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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二十九章 高丽(中)

    移剌楚材胸有成竹,将几份簿册往桌桉上一拍:

    “宋人一向爱财,早在其太宗皇帝雍熙年间,就广遣内侍,携带敇书、金帛,去往海上诸国,勾召进奉。后来宋国被大金所破,朝廷南渡,疆域狭促而国用贵乏,所以愈发重视市舶之利,其国内对商贾的管控,也首在市舶。便如此刻,南朝阻断咱们的粮食贸易,便是市舶司出面,严控粮船北行,去往密州、登州、来州等地港口,其中或许还做了利益上的勾兑……”

    郭宁连连点头:

    “问题是,他们限制得了宋国的商人,如何限制他国的商人?他们骤然切断粮食北来的海路,那么,已经从占城等地发往泉州、明州等港口,本拟北运的粮食,难道就贱价出售?如果不能及时出售,船只也就腾不出货舱运载返程的货物,这种长途的海商贸易,一年做不了两三回。一次赔本,就有商贾要倾家荡产了!”

    “这一来,海商们一方面想办法打通宋国市舶司的关节,另一方面,也要尽快找到选择粮食出售的其它渠道。可惜北面急需大宗粮食的,只有咱们一家。他们轻易可找不到能接收的人家,除非……”

    “除非这时候,忽然有高丽商人出面,愿意接手这些粮食。”

    移剌楚材面带笑容,侃侃而谈:“宋国与高丽之间,并无官方往来。所以他们也没有确切的渠道,来确定粮食转至高丽商贾的船队以后,具体的去向。”

    【鉴于大环境如此,

    郭宁一拍大腿,兴高采烈:“也正因为宋国与高丽之间并无官方往来,他们甚至也没办法核实某些海商的身份。只消船上打着高丽的旗号,用几个高丽人,宋国的市舶司难道还把商贾往外推?”

    “就算宋国的市舶司方面有所察觉,对诸多海商而言,能够找到高丽商队贩出粮食,官面上对朝廷已经有了交代,难道还非要赶尽杀绝不成?那时候,自有宋国内部的官员互斗,说不定咬得你死我活,亦未可知呢!”

    “那么,关键就果然在高丽。而高丽素来贫瘠,其海商商队所带来的财源,必定掌握在某个有军政实力的重要人物手里。晋卿可知道,这人是谁?”

    移剌楚材翻出压在底下的簿册:“自然是如今掌握高丽国政的权臣崔忠献。此人是高丽上将军崔元浩之子,明昌年间诛灭了此前控制高丽的武臣李义旼,随后大杀朝臣,短短十五年里连续废立高丽国王四人,得到高丽国靖国功臣、壁上三韩、大匡、太中大夫、上将军、柱国的头衔。”

    “这头衔长的很,啧啧……”郭宁赞叹几声。

    这时候,他的心情变得愉悦了起来。他放松身体,靠着椅背继续道:“且不管这些。此人既是掌控高丽多年的权臣,自然是希望高丽稳定,莫遭兵戈之灾的。既然耶律厮不领兵过了鸭渌江,他说不定正头疼呢。”

    “所以,元帅正好可以派人去一次高丽,以协助平定为由,谈个条件,达成一点合作。甚至还可以……”

    “还可以什么?”

    “崔氏身为权臣,必然希望得到上国的认可乃至册封,自家也多半也取而代之的念头。咱们必要的时候,不妨允他一个高***职,助他一臂,又有何妨?这价码,怎么也够了!”

    “好!”

    过去这阵子,让他窝火异常的粮食问题,居然就出现了解决的希望。元帅府里演武场的许多木靶子,可能就此逃过一劫。

    郭宁兴奋地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走了两趟:

    “刚才我听赵斌讲了一通海上季风的规律。五六月南风起时,重载的大船便从明州陆续出发,咱们如果要推动与高丽商人的合作,必须抢在南风停歇之前,动作得快,还

    得有精干得力的人出面!”

    “这人更需熟悉东北内地乃至高丽方向的局势,了解咱们海上商路的运作,才好临机应变。”

    “最好见过血,能厮杀。关键的时候能软硬兼施,敢下狠手、辣手!”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答极快。而定海军固然兵多将广,符合这条件的人,其实也只有一个。

    郭宁忽然有些担心:“先前咱们急召各处商贸相关的官员回返中都,往辽东那边的使者,怕是已经到了。”

    “我这边立即拟令,今晚就准备好一应所需。咱们追遣使者,连夜出行,快船渡海,误不了事。”

    移剌楚材道:“不过,元帅你得给他个名头才好,用群牧所判官的身份,往来东北内地则可。代表大金于异国行事,名不正,言不顺,恐怕不太合适。”

    “他也早该动一动了,晋卿觉得什么职务好些?”

    郭宁稍稍思忖,又道:“让他担任都元帅府左右司郎中,怎么样?”

    定海军内部的职官体系,和大金颇有不同。比如都元帅府之下,其实并无负责受付六部之事,纠正文书违失,并分治政务的左右司。

    归属左右司的职权,在侦察纠劾方面是由徐瑨的录事司负责、文书往来是梁持胜的经历司在办,而其余六部政事处置,完全在移剌楚材的政务司手里。

    不过郭宁既然这么一说,想来便是有意把商业上头的各种权限再加统合,从政务司抽出来,归入左右司下属,让李云以左右司郎中的名义统一提调了。移剌楚材毫不犹豫地点头:“甚好。我这就去安排。”

    “命令里头说清楚了,咱们不是去求人的,是合作,叫他莫要坠了都元帅府的威风!”

    移剌楚材持笔在手,一边研墨一边微笑:“元帅放心,李云绝不会给咱们丢脸。”

    当日,都元帅府的正门骤启,信使策轻骑疾驰,八百里加急出城。

    五月中旬。

    数百名头戴高帽,身着白衣的骑兵分乘十数艘渡船,渡过了鸭渌江。

    这队骑兵并非定海军的部下,他们渡江的方向也不是由西往东。他们是来自高丽王京开城的高丽骑兵。

    高丽朝中设有重房,管理军队。重房之下,又设二军六卫,并称八卫。

    这些年来,由于权臣崔忠献以自设的“都房”六番私兵压制“重房”,不断削弱八卫,而以精兵尽入私门的缘故,八卫之兵已经大不如前。而且其中相当的兵力,都被契丹人牵制去了北部。

    唯独其中名为龙武军的一部,犹自驻在开京,又因其上大将军崔俊文是崔忠献同族亲信,故而保有精锐若干。

    此时渡过鸭渌江,进入金国婆速路境内的,便是龙武军上大将军崔俊文亲自带领的三百骑兵。随同崔俊文行动的,还有他的副将金明德。

    骑队渡过大江,沿着道路向西行进,足足走了三十余里,未见金国婆速路的驻军,也不见当地女真各部的探马。

    金明德不禁冷笑:“上万人的契丹***,居然能从中都一直冲进我高丽境内,上千里路程,无人敢阻。这固然是我高丽的大患,但转而去想,金国又乱成了什么样子?亏他们发一文书过来,还敢呼喝!”

第六百三十章 高丽(下)

    金明德是龙武军中出名的勇士,他身高七尺,肩膀宽阔,肚腹隆起,擅长使用重达二十斤的三股叉,据说挥舞起来,一击可毙牯牛。阑

    此人早年当过崔忠献的家仆头目,某一日,朝堂上的政敌曾纠合僧兵百余人,企图伏杀崔忠献,结果被金明德以三股叉左右横扫,立毙十余人,其余僧兵无不溃逃。

    因为这个功勋,金明德在此后十年里不断被崔忠献提拔,一口气做到了龙武军的副将。

    高丽国内如仆役之类,向来都属贱民。寻常的百姓要出仕为官,须得核查户籍,祖上八代不涉贱民才能上任。而百姓之上的官员们,又分文武两班,世代荫叙。所以士民百姓之间,层层向上,等级甚是森严,宛如天堑。

    这金明德能够从仆役起家,做到龙武军的中郎将,一路上的提拔,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世代相承的铁律,难免被两班侧目,暗中嘲笑不合体统。但崔相偏就权势滔天,将之办成了,这也促成了金明德的骄横之气。

    自从就任以来,金明德这个龙武军副将,素日里都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和主将崔俊文差不多。

    对此,崔俊文倒也没什么抱怨。

    近数年来,崔相对朝堂的整合一日紧似一日,就连自家弟弟崔忠粹、原先的盟友朴晋材也没有放过,务求己方的势力如铁板一块。阑

    他对国王下属二军六卫的争夺和渗透,也在好几条途径同时推动。以庆州崔氏样的士大夫走上层,以金明德这样的卑位勇士走下层,可谓殊途而同归,并不必过于介意。

    换个角度想想,以崔相的雄猜性子,若不是有金明德作为副将,他哪里会对龙武军完全放心?他若对龙武军不放心,龙武军就得和其它朝廷各部兵马一样,往清塞、平虏等城去对抗契丹人,那才真是倒霉呢!

    还是像现在这样,迎接金国使者比较好。

    听说,金国这几年里厮杀不断,北面的鞑子造反,东面的契丹余众也在此起彼伏的兴兵作乱,以至于女真人焦头烂额。先前本方和那群契丹逃人对峙的时候,抓来俘虏询问过,原来女真人的国政,如今都落到了一个汉儿手里。

    他们还都说,那汉儿极其凶悍难当。

    看来,女真人的国势,固然衰微至极,契丹人也没见复兴的模样。这不正是高丽崛起的良机么?

    因此,崔相命令龙武军拣选精骑,主动越过金国和高丽的边境,去迎接那位金国使者。此举带着几分试探和几分示威的意思,至少也要试一试使者的成色,为以后的建功立业做些准备。阑

    某日里如果崔相把开京朝廷上下都安排妥当,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便可以通过北上开疆拓土,来赢取足以禅代的功勋。

    这金明德虽然不知天高地厚,倒也锐气可用。一会儿他和金国使者对上,若能压得对方服软,有我崔俊文一份功劳;若办事出了格,罪责也在金某身上。我只要卑辞致歉,然后严惩金明德这厮,想来就能让上国使臣舒坦。

    当下崔俊文微微一笑,抬手前指:“金将军你看,再往前,就是金国的婆速路总管府所在。这鸭绿江两畔一大片开阔平原,千万载以来,都是当年咱们高丽国的保州路所辖。前头十五里,就是高丽的来远城,北面不远处,则是咱们高丽的开远城。”

    “原来这些地方都是咱们高丽王国的。”

    “早年曾是,现在……暂时不是。”

    崔俊文继续道:“当年我高丽王国一统三韩,使渤海臣服,在北面足有数千里的领地,堪称古今未有之大国,奈何先有契丹强盛,迫得我国只能退保江东六州,又设千里长城为屏障。后来女真兴起……”

    “女真人便是金国了。”阑

    “对!”崔俊文连连点头:“金将军你知道么,女真人的祖先名唤函普,乃是个高丽人,所以女真各部,都是我高丽王国的旁支。奈何他们野性难驯,反而欺压我国,屡次兴兵与我们交战。由此金国才有了婆速路、曷懒路、速频路、胡里改路,而我高丽王国想要恢复故土,就要从现在开始一步步地做起!”

    说到这里,崔俊文用力拍了拍金明德的肩膀:“我举兵来此,正要依赖将军的勇勐,展现我高丽凌然不可辱的气势!”

    “包在我身上。”

    金明德抬手敲击胸口的甲胃,以示雄武:“看这附近田亩废弃,人烟离散的模样,金国已经衰弱了,我绝不怕他们!”

    “好!”

    崔俊文连连鼓掌赞叹。

    金明德说得没错,确实不用怕。阑

    听说中原的女真人在败给了黑鞑以后,骑兵非常紧缺,而听开京那边聚集的宋国海商说,东北各地的女真人为了赚钱,把大批战马都卖到了宋国。这次跟我来的龙武军骑兵,个个都是精锐,足有三百骑。凭着这股力量,怕谁来?

    要去当真打仗,自然不行。可如果只要在金国使者面前抖抖威风,那很容易。至少,比那些和契丹人厮杀的同僚要轻松太多了。

    这时候,前队骑兵来报:“将军,我们迎上女真人的使者了!”

    “他们有多少人马?”

    “二十余骑。正在前方五里的坡地水环处休息。他们让我带了使者的银牌为凭,交给将军验看!”

    崔俊文验过银牌:“原来是个左右司的郎中。”

    他目视金明德。阑

    金明德挺胸催马:“我带一百骑去,将他们拘来!”

    “咳咳,是请来,请。金将军,你得这么这么说。”

    崔俊文连忙把话术交代过了,金明德哈哈大笑,手一挥,就带领骑兵鼓噪而去。

    骑兵奔行如风,须臾就到前队所说的坡地水环之处,果然见有二十余人,他们将马匹拴在林间,任凭吃草,又在道路的一侧地势稍高的几株大树下铺开毡毯,摆出午休用饭的模样。

    金明德纵马向前,任凭马蹄腾踏出烟尘,呛得那队在毡毯落座之人连声咳嗽。

    “诸位便是上国的使臣么?高丽国龙武军中郎将金明德,特来迎接!请上国使臣们随我来吧!”金明德亢声喝道。边上的通译也跟着大喊。

    李云挥了挥手,隔着烟尘,看看那个高踞马上,满脸络腮胡子的高丽人。阑

    “此地乃是大金国婆速路,你们纵要迎接,也没有擅自深入大金国境内的道理。”

    金明德哈哈大笑:“上国使臣,我们听说近年来上国境内兵戈不停,十分危险,所以特地迎接得远些。这些地方我们本来也很熟悉,上国使臣放心,有我们在,沿途的安全就不必忧虑了!走吧,走吧,咱们这就上路!”

    “原来如此,倒是劳烦贵国将士了。”

    李云点了点头,平心静气地道:“有人护卫,自然是好的。不过,金将军你别急,稍等一会儿。”

第六百三十一章 道理(上)

    “等什么?”阑

    金明德侧身听通译讲过,不禁摇头:“上国先前的文书里头,说贵使来的很急,要我国尽早安排接待呢!从这里到开京,那路途甚是遥远,如果让我国的国王,还有当朝崔相等的久了,那就不好!”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道:“上国使者可知道,我国的崔相,去年刚进位壁上三韩三重大匡、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上将军上柱国,其权势和富贵,都是天地开辟以来,人臣之家所未有也!”

    先前他说的几句,是崔俊文教的,这句话,却是他自己想说的。

    原来高丽的权臣崔忠献掌权初期,正是大金章宗皇帝承安年间。

    此前数十年,高丽的武班权臣正如走马灯一般更换,人人都把高丽国王当作傀儡,动辄废立。这些武臣另立新王以后,往往主动到金国请册封,以确认其国内的合法地位,旁证武臣执政的合理性。

    但金国自然也会怀疑其新王得位不正,故而曾经多次遣使调查高丽国王的更替问题。执政的武臣则通过欺骗和隐瞒的方式蒙混过关。问题是,经常出现上一位国王总算蒙混过关,新一代的武臣崛起,宰了前任,再度废立国王的情形。结果调查前一位国王即位情况的使者刚回中都,高丽的局面再度天翻地覆。

    到大金章宗皇帝在位的时候,这种局面顿便让章宗皇帝不满。章宗颇通儒学,重视君臣之序,他在朝中对完颜氏的贵戚宗王都狠狠压制,哪里会看上这种边鄙小国的权臣?阑

    当时崔忠献杀死了前一任的武臣首领,随后连续废立三任高丽国王。因为大金的立场明确,所以他干脆就不向宗主国告丧、告退位,大金也因此不派敇祭使和慰问使。用这种举动表示对权臣擅举的反感。

    大金的这种态度,自然给崔忠献造成过一点麻烦。但这几年里,大金自己军政皆蹙,各地兵荒马乱,尤其对东北内地的控制大大减弱。高丽君臣看在眼里,也就对大金国的态度不那么在乎了。

    金明德是崔忠献身边忠犬一流人物,这会儿忍不住宣扬自家主上的威风,便是想告诉金国使者,你们莫要小觑了咱们高丽强臣的手段。

    只可惜,他这番威风凛凛的话语,落在李云耳里,便如鸡同鸭讲。

    那通译不熟悉高丽官职怎么转成汉家言语,这一长串的官位,被他翻译得磕磕碰碰,最后只淌汗道:“总之,这位金将军的上司崔相爷,如今是顶厉害顶厉害的人物了!”

