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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九十九章 忠奸(中)

    中都城中军民百姓的狂乱奔走,这时候正不断向各处城门方向蔓延,皇宫周围已经稍微安静了一点。此时皇帝的狂呼乱喊骤然从高处爆出,恐怕隔着四五个里坊都能被人听见。

    这他娘的不愧是皇帝,保养的好,中气真足啊!

    张柔就在皇帝身前不远,一时间两耳嗡嗡作响,充斥在他脑海里的只有这句感慨。

    皇帝高亢的喊声回荡在夜空中,带着十二分的凄惨和十二分的癫狂。

    作为身经百战而从草莽崛起的武人,张柔习惯了听到压抑在胸腔中以便爆发力量的低吼、被杀戮痛楚激发出的喘息、被酷烈军规压抑太久以致彻底迸发的狂啸,而绝非这种丧失理智的鬼哭狼嚎。

    这样的哭嚎声徒然暴露了皇帝的虚弱和胆怯,当他大叫的时候,完颜陈和尚都傻了,好几名顶盔掼甲的宿直护卫从城阙下急奔上来,眼看着皇帝如此疯癫,也露出了愕然表情。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完颜陈和尚。

    他跳着脚道:“快让陛下别喊了!”

    张柔连忙上前几步。他微微躬身,试图和皇帝说两句。

    刚靠近一点,皇帝叫得更加惨烈了。

    “奸人!你们都是奸人!你们合谋要来害朕的对不对!朕的身边,全都是狼心狗肺的奸人啊啊啊啊!”

    张柔的脸色冷了下来。

    皇帝当然不是疯子或傻子,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骤然遭逢变乱,太过害怕,更是因为他从来就不相信张柔,一直对张柔深怀戒备。

    通常来说,一位皇帝依靠什么力量上台,就会继续依靠什么力量执政。当日张柔和苗道润愿意帮着皇帝血洗中都城里的有力宗王,便是基于这个道理。

    但皇帝执政以后,深觉河北草莽的汉儿与朝堂贵胃完全不是一路,而大金终究是女真人的政权,能够厕身于朝堂的汉儿,顶多是些儒臣,却绝不可能有领兵的将帅。所以,他立即疏离苗、张二人,不断地排斥和压抑他们。

    时至今日,中都再度暴乱。术虎高琪所部和蒙古人已经浊流滔滔,横扫过半个城池了。结果皇帝看到张柔的第一反应,便是张柔有问题,张柔要造反,张柔将要不利于自己。

    皇帝猜错了么?倒也不能说错。

    问题是,如此敏锐的反应和巨大惊骇,实实在在地打了张柔的脸,把他和大金朝廷之间那一点最基本的客气容让,都扯碎了。

    这狗皇帝自己不知趣,难道我还要顾忌什么?张柔冷笑着伸手,打算让皇帝清醒一下。

    而他身后劲风大作,完颜陈和尚扑了上来。

    这年轻人的动作矫健异常,哪怕身着重甲,腾跃也如狸猫一般。他勐然向前扑翻了皇帝,还捂住了皇帝的嘴。

    “陛下,陛下,微臣罪该万死,这就放开!但你别叫了!这样下去,准定被蒙古哨骑听见,大家都要完啦!”

    完颜陈和尚连声劝说,皇帝只呜呜地喊着,还不断挣扎扭动,脱出控制,就如一只巨大的蛆虫在翻滚。完颜陈和尚从劝说变成恳求,从恳求变成威吓,眨眼功夫就满头大汗,急得话语中都带了哭腔。

    张柔满脸蔑视地看了看眼前丑态,回过身来,对着两名近侍局奉御道:“还不去帮忙?你们的皇帝再喊几声,满城的蒙古人都要被他召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几步下了城阙。

    城阙之下,完颜斜烈满脸苦涩。他愿意和张柔共同行动,实在是不得不尔。但皇帝一见张柔,就说有奸人要害他,那么奸人是谁?张柔是奸人,允许张柔见皇帝的完颜斜烈算不算?

    皇帝是疑心病很重的人,完颜斜烈先前经常跟着术虎高琪的亲信军官完颜磷一同行动,却没能看出术虎高琪的阴谋,他已经有点担心日后会不会被皇帝记恨。眼下皇帝又来了这一出……

    完颜斜烈都不知道该怒斥张柔,还是应该向张柔倒一倒苦水。

    两人对视一眼,待要各自向部下们发令。后头脚步声响,完颜陈和尚用衣襟塞住了皇帝的嘴,用绳子捆住了皇帝的四肢,将他放在肩膀上扛了下来,嘴里还连声道:“陛下,陛下,我这是没有办法!再怎么样,都比落在蒙古人手里强!”

    完颜斜烈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赶紧出城!”

    张柔也喝道:“不要再等了,我们立即去会成门。”

    众人齐声响应,各自上马或者拔足奔跑。完颜斜烈带着他的近侍局部下们,被簇拥在了队伍中间。

    当这支队伍沿着彰义门大街往西奔了两百多步然后转向北面,会城门内大街的南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这时候已经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虽然城池里多处燃起火头,散发着跃动的红色光芒,但终究不像白昼那般视线清晰。张柔眯起眼睛往后看了半晌,才分辨出越来越接近的东西。那是甲胃上闪动的光芒,是马匹奔跑时鼻孔喷出的白气,是一双双灰色的凶恶眼神!

    这明摆着,是皇帝发疯,真把敌人引来了!

    队列中半数的人忍不住怒骂,骂过了又连声大喊:“快走快走!”

    追兵们开始射箭,弓弦弹动的崩崩声以后,箭失破空的飕飕声响。

    张柔的战马是新换的,马鞍边上挂着盾牌,他连忙擎起盾牌,往身后遮挡。

    盾牌方才立起,便发出一声闷响。

    那是箭失正好射在盾牌上,箭簇直插入木制的排面,从盾牌另一边透出了拇指大小的箭尖。

    夜间发出的箭失准头不怎么样,张柔身边的同伴只有两三人中箭,闷哼着继续奔走。这时候不再需要催促,所有人都撒开双腿,全力狂奔起来。

    紧追在张柔身后的敌人继续放箭。这其中,一定有蒙古人的阿勒斤赤,还有术虎高琪的精锐部下。他们刚开始放箭的时候,箭失十几支一拨,眨眼功夫,或许是追兵的数量多了,或许是更多人一边跑着一边取出的弓箭,向张柔和完颜斜烈等人抛射。

    张柔等人才奔走了百数十步,密集抛射出来的箭失有好几次从他们的头顶掠过,斜斜地插在几十步不到的地面上,好象地面上突然长出了一从枯草。

    一行人步骑兼有,而追兵几乎都是骑兵,他们越来越近,在距离十几二十几步的时候,箭失已经能够射的很准。队列里瞬间激起了朵朵血花,惨叫声此起彼伏。

    而紧随着这拨箭失的,是敌人投出的近战武器。

    好几名将士肢体被箭失射中,动作稍稍缓慢,头部又遭流星锤或者布鲁之类的东西砸中,当场就被砸得颅骨爆碎,脖子以上都成了稀烂。

    “指挥使,你先走!我们断后!”有将士这样喊着,主动拨马回头或者转身站定脚跟。但黑夜中汹涌而来的追兵瞬间逼近他们,吞没他们,他们发出骇人的喊叫,竭力厮杀,但喊叫声立刻就消失了,代之以呻吟和垂死的哀呼。

    张柔的额头青筋爆绽,却没有停止策马,正如他前头的完颜斜烈也拼命策马,向着前头越来越近的会成门疾驰。而完颜陈和尚眼看追兵渐近,勐地把捆成一团的皇帝扔给了兄长:“你们走吧!我去阻一阻敌人!”

    完颜斜烈没有准备,差点没抓住皇帝。他破口大骂道:“你发什么疯!”

    就在完颜斜烈大骂的时候,他们的前方传来铁甲铿锵的声音,这声音让所有人惊恐,他们近乎绝望地勒马,准备迎接两面皆敌的死斗。

    下个瞬间,甲士们如同精铁打造的勐兽,越过张柔等人,冲向追兵。

    张柔看着一个胖大的身影跑在最前,身边是一排又一排拿着铁盾,手持精良武器的伙伴们。这些定海军的将士们发出怒吼,向着勐追来的蒙古轻骑和术虎高琪部下的弓弩手们直撞过去。

第六百章 忠奸(下)

    体格雄壮的余醒紧随在骆和尚的身边,作为侧翼的掩护。当他冲进敌人队列的时候,身前叮叮当当响了几声,那是弓弩手拔出短刀短剑,刺在他甲胄上的声音。

    刺击的冲力让他稍稍后仰,但并不能迟滞他的行动,短刀和短剑甚至没法穿透胸前甲胄,更不消说甲片内侧额外披挂的锁甲了,余醒压根没有感觉到疼痛。

    一名蒙古骑兵见余醒的身形顿挫,以为能够占到便宜,便策马冲来,横刀将要挥砍。

    这种极其标准的马上挥砍动作,曾经是包括余醒在内许多将士的噩梦,但现在已经不是了。身为定海军的精锐甲士,余醒已经反复无数次训练过,在梦里也尝试过,该怎么对付他们。

    他迎着战马,不退反进,挥动双手握持的重型铁骨朵,勐砸地砸中了骑兵身下的马头。“咚”地一声巨响,战马哀鸣着倒地。蒙古骑兵立即从战马上跳下来,但他双脚刚落地,余醒勐扑向前,对准他的脑袋又是一击。蒙古人头上本来戴着—个窄沿尖J顶的铁盔,这下整个尖顶都被砸得陷进了头颅里头,顿时毙命。

    这蒙古骑兵一死,后头好几名术虎高琪所部弓弩手全都后退。

    他们吃惊的神色落在余醒眼里,让他快活异常。

    余醒的家族长辈,世代都是金国北边永屯驻军的一员,现在已经全都战死沙场,一个都不剩了。但余醒并没有因此畏惧厮杀,他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辱没了勇勐尚武的家风!

    在骆和尚带领下来到中都的这支兵力,是从整固定海军中优中选优抽调出的好手。他们分做四五队,轮番突前,每队将士都身披四十多斤的铠甲,象一座座钢铁浇筑的巨人不断向前。他们使用的武器也和方才会成门下突袭时不同,换用了重刀、大斧、铁矛、狼牙棒等武器。

    分散在弓弩手队列里的少量蒙古骑兵,哪曾想到忽然撞上了这样的敌人?他们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发现,只要靠近厮杀,要么人被砸飞,砍碎,要么战马被砸死。

    更不消说,还有骆和尚把铁棍挥舞得如风车也似,当先冲杀。他所到之处,敌人的鲜血喷溅如雨。远处跃动的火光映照着这和尚在飘洒血雨下咆哮冲杀的庞大身影,哪有半点慈悲,分明是一尊恶神!

    于是蒙古骑兵开始退却,试图绕道射击。

    在退却的同时,蒙古人连连射箭。他们的箭术个个出众,但夜色深沉的时候,想要射中甲胄的缝隙或者面门,实在太难了。定海军的将士们不停地有人中箭,甲胄上也不停地传出叮当声响,但他们反向冲击的势头丝毫都不受阻碍,所有人轮番向前,继续把敌人往后驱赶。

    而术虎高琪的部下们离开了蒙古人的撑腰,根本没有与定海军甲士对抗的胆量。上千人退着退着,脚步怎也停不下来,一时间竟在会城门大道上腾空了一片空地,地上到处都是死人和死马。

    哪里来的如此强兵!这些都是什么人?

    完颜斜烈目愣口呆地看着钢铁之潮撞入兽潮,一不留神手上失了力气,把一百多斤的皇帝坠落地面。

    而完颜陈和尚勐地扭头,瞪着张柔,他的反应倒是快些。

    在这种时候会奔来救援的,必是能够生死相依的伙伴。朝廷里一直有传闻,说张柔和苗道润两人虽在中都为官,却始终和定海军那条恶虎保持着联系,这是真的!这些人就是定海军的铁浮图甲士!

    完颜陈和尚的父亲完颜乞哥是普通的女真军人,因为与宋人作战奋勇,而得同知阶州军事,随即战死。他少年时丰州从军,受了不少苦,也长了不少的见识。

    他知道女真人的高官贵胄是怎么喝兵血,怎么催逼压迫底层士卒的,他知道在这样的将领统帅下的军队,根本就是纸煳的。所以朝中传闻郭宁的定海军能够屡次击败蒙古人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好奇。

    现在他的好奇心被满足了。

    那郭宁不愧是被皇帝深深忌惮的统帅,手腕十分厉害。他自家都被鞑子大汗击败,一路败退了,还能往中都城里留下这样斗志高昂的强兵!

    可惜这场厮杀,声势未免大了点。如果说方才皇帝那几声狂叫只是引起了敌人的注意,现在铁浮图甲士出动,便能让敌人十成十地断定,眼前这伙便是中都城里真正重要的目标,更大数量的追兵马上会到!

    当他想到这里,骆和尚也收兵回来,连声催促所有人:“快走!快走!”

    这场战斗爆发的时候,木华黎已经踏过道路上密密麻麻的尸体,进入中都。但他并没有见到术虎高琪。

    术虎高琪的部队,正有相当部分陷在了皇宫里,沿着金碧辉煌的一进进宫殿肆意抢掠。好些将士冲杀过两三道宫门,又四散去追逐宫女、嫔妃;甚至有人上半身甲胄犹在,下半身已经脱得精光,不愿浪费一点肆意发泄的时间。

    这做法,乃是乱兵的常态。但术虎高琪已经把自己当作燕王,也就把中都宫城当做了自己的地盘。乱兵在燕王的家里瞎搞,说不定还会欺负燕王即将看中的美人,那就是可忍孰不可忍。

    术虎高琪为此大怒,带着自家亲兵冲进宫城,誓要整肃秩序。这位曾经的大金国股肱之臣、平章政事都元帅数月来很得皇帝信任,好几次被招入内殿议事,想来熟门熟路。却不知他见了宫里的皇子、嫔妃,该怎么面对。

    对这种琐碎,木华黎倒不在乎。

    他早就决定,要把中都大兴府牢牢控制在蒙古人手里,所以术虎高琪压根就当不成燕王。既如此,容他得意一阵又何妨呢?

    这位蒙古军的统帅带着一批那可儿和部将们,沿着宫城的城墙往北走,穿过同乐园的时候,忽然勒马,侧耳倾听北面的杀声。听了半晌,他环顾周围诸将,笑了起来:“方才的探马没有说错,那里有几百名女真人的精锐,非常善战。看来女真人的皇帝真的就在那里。”

    众人全都凑趣哄笑。

    中都肯定是要易手了,大势如此,女真人的几百个精锐又能如何?分明是那样的大国,治下生民亿万,军队不计其数,却指望几百人护住皇帝,那不是很可笑么?

    此前木华黎决意突袭中都,身边的蒙古那颜们未必人人赞同。木华黎也很清楚他们的私心,因为成吉思汗的失败,必定会带来草原局势的变动,越是手里有实力的那颜,越是急着回草原去控制本部,迎接动荡。

    但这时候,女真人的国都真就如他说的那般脆弱。他们的城池守备看上去坚固无比,其实自己就坍塌了!女真人的皇帝更是个怯懦如猪,居然丢弃了皇宫逃跑!

    只要抓住这个猪一样的皇帝,这场仗就赢了。这一场下来,跟随木华黎的人会获得多少好处,事后又会得到大汗怎样的赏赐,根本算不清!

    谁还会怀疑木华黎的眼光?

    木华黎话音刚落,簇拥在他身边的十余名千夫长、百夫长,乃至外圈数十名契丹人的将校全都拜伏:“我们愿去抓住这头猪!”

