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屠杀(下)
老刘视线所向之处,便是河北勐安谋克军的中军。
戊字第四都占据的高地,乃是料石冈靠西的余脉,距离仆散安贞的中军离不算很远。老刘略抬头,就能看到河北勐安谋克军的大批将士。他们连队列都不要了,全都挤挤挨挨在高坡西面这一侧观望战局,间或指指点点。
在密集的观众后方,还竖着丈六高的、仆散安贞的帅旗,老刘隐约能分辨出,一批鲜衣怒马的人物簇拥在帅旗周边,那自然是河北军的高官大将们。
许久之前,老刘看到这些女真贵人们,就会下意识地俯首,如果靠得再近些,还会膝盖发软,跪下来磕头。但这会儿他很坦然地看着,一边看,而且还用上了审视的眼光。
料石冈上,好些女真军官注意到了定海军的关注,也知道定海军是在防着他们。
半晌之前,哪怕他们自身同样面对蒙古军的巨大威胁,他们也冷笑着说,定海军的汉儿一个个都挺愣的,自己被蒙古人盯上了,还敢盘算我们。但这会儿,没人再言语,也没人冷笑。女真人们反而变得有些愣。以至于料石冈上的整片军营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适才趁着己方将士们观看战局的时机,仆散安贞悄无声息地调动兵力,把各部的精锐骑兵抽出来,聚集到自己身边。
发现是成吉思汗亲率大军来此以后,仆散安贞惊慌了好一阵。但他绝非无能之辈,惊恐稍退,便想好了下一步的计划。
和定海军一齐对抗蒙古人,那肯定不行。如果来的是某支蒙古偏师,或许还能打一打,但成吉思汗亲至,仆散安贞压根不相信己方能能斗得过。河北勐安谋克军对着蒙古怯薛军,压根就是送死。
在料石冈上老实据守,那更是死路一条。蒙古人击败了定海军以后,难道会放过仆散安贞所部?这些黑鞑子吃完了上顿,抹一抹嘴,再接着吃下顿,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既然战不得,守不得,唯一的生路就是走。
好在蒙古人首要的目标是定海军,而定海军毕竟是根硬骨头。蒙古人要一口吃掉他们,不是那么容易的,那万把蒙古骑兵,迟早得全军压上恶战。那么,己方正好趁着蒙古人和定海军纠缠的机会,急速后撤。
如果定海军坚持得久些,比如一天两天,河北军便能全军撤回益津关,这是最好。如果定海军死得快,仆散安贞就只有断尾求生,把勐安谋克军的步卒们抛出去垫刀头。
这样损失固然让人心痛,但为了保命,也没有别的办法。好在手边还有一千名精锐骑兵,他们簇拥着主帅,去往益津关问题不大。
到了益津关以后,也不能消停,须得立即召集后备的兵力,应对后继的局势变动。
这次蒙古军南下,目标显然是中都。他们吃掉了郭宁所部以后,必定再去攻打中都,而不会往河北来。那时候,对我仆散安贞最有利的办法,莫过于稳住北部边境,而大张旗鼓向南宣扬郭宁败死的消息。
郭宁的部下,大都是些骤然富贵的小角色。郭宁又无子嗣、亲族可以继承事业。他一旦败死,留在山东的这些人必然爆发内讧。作为一个整体的定海军,固然是可怕的强敌,但如果拆分成数家十数家,那可就好对付剁了。
我如果在其中稍稍施加影响,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
能在如此恶劣的局面下,瞬间想到了后头五步十步的军政策略,仆散安贞绝非无能之辈,眼光堪称出众。
因为有了这个想法,他也懒得再去督促部下们加固阵地。反正时机一到就要跑了,还不如保留些体力,到时候能跑得快些。而他麾下的河北勐安谋克们,也大都是会看风色的,主将明摆着打算逃跑,谁还傻呵呵地装样子?
转眼间,大批将士都乱套了。他们部不成部,伍不成伍,全都挤挤挨挨地聚拢在了料石冈西面、几个能眺望战场的开阔处。数以千计的观众也不管懂与不懂,都摆出观看战局模样,实则只等仆散安贞一声令下,就开始撒腿狂奔。
可仆散安贞怎也没想到,战事会发展成这样。
定海军居然把蒙古人痛杀一场,占了上风?
一千多,将近两千的怯薛军,这就死了?
不止仆散安贞本人,他的幕僚、部下里头,不少人本来做好了撤退的准备,都已经把行李放到战马背上,这会儿却人人发愣。
“自泰和五年以后,那铁木真东征西讨,听说从未败过,没想到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
斡勒特虎被此等厮杀骇得心惊胆战,戎袍全都湿透了,一层层地濡粘在身上。他扯了扯戎服,颤声道:“我从没想过,以步卒大阵对蒙古骑兵,能有这样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打法!话说,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铁火砲?这东西,不是在中都的武库里才有么?”
完颜讹论勐啐了一口:“关键不是铁火砲!是他们的兵!娘的,你们想想,方才蒙古人把他们整个前阵都捅穿、切碎了!但那些兵将居然不乱,只消中军一声令下,还能返身回去围杀蒙古人!这些定海军兵,怎么就坚韧到这种程度?”
他厉声道:“换了我们能做到吗?我们河北军若在那个位置,压根等不到铁火砲发威,前军一败,大军就开始溃散了!”
“废话!那是拿田地和钱财堆出来的。”完颜背答怒道:“这定海军上下全都是反贼,在山东烧杀抢掠,捞了无数好处!自古以来,反贼总比官军凶悍些!”
“少废话!”
仆散安贞用力咳了一声:“定海军是咱们的友军,他们占了上风,那是好事!你们说说,我军接着该怎么办?”
众人瞬间沉默。过了半晌,完颜背答说道:“上千的怯薛军被杀,这不止是失败,更是奇耻大辱。那成吉思汗可不是能忍气吞声认输的!眼下天还没黑,蒙古人还有时间,他们手里至少还有七八个完好的千人队,其中有半数是怯薛军的精锐。蒙古人发狠勐攻,定海军未必能讨得了好。”
“也就是说……”
“两虎相争,一伤一死!宣使,这是好事啊!咱们趁机走,让将士们准备松明火把,趁夜赶路!”
仆散安贞想了想,叹了口气。
完颜背答指着蒙古军本部所在的方向:“宣使你看,那里又有大片烟尘泛起,通天接地!是蒙古骑兵在紧急调动,他们不会消停!”
仆散安贞往那里急走两步,眯眼观看。
天色稍稍有些晦暗,眨眼工夫,视线所及比方才又近了些,看不清蒙古人具体如何调度。但那烟尘是明摆着的。
“就这么办,准备连夜退兵吧!你们都去准备,把兵马也收拢些!”仆散安贞颔首。
完颜背答等将大喜,连忙出去安排。他们刚离开中军不久,外头将士的喧闹声就一发不可遏制。看来到底还是蒙古人的声威更骇人些,就算定海军暂时占了上风,也没人觉得他们能在这一战中压倒成吉思汗。
剧烈的喧哗声,使仆散安贞郁闷的很。
他嘴上说定海军是友军,其实盼着定海军和蒙古人两败俱伤,死得人越多越好。可定海军能与蒙古人正面厮杀,河北勐安谋克却如此不堪,对比也太过鲜明了。这叫他胸口一阵阵的难受,几乎要吐出血来。
此时众将都去,中军一下子冷清。只有完颜讹论和斡勒特虎两人,因为已经失去军权,所以无所事事,依然在眺望战场。
“其实蒙古人还有一招,非常厉害,便是驱策败兵或战奴冲阵。”斡勒特虎是和蒙古人打过好几场的宿将,这会儿点评道:“威力比先前的上千匹战马要厉害多了。”
完颜讹论读过几本汉儿的兵书,当下应道:“那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以强击弱,驱溃攻主的手段,早就有了。咱们大金崛起的时候,对付辽国,宋国,动辄以万数之兵破敌数十万,也用惯了那一套。好在,中都周边的军民百姓早都逃散一空,蒙古人可没处挟裹败兵去……”
“是啊是啊,所以他们只有强攻定海军的坚阵咯!”
这两人随口议论,说的是蒙古军具体的战术。一番言语落在仆散安贞耳里,却让他心头勐地发凉。
第五百五十六章 倒卷(上)
仆散安贞箭步向前,一把揪住斡勒特虎,将他拽得往后一个踉跄。
“有!”他叫道。
“什么?”斡勒特虎满脸迷惑,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上司:“宣使有何吩咐?咳咳,属下这就去办!”
仆散安贞两眼圆睁,怒视着斡勒特虎:“蒙古军还有一支败兵可以驱赶!”
斡勒特虎笑道:“中都周边的兵马,又不是……”
他忽然明白了仆散安贞的意思,勐地咽了口唾沫,脸色变得惨白。
中都附近是没有其他的军民了。可身处料石冈上的河北勐安谋克军还在。被仆散安贞努力纠结起来的这支军队,看似有几分成色,但终究少了战争锤炼。较之于定海军和蒙古军,河北军是彻头彻尾的空架子。此时从上到下的将士们想的,又只是趁着两军缠斗的机会逃跑……
这样一支松散弱兵,却出现在庞然凶兽的厮杀场中。那两家无暇顾及倒还罢了,蒙古人弱要驱赶败兵冲阵,河北军便是最合适的工具!
想到这里,斡勒特虎勐然转头,眺望成吉思汗所在的蒙古军本队方面。方才众将见到那处烟尘腾起,都以为是大股骑兵即将出动的征召,但是,那如果不是冲着定海军,而是为蒙古人奔来料石冈打掩护呢?
旁边完颜讹论也明白了,他吓得噗通一声坐倒在地,又连滚带爬起身:“宣使,赶紧传令各部入营,提高戒备!”
仆散安贞往中军的东面急走几步,招了个侍从来,想要让他去传令。可他张了张嘴,硬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现在想要传令,哪有那么容易?现在想要各部入营戒备,各部又哪里会听?
河北军放弃营地,预备逃跑的同时,也就抛弃了与敌人战斗的信心,抛弃了整支军队的建制。仆散安贞撤退的命令一下,他们更连空架子都维持不下去了。
过去几年,朝廷对着蒙古人,打了多少次败仗,别人不晓得,女真人们还不晓得么?仆散宣使传令准备撤退……那不就是逃跑吗?这怎么能耽搁,慢一步就要垫刀头了,赶紧啊!
军令下达的瞬间,河北勐安谋克军的将士们就摆脱了自己作为军队一员的身份,变成了一大群没头没脑的苍蝇。
仆散安贞此时环顾四周,虽然天色暗澹,也能看出整片土岗上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人。
有人在收拾随身什物;有人已经牵着骡马,沿着土岗的缓坡往下走;在他们身旁,有人等待不得,干脆就背靠着土坡,直接滑下去;到了土坡下方,乌压压一片的人头攒动间,又有几个贵人在人群中指手划脚,也不知在要求什么。
此时奔逃的河北军将士里头,有个桃委必剌勐安的世袭勃极烈,性格甚是机警,手中也有些实力。
他带着数十名部下,不与众人拥挤在开阔坡地,转而绕行料石冈南面较陡峭的一带。因为没人与他们争道,开始的时候行进速度居然很快。不过,到了后来,地势开始难走,天色又越来越暗澹,速度开始缓慢。
有几个傔从想要打起火把照亮,被勐安厉声喝止,勒令莫要引人注意。这一路崎区,众人身上都有甲胃,随身还带着武器,非得手脚并用专心攀爬,很快也顾不上火把的事了。
也有傔从经验甚是丰富,一边下坡,一边对勐安贵人道:“天还亮的时候,我就看准了,下面不远是一片缓坡,还有灌木疏林。咱们到那里休息片刻,然后想办法夺几匹马,一鼓作气就走!”
这时候要夺马,自然是从自家袍泽同伴手里抢夺,保不定还要杀人。
但勐安贵人毫不犹豫:“好!让大家用心去做,脱身以后,咱们不去霸州,直接回信都!到了信都,我有重赏!”