    高丽王国的厉害人物,还能厉害得过我家郭元帅么?

    李云懒得与之讨论权臣官位,只重复道:“我有事在这里办,你且稍稍等一等。”阑

    通译刚转述完,金明德觉得,这金国使者便如此前那些从金国来的官儿,甚是会装腔拿调。他当即手按刀柄,策马向前两步。他身后的百骑也同时向前威吓。

    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己方派在高坡上眺望的哨骑连声惊呼,他听到地面微微的震动,他听到本来停留在坡地水曲之外,等着自己把上国使者“请”去的崔俊文惊惶叫嚷着,带着剩下的骑兵一路退进谷地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金明德连声喝问。

    争奈烟尘四起,马匹乱嘶,他的龙武军精骑其实精锐程度甚是有限,这会儿还有人下马往树丛里钻的,哪里有人顾得上回答?

    金明德只觉得,自家对金国的了解,或者自家对这个使者的了解,一定有极大的疏漏,但这会儿也管不了那些了,他咬了咬牙,便准备上去制住那使者,以策万全。反正相爷说过,要给女真人一点厉害看看的!

    这厮的神情,从凶横到慌乱,从慌乱又到狰狞,全都落在李云的眼里。

    李云斜倚在毡毯上,抬了抬手,用袖子挥去面前烟尘。阑

    他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在直沽寨轻易被人所害的少年了,也很少再遇见当日被黄头女真追杀的场景。

    整个定海军勃兴的过程中,多少将领沙场破敌,得了赫赫名声,相比他们,略显文弱的李云则一直要低调许多。但实际上,这个年轻人也是随着定海军的勃兴而快速崛起之人。他的胆略,他的手段,在这几年里都得到了锤炼。他的成长,也正如郭宁的成长,正如郭宁麾下许多年轻人的成长。

    这个左右司郎中在郭宁的都元帅府里,负责掌控军府与东北内地各部往来,掌控着整个军府最重要的财源,掌控着军府相当数量的兵源。某种角度上,李云甚至要比他的兄长,瀛海军节度使李霆更重要,更得力。

    所以,当李云看到金明德眼里越来越多的恶意,全没有一点动摇。

    那种强撑出来的凶恶,老实说让他有点想笑。

    “吹角!让他们快点!高丽人入境迎接来了,我赶时间呢。”他对身边的侍从说道。

    侍从拿出角号呜呜吹响,而随着号角声音,北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下数十股的骑队,从谷地北面的整端高坡涌了下来。阑

    那些全都是东北内地的各部野人,来自曷苏馆女真人,黄头女真人、胡里改人、室韦人、铁骊人、靺鞨人等诸多种类,约莫近百个部落。

    在高丽骑兵惊恐退缩的同时,这些野人们大叫大嚷着,甚是得意。他们像是要参与什么重要场合一样,每一个骑士都披着鲜艳的皮毛,头上和脖子上戴着彩色的石头装饰。有不少人还在耳朵上挂着巨大的金环,显示出他们在自家部落里都是头人或者族长之类的地位。

    这些首领人物里,有不少人又戴着定海军甲士所用的头盔,但是在头盔上包裹了虎皮或者两三尺长的鸟类鲜艳尾羽,使之更加醒目;也有人把定海军规格的精良直刀举在手里挥舞。

    策骑在最前头,也打扮得最威风凛凛的几名骑士,手里都举着三角形的红色旗帜或者两只手掌那么大的银牌。旗帜上用汉字写着他们的部落名称,而银牌上雕琢的,则是他们自家担任的钤辖、都将、中尉之类的官职。

    他们毫无顾忌地涌入谷地,像风吹落叶一样把高丽人挤到了角落里。然后不约而同地纷纷下马,向着李云恭敬拜伏。

    数十股的骑队,至少一千,或许将近两千名骑士,有些人粗壮得像是树桩,有些人胳臂比李云的大腿还粗,全都跪伏了下来。

    方才他们骑马奔驰的时候有多闹腾,这会儿就有多安静肃然,谷地里只剩下马匹打着响鼻或者马蹄咚咚踏地的声响。阑

    还有被挤压在南面树林边缘的高丽人在乱喊。

    李云先招手让通译过来,见这通译脸色煞白,笑了笑才道:

    “去告诉你家主上,这是大金国东北内地的各部首领聚会,由我,也就是都元帅府左右司郎中、群牧所提控李云负责召集,每三个月一次。每次聚会,能让大家见见面,分享些好处,开解些矛盾,安排些都元帅府颁下的任务。来此的诸位,都是都元帅府的好伙伴,好下属。也是我李云的好朋友、好兄弟。这里很安全,你们在旁看看,不必害怕。”

    李云对通译说话的时候,他自家队伍里也有部属,把李云的汉话翻译成各部能听懂的言语,大声地呼喝。

    众多部落首领们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当李云说到“好伙伴,好下属”,这些野性难驯但又透着憨实的家伙纷纷挺直上身,得意地连连点头。当李云说到“好朋友,好兄弟”,他们全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那通译连忙奔去禀报。

    而李云走到各部首领跪伏的人群中,将前排的数十人一一扶起。这些人里头,有半数是当日协同定海军,伏杀了蒙古大将哲别的附从部落之人。这些人同时也领有定海军的军职,在并肩厮杀,对抗过强敌之后,已经真正成了定海军可靠的下属。阑

    还有半数,则是地盘虽然远离定海军实控的盖州和复州,但这两年里愈来愈依赖贸易所得,也满足于定海军设下秩序之人。他们至少都希望成为军府的伙伴,绝不愿与军府为敌。

    李云把他们扶起的时候,对有的人笑骂两句,和有的人用力拥抱,向少数几个人冷笑叱问。被叱问的几人顿时满头大汗,指手画脚地解释。

    刚解释几句,忽然遭人打断。

    原来是那通译奔了回来。他发现野人们果然没有恶意,胆子变得大了一点,居然带着几分责怪语气向李云道:“我家主上问,这等聚会是什么时候安排下的?事关东北内地,我高丽国怎能不知情?”

第六百三十二章 道理(中)

    通译这话出口,硬生生让李云愣了半晌。阑

    他这几年里,也算是经历丰富了。在中都路,他见识过不少金国的商贾借着自家背后某位贵胃的力量压倒竞争对手,那是讲究女真人部族大姓的跟脚和政治潜力。在登州三山港、密州胶西榷场,他见识过宋国的海商一掷千金,直截了当地拿着巨额的钱财压人。

    在更长时间里,他游走于白山黑水间的部落间,负责铺开群牧所的商路,并向诸多部落宣扬定海军的威严。野人们普遍习惯力强者胜的一套,于是郭元帅用铁骨朵砸出来的威风,被李云加以发扬光大。

    说到底,无论在哪里,想要办成什么事,达成什么目的,总得有点倚仗的东西。

    高丽人以数百骑兵擅自越界,已经让李云不满。但金丽两国之间边境虽定,日常边民越境是常事,中都朝廷向来不管的。李云初时也没明白他们这么展现威风,究竟是有所图谋,还是出于边鄙小国的愚蠢,所以姑且不为己甚。

    现在看来,他们这么做,原来是有正经目标的?

    他们是想插手东北内地?

    这是发了什么疯?他们凭什么就有了这么大的胆子?阑

    李云忍不住笑了起来:“请你家的主上来这里,我忙完了眼前的事情,就和他谈一谈。”

    他吩咐了通译一句,然后加快了自己与诸多部落头人谈说的速度。

    这三个月一次的***制度,其实没有建立多久。最初那次***,便是纠合各部伏杀哲别以后,对大家的论功行赏。

    因为赏赐实在丰厚,不少得到赏赐的勇士回到部落,便有了格外的影响力,推动整个部落向定海军靠拢。但这些彼此之间,常有冲突乃至深仇,定海军在引用他们的武力之前,非得用某种手段将之梳理,至少压制到可控的程度。否则日后在某处战场上,两拨将士忽然内讧,这可要闹出大笑话了。

    李云在之后的***里,特别下了功夫,对此加以仲裁。他毕竟读过一点书,还背靠着定海军的强大武力,耐心点剖析情势,就总能掰扯出道理来,让人听从。

    他的决定未必能让矛盾双方都满意。大金在东北,尚有东北宣抚使纥石烈桓端、上京元帅完颜承充等势力在,他们在地方上深耕多年,也做不到这一点。但大金朝廷的势力只有武力为后盾,武力还及不上定海军。李云除了仰仗武力,却还能拿出许多钱财和物资来。

    两家部落如果暂时放下仇杀,一起协助群牧所的商业贸易,得到的好处实在丰厚。这些好处,是惯于茹毛饮血的野人做梦都想不到的。阑

    在大金治下,这些部落会因为一袋粗盐彼此厮杀。但现在只要维护好商路,让部落民去挖参采珠或者养马,部落首领就能够享用华丽的绢帛,凋工精美的家具,乃至茶叶和药材,这生活有多美?简直让人口水淌得止不住!…

    由此,某个部落首领就算不满意,也因此有了暂时退让或者隐忍的理由。

    上一次***之后,但凡听从李云指令的部落,无不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所以五月份的这场***,响应的部落比上一次更多。

    李云本来想将之安排到盖州,***完毕以后,立刻响应郭宁的召唤,去往中都商议粮食缺口的问题。但都元帅府忽然传来紧急命令,让他作为大金朝廷的横赐使,去往高丽一趟。他一边启程,一边紧急通知各部,把***地点放到了金丽边境的婆速路。

    这一次,聚会的部落不止提出了积年的矛盾,还有人拿着之前三个月里,部落里出现的争斗,或者不同部落里新生的仇怨来找李云剖断。

    李云这次的队伍里头,特地带了个熟悉泰和律的吏员。他也真是干脆利落,三五句听过,两边再追究几个细节,接着问一问大金的律法如何,立即就判定是非对错。

    做出的决定也绝无推诿余地,该赔偿损失的,当场就拿东西来抵;该受惩罚的,立即压倒在地,用大棍子痛打;该偿命的,也直接拖出去砍头。阑

    如此轻***命的事情,放在中原汉儿地界,大概要群情汹涌。但野人们数百年来活得和禽兽无遗,人命并不金贵,甚至未必及得上一匹马、一条猎犬。

    须臾间七八个人头热气腾腾拿上来,按照定海军的规矩,一个个都挂在杆子上,鲜血哗啦啦往下流淌。而部落首领们解除了矛盾,开始对着李云赌咒发誓,接下去必定团结协作,调集军府需要的货品。

    不到小半个时辰,所有的事情全都安排完了。

    部落首领们彼此快活地叫喊着,打算在这里驻扎一晚,再点起篝火,喝酒吃肉,外带跳舞。

    李云拿着盛水的皮囊咕冬冬喝饱,转头看一边的高丽人,随即又愣了下。

    那队高丽骑兵,应该有两个首领。其中姓金的,格外凶暴些,姓崔的那个,倒还有些文雅。方才李云让通译唤他们来,两个人来倒是来了,却隔开了丈许站定,好像不是一伙。

    “两位方才是问,这东北内地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告知贵方,是吗?”阑

    金明德扭头看看崔俊文,发现崔俊文不知不觉退开好几步,不禁愣了下。

    崔俊文脸上挤出笑容,向金明德点一点头。

    金明德心里有些鄙视。

    明摆着,崔俊文不敢放硬话,这才躲在旁边呢,当我不懂么?这种世代沿袭下来的武臣,其实并不曾当真与人厮杀,其胆小文质和那些文臣差不多了,绝然没有武人该有的胆略!

    他扭回头来,冲着李云道:“没错!这件事情,就算你是上国使者,也得给我个交代。这道理说不清楚,我家崔相是要不高兴的!”

    李云忍不住又笑:“啊对对对,正该把道理说清楚。”…

    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倚靠着背后几包行李,慢慢地道:“东北内地是大金的疆域,东北各部都听从郭元帅的吩咐。我们都元帅府最大的道理就是,谁敢不服,谁就死。”阑

    金明德瞠目:“你这话,置我高丽国于何地?”

    “高丽是大金的臣属。现在的大金国数千里疆界,数十万貔貅,皆受我家郭元帅统领。那么,高丽也得听从郭元帅的吩咐。道理还是刚才那条,谁不服,谁就死。”

    李云顿了顿,问道:“你服么?”

    “放屁!”金明德听得通译颤声讲过,只骂了句。

    这句话,通译不敢转述,愁眉苦脸地道:“咳咳,上国使者,我家将军骂了您老人家。”

    “那就是不服了。”李云重重点头。

    定海军一向依靠凶横手段行事,无往而不利,尤其有个传统,对李云的影响很深。阑

    那就是与人谈判的时候,徒然鼓唇弄舌,甚是浪费时间。出身底层的定海军将士们,本来也不擅长嘴皮子功夫。如果和谈判对象讲不通道理,不必犹豫,直接砍一个人头开路。通常来说,人头一旦落地,其他人都会变得很讲道理。运气好的话,接下去谈都不用谈了。

    定海军中,郭宁这么做过;平时挺温和的汪世显,也这么做过。汪世显在直沽寨谈判的那次,李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

    自从担任重责,李云颇下功夫学习这两位的作派。

    他是个好学生,所以他也习惯这么做。

    当下李云向身前诸多部落首领挥了挥手:“各位帮我个忙。把这位金将军叉出去,砍头。”

    他和金明德言语的时候,部落首领们饶有兴趣地在旁等着,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金明德的狂妄,并非毫无来由。高丽王国建立至今已有三百年。这三百年里,他们曾经动用数万乃至十数万的大军,和大辽厮杀,和大金争雄。阑

    放在大辽和大金眼里,那种规模的冲突不过是边疆纤介之疾。但在东北本土,高丽已经算得上庞然大物,比起寻常部落,那要强盛太多了。这几年大金衰弱,许多部落转而受高丽的影响,那的确是有的。

    但是,当李云要求众人帮忙的时候,部落首领们没有人敢迟疑。

    李郎中既然开口,那是能拒绝的吗?道理很简单,不服就死,高丽人不明白,这些部落首领们哪有不明白的?那些声势骇人的契丹人、凶悍善战的蒙古人什么下场?盖州和咸平府的城门外头许许多多高挂的脑袋,就是榜样!

    好几十名部落首领同时应是,一齐向金明德勐扑。

    金明德也真是够勇勐,抬手一拳正中最先冲近的铁骊酋长,将他的鼻子整个打歪。两个室韦酋长扑来,又被他扫堂腿踢翻,其中一人迎面骨都断了,抱腿惨叫不休。

    可他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几十个酋长一拥而上,顿时按头的按头,按腿的按腿,数十人呼喝连连,把他拖了出去。

    人群簇拥之下,金明德犹自乱喊。喊了两声,忽然就没声了。阑

    野人们旋踵即回,张罗着竖起一根新的杆子,挂了脑袋在上面。李云抬眼看看,皱眉道:“就不能割得干脆点?脸都被噼开了,像什么样子!”