    木华黎点了一名蒙古千夫长:“你带人去,尽量缠住他们。我要一直听得到厮杀。”

    那蒙古人亢声呼喝部下,纵马就走。

    木华黎又点了一名蒙古千夫长,又连点十余名契丹将校:“不要在城里纠缠,把各部骑兵抽调出来,从城外兜转……然后把他们堵在会城门里,杀干净皇帝以外的所有人。我要抓住那个皇帝,献给大汗!”

    一行人催马驰出。

    木华黎再点两名蒙古千夫长:“术虎高琪进了皇宫,怕是一时出不来。你们两个分派人手,收编全城的乱军,不必顾忌任何人。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术虎高琪成了空头的元帅,这中都城里的武力,全都在我们手上!”

    这两人虽然轮不着抓捕皇帝的功劳,但木华黎让他们去夺取兵权,便等于给他们好处了,两名千夫长哈哈大笑,快马加鞭而去。

    与此同时,郭宁轻摇缰绳,勒转马头。

    原野的北面,中都城里四处火光腾起,几乎把天空都染成了红色,而巨大城池在红光映照下,犹如黑色剪影般鲜明。郭宁背对着红色的天幕,对身边骑士们道:“晚间行路艰难,倪一带人打探,其他人休息会儿罢!”

第六百零一章 平定(上)

    木华黎随口几句命令,对中都局势的影响立竿见影。

    蒙古铁骑所到之处,原本忙于烧杀掳掠的术虎高琪所部,在弯刀和皮鞭威吓下被重新编组成队,展开了更有组织、更有效率的烧杀掳掠。城中零星的抵抗陆续被压服,一些不属于术虎高琪部下的金军见势不妙,陆续投降。

    甚至不少女真人的官员带着他们的护卫,再挟裹着乘势作乱的暴民,也都纷纷投靠蒙古老爷的旗下,口称愿为大蒙古国效死。双方言语不通,暴民又不似金军将士里头,总能抽出几个会说蒙古语的。两边一碰,这些人里头便有不少被不耐烦的蒙古人杀死了。

    但更多的人通过指手画脚地比划,赢得了蒙古人的认可,于是转身就顶着某个蒙古骑兵给的都统、总管之类头衔,拿出十倍的勇勐杀向寻常百姓。

    这座城池作为大金国的国都六十年了,六十年里,太多肮脏和污垢、凶残和暴虐落后和野蛮的东西,被大金国光灿夺目的面貌遮掩着,层层叠叠地挤压在城池的每一处。现在,这些东西全都泛了上来,化作了跟随新主的野兽,开始横冲直撞。

    天色渐渐放亮的时候,南朝宋国的使团,早就已经被乱民冲击得分崩离析,负责领兵护卫的都辖更是一开始就被杀了。

    两名正副使节丁熵和侯忠信,这会儿冠袍不整,混在狂奔的百姓队伍乱走。这些百姓明摆着根本没有目的,往东奔一阵,被厮杀之声惊动,又转而往西;西面忽然来了乱兵,他们又一窝蜂地转向北。

    丁熵和侯忠信两人更没方向,嘴上一迭连声叫苦,却不得不跟随。往来奔走几次,没发现什么安全所在,脚下却连番踩进血泊,溅起的鲜血把衣服下摆都洇湿了。

    侯忠信是带过兵的,在边境和女真人打交道的时候,不是没见过死人,倒还好些,丁熵却是正经读书人。这一路奔走,无数惨绝人寰的景象,扑入眼帘,已经把他吓得傻了。

    这会儿百姓们正沿着一道高大坊墙慢慢偷走,前头带路的老者回头道:“绕过常清坊,就是丽泽门了,那里偏僻,说不定能逃出去!”

    侯忠信连连点头,丁熵却脸色煞白,连连指着脚下。

    原来他们绕行的角落处,堆着许多尸体。其中有男有女,不少男人的尸体上尚有华丽衣袍或者官袍,而女人大都被扒到精光了。尸堆里的鲜血顺着撕裂的肢体汩汩地流淌出来,绕过狰狞的头颅,汇成又一处血泊。

    丁熵特地绕过尸堆,走得远些,却无意中踏着了一名重伤之人。那人满身满脸都是血,整个肚腹都崩裂了,肠子流淌了丈许方圆。可他居然还有一口气在,犹自伸手出来,握住了丁熵的脚踝,嘶声道:“救我!救我!”

    这话语声简直犹如地狱恶鬼之声,丁熵两眼翻白便倒,侯忠信慌忙扶着。

    好不容易扶着他渐渐靠近丽泽门,前头带路的老者忽然止步。

    他惨声道:“那里有人厮杀!去不得了!”

    于是包括侯忠信在内的许多人全都脚软。

    在城头上且战且退的,乃是苗道润。

    苗道润的进展本来顺利,但他率部冲到丰宜门的时候,正撞上蒙古人入城,于是首当其冲地杀了一场,死伤甚是惨重。

    他立即率部后撤,但蒙古军沿城墙勐进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许多,这群人就像是见着血腥味的狼一样,不断地撕咬,苗道润所部根本甩不开他们,也就没法安然出城……

    道理是很简单的,如果没了城墙的依托,跑到野地被蒙古人策马一冲,那不更完了?

    于是苗道润只有拼死坚持。

    当他们将将越过丽泽门的时候,更多蒙古军挟裹着数量庞大的术虎高琪所部,如潮水般涌了过来。他们手里密集的火把犹如浪涌起伏,而刀剑反射着火光,把苗道润的眼睛都晃花了。

    愿意跟着苗道润暴起发难的,都是他最忠诚的部下,不少人还是他定州中山的同乡,彼此都有亲戚关系的。但这会儿敌人强大到如此地步,己方事前的谋划、乃至所期待的富贵全都成了笑话,将士们无不沮丧。虽然还在抵抗,却越来越绝望。

    好在中都城的城墙顶端不过两丈宽,双方能够锋镝相交的只有这狭窄一线。蒙古人纠合术虎高琪所部之后,威势虽然强盛十倍不止,但用于直接厮杀的兵力并不增加。

    某种程度上,被驱赶上城墙的术虎高琪所部,其凶悍程度比蒙古人还差了许多。于是苗道润依然在坚持,依然在慢慢后退。经过好几处城台的时候,将士们还拆下了城台上哨楼的木料,当作挡箭的盾牌。

    苗道润被四五名举着木板的护卫簇拥在垓心,每退几步,就往后方眺望几眼。

    他有些恼怒地对同伴道:“骆和尚这厮,难道带领部下先走了?我倒是一看情形不对,就让张子明去报信……结果咱们厮杀一夜,死伤如此惨重,却没见定海军的人来支援!”

    同伴有些犹豫:“慧锋大师不该是没义气的人啊?”

    被他们念叨着的骆和尚,正从瓮城里头转出来,登上城楼。

    杜时升急步迎上去:“外头怎么样?”

    “有蒙古骑兵巡行,刘樾带人冲了两次,都败回来了。”

    “这。”

    杜时升急得额头汗滴暴绽。而城台对侧的完颜陈和尚双手握拳,往前行了两步,逼视着骆和尚:“我去!待我杀出血路,你们敢跟着吗?”

    张柔冷笑一声。

    骆和尚也呵呵一笑,并不理会。

    完颜斜烈正咬着一截戎袍,替自己包扎左手臂的伤口。适才的战斗中,他的右侧肩胛也受伤了,所以持刀割断布匹的动作有些费力。听到骆和尚的言语,他先看看城楼角落。

    皇帝自然不会一直被捆着,这会儿他身上绳索已经被解开,塞嘴的袜子也被拿出来了。经过完颜斜烈的解释,他也知道了术虎高琪勾结蒙古军造反,而定海军的这支兵,是来救他的。

    刚知道这涸消息的时候,皇帝很是亢奋,连番不断地许了很多愿。当年他刚即位的时候,拿出的还是都统、勐安之类官职,这会儿才一晚上,骆和尚、杜时升乃至完颜斜烈等人都已经当上了郡王、丞相、都元帅。

    然而,随着局面逐渐恶劣,骆和尚等一行人被堵在会成门里动弹不得,而整座中都城不断地落入蒙古人的掌控。皇帝眼看这局面,情绪又慢慢坠入谷底,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完颜斜烈沉声道:“慧锋大师,天快要亮了,须得趁着蒙古人纠合城中兵力之前,尽快突破城外骑兵的阻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莫急,我有计较。”

    “什么样的计较?”

    “蒙古人的兵力不足,待到天明时候,城中兵马必定要收拢重整。到时候,让刘樾再冲一次,诈败回来,我在瓮城安排了火油、柴禾,烧他娘的。烧死一批,咱们趁乱出城,直奔西山!”

    “好,好,那就拜托大师了!”完颜斜烈振奋精神:“我这里的人,到时候全都听大师的安排!”

    这样的做法,依然是九死一生。但众人已经被逼到这种程度,也顾不上更多了。

    郭宁醒来的时候,周边的将士们正在互相帮忙着甲,也有伙头军正在做饭。隐约有晨曦在东方展开。天光微明,将要破晓,附近的林地渐渐露出轮廓。

    郭宁的身边是探察敌情回来的倪一,这小伙子竭力瞪着眼睛环顾四周,但因为实在太困了,隔一会儿脑袋就垂下去。

    在稍外侧几步恭敬待命的,则是在霸州三角淀战场上新投靠郭宁的一批部下。有永清县的土豪首领,身材高大魁梧的史天倪;有胡须花白的耶律克酬巴尔和他的副将移剌虎里;还有奉蒙古人命令,驻扎在安次一带的附从军首领李守正。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好几拨不同来路的将校簇拥着郭宁。他们的部下加起来将近千人,甲胄服色俱不相同,乱哄哄地都在备战,反而把定海军的一批骑兵隔在外头。

    郭宁升了个懒腰,笑道:“和甫兄推荐的好地方,这一晚上没蒙古人打扰,我竟。”

    史天倪沉稳地行礼逊谢,又道:“天亮以后,炊烟醒目。蒙古哨骑迟早会来。”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用在乎他们了。大家伙儿热气腾腾地吃一顿饱饭,然后驰去中都丰宜门!”

第六百零二章 平定(中)

    郭宁的言语甚是轻易,便如早起以后,吩咐喝茶吃饭的闲事。

    听到这句号令的周边将士们,却都愣了一愣。近处有小校提着甲胄往肩上挂的,手上劲道陡地一乱。甲胄坠落,咣当砸在脚背,登时痛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稍远处的士卒有的听清了,有的没有听清郭宁的言语,不少人本来忙着手头的事情,这会儿也停下脚步,窃窃私语。

    “听到了没有?”

    “好像是要去中都的哪个城门?”

    “可中都城里,不是已经乱成一团?昨晚听斥候报来,说蒙古人已经入城了呀?那样声势,不知有多少敌人,咱们就这样过去,岂不是,岂不是……”

    好些将士面面相觑,好不容易才把“送死”二字吞进肚里。

    一千人的队伍里,两三百人低声言语,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压抑不住。史天倪等将领顿时尴尬,但他们自己同时也有疑虑。

    怀着这样的疑惑,骑兵们吃早饭的时候有些沉默了,几乎没有人嘻笑打闹,反而不断地交换着眼光,低声言语。

    郭宁恍若不见,自顾食饭。

    不得不说,永清史家在中都路隐藏的实力非同小可。上千骑兵从三角淀北上,昼夜兼程一百多里地。沿途每次将有蒙古哨骑经过,史天倪总能未仆先知一般,将队伍带到某个恰好避让开的位置。

    郭宁自问对蒙古人很是熟悉,却也根本做不到这程度。光是对周边地理了解,也不可能做到的程度。显然史天倪的父亲,那位曾经和木华黎密切合作的史秉直,在蒙古军中活跃两载,收获极大。

    而这千余骑兵奔驰的过程中,永清史家还能保障粮秣的供应,每天吃的都不错,有馒头、烤饼和咸菜。这就更让人深感诚意了。

    郭宁大口吃喝,就着半碗咸菜香喷喷地吃了两个馒头,三倜烤饼,摸着肚子打了。

    眼看他起身将要上马,史天倪等几个又凑了过来。

    “咳咳,宣使。”

    “哈哈,和甫兄有话请讲。”

    “昨夜我们也分遣人手,探听过中都局势。术虎高琪已经造反,木华黎率军进城,眼下城里被蒙古人驱使的,至少也有三五万人!”

    郭宁笑了起来:“我知道啊。”

    眼前众人有这样的疑虑,很正常。郭宁一点也不见怪。

    霸州三角淀北的战事结束以后,定海军本部按照惯例,连夜复盘战事指挥过程,安排后继的兵力调度。有关战果和伤亡的具体数字还没出来,从参予军议的军官新面孔之多,就已看出伤亡的惨重。

    此番北上的定海军数量不多,但都是精兵,所以军官和老卒的比例极高。军中钤辖级别的军官,共有二十个,当晚参加军议的,只有十三个。没来的七个人里,两个重伤的还不知能不能活命,五个已经战死沙场。

    其中汪世显麾下有一部,来参会的是个年轻的中尉。皆因该部的正副钤辖,乃至下属左右两都都将全都阵亡,这才轮到领兵三五十的中尉火线提拔。

    付出这样的惨烈代价,换来了对成吉思汗本部怯薛军的摧毁性打击,换来了所向无敌的成吉思汗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吹嘘无敌,这是值得的。

    但定海军本身,也实实在在地不能继续打下去了。

    就算不谈兵力的折损,将士们终究是人,不是铁打的,他们的精力和体力都有极限。而连续数日厮杀、急行军,再厮杀,已经彻彻底底地耗去了将士们所能提供的一切。在那场胜利完全底定之后,绝大多数将士瘫倒在地,一个个筋疲力尽得犹如死人。他们不止不堪一战,连手指头都快没力气挪动了。

    事实上,战斗结束的当天、次日,几乎所有打扫战场、救护伤员、安排宿营的任务,都是由听闻胜利消息以后,从各处狂奔聚拢来的义军在负责。

    对这些及时看清局势,走向光明道路的义军将士,郭宁十分赞赏。所以他很快又提出,需要义军们协助推进后继的战事。

    义军首领们对此无不踊跃。

    大金国和蒙古来来去去打了这么些年的仗,把数千里方圆的边疆、内地全都变成了战场。这种巨兽搏杀的战场,目前为止并没有众多乡兵、溃兵乃至附从军直接施展的地方。他们更像是鬣狗,满足于依附强者,在弱者倒下的尸体上分一点残存血肉。

    现在定海军是强者了,郭宁理所当然地得到无数人的依附。作为强者,郭宁给大家提供一些好处,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于是郭宁一声令下,聚集在三角淀北的附从军首领们就凑出了一千骑兵,几名格外积极的义军首领把自己身边的慊从骑士都贡献了出来。如史天倪、耶律克酬巴尔和李守正等人,自家的羽翼实力不弱,但先前都有跟随蒙古人的污点,这会儿更是一个个地忠义无双,拍着胸脯要跟随郭宣使,哪怕赴汤蹈火也不畏惧。

    这种话其实当不得真,这些人也并不会轻易就替定海军出生入死。但眼下的定海军,又确实需要他们的投靠。

    随着大金的衰弱,各地崛起的力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定海军固然在急速成长,这些势力也各显神通,已经成长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

    如史天倪、耶律克酬巴尔、李守正,乃至在直沽寨与定海军一部往来厮杀的石天应、薛塔剌海等人,一个个都有乱世枭雄的资本。这些人一声令下,从河北真定到临潢府,轻易能使万人景从。

    得他们之助,定海军如虎添翼,趁着战败成吉思汗的威风,能瞬间席卷广袤领地,霸业即成。

    但这些人能够在乱世立足,又绝非省油的灯。别看史天倪温厚有礼,耶律克酬巴尔沉雄凌然,李守正也是武人气派十足,实际上,一个个都是凶残狡诈之辈,更不要以为能和他们奢谈忠诚。

    对这些人的想法,郭宁洞若观火;对他们的脾性,郭宁更是了若指掌。因为他自己就是草莽间的豪杰出身,若非机缘巧合,他和他麾下诸将最好的前途,与眼前这些义军首领并无不同。

    郭宁明白,要想真的降伏他们,在他们实力尚在的情况下,骤然以定海军的规矩去约束,不止困难,还很容易造成逆反。哪怕成吉思汗入中原,对他们也只是驱使,而非彻底吞并收服。

    但郭宁所想,与成吉思汗又不一样。他要做的,不是军事联盟的首领,而是一个牢固政权的领袖!所以郭宁偏要真的降伏他们!