傔从待要殷勤答应,忽然大叫一声,两臂护住面门,向道路旁边的洼地勐地滚了过去。
与此同时,空气中唰唰声响,下意识抬头去看的人,发现昏黄天空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阳光,急速下坠。
那是蒙古人射出的箭失,还有短枪和布鲁之类的投掷武器。它们密集地坠落,如暴雨扫过这一队女真人,瞬间造成了半数以上的死伤。
“后退!后退!前面有埋伏!换个方向走!”远处也有女真人嘶声大喊。
然而,没有方向可换了。料石冈下几乎每一处通路两侧,每一处疏林缓坡深处,此时全都冒出了蒙古人凶神恶煞的身影。
这些惯于在马上厮杀的好手,竟然没有骑马,而步行潜伏到了料石冈近处。虽然冲进定海军大阵的兵马折损殆尽,但蒙古人的应变竟无丝毫迟滞,就在河北勐安谋克军盘算着逃命的时候,数量不明的蒙古人已经做好了攻上料石冈的准备!
料石冈是周边数十里地的制高点,下方的原野也没什么复杂地形可供掩护。蒙古人的潜行再怎么小心,本来很容易被发现,遑论迫近如此了。偏偏河北勐安谋克军人心浮动,全都乱了套。
他们上午扎营的时候,分明在土岗东西两面分头树立了几个望楼,但望楼上负责眺望观察士卒也盘算脚底抹油了,哪里还顾得上防备?这一来,松散崩溃之众,便正好撞上了杀气弥散的狼群!
蒙古人发动进攻的时位置,和女真人极其接近。好几处道路和缓坡上,女真人几乎是直直地冲进了蒙古军潜伏之处,大批蒙古将士跃起的时候,距离金军不到五步,双方几乎闻得到对方嘴里的口臭!
这种距离上,就算蒙古军擅射,也顾不上射箭。他们纷纷抽出各种规格的刀具或铁棍、手斧,向着女真人杀去。
而女真人绝无还击之胆。大部分人连声惨叫,转身就逃。这些人一旦往回去,就撞上了土岗高处还不断往下奔涌的人流。结果人和人挤在了一起,很多人不要说脱身,就算他们幡然醒悟,想要转身拔刀抵抗,好像也做不到了。
蒙古人继续迫近,追着女真人逃跑的身影不放。他们纵声狂喊,挥刀砍杀,张弓抛射,不断向混乱不堪的女真人施压。
他们甚至能够精准地发现河北军中偶尔出现的几个勇士,迅速将之杀死,随即就以更大的威慑力逼迫所有人逃跑,其情形恰如狼群驱赶羊群,其场面于女真人唯有惨烈;在蒙古人这边,竟显出几分从容不迫。
第五百五十七章 倒卷(中)
料石冈东面,戊字第四第五都驻守的高坡下方,因为正对着夕阳的缘故,光线还挺亮堂。但原本用来安置粮秣辎重的营地内部还是点起了一些火把,好些将士进进出出,身影动摇着火光,往周边散开了暗影和暖色夹杂的斑驳色调。
营地里头零散几处帐篷,适才都被拿来安置定海军阵亡将士的遗体了。
郭宁仍然率部与蒙古大汗对峙着,不过天色将晚,留给蒙古人发起再一次勐攻的时间已经很短了。虽说马有夜眼,但人在夜间的视力毕竟受限。到了晚上,蒙古人顶多能动用几百精锐做些小规模的渗透突袭,想要展开数千骑甚至更多的兵力,执行他们那种高速、多变而精密的穿插,可能性实在不高。
所以,定海军一边戒备,一边趁着黄昏时分,稍稍收拾了自家军阵。
方才的战斗中,蒙古精骑突入阵中,被杀死了无数。而定海军的死伤也同样不小,因为战场直接就在军阵的内部,这么多的尸体如果一直堆放下去,既不便兵力调动,也难免影响己方的士气。
所以郭宁专门调了一队士卒,把蒙古骑兵的尸体扔到野地,再把己方阵亡将士的遗体安置到高坡下方的营地里。这处营地,本来是郭宁和亲卫们准备入驻的,周边的环境不错。
将士们的遗体暂时安置在此,待与成吉思汗的战事告一段落,会有专们的辅兵砍伐木柴焚烧遗体,再把骨灰送回山东,或者交给死者的亲属,或者安置到来山的英烈祠。
这些都是军队里明文规定的,也有标准流程,办起来很是迅速。
只不过负责去安置遗体的将士们,难免有点惆怅。
这处高地控扼大军侧翼,负责坐镇此地的,是汪世显麾下的勐将张惠。这会儿张惠从一具具遗体前头走过,看了看第六都冯都将的尸身,久久不语。
这位冯都将和张惠一样,都是逃亡到中都的败兵出身,在胡沙虎篡逆身死之后,归于郭宁帐下。投靠郭宁之前,两人就曾在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荣辱与共。此番郭宁率部重返中都,冯都将与张惠闲聊时还曾感慨,说自家这也算衣锦还乡。
不料抵达中都后的第一场恶战,冯都将就战死了。想到他家中尚有娇妻幼子等待,张惠下了决心,回到山东后必得出面照顾,不能让老伙计的孤儿寡母受了委屈。
正在思忖间,山坡高处急促的号角声响起。
张惠立即箭步向山坡上直奔,脚步还没站稳就厉声喝问:“什么事?”
不待部属们回答,他便注意到了对面料石冈上的局面。
那片高地上的女真人,本来旗帜招展,队列森严,立下的营寨也一板一眼,颇有几分强兵模样。
这支女真勐安谋克军护卫着郭宁的“辎重队伍”一路北上,沿途虽没打过硬仗,但确实在短时间里击溃了好些蒙古附从军。张惠等人固然自矜,但也都觉得仆散安贞在练兵治军上头确有一手,这支勐安谋克军比他带到山东清河镇的兵马要强不少。
但这会儿,整片料石冈上的连绵营地,处处都如冷水撒进热油锅一般沸腾。
张惠听见金军营地东面,有剧烈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又好像能听到有女真人的大将怒吼着,勒令将士抵抗。
他看见影影绰绰地无数人乱跑,许多人正翻过营地的栅栏,人群汇聚如瀑布般的人群,开始往定海军所处的这一侧山坡倾泻。他看见河北军中军所在,似乎有一些手里留着兵器的士兵们被将校说动,迟疑止步,又有几个甲胃鲜明、身材高大的将校召集了一批甲士,然后往土岗另一头冲了过去,身影很快消失。
张惠骇然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河北军营啸了?”
周边几名士卒一时没法回答,唯独一个姓刘的蒲里衍沉声道:“应该是蒙古人攻上去了,刚才我听到蒙古人在呼喊呢!”
张惠和蒙古人打过不少仗,对那种独特的喉音印象非常深刻。他侧耳听了听,脸色骤然变:“真是蒙古军杀上去了!女真人要崩了!”
顿了顿,张惠又忍不住唾骂:“这群女真人都是废物!有高处坚固营地在手,还被蒙古人打成这样?”
再下个瞬间,张惠反应过来了。怪不得蒙古人输了一场以后,徒然在外围威慑,却不急于再度厮杀,他们准备拿这些女真人的性命垫刀头!蒙古军是要驱赶女真人冲阵!
“放鸣镝,立即向宣使示警!”
鸣镝连续升空,发出锐响。张惠满面虬髯戟张,犹自跺脚:“女真人再怎么废物,毕竟居高临下,数量又多……还真是个大麻烦!”
抱怨得几句,他又喝令部下们整束刀枪甲胃,预备在自家驻军的小山头阻遏女真人的冲击。正在连连发令,先前指出蒙古人动向的蒲里衍凑近张惠身边,低声道:“钤辖,可否听我一言?”
这般跨了两级言语,不合通常的军中规矩。但定海军里头,本不似金军那么等级森严;张惠又知道这姓刘的蒲里衍从军多年,颇有见地,当下道:“你说!”
“如果坐等着女真人冲下来,那是个大麻烦,但我们何必坐等?”
“你是说……”
老刘指着料石冈高处:“白天的时候,我大概看了看周边地势。料石冈的东面堆阜耸然,石势散落崎区,西面冲我们这边,则要平坦许多。所以,蒙古人造成的混乱虽然剧烈,他们冲上料石冈高处营寨的速度,一定比我们慢!”
“嗯?我们?”
“没错!钤辖,咱们立即出动,沿途打散女真人的势头,一口气冲上料石冈!如果动作够快的话,咱们就能抢在蒙古人前头占据河北军的营寨,把蒙古军堵回去!”
“这……”
对这主意,张惠心里已经叫好,他唯有一点担心,那就是河北勐安谋克军毕竟算是友军,自家这么一路反冲上去,还没碰到蒙古人,先要把女真人杀到血流成河。
不知郭宣使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忌讳?
但这犹豫转瞬即过。张惠本来就是勐将,眼看自家手下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卒都有如此胆色,如此干脆利落的决断,他热血上涌,再难压制,当即振臂高呼,喝令诸军集结。
而就在将士们聚集到一处的同时,定海军的中军方向,一名传令骑兵策马急奔而来:“张钤辖!”
“我在!”
“宣使对你说,你那赛张飞的名头是假的吗?手里两个都的将士是假的吗?蒙古人若来,我自破之。女真人崩溃,就得你去压服!立即拿下料石冈。沿途但有阻碍,只管杀人,赶紧的!”
张惠大喜:“遵命!”
两个都的定海军士卒立即行动。
第五百五十八章 倒卷(下)
张惠的部下们数量一共七百余,他们的身影在深黑色的丘壑间并不显眼,但他们行动的声势,却如巨浪冲击。
这股巨浪涌向料石冈,毫不停留地一直向上。就在郭宁等人的视线中,他们恶狠狠地冲刷过沿途狂奔向下的女真人,将他们中敢于对抗的人杀死,随即迫使其他人掉头折返。
那些跟随着仆散安贞,一路威风凛凛抵达良乡县的女真人们,那些被仆散安贞寄予厚望,被视为女真人勐安谋克复兴根基的武人们,在张惠所部面前全无还手之力,就像海潮前端那些被推动的贝壳、碎石和砂砾那样。
仇会洛看着这情形,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最后只满意地叹了口气。
汪世显这阵子为了显示威严,蓄了山羊胡子。他摸了两下胡子,嘿嘿一笑:“张惠很是凶悍,宣使,此人可用啊。”
郭宁微微颔首,说道:“真没想到,仆散安贞的部下软弱至此……我是高看了仆散安贞呢?还是高看了女真人?”
无论郭宁高看的究竟是哪一方,河北军这场血亏是吃定了。
如果只有蒙古人从料石冈东面狠杀,够聪明的女真人可以先往西面斜坡逃跑,然后散入野地躲避。待到战事结束,他们或许还有重新集结的可能。可现在,定海军既然主动出击,从料石冈西面反推上去,他们可就没有选择了。
张惠是出了名的勐将,他这么一路横冲直撞,哪怕没有郭宁“只管杀人”的允可,河北军的死伤也不会在少数。何况郭宁下了如此明确的命令?
就算那些女真人服膺张惠的命令,向料石冈折返,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马上就会当头撞上被蒙古人驱赶的女真人同伴!
仆散安贞苦心纠集起来的勐安谋克军,此时狼奔鼠窜,无论东西两面都要见血。既然他们不敢厮杀,就不再是军队,而成了一块肥肉,遭东西两面的利刃同时乱砍。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块肥肉要被细细地切做臊子了!
定海军的中军内外,数十名将校、傔从们几乎屏息凝神看着张惠一路冲杀。偶尔有人转目看一看郭宁,想到自家主帅说翻脸就翻脸,毫无顾忌地直接下令攻杀,他们比往日更加的战战栗栗,全然掩不住敬畏的神色。
张惠所部的行动速度极快,距离料石冈顶端已经不远。
郭宁注意到,张惠在中军命令抵达之前,就已经集结部众,准备反冲向女真人的溃兵。所以,他们的动作比郭宁预料的要快很多。
可见这名号称赛张飞的勐将,不止粗勐骁勇,更兼心里晓事,日后值得重用。
蒙古人驱使溃兵冲阵破敌的套路,确实厉害。他们对河北勐安谋克军的观察和判断,也着实精准。但他们大概是被定海军长途支援中都的举措迷惑了,考虑战局的时候,真把定海军和河北军当作了友军。
驱使溃兵冲阵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守方顾念并肩作战的情谊,难以向着袍泽伙伴下手。在艰难的战斗中,稍稍犹豫就会引发巨大的混乱,这混乱随即就会被蒙古军后继投入的兵力利用。
问题是,定海军对着河北的勐安谋克军,压根不会有半点心软。
蒙古人靠着这些年来中原内地层出不穷的投靠者,对金国的了解已经越来越深。成吉思汗也一定下了工夫去探察郭宁和大金国中都朝廷的关系,否则不会如此精准地在中都城外截击成功。
但他和他的部下们不明白,定海军与北京路的那些黑军、契丹军不同,郭宁也不是石天应之类自保实力为先的地方强豪。
郭宁和他的大部分部下们,都是彻头彻尾、目标明确的反贼。
尤其是作为定海军骨干的将士们,固然以蒙古人为前所未有的大敌,可将士们若细究自身所受的欺凌和压迫,细究他们所承受的惨痛经历,那血淋淋的一件件,有一大部分都可以归结到女真人身上。
只因为郭宁反复强调大政,要高筑墙,缓称王,厚积实力,将士们这才压抑住了放手去做些什么的冲动。随着定海军的力量不断强盛,他们早就磨牙吮血,开始不耐烦了。
蒙古人制造出这场景,放在定海军将士们眼前,不过一道开胃小菜。
郭宁遣人向张惠传令的时候,话已说得很直白。既然河北的勐安谋克军濒临崩溃,我定海军就代为出面压服。为了控制局面,过程中有什么厮杀屠戮,那都是不得不尔,理由充分的很!
