力能否一直保持,也是难题。
降兵里头,固然有许多可用的精兵锐卒,也有大量的兵油子混迹其中。在整编的时候如果不能将之尽数沙汰,这些人要污染军队的风气,是很容易的。而定海军的基层军官们,这阵子抽调了很多去填补地方官员的缺额,剩下的一批人,大都是近两年里飞速提拔而出。
他们在提拔之前虽有军校学习的过程,但能不能管理好更大规模的下属,是个严峻的挑战。莫说他们了,郭宁自己也不知道自家能否管理好多达十数万的军队,也不知道那些新鲜出炉的节度使、都总管们是否胜任。
偏偏在这几个月里,他又并不能下狠手去整顿军队,教训官兵。因为降兵们本来就人心惶惶,总得稍加优抚,使之归心,而定海军的骨干老卒们,从贞右元年以来几乎马不停蹄地打了两年的仗,很多人已经疲惫了。
将士们是人,不是机器。他们跟随郭宁,是因为郭宁承诺他们更好的生活。为此,他们已经拿命来拼过了。接下去就是郭宁进一步兑现承诺,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是他们安顿家人,或者迎娶妻子建立家庭的时候。将士们的心思,短时间内未必集中到军队本身。
后继粮食上头如果出现巨大缺口,郭宁不仅不能刻苦练兵,还得督促着将士们回家种田,保障了他们手中赐田的春耕夏耘,才能保障入秋前后不至于出现饥荒。
除了这些,还有与中都旧有政治势力的平衡和折冲,与大金国各地宣抚使、诸京留守的往来定约等等,都不能说顺利。
各种各样的琐碎细务上的为难之处,这些日子也都随着都元帅府的施政推进,不断地暴露出来。
身在中都的定海军官员们,这阵子暗地里抱怨:元帅当日说要广积粮、高筑墙,实在是英明的很。奈何大金实在不堪得犹如豆腐,以至于己方扩张如此神速,简直来不及做好准备。所以千错万错,错在大金太不争气。
而郭宁自己,前几日照例读书。担任都元帅府经历司都事、同知中都枢密院事的梁持胜是个妙人,讲了汉末三国时候的一段故事,便是孙权遣使陈说天命,而曹公以权书示外曰“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邪”那段。
郭宁闻听大笑,说曹公的位置之下如果是炉火,我郭六郎屁股底下分明是座滚烫火山,可比他老人家还要为难多了。
所有的这些情形累加到一处,郭宁是真没法打仗。
退一万步讲,元帅府在山东,尚有存粮。过去一年里不惜用战马等物资高价换购的,主要就是粮食,数量还不少。但那是为了防备蒙古人卷土重来而留下的家底,是万万不能掏空的。
而且有个尴尬之处在于,因为粮食大都从海路运入山东,为了减少损耗,山东的好几个大粮仓直接就建在港口附近。当时为了粮仓的防潮防水,徐瑨曾经密报过一些事,而郭宁据此砍过人头。
南朝的水军,规模是大金的十倍以上,做不得假。而定海军手里通州样的船队,许多还是海陵王留下的。那都是快五十年的老家伙,跑跑运输则可,打不了海战。
如果都元帅府因为粮食的事情和南朝宋国起了冲突,宋国的巨舰万一北上,只消对几个港口稍稍滋扰,一把火下来,定海军的家底可就危险。
想到这里,郭宁真有些沮丧。
就算南朝宋国只是条疯狗、傻狗,自家若不能撕咬回去,毕竟不大舒坦。但武力上头,没什么像样的反制之法。这个闷亏,好像是吃定了。
带着这样的情绪,他闯进移剌楚材办公的偏厅时,脸色就不好看。两名胥吏正捧着文书,向移剌楚材汇报什么,眼看着都元帅怒气冲冲入来,慌忙退出。
而郭宁找了把椅子一坐,长叹一声。
移剌楚材本来有些紧张,搁下笔,看看郭宁的神色,反而放松。
他跟随郭宁,已经有两年多了,渐渐熟悉了这个草莽雄杰的性格。郭宁真要就什么事情下定决心,那股压抑不住的凶悍之气,简直能让人窒息。但这会儿,看他气鼓鼓的样子;明显不是要动真格的征兆,只不过觉得吃亏了,不高兴而已。
外人都觉得,郭宁是满脑子厮杀的武人,移剌楚材却知道郭宁胸中丘壑非凡,在这种大政方向上,他其实不用任何人提醒,全然心里有数,不会行差踏错。
缺粮既然难免,接下去无非勒紧裤腰带,吃点稀的,那也不是不能坚持。接下去六月收麦,十月收谷,元帅府下属那么多的军田在,只消这两茬粮税正常缴收,总能慢慢宽裕。
当下他有心开个玩笑,缓和下郭宁的情绪,于是道:“宋国放在边疆的军队,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最为孱弱胆怯的,其实是他们行在朝廷上下的贵人。如果元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让汪世显和梁居实挑几艘好船,再加上赵斌他们,凑一支兵。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元帅领着他们,沿浙海南下,冲进临安,厮杀一通。说不定就能吓住宋国君臣,让他们乖乖地交出粮食。”
“嘿!”