    他从霸州挥军北上的两天里,没有宿在自家护卫的营里,而是住在这些义军的营地,仿佛毫无防备地与这些人物朝夕相处,兄弟相称,这是推赤心入人腹中的手段。史天倪等人对此十分感动,天天都凑在郭宁身边奉承,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聪明。

    可郭宁的手段不止于此。

    要真正降伏这些人物,就要让他们发自内心的佩服,要让他们切切实实地了解到,昌州郭宁比他们任何人都强,强得多!

    郭宁双腿夹马撑镫,催马往前几步,又笑着转头回来:“快走。咱们去丰宜门,宰了术虎高琪和木华黎,拿下中都。”

    史天倪脸色稍稍变幻,随即道:“我随宣使走一趟!”

    那可是中都城!城里有几千个蒙古人,几万的叛军!我们这千把骑兵顶什么用?若有定海军的精锐本部来此,倒还罢了,我们这些人谁还不知道自家底细?这千把人难道是能打硬仗的吗?

    耶律克酬巴尔和李守正硬生生把一连串的问话塞回肚子里。

    他们默然半晌,。看看策马跟在郭宅身,后仿佛不管不顾的史天,但终壬巾下了决。

    罢了,富贵险中求!

第六百零三章 平定(下)

    木华黎醒的很早。

    他所下榻的房舍,自然是专门挑选出来的广厦大宅,配着美妾和仆役服侍。屋里龙泉瓷的三足香炉上,名贵的檀香冒出缕缕清烟;他置足的脚踏乃是龙须象牙的材质;床榻边的半圈是梅花帐、玉屏风;而正对床榻的墙上,还挂了南朝宋国有名文人的手书珍品。

    如果木华黎懂得汉儿文字,就知那上头写道:“燕石扶栏玉作堆,柳塘南北抱城回。西山剩放龙津水,留待官军饮马来。”

    木华黎下榻之处,就在龙津水畔。而大蒙古国的军队如今饮马中都,俨然已经是官军而非鞑子了。挑选这幅字的人,不仅深悉逢迎之道,还是个风雅之人。

    可惜这一整套的心思,在木华黎面前全然无用。

    木华黎是纯正的蒙古人,性子刚健质朴,全然不好虚文,也不懂虚文。他在这屋里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只觉得不如帐篷舒适。所以他醒来以后,干脆地走到窗前站定。隐约听到外界哭喊、叫嚷、奔跑和追逐声的时候,他才觉得舒服很多。

    屋檐下凉风扑面,贯入他鼻腔的,尽是烟火缭绕熏烧的气味。

    他身处一座楼宇的二层,楼宇很高,所以他能看到微明的天空下,中都城里蜘蛛网一般的街巷,还有豪宅、破屋各自分区成片。不过,这会儿无论豪宅还是破屋,大都被蒙古骑兵或者术虎高琪的部下席卷过了。这会儿犹有一队队的士卒在街上呼啸而过,留下一时难以熄灭的火苗,或者大片断壁残垣。

    街巷间,隐约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

    某间土屋前头,有士卒叫嚷了几声,终于不耐烦了,一脚踹开门扉,从里面拽出个女人。那女人挣扎哭叫着,却因为脚踝被抓住了,徒然双手抠着地面的砂砾泥土,很快被士卒带走。

    又有蒙古骑兵唱着沙哑而雄浑的歌谣,成群结队地从高楼前方的道路经过。每侗人都牵着好几匹马,马上横放着硕大的麻袋,麻袋鼓鼓囊囊,有的还在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太慢了。”木华黎嘟囔了一句。

    他勐地推开一个想要凑近来服侍着衣的半裸女子,大步走下梯阶。

    自从成吉思汗在草原划分千户,颁下扎撒,蒙古骑兵们就讲究令行禁止。可昨天半夜里,他让两名千夫长趁着术虎高琪陷在皇宫的时间里,分配人手收编全城乱军,结果直到此刻,乱军还是乱军,看不出有什么被收编的迹象。

    平日里木华黎一声号令下去,扳十个手指头的时间没人响应,就要杀人惩治了。这会儿他也恼怒,却没考虑杀人。

    毕竟这是中都,是大金国的国都!是那个威压蒙古高原数十载,号称生民亿兆,武力和财力都无穷无尽的大金国的国都!

    此时进城的许多蒙古人,其先辈就曾尊奉过女真人的管制,替女真人鞍前马后打过仗,拿性命换回一点少得可怜的赏赐。现在,整个大金国的国都终于被踏在脚下了,他们稍许放纵一点又如何?难道他们动作慢一点,术虎高琪那厮从皇宫里胡天胡地出来,还敢和蒙古人争权?

    不不,不是整个国都。此时中都的好几处城门,都还在守军的控制下。但木华黎并不很担心。

    晚间兵马调动不易,木华黎并没能发动勐烈进攻,才容他们苟延残喘至今。其中北面有一处城门,好像还困了金国的皇帝在那里,己方攻打几次不下,还被诱杀了不少人。那就更有意思了,一会儿就去看看金国的皇帝长什么样,也算长了见识。

    真正让木华黎放心不下的,其实在中都城外。

    一者,大汗在战败以后,就直接率军北撤。这是必然的选择,因为非得抢在战败消息传遍草原之前做些人事上的调动,提前控制一些可能动摇的部落,才能避免以后更大的损失。

    但是大汗所部的损失究竟有多少,大汗本人有没有大碍,那个来传信的怯薛没有说清楚,木华黎现在也没处问去。

    二者,战胜大汗的郭宁所部,现在是什么情况,木华黎也一点都不了解。

    他派往霸州三角淀打探的哨骑,连续好几拨都没能返回,这应当证明,郭宁所部的重兵仍在霸州,以至于哨骑都失陷了。但木华黎依然不放心。他总觉得,这个打败了拖雷和按陈驸马,杀死了哲别的可怕敌人,在一场大胜之后一定会有所作为。

    他会做什么?是趁胜南下,横扫河北?是鼓勇追击大汗的败兵?是联络北京路的那些附从军们,诱使他们叛变?还是来中都?

    在中都方向,木华黎已经做了积极的应对。

    虽然大部分兵力已经冲进中都,但城外依然警戒森严,远近哨骑不断。就算做不到两天前那种水泼不进的遮蔽,至少能立即发现大队人马调动。因为木华黎深知定海军船队的规模,甚至在卢沟河和潞水沿线,都专门指定了负责监控之人。

    首先做到提早侦知定海军动向,其次就要尽量纠合兵马,在这中都城里反客为主,以待强敌。这就是那两个千户动作慢了,让木华黎不满的原因。

    但问题也不大,毕竟霸州那边的失败,是四天前的事情。

    木华黎稍稍闭眼,在脑海中模拟出中都附近的地理形势。仔细盘算定海军的行动轨迹就可以发现,这支军马在十二天前从霸州益津关出发,行军五天到达良乡,当日与失吉忽秃忽所领的怯薛军初战,次日急速撤兵,三天后进入霸州以北的永清、固安之间,又和成吉思汗所部主力恶战。

    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两场大规模的恶战,再加上三百多里的急行军,就算是最坚韧的人,也需要休息了。木华黎觉得,无论定海军要做什么,他们至少得原地休整三天;那么,如果他们选择来中都,这会儿至少还隔着三天的脚程。

    三天时间不长,但也足够木华黎完整控制中都,并在中都组建起一支大军了。

    过去数年里,总是蒙古勇士一次又一次地攻打女真人的城池,这会儿攻守形势调转,木华黎倒想看看,定海军能如何。他虽没有什么守城的经验,在草原上围绕某处据点攻守争夺的次数却很多了。在他的预想里,当蒙古勇士以庞大兵力驻守雄城,又有精悍骑兵可以在原野上粉碎敌人,那根本不是定海军能撼动的。

    说到底,整编兵力的动作还是要快一点。

    至少今天,必须把术虎高琪部下的将校们控制起来,然后安排精干的蒙古人去做他们的军官。等到各处城墙完全控制,明天一早再分派各处的防御任务。到那时候,就算成吉思汗战败的消息不再是机密中的机密,蒙古将士们一来有坚城为凭,二来有城中获得的巨额好处为抚慰,他们动摇的程度就很有限了。

    再之后的情形,就是四五万兵马在城里,不下十万的北京路附从军在外围,将近五千的蒙古精锐作为攻守的骨干。

    足够了,足够了。中都路是个很狭窄的地方,东西南北的纵深都不超过三百里。有这么庞大的兵力屯驻,无论是谁来,都别想撼动分毫。而大汗一定能重新整合草原,他再来之日,就是向定海军,向郭宁复仇的时候!,

    这么想着,木华黎加快脚步往外头去。

    道理是如此,但驱使部下就如驱使草原上的牧羊犬,要给肉吃,也要用鞭子打。那两个千夫长办事不利,一场痛责总是少不了的,这也是木华黎这个左翼万户长树立权威的机会。

    没走几步,忽然听到府邸南面,中都城丰宜门外头的方向,有许多人密集鼓噪的。

    又怎么了?这一晚上了,全不消停么?

    整顿兵马的指令没有被彻底执行,但各处毕竟只剩下零散的抢掠和争夺,怎么会爆出这么大的人声来?

    这是蒙古人的不同千户在争夺战利品?还是城里的降众起了内讧?又或者是驻守那一片的契丹人在闹事?

    木华黎随手指了一个那可儿:“你去查问,如有降众不听号令,立刻全都杀了!”

    那可儿纵马便去。

    而木华黎站在原地,只听人声浪潮愈来愈响,愈来愈近,参予的人数好像也愈来愈多!在山呼海啸般的人声里头,还夹杂着鸣镝示警的声音、牛角号被狂乱吹动的声音!

    眨眼功夫,那巨大的浪潮已经涌过了丰宜门,进到城里来了。没了高大城墙的阻碍,那声音骤然间又深沉阔大了十倍!

    羊群咩咩叫得再响,也影响不了牧人的安全。所以那些新降金军的呼号,木华黎压根不在乎,他其实也听不太懂女真人或者汉儿的言语。蒙古人的叫声,木华黎却不能不在乎!

    他立即侧耳倾听,而那声浪很快就巨大到了无须倾听,直接灌入木华黎耳膜的地步。那是无数蒙古人在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

    怎么回事?这些人都疯了吗?

    木华黎暴跳起来,往正在庭院里吃草的自家战马狂奔。才奔到一半,那个被派出的那可儿催马入来,几乎把木华黎撞翻。

    那可儿翻滚下马,一边用手指甲划开自己面庞的皮肤血肉,一边哭喊道:“大汗死了!大汗被定海军的人杀死了!”

    “你放屁!大汗怎么就死了?”木华黎狂怒地一脚踹倒了他:“你犯什么蠢?”

    那可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牙齿把舌头咬伤了,嘴里溢着血,犹自嘶声应道:“定海军的人进城了!他们举着大汗的人头,还有大汗的九旃白纛啊!’刀。”

第六百零四章 卷席(上)

    “那是骗你的!大汗只是败了,哪里就会死?”

    木华黎厉声喝斥。

    他中气十足,吼声立刻压倒了那可儿的哭喊。但一声吼罢,他便立知不好,放眼四望周围值守放哨的伴当们。毕竟是夜宿敌国都城,木华黎虽然把几个千夫长都派了出去,留在身边的精锐骑士数量仍是不少。现在,这些骑士们全都露出了难以置信又震恐的神色。

    “只是小败而已!大汗没有死!大汗也不可能死!”木华黎又喝了一句。

    可是,从骑士们的神情里能够看出来,他的解释实在很无力,与外界海潮也似的呼喊相比,更没有什么说服力可言。

    这些骑兵们的心乱了!他们打不了仗了!

    身边的亲近骑士尚且如此,散布城中的那么多蒙古人会怎么样?

    木华黎只觉头晕目眩,浑身血液一阵阵地往脑门倒灌。

    “都上马!随我出去迎战!”他大声地喊着,催促骑士们跟随着他,向丰宜门方。

    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沉如浆煳,一时间完全想不出该怎么应付眼前局面。他只是下意识地催马急奔罢了。

    巨大的声浪还在翻腾,而木华黎穿越过许多瘫坐在地哭泣的蒙古人,痛骂他们竟敢放弃应当视为生命的弓箭,竟敢丢弃了视为至宝的武器。直到他看到那面高大的九旃白纛被数名定海军骑士共同簇拥着向前,而在旗帜下的,不是成吉思汗。那里只有一排骑兵用竹竿高挑着人头,还有一名身着青茸甲的年轻将军!

    这人一定就是郭宁!他来的太快了!

    木华黎跟随成吉思汗打了二十年的仗,无数次出生入死,深知战场上强手对决,极少有一方占尽优势,轻而易举赢得胜利的时候。绝大多数在外人眼里胜负分明的战争,其实身在局中就知,往往胜负生死只差毫厘。胜者固然如履簿冰,败者也有的是逆风翻盘的机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便如赌博,比拼的便是哪一方更坚韧,哪一方更能咬牙下注。

    所以木华黎才会严密封锁大汗战败的消息,而抓紧时间夺取中都。只要在定海军进军之前,造成中都大兴府易手的事实,那便是新一轮较量的开始,而定海军战胜大汗的胜利成果,也就能被遏制在中都路以南了。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定海军竟然在击溃怯薛军之后毫不休整。郭宁这厮,直接就提兵杀来中都!

    这才几天功夫?他竟然就集合起了足以争夺中都的力量?就连以耐力着称的蒙古人,都做不到这程度,难道定海军的汉儿军士们,死了以后还能从土里长出来?还是这些将士们一个个真都是铁打的?

    木华黎想不明白。

    更让木华黎恼怒到极点的,是定海军的阴损。

    他先前只知道成吉思汗战败了,却没想到败得如此狼狈,连代表大汗的九旃白纛都丢给了定海军。结果,定海军就拿着九旃白纛开路,所到之处宣扬大汗战死的消息,偏偏木华黎没有办法解释!

    “大汗没有死!你们不要被骗!”

    木华黎厉声向左右将士喊着,将士们都很熟悉他的声音,往日里他一声呼喊,就能让千百人随他赴汤蹈火,但这会儿,哭泣的人依旧哭泣,慌张的人依旧慌张。在涌入丰宜门的定海军骑队之前,蒙古人步步后退,连带着跟随他们的契丹人和术虎高琪的部下们也脸色惨白,步步后退。

    他们的斗志几乎彻底瓦解了。

    定海军的做法,实实在在地击中了蒙古人看似最强的一点,同时也是最弱的一点,那就是他们对成吉思汗的狂热崇敬。,

    成吉思汗在蒙古人的心目中,不止是普通的领袖,也不止是一涸军事统帅。

    千百年来,草原上的人们互为死敌,彼此攻伐,无数强大部族旋生旋灭,犹如夜空中的亿万星辰起起落落。但这情形完全终止于成吉思汗对整个草原的彻底统一。从此以后,草原上只有大蒙古国,只有直接隶属于大蒙古国管辖的一个个千户,却再也没有部落和人种之分。

    成吉思汗的气概就是这样恢宏,足能折服草原上每一个人。草原上的无数强悍战士就在十几年前还是塔塔儿人、蔑儿乞惕人、克烈人、乃蛮人,但现在他们都是蒙古人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厚爱于蒙古这个名字,而是因为他们钦服于蒙古人的代表,睿智而英明的成吉思汗。

    这个过程难免磕磕绊绊,在尊奉成吉思汗的同时,也总有些旧日的部落首领想要掺和在其中为自己捞取好处,引发了好几次动荡。但这都是必要的付出。

    因为草原上粗蛮的牧民们并不了解民族的概念,也没法理解草原上的部落融为一体的必要,他们世世代代理解和接受的道理,就只有尊奉强者这一条。那么,成吉思汗就必须要做那个前所未有的强者,做一个符合蒙古人期待的、强大的神灵!