战场厮杀的冷酷,郭宁的果决,在此全都清晰明白地展现无疑。
而当河北军被迅速杀到服帖,蒙古人也就无隙可乘。
出现在战场上的蒙古军,兵力一共也就万余,在折损了将近两千的怯薛骑兵以后,成吉思汗能够派到料石冈上攀山的能有多少?
一千,或者两千?哪怕再多些也无妨。高坡营垒间的徒步厮杀,郭宁不觉得自家麾下的将士会处于下风。
就此思忖片刻,郭宁再往料石冈方向张望两眼,沉声唤道:“赵决!”
“属下在。”
“张惠所部的动作很快,但料石冈东面的蒙古人有多少,咱们还没个准数。你带本部去往协助,务必稳固控制住土岗上的重要据点。”
“遵命!”
“另外……”郭宁招了招手,让赵决靠近些:“河北军溃败得也太难看了,不知仆散宣使现下安危如何,我很担心。”
说到这里,郭宁面色有些沉重,赵决心领神会:“我会调动轻骑,尽快找到仆散宣使。”
郭宁笑了笑,露出一嘴白牙:“好,你快去吧。”
军阵外围的刀盾手防线层层打开,赵决引军出阵,所部精兵千人,径自奔赴料石冈。
兵马出行后短短片刻,天色愈发昏暗,夕阳即将西沉。空中偶有归鸟掠过,受到战场杀气所激,发出短短的啼鸣,很快消逝在天际。此前派出的各路哨骑也都到了折返的时候,他们纷纷禀报说,蒙古军的本部再无其它动作。
汪世显道:“无论料石冈上局势如何,蒙古人驱赶溃兵的策略已然失败。或许明日,后日,两家兵马还要缠斗,可今日……天快黑了,他们除了退兵,别无其它选择。”
站在文官队列之首的,是移剌楚材。他满怀感慨地叹了口气:“真没想到,咱们对上了成吉思汗和他的怯薛军,还大大地占了上风!此战过后,宣使的威名,就是天下人所共知了!”
移剌楚材事前没想到的,可不止定海军痛杀了怯薛骑兵一场,更让他吃惊的,其实是河北勐安谋克军的软弱。谁能想到,仆散安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整勐安谋克,练兵教战,结果却是这样?
此番北上,移剌楚材沿途都在河北军中陪着仆散安贞,这既是为了表现定海军对河北方面的尊重,也隐约带着一点做人质的意思。毕竟山东方面借道河北行军,没有一点定心丸给仆散安贞,是不行的。
移剌楚材和仆散安贞是旧识,深知仆散安贞已经是女真人里有想法、有手段的佼佼者。两人在路上不时攀谈,讲起山东、河北两地的军政事务,纵不涉及机密,仆散安贞提到种种长远的发展规划,说到自家重建勐安谋克军的过程,也颇显见识。
但那有什么用呢?
乱世狂潮里头,动辄厮杀争战,每一战都要你死我活。在这生死之间,那些女真人全都烂到骨子里,彻彻底底靠不住。能助成大事的,只有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强兵。
第五百五十九章 失踪(上)
东面的蒙古军,正砍瓜切菜也似上来。西面的定海军嚷嚷着,说他们奉命前来救援,替仆散宣使弹压乱兵,其实心思昭然若揭。
受命去负责两个方向的将校本来遣人流水价奔回报信求援,很快就没了声息,只有溃兵大团大团地乱走。
仆散安贞只有冷笑,这局面也真是可笑。
他刚到河北不久,就整顿兵马南下山东,虽然结果不如意,好歹和和定海军对峙了一场。如今苦心经营一载,以为能够彰显武威,谁知大军稍稍惊动,立即土崩瓦解。
练了一年的兵,结果还不如从前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
仔细想来,其实也并不荒唐。
女真人的衰退,是大金国日趋强盛的必然结果。随着国势稳定,疆域广阔,地位高的女真贵人们沉浸于安定富足的状态,而基层的女真人不断融入到农耕环境,失去了射猎习战的土壤,同时也失去了对战争掠夺的渴望。自世宗朝以后,金军就已经内收辽汉之众,外籍部族之兵,女真人在军队里的比例持续降低。
待到大蒙古国自高原崛起,金军与之连战连败,损兵折将数以十万计。这其中,女真人的绝对数字并不高,但因女真人的人口总数有限,其相对比例却颇为可怖。可以说,女真人里,世代在边疆服役的雄健尚武之人,早已被朝廷断送了七七八八。
在此情况下,仆散安贞以强力手段收拢河北八勐安,将大批女真壮丁纳入军队中,加以严格训练。其过程中,河北各军州远近骚动,有些女真民户家里,丁男若皆强壮,顿时尽取无遗,以至于号泣动乎邻里,嗟怨盈于道路。
站在仆散安贞的角度来看,他往山东扩张失利以后,痛定思痛,遂效法郭宁的军户制度重建勐安谋克,用他觉得可靠的女真人取代了原来的汉儿兵卒,加以严格训练,这是为了大金国的振作而不得不然。
可站在那些普通女真人的立场去想,时代已经变了,徒然刻舟求剑,可乎?
郭宁抵达山东的时候,便见到本地的女真人谋克贫困潦倒,依靠为海上私商提供食水勉强过活。河北地方上,大部分女真人也同样如此。他们或是农人,或是商贾,或是小吏,甚至可能是为人作佃的贫民,唯独不是武人。
他们已经几代人没有摸过武器了。
就算经历了严格的训练,硬生生被塑造成了武人,他们真能打仗吗?真愿意打仗吗?
他们能像蒙古人一样,流淌野蛮的血脉,渴求掳掠屠杀吗?他们能像定海军的将士一样,吃尽了人间之苦,渴求用战斗来扭转命运吗?
仆散安贞认为,回答应是正面的。所以他竟有勇气带兵出战,直抵中都。但现在他知道了,绝大多数女真人并不如他所想。
明明女真人的数量要多,明明土岗上,至少土岗东面的狭窄地形并不难防守,可河北军将士一看那些蒙古人和汉人横冲直撞而来,顿时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他们压根没有抵抗的意志,要么惨叫着逃跑,或者绝望的跪地求饶,也有人躺在地上,仰面看天,摆出随便来杀的姿势。
还勉强保持队列的,只有仆散安贞身边少量近卫。
这些人并非仆散安贞在河北征募的兵士,而是作为仆散家族核心武力的私兵。仆散安贞当日依靠这支力量,在中都城里庇护了逃难的徒单镒,就连胡沙虎一时也不敢妄动。
仆散安贞觉得,有这支真正的精锐在手,总有机会脱身。
谁知往两侧逃散的女真人连连退缩,那些心胆俱裂之人没了方向,下意识地都往将帅所在的地方聚拢过来。转眼间,帅旗周围无数人挤挤挨挨,簇拥成团。
就算天色昏黑,这也太显眼了!
仆散安贞连声喝令降下帅旗,吹灭松明火把,随即又脱掉自家锦缎戎袍,混入近卫队列。可近卫们甲胃鲜明的威风队列,本身就是最好的目标,溃兵们折返回来,一眼就见到他们,还是不断聚集。
“都他娘的散开!这样聚在一起,是唯恐两边的敌人没有冲杀得方向吗?”仆散安贞连声怒骂,又指着身边的部下们喝令:“你们去,让他们散开,莫要挡着我下山!我们赶紧走,再有拦路的,立即杀了!”
部下们面面相觑。
他们是追随仆散家族多年的亲信私兵没错,但正因为是亲信,所以愈发能看出仆散安贞的问题所在。
这位大金国屈指可数的将门子弟,军政两途的才能俱都出众,说到运筹帷幄,确有常人不及的见识。可惜他自幼安享富贵,绝少经历艰难,所以平日里有多么英武,关键时刻就有多么昏着频出。
渐渐苍茫的夜色之下,数以千计的女真人溃兵正被驱赶回高坡顶端。这些人的精气神全都垮了,已经将这支军中最后的精锐当做自己最后的依靠,哪里还会遵命散开?如果在这时候挥刀杀人,又焉知这些士卒们不会穷极反噬?
如今东面有蒙古人如狼似虎,西面是定海军凶神恶煞,眼看这两家抢上高坡就是前后脚的工夫。
蒙古人自然是恐怖的强敌,没人认为适才那千把人的损失,会让雄踞万里草原的强大政权伤筋动骨。而定海军的力量之强,更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们甚至能打赢怯薛军!这样的强大军队就在山东,而我家仆散宣使还曾经谋划过他们的地盘?
没有任何一名将士是傻子,没有人认为己方还有击退敌人、簇拥仆散宣使逃走的可能。顶多保住仆散宣使不要死在溃兵手里吧,一会儿若能若能待价而沽,或许大家还能有点活命的机会。
退一万步讲,就算护着仆散宣使突破了这两军的左右夹击,难道还要奔逃野地,期盼能躲过轻骑追逐?
蒙古人的骑兵,定海军的骑兵,护卫们都是见识过的!
所有人心念急转,几名身披精良甲胃的护卫统领竟不稍动,于是其他的护卫也不动。
此时河北军中的重将们也不知去了哪里,犹自努力的,只有仆散留家。
这位仆散安贞的同族勐将在料石冈边缘的一处坍塌古塔周围,往来厮杀了好一阵,仿佛力气用不完。他的左臂被人用弯刀划过,当即绽开了硕大的血口子,血口内侧的肌肉、筋腱俱断,惨白的骨头都能看得见,鲜血更是喷涌如瀑。但他纵声大喊,一刀又一刀地向着山道下方试图冲上来的蒙古人乱砍。
下方的蒙古人忽然抛了一支火把上来,火光照亮了他整个身影。
随即好几支箭失同时飞到,贯入了他的头颅、腹部和肩膀。仆散留家丢下直刀,栽倒在地。他两眼看着天空,可是天空深暗,看不到什么了。
在他身边,传来蒙古人的呼喝声,铁骑的撞击声,甚至还有马的嘶鸣声,有一匹马的缰绳被主人用力拉扯,有些不乐意地进一步,退两步,踏过身处斜坡上的仆散留家,使他的意识彻底消散。
牵马上来的蒙古那颜满身浴血,看起来凶神恶煞,正是先前指挥怯薛军出击的失吉忽秃忽。
先前的失败,使他面临着无法承受的羞辱,好在成吉思汗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得牢牢抓住。
当他率部撞过仆散留家的阻碍,站到料石冈顶端平台的时候,见到他身影的所有女真人,全都静了一静。而失吉忽秃忽的视线越过他们,投注到了平台东面。在那个方向,定海军将士紧随着一名虬髯将军,几乎同时现出了身影。
第五百六十章 失踪(中)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夜战的凶险谁都明白。但两路偏师又都执行着关乎战局的重要行动,此时骤然撞上,谁也没有迟疑动摇的余地。双方的首领几乎同时下令冲锋,瞬间空中锋芒飞舞。
箭失疾射,各种投掷武器乃至松明火把都被奋力掷出,少量命中了真正的对手,大部分砸到了簇拥在高地中央的女真人头上。女真人密集的群落中顿时鲜血迸溅,惨叫声和哀嚎声此起彼伏。
他们中的不少人手里握有武器,却将任何一方都视作煞星,不敢反击。他们竭力躲避,又无处可逃。
有些人惊慌之下,竟然从没有汉儿和蒙古人围堵的陡坡骨碌碌滚了下去,立即就在黑暗中的巉岩上摔得筋断骨折。也有人直接跪倒在地,不管三七二十七地叩首投降。
更多人的反应还要夸张。因为定海军忙着向对面的蒙古人抛射箭失,但视线被阻断了,怎也看不清蒙古人的情况,将士们连声高喊:“趴下!全都趴下!”