    几名酋长满脸羞惭,比划着解释:“这厮挣扎得厉害,咱们手上失了分寸。不过,还有好些高丽人在呢,接着再砍,咱们绝不失手。”

    在场的高丽人确实挺多,李云转目注视崔俊文。

    崔俊文的脸色煞白。

    金明德骤然身死,被逼在谷地角落的三百高丽骑兵无不大惊,这会儿纷纷抽刀拔剑,与周边的野人对峙。偏偏他们的主将又在李云面前站着,他们想要做什么,都有顾忌。

    “这位崔将军,你看我的道理怎么样?是否有一点可取之处呢?”李云和气地问道。

第六百三十三章 道理(下)

    先前金明德大大咧咧地让通译前去责问,崔俊文已经觉得情况不对。阑

    高丽是大金在东北的近邻,与大金的往来不少,向来都有了解中原局势的渠道。他们长期以来都觉得,大金国的强盛在于女真人强盛,正如当年大辽强盛,源于契丹人的千军万马。至于汉儿,先后被契丹人、女真人统治,其武力应该甚是孱弱,约莫等同于如今僻处南方的宋国。

    所以如果大金的朝政被一个汉儿控制,便足见女真人虚弱,大金的威势眼看就要烟消云散。

    这个认识纯属想当然,但又很难改正。

    高丽国上下先前从契丹人口中打听到,汉儿里头出了一批狠角色,但那些耶律厮不的下属对己方失败经历语焉不详,故而高丽国也没有认清大金的局面究竟如何。

    直到崔俊文眼看着李云呼喝驱使诸多部落首领,他忽然明白了。

    这种东北内地的野人,最是粗蛮,只知道力强者胜,轻易不向他人俯首的。这两年里,高丽颇曾用心联络他们,可没有谁对高丽这么恭顺过!

    能让这些部落如此听话的政权,一定展示过强大的力量,怎么可能虚弱?或许,大金国固然虚弱了,但控制大金朝廷的那个都元帅府,其实很是厉害。这李云方才说,郭元帅领兵数十万,不是吹嘘!那些契丹人之所以越过鸭绿江,根本是被大金国都元帅府所驱逐的结果!阑

    这位都元帅郭宁,很可能便是另一个崔相啊!甚至,咳咳,崔相所长毕竟不在战场。这个郭宁的强悍之处,说不定比崔相更高那么一点点!

    这种强邻,须得客气尊奉,哪有使之转为强敌的道理?

    崔俊文想到这里,便觉得己方最好谨慎从事。被李云召唤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站得离金明德老远。

    饶是如此,他也没想到大金国的横赐使会当场下令杀人。

    大金和高丽百年来聘使往还,不是没有剑拔弩张的时候。大金国的聘使自恃上国,在高丽人面前抖威风的次数也不少。但聘使一声令下,就杀死一个高丽中郎将,这种事还真从没发生过。

    崔俊文觉得,自己道理上应该怒斥几声,但他畏惧这大金使者的凶恶,又实在不敢。他待要跪伏在地,连声赞叹大金使者的道理很对,但马上想到崔相的权势和生杀予夺的手段,也同样不敢。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高丽国龙武军的将军就像傻了一样站着,不说也不动。隔着数百步的高丽骑兵们看他不动,呼喝了一阵,也再度安静下来。阑

    “拉他过来。”李云道。

    几个酋长兴冲冲地把崔俊文拽到李云跟前。

    “你家崔相遣轻骑越境,深入百里迎接我,无非是想有所威慑。不过,你我两国名分早定,没有舍樽俎而执旗鼓的道理。既然有人示威,想来也该有人负责怀柔斡旋。负责示威的人已经死了,负责怀柔之人……是你么?”

    还能说不是么?

    崔俊文苦笑着连连点头。

    “那好。崔将军你听好了,我们的道理,你们非听不可,在哪里都是一样,这件事情不必再议论。你若明白这一点,接下去,咱们就能谈点正事,怎么样?”李云笑道。

    刚杀了我的副将,这会儿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可恶。崔俊文心里抱怨,不敢不应,更不敢对那“道理”有半点质疑。阑

    他迟疑问道:“……什么正事?”

    “我奉都元帅的命令,去往贵国,随身携有几样东西。这头一样,崔将军你且看一看。”

    李云往身后的行礼包裹掏摸几下,拿出了一份文书,扔进崔俊文的怀里。

    崔俊文是高丽巨族子弟,虽是武臣,其实谙熟朝仪典章,甚至会说流利的汉语。他和李云对答,连通译都用不着。这会儿他凝神一看,便知这不是普通的文书,而是一份大金皇帝的诏书。

    “这……”

    崔俊文犹豫了一下。

    李云沉声道:“打开看!”阑

    “是,是。”

    崔俊文连忙打开诏书,因为手抖,拆解丝绢的时候费了点功夫。

    只见诏书上写寥寥数行文字:“朕以崔忠献识尚闲伟,体局贞凝,信义着于睦邻,孝节彰于事大。领三韩之土每奉周正;越万里之途常陈禹贡。勋名已显,爵秩未崇,宜宠锡以桐圭,俾真封于桃野。今以崔氏权知高丽国王,开府仪同三司,辅弼王氏如前。差使往彼,备礼册命,便令慰谕,想宜知悉。”

    这是大金皇帝对崔相的册封!

    这是大金皇帝跳开了高丽国王,对崔相的册封!

    与这诏书上封授相比,崔相现在的诸多官职算得什么?就算抵达了人臣之极依然是人臣,挟持国王的人依然不是国王。但如果得到了这个册封,崔相就不是人臣了,是与王氏平齐的三韩之主!他老人家奋斗了半辈子的目标,就几乎实现了!

    崔俊文的额头上青筋乱跳。如果现在将这份诏书拿到开京,立刻就会掀起高丽政局的惊涛骇浪……毕竟崔相的布置还没有完善,对拥戴国王的力量,还没有清洗完成。阑

    但归根到底,这份诏书对崔相有利么?有利极了!这是关键时刻能够翻天覆地的杀手锏啊!

    大金朝廷为何如此厚爱崔相?

    “这……这……”

    崔俊文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张了张嘴,嗓子像是要干裂。

    李云忽然起身,拿回了诏书,抽出腰间匕首,随手将之划做了一地破碎。

    崔俊文觉得心脏受不了,他“啊”地大叫,趴在地上乱摸了一通。直到两手泥泞,只捏着几张碎片,他才缓过神来,抬头再看李云。

    李云道:“方才这个姓金的蠢货,竟敢挑衅我,说不信我们都元帅府的道理。所以这诏书就没了。”阑

    那金明德不过是个出身卑贱之人,值得什么?这诏书的价值,比一百个,一千个金明德的脑袋还重要!

    上国使者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搞出这种地痞撒泼也似的作派是不是轻率了点?有什么事不可以好好谈的吗?你干脆不拿出来倒也罢了,现在让我看见诏书再挥刀切碎,我回头怎么向崔相解释?

    崔俊文欲哭无泪,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就跌倒在地。

    “不过……”

    李云拉长了语音。

    崔俊文勐地抬头:“上国使者,不过什么?啊?”

    “方才我已经说了,如今大金的政权全在我家都元帅的掌控之下。这种诏书,只要我家元帅有意,可以随时颁出,唾手可得。”阑

    李云俯下身,加重语气:“只要你们听从都元帅府的道理,不止这种诏书,你家崔相想要什么,咱们都可以谈。”

    “真的?”崔俊文咧了咧嘴。

    心乱如麻之际,忽然灵光乍现,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正如崔相是权臣,那大金国的都元帅郭宁,不一样是权臣么?他愿意册封崔相,其实是替他自己试探大金朝廷的风声!也就是说,崔相的前程,正如郭元帅的前程,这两家之间,颇有彼此帮衬,互为声援的可能啊!

    他腾地跃起:“上国使者,你家都元帅要什么?我立即飞马而回,禀报我家相爷!”

    “有两件事,须得贵方答应。”

    “请讲。”阑

    “一者,契丹人越境作乱,非我大金所愿,我们会尽快派人处置。但或剿或抚,都与高丽无关,你们不能干涉。二者,如今大金中都和高丽开京之间海道平靖,陆路也已打通,高丽应恢复向大金的进奉,两家仍叙宗藩之亲。咳咳……”

    李云压低嗓音:“还有第三件事,是我的一点私事。”

    崔俊文连忙凑上来,殷勤问道:“什么事,只管讲来。”

    “我在海上,有些小生意。不过,近来因为得罪了宋国的某人,进出明州港口,颇受市舶司阻碍。如果贵方能够借我一批高丽商贾的公据和空白引目,再配一些高丽的通译、水手、旗号以便通行的话,那我就感激不尽。”

    所谓“公据”,便是官衙发给商贾的身份凭证,用以核实人、船、物、货各项。宋国的海贸兴盛百年以来,这种公据的规格在海上诸国都是统一的,各国都有固定衙门来负责颁发。而所谓“引目”,则是货物具体发运的清单。

    签发公据和引目,乃是有司重要的财源,也是崔相广招门客三千的财力支撑。若因为寻常缘故,要崔相交出大批公据,那和抢劫没什么两样,就算是刀架在脖颈子上也断无允许的道理。但现在这架势……

    大金的郭元帅有如此的实力,如此的凶横,又有与崔相合作的意愿。两家如果能达成对付契丹人的同盟,再形成权臣携手的默契,这是何等妙事?为此,一批公据算得什么?阑

    崔俊文连连点头:“另两件事,虽系两便,到底还需细细地商议。但公据、引目、通译、水手、旗号等等,那都是小事。我家相爷气度恢宏,没有不允的道理!”

    “好!好得很!”

    李云哈哈大笑,崔俊文也在旁赔笑。

    勇勐的金明德将军脖颈滴血,被切开两半的面庞高踞竿子顶部,漠然往下方注视。

第六百三十四章 定海(上)

    六月中旬。

    宋国庆元府,也就是赫赫有名的贸易港口明州。

    按照宋国的惯例,皇帝即位以后,其潜邸所在由州升府,所以明州现在的官方称呼才变成了庆元府。

    今日天气甚好,海面上微风吹拂,阳光撒落,浪涛卷带金鳞。无数高耸的樯帆随着海浪起伏,使整齐停泊的舟船队列同时展现出动态的韵律。而赤马、白鹞等巨舟城墙般高大的船舷之间,又有诸如海鳅船、十棹船、魛鱼船等小型战船往来穿梭。

    在靠近这片海域的兰山岛,有座名唤厉岙坊的市镇。市镇里,商贾、水手和渔民云集,这些满面风霜的海上健儿热闹地聚集在本岛几个大仓储外的酒馆里,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出航机会。他们毫不吝啬手里的钱财,沽了酒痛饮,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胡乱打着招呼,大吃吃着各种变着花样烹饪出来的鱼鲜。

    只这一座依托陆上消费的坊市,每月向朝廷缴纳的税收就高达七百一十贯。归属市舶司的榷税,数额还要远远超过。这样的坊市,在鄞县所属的三大海岛上足有十四家。而鄞县本身,又只是明州庆元府下属的四县之一。

    可见海路上真有金山银海,实非虚言。

    厉岙坊的高处,有座能够眺望水军战船的奢华酒楼。酒楼里,两人端然对坐,觥筹交错,一边喝着,一边闲聊。

    “此地自唐代以来,就为东南大邦,海匝三垂,北通海岱,东控高丽、日本诸国。本朝高宗皇帝南巡时,驻跸于临安,庆元府尤为控扼要地。府辖的定海县更是南北海路交汇的中枢,其形势东临大洋,海面开阔,是舟师屯驻的绝佳位置。”

    “所以大宋立业钱塘以后,先设沿海制置司于明州定海,后来陆续在平江设许浦水军,在嘉兴设敢浦水军,在明州定海设定海水军,还有多支水军分布各地,用之作为临安行在的海上防卫门户。”

    “这定海水军初建时,有海船六十艘,水军四千余人,隶属于赫赫有名的勐将徐文徐大刀。可惜不久之后,徐文率战舰数十艘泛海归于伪齐,后来在金国做到了山东路兵马钤辖。朝廷派来收拾局面,重新阅习水军的是另一位北人,便是时任枢密副都承旨的马扩。马扩担任沿海制置副使以后,编练士卒、增补战船,重新将定海水军扩充到了战船数百艘,兵力万人的规模。后来定海水军移镇许浦,转隶于御前水军,在此重新建立的制置司水军,依然是沿海不可或缺的海上雄师。”

    说到这里,讲话的年轻人用手肘驾着干,面露自矜之色:“周兄,你看这支水军可雄壮么?”

    坐在他对面的周客山微笑道:

    “出入风涛,如履平地,威声远震,折冲千里之外。我在淮东高邮、楚州等地往来时,也曾听人赞叹定海水军遍布里外两洋的声势,此乃国朝之海上长城也。若无伯可先生协助章提举安定海疆,哪有我们这些商贾奔走取利的可能呢?”

    这年轻人名唤吕午,字伯可,翕县人。他是嘉定四年的进士,当过乌程主簿、当涂县丞,最近几年因为上书言事忤逆了史弥远,所以仕途不顺,暂在浙东提举兼沿海制置司事的章良朋幕中奔走。

    此人虽只是个幕僚,其实地位极其关键,在沿海的影响力也很大。

    自开禧以后,朝廷迫于大金国的正面压力,对海上水师的建设大大地削弱了,巨额财赋都投向沿江各路水师。所以沿海制置司下属的各路水军多有狼狈。好在吕午向章良朋建议,各路水师出海剿寇时,凡贼舟所有,悉以给军,这才给各路水师开了生财口子。

    从那以后,大宋朝廷的各路水师事实上进入了自给自足的阶段,如定海水军这种市舶司的近邻,更是彼此勾连互助,共同在海上赚钱。对此,朝廷也只有默许。

    此刻定海军所主导的粮食走私贸易,随着史相一声令下,大受影响。巨量物资在明面上过不了市舶司那一关;而在暗中,具体执行对海商舟船阻断的,便是沿海制置司下属的水军。

    为此,周客山在半个月前通过章恺的关系,与吕午多次面会协商。

    站在周客山的视角,你们这批清流人物,是史弥远的死对头,事事与之作对的。先前你们被大金的政局变动吓住,嚷嚷几句也就罢了,现在史弥远既然要阻断与定海军的贸易,你们怎不改弦更张?

    聪明人不应该暗中支持这贸易,用巨额的贸易所得,去激起满朝呼应,痛打史相的脸么?哪有与史相齐心协力,来和定海军作对的道理?

    周客山一向挺擅长与人沟通,前后请了几次花酒,反复陈说。吕午倒也不好意思冷脸相对,于是周客山也渐渐试探出了吕午等人的心意。

    在这批大宋朝廷里的正人君子眼中,大金定海军和大宋定海水军,绝无沟通余地;大宋的沿海制置司和市舶司,乃至诸多正人君子们,与大金的权臣也绝无沟通余地。清流们发起阻断粮食贸易的提议,与大金国的那位都元帅其实也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他们就只是为了朝中掀起压制权相,拥戴正统的风潮。这种风潮一旦产生,每时每刻都在打史相的脸。至于金国的权臣会不会受损失,受损失之后会不会恚怒,恚怒之后会不会有所反应,那与各位贤臣正人何干?

    大宋朝廷南渡百年,清流们断绝岁币说得,举兵北伐说得,难道区区阻断海贸就做不得?

    反正执政的是史相,而史相毫无疑问是个奸佞。那么与之相对的,我们说的,做的,都是持正而行,无须顾忌。落到实处以后产生什么问题,自然是当朝宰执去接着。

    史相以为,他赞同清流们的呼声,去阻断贸易,会引得依靠海贸的那批宗室高门不满。两厢彼此对抗,引得朝堂大乱,谁都捞不着好处。但他不明白,我等正人难道在乎朝堂大乱?朝堂大乱与我们又何干?

    朝堂乱了,才有洗刷的机会。朝堂乱了,史相自己就要焦头烂额。只消让史相阵脚动摇,就是胜利!朝堂上激起惊涛骇浪,也是胜利!史相纵然为此大怒,顶多再贬谪几个言官词臣,又如何?这几年被史相赶出朝堂的政敌难道还少吗?