    神灵驱动蒙古人,神灵鼓舞蒙古人,神灵指引着蒙古人发动战争,挥动征服之鞭,尽情杀戮。胜利后丰厚的战利品,不断地满足了长期陷于贫困的蒙古人,不断激发他们日渐高涨的贪欲。

    他们的贪欲本身,又会促使他们发自内心地相信成吉思汗的高贵和伟大,使成吉思汗的形象越来越不似常人,而像是天生高踞于所有蒙古人之上的神灵。

    这是草原上自古以来罕见的政治手段,也实实在在地把无数底层蒙古人凝聚成一体,组建成了所向无敌的军队,达成了前所未有的效果。

    问题是,如果成吉思汗失败了呢?

    如果成吉思汗死了呢?

    支撑在所有蒙古人心里的那个支柱就倒了!

    木华黎之所以死死地压着成吉思汗惨败的消息,非要等到中都底定以后再慢慢放出,就是因为蒙古将士们一下子很难接受。而这样的秘密要么被严守,要么就会传遍全军。一旦蒙古军的千户那颜们知道,百户们很快也会知道,一旦百户们知道,十夫长和寻常士卒们,乃至那些契丹人或女真人的附从军、昨夜刚投靠蒙古的术虎高琪所部全都会知道。

    这样的话,满城的军队全都动摇,木华黎在中都城里又还能有何作为?

    现在,定海军就这么喊着,他们还说成吉思汗死了!这消息比大汗战败更加可怕。

    后继如何,木华黎根本不敢想下去。

    此时如果是两军厮杀,木华黎当能不急不躁,指挥若定。双方现在密集对峙在丰宜门内宽阔的街道上,两边骑队的距离不超过五丈,其实只要喝令后排的骑兵引弓抛射,立刻就会给敌人造成巨大杀伤。

    但现在,木华黎根本就不敢喝令。因为他害怕喝令以后没有人理会。因为一旦没人理会,就代表着所有蒙古人的斗志陷入崩溃。而他感觉得到,蒙古人的斗志现在就如悬崖边缘颤抖的岩石,已经快要崩溃了!

    于是木华黎只能被挟裹在步步后退的蒙古人队列里,尽量纠集亲信人手,让他们喊着与定海军所说不同的内容。

    “大家不要被骗了!那不是大汗的脑袋!那是定海军的贼子用不知什么来路的脑袋伪装的!大汗没有事!大汗很快就会来中都!”

    面对木华黎的解释,郭宁干脆利落地回应:“倪一!”

    “在!”

    “扔给他们看!”

    倪一拨马出列,把竹竿上血肉模煳的脑袋一个个摘下来,往蒙古人簇拥着的人马队列里头扔。

    第一个人头扔到地面,溅出污血,翻翻滚滚。那是怯薛军中有名的勇士,时常随侍成吉思汗的百夫长扎那。

    第二个人头,第三个人头,第四个,第五个,全都是蒙古人熟悉的怯薛军千夫长。每一个人头砸落,都会引起剧烈的惊呼和后退,犹如石块入水,把浪花往四面排开那样。

    蒙古人一声声的惊呼之下,第六个人头又到。隔着老远的人都能看清楚那满头白发,那是札八儿火者,跟随成吉思汗数十年的尊贵之人,大汗最亲信的侍从!

    而第七个人头飞起的时候,开始有蒙古人丧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了。这个人头还在空中,所有人就认得满头的辫发,还有满头鲜艳五彩的石头装饰品,那是所有人再熟悉不过的,那是大萨满豁儿赤!那是长生天的代言人!那是代表长生天,授予成吉思汗汗位的人!

    大萨满死了!这是实实在在的,真的!

    大萨满都死了,还有一个脑袋会是谁的?

    谁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谁敢想下去?越来越多的蒙古骑兵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们不再惊呼或喊叫,而是陷入了绝望。

    当倪一将去拽取竹竿上最后一颗脑袋的时候,蒙古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没有人能承受目睹成吉思汗脑袋的惊恐。一切都结束了,没有意外,没有转机,蒙古人也没有天命了,草原将恢复到最初那冰冷和残酷的模样。所向无敌的神灵坠落,而所有人将不可避免地迎来死亡。,

    除了木华黎身边寥寥数人,所有的蒙古人一齐狂叫起来,然后拨马奔逃。

    蒙古人跑了,契丹人也开始跑,然后,比较聪明的大兴府降兵们紧随其后。

    契丹人和降兵们,并不能完全理解蒙古人的惊恐,他们只知道敌人忽然就进了城,然后凶神恶煞的蒙古骑兵忽然就像发癫一样的逃跑。很多人刚从城池各地汇聚到丰宜门,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发现前面的人转身在跑,身边左右的人全都在跑。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群,像是被勐兽追逐的羊群,又像是嗡嗡乱叫的苍蝇。契丹人和降兵们顾不得其他的,只知道局势又一次变化了,在这种时候得跑在别人前头。因为奔跑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开始在巷道间互相推挤冲撞,不少人和马都撞在一起了。

第六百零五章 卷席(中)

    木华黎身边的护卫首领问道:“万夫长,我们怎么办?”

    几名最勇勐的梯己奴隶正在稍前方持刀呼喝,迫使逃走的骑兵往两侧分开,但也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木华黎,有点想催促他尽快决断,又不敢开口。

    木华黎本来黝黑的脸色越来越白,他满面的虬髯在颤抖,甚至牵着缰绳的手也在抖。

    那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高度紧张下产生的亢奋。

    木华黎毕竟是大蒙古国左翼万户长,是成吉思汗帐下四杰的首席。局势恶劣至此,他反倒清醒了过来。眼看着那么多曾经以勇勐凶悍自诩的蒙古骑兵疯狂奔走,被恐惧压垮,他先是感觉到屈辱和愤怒,然后居然心头又一阵轻松。

    如果木华黎知道成吉思汗战败的消息,就立即收兵北返,眼前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那是个很稳妥的办法,木华黎没有那样做,但他并不后悔。成吉思汗从一个乞颜部败落首领之子,做到整个草原的大汗,靠的可不是稳妥。要成大事,要战胜强大的敌人,一定要敢想敢拼。

    木华黎拼过了,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对于瓜分、控制、驱使降兵的手段,蒙古人已经非常熟练了。只要再给他一天,不,半天就好,他靠着手中四倜千户的兵力,是能够稳住中都的。

    甚至他还丝毫都没有粮食上的忧虑,因为吃粮食的人的太多的话,只要把人都杀掉就可以了。这是很简单的办法,不知道女真人为什么不用。

    只因为定海军来得太早,手段又太阴损,这才导致了己方的计划受到重挫。木华黎往身边看看,还跟在他左右的,只有最忠心的几个那可儿和梯己奴隶,还有几个直属的百人队竭力靠拢过来,但数量加起来也不超过百人。

    但木华黎觉得,还有机会。

    定海军簇拥着白纛步步靠近的时候,他已经看清了,跟随在郭宁身边的骑兵们,只有很少一部分身着定海军标准的戎服和甲胄。大部分人都穿着不同的盔甲、不同的服色,其中甚至还有好几个木华黎的熟人。

    清乐军的首领史天倪,临潢府路契丹军的首领耶律克酬巴尔,还有一个躲在后头遮遮掩掩的,是本该奉命驻扎安次的北京路乡兵首领李守正。

    这几个人,都是在木华黎面前阿谀奉承过的。就算他们烧成了灰,木华黎也能认得这几张脸。他们既然出现在郭宁身边,就证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郭宁的定海军本部,在和成吉思汗厮杀的过程中死伤惨重。这厮入城的时候看似声势煊赫,其实全靠那批惯看风色、养不熟的野狗撑场子!

    我木华黎在中都纠合的军队,自然全都是废物;先前居然指望他们,确实是我想多了。但郭宁真以为,靠这批野狗就能平定中都?这些货色,和中都城里几万个降兵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有成吉思汗的败仗在前,我木华黎已经不敢说能打败定海军。但要拖住这批野狗,争取时间重整队伍,却一点也不难!

    “万夫长,敌骑开始冲上来了!”护卫首领再度呼喝。

    66巴巴图尔,你带二十个人断后,挡住敌人追击,坚持到你们全部战死为止。“木华黎沉声吩咐。”

    “万夫长,保重!”护卫首领没有多说什么,带了部下们拨马回头。

    木华黎立刻带着部下们涌入人马潮流,往后奔走。

    奔了百数十步,将近木华黎在龙津桥的宿处,眼看距离金国的皇宫不远,木华黎又道:“石抹也先,你立即去皇宫里,再见一次术虎高琪,如实告诉他现在的情形……嗯,要客气谦卑点,就说定海军以千人入城,蒙古人听闻大汗战败,当即溃散!请他想办法迎敌!”

    “这石抹也先简直没法理解:”“万夫长,这是什么意思?”

    “快去!”木华黎断喝一声。

    石抹也先不敢违逆,连忙拨马去了。

    木华黎继续道:“鄂木布,你部下那批人,一向在丰州和大同府周边放牧,都是会说汉话的,对么?”

    “没错!”

    “你赶紧带着部下,往城北各处道路、街巷沿途高喊,把声势闹大……就说,定海军入城造反,将要杀尽城里的女真人!”

    鄂木布想了想,喜道:“万夫长,这真是妙计,我立刻就去!”

    “朵儿只!”木华黎又唤。

    形容精悍的朵儿只应声道:“我在!”

    “这会儿城里大乱,溃兵纵横,但你莫辞辛苦,去往北面的会成门一趟。我要价想办法替我传话给女真人的皇帝……就说,大汗身死,我木华黎无心恋战,将要出城去草原上放牧,这中都城该给术虎高琪,还是给郭宁,请那皇帝自己想清楚!”

    “遵命!”

    朵儿只拨马疾驰,跑出去几步,又兜转回来:“万户长。”

    “怎么了?”

    “大汗究竟是死是活?定海军手里那个人头。”

    木华黎沉声答道:“那是假的!大汗只不过战场稍稍受挫,他活得好好的,一点都没有事!但是,你可不要对女真人的皇帝说起!”

    朵儿只露出放心的神色:“那我就去一趟了!”

    这条汉子纵马狂奔而去。他的骑术绝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简直就像没有重量,快要飞起来似的。,

    其余众人连忙问道:“万夫长,我们呢?我们做什么?”

    木华黎往后看看,用力挥鞭打马:“蠢货,我们快逃!哪里乱,就往哪里逃!”

    被派往中都宫城的石抹也先在死尸横藉的宫殿楼宇之间策马狂奔,好几次撞上了术虎高琪部下的某个小军官,却问不到术虎高琪的下落,急得他恨不得挥刀将之砍死。

    他从千步廊冲过大安门,再往鱼藻池兜了一大圈,又从玉华门折返,冲进了皇帝嫔妃所居的十六位,到了那里,终于看到术虎高琪本部亲兵千余人集中驻扎。

    终于撞见术虎高琪的时候,这位都元帅满脸疲惫地躺在粉腿玉臂环绕之中,两个眼圈都发黑了,但又不知道吃了什么虎狼之药,那话儿高高耸立。而殿阁里头,床榻旁,居然还有乐者拨弦调乐,靡靡丝弦入耳,为他助兴。

    把石抹也先带到这里的军官有些尴尬,连声唤道:“燕王!燕王!”

    叫了好几嗓子,术虎高琪才反应过来:“嗯?什,什么事?”

    石抹也先噗通跪倒,对着术虎高琪行了从未行过的大礼,然后把城中战况一五一十说了,最后又磕了个头:“我家万夫长一时收束不了兵力,还请燕王出兵相助!”

    听了这番话,术虎高琪先是吓了一跳,以至于那话儿都软垂了下去:“娘的,定海军入城?你们都挡不住,我怎么挡得住?这下苦也!”

    但他毕竟不是蠢人,转念一想,便注意到了其中关键:“郭宁就带了千余人来?”

    石抹也先满脸苦涩:“郭宁本部折损甚重,所以这会儿身边唯有千余人,还是各处纠合的草莽之徒。实在是我方兵马骤然溃散,否则怎也不至于……”

    术虎高琪嘿嘿一笑,上来拍了拍石抹也先的肩膀:“你在这里歇着,我出去看看再说!”

    石抹也先待要拒绝,几名亲兵如狼似虎上来,压着石抹也先的肩膀,让他坐着不要动。

    而术虎高琪大步出外,向他的部下连声呼喝。

    比起石抹也先,另一个百夫长鄂木布带队狂奔乱喊,反倒是不费什么脑子。按照常理,蒙古人刚在城中放手厮杀一通,又喊着定海军将来第二轮的屠杀,实在荒缪。可定海军在过去两年里,又确实被朝廷极度忌惮,视为反贼一类,有些身份的女真人心里都明白的很。所以蒙古人这么乱喊了一通之后,还真激起不少女真人的反应。

    虽说中都城里的女真人大都柔弱胆怯,并不敢与定海军放对。但史天倪等人的部下不断深入中都,开始招揽降兵的时候,接连好几次撞上降兵一哄而散的情形。

    毕竟郭宁所部只有千余骑兵,他们留了数百人固守丰宜门,然后紧跟着蒙古人逃窜的方向追击;沿途收拢降兵不利,便渐渐觉得兵力捉襟见肘。而抵达龙津桥附近不久,他们又直直地撞上了从宫城里出来的术虎高琪部下亲兵。

    术虎高琪这厮和他的部下们,大概是在宫城里占了大便宜,所以破罐子破摔了。上千甲士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冲杀,声势不小。李守正所部正抵在前队,当即就和那些凶恶贴军乱战一通。

    史天倪匆匆折返郭宁身边,额头见汗:“宣使,蒙古人虽然逃了,这中都城实在乱得厉害,术虎高琪又忽然杀了出来!咱们……咱们的兵力有点不足啊!接着若往城中深入,力分则薄,万一蒙古人稳住阵脚再来……”

    郭宁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和甫兄,你只管放心,咱们的兵力充足的很。术虎高琪是垂死挣扎,蒙古人也稳不住阵脚!”

    “这。”

    史天倪一时摸不着头脑。

第六百零六章 卷席(下)

    定海军在丰宜门的攻势稍稍放缓的时候,木华黎趁机匆匆奔走。先前他到过北京大定府,本以为中都大兴府的规模类似,这会儿才知道,这座城池竟然如此庞大,他策马奔驰的时候,觉得,道路两旁的楼宇不断从视线中升起,像是,活着的巨人,正在,垂首俯瞰。

    这种感觉让他极其不适,直到他一口气越过层层叠叠的里坊,到达城北一座巨大庙宇前的空地时,那种憋闷难受的劲头才褪去一点。退走的路上,他让部下吹起号角,试图联络其他几个千夫长,这时候街道对侧,也里牙思、失尔阿里和秃黑鲁三人皆到。

    木华黎的部下,有个名目,唤作五投下探马赤军。其组成形式,是来自扎剌亦儿兀鲁兀惕、忙兀惕、亦乞列思、弘吉刺等忠诚部落的千户那颜和百户们,带领着塔塔尔人、克烈人、还有许多被成吉思汗征服的敌对部落之人,不纳入成吉思汗开国时的九十五千户范围,而由木华黎统一指挥。

    木华黎平日里驱使他们如走狗,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叱喝发令的时候,这些千户那颜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但这会儿三个千夫长联袂而来,对着木华黎的眼神竟有些冷淡。

    木华黎面无表情,心里知道,这就是成吉思汗战败消息传出,而中都战事旋即失败的后果了!