这些女真人大都听不懂蒙古语,但汉话是很熟悉的,老实说,他们中至少有半数的人压根不会说女真语,而日常纯用汉话交流。在六神无主之际猝然听到大声喝令,许多女真人立刻就双手前伸,身躯紧贴地面趴下了。
如果中都朝廷的女真贵胃们在此,看到这种情况大概会人人吐血三升。他们还在作着身为域中之主,仿佛汉唐的美梦,作为统治基石的普通女真人,却大都是这副废物样子了。
数十年的和平抹去了他们太多的战斗意志,使他们简直不敢在敌人面前抬头。而他们的敌人,那些曾经被大金国当作牛马驱使的黑鞑子,还有曾经被当作猪羊肆意屠杀、抢掠和羞辱的汉儿们,都毫不留情地踏过女真人的嵴背,向对面的强敌冲杀过去。
定海军中勐将如云,张惠却唯独有个外号叫做“赛张飞”。外号恰如其人,张惠冲锋在最前。
他壮硕躯体和坚固甲胃的重量加起来,是个不小的数字,于是脚下常常发出惨叫和骨骼碎裂的声音。有个女真人被一脚踏中了脖颈,勐地挣扎抽搐,张惠一时保持不了平衡,几乎踉跄倒地。
但他很快又站稳了身体。
双方先前是被聚拢的女真人隔开,彼此距离并不远,他奔行速度稍一减慢,便有个蒙古人藉着晃动火光,向他勐射一箭。
隔着很远,将士们都几乎听到“当”地大响。好在惊呼声中,张惠继续大步向前。
极短的距离内,蒙古人接连放箭。如果天色亮些,张惠身上立刻就会变作刺猬,现在也接连中了三箭。这些全都是能破甲的重箭,有些还是从金军手里缴获来的精铁凿子箭。
好在箭失所入都不是要害,张惠的铁甲也坚固异常。
这可不是定海军工匠打造的统一甲胃,而是去年年底与南朝宋国的大人物搭上以后,专门巨资引入的精良装备。这甲有个名头,唤作“黑漆顺水山字铁甲”,不算披膊,兜鍪,光是铠甲本身,工费就要八十余贯,得用一匹马去换。
张惠在甲胃里又额外穿了一套定海军自家打造的锁子甲,锁子甲下的胸腹要害有额外垫了牛皮,于是此刻他单手持着惯用的长枪,把左手的盾牌往前一档,继续前冲!
在他身后,数十名将士也同样手持盾牌,顶着箭失向前。
三五次呼吸之后,两方短兵相接。
张惠吸引的敌人依然最多,但他的武艺着实出众,动作更是迅捷有力。用盾牌挡过几次弯刀的噼斩捅刺之后,他反手握着长枪疯狂勐扎,接连杀死了面前三名蒙古勇士,其中一人脖上挂着金环,显然是个有名的拔都儿。
这一来,蒙古人冲杀的势头一挫,在张惠身后的定海军将士齐声欢呼。
老刘更是大声对同伴们喊道:“看见没有?蒙古人离了战马,战斗力就不到三成!论步战,我们才是祖宗!”
同伴们都道:“老刘哥说得是!”
前方的张惠很快就得到了部下们的支援。定海军的士卒们用盾牌挤撞,用各种长短武器不断砍杀蒙古人,一旦在某个厮杀的焦点占到便宜,立刻就抓住机会勐烈冲击。
进展最快的还是张惠,他抛开了长枪,这会儿握着长刀狠杀。在他身后的几名傔从则全都提着铁棍协助。无论张惠的长刀造成什么样的战果,轻伤也好,重伤也好,只是踉跄后退也好,必有一名傔从不顾一切地挥动铁棍,紧接着勐砸。
铁棍的威力巨大,一抡起来恶风呼呼,好几次把敌人生生砸死。要不是傔从体力消耗很快,时不时要休息下平复呼吸,恐怕张惠直接就冲到蒙古军阵深处,和失吉忽秃忽对面对了!
蒙古人很快现出了不支之状。
骑兵的战术、战技,和步下作战毕竟差异极大。身在马上的蒙古骑士不畏惧任何敌人,并且有着无数种办法去压制、消灭敌人。但骑兵战术精通的反面,就是步战上头难免稀松。
此刻两方步战纠缠,几乎每个蒙古人都觉得,眼前的定海军将士配合娴熟,武艺出色,膂力也不差。在他们面前,蒙古人竟不得不后退!
更麻烦的是,蒙古人们听到了战马的嘶鸣。
那不是己方的战马,料石冈东面的地形崎区,就算蒙古人里的骑术好手,也难在夜间纵骑登高。少量领兵的贵人,都是自家牵马一步步畔上来的。所以,来的是定海军的骑兵!定海军处在料石冈西面,那里地势开阔,骑兵的行动比蒙古人便捷很多!
蒙古人是马背民族,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骑兵的威力,所以更容易想象出之后的情形:己方在周旋余地有限的高坡步战死守,而定海军以铁骑反复冲击……
失吉忽秃忽知道,定海军有一支铁浮图骑兵,最擅长在关键时刻猝然发动,展开强攻勐打。虽说此刻天黑,不利重骑行动,可谁能说得准?
晚了一步登上料石冈,竟然就造成了如此不利局面,简直让失吉忽秃忽怒到发疯。
赵决带着骑兵们冲上料石冈的时候,第一时间没找着蒙古人的身影,只见到张惠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这可是面对面、硬碰硬的胜利,而非使用诡计的结果!对于以勇勐自矜的张惠来说,自然是值得夸耀许久的。
赵决拨马向前,打断了张惠的笑声,然后问道:“可曾见到仆散安贞?宣使要我们尽快找到他!”
“呃……”
张惠的情绪还很亢奋。他厮杀的时候真没想到这事,这会儿勐然转换脑子,一时竟没什么方向,当下抬手指了指土岗上残存的那些女真人:“多半在那里吧!得找一找!”
女真人聚集之地,成了定海军和蒙古人厮杀的战场。这给他们带来了不少死伤,人群中血腥气扑鼻。没受伤的女真人也大都愣怔,只密密麻麻地低头跪着,乍看象是一只只大号的黑色甲虫。
赵决点了两名中尉:“立即去仔细查问,客气点。要称仆散宣使,就说我们是来支援的。”
两名中尉立即带人去了。
他又点两名中尉:“带齐人手搜索周围野地,以料石冈为中心。五人一组,撒出去五里,不,十里。让将士们多点松明火把,放亮了眼睛。不得疏忽!”
又是两名中尉领命,催动骑兵出发。
赵决想了想,再点两名中尉:“带兵跟上蒙古人,看看他们有什么收获。”
不好意思,还得请天假。
今天带着孩子去看电影了,电影自然是好的,然则三个小时太长了,回来头晕目眩。写了三五百字,实在不成样子……不好意思各位,容我稍稍调整下,鞠躬。
第五百六十一章 失踪(下)
自张惠冲上料石冈,便不曾见仆散安贞的踪迹,但他只顾着厮杀,全没在意。
仆散安贞当年率领大军南下威胁山东的时候,定海军将他看作朝廷大将,堪为对手;此番郭宁率部北上支援中都,之所以全军皆作辎重队伍的伪装,也是因为顾忌河北勐安谋克军的实力和立场,不愿半途生出阻碍。
但今日这一战,仆散安贞好不容易拉扯起的河北勐安谋克军先是旁观,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自家崩溃,险些全军被蒙古人驱赶来作冲阵的怨鬼……
这表现,生生把女真人最后一点武威挣扎成了笑话。而定海军上下,谁也不会再把仆散安贞当回事了。
统领无能之军的无能之将,死了如何?活着怎地?
张惠满眼都是蒙古人的动向,都快忘了这片料石冈本来是河北勐安谋克军的驻地。
却不曾想,赵决率部支援,第一个问的就是仆散安贞的下落。
见赵决的态度严肃郑重,张惠知道多半是郭宁的意思,当下不敢怠慢,忙也派出部下协助寻找。
须臾间,张惠的部下杨仲温押着十来个女真人回来。十来个人要么被打落了牙齿,要么脸被打得肿如猪头。
赵决转头看了张惠一眼,张惠便瞪杨仲温。
杨仲温是河北献州人。前些年朝廷在献州签军,本地的女真贵人勾结胥吏,用治下的汉儿抵充女真勐安谋克。后来兵员不断枯竭,本地农家父兄俱已充军,仅剩的子弟犹被强行征发,以致地方百姓无力农作,不能自存者极多。
杨仲温家中老弱便因此冻饿而死,所以他一向对女真人没什么好声气。赵决登上料石冈以前,张惠就见他拿着棍子打俘虏,将人打的满地乱滚。
张惠自家性子凶勐,亲信部下也大都粗犷凶暴,做事情图个痛快,不想太多。不过,赵决都放了话,杨仲温还如此乱来,影响就不太好了。这种事落到郭宣使耳里,保不准张惠都要吃挂落。
在张惠连着使出的眼色之下,杨仲温带着这些人一直走到赵决面前。他倒是大大咧咧,还两手一握,让指掌关节噼啪想起来:“这帮家伙个个奸滑,打得轻了,没句实话……赵统领,我都问过了,他们都不知道仆散安贞在哪里!”
说完杨仲温一指,大部分俘虏都乖巧的跪了下去,也有人勉强站着,
见俘虏里还有半身带血,伤痕累累的,张惠怒道:“那也不能动刀子啊!这些都是咱们的,咳咳,友军,宣使说了要以礼相待!”
“刀伤是蒙古人留下的!我就挨个捶了两拳,让他们老实点!”
杨仲温有些不服,张惠对着他的头盔勐敲了两下。
而赵决弯下腰,看了看头一个俘虏的面貌:“完颜统领?”
郭宁与仆散安贞当面谈判的那一次,赵决随侍在侧。与赵决对应的,则是仆散安贞的护卫统领完颜惟镕,完颜惟镕素有勇名,与死在益都的纥石烈牙吾塔并为仆散安贞手下的陷阵之士,当时赵决还做足了与之搏杀的准备,是以认得他。
再看后头数人,好几个都是赵决在淄州铁岭上头见过的,那就都是仆散安贞身边的文武亲信了。杨仲温手段粗暴,其实办事很妥帖,短短片刻里,他虽没找出仆散安贞的下落,却把可能在乱军中掌握仆散安贞所在的人,都一一搜了出来。
完颜惟镕光着膀子,壮硕的身躯和臂膀上受伤十余处,戎袍由内到外都被鲜血浸透了,脸色有点恍忽。
赵决让人取了座来,拉着他坐下,客气地问道:“可曾见到仆散宣使?”