郭宁摇头:“可惜,我在河北的时候,有一次差点被水溺死……贸然出海远航,实在心慌。”
移剌楚材大笑。
郭宁这话,当然也是玩笑。此前他带人渡海去往辽东厮杀,那也一样是远航了,可没说什么心慌的事。
两人又闲谈几句,移剌楚材取了自家新写的条呈,向郭宁讲述都元帅府在施政方面,应对粮食缺口的手段。他在政务上的本事,确实出众,洋洋洒洒地一条条解释下来,郭宁慢慢听着,时不时确认些细节,渐渐觉得粮食紧张点的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正谈到入港,外头忽然有人轻轻敲门。
“什么事?”郭宁扬声问道。
倪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元帅,有辽海军报。”
郭宁起身出外,拿过文书看了看。倒不是什么大事,蒙古军退走之后,附从军纷纷投降,但也有不少死硬之人不愿投降的。比如早前在辽东建国的耶律留哥有个弟弟,唤作耶律厮不,他曾经率部跟随耶律克酬巴尔,到中都路附近作战。
蒙古失利以后,他抛弃部下潜逃回北京路。居然趁着兵荒马乱,凭藉耶律留哥的余威,给他纠合起一万多两万人。他们随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口气往东,逃过鸭渌江去了。
此等逃人,没什么值得关注的。而且事关契丹人,郭宁又不愿意当着移剌楚材的面,闹得太过严苛,当下随口吩咐几句。
移剌楚材却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顿时精神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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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八章 高丽(上)
移剌楚材站起的时候,郭宁正和倪一谈着。他注意到移剌楚材忽然开始翻找文书卷轴,担心自家大声言语惊扰了他,直接就向倪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出厅堂。
站到厅堂外的走廊下面,郭宁招手唤来一名仆役:“方才看到,晋卿的书桌旁边,放着一盘蜜糕,稍动过几口。晋卿这些日子忙得很,难道不曾正常饮食,只拿这些糕饼充数?我看他,好像神色也有点疲惫?”
移剌楚材是高门子弟出身,生活素来优握。他又是大金朝堂上的新贵,郭宁进入中都以后,给他的赏赐很多。光是他家族在中都的宅院,如今就占地十余亩,相当阔大,日常生活不至于奢华,但钟鸣鼎食四个字,着实不虚。
但与寻常朝廷贵胃不同的是,移剌楚材又极有政务上的才能。而且他是极其负责,事必躬亲的性子,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涉及他的管辖范围,总是力求办得妥帖平稳。
刚才他说起应对粮食紧张的方略,涉及众多军政机构,而引用的数据十分详实,对应的布置仅仅有条。郭宁一听就知道,这种方案,非得大量的时间精力投入,不是拍脑袋落笔成文那么简单,恐怕这两三天里,移剌楚材全没有好好休息,才能及时拿出方案来。
果然那仆役恭敬答道:“知院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休息了,今天的早午膳,都没有吃。”
郭宁连连跺脚,对那仆役道:“那可不行,赶紧让厨房做些热食,还要容易消化的汤羹,快快做好了端来;如有上好的酪浆,也拿些。回头你记得和晋卿说,是我专门吩咐的,再怎么忙,饭食要吃饱吃好。”
那仆役连声应了,周边一些正常办公往来的书吏听到郭宁这般言语,也都露出羡慕的神色。这些吏员们里头,有大概四五成是从中都尚书省里直接抽调出来的八九品基层小吏,正式参予中都枢密院的事务,最长不过一个月。
此辈虽然早知道移剌楚材是郭宁的股肱之臣,但毕竟没有直接的见闻。这会儿看到郭宁对移剌楚材的关怀厚待,实在是很让人感动。可见郭元帅也不只是传说中的凶横武人,对行政官吏们还是很尊重的。
然后众人便听到移剌楚材办公的厅堂里沉重的脚步声急响。
一时间,众人又觉得,郭元帅就算是在故示优容,收揽人心,移剌知院如果表现的太过浮夸,那也不合适吧?他要是一开门就跪伏感谢,我们又该如何?也跪下么?
众人正在犹豫的当口,移剌楚材从门里大步出来,满脸喜色地对郭宁说了句:“高丽!”
“嗯?什么?”
移剌楚材眼神扫过院中僚属,吏员们慌忙都做各自奔走公务的模样,院中瞬间一空。移剌楚材压低嗓门,对郭宁道:“咱们调度粮食,须从高丽入手!”