    当吕午把话说得明白,周客山只能苦笑。

    这种两方对抗,把无关的第三方扯进来的局面,最是麻烦。两方都拿着第三方当作发力攻讦的武器,却并不在乎第三方的利益,也不在乎第三方利益受损后的结果。

    吕午真的有这个底气。

    今日他特意在这里约见周客山,便是让周客山亲眼看着大宋定海水军巨大的规模和强横实力,要让周客山知道,这种大宋内部的朝堂倾轧,不是北面金国境内,某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汉儿军阀能插手的。

    终究北方汉儿的手伸不到南方来,在海上,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动摇大宋水军。这场无妄之灾,你周客山背后那位大金国的都元帅,是遭定了,没有办法的!

    吕午难得客气地提起了酒壶,为周客山倒酒。

    清澈酒液在如玉瓷杯中激荡,发出悦耳的声音。而吕午沉声道:“周先生,你们不妨忍一忍吧,就别再闹腾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定海(下)

    吕午端着瓷杯,送在周客山眼前。

    周客山看着瓷杯,迟迟不接。

    吕午也是好耐性,就这么一直端着。但他是文弱书生,手臂很纤细的,凭空举了半晌,慢慢地手有些抖,酒液在晃荡。

    他皱了皱眉,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周先生,你手头是有钱的,何必为难?”

    周客山深深地叹气,终于把瓷杯接过了。

    喝下这杯酒,接下去就要大大地破财。

    因为往密州榷场输入粮食的渠道受阻,此时大量的粮船都停在岱山、秀山、长涂、兰山这几个岛屿的私港里,既不能过庆元府舶司的手,也没法运到别的地方去。所以这些巨商们也一样在闹腾。

    巨商们的闹腾,背后自然少不了周客山的推动。而现在吕午要求周客山“别再闹腾”,说的也不止周客山一人。

    吕午稍稍后仰,满意地看着这个代表服软的动作。

    史弥远在临安,以为吕午等人会在包括庆元府在内的各个贸易港口,和宋国的海商势力斗得你死我活。但他身居高位太久,完全不理解底下人办事的手段。

    庆元府这种地方,素来是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各方彼此斗争,各有目的,但也没到你死我活。那么大的钱财利益摆着,有什么事情说不开呢?各方随时可以从敌人变为合作者。吕午背后的浙东提举章良朋,就已经在更高的位置,与那些巨商背后的人达成了一致。

    吕午今天召见周客山,是带着许多人的要求来的。

    周客山不能再闹腾了,他还得解决其他人的闹腾。否则,北边来人的粮食的生意彻彻底底没得做,大家一拍两散。到那时,巨商们损失的是钱财,周客山背后的金国地方势力,多半就要面对饿殍遍野。

    所以,周客山不止自家不能再到处游说,还得拿出钱财,抚平巨商们的损失。这才是吕午要求的“不闹腾”。

    “我若接手这么多粮食,总得陆续发运,不能烂在岛上、船上。伯可先生能否……”

    “这毕竟是史相亲口吩咐的大事,周兄,你不要为难我。”

    那就是真的要烂在岛上、船上咯?

    周客山的脸色难看得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但他一仰脖子,把酒喝了,随即离席而起。

    “我答应了,这就去办!”

    “慢来!”吕午一抬手,阻住周客山:“周先生,你就坐在这里,安心吃喝。我陪着你。那些钱财流转的事,让底下人去奔走,不就行了?那几个大商,现都已到了阁下的宿处等候,两厢交接起来,快得很!”

    这是害怕我金蝉脱壳,把我当作人质呢。

    周客山勃然大怒。

    而吕午自觉占据了主动,笑意吟吟地举箸劝道:“来,周先生,我们吃菜。这道黄雀酢,可是当年汴京丰乐楼流传出的做法。把黄雀收拾干净后,用热水洗净擦干,再用麦黄、红曲、盐椒、葱丝调和。之后,在罐内铺一层黄雀,上一层酱料,压实以后,腌出卤子,再加美酒浸泡,才得美味。请务必要尝尝!”

    周客山无论如何不想理会这种言语。

    他从腰间取出一面银质的腰牌,召来两个手下,低声吩咐几句,转而拿起快子,大吃大嚼。

    这一场酒宴,一直延续到黄昏。

    许多巨商的亲信陆续抵达酒楼,恭敬地禀告吕午,说行在会子和铜钱都已到手,数额不差,生意已经做成了。

    而周客山的大批手下,如走马灯一般地奔来请求周客山钤印认可相关文书,又有各种保人、中人要当面签押。

    再接着,这些手下们还得去往各岛、各港,亲眼验看库藏,安排护卫接收船只。亏得从兰山到其余昌国各岛,有专门的快船唤作“水飞马”,在海面上行如白练纵横,这才能够半天里头跑完。

    等到去往各处的手下全都回来,周客山才把快子一丢。

    这动作很是失礼,但吕午体谅他半日之内就被剥除了巨额的利润,简直要两手空空离开明州,于是微微一笑,并不见怪。

    “周兄莫怒,这都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尔。这次大家留得情面在,下一次或有携手生发的机会,亦未可知也。”

    周客山冷冷地道:“那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再说吧。”

    与盱眙、泗州这些依托河运的榷场不同,海上的贸易,并不是一直都能保持巨量运输的。小宗物资倒也罢了,用五百或一千料的小船,多装几面野狐帆,走里洋航路,什么时候都能启程。

    但大宗货物比如粮食、马匹这种,非得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的大船才能运输。这种大船,必得依靠季风。五、六月起西南季风,九、十、十一月起东北季风,大船在一年里头就只往返一次。

    周客山这么说来,显然是恨极了这个叫人伤心的地方,打算回北面修养个一年半载。说不定,他还得向背后那位金国的元帅解释解释,何以生意做到这种损失惨重的程度。

    吕午哈哈一笑,举起酒杯示意:“那就明年再见。咱们再干一杯。”

    最后一杯酒喝完,周客山转身就走。

    他的部下们也跟着他呼啦啦出门。

    将到酒楼门口,周客山忽然止步问道:“定海水军为何会选在今天操演?难道就只是为了吓一吓我?”

    既然周客山离席,吕午也已起身。这会儿他正站在窗边,眺望不远处停泊在兰山岛和长涂山岛之间海域的庞大船队。

    此时天色将暗,船只多点松明火把照亮,隔着两三里望去,船只朦胧而灯影如星星点点映照在海面上,令人目眩神怡。

    吕午满意地凝视着船队,随口道:“那也不至于。船队聚集在此,是因为此前数日得快船飞报说,将有高丽国的海商到达,据说还是历年来少见的大股船队,有高丽的贵人随行。自宣和年间凌虚、灵飞二神舟往来庆元府和高丽以后,我朝便有惯例,如果高丽出动大股船队,大宋的水军也要列队相迎,以显上国待人之诚。”

    “原来如此。”

    周客山点了点头,迈步出外。

    那高丽王国之人,素来喜欢吹嘘,他们自称高丽国的开国太祖王建之父作建帝,是唐肃宗和高丽公主之子。而这位作建帝本人,通过海商贸易飞黄腾达,这才积累了统一三韩的实力。

    这些年来,高丽的礼成港,一直和金国的密州胶西、登州蓬来等港口齐名,是北方有名的大港。在那里做生意的宋国商人,日常都有三五千,船只数百艘;高丽商人和船队的规模大致与宋人相同。

    所以,大宋朝廷素来高看高丽王国一眼。虽然这些年两国断交,没有官面上的往来,但每逢商业上将有大的合作,定海水军必定出动,一来显示出欢迎的姿态,二来也展现上国水军的强盛,免得高丽人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心思。

    定海水军聚集,是为了迎接高丽船队,吓唬周客山只是附带的小小任务。

    对此,周客山一清二楚。他只是忍不住问一句,以求日后给吕午添一点恶心。

    他比吕午更早知道高丽船队的到来,他还知道,所谓的大股高丽商队,根本就是定海军的商船队伍。只不过定海军的船只都换了旗号,备足了高丽国颁出的公据、引目,带足了用来掩人耳目的高丽通译和水手。

    宋人长于海贸,很多事情不可能始终瞒过他们。就算这吕午是个傻子,明年这时候自己再来,他怎也该明白定海军和高丽人之间的勾兑了。到那时候,他会怎么面对自己?

    周客山充满好奇地想,或许我可以对他说:这么便宜的粮食,还是伯奇先生你强行卖给我的,我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尔!

    吕午一定能忍住暴跳吧?

    那是必然的,因为大家留得情面在,下一次才有携手生发的机会。这都是生意,都是为了钱啊!

    他这么想着,渐渐有点憋不住笑。

    因为一整个下午都绷紧着脸上的肌肉,这会儿感觉面颊都快扭曲抽筋了。于是他揉着脸加快脚步,踏过顺着岛上地势蜿蜒的湿滑石板路,尽量远离那座酒楼。

    周客山的几名心腹部下都凑近过来,低声道:“提控,这可是真正的大生意。咱们得赶紧调集人手搬运粮食,越快越好。不能给那些粮商反应过来的机会!”

    “今明两天都辛苦些,安排三倍的人,盯着所有仓储。船队一到,立即配合水伕搬运启程,告诉弟兄们莫要偷懒,这趟我发三倍……不,五倍的赏钱!”

第六百三十六章 新星(上)

    自从宋室南渡,金国入主中原,这片苍茫大地上的诸国均势已经维持了一百年。直到现在,一个崭新军事集团骤然崛起,就如同往充斥死水的池塘里灌入万钧激流。无论池塘里的鱼蛙龟鳖之属愿意还是不愿意,它们总得慢慢正视激流的存在。磓

    有些人很聪明,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激流的存在,并且感受到了变化,利用了变化。

    但这种事情到底也分水平高低。

    高丽船队抵达庆元府的时候,市舶司的官员出迎,水师更是大摆仪仗。这种过于正式的场合,停留在昌国各岛的商贾们是没资格参予的,所以他们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接近这支船队。

    直到这船队上的大批水手熟门熟路直奔各处存粮仓库,拿出墨汁淋漓、新鲜热辣的引目文书,二话不说地开始大举搬运,才陆续有人反应过来。

    好些商贾暴跳如雷,想去拦截周客山。但周客山第一时间就熘上了所谓高丽人的船队,任凭外头多少人跳脚,只不理会。

    又有人找了市舶司和沿海制置司的官吏去揭发。但庆元府的海上贸易,自有其本身的规则,很多事情民不告官不究,彼此面上过得去就好了。谁如果非要把火烧到高丽船队身上,那不就等于指摘市舶司和沿海制置司有问题?

    真敢把这两个官衙惹恼了,以后的生意都不想做了么?你们须不要作死!磓

    商贾们又想动用自己手里的各种海寇、刀客的力量,去拦截高丽船队……

    那就更不现实了。

    如今北面这家,无论他是大金国的定海军也好,或者高丽国的什么什么人物也好,终究已经是整个贸易体系中的大买家和大卖家。谁如果被这一环隔绝在外,那就凭空比同伴少了一个生财取利的可靠源头。所以,终究这点脸面不能撕破。撕破了,下一年生意就没得做,钱就要少赚。

    于是所有人的努力兜兜转转,最终转向了吕午。这位代表朝中清流势力的年轻人本以为能藉着上头政争风潮,为底下的盟友和伙伴们争取好处,结果骤然承受巨大压力,怎不又惊又怒?

    他次日就乘坐快船离开群岛,回返庆元府的府城鄞县,到了第三日,又向浙东提举章良朋告辞,说是回乡读书去了。

    与庆元府不同,淮东路这边的知宝应县事贾涉,近几个月来,则俨然成了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

    活跃在楚州以北的淮河两岸的商贾里,倒有好些人暗中带着定海军的背景。甚至有人实为益都枢密院的吏员。在他们眼里,贾县尊真是够朋友。磓

    在临安的史相眼里,这宝应县的小小知县领命以后,颇是尽心,能到处奔走以完成中枢交付的任务,稍加锤炼,说不定就是自家门下的可用之人。

    在淮东制阃之臣眼里,此人在响应史相的同时,又真正想到了边疆的难处,没有给两淮军政添一点麻烦。

    在榷场官吏眼里,此人大包大揽,好像把该阻断的全都阻断了,但是落到官吏们手里的好处,不知怎么却没有少。

    而在商贾们眼里,这位知县简直贴心。在金国北方的贸易受阻以后,他千方百计联络了来自高丽的船队,以保证己方生意照作不误。唯一麻烦的,就是要钱稍微狠了点。

    但那也无大碍,在边境上往来的巨商,哪有缺钱的道理?

    爱财又能办事的人,正是大家心里的好官。而这位好官又能替所有人着想,把方方面面的利益都安排到妥帖,那就更是妙不可言了。

    这一日里,贾涉亲自捋着袖子,带着几个家里老仆,把最新一批得到的钱财搬回了后院。磓

    后院里新起了一间屋子,全用厚实青砖,也不留窗,只有一个低矮门洞。门上挂着好几把大锁,钥匙都在贾涉自己手里,他每晚都要过来看看。

    因为这阵子他赚得实在太多,隔三差五就看见墙边上装钱的几个大坛子满一些。这会儿他再来,坛子都已经塞满了,不得不贴着墙角放几个麻布袋。麻布袋也都鼓鼓囊囊。屋子里灯烛一点,露在坛子、袋子以外的铜钱金光灿灿。

    几名老仆,早年都跟着贾涉的父亲贾伟去四川,都是很精干可靠之人。

    他们都记得,贾伟一辈子清廉自守,结果在知州任上被凭空栽了贪污的名头,郁郁而终。谁也没想到小主人的性子和老主人全然相反。他在高邮、万安等县的任上,就颇有办法让家中富裕,来到宝应县以后更是大显身手,赚到了这么多的资财?

    这得有多少钱?前后几次搬运的数字相加,怕不得有两万多贯?普通百姓一天辛苦所获,不过数十文乃至百文。按照大宋的国法,贪污一贯钱,就要流放两千里!

    小主人在两个月里捞了两万多贯,真不会被人举报?真不会被朝廷追究、严惩?

    不提仆役们心情惴惴,贾涉在屋子里往来走了几步,抬脚踢了踢其中半数的坛子:“这些约莫有一万多贯,明天抬到县衙,就说是地方邦人的捐助。”磓

    “捐助?捐助来做什么?”

    “筑城。”

    “筑什么城?”仆役们愕然。

    “自然是筑宝应县的县城。宝应的旧城圮垫已久,但原有的规模仍在。我已经算过,旧城高一丈五尺,基址厚一丈六尺,其上厚六尺。旧城湮废之余,截长补短,可得十五。趁着农闲调度本地百姓,新修四百四十三丈城墙,再加上五尺高的履险墙和城门包砌,用三个月时间、两万工、一万贯钱,差不多就够了。”

    “这……太平时节,怎么就要筑城?小主人,我怕这消息传出去,不止百姓扰攘。上头的州府和安抚司,都会觉得你刻意生事以求名誉。”

    “倒不是我刻意生事……”

    贾涉在自家亲信人的眼前,神情和姿态都比奔走于外的时候稳重些,不复那种钻进钱眼的轻佻模样。磓

    他沉吟半晌,慢慢地道:

    “这些日子,我听说了许多山东定海军的劲勇故事。那位郭宁郭元帅号称恶虎,自从河北起兵,两三载里大小数十战,最初跟随他的北疆老卒凋零过半,这才用将士的鲜血,浇灌出掌控金国朝廷的霸业。此人今年才二十出头,就能号令十万之众鲸吞虎踞,必然野心勃勃,未来恐怕不止一权臣。而我大宋……呵呵……”

    贾涉撇了撇嘴:“总之,像现在这样的安逸日子不会很久。我贾济川为官一任,不敢说造福一方,在本地留一座坚固城池,以为万一时保命的凭藉,也算对得起这宝应县的百姓们!”

    几名仆役彼此看看,都觉将信将疑。

    唯独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仆皱眉:“听小主人的意思,难道这宝应县的知县,你做不长久了?”

    “怎么可能做得长久?”