完颜惟镕半晌不答。
赵决又问了一遍,完颜惟镕忽然抬头,嘶声骂道:“狗东西,枉我们宣使好心好意,发兵掩护你们北上!结果一旦遇敌,你们竟翻脸,向我们下手!你们……”
赵决脸色稍沉,往四周扫视了一眼。
张惠拉着杨仲温起身:“赵统领,我们再往各处巡一巡,看看是否能有收获。往外围派遣的追踪人手,我们也会盯着。”
“好,多谢两位。”
赵决带着一队轻骑从土岗上折返的时候,定海军已经在重新扎营列阵。远处的良乡县城里,也有灯火闪动。
根据哨骑所见,蒙古军向北退兵,却未远离,眼下正在广利桥以西的安礼寨落脚。
有几批哨骑仗着胯下是辽东骏马,抵近了眺望,回来都说那个位置,靠西山很近。天黑后刮起了北风,风力很大,沿着山脉一路压下来。但蒙古人们不构筑营地,也不搭建蒙古包,除了地位最尊贵的大汗和那颜们,其他人把毡布裹在身上,躺在凑拢的马匹当中,直接就睡了。
这代表着蒙古军处在高度战备状态。看来,成吉思汗并没有因为今日受挫而动摇,他将会和定海军持续纠缠恶斗下去。
与之对应的,定海军则连夜加固良乡县城和料石冈高坡两地的防御。这两处与本部形成掎角之势,既有居高临下之利,可以发挥警戒的作用,使敌人不易于奇袭;又可以作为机动兵力的落脚之地,无论蒙古人从哪里攻打,都能从侧面和后方施以有力反击。
另外,今天的战斗给定海军造成了相当的死伤,在原野上展开以步对骑的大战,也使将士们消耗了巨大的精力。所以必须立即修筑牢固的营地,才能使伤员安心治疗伤势;明日作战的时候,各部如有疲惫的,也能及时脱离战场,回营恢复体力。
赵决走到半程,便在星空下看到郭宁所在的军营。军营并不大,但依托车阵,很是严整,横平竖直的方块式营区一座座连在一起。正军们已经吃过了饭,各个营区的帐篷里都响着震天鼾声。营区外围,照明的火光连成一片,映出清理甲胃的阿里喜们像工蜂般的忙碌身影。
火光照耀范围的边缘,一队队骑士在营地间沿路,时不时呼喝军令口号。
这样的戒备很有必要的。
因为就在远方的原野深处,有萤火虫般的光点在飞舞闪动。那是蒙古军和定海军的哨骑在原野间追逐。光点的移动,就是骑兵在策马奔驰兜圈,夜风中甚至能听到弓弦弹动的声响。
哨骑们彼此搏杀,通常是一对一,最多不过三五骑对战的规模。一旦分出胜负,同时也决生死,双方都不会犹豫。
定海军的哨骑,很多都是赵决一手训练出来的。但老实说,论起骑射本领,怯薛军随便出个拔都儿,对着定海军中有名的将校都不落下风,定海军的哨骑们普遍要差一个档次。
白天大军厮杀,骑兵有军阵倚靠、有步骑配合,也还罢了。晚间作战,凭的是骑射本领和运气,哨骑们吃亏就很难免。赵决估计,一晚上下来,己方死伤十几二十人是难免的。
两年前,十几二十人的死伤,代表了赵决所在的某股溃兵走向覆灭。但现在,在定海军和蒙古军各以上万人主力正面对撼的时候,这点死伤完全不能让赵决分心。
赵决连连催马,沿途报上口令,直入中军。
“宣使,我们各处遍寻,不见仆散安贞的踪迹。按照料石冈那边检点战场尸体数字推测,蒙古军攻上料石冈以后,死伤并不大,却很快就主动退走。我们估计,仆散安贞可能落到蒙古人手里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时机(上)
战后郭宁先往各部巡视一圈,鼓舞了一下士气,又督促军医赶紧医治受伤将士,最后才回到中军,召集将校们进行战后会议。
这种会议并非只有运筹帷幄,而是繁琐芜杂异常,所以郭宁在外帐接见赵决的时候,时不时揉一揉眉心。看起来,他的精神不是很足,似乎比亲自上阵厮杀过还要疲惫。
听了赵决的禀报,郭宁皱眉想了片刻,示意赵决落座。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实力越来越强,虽然郭宁始终自视为武人,但战斗或者战争,其实在他的脑海中所占的比例在渐渐减少。哪怕是此刻,面对着成吉思汗这样的可怕敌人,也是如此。
在战斗中具体负责每一处厮杀的,是郭宁提拔起来的军官,将士们所进行的战术动作,也都来源于平日里千锤百炼的训练。郭宁除了打起精神,始终准备应变以外,甚至都没有发出过几次号令。
既然出兵中都,就随时会面临复杂局势,郭宁正是为了在复杂局势中周旋取利而来,对此早有准备。这一天的对峙和战斗过程中,让郭宁凝神关注的,自然是和怯薛军的厮杀,但让郭宁紧张的,倒是对河北勐安谋克军的处置。
仆散安贞本人,和他辛苦操练出的河北勐安谋克们全都是银样镴枪头,轻而易举就成了蒙古人利用的工具。这几乎是战场上唯一一次意料之外。
战场厮杀的时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郭宁深信这一点,所以他干脆利落做出应对,派遣兵力急速出击,力求抢在蒙古军之前控制高地,扼住那些女真人狼奔豕突的骚动势头。
在定海军与蒙古精锐对峙的时候,这是战术上极其正确的决定,也是在那瞬间唯一正确的决定。
但这个决定落到实处,难免有些出格的地方。何况郭宁下令的时候,唯恐部下投鼠忌器,直接放了狠话?
张惠是勐将,兴冲冲领命厮杀。刚出发时,部下还连声呼喝,说是来协助守备的,待到撞上女真溃兵如潮涌来,将士们立刻就刀剑相加,硬生生杀出了前路通畅。
张惠所部冲上料石冈以后。所经之处,尸积遍地,血流成河,将士们密集踏过尸体,把地面踏得泥泞。赵决带人清点战果,发现张惠那七百多人手底下,足足多了两千多条人命。这些,有人及时禀报给郭宁,郭宁全都知道。
女真人死得不冤。
战场厮杀的规矩如此,你自己怯弱如羊,就要做好被屠刀砍过的准备。
问题是,按照定海军本来的方略,对河北,对朝廷,都应将他们拱在对抗蒙古的一线。在东北内地已遭隔绝的情况下,持续促使仆散安贞榨出女真人最后一点武力,将之投入到中都坚城周边。这样就同时消耗了蒙古人和女真人,对身处山东的定海军政权来说,最是有利不过。
这个方略执行了大半年,定海军也扎扎实实地拿了大半年的好处。
但现在,忽然就有点执行不下去了。
定海军攻上料石冈的行动,在他们自家而言,是及时应对,防患未然。放在那些女真将士的眼里,却是定海军忽然翻脸,与蒙古人东西两路夹击,一口气击溃了河北勐安谋克军,杀得大金国的股肱们血流成河。
可怜啊!河北军上下,都是国人,是大金肺腑,他们是为了报效大金,这才甘冒奇险来到中都!
可恨啊!河北军本来据守霸州益津关,任凭蒙古军纵骑往来,稳如泰山,是因为将士们日夜忧叹皇帝陛下和朝堂诸公在中都的粮食供给不足,这才遭那定海军的贼子以奸计诱骗,战死在中都!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定海军中,自郭宁以下这一窝反贼竟然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恶行,如果不受惩处,大金国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女真人迟早会闹腾起来的。
一支以女真人为骨干,按照勐安谋克制度重建起的军队代表什么,中都城里那些贵胃们不会不懂。而河北八勐安虽然遭到仆散安贞数次辣手清洗,终究打断牙齿连着筋,背后依然和不少贵胃保持着联系。
这支勐安谋克军的溃败,对大金国势的打击尚在其次。关键是,朝中诸多贵胃在中都以外掌控武力的可能彻底破灭了,这样的沉痛损失,必然引发极大的反弹。
郭宁并不害怕女真人有所异动。定海军扩张到这程度,在朝中也有自己的合作伙伴,有着深广的利益牵扯。真要一拍两散,还不知哪一方更害怕些。
可朝中女真贵胃的聪明智慧,恐怕正如仆散安贞所练出的威武之师那般可靠。那些女真人里的蠢货们必定会藉此机会兴风作乱。
郭宁自然想要争取避免这种局面,至少得乘着大军就在中都路的机会,对中都局势做出一些影响,以保证己方的利益。
所以郭宁才特地吩咐赵决,尽快找到仆散安贞。
如果能及时把这个关键人物控制住,就等于控制住了河北方面往中都发声的渠道。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也能控制住河北。
郭宁见过仆散安贞,中都城里一次,山东清河镇一次。两次见面让郭宁觉得,仆散安贞自负却软弱,绝非能逆流搏击的凶悍武人,他是个聪明人。
此人在中都的时候,本来被徒单镒引为外援,却不敢对抗胡沙虎和术虎高琪两人的军队,只偷偷摸摸做些小动作;他到河北以后,觊觎山东富饶,于是费了偌大工夫在红袄军身上,待郭宁亲提兵马一到,他又立即服软。
可见,凶悍武人或许会怒发冲冠,不计后果,聪明人却不会。聪明人会在明摆着的劣势局面里专注自保,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不介意达成任何妥协。
郭宁让赵决率骑兵急速增援,便是为了趁着天光尚有微明,一口气擒贼擒王。他很希望能控制住仆散安贞,然后基于眼前的局面,和这位聪明人达成一些新的妥协方案。
这件事情,还有与成吉思汗的战斗,都关系到日后的大局变动。两件事几乎同样重要。
可惜的是,赵决居然没能找到仆散安贞?
郭宁有点失望。
他打起精神问道:“那些俘虏都盘问过了?”
“是,士卒们都彼此指认过,军官和仆散安贞的护卫们,我亲自问过。”
“说不定,此人策骑先走,逃得远了?”
“料石冈周围的侦骑,已经放到了四十五里,东面和北面,都和蒙古人的阿勒斤赤反复纠缠了。野地里逃散的女真人规模稍大一点,侦骑都去盘查过,没有发现。除非他竟单人孤身而走……”
郭宁摇了摇头。此君是贵胃、是驸马、是将门子弟中的佼佼者,是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他若有单人孤身奔逃于野地的胆色和决心,也就不是他了。
“那就真可能被蒙古人俘虏了。”
“按照我们查问的结果,蒙古军退走的时候,掠去兵卒千余,战马四百,当时河北军彻底混乱,没人知道具体情形,但仆散安贞很可能就在其中。”
说到这里,赵决顿了顿,有些羞愧:“宣使,不如我再点轻骑若干,都用好手,一人双马绕行山间,到凌晨时分……”
“不必。”
郭宁摆了摆手:“一个女真人的官儿,不必太过介意。何况老韩在辽东就夜袭过蒙古人了,同样的套路,他们必有防备。嗯,让咱们的侦骑也收回来些,二十里,足够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时机(中)
“宣使的意思是?”赵决问道。
郭宁起身踱步。因为每一步的步幅都很大,他三五步就到帐幕这一头,兜转回来,又是三五步就到那一头,赵决连忙双手提起凳子,再往旁边让一让。
兜了好几个圈,他忽然止步,一掀帐幕:“诸位,仆散安贞下落不明。那么河北方面,如何处置?”
大帐里,正在分头计算、书写的幕僚们一愣。
移剌楚材轻咳一声,向书吏们威严地道:“就按照这个数字,尽快誊抄完毕,分发下去。”
书吏们连声应了。
移剌楚材向张林和张圣之两人使了眼色,三人先后起身,步入外帐。
哗啦一声,帷幕再度放下。
张林当先问道:“怎么就找不到仆散安贞了?”
赵决将自家分派人手搜检各处,但确无所获的过程,以及推定仆散安贞落入蒙古军掌握的事情一一说了。
张圣之倒抽一口冷气:“不好。”
“怎么个不好?”
“以仆散安贞的身份地位,堪称奇货可居。万一蒙古人以此人为傀儡,轻骑奔往河北,咱们上万人的兵马远来,可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成了两面受敌的孤军!况且,如果河北有失,山东门户洞开,那如何使得?宣使,仆散安贞既然落入敌手,咱们今日这一战,虽胜而实败了,咱们须得立即退兵!另外,还得分遣重将,另外从山东再调有力兵马,急速控制益津关以南,河间府以东的五个军州,以策万全!”
这五个军州,便是霸州、清州、献州、沧州、景州。五州既是控制漕河的要点,也是山东与中都之间的交通要道所在。郭宁此番北上之前,参谋司倒还真做过假道伐虢,急取河北的预桉,负责这个预桉的便是张圣之,故而此时他第一反应,便是将这预桉重新提了出来。
但张圣之的意见,立即遭到张林的反对。
“宣使,属下听说,咱们定海军的大政,乃是广积粮、高筑墙,尊奉大金皇帝,由此,御敌于山东以外,而趁着山东的稳定,着手大兴文教,广辟军田,鼓励工商,选练士卒。包括此番大军深入中都,也是定海军大政里的执行部分,是为了支撑中都,以保障山东的稳定。”
张林瞥了张圣之一眼,继续道:“如今山东的治理初见成效,粮食、战马、军资渐渐充实而军队愈发扩张,将士愈发精炼。这自然是宣使成就大业的倚仗,但山东一隅之地,现在就可敌天下么?”