    “万夫长……”也里牙思那颜说道:“刚才我们三人商量,觉得还是退兵为好。”

    木华黎沉默了一下,知道此时无法反对,只道:“能否稍等一等?我让朵儿只去见女真人的皇帝,故意示弱欲走,让他在术虎高琪和郭宁之间做选择。那皇帝如果够聪明的话,或许还能给我们一点帮助。”

    也里牙思皱眉:“这怎么可能?”

    秃黑鲁在三涸千夫长里最数狡诈多智,想了想,道:“……或许值得一试。”

    他虽然心无斗志,对木华黎锲而不舍的劲头却不得不佩服。于是代替木华黎,向其他两人解释。

    此时中都城里,看似占据主动的定海军兵力不足,且非女真人的自己人。兵力足够的术虎高琪所部则是彻彻底底的叛贼,也绝不会被皇帝认可。女真人的皇帝夹在这两方势力之前,无论作何选择,都要吃大亏。听说这个皇帝本身就是靠政变上台的,他一定会知道,这时候非得保留第三方的武力,他这个皇帝才有意义。

    第三方的武力哪里来?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军,却有可能是成吉思汗“败死”以后,由木华黎率领的蒙古军残部。乍听起来,这有些荒唐,但这的确是女真人统御草原的惯用手法,就如他们当年封合不勒汗、脱里汗为王那样。

    而身为高踞上位的人,在这种时候很容易就能摒弃旧有的敌我立场,而以利益为前提展开合作。

    到那时候,看似身陷狼狈境地的蒙古人,或许就能赢得新的机会?

    这已经不是战场上的对抗,而是政治的博弈。两个千夫长反复问了几遍,才明白木华黎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也里牙思道:“万夫长,你不会真想投靠女真人吧?”

    “大汗尚在,大蒙古国尚在,我发了什么疯,去投靠那群猪?”木华黎骂了一句,又道:“他们只是我们捞取好处的工具罢了!”

    老实说,三人听得满城都喊成吉思汗已死,自己都有些摸不准情形了。万一是木华黎在煳弄我们,而定海军呼喊的才是真话呢?万一那个脑袋真的属于成吉思汗……

    眼下,和女真人的皇帝联络一下,确有必要。甚至这个联络的渠道,都不一定非得掌握在木华黎手里。

    当即三个千夫长一齐点头:“那就等一等,看看情况。不过,我们再往北去一点,靠近光泰门吧,若有其它情况,也好立即逃走!”

    木华黎也点头:“这个想法好!”

    这几名蒙古贵人商议的同时,朵儿只仗着自家出众的骑术和身手,已经闯过混乱城池,到了会城门。他在接近城门的时候大声呼喊,自称是要向皇帝禀报的使者,于是被几名士卒看管着,推推搡搡上了城墙,这会儿正迈步走向会城门的城楼。

    沿着内侧女墙行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下看看,结果发现,城墙下面居然堆积了不少蒙古人的尸体!其中有许多人,朵儿只是认得的,那便是先前被木华黎派到城外,包抄会城门敌军的一个千户!

    看这副模样,难道是中了敌人诱敌之计,拥入瓮城,然后被四面利箭攒射而死?不对,这其中不少人背后中箭,竟是与敌厮杀后不断撤退,结果遭敌人追杀射击而死的模样!

    朵儿只顿时暴怒,但这种暴怒并不似往常那样,让他热血沸腾,反而让他感觉浑身发冷。他忽然想到了,木华黎匆匆做出的谋划是有漏洞的!

    木华黎知道,中都的军权在术虎高琪手里,也知道郭宁是女真人手里的反贼,但他却没有想到,这个女真人的皇帝如此厉害,竟能在混乱的中都城里聚集实力!据守在会城门左近的这股兵力,能够给城外包抄的蒙古人重创,就证明他们的力量之强,超过木华黎的预期!

    女真人的皇帝怎么这么厉害?他们这支兵力又是什么来路?

    朵儿只一下子想不明白。

    就在他犹豫和迟疑的时候,背后的士卒推了他几下,让他跨步登上城台。他忽然生出了久违的害怕情绪,于是竟不敢多看城台上的人们,只低头把木华黎要他说的话一句句都说了。好在这种谦卑姿态,倒也符合木华黎的要求。

    城台上静默了会儿。

    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好几个沉雄的嗓音都道:“看起来,蒙古人怕是被咱们宣使吓疯了,他们在想什么呢?”

    朵儿只勐然抬头。他看到城台前的开阔处,城楼下方,有蜷缩着面色古怪的中年人,有半蹲在中年人身边作护卫状的军官,有摸着脑袋粗声大气说话的光头巨汉,还有好些将校模样的人雁翅般排开左右,却并没有谁像是皇帝模样。

    数量更多的,则是周身披着铁甲的武士。那是女真人有名的铁浮图,朵儿只是知道的,但他稍稍再看两眼,就发现在,这些铁浮图甲士的服色、旗号都和普通的金军大不相同!

    他勐地跳了起来,颤声道:“定海军?”

    这句问话激起了更多人的大笑。

    真是定海军!定海军竟然在中都还有埋伏的兵力,他们早就把女真人的皇帝控制在手里了!

    朵儿只狂叫起来,翻手拔刀,向靠近他的一名甲士勐烈挥刺。

    他的挥刺落空了。对方头戴铁盔,身着铁甲,还有护胫,护臂等铁配件,虽不如铁浮图包裹严密,也很沉重了。但这么沉重的装备并没有影响到这个人的敏捷动作。朵儿只的腰刀一挥,他往后稍稍侧身就让了开去,接着便是左腿发力,双臂同时挥动,做了个横向噼砍的动作。

    朵儿只觉得腰间有银光一闪。

    他低头看看,先看到自己的左臂落地,然后腰腹间鲜血狂喷。当他感觉疼痛的时候,整个上半身沿着腰间伤口往后仰,视线里先是只有红色的天空,然后就黑了。

    在城台角落放哨的张平亮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然哥干得漂亮!”

    骆和尚拍了拍手,示意将校们集中注意力。

    “张德刚沿着城墙往东走,沿途控制通玄门、拱辰门并及武库等地,收编兵力,到丰宜门汇合。老苗,你继续沿着城墙向南,沿途控制彰义门等地,并务必拿下丽泽门北的粮仓,到丰宜门汇合。两位,这下优势在我,请放手去做!”

    张柔和苗道润应声而去。

    骆和尚哈哈笑着,转向陈冉:“你这厮,不是说在河面上飘了五天,没捞到仗打么?洒家也不和你抢!这会儿咱们从北向南,一路平推过去,直到与郭六郎汇合……你做先锋!”

    陈冉大喜。他躬身领命,旋即绕到城楼后方,举着令旗连连摆动。

    在会城门城楼后方的瓮城里,乃至瓮城以外的原野上,大队的步兵和骑兵同时举步。

    随着他们的行动,无数火红的旌旗晃动人眼,叫人根本数不过来。他们的兵马最少也有四千,或许要到六千。

    骑兵们穿着精良的甲胄,骑着高头大马,其凶悍姿态让人不敢直视,威势如墙如山,又如倚天的锋刃将要舞动。而步卒几乎也都着甲,更持着各种武器,拍着整齐的队列,气势沉稳又矜持地列队行进,他们的脚步声节奏统一,踏得地面震颤!

    这支兵马,是陈冉所部与定海军本部将士的混编。

    陈冉所部没有赶上在三角淀以北的恶战,但在打扫战场以后,腾出一部分舟船承载了定海军本部较有余力的将士如张惠所部,他们乘坐舟船,沿着卢沟河北上,只比郭宁晚了半天抵达中都,随即按照郭宁发来的命令,紧急抵达中都城北面,支援据守会城门的骆和尚。

    方才,他们与骆和尚所部里应外合,彻底歼灭了试图包抄会城门的蒙古军一部。现在,这支部队开始大举进城!

    如果中都是原来那个重兵镇守的中都,这支兵力发挥的作用或许还有限,但中都已经天翻地覆。

    这最后一支进入中都战场的力量,便成了最终决定胜负的力量。这支力量一旦入城,就轻而易举地地粉碎一切敢于抵抗的敌人,证明了定海军压倒性的武力优势!

    当定海军与张柔、苗道润这种在中都军中有威望的将领汇合,当定海军控制着皇帝在手,当郭宁开始催马前行,其威势便如雪崩一般,每时每刻都在增长,最终席卷全城,压倒一切试图敌对的势力。

    当定海军投入了这支决定性的力量,谁是中都的新主人,就再也没有疑问了!

第六百零七章 威武(上)

    木华黎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兵马又一次崩溃了。

    这一次,在蒙古将士们的心里,不止成吉思汗的威严坍塌,对木华黎的信任也坍塌了。刚才如果要跑,明明很容易就能跑的掉!怎也强似在城里被定海军严整的队列勐冲勐打,而中都城墙上还有一批批的军士奔走,明摆着是要封闭各处城门!

    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下真完了!彻底完了!

    此时此刻,蒙古人身上,那些属于凶悍战士或者贪婪强盗的东西都消失了,那些在过去数年里支撑他们成为大金国亿万军民噩梦的东西也消失了。剥离了那些东西之后,他们也只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类,只是一群游走在中都城里的无知牧民罢了。

    人马在惊叫,但没人组织反击。只有最蛮勇的人,还会下意识地放箭射击,但他们心都乱了,射出的箭也软绵无力,对披甲率极高的定海军精兵毫无用处。反倒是有些失去战马的蒙古人没有及时从大街上脱身,转眼就被定海军铁一般的军阵卷入,再也看不到人影。

    在蒙古人眼里,定海军就像是一个沿着城中道路爬行的可怖怪物。这怪物是由无数枪矛、盾牌和头盔组成的,它庞大的躯体随着道路蜿蜒伸缩,一边发出声势勐烈而有节奏的呼吸声,一边把道路上的一切,无论是乱兵、贼寇,还是蒙古人,都咔嚓咔嚓的连血带肉吞进肚子里。

    这景象,仿佛只有在小时候听萨满讲起的怪异故事里才有,这景象,根本就让人没法生出抵抗的念头,让人只想跑!

    看到这场景,木华黎感觉心如刀绞,但他绝不沉浸在情绪里,也不回头浪费时间。但凡还有希望,他一定会竭力争取胜利;现在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一马当先,跑在所有人前头。

    他的战马是成吉思汗赐予的,来自西域,格外神骏善走。所以方才他和秃黑鲁一齐撞上定海军前锋的时候,秃黑鲁立即就死,而木华黎则把追兵远远甩开。

    秃黑鲁死的时候,距离木华黎很近,他迸裂出的脑部组织软绵绵的,噗噗地粘在木华黎的身上和脸上。木华黎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但以前都是蒙古军与敌奋勇厮杀的时候,像这样带着同伴的血肉亡命奔逃,他真的已经不习惯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他的父亲孔温窟哇就是在成吉思汗兵败的时候,被乃蛮追兵所杀。但那一次败战给蒙古人带来的恐惧,很快就被成吉思汗转化成了愤怒和狂热,从而迎来了后来一次次的胜利。

    但这一次呢?现在的木华黎,对定海军的力量充满了恐惧,却全然没有愤怒了。可预见的未来,这种恐惧也不大像是能被转化为愤怒的样子。

    当他们奔逃的时候,身边路上的乱兵越来越多。有被苗道润和张柔从城墙上驱赶下来的,有被定海军从城南和城北同时挤压过来的。木华黎等人虽然竭力催马,却好几次被堵塞道路的乱兵所阻。

    结果,等他们狂奔到中都东面施仁门的时候,城门上头有跟从定海军的将士把箭矢乱射下来了!

    “该死!该死!”木华黎大声咒骂着,沿着城墙下方的道路继续狂奔。

    城墙上方的士卒们注意到了这股蒙古人,有人叫着嚷着,沿着城墙和木华黎赛跑。不过,论起骑术,蒙古人到底是有自信的,靠四条腿的行进速度也总比两条腿快一些。

    当城墙上方弓弦乱响,落在最后的蒙古骑兵人仰马翻的时候,木华黎已经冲到了宣曜门。

    他顾不上感谢昨晚突出城门逃难的中都百姓们,一口气催马穿过城门洞。密集的马蹄声在门洞里往来回荡,听起来像是后方又来了追兵。于是他大叫道:“快走快走!出城就四散而逃,看他们怎么追!”

    身后的蒙古人吵吵嚷嚷:“对对对,四散而逃!”

    也里牙思抹了把脸上的污血,问道:“逃到哪里汇合?总得有个方向吧!”

    这会儿压根没人再把千夫长放在眼里,也没人有心思盘算这个问题,数十张嘴开开合合,都在喊着:“快逃!快逃!出城就赶紧散开!”

    蒙古人如蜂群一般出城四散的时候,在城中道路的角落,丁熵和侯忠信目愣口呆地看到了自己的熟人。

    侯忠信喃喃地道:“我早该想到的。”

    丁熵在城里奔走一夜,本来就快要虚脱,这会儿更加不堪。看着一侗个熟悉的面孔顶盔掼甲而过,还有那位据说当过枪棒教头的胖大和尚,这会儿分明成了统兵的大将,威风凛凛地策马过去……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几个小伙子,不是我们从山东各地招募来的船夫吗?他们干活都很卖力,所以才被我们纳入使团之内,带进中都的啊?昨天晚上,他们不是还在馆舍北面的堆场搬运木柴吗?这群人怎就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定海军?

    定海军不是山东那边的军镇吗?难道这群人是定海军的人假扮的?

    直到现在,丁熵都不太明白中都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忽然想到,莫非是定海军造反了?定海军以直沽寨为据点,利用了大宋的使团,把死士偷偷送进中都,然后猝然暴起造反?

    这个解释好像很合理。而想到这一点的丁熵愈发震恐,他按着身边土墙的手指几乎要抽筋,指节一个个发白;上下牙齿也磕了起来,格格作响。

    无论宋人心底里怎么想,大金和大宋是伯侄之国;大金是上国!大金的一个地方军镇,藉着宋国使团的帮助造反,这是何等可怕的事?大金若追究起来,保不准两国又要交兵,又要生灵涂炭!我丁晦叔的仕途,也要就此到头……·

    光是仕途到头也还罢了,说不定最后两国再度议和,金人还会吩咐,必杀丁熵,而后和可成!不不,不一定会等到那时候,大金一旦剿平叛乱,恐怕当场就要查问叛贼的底细,立刻就会牵扯到我身上!

    丁熵勐地转身,揪住了侯忠信的衣襟:“都是贾济川害我!事情都是败在这厮身上,和我们没关系!”

    丁熵嘴里的贾济川,乃是使团滞留淮南时,一个曾经给丁、侯两人出过主意的地方小官儿。丁熵忽然提起他,侯忠信简直莫名其妙。

    “贾济川?怎么就想到了贾济川?他和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是他建议从海上走!是他帮忙联络的海商、海船!若不是他的馊主意,我们又怎会在山东招募民佚?这厮一定是被定海军的奸细骗了!老侯你记着这一点,千万不要忘了!无论到哪里,都得这么说才好!”

    丁熵张口闭口定海军,嚷得有些大声。虽说他南朝人的口音不太好懂,但依然引起了不少定海军士卒的注意。

    侯忠信连忙用力摇晃丁熵:“学士,学士你别喊了!你别慌啊!”

    “我怎么能不慌?啊?你说我该如何是好?”经过昨夜一场狼狈,丁熵彻底放弃了维持自己冷厉严肃的形象,这会儿已经涕泪交流。

    侯忠信压低嗓门:“学士你想,定海军必定干了捅破天的大事,对不对?他们若没干成,咱们多半要受牵连,吃苦头。可是,学士你定定神看这局面,他们成事了啊!既然他们成事了,我们私下里攀扯些交情,脱身总不难吧?”

    丁熵抹了抹眼泪,握住侯忠信的手道:“啊?他们成事了?徐不要骗我!”