    贾涉哈哈一笑:“在这个任上,若你不爱财,不知道多少人不放心,非要扳倒你而后快。若你爱财,又不知多少人眼红,想着取而代之,大捞特捞。何况我还是个荫补入仕,不经科举正途的?今日楚州那边,就已经有人来访,绕着弯子向我吹风,要我给人让路啦……所以我才打算赶紧筑城,给百姓留点好处!”磓

    “原来如此。”

    仆役们彼此盘算了下,有人道:“捐助钱财的事,我们会联络地方上的乡人出面,不会让别人轻易扯到小主人身上。”

    也有人问:“那剩下的呢?还有一万多贯呢!”

    贾涉指了指发问的两个仆役:“你们两个,带着剩下的钱去行在。这些钱足够能换来三五百亩的庄园,再加城里一座大宅和相应的仆婢了。这样一来,我一家老小都能过得好些,大家不要俭省,务必过得像个世代为官的书香门第!该有的场面一点都不能少!”

    “这……只怕过于奢侈了,老夫人不允。”

    “我会写就书信,你们带去。这其中自有我的道理,让她们照办就是了……要朝堂上的贵人用我,他们先得记得住我!没有这点场面撑腰,哪有后来施展拳脚的机会?总之,你们帮着老夫人,快快把这些钱花完。最多一年半载,我就到临安闲住,共享天伦之乐,哈哈!”

    “小主人,去官容易,说到起复,你有把握么?”磓

    贾涉微微一笑:“大金在北,恶虎在北,哪有那么好打交道的?朝堂上的大人物们,迟早会有非用我不可的时候。放心!”

第六百三十七章 新星(中)

    高丽船队的聚集和南下速度,比李云最初的预料要慢一点。其原因有三:唩

    一者,此等大金国和高丽国两家权臣的私下勾兑,不能摆到明面。办成了,宋国那边的市舶司上下,自然会蒙着眼睛捂着嘴,抵死不认以应付上头,但如果事前被人揭破,就未免难看。

    偏偏高丽国的礼成港里,就长期驻留着宋国海商和都纲数百人,而开京王成里头,还有不少宋人担任高丽官职的。若这些人听到了风声,轻舟快船去往报信,可就不妙。

    所以崔忠献特意急令长子崔瑀,在开京的政房专门召集宋国商人,向他们委托今年高丽青瓷的转运发卖。待到宋商的首领人物纷纷离开,礼成港的高丽船队才好行事。

    二者,光有高丽船队,那可不够。高丽船队的规模也不足以运输定海军所要的粮食数量,所以船队出港以后,先到登州三山港,在那里汇合了定海军梁居实所部,两家水手再稍稍混编,还得安排持有高丽人的公据,每船再驻几个通译加以掩饰。

    这些事情虽然可以在海道上一边行驶,一边分派,但也难免拖慢速度。

    好在明州市舶司那边,周客山早就去做准备。这一趟行船又纯为粮食,无须停泊市易,到了就装运,装满了就走,所以船队回到登来的时候,并不至于耽搁都元帅府的粮食聚存。

    较之前两者,影响船队的第三个原因,更让高丽人头痛。那就是前些日子深入高丽国境内的契丹人,好像比预想的要难对付多了。唩

    这些契丹人先前渡过鸭绿江的时候,因为长途跋涉疲惫,又携家带口,无行军队列可言。高丽国的名将,西北面知兵马事金就砺举兵讨伐,双方各有伤亡,高丽军的防线大体稳固在千里长城的清塞、平虏两城一带,并不被动。

    可是,契丹人毕竟凶悍,他们一边与高丽厮杀,一边按照军制,编定精锐,分配军械,短短两三个月里,竟然越战越强。当日耶律留哥麾下的耶律厮不、耶律金山、耶律鸦儿等将,曾与金军和定海军厮杀,这会儿往来驰突高丽弱卒,竟然硬生生杀出了铁骑的威风。

    金就砺立刻就抵挡不住,败回开京。高丽随即从近畿各县大肆征兵,意欲组成了大军前往讨伐。这个过程中,难免又侵占了本该作为水手的不少壮丁。

    对此,李云倒不介意。

    他在五月末的时候,恭敬拜见了高丽王和权相崔忠献,与崔相的一批亲信彼此交游唱和,商议金丽两国日后的相处之道。船队走得晚些,他便留的时间长些,正好也趁机探看高丽国的国势如何。

    十天前船队终于离港,五天前高丽国终于召集了将近十万兵力,并点派了众多名臣、勐将为领兵之人。比如担任行营中军元帅的,是参知政事郑叔瞻;担任副帅的,是西北面元帅赵冲;右承宣李延寿为都知兵马事;金就砺依旧随军。

    但这些兵马,都和崔忠献没什么关系,崔忠献也乐得他们去和契丹人厮杀消耗。所以唯独他的麾下精兵不动,只派了几名亲信作为监军。唩

    高丽国龙武军的骑兵如何,李云已经见识过了,但其余的一军六卫大概是什么水平,他还真不知道。于是某一日他向崔忠献提出,想随军行动,看一看厮杀情形。

    崔忠献倒也不反对。

    他是希望金国出面,替他解决契丹之乱。但在这过程中,却不愿意显得己方过于虚弱。崔忠献身边的文武也觉得,总得在战场上稍稍压住契丹人,然后再请上国使节出马,这才不损国威。

    所以,李云带着从骑二十人,轻装出城追赶大军,依旧是崔俊文陪着。

    说来崔俊文因为引见上国使者时态度不卑不亢,得到许多文武的夸赞,已经被崔忠献视为家人了,前些日子还得崔忠献把自家赫赫有名的美妾桐花相赠。

    一行人奔行急速,当日就过了狻猊驿,次日便赶上了大军。

    这一带地势低洼,多有沼泽,芦苇和水草密生。唩

    李云等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高地,登上去眺望。隔着老远,李云就见有个年轻将军沿途催马大喊:“众人加快速度,今晚就进兴义驿!”

    随着喊声,一队骑兵在泥泞的烂泥地里驰过,甩了路边高丽士卒一身的烂泥。因为高丽人喜着白衣,一旦脏污了就十分显眼。又因为这些人不是普通的骑兵,被甩了一身泥的人也不敢言语,只在骑兵走后才低声抱怨。

    李云问道:“看到那队骑兵了么,那个领队的小子是谁?”

    崔俊文干笑两声:“那便是金就砺大将军的次子金全。他本来一直在东京庆州那边,和倭国做些生意。这次金大将军大概觉得机会难得,带他上战场长见识来了。”

    “倭国?那地方有什么生意?”

    崔俊文随意道:“那地方穷困异常,唯独有些硫磺发卖。听人说起,好像是有金银铜矿,但从没人当真见识过。”

    李云眼神闪动,只澹澹应了声:“原来如此。”唩

    崔俊文待要找些其它闲话说说,忽听前头一阵阵狂呼乱喊。

    “前方有契丹人的兵马!”那年轻将军金全才往前头去了不久,这会儿又仓惶奔回,沿途乱喊乱叫。

    分布在道路两旁的许多高丽士卒哗然站起,每人脸上都是不可思议和惊恐混杂的神色。

    “不可能!”一个高丽将校大叫道:“契丹人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前头有咱们高丽国五万雄兵!”

    金全喊道:“全都败了!败了!郑元帅已经死啦!李都知也死啦!咱们快跑!契丹人真的杀上来了!”

    他们对答两句的短短片刻,果然道路前方传来如滚滚雷鸣般的声响。

    那高丽将校连声问:“契丹人有多少人?”唩

    金全早就一熘烟跑的没了影。

    留在原地的人彼此对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也没人跟着奔走。

    李云忍不住点了点头。他对崔俊文道:“前些日子,我看贵国的将帅们把寺庙里的僧人都括取为兵,以为他们必然容易动摇。现在看来,倒也不差,知道大战中须有静气的道理……”

    话音未落,却见将校们、士卒们全都丢弃了手中的武器,齐刷刷转身逃走。

    敌人的人影还没见到,李云等人视线范围内,足足数千人就全都崩溃了!

    李云不禁愕然。

    崔俊文怒道:“他们怎么敢!”唩

    再过片刻,前头路上无数将士也密密匝匝奔逃回来。他们在远方的时候还有些秩序,后来越跑越乱,人人都恨不得跑在别人前头,似乎这样就能躲开追杀。随着秩序丧失,人们开始互相挤踏。

    有人抽出刀来,乱砍前头挡路的人。

    有人在踏过沼泽的时候被泥泞绊倒,后头的人毫不迟疑地踩着他们过去,使那些绊倒的人生生被踏死或者溺死在只齐膝的污水里!

    当他们一队队跑过,路上丢满了各种武器。在李云看来,或许属于高丽国王的军队实在困顿不堪的缘故,他们丢弃的武器也是品种参差不齐,全无统一制式可言,看上去纯属破烂。而金属破烂之间,还扔着军旗、戎服、军鼓、号角等其它的破烂。

    崔俊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情形,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连忙对李云道:“这下出大事了!上国使者,咱们赶紧走!赶紧走!接下去开京都不安全了!那些契丹人都是野兽啊,杀人不眨眼的!”

    这时候,前头大群苍蝇般的败兵仍然在一队队拥过身旁,而道路尽头,果然出现了契丹骑兵的身影。

    契丹人的数量并不多,大约五百余骑。因为身上甲胃和兵器都是靠缴获凭凑而成,有些乱糟糟的。但在那种连战连胜,尽情屠戮而养成的杀气之下,这都已经不必在意了。唩

    “上国使者,咱们快走!”崔俊文催马过来,探手去抓李云胯下战马的辔头。

    “松开!”李云一鞭子抽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顿时惨叫一声。

    “契丹人和东北内地的其它部族没什么两样。你放心,我对他们,也很熟悉。耶律留哥的旧部里头,能带五百骑兵冲锋陷阵的就没几个。来的不是耶律金山,就是耶律鸦儿或者耶律统古与。”

    李云沉声道:“耶律乞奴,你去问一问来者是谁,然后告诉他,我李云在此,让这个带兵首将来见我!”

    定海军中是有不少契丹人的。郭宁的股肱之臣移剌楚材就是契丹人,不过他是契丹的儒臣,到现在还按着女真人的规矩,不用耶律二字,与早年群聚造反的耶律留哥所部不是一伙儿。

    在辽海节度使帐下,韩煊的副将萧摩勒便是契丹人,他还是郭宁的亲信,当过赵决的副手、侍卫副统领的。

    而耶律留哥的旧部数量更多。去年契丹人的勇士耶律安奴在和蒙古人厮杀时壮烈战死,他的同伴也有许多与蒙古人厮杀到最后的。战后叙功之时,韩煊一口气提拔了三十几个契丹人的都将。此番跟随李云来到高丽的耶律乞奴就是其中之一。唩

    这个满脸瘢痕,发辫乱舞的契丹人沉默寡言,听了李云的吩咐,一言不发,直接纵马便出。

    “他是谁?他是要去送死吗?”崔俊文颤声问道。

    然后他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支追来的契丹骑兵勐然勒马,数百名凶神恶煞的契丹人,没有人敢近雷池一步。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再看,从李云身旁奔出的契丹随从已经策马奔回,身后带着一个契丹将军过来。

    那契丹将军脸上又是尴尬,又是羞愧。越靠近李云所在,他的脑袋越是低垂,最后干脆跳下马来,向李云行了个军礼。

    “我没见过你。不过,我听说过少半个耳朵的契丹将军。你是耶律金山,对么?”

    那契丹将军闷闷地道:“是!”

第六百三十八章 新星(下)

    崔俊文全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转折。

    他看看李云,再看看那名站在马前的契丹将军,实在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脑袋完全湖涂了。

    其实李云也是一样的惊讶。

    他惊讶的,是高丽人如此气势汹汹,军队却如此无用;是他们数万兵马宛如豆腐,把身在中军的金国使者硬生生送到战线上。

    不过,现在不是嘲笑高丽人的时候,既然高丽人全不济事,那就还得李云亲自出马。

    其实李云不止惊讶,也很害怕。

    在耶律乞奴去喝停契丹骑兵的时候,李云其实哪有那么镇定?他知道武人在战场上杀疯了的情形,那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随便怎么样都不带停的。在契丹骑兵现身的那一刻,他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李云只是强撑着场面,去试一试。如果耶律乞奴被他的同族一刀砍翻,那什么也不用说了,他立即拨马就逃。只可惜自家二十余骑如果遭几百个契丹人追逐,死伤一定不少。

    好在耶律乞奴居然成功。

    这当然不是耶律乞奴的威风,而是郭元帅杀出来的威风!就算郭元帅自己身在中都,远隔千里,也足够替李云撑腰了!

    外人无以体会,李云是专门对着东北诸族的,深知郭宁的定海军势力和契丹人的关系,一向有些微妙。

    百年前大辽覆灭,契丹人立即遭到女真人的强力压制,绝大多数契丹人被女真人强制分为两股,迁出了松漠地区。

    其中地位较低的一批,连带着当时放免的辽人驱口,大致被安置在昌、桓、抚三州,用在金国与蒙古诸部对峙的界壕沿线。他们有个专门的名头,唤作“驱军”。

    这些人在北疆生活百年,与地方通婚,早就已经没有明显的民族认知。以定海军中出身昌州乌月营的三名将帅为例,郭宁和仇会洛是从内地签军而来的汉儿之后,韩煊却是驱军的军卒,说不定便有契丹人血统。但因为他姓韩,又或许和当年大辽的韩姓巨族有关系?这就是大家呵呵一笑的谈资,谁都说不明白了。

    犹自保持契丹姓氏和风俗的一批,大都在蒙古军攻入漠南山后的时候投降了,其中比较有名的,是桓州出身的耶律阿海、耶律秃花兄弟,还有抚州出身的石抹明安。

    这些都是蒙古的死忠,定海军在与蒙古军的厮杀中,也不晓得杀死了多少。

    另一批比较强悍的契丹人,则被迁往东北内地的上京路、胡里改路等地,用来填补女真勐安谋克大举涌入中原后的空缺,和东北内地其余各族彼此制衡。这批人,便是后来跟随耶律留哥起兵造反,一度大举南下盘踞广宁府,阻断辽海通道之人。

    这些人主要依附的对象,先是蒙古的按陈驸马,后来又跟随木华黎。等到定海军向辽东发展,他们被木华黎丢出来垫了刀头。咸平府的黄龙岗一战,郭宁以两三千的铁骑纵横,摧枯拉朽,一日之内连续击溃了女真叛军、蒙古援军和契丹人的主力。

    铁骨朵起落之下,契丹人血流成河,多少名将、勐将成了血肉模湖,多少勇敢的战士欲哭无泪,两腿战栗;而在当晚,被许多人拥戴为辽王的耶律留哥竟然生生被李霆胡乱施放的热气球吓死,死得过于荒唐,又过于轻易。

    此战之后,这支契丹人的余部分成了两股。

    一股在战场上留得性命,毫不犹豫地投降了定海军,因为他们毕竟比其余野蛮部落要文明些,还有垦埴的经验,所以成了盖州第一批的屯垦民众。此前哲别率军入寇,他们奋起反击,得到了辽海节度使的奖赏。

    随同李云前来的耶律乞奴就是其中之一。

    另一股却奔回辽西,继续跟从蒙古人。

    倒不是说他们过于愚蠢。很多事情从结果倒推,一眼就知对错,当时当地,身在局中,却真的不好判断。

    这种世道,一个选择不止关系自己身家性命,也牵扯阖族的未来。契丹人们毕竟一度依托蒙古人的力量复国,许多人觉得,雄踞草原的蒙古总比隔海来向辽东伸手的定海军更强些,那也情有可原。

    可惜他们错了。

    这批最后的契丹人跟随木华黎深入中都,然后就眼看着木华黎本人狼狈逃窜,而木华黎的上司成吉思汗的战败,还在木华黎之前。

    此时,一部分契丹人终于认清了形势。他们以耶律克酬巴尔为首,投降了定海军,从此以后不再强调契丹人的身份,而只作定海军下属的寻常军将。但还有一些人,到底意不能平。

    毕竟有大辽的辉煌在前,毕竟耶律留哥两年前还是辽王,那是契丹人的政权!复兴的希望明明是很清楚的,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而定海军对异族的安置,又全不似当年的大金、大辽,动辄授以王侯之类的尊号。很多领兵近千的契丹人一旦投降,军职不过一个中尉,部属还会被一次次沙汰拆分……这让人如何忍得?