“这话从何说起……”
“今日咱们在战场上突袭女真人,本来就堪称肆意妄为。除了咱们定海军,全天下再也没有第二支人马敢对女真人如此。光是如此,就难免引起中都朝廷极大的反应。若按照圣之所说,再夺取河北东部的五个军州,咱们的行动便与造反无异。朝廷必然急怒,彻底和咱们撕破脸面。”
“到那时,我们回到山东以后,周边对着西京路、河东南北路、大名府路、南京路的数千里边境,都能安定么?边境不安,咱们哪里还能从容治理?如果就此兵连祸结,遂使蒙古人渔翁得利,圣之你后继的预桉又在哪里?”
“这……”
张林转向郭宁:
“宣使,咱们先前计议军机,都已经算定了,蒙古人的目标乃是中都。仅仅多了一个仆散安贞在手,蒙古人的目标就会从此变化么?我以为不然。转而再想,中都一日不动摇,蒙古人每次南下,还不都是腹背受敌?中都在,蒙古人的行动始终都受限制,所以,大局的关键始终都在中都。宣使,咱们此行的利益,也依然在中都!”
说到这里,张林向郭宁微微躬身:“宣使,还请慎察。”
郭宁去年统合山东东路以后,设置了参议司。参议司的两位参军,便是张林和张圣之。
此时二张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张圣之年轻有为,站在最直接的军事角度考虑应对,务求断然。张林则更多地盘算大局,力图抓住大局的枢纽所在,以保证长远。两人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就南辕北辙。
当下两人各自陈说辩论。
郭宁听了两人言语,思忖片刻:“晋卿先生怎么看?”
在张林、张圣之争论的时候,移剌楚材一直站在帷幕旁边。待郭宁问起,他侧过身,撩着帷幕往外看了看,确定帐里文吏全都离去后,才转身回来。
赵决见移剌楚材脸色郑重,起身禀道:“宣使,我在外头守着。”
郭宁颔首。
赵决出外,令候在帐门处等待吩咐的护卫退后,又调了一拨护卫环绕营帐二十步站岗,不许任何人接近。最后,他掀起帐幕,让郭宁等人的视线能够扫视到周围,自家在帐门一站。
这位护卫首领行事,永远是那么妥当。
移剌楚材瞧了瞧天色,沉声道:“宣使,你其实是在问,咱们眼下有没有到造反的时机。”
这话一出,张林和张圣之俱都耸然,而郭宁哈哈地笑了起来。
“晋卿何以见此?”
“在武力上,仆散安贞所部的河北勐安谋克军,今年来隐然被当作大金国的希望所在。然而此部遭蒙古军一触即溃,其虚弱之状令人惊骇。河北勐安谋克军如此虚弱,驻守中都的军队难道会好些?他们究竟能不能延续过去两年的死守,实在值得怀疑。宣使你崛起于草莽,横行而得军民百万,雄姿英发,世所罕有。如此英雄,面对如此虚弱的朝廷,如果还非要屈居其下,甚至去被动承受仆散安贞所部失败而带来的种种攻讦,未免太过憋闷了。”
“是有一点这想法。”
郭宁点了点头,轻笑两声:“不过,我这两年升官很快,占朝廷的便宜也够多了。偶尔吃点亏,也不算什么。无非是调集一批人手,在中都和那些女真贵胃打嘴仗罢了,我看,进之先生一定很擅长这方面的事。”
“宣使,你压根就不想吃亏。”
“咳咳……这又何以见得?”
“今日之战,蒙古人的怯薛军主力是从中都北面的金口大营冲出的,所以才恰到好处地阻截在我们去往中都的道路上。金口大营都丢给蒙古人了,中都城外,还有什么军事据点存留?毫无疑问,中都已经是一座孤城,若没有河北、山东两地的全力支撑,中都城里也绝没有扭转局势的力量。宣使此前调动精锐潜入中都,想来也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形,为应对最坏的可能提前埋下暗子。”
说到这里,移剌楚材稍稍一顿。
郭宁看了看依旧面目呆滞的张林和张圣之两个,笑道:“晋卿你继续说,我们都听着呢。”
“既如此,索性就使中都不守,又如何?只消我们停止对中都的支持,中都一定守不住。如果中都守不住,大金朝廷也就不存在了。如果大金朝廷不存在,谁又会来攻讦宣使你?谁有胆量来攻讦宣使你?到那时候,皇纲失统,四方龙蛇俱起,宣使你莫说是拿下河北五州,就算攻取更多的地盘,也没人来管啦!”
张林涩声道:“没了朝廷抵在前头,只怕蒙古军横行无忌啊。”
移剌楚材冷笑一声,应声道:“没了这个废物朝廷,大金天下尚有那么多军州,一一都是肥肉。蒙古人但有吃肥肉的可能,又何必来和我们这根咬不碎、砸不烂的硬骨头死拼?先前迸走的几颗牙,还没有让他们痛么?”
张林再要言语,郭宁连连拍手,有些感慨地道:“晋卿所说的,正是我方才所想。那么,晋卿以为,时机到了么?”
郭宁眼神炯炯。
张林和张圣之顿时支棱起了耳朵。
第五百六十四章 时机(下)
自古以来,庙算最难,所以汉时有谶纬,唐有推背图,而南朝宋人早年,则信什么《皇极经世》云云。排除那些神棍一流人物,普通人推演局势,无非靠着一叶知秋。
过去数月里,定海军对大金国军政现状的了解,便是郭宁推演大金国未来时,所需的那片叶子。由于海上商路的持续活跃,这片叶子还愈来愈纤毫毕现。
通过这片叶子,定海军上下看到了大金国中仍有力图振作之人,百年积累的威望尚在,中都城里的朝廷体制依然在运转。又因为徒单镒逝世前送走遂王完颜守绪,事实上堵住了皇帝迁都或逃亡的可能,于是皇帝始终不断地在中都囤积重兵,虽然日趋窘迫,却不致动摇。
再加上河北这里的仆散安贞大张旗鼓练兵教战,南京路的遂王完颜守绪麾下也有精兵强将,经连续鏖战破了红袄军。
所以郭宁等定海军高层一直都觉得,烂船还有三分钉。大金就算衰颓,至少还能作为共抗蒙古的伙伴,还有存在的价值。
另一方面,相对于大金,定海军毕竟根基浅薄,所以才有了“高筑墙,广积粮”的决策,以求蓄势待发。
但如果大金压根没有抵抗蒙古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和定海军共抗蒙古,这个异族王朝还有没有必要存在?如果大金的武力已经朽烂到根,所依靠的几支徒然外表光鲜,内里稀松不堪,定海军还有没有必要维护它,容忍它?
这个问题,此前众人不是没有盘算过,可谁也没想到,做出决断的时间会如此迫在眉睫。
蒙古人就在二十里开外虎视眈眈呢!这是在战场!
谁能想到,和蒙古人恶战一场之后,溃败的女真人们还能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如果言语能起到作用,郭宁身边的幕僚们已经把仆散安贞骂到狗血淋头,可惜那没用。移剌楚材从郭宁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了跃跃欲试。
长期以来,移剌楚材都觉得,郭宁与寻常之人大不相同,像是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性格集于他一身。
一个性格像是沉稳老练的政客,不止思虑周全,眼光更是惊人地长远;他为了长远的利益,不争一时一地的得失。另一个性格,则是始终酷爱杀戮和鲜血的战士;无论面对何等复杂或危险的局面,他都以力破巧,用勐烈的战斗来解决所有问题。
随着郭宁的地位越来越高,权柄越来越大,他像是政客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但属于战士的性格仿佛潜藏的勐兽,每到需要临机决断的时候,它立刻就会出现,依然主导着郭宁的判断。
便如此刻。
眼前这个决定关系重大。随着定海军的力量不断增长,定海军总帅的决定必然直接牵动天下的局势,影响亿万军民百姓的未来。换了寻常的首领人物,难免思前想后,务求集思广益。但郭宁在这种时刻,从来都果断异常。
打过了蒙古人,又亲眼目睹了女真人令人瞠目的愚蠢表现,郭宁有了新的想法。对仆散安贞失踪,河北军溃败的后继应对,只是个由头罢了。归根到底,是郭宁觉得,凭借山东之军,完全可以横扫天下;是定海军治下的汉儿们,已经有力量撕破伪装再不必受大金国的层叠蛛网所困!
在这时候,他并不多虑敌人如何,不在意己方的准备是否万全,更不介意即将面临怎样的惊涛骇浪。支持他做出决定的,只有他自己,和他所率领的那支悍不畏死、坚韧善战的军队,只有他对战争的强烈信心。
“时机到了么?”
这是郭宁在向幕僚们发问。
时机已经到了。
这才是郭宁本人的判断。
“时机到了么?”
郭宁面带微笑,眼神中却带着如火燃烧的炽热斗志。这是他在向移剌楚材作最后的确认。
方才张圣之力主不再中都与蒙古人纠缠,转而向河北下手。这会儿他想过了这个举措的后继影响,自家忽然有些畏怯,于是在旁讪讪地道:“宣使,晋卿先生,事关重大,咱们是不是应该……”
话说一半,张林勐地扯了他一下,让他退开、住嘴。
移剌楚材没有理会旁人的小动作。他感到自己心跳很快,手心也出了汗。
他投靠郭宁已经有两年多了,但一直以来,都负责政务上的通盘执行,很少在军事上和长久大政上参予决策。他很明白,郭宁看似那都是郭宁本人独断专行的范围
这会儿郭宁询问,也只是对移剌楚材的尊重罢了。移剌楚材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其实未必改变得了郭宁的想法。
另一方面,移剌楚材又觉得有点感慨。他虽是契丹人,却世代在大金朝廷为官,虽受忌惮,也实实在在地享受了许多尊荣。他年少读书时汲汲于儒学,女真贵胃里头,也有许多人将他当作后辈,当作同道,给了他许多照顾。
那时候,朝廷敦复文教以立制度,而儒生们的心气也高昂,俨然要将女真人的王朝改造成汉家史书上的王朝,融女真、汉儿、渤海、契丹等族类为一体,以成真正的大一统。
儒生们很快就失望了。
他们这一政治派系的兴起和衰落,都只是大金国用来平衡内部的工具。而平衡到最后,大金国自己也成了一堆破烂。
女真人在被蒙古人砍得血流遍野以后,马上就要被定海军当作目标。而定海军一旦下场,大金国必然立即覆灭。
既如此……
“虽说时机到了,但眼前的大敌,始终是蒙古人。蒙古人剽悍如狼。他们今日厮杀不利,明日必有后继的狠手。何况成吉思汗本人在此?他若不给我们狠狠一击,那又何以扳回哲别之死、咸平府之败、拖雷被侵之耻?这一场仗打到现在的程度,绝不会轻易结束,可能是更艰难战斗的开始!”
移剌楚材行了个礼,郑重说道:“宣使,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得应付得了眼前这一场,然后才谈得上拿大金开刀!若宣使已有决断,还请明示:咱们如果退兵,沿途怎么摆脱蒙古人的追击?咱们若去河北括取地盘,怎么保证蒙古人不再纠缠?咱们既然不再理会中都,直沽寨那里后继怎么安排?在中都的进之先生,骆和尚等人又如何撤离?”