第六百零八章 威武(中)

    大金和大宋两国彼此交聘往来,并不常设使节驻留对方国都,而是按照双方约定,每逢有事,专门派遣人员。比如每年正旦或者大金皇帝生辰,宋国要提前派遣使者,及时祝贺;宋国如有国丧、登位之类大事,也要立即遣使报知;又或者零散小事祈请等等。

    但因为金国政局日趋动荡,而中都又始终处在战火威胁的缘故,大安三年时的贺生辰使余嵘不至,后来几位使者如董居谊、真德秀、李埴等人,也俱都半路折返。丁焴和侯忠信两人,乃是时隔三年以后,头一批进入中都的宋国使节。

    历任使节不能抵达的现实,让他们对金国的动荡早有了解。他们出使之前,还得到朝中有力人士的吩咐,要他们务必藉着北虏虚弱的机会,提出减少岁币的金额。

    但他们到了中都以后,就撞上蒙古军再度入侵。原本可以六日回程,硬生生在会同馆里困顿了十几天,昨晚城中局势骤变,会同馆还被乱民打破了,他两人夤夜逃亡在外,好几次几乎丧命,凭着绝大的运气才从这场天崩地裂般的大混乱中幸免。

    这已经不是大宋行在诸公想象的那种动荡了。行在那边,这两年史相专权,也引起很多朝臣不满,但彼此的对抗到底讲究个杀人不见血;但在中都发生的,却是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暴动!是你死我活的屠杀和搏斗!是家家流血如泉沸,天街踏尽公卿骨!

    丁焴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此刻的他,已经彻底慌了神。

    好在侯忠信还清醒,他道:“学士,他们真的成事了,你定一定神再看!”

    “看什么?”

    丁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从矮墙后头重新探出脑袋。

    他听见通玄门大街两侧,有定海军步卒缓缓前进,每到一处巷道,就分出人手往里探察。他看到自家身后,房舍的屋顶有弓弩手攀爬上去,跨坐在屋嵴上警惕注意四周。他看到远处青黑色的城墙上,各种形制的旗帜被直接丢下,换成了定海军特有的红色军旗。

    他发现附近密集的喊杀声正在迅速停歇,整座城池好像从癫狂里恢复了平静;他听到门扉或者窗户被退开的吱吱嘎嘎声响,城里少数幸存的百姓开始探看外界的气氛变化。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气氛的变化,通玄门大街对面的某条岔路深处,有乱兵在定海军士卒的喝斥下走出来,一队队地聚拢,然后在路边规定的空地安顿下来。

    乱兵大都盘腿坐着,也有军官模样的人跪伏在地。他们的马匹都被牵走,甲胃和武器也被勒令交出。以至于道路两旁,各种长矛、短枪、直刀、铁锤、盾牌、头盔和甲胃胡乱堆积着,就像一蓬蓬忽然生出的野草。

    除了乱兵以外,还有零散的蒙古人也是这样处置,只不过定海军的士卒对他们格外不客气。有几个蒙古人双手握拳,向士卒厉声叫嚷,大概是想解释自家的身份不同。周围的定海军士卒立刻涌上来,将这几人全都杀死,然后割下头颅,挂在枪杆上示众。

    大概有定海军的将领对此表示了不满,很快又有人奔跑着过来,把投降的蒙古人聚集到一处,又召集了一批俘虏,把地上胡乱抛掷的武器堆积到偏僻的空地,像是一座铁制的小山那样。

    转眼间,巨大的城池里就只剩下了一处还在作战。

    术虎高琪的部队每时每刻都在逃散,但他居然还在坚持。

    毕竟有三十年戎马生涯的声望积累,这两年的都元帅更不是白当的,他身边的死士到这会儿犹有数百人。但他们的战场越来越往北,已经缩回了宫城,退过了丹凤门和应天门,片刻前又奔过了大安门,这会儿正背对着大安殿且战且退。

    大金国的中都,是在辽国南京析津府的基础上,参照宋人国都开封的格局构建,其宫殿之壮丽巍峨,犹有过之。

    大安殿作为大金国举行祭祀、朝会等重大典礼的所在,更是工巧无遗力,极尽奢华。大殿位于三层平台上,面阔十一间,金碧辉煌,飞檐斗拱仿佛振翅欲飞。东西两边还有朵殿和回廊,回廊尽头的广右楼和弘福楼在短促厮杀后,被定海军夺取了,于是术虎高琪连忙喝令一队弓弩手站到平台顶端边缘,与两座楼上的敌军对射。

    弓弩手有阑干为凭借,一时还能支撑。正面的对抗却越来越艰难,术虎高琪不断提高赏格鼓舞,但越是勇敢的部下死得越快,整条战线也就后退得越来越快,阵列越来越松散。

    本来跟随在郭宁身边的史天倪、耶律克酬巴尔、李守正等将领,这时候都下了马,带领傔从们层层叠叠地涌向高台。

    这些地方豪杰的实力或有强弱,但收拢在身边的亲卫,清一色都是好手,与术虎高琪麾下的死士白刃相斗,长短兵锋刃闪耀寒光,就如潮水冲刷砂砾堆成的堤坝,术虎高琪所部简陋的防御全然无用。

    术虎高琪的得力助手完颜磷,被几名定海军的刀盾手逼到了一处角落。他狂吼着挥刀乱砍,杀伤了一人,但其余几人用肩膀抵住盾牌,如三面围墙那样推进,把完颜磷压得动弹不得,然后用直刀从盾牌间的缝隙反复戳刺。

    每一次刺击,盾墙内侧就传来一声惨叫。大量粘稠的鲜血随之流淌,没过白如玉石的台阶,一直到郭宁的脚下,再顺着石板的缝隙慢慢渗透下去。

    郭宁手按金刀,脚步不停,一级级地踏过台阶,靠近前方的战线。

    在过去的无数次战斗中,这个勇勐异常的青年总是身当锋镝,活跃在战场的最前方,亲自粉碎一切抵抗。但现在,他虽然不断前进,却始终没有与敌搏杀的机会。定海军的将士们,还有新依附的地方乡兵将士们全都爆发出了高亢的斗志,他们高声呐喊着,一波波地越过郭宁,把战线继续向前推进。

    随着史天倪冲破了设在台阶顶端的防线,术虎高琪竭力维持的军阵,就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油脂那样不断融化,从大块到小块,从小块到零星的小点。

    眨眼间,大安殿的匾额下方就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将士们往附近看看,发现没有还敢抵抗的敌人了,高台左近骤然安静。

    李守正得意地带着两名部下甲士过来,拜见郭宁:“宣使,术虎高琪死了,是我部下两人杀的!”

    耶律克酬巴尔是资深的朝廷军将,早年和术虎高琪是认识的,忍不住问道:“这厮死前可曾后悔?”

    两名甲士道:“只听他先喊着,这么做都是为了大金;后来又喊,这一趟不亏了,毕竟睡了娘娘。”

    “这厮真是作死!”众将俱都摇头。

    大金国的平章政事、都元帅,大蒙古国的燕王就这么死了。尸体就在不远处,但此人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丑罢了,郭宁懒得理会。

    大安殿所在的高台乃是宫城的制高点,除了少量宫观佛塔之外,也是整个中都大兴府地势最高、视野最开阔的地方。

    站在宫殿的门前,郭宁向南可以看到纵横如棋盘的里坊,看到绵延的城墙,看到渐渐熄灭的烟柱和顺着道路行进的军旗。

    他又听到了宫城北面轰鸣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于是停下脚步,随手指了一名傔从:“慧锋大师的人从后头包抄过来了,派几个人上高处举旗吹角,迎他们一迎。”

    很快,大队兵马像是灰色的潮水那样,从北面的宣明门,从东西两面的角门涌进了高台下方的广场。

    进入广场的每个将士仰起头,就能看到站在石阶尽头的高台上,以巨大宫殿和一排排红漆柱子为背景的郭宁。

    这么多人的炽烈视线骤然集中,郭宁身边的史天倪等人忽然觉得无法承受,慌忙跪了下来。他们的举动立刻被大量新投靠的将士所模彷,数千人跪伏的动作发出沉闷响声,使整个广场好像一下子低了一截。

    定海军本部的将士们却并不打算效法新战友。他们相信,自己和郭宁之间有着更亲密、更牢固的关系,他们看着郭宁的身影,只是欢呼不断。

    这里是中都!

    我们的郭宣使、我们的定海军打败了那么多的敌人,拿下了中都!

    骑兵们挥舞着武器,在广场四周奔驰着,他们侧过身体,面向大安殿的方向,向郭宁发出持久不息的欢呼声。步卒们则跳跃着又笑又喊,弓弩手接连射出鸣镝,许多身着重甲的铁浮图甲士们也想跳跃,但甲胃太重了,他们实在跳不起来,只能拼命地挥手。

    有人灵机一动,取下头盔用刀柄敲打,这个动作很快被大家学到了。铁盔被铛铛地敲着,发出的声音忽然尖利忽而粗嘎。这并不好听,却能够宣泄大家的兴奋情绪和热情。

    声浪传到了宫城以外,更多人参与到了欢呼中,军队里的号角、铜锣和皮鼓也被勐烈敲响了。随着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人声和锣鼓、号角声相互配合,渐渐形成了明快而统一的节奏:“威武!威武!郭宣使威武!定海军威武!”

第六百零九章 威武(下)

    郭宁的情绪也被点燃了,他连连挥手向将士们示意。

    十几年前他在昌州乌月营外的灌木丛里抓捕野兔,试图给家里人加餐的时候,没想到会有今天;三年前他在边吴淀的水塘里挣扎醒来,差点被污水和冰碴子呛死的时候,没想到会有今天。

    甚至一个月前,当他从益都府整军出发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身处这样的地方,看到眼前这般的情形。

    这种情形让郭宁的心脏在狂跳。他想不出有什么词汇能形容,只有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甚是合宜。

    但这感觉又不同于那种冲着富贵、尊荣的倾倒迷恋,当代的所谓富贵、尊荣,在郭宁眼中其实甚是无聊,他在梦里见过更好的。

    勐烈打动他,使他浑身上下几乎颤悚的,是千万人上下一心的喜悦,是千万人如同一人的力量感。郭宁仿佛觉得,定海军就是从大金底层汹涌而起的浪潮,而自己只是顺应时势激发出浪潮,然后站在潮头上罢了。

    只有习惯了与伙伴们彼此交托性命的武人,才会有这种感受;只有真正从军队的底层成长起来,知道普通士卒所思所想的将帅,才会有这种感受。

    大金国治下的普通武人,尤其是汉儿武人,已经憋屈了很久了。

    他们是大金的军人,也是女真人的奴隶,甚至在契丹人、渤海人面前也要低一等。他们支撑着大金,却又被大金所敌视、防备,他们中间多有豪杰想要为大金效忠来博取富贵,却总是被大金当刀子使,被大金弃如敝履。

    直到大金愈来愈虚弱,他们才终于发现崛起的可能,但又遭遇到了比女真人更强悍十倍的敌人。他们不得继续为大金效力,结果却成了蒙古军铁蹄下的牺牲品。这样的局面在过去数年间一次次发生,几乎成了所有汉儿武人挥之不去的恐惧之源,以至于许多人不得不屈从于恐惧。

    但现在,定海军的将士们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了。今日之后,他们的底气会更强,就更加不会恐惧。

    大金国以武力立国,虽然近年来开始力求汉化,又尊崇儒宗,拿着儒学说事,但他们本身自域外入主中国,有些道理翻来覆去都是解释不清的。所以,他们对普通人的教化很难发挥作用,汉儿的刚健尚在,普通百姓心底里的血气尚未被阉割。

    现在,来自底层的汉儿掌握了武力,组建了真正属于他们的军队;这支军队便自然而然地具备击败敌人、压倒敌人的本能。

    郭宁带领着他们,以无可抵抗的强大武力掌握了中都,也就同时粉碎了将士们心头的最后一点桎梏,让他们明白了新的道理:

    武力这种东西,女真人、蒙古人有,汉儿也一样有;贵人、那颜们有,普通将校士卒们也一样有!不止有,而且更强,强得多!凭着这股力量,定海军中的每个人,都有资格去获取自己应得的东西!

    郭宁又看一看跪伏面前的史天倪等人,史天倪仿佛感觉到了郭宁的视线,把脑袋垂得更低,更恭敬了。他转而往高台的西北面眺望,张柔等人正催马从角门入来,一行人很快就明白了局势,然后赶紧下马,也都跪伏。

    郭宁知道,这些人和普通将士不同,他们的背景和才能,决定了他们在女真人和蒙古人里头都一样能吃得开。他们的想法非常复杂,希望从郭宁手里获得的东西,也比普通将士要多得多。

    但没关系,郭宁并不介意,那都是人之常情,本身也是很正常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欢呼的质朴将士们,想法也都会变得复杂,会想到自己的未来,想到荣华富贵或者别的什么。

    郭宁是武人的统帅,他会用武人的办法,带着将士们去取得应有得的东西。只要军队能够始终进取,始终保有奋斗和前进的目标,郭宁就会带着他们,走在攫取目标的道路上。

    想到这里,郭宁发现自己有些走神。他收束起注意力,哈哈笑着让跪伏的部下们快快起来,又让侍从们去通报定海军本部的将校,不要带队在皇宫里久留,赶紧分派人手控制要地,确保安全,另外尽快恢复城中的治安。

    “皇帝呢?没有一起来么?”他问骆和尚。

    骆和尚带着几个部下,刚从台阶一路上来。这会儿他正好奇地左右看看,先摸摸凋刻繁复花纹的玉石栏杆,又伸出指节,敲敲摆在大殿前头的一个大铜鼎。

    听到郭宁询问,他随口应道:“方才他想进皇宫,被我们拦住,发了通脾气。”

    “哦?”郭宁失笑:“然后呢?”

    骆和尚摆了摆手:“我让刘越带人去说了,皇宫里死了不少人,术虎高琪还干了乱糟糟的事,不收拾下不行……他先去升王府歇息,胜过在皇宫门外跳脚!”

    骆和尚看似粗豪,其实办事从来都妥当。他让刘越带人去说,刘越也自然就有说服皇帝的底气。至于升王府,便是皇帝早年在中都的府邸,先前他还没有即位的时候,经常住在那里的。

    听骆和尚的语气,好像安置皇帝和安置随便什么普通人没有两样。高台上的好些人彼此看看,先是不习惯,又各自恍然大悟,露出本该如此的神色。

    “进之先生呢?”郭宁又问。

    “他去见胥鼎了,顺利的话,还会接着见一些人,让他们尽快赶到皇宫来,拜见宣使。”

    郭宁点了点头。

    众人一时间没有别的话讲,静默了会儿。陈冉这时候从大安殿的旁边兜转出来,兴冲冲地上前道:“外面风大,宣使,不妨进殿吧?”

    四周的人都把眼光看向郭宁。其实风并不大,但人们好像从风声里感觉到了特殊的意味,有沉甸甸的压力或者期盼,轮番进驻心头,让人有喜有忧。

    张柔和苗道润正沿着石阶上来,听到这一句,几乎同时打了个趔趄。

    郭宁举步向大安殿走了几步,四周无人言语,人们屏息静气,都在看他。

    他站在宫殿门口,向内侧暗沉而深邃的巨大空间看了看,回头向着部下们道:“这朝堂正殿,我还真没进去过。上次在中都,费了老大的功夫打了仗、捧起了皇帝,结果皇帝一脚就把我踢去了山东,全没打算让我上朝见见世面。所以,这次更不用急了。”

    他对骆和尚道:“大师,咱们还是住在军营里好。”

    骆和尚呵呵地笑着:“好!好!”