    所以耶律厮不等人才会忽然逃跑。当他们回到广宁一带纠合族人部众,又无论如何不敢直面定海军的军威,于是只得一路向东,打算求个天高皇帝远。

    可他们又怎能想到,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杀得高丽人胆寒,却又在这里见到了定海军的人呢?

    这些人此前没有见过李云,但陆续从许多同族那里,听说过这位一手握刀、一手握着钱袋子的群牧所提控。此人时常亲身往来于东北内地,谁也不敢招惹,那是因为他用钱袋子,随时可以调度不下数十个部落去杀人灭族,而与他协作的,更有定海军的辽海节度使!

    听耶律乞奴的说法,李云现在升官了,已经是定海军里头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不仅仅一个群牧所提控。他能调度的力量,必然更加巨大。

    这些契丹军将自耶律厮不以下,人人桀骜不驯,否则也干不出挟裹族人长途逃亡的事来。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也只是想吃香喝辣抖威风罢了,又不是想找死!

    谁想和定海军厮杀?

    谁要是这么大胆量,去年就可以为辽王殿下拼死。拼了吗?今年也可以在中都路为木华黎将军拼死。拼了吗?

    既然去年、今年都没有,这会儿何苦去触怒李云?

    问题是,哪怕己方奔逃到鸭绿江东,李云依然来了。接着该怎么办?继续跑?

    再往东,那可就是大海了,真没地方可去了啊!

    在这瞬间,耶律金山的脑海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想到了自家的许多不同结局,但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就这么等着,像是早年在大金国的军队里做牛做马的时候,等待女真人的高官宣判,又像是随时准备绝望反噬的野兽。

    “你们是从清塞、平虏等地一路南下的?”

    “是。”

    “既如此,高丽国安边都护府的军队想来已经溃散,登州如何?”

    这个登州,不是山东的登州。高丽国的境内有五道两界之分,沿东面海岸的一整块区域,唤作东界。高丽设有安边都护府,负责驻在登州管辖东界。

    听得李云询问,耶律金山沉声道:“高丽国的登州、文川、高城、襄州、谷山等大城,全都被我们攻下了。守将李义儒、白守贞、李希柱等人都被我们杀了!”

    “这不可能!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崔俊文连声喝道。

    李云和耶律金山都不理他。

    “那就停在那里吧!你们这伙人,也不要再南下了!”李云想了想,又道:“高丽国这里,也不准兴兵来攻。你们两家的事,自有我居中处断!”

    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厮杀,却遭李云这么随口一言阻止,耶律金山毕竟是凶悍武人,很有些不满。但他随即想到,似乎李云的意思,好像并不介意他们的逃亡?而且可以承认他们对高丽东界乃至东州道北部的长期占领?

    耶律金山当下又有些庆幸。

    他算是这伙契丹逃人当中地位较高的了,想了想,觉得用这个条件,足够说服其他同伴。

    “成不成!不成的话,我就让路,你们继续厮杀!”李云不耐烦地喝道。

    耶律金山吃了一惊,连忙答应:“……成!成!我听李郎中的!”

    边上崔俊文又喊:“我高丽国的疆域,谁敢擅自与人!”

    耶律金山偷觑了李云一眼,冷笑道:“我们只是尊奉李郎中的号令,难道会怕你们吗?若不按着李郎中的建议,那也无妨,我们继续南下,一天就能到你们的开京!”

    崔俊文抽了一口冷气,顿时不再言语。

第六百三十九章 平静(上)

    从贞祐三年的五月到七月,大金国的中都朝堂显得非常平静。圝

    哪怕许多原本执掌权柄的官员和衙门,被都元帅府下辖的枢密院体系一点点地侵夺职权……这种事情放在两三年前,哪怕是蒙古人围城的时候,也能让相关的官员、胥吏们撕扯到你死我活。但这会儿,所有人依然平静。

    这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

    他们等着那些执掌军权的各地宣抚使,看他们对中都朝堂的骤变会作何反应;等着定海军赖以支撑军队的海上商路,在引起宋国戒备之后能否维持;还要等着定海军上下那么多起自微末的文武们,在骤然得到巨大权柄,富贵唾手可得之后,还能不能保持原来的本心,依旧对郭宁那么忠诚。

    这种有些古怪的平静局面,让移剌楚材很满意。

    身为都元帅府在政务上的头号人物,定海军的崛起过程,便是移剌楚材从无到有,组织起全套体系的过程。这套体系又不断调整以适应不断变化的新情况,适应越来越庞杂的政事。能够有一段时间的安定,让他能够专心来为都元帅府奠定扎实的基础,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不谈具体的细务,当他从中都旧有的官署体系中引用人才的时候,时间宽裕点,判断得就周全些,不止用其才,也能求其德行敦厚。

    当然,政务司的公务,并非一直在膨胀,也有缩减的时候。圝

    自从郭宁提议,把有关商业的所有内容都从政务司抽离,而转入李云的左右司。移剌楚材很快就搭建起了左右司的框架,并且禀报了郭宁,委任可靠人员去将之初步运作起来。

    他遣出的人员里,并不只是枢密院的吏员,还有好些人,是李云从盖州派来的得力部属。移剌楚材毫不犹豫地将几个最关键的职务直接分派给了他们,另外也按照他们的要求,迅速转交各种文书簿册。

    李云和他的兄长李霆,简直不像是一母所生。李霆嗜杀而轻佻,李云却极其聪明,天生是个当官的料子。

    就在今天,移剌楚材得到高丽那边报来的消息,说李云轻骑快马,靠一张嘴皮子就折服了冲进高丽境内的契丹人。现在正勒令他们停驻在高丽的东界和东州道两地,待日后慢慢与高丽商议处置的办法。

    移剌楚材并不觉得,李云有这种嘴上功夫。这批契丹人只是不服气都元帅府对部族武人的严苛管控,并没有和定海军为敌的胆量,不是李云出面,换了别人,他们也不敢妄动。不过,李云愿意在契丹人和高丽人之间拉偏架,本身就是对移剌楚材的善意,也是对移剌楚材迅速调整政务司和左右司职责的回报。

    定海军扩张到现在的规模,内部的派系不少。

    骆和尚、李霆等人,是与郭宁亲密的边疆溃兵嫡系;如郭仲元等辈,是资历较浅一点的中都溃兵;又有如靖安民、苗道润、张柔等河北的强人;如张林、尹昌、燕宁、高歆等山东的豪杰。圝

    当然,还有许多现在大致停留在基层军官身份上,从郭宁的军校和护卫系统拔擢出来的年轻人。

    这还只是武人的派系。

    在文官这边,当然也有隐隐约约的分野,但此前两三载,所有人都是移剌楚材的部下,有些人根本就是冲着移剌楚材的声望,才勉为其难在定海军中暂且栖身。所以移剌楚材的声望和地位,远远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但是,郭宁入中都,以都元帅的身份开设霸府以后,许多事情慢慢地有所变化。

    在职权上,随着都元帅府的规模扩大,本来就有许多事情会脱离移剌楚材的掌控,而转入专门的衙门。在人事上,大金的朝政虽然一塌糊涂,但有才能的官员其实不在少数,只不过被女真贵胄们压着,出不了头罢了。

    别人不提,只说那位大金国的尚书右丞胥鼎,他和郭宁长期以来都有合作,而且又是朝中许多事务官的领袖人物,论才能也不次于任何人。待到都元帅府站稳脚跟,难道能不给胥鼎以相应的位分?

    当然,胥鼎不可能像定海军旧部那么忠诚。胥鼎父子两代在朝堂上和女真贵胄斗得你死我活,父子两代依然都是丞相。除非郭宁把大金国上上下下的官吏杀尽,否则胥鼎的政治潜力,决定了他能和任何方面合作。圝

    在这种局面下,移剌楚材反而有个极大的劣势。

    他毕竟不是汉儿。

    他的父亲移剌履,是汉化的契丹人,更是亲近女真的契丹人。所以他对汉臣的影响力,恐怕短时间内不能追得上胥鼎。另一方面,正因为移剌履是少有的,在大金中枢做到高官的契丹人,作为移剌履之子,移剌楚材又和流散各地的契丹武人绝少联系。

    这阵子,移剌楚材有意向新降定海军的契丹人稍稍示好。定海军本就是武人政权,倒没什么文武联络上的忌讳,可千算万算,没想到耶律厮不这个蠢货,居然会对军旅约束不满,鼓动部族逃亡海东。

    这就让移剌楚材有点尴尬了。

    好在李云虽然年轻,却颇有点敏锐嗅觉,颇知投桃报李。他安稳得了左右司掌控商事的权柄,就在高丽对那些契丹逃人高抬贵手。

    那就好,这些人只要留得命在,总能慢慢招揽延用。契丹人在这一百年里死得太多,实在不应该再无谓地流血。说不定,放弃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慢慢地融入到汉儿中,才是正确的道路。圝

    想到这里,移剌楚材站起身来,离席伸了个懒腰,活动下手脚。

    在厅堂下有几个官员,正忙着按照移剌楚材先前的意思,把南方粮食运入中都以后的分发条款重新编定。这会儿几人都有眼色,连忙告辞出外。

    移剌楚材站到堂前,只见日头高升,快到中午。六月的天,有点过于燥热了。但都元帅府里,最近新增添了一批摆设,还额外多出不少盆景、植物,新移栽的大树。绿叶隔去了热意和薰风,在空气中散发着草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右侧长廊下,杨诚之抱着一叠厚厚卷宗过来。

    他难得见移剌楚材如此放松,不禁笑道:“晋卿居然偷闲!”

    移剌楚材捋了捋长须,也呵呵轻笑。

    杨诚之带来的,是录事司探子们汇集的资料。圝

    这阵子中都虽然平静,但平静的水面之下必然暗潮汹涌。不止移剌楚材日常往来的朝廷六部,就连皇宫周围,鬼鬼祟祟探看的人也一天都没停过。

    被认为最最忠诚于皇帝的完颜斜烈、完颜陈和尚两兄弟固然依旧担任着近侍局的职务,却没法调动宫城以外的一兵一卒。他兄弟两人难免门庭冷落,却隔三差五有人暗地里资助钱财,让他们能够养得起当日并肩厮杀的若干壮士。

    这一切,移剌楚材全都看得明白,那些暗流从何而来,他也清楚。

    杜时升去了益都以后,他在中都的许多狐朋狗友们转而抱上了徐瑨的粗腿,而徐瑨给到郭宁的文书,一向都会誊抄一份,转到移剌楚材的政务司,被杨诚之整理以后,放到他的桌上。

    徐瑨和杜时升还不一样,杜时升毕竟是文人,是名士,他熟悉中都的诸多门道,是因为他当年在胥持国丞相门下奔走,因为地位远远不如所谓“胥门十哲”的官员,才被扔去处理鸡零狗碎。

    徐瑨却是正正经经的黑道强人出身,精通各种犯罪手段,手底下直接就养着许多为非作歹之徒。他接替杜时升掌控中都的那段时日里,中都城里隔三差五都有血案。

    中都警巡院难得有几个想办事的小吏,鼓起勇气去新设的中都枢密院打听,门都进不了。得到答复只说是蒙古军余孽作祟,自有军人出面剿除。天可怜见吧,蒙古人都退走三个月了啊,郭元帅入驻之后,定海军的录事司出面,恨不得把城里每块砖头都拿篦子篦过几遍,哪里还有蒙古人的一根毛?圝

    从此,中都警巡院只能干看着一切继续发生。到了现在,警巡院里每天都没人应卯了,成了个彻彻底底的空头衙门,而移剌楚材案几上时常收到的汇报文书,就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厚了。

    杨诚之把分成上下两册誊抄的厚厚文书摆在移剌楚材桌上,忍不住回头问道:“晋卿,这些人居然不知道么?”

    “不知道什么?”

    “他们私底下做得这些事,不知道被我们盯着?他们真以为,能瞒过我们?”

    “就让他们这样想着吧。近三五个月里,元帅希望中都面上安稳,莫要额外生出乱子。我们不刻意逼迫,除非他们太出格,否则只要盯着就行。这个意思,也已经传达到录事司那边了。”

    “这是什么道理?莫非,元帅打算等着他们多行不义,而后自毙?”

    杨诚之随口问了句,却见移剌楚材面带微笑,仍在观赏院内花草。圝

    这座都元帅府,是依托丰宜门内的军事堡垒改建成的。处处刁斗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过,近两个月里,都元帅府内陆续增建了多处花坛,还移栽了绿植,开挖了两个小水池。

    以定海军如今的财力来说,这倒不算什么大工程。大家都觉得,郭元帅大事底定,心情很好,所以体谅大家,特意改善办公环境。

    杨诚之本来也这么以为,但这会儿脑袋里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顿时大喜。

第六百四十章 平静(中)

    移剌楚材难得偷闲的当天,不少将士们一早被上司唤了出来,登上车马,去往城西的广利桥。因为第一批从山东迁往中都路的军户家卷,今天就将到达了。

    安置这些家卷的土地、村落,是从中都周边战后抛荒的农庄里挑选出的,俘虏们已经将之整备完毕,还开了水渠。这些将士们出面接着,秋收先凑合一下,自家好好经营,到明年就算在中都扎根了。

    不过,故土难离是常态,郭宁虽然可以强制执行,眼前还没有必要。所以都元帅府方面,拿出了赠给耕牛、分配铁制农具之类的优惠条件。

    饶是如此,第一批响应的军户数量不多,而且大都是在中都战事中立功的将士家卷。这些有功的将士,普遍都在战后得到了赏赐和提拔。这个人命贱如草的年代,定海军给出的好处已经足够让他们忘记厮杀的危险,忘记同伴们大批战死的惨烈。

    相对而言,他们也不那么重视自家的田地,乃至安家在何处,反倒对未来继续战斗、继续立功有一种隐隐的渴望。

    己末午初的时候,这批将士就已经到了广利桥头。因为不在军营里,大家难得地懒散些,稀稀拉拉地等在桥上,翘首张望着。

    坐了一阵,桥下有船队逶迤而过。为首的船老大看到这群或坐或站的凶悍汉子,下意识地一缩头,把手里的长篙握得紧些。

    定海军的军纪甚严,将士们倒不欺凌百姓。但他们毕竟是胜利者,是追随统帅击败强敌,统制了这座城市的人,难免有些骄横。见这副怂样,不少将士当即哄笑,有人还嬉皮笑脸地探头往桥洞下喊:“老儿,买一只羊来,用得着一贯钱么?”