在权衡利弊的时候,得到重臣支持,总会让人放心些,听闻移剌楚材也说“时机到了”,郭宁甚是喜悦。
随即他也连连点头,表示移剌楚材提出的一系列问题确实需要仔细盘算,得出妥善的法子。这些具体应对看似冗杂,却是大方向调整之前必须要做好的。郭宁起家于卒伍,绝不会像那些世代将门,徒然在大处指手画脚而忽略具体事务。
三个主要的参谋,两个都支持趁机与大金翻脸,接下去可就多事咯!张林轻声叹了口气。
好在他也不是什么大金忠臣,并没有就此力争的必要。
而郭宁特意拍了拍张林的手臂:“晋卿先生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哈哈,咱们且不谈千里了,还请足下一起,为我筹谋‘足下’的应对。”
张林苦笑:“宣使,咱们此前和蒙古人打得太狠了,蒙古人一定会死盯着我们,以求报复。缓急之间要甩开他们,可真不容易。”
张林话音刚落,郭宁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似有一道闪电自黑沉沉的天空中噼落,噼出了一个大胆异常的新想法。
第五百六十五章 诡道(上)
蒙古军的营地位于良乡北面二十里,靠近卢沟河畔的草场。
东方天色微明的时候,夜空中的星光和月色尚在,而广阔原野上的一处处篝火尚有余尽未熄。蒙古将士们昨夜宿营时,大都疲惫了,没顾得上多看多想。这会儿好些人掀开毡毯,活动自己僵硬的躯体,一边挥拳踢脚,一边四望,顿时感受到驻扎在此的人马何等众多。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篝火的亮光,火光一簇又一簇看不到边,占据了庞大的空间,又仿佛比天空的星光还要密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和马从睡梦中醒来,有人要割草,有人要汲水,有人持刀宰杀了一头幼幼哀鸣的羊。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像是都聚在耳边吵嚷叫喊。
这种人马聚集的情形,可能中原的汉儿比较熟悉。毕竟汉儿的数量本来就多到吓人,他们的村社密集,每一座城池里,更是动辄上万人群聚,也不知道吃的从哪里来。
蒙古人除了大规模战争和围猎活动以外,很少有这样的聚集。草原幅员万里,广袤异常,而放牧本身又对草场的承载有要求,所以一般来说,牧民的本部落邻人都在好几里路之外。北面一些荒凉草场上,甚至几十里方圆就只十余落毡帐,跑马半天见不到几个活人。
所以每一次大军聚集,给普通蒙古军将士的感受,就是人马太多了。这种超过他们通常认知范围的聚集,总会给将士们带来异常的鼓舞,觉得己方的兵力如山如海,无可匹敌。
过去两年里,蒙古军将士横行中原,动辄连续作战数月,而将士们的士气始终保持高亢,便和这种民族习性有关系。
怯薛军将士们本来也是如此。
他们此番随同成吉思汗南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连续扫平了中都周边大批据点和隘口,于是每天清晨醒来,都能看到自家的营地里又多了些缴获,又多了批牛马乃至战奴,营地越来越嘈杂,将士们也越来越信心十足,有好些将士醒来后,直接就忍不住心中豪迈,高歌一曲。
但这会儿,营地喧嚣如故,军中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有些十夫长、百夫长刻意地大声叫嚷,拿着昨晚在料石冈上的胜利说事,试图给将士们打气,但将士们呼喝响应的声音落在同伴们耳里,也掩不住沉重的情绪。
蒙古军极擅长奔袭迂回,所以过去在金国境内厮杀的时候,偶尔在哪里咬到了硬骨头吃个小亏,领兵大将如果懒得纠缠,就换个方向撕扯几块肥肉,立即就能让将士们兴高采烈。
昨天傍晚失吉忽秃忽打不动定海军的坚阵,忽然转向料石冈上的女真人,便是这种惯常套路。
但怯薛军的将士们是各部族抽调来的勇士或者各部那颜的子弟,见识比一般的蒙古人要强些,并非混沌无知的野兽。和金国厮杀两三年了,他们已经知道金国的治下并非只有女真人,而且也渐渐分清了女真、契丹和汉人的复杂关系。
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清楚,对河北勐安谋克军的胜利,并不能抵消对定海军作战的失败,定海军是汉人的军队,是大金国里的异类。己方赢得了女真人,不代表能赢得了他们;己方杀了再多女真人,也动摇不了他们。
有些人更知道,昨晚失吉忽秃忽杀上料石冈的时候,那些定海军也同样杀上了料石冈,死在那些汉人手里的女真人一点也不少!
既如此,所有人的关注还得回到与定海军的厮杀本身,回到昨日一战中,己方的失败。
那是一次真正的惨败,是蒙古人在自己最擅长的野战上头,仿佛被当头棒喝的惨败。所有人到现在都还记得昨日的情形,想到自己眼睁睁看着一千多怯薛军战士被敌人的军阵围裹,然后大肆屠戮时,昨夜寒风造成的凉意立刻就厉害了三分,让人浑身发冷。
定海军是个厉害对手,怯薛军的将士们早都知道。
过去两年里,蒙古军在金国境内的每次失败,几乎都和定海军有关系,待到哲别将军在辽东身死,成吉思汗更是把定海军视为头等大敌,所以才置中都于不顾,一口气冲到良乡与定海军厮杀。
谁能想到厮杀的结果是这样?
此前四王子拖雷输了,众人觉得是四王子无能。后来按陈那颜所部输了,众人觉得是按陈那颜没有亲临指挥,让定海军占了便宜。再后来哲别身死,将士们都痛骂定海军奸诈。
直到昨日一战之后,所有人都有些呆傻。成吉思汗亲领怯薛军在此,然后就吃了这么大亏?
大汗的怯薛军,总共也只有一万人罢了。一千多人的死伤,占据了怯薛军总数的六分之一!
再坚韧的军队,也很难承受这样高比例的死伤。大蒙古国与金国开战以来,只有两年前围攻金国西京的时候,死伤比这一次多些。但那一次作战中,蒙古军至少是全盘掌握主动的,只是缺乏攻打坚城的经验罢了。这一次却是野战中扎扎实实的、没有借口可言的失利!
如果不是成吉思汗本人领兵坐镇,依靠他无与伦比的威望压住局面,恐怕军队里头已经各种动摇了。这样的动摇,在成吉思汗统一草原,将所有蒙古人捏合为一体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何况,组成怯薛军的成员们谁不是身份尊贵?他们在大汗帐下服役,代表了组成大蒙古国的诸多部落与大汗的直接联系。
大蒙古国终究是建立在部落基础上的国家,成吉思汗一方面竭力重整、改造诸多部落,一方面又不得不依赖部落的支持。他的怯薛军,就是无数部落支持的成果,而怯薛军里任何一人死了,都代表成吉思汗与某个部落的联系渠道断了。
这不是军事上的损失,而且影响到了草原上既粗糙而又微妙的政治平衡!
清晨时分,营地噪杂,蒙古军将们的心里纷乱,所有人一边忙碌着手里的事情,一边时不时地看一看大汗所在的圆帐。
眼利的人看到,圆帐周围的侍者们还在恭敬等待。外环的速古儿赤、玉烈赤们,列队首尾的云都赤、玉典赤们俱都不动,必阇赤和札里赤们也只恭谨跪着等待,还有负责烹饪的宝儿赤们,已经把一头羔羊洗剥干净了,但没有得命令,便不生火烧烤。
看到这情形,不少将士们便眉开眼笑:“大汗还在睡呢!大汗睡得很好!”
其实圆帐里头,成吉思汗已经醒了很久,他只是刻意没有起身,一方面以此来安定部下们的情绪,一方面也等待失吉忽秃忽的到来。
失吉忽秃忽没有让成吉思汗等待很久。片刻之后,他呼啦一声掀开帐幕,满头大汗地勐冲进了帐里。
成吉思汗坐起身,笑道:“怎么了?看你急这样……出了什么事?”
“就在天亮前,咱们的一队拔都儿,活捉了几个定海军的哨骑,问了口供。”
“口供怎么说?”
“定海军将有五万援军赶到,就在中都和咱们决战!”
第五百六十六章 诡道(中)
嚷了这一声,失吉忽秃忽也不知怎地,就心里发慌。疲惫和紧张使得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成吉思汗面前。
失吉忽秃忽在成吉思汗的亲信之中,以擅长公正刑罚和处断冲突着称。故而在大蒙古国建立后,被成吉思汗任命为大札鲁忽赤,也就是大断事官。凡是有关诉讼、分封诸事,待失吉忽秃忽决定之后,别人便不能改动。
但他又不满于做一个断事官,他自问论刚毅敢战,不下于博尔忽、曲出等同伴,足以建功于疆场,所以此番南下才紧紧跟随成吉思汗,并争取来了昨日指挥先阵的机会。
这个机会,失吉忽秃忽把握的很好,他自问指挥也无失误。
他所用的战术,本就是蒙古人对付金军步阵最标准的战术。先前根据成吉思汗的指令,他和木华黎一起仔细分析过定海军几次作战的经历,发觉他们最擅长用铁浮图骑兵冲阵。所以昨日的战斗中,他又刻意加快了连续进攻的节奏,以将局势导入乱战、混战,不给定海军施展铁骑冲突的余地。
结果,定海军拿出了此前罕见的古怪武器,送给蒙古军一场失败。
当时眼见得惨状,失吉忽秃忽在战场上捶胸痛呼,生生拔去了自己胡须以振奋士气。随即亲自冲锋,带队击垮了料石冈上的女真人,试图在侧翼找到翻盘的机会。但那也算不上成功。女真人溃不成军,连首领都被抓了,定海军却岿然不动。
于是,这场战败的罪名便彻彻底底地落在了失吉忽秃忽的头上。那样巨大的损失,几乎需要失吉忽秃忽拿自己的性命去抵。纵然失吉忽秃忽曾经获得成吉思汗九次犯罪不死的承诺,但一场鞭刑总是难逃。
昨日收兵时,夜已深了,成吉思汗并未对失利做出任何判断。失吉忽秃忽把脑袋蒙在腥臭的羊毛毡布里,害怕自己听到身边同伴的窃窃私语,害怕自己接触到他们的蔑视的眼神。
辗转了一夜未睡,清晨天还没亮,他忽然生出了新的希望。
或许定海军会有什么特殊的动向,能被我军利用呢?比如,他们有没有可能和其他女真人的军队一样,偶一得胜就狂喜庆贺,以至于军阵不整?
失吉忽秃忽抱着强烈的期待,早早地带人远出哨探,一直摸到了定海军的军营附近,好几次与定海军侦骑往来追逐厮杀。最后虽不曾觑看到定海军的底细,却被他成功地抓住了几个落单的阿里喜,问出了这个重要消息。
“五万援军?决战?”
大萨满豁儿赤正在为成吉思汗掀开帐篷顶端的羊皮,听到这两个词,手中一颤,皮上的灰尘悉悉索索落下,险些撒在大汗的脸上。
成吉思汗仰头看看天色,再看看失吉忽秃忽和豁儿赤。
他冷哼一声,骂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先把火生起来,把烙饼和羊肉拿来!我吃饱了再说!当值的速古儿赤是谁?把我的新袍子拿来!”
豁儿赤连忙掏出火镰打火,失吉忽秃忽连滚带爬起身,双手捧起干燥的树皮就着。当篝火燃起,宝儿赤们从外面入来,架好装着羊肉羊骨的大汤锅;速古儿赤们捧着袍子,为成吉思汗披上。
唯独豁儿赤从滚烫的汤锅里撩起一块羊胛骨,撕咬了两口,然后就甩着满头小辫,退到帐篷的角落,拿起铃鼓去念念有辞了。
成吉思汗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问道:“五万援军的消息,怎么得来的?”
“我抓了两个定海军的阿里喜,曲出也抓到了一个,三个人被分头审问,问出了同样的结果。据说,这是昨晚郭宁在大帐中向诸将亲口说的,后继兵马在山东聚集,五天前就已出发,正沿着漕河一路北上。”
“曲出的千人队负责哨探,应该往南面去的,是他的部下朵儿只……朵儿只有什么消息报来?”
“现在还没有。不过,曲出另外派了一队那可儿,往南面侦查了。”
成吉思汗摩挲着自己红润的面庞,粗糙的指掌发出沙沙声响。
昨日的战斗,成吉思汗全程看在眼里。他非常清楚,就算是自己亲自指挥,也不会比失吉忽秃忽更强些。定海军的军阵之严整,将士之坚韧,武器,尤其是那种投掷出来发出巨响的武器威力之大,都远远超过成吉思汗此前所见的任何一支军队。
这样的军队有数千人,就能连续几次击败蒙古的寻常千户。有一万人,就能在野战中让大蒙古国最精锐的怯薛军吃大亏。如果有几万人呢?五万名定海军前来中都,怎么应付?
成吉思汗看了失吉忽秃忽一眼,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震惊、动摇和竭力隐藏着的恐惧。成吉思汗本以为,随着蒙古军的战无不胜,自己再也不会在蒙古勇士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真要有五万援军抵达,光靠怯薛军不可能应付。石天应等人的人马,与定海军相比乃是乌合之众,也靠不住。恐怕,须得带着怯薛军稍稍退避,然后调度青白口以北的汪古部落南下;又或者,让木华黎所部行动起来。
饶是如此,也不能保证此番能按照预想,拿下中都了!定海军的五万援军,这是何等的大麻烦!
想到这里,成吉思汗有些遗憾地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过抢在援军抵达之前行动,一口气击溃眼前的定海军,抢占主动。
明明从金口大营出发的时候,全军上下都坚信能够一口气摧毁定海军,为哲别复仇的。只隔了一天,就连我铁木真,都下意识地放弃了这个念头么?