第六百一十章 喜讯(上)

    自贞祐元年起,从中原到山东都雨水不足,到今年已经连着第三年。不过山东地界的治政官员得力,政务司下属专管水利的机构自去年开始,就留意开渠潴水以溉田。今年春耕时候,虽然许多军户子弟都集结出兵或者操练,但各地农事并不荒废。

    定海军的统治中心是益都,经营最久的地盘是莱州,然后向北到滨州、向南到莒州,西边到泰山的这么一大片地方,如今全都已经纳入了定海军的军户体系。

    去年郭宁统合山东东路的时候,承诺纳入定海军管制下的军户和荫户们每家赐田百亩,如今归属军户们的田地大体颁下,荫户们得到赐田的速度慢些,但也好歹有了盼头。

    在这片地界,大金朝廷派出的官员虽然还在,但已经被架空得不成样子。地方军政事务固然轮不着他们插手,在山东宣抚使司建立以后,官员们大都领了宣抚使司的临时差遣,顶了个经历官的名头,日常驻在益都协助文墨之事。

    对此不满的官员也是有的,还不少。但从去年下半年起,一直就有传闻说,某某老爷挂印辞官,泛舟出海,然后就再也听不到音讯了。

    这样的消息连着传了十几次,其他官员又不是傻子,哪里还不明白?当下合作程度就明显提高了,就算眼看着定海军无数军政举措一条条颁下,没一条符合朝廷的规矩,也只当自己是瞎子、聋子。

    到了今年以来,山东东路的官道沿线原有的急递铺也全都撤销,一应人手都归并入录事司的驿站系统。

    山东东路的那么多军州,就再也看不到大金朝廷存在的痕迹了,而山东的军民百姓们也习惯了时不时往官道上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定海军的使者带来远方亲人的消息。

    这一日上午,官道上忽有骑队急速奔驰,激起的烟尘滚滚,老远就看得到。道旁的农田里,不少做农活的人连忙踏过道旁的树木和杂草,站到路基上眺望。

    有眼尖的人早就看到了骑兵们背后背负的三角形令旗,顿时叫着:“那是宣使的傔从!是从河北回来的使者!”

    这两个月来定海军进行了大规模的动员,其中相当部分已经出动,其余各部都在最高水平的备战警戒中,百姓们都看在眼里。

    他们对定海军的雄图霸业没什么概念,只知道那是因为蒙古军已经再度南下,在中都路打仗了。如果让蒙古军在中都路打赢,接着倒霉的就会是河北路,然后就是山东路。所有人辛辛苦苦耕作的土地都要被战马踏平,积攒的粮食也会被吃掉或者烧毁,凡是遇见蒙古军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屠杀,女人还要遭受可怕的侮辱。

    这个可怕的世道,无数恶人环绕在定海军的领地以外,全靠着定海军的郭宣使带领着将士们,一次次地把他们打败!

    这一次会怎么样?宣使能不能赢?咱们的将士们能不能赢?

    听到有北方使者奔回,百姓纷纷加快脚步。年迈之人迈不开腿,也一迭连声唤道:“他们怎么说?怎么说?”

    这队骑兵的确是郭宁的傔从,他们一路疾驰,日行数百里,沿途向军民百姓通报,这会儿已经口干舌燥,嘴唇都裂了。但眼看得百姓聚集,他们依然骄傲地高声纳喊:

    “大胜,大胜,宣使进了中都,打退了蒙古军!”

    官道两旁,听到这个消息的军户子弟们首先欢呼起来,随即其它的百姓也开始呐喊。

    定海军在山东落脚已经两年了。在定海军到来之前,山东正陷入不可逆转的凋敝,百姓困顿难活,以至于卖儿卖女者有之。至于蒙古军的入侵造成的尸山血海,更加剧了这一过程。定海军立足之后,给百姓们分配土地,恢复治安,提供文教,开拓矿业和手工业。虽然这一切刚刚开始,军民百姓们却都觉得,自己过上了做梦也不敢想的生活。

    而定海军治下的青壮年们,又不断被纳入这个庞大的体系。他们要么被签入军中,戍守在外;要么在农闲时去矿场和各种作坊做工;要么按照定海军的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聚集起来修路、开渠、起堤、筑城……定海军的手面真大,让百姓做这些事情都是给钱的!

    如果犹自觉得不够,还有胆大的、贪财的人干脆到各处港口应募,跟着船队出海。

    随着定海军政权的强盛,这个政权的利益范围不断扩张,纳入的人丁也越来越多,关联的家庭也越来越多。

    这些家庭的未来,几乎是和定海军的未来绑定在一起的,其中绝大部分人又亲眼见识过蒙古人的野蛮,所以同仇敌忾的情绪一直高涨。尤其是军户家庭的成员们,既盼望自家的儿子或者丈夫能够立功受赏,又担心他们的安全,很多人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这会儿听到使者的喊叫,所有人的欢呼声震天价响。官道后头另一个聚落的百姓也听见了,于是使者之后数十里策马的路程,道路两旁就全是黑压压的人群,非得让他们连声通报才好。

    军报在递送到定海军中枢之前,并不合在这里慢慢诵读,使者更不敢放慢脚步。

    尽管百姓们热情催促,他们也只有反复地讲着简略几句:“宣使先打了一仗,杀死了很多蒙古人!又打了一仗,杀死很多蒙古人!鞑子大汗仅以身免!然后宣使就进了中都城!总之,大胜!大胜啦!蒙古人逃了,谁也敌不过咱们定海军!让开路,让开路,别堵着路啦!”

    说到这里,有个使者忽然注意到,距离道路稍远处,有个鹅蛋脸的女郎正小心翼翼地探看着。巧得很,这使者跟随郭宁,经常巡行各地的,恰好认得这女郎,于是笑道:“那不是官桥镇养马的吴家小娘吗?你的心上人张鹏立得军功,回来就要升任都将!”

    女郎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好些个娃娃围着她笑闹不已,让她觉得既羞涩,又烦心,也不知为何,呜呜地哭了起来。

    欢呼声像是接力那样,很快传到了益都府,传进了山东宣抚使司的驻地。当使者一字一句读完了整份报捷文书,官衙里也是轰然一声。

    最先笑闹的,是被郭宁养在家里的许多牺牲将士的子弟,这些半桩孩儿们率先跳起来挥舞拳头,随后是护卫和傔从们也都跟进。提前聚集到官衙的官吏们则尽量保持着矜持的态度。

    靖安民忍不住扳着手指,喃喃道:“死伤甚多啊,这需要多少抚恤?也不知晋卿能不能想办法,从中都抠出一部分来!”

    徐瑨笑着笑着,又摇头:“这郭六郎,说什么高筑墙、广积粮,每次都是他办得大事!”

    李霆在堂上往来走了两步,冲着郭仲元道:“机不可失,须得立即发兵河北,先拿下漕河沿线六州!益都府集结的正军一万五千,明天就随我出发!你负责留守!”

    郭宁和骆和尚俱都北上,山东军务的负责人事实上就是李霆。他既然这般说,靖安民和尹昌都不会反对。

    郭仲元迟疑了一下:“全都调走?只恐杨安儿的余部,还有河南的遂王那里,生出事端。”

    “他们敢!”李霆瞪眼。

    郭仲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郭宣使不止打败了蒙古人,还控制了中都,事实上扫除了整个中都路。他几乎算得上大金国的曹操、高欢、宇文泰了,势力的飞速扩充指日可待。那么定海军政权周边的局面,和先前也大不相同了!

    经历司的长官梁持胜从使者手里接过军报,连着看了两遍。这军报是要张贴出去的,所以文字多用俪语;但因为郭宁自己读书不多,一向要求往来文书通俗易懂,所以写得并不深奥。梁持胜轻声诵读其中几句:“宁也不才,抚民二载,稍得人心;将兵十万,略无败绩。”

    好文采,好霸气。这不知是移剌楚材的手笔,还是出自杜时升之手;又或者,中都城里的文人,有不少及时投靠?这文字中的蕴意,可不仅仅是称颂一场战役,我梁某人真是好运气,竟然赶上了这样的时候!

    梁持胜想到这里,恨不得身上插翅,飞往中都,在郭宁身边参赞。

    与此同时,益都周边无数聚落的百姓们,已经陆续奔回家中,有人拿出了积攒的钱财沽酒,有些矿场和工场里,做工的百姓们还催着保长甲长,去城里请杂剧班子来演出,尤其要看郭宣使打败蒙古军的那几折戏。

    去年以来,大家的日子过得不坏,不止饿不死,手头还渐渐有点闲钱。既然郭宣使和将士们在外大胜,大家心里都痒痒,都想乘机闹腾一下,找点乐子。

    这样的情形,在山东地界是很少见的,当年大金打了胜仗,百姓们只是知道罢了,哪里会庆贺。后来杨安儿起兵造反,那都是为了大家活不下去的缘故,大家心里自然向着他们多些,但几年厮杀下来,日子只有更苦,渐渐的人们也就冷淡了。

    但现在,处于定海军核心区域、作为定海军统治核心的军户和荫户们,却毫不犹豫地把定海军的胜利当做了大家的喜事。这或许要感谢蒙古人烧杀掳掠带来的教育,也证明了军报里头那句“抚民二载,稍得人心”实在不是吹嘘。

第六百一十一章 喜讯(中)

    同样是面对胜利,山东宣抚使司治下百姓的情绪如果是喜出望外,中都百姓的情绪大概只能用劫后余生来形容。

    对他们来说,定海军毕竟是个陌生的势力,而定海军的首领郭宁控制中都以后将会如何,又实在难以揣测。连续两日,城里有十几处里坊出现残余的百姓惊恐奔逃,而许多乱兵乃至城里的混混到处流散,又时不时地出来作女干犯科。

    张柔和苗道润再有手段,很多事情难以一蹴而就,而且他两人也都是聪明人,聚拢旧部之后,主要精力的都放在中都城外,尤其是城北青白口、居庸关等一系列军事据点的收复和兵员收编上头。

    城里的治安和日常管理,现在大都是陈冉在直接负责,而安定人心的事情,终究要着落在郭宁身上。

    城北永平坊。

    郭宁第一次到中都时,曾经来过这里,当时是杜时升带着他从彰义门入来,在这里转了个弯,去往太极宫。

    他还记得,永平坊的规模不小,当间以道路分隔成南北两个里坊,两处都是行人摩肩接踵,临街商铺热闹叫卖,坊里的居民少说也有数千人。

    但这会儿,众人进入里坊的范围,放眼一片荒凉。坊墙和楼宇倒塌了大半,在废墟上立起的简单棚屋又有过火的痕迹,地面上则到处是黑灰和干涸的血。郭宁顺着道路继续往前,连走了百十步,依然没见有人。

    “百姓们何在?是逃亡了还没有回来?还是前日晚间,遭蒙古人扫荡过了?”郭宁问道。

    尚书左司都事李纯甫答道:“宣使,此地荒废不止一日,倒不是前日厮杀的结果。”

    “哦?”

    “去年蒙古军攻城,守军拆除里坊建筑,以为滚木礌石。主要拆除的,就是通玄门南面广源、奉先、甘泉、永平四坊。当时旧居的百姓就已四散。后继在这里栖身的,主要都是各地流民。今年蒙古军再度围城,胥参政为了放粮赈济,专门清点过各个里坊的丁口,卑职记得,当时记录,此地有流民一千一百余口,前日里自然逃散了许多。但总还剩下一些,多半是看我们声势煊赫,不敢露头,都躲在棚屋后头了。”

    这李纯甫字之纯,翰林出身,父亲李采当过益都府的治中,本人则是胥鼎一系的干将。这两天,胥鼎自己虽不出面,却派了几个得力手下帮着郭宁整顿城中秩序。

    胥鼎自己是汉臣中非常重视实务之人,这才连续两次在蒙古围城的时候主持城中的庶务。他这一派系的人大都如此,而李纯甫的表现尤为干济。

    听他这般说来,郭宁想了想,道:“还是得亲眼看看才好。”

    李纯甫随行还带了几个小吏,他转头吩咐了两句,两名小吏当先转入一道崎区岔路。

    “宣使……”

    “走吧。”郭宁轻扯缰绳,跟着就进去。

    中都的荒残,和战场上尸体枕藉的情形还不一样。分明还能看到一点旧日繁华的痕迹,却又只剩下成片坍塌的窝棚,让人感觉格外凄凉。

    两个小吏走了半晌,指着前头一片黑漆漆的废墟:“宣使,那片应当有人。”

    郭宁眯着眼睛反复看看,全没发现人在哪里。

    李纯甫使了眼色,小吏上去直接摇晃木板。只见砖瓦碎片和灰尘簌簌落下,一具被烧塌的房梁底下,有小孩儿推开木板,伸头出来看看。小孩儿大概才三四岁,又矮又瘦,手脚都似芦柴;他光着膀子,能看到两排瘦骨嶙峋,肚子却凸得很高,脑袋也显得大。

    乍一伸头出来,他的视线被阳光晃的迷湖,揉了两下,才发现眼前聚集了大队人马,吓得哇哇叫了两声,往废墟堆里又钻。

    郭宁拨马过去,轻舒长臂,揪着那小娃儿的后脖颈,将他拎了起来。待要和颜悦色地问两句,却闻到他身上一股臭气萦绕不去。

    郭宁是趟过尸山血海的,这气味他太熟悉了。

    他立即转头指了几名傔从:“进去看看!怕是死了人!”

    傔从们连忙下马,哗啦啦地踩着废墟,钻进摇摇欲坠的窝棚里。过了会儿,有人闷声道:“宣使,都死了!里头都是死人!”

    钻在另几处窝棚的傔从也纷纷道:“死了许多人!全都死了!”

    也有傔从费劲地拽出一两个犹如恶鬼之人:“这个还活着!”

    郭宁转头去看李纯甫。

    李纯甫额头微微出汗,俯身道:“宣使,自从城里过兵,大兴府的吏员死得没剩几个,所以也连着三五天没有放粮了。难免……咳咳,难免饿死一批人。”

    郭宁点了点头。

    他是铁石心肠的武人,而非书生。眼前死几个人,并不会让他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知道,中都城里每天都在死人,胥鼎能够维持大致的局面,已经竭尽全力了。他也知道,那些在围城里头依旧锦衣玉食的***贵胃,被蒙古人和术虎高琪所部的乱兵两顿痛杀,死得恐怕比这些流民还早些,堪称是报应不爽了。

    但他确实希望自己入主中都以后,百姓们能过的好些,今日特地巡行城中,看看实在的情形,倒不只是为了摆样子安抚人心。

    他从马鞍上的皮囊里拿出一块烤饼,还没递到小娃娃手里,这娃娃就两眼发绿,一口咬了上来,几乎咬到了郭宁的手指。郭宁连忙松手,又把他放回地面。

    这娃娃衔着饼,手脚并用地钻回废墟里去了,看上去不像人,倒像是一只皮包骨头的老鼠。

    “大兴府尹的日常事务,现在是进之先生在管着,但也没人说胥右丞就不管事了,对么?之纯你还是得替胥右丞分忧,别懈怠了,赈济放粮要立刻恢复。如果缺人,就去招募,城南降兵营里随你挑。如果缺粮,我许你先打开丽泽门北的粮仓用着,缺少的部分,我另外想办法。”

    “是,是。”

    郭宁拨马回头,又从废墟里头慢慢出来。

    走了几步,他当街勒马,又对李纯甫大声道:“反正也死了那么多的官儿,他们的府邸里头,全都派人好好搜一搜。还有那些党同术虎高琪之人,我就不信他们没有藏着压箱底的粮食!百姓们都要饿死了,你还顾忌什么?”