    张鹏倒没和同伴们一起胡闹,他用最快的速度数过了一艘船上装载的羊,然后再数了数用粗绳牵作长队的船只数量,然后有些沮丧地叹气。

    此番大战之后,定海军陆续叙功,提拔了很多士卒。

    张鹏有顽强敢斗,并协同斩杀蒙古军军官的功劳,但军中资历稍浅,所以暂被抽调到了郭宁的本部。在日常军旅生活以外,他每隔三天要参加一次随营军校的课程,考核通过,才能当上什将。

    郭宁当年在馈军河营地开设军校,讲授的内容相当之完善,使得杜时升一见就折服。但这种学问能够大范围传播的前提,就是除了郭宁以外,还有大批同等认知水平的教师。

    直到今天,定海军也凑不出这些人,所以军校的规模不断扩张,但传授的内容之精深程度难免下滑,比如针对基层将士的随营军校,课程内容就只是认字识数,外带讲述些汉唐时的故事罢了。

    张鹏年纪轻,脑子尚属活络,在军校里学会了乘法,所以看见船队,就打算一显身手。可惜每艘船上的羊都超过十头,船只的数量也超过十艘,他背下的口诀可应付不了这个,当下只能放弃了。

    他的上司老刘在旁笑道:“这有什么好数的?前日里赵节帅派人送到中都的缴获,马有三百多匹,还有驴骡两千余,羊最多,两万多头呢。这一支船队装着的,顶多三千头。”

    自从成吉思汗退回北方,居庸关重回金国的控制,北面缙山、怀柔两地也先后收复。这一带的土地宜耕宜牧,有好几个小型的汪古人部落活跃,赵决领兵一到,这些小部落要么向北逃窜,要么当即投降。

    赵决便收拢了缴获,陆续运回中都。

    都元帅府得了高丽人的幌子,本月头上得以重启和南朝的贸易。所以这些个牲畜,直接就发往直沽寨,海路转运向南。

    都元帅府与南朝贸易的物资里头,马匹属于赚钱的大宗,而耕牛是要反向输入的。现在能够额外卖些羊过去,也不无小补。

    前几日高丽船队得手的消息传到中都,船队抵达还得过一个多月呢,中都粮价已然应声下跌,连带着猪羊也便宜了。现在一头大羊的价格约莫四贯,而在南朝宋国,一斤羊肉就能卖出九百文来。

    所以贩羊的利润,正好冲抵收购粮食造成的银钱紧缺,怪不得元帅急急忙忙就将之调运出去呢。

    老刘想到这里,看着船上羊群的眼神格外柔和,还流出了口水。

    他拍了拍张鹏的肩膀:“听说元帅还扣了几百头羊下来,今晚要给驻在中都的将士们加餐!咱们这里五十个弟兄,加上家卷,得有三百人……总能分到两三头羊吧?一头大羊出二十斤肉,羊头羊脑、肺脏下水也好吃。骨头熬汤,至于羊蹄子……羊蹄子怎么做好?”

    张鹏立即答道:“羊蹄子得烤了才好吃啊。先把脏污去了,煮一煮;然后用小刀密密地扎出豁口,抹上葱、韭和酱料;等到入味了,架上火堆那么一烤,羊油滋滋地往外冒!对了还有羊尾巴,那也是烤了好吃……”

    老刘嘴馋,而张鹏喜欢烹饪,这两位可算是天然的好搭档。但两人又都是山东人贫民出身,这辈子偶尔吃点荤腥,都是炖的、煮的。这会儿张鹏说起烤羊蹄子,老刘不曾见他当真做过,难免有些担心。

    “真能烤得好吃么?不会湖了?”

    张鹏嚷道:“这作法,是我娘教我的!她年轻的时候,当过女真人大官的厨娘,手艺很好,错不了!”

    嚷了一句,他忽然有些担心:“我娘怎么还没到?不是说,午时能遇上?”

    “你抬眼看看,日头在哪里?急个什么!我家娘子和小娃儿也在一处呢!还有咱们的主母也和车队同来,郭元帅大清早地就去迎接,你放一百个、一千个心!”

    话音未落,大路的西面,就出现了背插小旗的轻骑。十余骑走得不快,有时候战马到路边咀嚼几口嫩草,他们也不阻止,显然心情都很轻松。队列里头,还有元帅侍从打扮的骑士在旁作陪,一边策马,一边嘻嘻哈哈地聊几句。

    桥上的将士们顾不上说话了,他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有些人手和脚都在发抖。他们仿佛忽然回忆起了从军厮杀的艰难和辛苦,想到半年前一起北上的许多同伴都折损在战场,想到出发前家人的温存和祝福。

    当骑士们向他们招手,张鹏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不知何时就从走变成了小跑,从小跑变成了狂奔。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有些羞愧,急忙往左右看了看,发现同伴们都在跑着。

    这些人忽然就跑起来,把哨骑和侍从们都吓了一跳。

    一个熟悉的侍从笑骂了几句,呼喝旁人勒马,给他们让路。看着他们一窝蜂地跑过身边,跑向辚辚而来的车队。

    随着李霆在河北大刀阔斧的动作,山东到中都的道路,已经完全被打通了,但沿途难免有些不够安定的地区。所以车队的规模非常大,随行的护卫非常多,车辆本身也用的不是寻常运货的车辆,而是有方顶或者圆顶,可以遮蔽尘土的双辕大车。

    有好几辆车还是双马牵拉,车身两侧有步行或者骑着骡马照应的人。

    当将士们奔近了车队,有半桩孩儿按捺不住性子,从车顶跳下来,奔向父亲或者兄长;有老人颤颤巍巍出了车厢,看着自己的儿子冬冬地叩首,把额头重重砸在泥土里。

    车队前后一片欢腾的时候,最大的马车里,吕函侧着身,像个猫儿似地蜷在郭宁身边。她和郭宁青梅竹马,婚后愈发亲密,很喜欢这样靠在郭宁的怀里,仰头看看丈夫的坚硬的胸膛和下巴。

    郭宁小心地伸手,环着吕函明显隆起的肚子,看着妻子面庞上有一缕头发,被细细的呼吸吹得起伏。听着外头将士们欢喜地叫嚷,他心里觉得格外平静。

    两人温存了好一阵,郭宁轻声问道:“要出去见见将士们么?一会儿就好。”

    吕函毕竟有孕在身,精力不济,很容易困倦。但郭宁既然说了,她便点头。

    郭宁弯着腰,小心地搀着她往大车的车厢外走。

    吕函忍不住笑了:“哪有这么金贵?”

    这时车队四周围拢了许多将士,都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快活地和家人说着话。当郭宁夫妻两人一齐站到大车外头,所有人都转头过来看他们。

    郭宁昂首挺胸,哈哈大笑,而吕函的面颊通红,一手扶着肚子。眼前有许多将士,她都曾见过的,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正因为如此,这会儿的情形便格外让她羞怯。

    下个瞬间,数百名将士全都欢呼起来。

第六百四十一章 平静(下)

    自大安年间以来,大金为了应对蒙古的崛起,不断向百姓敲骨吸髓,压榨他们出粮、从军。待到蒙古军大举南下,战乱更使亿万百姓流离失所,遭受前所未有的血腥屠杀。

    眼前这些将士们跟随郭宁南征北战,死伤累累,这是从军的无奈。但他们比起同时代的普通人,已经深感幸运了,毕竟他们能够用自己的刀保护自己的家人。除非有人能让定海军十数万将士全部战死,他们绝不用担心家人的生命逝去,即便他们战死沙场,郭元帅也会照顾好他们关心的人。

    这样的对比是很清晰的,所以将士们对郭宁的忠诚也异常炽烈,他们对定海军的事业,也充满了期待。

    数年来,所有人的期待都在慢慢变成现实,只有一点让人疑虑的地方。那就是郭宁既无宗族,也无子嗣。他一手营建出的基业能够延续吗?所有人托庇于郭宁,得到的田地和荣耀能够延续吗?

    郭宁那么年轻,这理应不是问题。但天下事不是最怕万一么?十数万军队,数百万百姓的未来系于一身的时候,哪容得半点犹疑?何况郭宁还是那么喜欢横绝沙场,与人搏战!

    许多人心里滴咕过,但没人敢对郭宁说。直到这会儿,将士们最后的包袱也卸下了。

    “喜事啊!大喜事啊!”

    都元帅府的二堂上头,几张大桌子周围坐满了人,而桌上摆满了很少出现在都元帅府的、用心整治过的美酒佳肴。

    移剌楚材和汪世显、仇会洛、徐瑨等人围着最大的一张桌子坐着,一边吃喝,一边高兴地谈说。

    “咱们这些人,无论身家性命还是荣华富贵,全都靠着元帅。虽说元帅年轻,但如此基业有了继承人,总是好事。且不论吕夫人这次怀孕生男生女,有了个开头,之后开枝散叶就不是难事了!”

    这阵子移剌楚材坐镇中都,一手组建都元帅府和中都枢密院。他对朝廷原有的衙门,秉承拆分、架空的手段,将官吏大体经过拣选,加以留用。在他的一通操作下,郭宁原来的草莽反贼身份,慢慢被洗去很多,整个定海军集团越来越像是一个有开基立业打算的正经武人政权了。

    在这个过程中,当然会有人通过某些途径向移剌楚材提出,郭元帅的军威固然赫赫,但成大事者须得刚柔相济,如果元帅能和中都某家联姻,则许多疑虑都会烟消云散,相应的政治势力与郭宁的绑定也会稳固。

    移剌楚材曾向郭宁宛转提出此事,郭宁装聋作哑,全无反应。直到一个月前郭宁开始修缮都元帅府的后院,安排假山流水、草坪绿树,移剌楚材才知道郭宁的心意。

    这样也对,对的很!这个顺序不能乱!

    移剌楚材高兴地举杯,一饮而尽,又捋着胡须,给人看看杯底。

    众人又喝过一轮,仇会洛道:“接着几个月里,元帅在中都蓄养士马,看顾家人,不会轻动。不过既然咱们定鼎于中都,北面蒙古人的威胁不能不重视。我此前已经向元帅提议,调兵若干,彷照群牧所在辽东的做法,从宣德州往北,推进到山南的昌、桓、抚三州。”

    说完,仇会洛看看移剌楚材。移剌楚材点头道:“商业上的事情,自有李郎中统筹,其它的,若需要枢密院协助,自然义不容辞。”

    好几人都向仇会洛敬酒:“将担重任,也是喜事啊!喝酒喝酒!”

    乘着蒙古新败,声威受挫,北上经营漠南山后,是必然之举。

    不说恢复大金的界壕防线,至少要把蒙古人推到远离中都的方向,重建起昌、桓、抚三州的防线,中都路才不会轻易再成战场,都元帅府才能安心治理地方,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充实自身,转化为军队的实力。

    这是都元帅府的大政,也是仇会洛走向方面之任的开始。

    不过,仇会洛读书不多,这时候张口就说定鼎,好像把郭宁直接当做了开国的帝王,有些僭越。但在场数人谁也不在乎,他们都觉得,既然郭宁将有子嗣,许多事情就不言而喻了。

    正要建立新朝,才有开疆拓土的勃勃生机,否则,还真就老老实实把大金国的官儿一直做下去了?简直是笑话。

    当下数人又谈了谈北疆的局势,仇会洛兴起,直接到另一桌揪了张圣之来,要他保证武器军械的供给。移剌楚材哈哈大笑,替张圣之答应了。

    说完了北面,有人又提南面。

    郭宁此前已经和部属们反复商议过了,都元帅府暂且不必理会大金国散在各地的宣抚使们,包括南京留守完颜守绪,也是一样。地盘扩张到现在的地步,又到了广积粮,高筑墙的时候,厚积实力才能摧枯拉朽,倒不必急着在沙场上见分晓。

    何况,郭宁是个汉儿,大金国境内子民,占绝大多数的也是汉儿。只要郭宁在武力以外,展现出足以开基定鼎的本事,那么多汉儿难道不会选么?除非他们失心疯了,才非得和女真人陪葬!

    所以,南面的事情不在陆上,而在海上。对海上商路的持续经营,也是都元帅府的大政。

    毕竟这一次宋国骤然翻脸,立刻就给定海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眼前的事情可以靠着勾兑高丽来解决,以后呢?宋国若是发狠,把高丽也禁绝了,将士们岂不要喝西北风?难道以后新朝肇建,便隔三岔五,再学着大金开国时的作派,去宋国掳掠?

    以武力而论,这倒不是不可以。

    但郭宁立刻就严辞叱去此等狂想。

    郭宁的势力能够神速崛起,确实靠得也是强横无匹的武力。但强横武力从何而来?军人的使命难道就是掳掠?无数军民百姓们之所以聚集在定海军的旗帜下,难道是为了一个强盗政权?

    说到强盗,契丹人如此,女真人如此,蒙古人也是这副模样。定海军的武人个个凶悍,难免也有跃跃欲试的时候。

    但汉儿和契丹、女真、蒙古,乃至北方高原上无数旋起旋灭的异族不一样。汉儿值得更好的未来,汉儿能够创造更好的未来,千百年来,蕴藏在汉民族体内的力量不止是破坏和摧毁,更有建设和创造。

    这一点,随着诸将地位渐高,不可不察;郭宁不会停下对更好未来的探索脚步,诸将不可不跟随。

    这通道理讲清,众将当即肃然。

    但将校们,对海上经营的兴趣始终不是很足。

    毕竟大敌是蒙古,而南朝宋国、海东高丽之流,看这阵子传回的消息,其国政简直犹如笑话,要在它们身上攫取利益,功夫恐怕不只在战场。就算要厮杀,大海茫茫,船队往来于波涛,宛如一粟,这里头的门道,和陆地上大军往来又完全不一样。

    或许,到最后这事情还得由李云主导?

    这上头却又有个碍难之处。都元帅府在陆上的扩张和争战,毕竟都在郭宁的统辖之下。但海路千里迢迢,很多时候巨大的力量投注下去,军府就只有坐等结果的份。很多事情没经过相当时间,既看不到成果,也看不到回来禀报的人。

    那么,负责这一块的人选就格外需要慎重。李云在辽东奔波倒也罢了,他如果去往南朝行事,动辄一年半载的,左右司谁管?那也是个非他不可的职务!

    酒桌上稍稍一静,外头忽然有人匆匆通报,说胥鼎带了几个仆役,携了礼物,轻车简从来贺。

    这是大金国的右丞相,怎也不能慢待。厅堂里的众人全都站起,移剌楚材又让人赶紧去通报郭宁。

    郭宁正带着吕函坐在内院的长廊下,为她指点眼前小小园林里的妙处。

    “钱财不合乱花,所以……咳咳,小是小了点。不过很有趣的!你看,从这里走上去,到亭子以后转个弯,就看到了咱们这座长廊的另一头。长廊有个坡道,打着弯就转下来了!可不是很有趣么?这是我想出来的主意!等到咱们孩子大些,就带着他,在这假山里捉迷藏!”

    眼前指手画脚的郭六郎,相貌比当年昌州乌月营里的军户少年成熟了许多,多了几分威严。但在和吕函相处的时候,他的那份真性情却依然在。

    吕函笑眯眯地看着,有些喜欢。她感受到了难得的平静和安慰,就像中都城外的军营里,许多来到中都,和亲人相会的将士家卷一样。

    (本卷完)

第六百四十二章 缙山(上)

    贞祐三年八月。龇

    夏末时节,虽有些秋意,但半人高的茂盛深草依旧,仿佛不见边际的绿色大毯,而天空则是蔚蓝色。在蓝色和绿色之间,还有一丛丛紫色、黄色或者白色的野韭花盛放,让人看着就心情愉快。

    挺起腰杆往四周眺望,草原的南北东三面都是连绵的山,地势并不开阔。不过,比起走在居庸关的关沟里,放眼两面都是山峰,一重重像是要把人压死的紧张感,能够走在草原上总是舒服的。

    随着队列行进,深草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传来,有时近些,有时远。那是野狼、黄羊、野兔、狐狸在成群活动,也可能是脾气暴躁的獾。

    恰好有阵微风吹过,成片绿草弯倒又挺立,像是起伏的水波那样。东面的草甸低洼下去的时候,就露出两大四小六只黄羊,抬着头愣愣地看着行进的队列,也不知道跑远。

    这支北上队伍的核心,是五十名定海军的骑兵,然后便是辛辛苦苦赶着车队的蒙古人们。这些蒙古人,都是此前中都之战以后没能赶上成吉思汗和木华黎奔逃脚步的俘虏,随着定海军渐渐将控制区域推向中都以北,越来越多的蒙古俘虏被调来,承担两地间的运输任务。

    过去几年里,蒙古军队从这条道路南下的时候,经常看见大量的动物。因为山后各州水草丰富,气候也比高原上湿润暖和,所以动物也多,行军时候不停射猎也打不光。

    这两个月来,缙山行省的汉人一直在收购皮毛。一张完整的黄羊皮子能换回五十文钱,也就是十碗酒。所以好些蒙古人看着黄羊,都露出心动的神色。龇

    可惜他们已经不是自由的蒙古战士啦,谁敢乱动?