“这……”郭宁一时茫然。
对高丽这个地方,郭宁甚为陌生,只知道这是大金的藩属之国,地位与宋、夏平齐。
郭宁的势力范围东抵辽海,在那处以盖州、复州为核心,以广宁府、澄州、婆速路为外围,婆速路横跨鸭绿江两岸,再往东,便与高丽接壤。两家说来乃是邻居。
但定海军是以中原为根基的势力,本身于东北方向,是个外人。所以郭宁在辽东所设的辽海军节度和群牧所体系,长期以来并不扩张,主要的发展方向和关注重点都在北面,任务是通过军事和经济的双重手段,实现对大金设在北方的几个军事据点和东北内地各族的羁縻。
至于辽东之东,那是无关紧要的方向,也是定海军威力所不及的方向。那高丽国本身又是地瘠民贫,僻处海东一隅,既然对定海军上下来说无利可图,郭宁哪有空管它?
想来此前耶律厮不等人逃亡鸭绿江东,也是这个缘故。契丹人的余部无论往东京、往上京,那里的军事首领都和定海军有联系,难保安全。至于逃亡草原,多半就被蒙古人驱使着南下厮杀垫刀头,耶律留哥便是例子,万万不可效法。所以,非得到了高丽人的地盘,才能算海阔凭鱼跃。
问题是,高丽怎就成了调度粮食的关键?那地方很富裕么?
“元帅,你来看。”
移剌楚材伸手虚引,把郭宁请回厅堂。
他这座偏厅,此刻俨然是都元帅府的政务中枢,本来面积很大,但这会儿朝北的整面墙,都被巨大的木架占据了。木架还层层叠叠地摆放了三排,架子有的格子被塞满了,摆了大量文书,也有格子空着,只贴着白麻纸抄写的目牒。
这些架子上的文书,大抵出自于尚书省各部的架阁库。所谓架阁库,是官署专门用来贮存文牒桉卷之所,外人不得入内一观。移剌楚材这里的,还是先前请胥鼎出面,才派人陆续抄录的结果。
待到郭宁在主位落座,移剌楚材端出翻开的簿册,簿册上密密麻麻写了四五页:“元帅你看,这是自从天会三年起,高丽向大金遣使的记录。包括每年定期派遣的贺正旦、贺生辰、谢贺生辰遣使,不定期派遣的进方物、谢横赐遣使,合计一共有二百三十一次。其中,宣宗皇帝大定十年以后,两国的往来典礼渐渐完备,四十五年间,高丽向大金遣使一百八十六次,最多者一年就达九次。”
郭宁随口问道:“我听说,高丽人与女真人祖上或有亲缘,因为这个关系,两家走动近些?”
移剌楚材摇头:“非也,是因为大定十年以后,那高丽国内武臣用事,挟持国主,制压海东。所以他们将遣使朝贡,得到上国的认可,作为维系其国内稳定的重要一项。”
“哈哈。”
这可不是巧了么?郭宁干笑两声:“总之,就是朝贡甚是频繁,与大金的关系甚是密切?”
“的确如此,又不是全然如此。”
“怎么讲?”
移剌楚材又取出一本簿册,翻开其中一页:“这是尚书省户部度支郎中那边,有关各处港口在贡赐以外,与高丽海商往来的记录。”
郭宁看了看:“这才三条?”
“另外,这里还有山东、河北、东京等路,接纳零星高丽商贾的记录。”
“这得上百年的时间,一共也就二十多条?也就是说,大金与高丽之间,虽然官方往来不断,有君臣之名,有朝贡的礼仪,但实际上民间的商贸往来几近于无?”
郭宁稍稍思忖,又道:“想来,这是因为海东的风物与东北内地相似,所以高丽并无特产为大金所缺。不过,这和咱们调度粮食有什么关系?”
移剌楚材拿出第四本簿册:“这是前些日子,从宋国的明州那边得到的,记录的是历年来高丽海商在宋国市舶司的交易物资品种和大致数量,还有高丽商人经常出没的城市。”
郭宁摊开一看,只见上头所列高丽卖出的物资,有银锭、人参、麝香、红花、茯苓、毛丝布、漆器、虎皮等,不下数十种,后头的数字约莫是长年累计,更是大得叫人眼晕。而高丽从明州采购的物资,也包括瓷器、茶叶、丝织品、书籍文具等数十种,一样的数字巨大。
至于高丽商人出没的城市,不下七八个,包括了南朝的临安行在在内。
郭宁有点明白了移剌楚材的意思。他问道:“高丽和南朝官方的朝贡往来记录呢?”
“没有。”
“怎么就没有?”
“元帅,咱们不是没有记录,是高丽和南朝之间,压根就没有官方的朝贡往来。自大金崛起,高丽向大金称臣降伏,南朝害怕高丽官方使节是大金的奸细,所以偶有人来,立即厉行遣返,唯恐不测。数次以后,高丽觉得自讨没趣,两国之间的官方往来就此断绝。”
“担心官方使节为奸细,所以干脆断绝官方联络。然后却放任民间商贾到处乱走,生意做得兴隆?这……岂不是荒唐?”
“南朝的政事,素来是有些荒唐的。不过,这也正是咱们可以利用的地方。”
郭宁揪了揪胡髭,重重点头:“嘿嘿,高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