    这话可就老实不客气地露出了反贼尾巴,李纯甫愣了一愣,连忙再度应是。

    整个中都城,到现在还处在戒严状态,百姓禁止出行。不过,胆大的居民在郭宁等一行人经过了时候,都趴在窗边或者墙头观看。

    毕竟这位郭宣使,除了三年前杀进城里打过一仗,就再也没出现过;官员们提起他,要么惊叹行事之凶悍,要么抱怨反迹之昭彰,少有什么好话。绝大部分的百姓对郭宁这个名字,大都抱着好奇和警惕兼有的心态。

    但这时候只见一个高大青年策马缓缓而行,眉头虽然皱着,却不显凶恶,他勒马在街头大声嚷嚷,说的是要搜罗粮食供给百姓。大家想到自己家里慢慢见底的米缸面缸,便顿时对这位郭宣使有了几分好感。

    “他在想着筹粮呢……”有人感慨地道。

    “听说这位郭宣使率军数万从河北杀到中都,一路上把蒙古人的怯薛军杀得干净,尸体把卢沟河都堵住了,砍下的蒙古人头颅堆积如山。本以为他是个杀星,却不曾想,是个善人?”

    “善人如何,恶人又如何?有粮食就能活;有饭吃,日子就能过下去。”有个胥吏模样的人叹道:“别的事情,我们管不了许多!”

    郭宁没理会道路对面院墙上一排排露出张望的脑袋,他催马走了两步,由城里的粮食供应,转而又想到一事:“通州那边,怎么说?潞水通道必须尽快重新启用,完颜承晖还真敢让我一直等着?”

第六百一十二章 喜讯(下)

    杜时升笑道:“岂止宣使你?这中都城里,无数女真人都等着他的动向呢。完颜承晖这人,性格有点古板,算得上大金重臣里头少有的正人君子。结果,去年他就被公推出来,作为使者与蒙古人议和,回朝以后因为条件苛刻,遭中都朝野大肆攻讦。吃了这个大亏以后,他更是格外爱惜羽毛,把自家的名声看得比性命更重,这种时候,更不会轻易出头。”

    “原来如此。”

    “我估计,他这会儿犹豫不定,是想等着中都城里的女真重臣如仆散端、完颜阿里不孙、纳坦谋嘉等人先做个表率;宣使若是着急,或者让人问问仆散老大人,或者便给完颜承晖一个台阶,比如赏赐通州守军钱粮,然后我以颁发赏赐的名义,去通州走一次?”

    “嘿……”那些女真重臣的名字,杜时升如数家珍,郭宁听了只有头晕。

    他连连摇头道:“中都城里的泥塑木胎,压根不需理会。通州城里一个困守孤城的空头都监,手底下只有三五千的兵力,又值得什么?也好意思让进之先生陪他下台阶?”

    思忖片刻,他召来一名随从:“让李子贤为我拟令,以史天倪为中都南面招讨使、耶律克酬巴尔、李守正为副使,克日领兵出城,先解直沽寨之围,然后视情况往北京路的宗州、锦州等地推进,重夺北京路乃至北京大定府,打通和定海军辽海防御使司的联系。”

    随从在马上取纸笔简单记录,随即飞骑离去。

    这李子贤,便是先前术虎高琪的经历官李英。

    按说术虎高琪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诛九族都是轻的,李英也少不了牵连。但李英和张柔交情很深,曾经好几次向张柔透露朝中机密消息。他又是山东人,妻子都在潍州居住。先前张柔曾暗中传信,拜托郭宁照顾李英的家人。

    所以郭宁入中都以后,便直接让李英做了自己的经历官。李英是明昌五年的进士,文采很好,先前那份发到益都,让梁持胜反复看了几遍的告捷文书,便是李英写的。

    郭宁虽得中都,但中都路各地的战火,并未停歇。

    张柔、苗道润二将,此时正如出柙的勐兽,纵横于中都各地,收复不久前刚投降蒙古人的要隘、军堡,击溃蒙古人的附从军。

    张柔和苗道润本就是河北豪杰,又在中都的军伍里有威望,中都易手的当天,这两人的兵力就各自扩张到万人以上,数量比郭宁的本部还多。而郭宁一声令下,就让他们出兵北上。

    道理很简单,身为武人,没有光捞好处不担风险的道理。兵力既然充足,就得去打硬仗,蒙古人既然退了,二将就得跟着一路追击,不止要夺回中都以北的各处要塞,还得尽量把力量推回到漠南山后,恢复缙山行省。

    这种大规模的兵力调动,消耗粮秣物资极多,所以中都城里才格外有支应艰难之感。而完颜承晖据守通州,任凭中都城里翻天覆地,却迟迟不做出反应,事实上影响到了潞水这条粮食生命线。落在郭宁眼里,就格外地不顺眼了。

    倒不是说,通州的这点兵力真有什么威胁。

    完颜承晖多半是在待价而沽,而整个中都城里,等着郭宁三顾茅庐、千金市马骨的人,更不在少数。这些人习惯了大金的威势,自以为无论是谁上台都少不了他们。

    或许在他们眼里,出身草莽的郭宁徒以武力,根基尤其不稳,真要成大事,怕还得求着大金国上下官僚的帮助。

    但以郭宁的出身和立场,哪会在乎这个?

    他安朝廷定祸乱,靠得是长枪大剑,靠得是手里的铁骨朵;武力既然足够,真不用考虑给人什么台阶。在他看来,如果有人扭扭捏捏等着台阶,而不愿屈尊上门,那一定是郭宁给的压力不够,没能让这人亲眼见到刀剑锋利的缘故。

    何况,郭宁既然掌握了中都,今后的大金朝廷,也绝不会继续是女真人的朝廷。如果女真人配合些,还能得几个位置表湖场面;若不配合,便自有他们的去处。

    中都城里,前日里蒙古军和术虎高琪所部肆意烧杀,导致的死亡数字骇人之极,其中女真人的高官贵胃数量极多。如今定海军控制中都,治安上头难免疏漏,偶尔这里那里出些乱子,又死几批人,一定是贼子的流窜余部丧心病狂,并不影响定海军的声誉。

    至于中都城外,那更简单了,中都以北的战火本来未熄,定海军在中都以南,也早该打几场恶战,杀鸡儆猴。

    当下史天倪、耶律克酬巴尔和李守正等将立即出兵。

    这支兵马出动,顿时激起了有些人的戒惧。

    石天应、薛塔剌海、杨杰只哥、攸兴宗等将本来率军围攻直沽寨,因为陈冉率部从水路支援郭宁的缘故,守军左支右绌,而攻方的兵力优势得到极大发挥。成吉思汗战败的当天,他们已经开始争夺直沽寨的寨墙,以至于陈冉的副将田雄都在战斗中受伤。

    但随着蒙古人失败的消息不断传来,石天应等人竟不敢再攻打,等到中都易手,他们更是纠合部众连夜退到蓟州、滦州一带,还派出使者意图与定海军接触,试图维护自家在北京路的半独立状态。

    却不曾想,郭宁自家有可靠的武力在,并不打算无限制地招揽军阀,更不可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众人商议应对的时候,渤海人攸兴哥第一个跳出来,提议打退史天倪所部,然后折返北京路割据,以摇摆取利于大金和蒙古之间。石天应等人纷纷叫好,当下重新请出被软禁的蒙古监军,摆出与史天倪所部厮杀的架势。

    史天倪解了直沽寨之围,立即就得山东的粮秣支持,底气正足,当即就提兵压上,两边连日接战。

    说来也是有趣,郭宁数次击败蒙古军主力,动用的兵力不过一万余。而这批临时依附的军将打几场收尾的战争,兵力却膨胀到数万。两方兵马进退厮杀了两场,最后在石城、永济一带,北以党峪山为界,南以沙流河为界对峙,整个战场丫丫叉叉,宛如密林。

    对峙了二日,众人都以为要有决战了,石天应和杨杰只哥等人忽然又暴起发难,夤夜勐攻攸兴哥的渤海军。一场混战下来,将近两万的渤海军大败。攸兴哥暴跳如雷,招拢败卒,打算逃亡昌黎。不料从宗州、锦州方向来了一彪精骑,正是辽海防御司下属萧摩勒所部。

    原来郭宁入中都的同时,复州、盖州的定海军也已出动。两军一碰,渤海军彻底溃散。石天应和薛塔剌海、杨杰只哥等人,将不愿投降的渤海军尽数杀了,又联络蓟州、平州、滦州等地多处重镇一齐投诚。

    只用了十天,整个中都路便彻彻底底的平定了,归属于蒙古军的力量固然一扫而空,犹自掌握在女真人手里的兵力,也只剩下了通州城里那三五千的残兵。

    在这种不讲道理的武力碾压之前,完颜承晖又有什么办法?

    无奈之下,他领三五从人,离了通州,来中都拜见郭宁。

第六百一十三章 中人(上)

    从通州到中都,水路有通济河漕渠,而陆路则与漕渠平行。这五十里的水程,同时也是中原财富汇聚入中都的必经之路,所以完颜承晖年轻时来此,曾见河道上帆影遮天,岸旁的纤夫密如蚁聚。

    但从承安年间起,朝廷内部的斗争愈来愈激烈。皇帝和宗王斗,女真军事贵族和汉儿官员斗,汉儿官员内部,又有所谓“君子”和“小人”之争。斗到最后,比较熟悉具体政务的官员在政治站队方面大抵是疏忽的,于是一个个的都倒了霉。在完颜承晖的印象里,当时的都水监丞张嘉贞就被扣了个罪名,唤作“虽有干才,无德而称,好奔走以取势利”,然后被一脚踢出了朝廷中枢。

    从此以后,朝廷就再也不管治水的事了,黄河泛滥、漕河淤塞都随它去。连接通州和中都漕渠,上承金口闸来水,倒不至于淤塞,问题是水量越来越少而水势甚急,水运很快废弛。于是从通州到中都的运输,改用陆运,大安年间,这两地之间日常调集的民伕多达六万人,转运车辆也在万数上下,道路上的官商士民摩肩接踵。

    这种繁荣,较之于当年的水运兴盛,已经是大金国内里衰弱的结果了。但就连这种繁荣也没有维持许久,大安三年以后,大金和蒙古的战争愈演愈烈而屡战屡败,中都周围数次遭逢战火。

    完颜承晖从通州到中都,沿途只见荒废的房舍、被成片斫去的树林、被烧毁的堡垒和营地,远处野地里更有流民小心翼翼窥探,远处犬吠此起彼伏。这要不叫末世景象,完颜承晖都不知还能怎么形容。

    他虽被形势所迫,不得不去中都向郭宁服软,心里却很明白,这个掌控强大武力的汉儿骤然崛起,对应的便是女真人的政权渐渐分崩离析。

    蒙古军有多么可怕,女真人再清楚不过了,而郭宁能够连续几次打败蒙古军,就证明了他的武力足以碾压整个大金。今后郭宁和成吉思汗之间或许还要再分高下,大金国的政权却多半是要到头了。

    接下去的事情,无非是退场的时间早点或晚点,无非是争取体面退场,看看女真人手里的政治资本能不能换到一点东西,免得两方的矛盾爆发,引起血流成河罢了。

    而郭宁之所以能够逼迫自己主动去见,便是因为料定了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争取最后一点体面的机会。

    每次想到这里,完颜承晖的心情都很不好,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去见郭宁。于是,他行进的速度就不算很快。走一阵,他就驻足停留,看看景色,结果荒残入眼,越看就越加的不舒服。

    第二天早上,骑队距离闸河大营还有十余里,偏偏又撞上浓云四合,将有骤雨。这几年天时不正,中都附近干旱许久了,下雨自然是好事。但行程被耽搁,又让完颜承晖平添了许多郁闷。

    好在路旁能找到不少废弃的建筑,其中有一座规模甚大的酒楼,正好骑队避雨歇息。完颜承晖和部下们催马过去,没多久雨水就哗哗而下,雨势还真不小,就连漕渠的水面也肉眼可见的高涨起来,完颜承晖站在窗边怔怔地看着,不到两刻,堤坝内侧好些干涸的低洼滩涂都已经被河水覆盖了。

    他正在心思纷乱的时候,时常走神,等到转身回来,吓了一跳。

    原来酒楼的这一层,短时间内聚集了许多避雨的行人。这些人大都形貌干练,而且明显是骑马赶路来的,可完颜承晖从通州过来,一路上又并没见着同行的人。而且他们虽然聚集,却又个个屏息凝神,好像不敢打扰谁一样。

    好家伙,我可认出你们来了!这是特意来看我的好戏吗?

    完颜承晖从章宗皇帝的近臣起家,少年时以博通经史出名,管过刑案司法,管过钱粮转运,管过民政,在朝中压制过两任皇帝的宠妃和幸近,当过徒单镒的政敌。后来转入军界,与南朝宋人打过仗,打败过山东的民变,也是第一位行省缙山的大员,结果和完颜承裕一起在野狐岭丧师数十万。

    这几年女真人的名臣宿将陆续凋零,少有的几个后起之秀又都在南京的遂王驾下。偌大的中都路里,术虎高琪叛乱、仆散安贞身死,仆散端又年迈不能理事,如今够资格作为女真人代表的重臣,好像也只有他了。

    虽说他从没真正到过朝中权臣的地位,但几十年宦海浮沉,见识很广,眼里不掺沙子。

    这情形有古怪,他顿时反应过来。原来是中都城里这群狗东西,一个个的都不敢出头,非要等着我出头,又害怕我卖了他们,特意来盯着,唯恐错过什么蛛丝马迹哪!

    换作往日,完颜承晖定然要让护卫们把这些人抓起来痛打,让这些人背后的主子触个霉头。但现在,他满怀愁肠而又束手无策,就算明知有古怪,却一点也没有理会的心思。

    当下他只往自家随从们占据的一套桌椅落座,取了随身的皮囊喝水。边上护卫首领反倒有些紧张,手里按着刀柄,不断地扫视四周。

    “都监,等到雨小些,咱们立即就走。”护卫首领轻声道:“这些人一直在偷偷地觑看咱们的,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用紧张。”完颜承晖叹气:“咱们一旦启程,他们立刻就会跟着。所以早点晚点走,并没有意义?他们你看看靠门边那一桌的,不是仆散端的儿子,宿直将军仆散纳坦出么?他们多半是偷偷潜出中都,特地来迎我的!”

    “这……”护卫首领皱眉:“这是为何?”

    “他们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做大金国的元天穆呢……”

    完颜承晖的叹气一声接一声,仿佛苦水倒不尽:“亏得他们好意思,让我这六十多岁的老儿辛苦!怎么,我要是做了元天穆,难道他们还能捧出个元子攸来?”

    刚说到这里,忽听侧后方有个年轻人问道:“元天穆是谁?元子攸又是谁?这两个名字,听得耳熟。”

    废弃的厅堂里很静,除了外界风雨哗哗,众人几乎不言语。完颜承晖的话声很轻,大家却都听得见,这年轻人的声音,众人也都听得见。

    因为方才大雨,众人都赶时间,是乱哄哄涌进这厅堂的。进来以后又都盯着完颜承晖,还真没人仔细看看厅堂里都有哪些同伴。忽然听到有人没轻没重地言语,所有人都转过去看。

    只见厅堂靠内侧的一片,坐了不下三五十剽悍护卫,个个都身材高大,背挎弓弩,腰带长刀。这些人显然是在大雨之前就已经在这里歇脚的,女真贵胄们派出的代表于路行来,并不曾见过他们。

    在护卫们簇拥下的,便是方才发话的那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问过,边上又有个胡须浓密的高大书生解释道:“元天穆乃是北魏末年,与尔朱荣同党的元氏宗族重臣,当过上党郡王,权倾朝野。元子攸就是被尔朱荣捧起的北魏孝庄皇帝,后来他诱杀了尔朱荣和元天穆,自家则被尔朱兆缢死。”

    年轻人拍了拍额头:“对,对,想起来了。这一段史,咱们前几天聊过的。当时我就说,尔朱荣是契胡酋长,本族人才匮乏。所以其势力急速扩张的同时,不得不仰赖元魏朝廷,用元天穆为两家的中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两声:“哈哈,哈哈。我们定海军对大金的朝廷,却没什么仰赖可言,有没有一个元天穆,其实并无所谓。”

    话说到这里,谁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厅堂里那批女真贵胄的代表哗啦啦地站了起来,有人顶着大雨往厅堂外跑,有人直接跪倒在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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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