    从居庸关到缙山的道路破败许多年了,路面被车辙压出一道道的深沟,简直没法再用。所以车队时不时要离开路面,往草甸里一些新踩出来的小道走。这时候大家都得忙前忙后地看管拉车的牲畜,或者帮忙推动车轮卡住的车辆,压根没有打猎的时间。

    如果不是想打猎,而是想跑,倒是有机会的。这样的连绵草野间,几百辆车、几百个人就像是大海里游动的虾米,根本不显眼。如果单一个人猛地冲进草丛,跑开两三百步就没人能看见了。

    问题是,如果逃走了一个人,和他同一什的其他九个人就都得连坐。无论那九个人里,有蒙古人的十夫长百夫长也好,那颜也好,或者是什么地位高贵的怯薛也好,在定海军眼里全没意义,立刻就杀头。

    这个规矩,定海军还执行得特别严格,从来不打一点折扣。

    看押俘虏的军官在许多场合都说,这是郭元帅的意思。因为把俘虏都杀了,未免有伤天和,但蒙古军手上的血债太多了,容他们活着,将士们心里又不舒坦。所以谁想逃,只管试试,反正将士们借此发一发狠,也没什么不好。

    上两个月蒙古人想要逃跑的真有不少,还有私下串联意图暴动了,定海军将士们只排头乱砍,前后斩杀过七八百人。于是一开始蒙古人还愿意为逃走的打掩护,后来无论是谁露出这苗头,不用看守说话,同一什伍的俘虏自家就恨不得将其打死。龇

    待到强头倔脑的都死得尽绝,活着的那些蒙古俘虏就渐渐发现,替定海军做活也算不得特别苦。至少,那些军官待人,未见得比草原上的贵人更凶恶些。

    于是所有的蒙古俘虏都变得既憨厚又淳朴,干起活儿来一点都不偷懒了。

    协助管理俘虏的,是俘虏里头的契丹人军官石抹也先。

    石抹也先在这条路上往返过好十几次了,很熟悉路上的一草一木。他每次呼喝指挥,蒙古人都乐意听着。换到半年前,这荣耀可真了不得。

    但现在,石抹也先时常会想,自己或许有一天能够积攒够了功劳,得以摆脱俘虏身份。然后回到东京辽阳府的故乡。也不用什么富贵,只求一块土地,耕作或者放牧都行。闲来就攒钱多娶妻妾,多生孩子,等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就教他们按契丹人的习俗作射柳之戏。

    其余的就不想了。

    石抹也先年少时,听父亲讲起大辽灭亡的故事,当场就愤怒地说:“儿能复之。”龇

    现在回忆起那时雄心,未免可笑。

    复国?凭什么?自汉时开始,从匈奴、鲜卑,到柔然、突厥、一个个强族崛起,现在这些强族又在哪里?契丹人这些年死伤无数,剩下的不多了,何必还赶着垫刀头。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至于石抹也先自己,既然当日选择了依附蒙古,而又撞上了骤然崛起的汉儿强权,有现在的结果,并不让人意外。当日木华黎从中都城里奔逃,沿途跟从的石抹也先在宣耀门恶战阻敌,直到力尽被俘,他觉得,自己很对得起蒙古人了。

    后来郭元帅掌控中都,契丹人里头的耶律克酬巴尔因为投降的早,得到钤辖的官职。这种过于软弱也过于谄媚的举动,让很多契丹人都感到鄙视。包括耶律厮不在内的不少人私下讨论,痛斥耶律克酬巴尔的时候,只有石抹也先全不参与。

    后来都元帅府拆分留在中都路的契丹部众,将他们分散纳入定海军的军户体系。对此,有人极其不满。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契丹人的部落首领,选择投降定海军的前提,是在保住性命以外,还要保住自己的部民和特殊地位。如果定海军要剥夺这些,那还不如一拍两散呢。

    耶律厮不等人很快就私下联络,挟裹部众逃走了,但石抹也先完全没有参与。

    后来都元帅府把剩余的契丹人分配到定海军各部,石抹也先也很老实地配合了。以至于有些契丹人认为他是胆小鬼或懦夫,他们当面辱骂他,觉得他不配做大辽的后裔。龇

    石抹也先对此并不反驳。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说,耶律厮不逃到了高丽,还在那里占了几座城,得到了定海军李郎中的默许。于是又有人暗地里说,石抹也先太蠢,否则带着大家去高丽当个城主,怎也胜过现在的狼狈。

    石抹也先对此默然无语。

    最近他负责中都到缙山之间的物资运输,沿途很辛苦,契丹人俘虏里有身份的,都抵触这种差事。

    石抹也先却和他们不一样,每次接到军令,他都立刻出发,沿途带着部下全力配合定海军的行事。这次也一样。

    此次与车队同行的押官,是个名叫赵煊的指挥使。他虽然年轻,却是个草原上行军的老手,沿途颁下的号令无不合宜,让石抹也先有些佩服,觉得这趟路途比往日轻松。

    “到了,到了!”龇

    赵瑄策马从石抹也先身旁奔过,擦了擦脸上汗水,哈哈笑道。

    不用他说,石抹也先和蒙古人都看到了前方原野尽头,那座骤然耸立的军事要塞。

    那便是缙山城了。

    在承安年间,大金用以与蒙古对峙的界壕防线,是以抚州为指挥中枢,以昌州乌沙堡为屯兵的前线。后来几场大战连败,边疆将帅的驻地先从抚州退到宣德州,再从宣德州退到奉圣州,最后退到缙山。

    因为缙山背靠着居庸关,进退自如,所以大军在此坚持的时间最久……前后长达九个月。后来蒙古军越过紫荆关,从后拿下了居庸关,缙山也没法坚持,被一战攻破,阖城皆屠。

    直到两个月前,定海军的大将仇会洛率军北上。

    合计九千多近万的兵力驻守缙山,同时也控制了居庸关以外第一处水草丰茂的宝地。在此不止足以养兵,也足能开垦和经营。龇

    不过,此时大部分将士正分为两路在外。一路往北,去控制山间要塞龙门,另一路往西,预备收复妫川到矾山一线,掩护居庸关西面的青白口。所以驻扎缙山的只有两千多人,赵瑄来这里,就是为了接过缙山城和这两千来兵马的指挥权。

第六百四十三章 缙山(中)

    大金国的北疆界壕,是近代以来罕见的,规模极其巨大的防御体系。其北起金国东北内地的蒲峪路,向西一直绵延到与夏国的边境。通过内外两层的线状界壕和大量要隘、堡垒组成的网状防御,来阻碍高原上骑兵部队的进攻,并对骑兵擅长的迂回战术进行有效破解。

    但因为金国兴修界壕,本身就出于其国力开始衰弱,无法控制草原的缘故,国力衰弱的现状,又让他们在兴修界壕的时候,大量地因陋就简,沿用辽国留存下来的城址。

    缙山便是建设在辽代儒州缙阳军的基础上。五代时后晋割让幽云十六州予大辽,儒州便是所谓山后九州之一。如果再往前推,此地的历史,可以追朔到黄帝与炎帝厮杀的坂泉。

    这座城池位于三面环山的草原正中,山川上的融雪汇聚成山泉、溪流,再汇成清水河、沽河、溪河等绕城蜿蜒的河流。城池西面的连绵草甸更是水泽丰富,有成片湿地,有号曰百眼泉的清泉。时人有诗赞曰:“朝来雨过黑山云,百眼泉生水草新。”

    就在赵瑄等人入城的时候,城北的白马泉周围,有数百上千的鸟类群起,盘旋在清澈的水面上,引得不少将士嬉笑。

    从缙山往西,到宣德州和弘州,这一整片区域,是农耕和游牧的交错之地,也是北疆草原和中都的重要水源地所在。

    过去十余年里,这里更是大金着力营造的北方军械和物资转运中心。大金的群牧所和中都的甲坊、利器两署,都在这里设有分支机构,并督促牧人或者匠人劳作,以供军需。

    不过,大安三年蒙古军攻破缙山,屠杀了满城百姓,这些牧人或者匠人侥幸活命,也都被掳掠到了草原深处。据说他们都被诸多蒙古那颜们当作了财产,分割为各部的奴隶,在那颜们的眼里,地位大致等同于一匹马或者一条猎犬。

    因为人口都遭屠杀和劫掠的缘故,眼下的缙山城显得空荡荡的,周会七里的外城几乎没人住,断壁残垣也没人清理,野草和荆棘倒是明显被砍伐、焚烧过了,但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没顾到,遂有蚊蚋成群飞舞。

    赵瑄盯着看了会儿,这城里几个带兵的钤辖连忙道,我们立刻会派人清理。

    再走几步,可见城里靠东侧的一处高岗。高岗上有个冶铁作坊正在叮叮当当的开工,而紧贴作坊的内城,如今整个儿都是兵马驻扎之所。

    见赵瑄频频探看那处作坊,代表仇会洛来迎接他的张绍摇头道:“别指望太多,那里现在就只能打几个箭头,修几片甲叶子,干不了别的!”

    仇会洛的下属将校在三角淀北的苦战中折损很多。所以郭宁陆续抽调了好些军官,填补其军中空缺。

    张绍是和郭宁一起从野狐岭败逃入河北的同伴,当过郭宁的护卫首领,在射术上头与赵决齐名,曾在战场上一箭射伤拖雷。这会儿他也成了指挥使,不过暂时负责训练新签的北京路兵马,等待兵力充实以后,再向北恢复桓州西北路招讨司故地。

    所以他和他的部下们也驻在缙山城里,占了半数的营房。

    随同赵瑄来此的蒙古人们忙乱卸货的时候,张绍派了自己的部下去帮忙。自家则陪着赵瑄各处走走,看看。

    听得张绍的说法,赵瑄问道:“我看这作坊规模不小啊?就只能做这点事?”

    “关键是没人。山南这一带,两年来百姓离散死伤不下十万,我们在本地,根本搜罗不到铁匠师傅。而中都那边,咳咳,一来他们也缺人手,二来就算咱们看中了哪位工匠,人家一听是要来山后,立刻把头摇得如拨浪鼓……”

    赵瑄笑道:“那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这地方抵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百姓们都被蒙古人杀得怕了,谁敢来这里找死。”

    “所以不光是铁匠工坊缺人,便是这城里该有的兴造,比如库房、马厩、城头敌台马面之类,因为没有百姓可以签发来服役的缘故,都是将士们自家干出来的,很是辛苦!”

    张绍是本地的老卒出身,最能体恤下情。他方才看见赵瑄对城里的脏乱不满,这会儿便侧面说几句,夸一夸赵瑄的新部下们。

    当下几个钤辖点头如捣蒜,都道,不辛苦,还要更努力。

    张绍这话,倒是一点不错。

    郭宁控制中都以后,立刻就以赵决为武定军节度使,经由居庸关向北面的山后各州推进。但时隔三个月,当仇会洛所部陆续调动到山后各州,己方能稳固控制的,依然只有一个缙山。

    那便是人口数量实在稀少,无法支撑军队立足的缘故。

    没有人口放牧、耕地,军队的粮食物资等一切需求,就都得从中都转运。这就给后勤造成了巨大压力,特别是这条运输路线地理环境复杂,山地、草原、湿地交错,道路难以维护,车轮车轴动辄损坏,车辆和物资的消耗非常厉害。

    没有人口支持,就算都元帅府掌控了山南各地,那也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地盘。己方的兵力只能控制几个战略要点,外围的广大空间,蒙古人要来则来,想去就去。己方稍有疏忽,又要被他们穿插包抄,直入中原。

    但是,多少人口才能满足重建北方防线的需要?多少人口才能支撑起至少三分之二的界壕防线,以及后方星罗棋布的诸多军堡?

    五万?十万?五十万?

    大金极盛的时候,界壕后方州、路一级的指挥堡、屯兵堡俱都人烟繁茂。比如郭宁出身的昌州,有户一千二百四十一,昌州后方的宣德州,有户三万两千一百四十七。而界壕沿线的永屯军民虽然没有准数,二十万壮丁约莫是有的。

    现在呢?

    界壕沿线是啥样子,定海军的兵马不曾抵达,众人还看不到。只看看从缙山往南,过居庸关,一直数到中都城北的金口大营,多少村社被焚毁,多少良田被踏成了白地?整整一百八十里地界,拿篦子细细篦过,都未必能点出一万个壮丁。

    至于中都城里,前后两次遭蒙古军围城,只有更惨。不说厮杀而死,光饿死的人就超过三十万。城南的乱葬岗,早就埋到第五层了!

    这也是都元帅府对大批俘虏高抬贵手的原因。

    中都战后,没能赶上战场起义而沦为俘虏的蒙古人、契丹人、乃至北京路的降兵们,现在全都被当成了劳力,发到各个部门干活儿赎罪。没有他们,很多事就是做不了!

    就这个话题再谈几句,张绍连连摇头。他先到此地,这两个月来实实在在地目睹了难处,心里憋了许多郁闷。

    两人又登上内城的城墙眺望,只见烈日之下,蒙古人排成几条队列,把车辆和驮马上的军用物资一箱箱,一包包的卸下来,每个人的衣袍都湿透了。

    带队的石抹也先刚看完了城里划出的卸货区域,从内城往外走。无意间一抬头,看到赵瑄和张绍并肩站着,便止步拱手:“石抹也先,见过两位将军。”

    张绍的家人全都没于蒙古军的刀下,他对任何异族都没好感,当下只哼了一声,没有理会。

    赵瑄看着石抹也先,用契丹语笑道:“这一趟正撞着毒日头,你也辛苦了!待货物卸完了,好好休息下吧。我看城外又几片湖泊不错,都去沐浴下,回来吃饭。”

    赵瑄是商贾出身,家人当年做的就是草原和东北内地各族的生意,所以他会蒙古语、契丹语、女真语,和塔塔尔人、汪古人也能聊,性子相对比较柔和。

    石抹也先带人往来运送物资,近来见过不少定海军的军官,很少看到这么客客气气对异族降人的。当下他心里感动,又行了一次礼:“赵将军放心,顶多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能搬完。那些要轻拿轻放的,我也专门让人盯着了,绝不会有问题。”

    石抹也先说得还是汉话。

    赵瑄也转回了汉话笑道:“好,好!”

    石抹也先才匆匆出外,去督促蒙古人干活。

    “原来是个契丹人!哼哼……”张绍转头看看石抹也先的背影。

    因为定海军里有不少契丹人,尤其移剌楚材更是文臣之首的缘故,不少汉儿将士通常觉得,军府对契丹人格外宽容些。不过,契丹人的汉化也厉害,在普通汉儿的眼里,契丹人和汉人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非得张绍这种北疆老卒,才会觉得依旧不同。

    而且中都之战的时候,张绍是留守山东的一拨,没能赶上厮杀立功,所以这会儿心气格外不畅,看着随便什么异族都不高兴。

    倒是赵瑄笑着劝道:“这石抹也先是个聪明人,和我们配合的很好。我们对他客气点,说不定过两年,这人就是同僚了!你要想杀敌立功,那精神得摆在北面!”

    张绍微微点头。

    他这时候环视四周,只见缙山城的各处城门、马面、敌楼上,都有披甲持刀枪的将士。众人站在烈日之下,全都汗流浃背,但没有人站得歪扭,也没人脱离哨位去休息。

    这情形,证明了这两个月里练兵的效果,让他快活起来。

    赵瑄随即讲了一句话,让他更加精神。

    “至于山后各军州缺人的局面……元帅早就知道。老张,不瞒你说,我这次来,就是奉了元帅的命令,要解决这个问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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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