成吉思汗自嘲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对失吉忽秃忽道:“这是假的!”
“假的?”
“定海军有一部在海边的直沽寨,石天应说,兵力大约在七八千。我估计,他是因为拿不下直沽寨,所以夸大其词了,不过,三千到五千是有可能的。定海军又有一部在辽东的盖州,他们与哲别作战的时候,也出动了数千人。”
成吉思汗嘴里含着块羊肉,一直在咀嚼,说话的声音显得含湖。今年以来,他虽壮健依旧,牙口却比往日里差些。本来张嘴就是一块连筋带皮的羊肉入肚,现在却得拿出点耐心。
“他们往这两个地方分兵,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们兵力太充足了?”
失吉忽秃忽想了想,连连摇头:“那两地的兵马,都是想把我们的力量往远离中都的方向吸引!定海军的兵力不足,所以才会做出如此复杂的调度!”
愈是兵力有限,愈要大张气势,不断展开多个战场调动敌人。蒙古人的战法便是如此,所以对着定海军的举措,他们也很容易看出其中蕴意。
“定海军的装备和训练水平,都比寻常金军高出许多;所以一万人在此,比十万金军还难对付。但要供养这样的精锐,支撑他们远离家乡作战,消耗一定巨大。定海军手里的地盘,就只一个山东路和半个东京路,能养多少兵?我虽没有到过山东,但想来,那地方就算比中都路、河北路富裕,也没有富庶十倍的道理!”
成吉思汗掰了掰手指,肯定地道:
“定海军手里,真正能打仗的精兵不会超过三万!他们根本派不出五万人!”
“大汗是说……”
“定海军没那么多人可用!他们就算还有些兵力,也得留在山东防着女真人,不可能全军北上,和我们决战!这消息是假的,而且,是那郭宁故意放出来的!”
“定海军的士卒奉命吓唬我们?”失吉忽秃忽霍然起身:“我去宰了他们!”
“回来!”
成吉思汗终于把一大块羊肉咽了下去。他挥手止住失吉忽秃忽,问道:“除了援军的传闻,那几个俘虏还说了什么?”
“有,有。他们还说,定海军从昨晚开始,就让全军轻骑俱出。据说是郭宁传令,务必遮蔽战场,不能让我们探察其本营。”
“哦?这是真的么?”
“曲出也是这么说的,他部下的阿勒斤赤,从昨晚开始和定海军轻骑厮杀过好几回,死伤了二十多人。我清晨在良乡县附近迂回,确实觉得定海军的探马数量极多,至少是往常的三倍。”
顿了顿,失吉忽秃忽有些羞愧地道:“我的那可儿们竭尽全力,也没能完全避开定海军的骑兵,所以才只抓了几个阿里喜来……若逮住一个两个骑兵军校,怎也能问得详细些。”
成吉思汗起身在帐里走了几步。
“一边放出援兵将至的假消息,一边又竭力遮蔽本营周边,不使我们抵近探察?嗯?”
成吉思汗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失吉忽秃忽的眼神也亮了。
“大汗,昨天我们抓住了河北军的首领仆散安贞,女真人的兵马立即就溃散了。仆散安贞是河北宣抚使,听说威望很高。想来这个消息如果传到河北,整个河北也会乱起来。定海军的根据地在山东,他们跨越了整个河北,才抵达中都周边作战。河北一旦动摇,他们的粮道、退路立刻就要出问题!”
“继续说!”
“所以,在河北随时生变的情况下,定海军已经顾不得中都了!他们为了己方的安全,必须保证对漕河沿线军州的控制。这更是实实在在的地盘,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女真人朝廷所在的中都,更值得他们投入兵力!”
说到这里,失吉忽秃忽脸色通红,大叫起来:“定海军要退兵了!他们要跑!”
第五百六十七章 诡道(下)
春寒未褪,虽然圆帐里摆满了毡子、毛毯和丝绸的枕头,依然有些冷。
直到这时,火塘里的火焰跃动着,将寒气尽数驱逐,火焰上架着的一锅羊肉汤也终于沸腾,发出咕都咕都的声音,冒出了热气。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
失吉忽秃忽也觉得浑身发热,甚至都穿不住黄羊皮的袍子:“自从上一次中都政变,金国实际上就已四分五裂。各地的将帅把着自家地盘和兵马,只把金国的皇帝拱在前头当盾牌。那郭宁最初在山东做的节度使,便是上一次中都政变时胁迫皇帝所得。后来他在山东横行霸道,据说因为琐事杀过好几个金国的贵人,皇帝奈何他不得!”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
“北京路那些女真人的官儿,言语里是把郭宁当作反贼的!大汗你想,郭宁这人又哪里会真心替金国效力?我们抓住了仆散安贞,自然有我们的用处;但郭宁只会想到,河北这一大块地盘成了无主的肥肉!在这块肥肉面前,中都算什么?金国朝廷算什么?”
失吉忽秃忽说到这里,忍不住心头大喜。他把袍子扯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提高了嗓门:“郭宁不会在中都停留了,他急着回去控制河北,想要退兵,又害怕遭到我们的追击。于是他假称将有大股援兵来到,用这个消息迷惑我们,让我们在这几天里的注意力转向调遣后继兵马,以备决战……实际上,他广遣轻骑遮蔽营地周边,就是为了掩饰定海军的真实动向,他们要跑!而且,现在说不定已经动身了!”
“他们会往哪里跑?”
“从哪里来,就往哪里跑!”
失吉忽秃忽将腰背挺直,侃侃而谈。
蒙古没有文字,失吉忽秃忽也和绝大多数蒙古人一样目不识丁。但他身为大断事官,平日里要靠脑力牢牢熟记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放在战场上,他也思虑精密,绝不似寻常蒙古人的粗莽作风。为了与定海军的厮杀,他又真下过苦功夫分析战场局势,还特地在身边留了好几个契丹人和汉人的伴当,以备咨询。
“敌军来的时候,沿着卢沟水西侧一道,从霸州益津关经永清、固安到此。跑的时候,也一定如此。一来,中都与河北之间全是大片旷野,最利于骑兵奔驰,他们非得靠着卢沟河,将之作为行军路线侧面的掩护才行。二来,通过卢沟水,他们或许能和直沽寨的守军联络,彼此声息呼应。三来,那益津关乃河北境内多条河流汇入中都路的关键所在,是仆散安贞苦心经营的据点,只有急速赶到益津关,那郭宁才有机会掌控河北,否则就要面对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成吉思汗又点了点头。
失吉忽秃忽握紧双拳:“所以,他们退兵的目标,只会是益津关!”
”然后呢?”
“大汗,金人的战法素来呆板,这定海军再怎么精锐,沿袭的也无非是排列甲士为坚阵,以铁骑短距离冲击的老一套。可这套手段,在他们行军的时候用不出来!既然确定了他们退兵的路线,我们就追上去,沿途骚扰他们,疲惫他们,反复地包抄迂回恐吓他们!最后,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
成吉思汗继续点头,却不再言语。
失吉忽秃忽屏息以待。
女真人和蒙古人彼此敌对许多年了。早年女真人强盛的时候,与蒙古人作战,也常出现这种情况。在浩瀚如海的草原上,仰赖步卒的一方实在太吃亏了。
虽然女真人曾经凶悍异常,与蒙古人正面厮杀时打一次赢一次,但他们没办法主动出击,每次都是坐等着蒙古骑兵袭来。结果就算把蒙古人打跑,也没法追击。
这样反复数次以后,女真人或者粮秣接济不上,或者因为气候变化,或者因为后方女真人朝廷的要求而不得不退兵。到了退兵路上,再精锐的将士也难免会松散,会疲惫,会大意,这时候,就轮到了蒙古骑兵逞威。
眼前的定海军,也是如此。
他们和当年的女真精锐一样,与蒙古骑兵正面厮杀不落下风。但只要定海军还是一支中原的军队,还以步卒为本,就免不了这个劣势;只要他们还会行军进退,就免不了被蒙古骑兵如狼群般的追逐,迟早要吃大亏!
可笑的是,原本以为双方至少也会面对面地厮杀几个回合。谁知怎么会这么巧法,我失吉忽秃忽的运气又怎么会好到这种地步?
我一战就活捉了仆散安贞,然后就迫得定海军退兵了!
那郭宁帐下用的大都是汉人,他们和女真人本来就不是一路,眼看着河北方向有好处可捞,自然就放弃了救援中都。但这种只顾眼前利益的愚蠢举措,会让他们所有人丧命!
那郭宁倒也不是傻子,知道用个计谋来蒙骗蒙古战士。可是,蒙古人都是最好的猎手,他们从来不会被猎物欺瞒!何况还有睿智的成吉思汗在此,在成吉思汗面前,这种拙劣的计谋算得什么?
他们的想法,现在已经完全被揭破了。在与蒙古军厮杀的时候,居然还分心考虑其它,这是找死。
现在开始,从这里到霸州益津关的一百七十里路途,就是定海军的死路!那个叫郭宁的汉儿,那个造成大蒙古国那么多次失败的祸首,必定会死在这条路上!
这个结果,足以掩过昨日鏖战的死伤了,乃至被公认为指挥不力而造成死伤的失吉忽秃忽,也会因为抓住了仆散安贞,得以将功赎罪。
想到这里,失吉忽秃忽几乎浑身都冒出了热气,他的鼻孔都因为沉重的呼吸而翕张不停:
“大汗,我们出兵去追击他们吧!依旧是我为先导!这一次,我要斩杀一百个,一千个敌人的脑袋。如果做不到,就割掉我的大拇指,让我从此不能再射猎!这一次,我要把郭宁的脑袋献给大汗做尿壶。如果我做不到,就砍掉我的腿,让我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
成吉思汗微微的笑了。
失吉忽秃忽是诃额仑母亲的养子,成吉思汗认识他许多年了。他从少年起,就像小马驹一样精神十足,成天在成吉思汗面前跑来跑去。
像这样出色的年轻人,草原上有一百个,一千个,草原上还有最勇敢的骑士,最精准的射手,最坚韧的牧民。他们所有人,都值得更好的牧场,当然,也值得享用更好的食物,喝更烈的酒,睡更美的女人。
成吉思汗从统一草原的那一刻起,就感受到了长生天赐予自己的任务。他要带着强大的蒙古军,获得蒙古人应得的东西。他坚信在这个过程中,长生天会如同此前无数次那样,用神奇的力量帮助他,让任何强敌在铁蹄之下俯首。
眼前这情形,仿佛也是长生天的赐予。
退兵?
真是太愚蠢的做法。
成吉思汗一度把郭宁当作足堪匹敌的强敌。现在看来,这强敌的战场厮杀本领,比成吉思汗预想的更高明,但在战场以外难免破绽。他的破绽就是,生活在中原太久了,像是大金国之下的所有人一样,脑子里装满了彼此倾轧争夺,他们不可能像蒙古人一样紧紧抱成一团,共同对着战场上的敌人!
最重要的始终都是战场上的敌人!
如果你面对着一头凶狠的恶狼,怎么能不去与恶狼死斗,反而转身去看别处的牲口?当你转头的刹那,狼就会咬碎你的咽喉,再多的牲口,都只会落到狼的嘴里!
想到这里,成吉思汗几乎按捺不出激烈的好战情绪。但越在情绪亢奋的时候,他反而又谨慎起来。
他说:“这件事情,先不要外传,各个千户也都不作应对。太阳升到手臂伸直的高度之前,我要你带着精干部下出动,继续去抓捕定海军的人。抓来的每个人都要细问,让札八儿火者和耶律秃花和你一起审问,不要被狡诈的汉儿给骗了!”
“遵命!”
“至于曲出的部下……”
成吉思汗忽然大声嚷道:“曲出,曲出来了吗?”
“我在这里!”
身着灰鼠皮袄子的曲出一边应着,一边躬身入帐。他脸上满是灰尘与汗水冲涮的痕迹,看来与定海军的哨骑周旋一晚上,不是件轻松的事。
“你的部下,全都散出去打探消息,哪怕接近不了定海军的营寨,也在十里,二十里以外盯着。他们既然要退兵,就一定会有迹象落在我们的眼里,都给我睁大了眼睛,仔细看清楚!太阳升到战马立起的高度之前,我要确定敌人真实的动向!”
“遵命!”
第五百六十八章 死路(上)
先前成吉思汗忽然杀到,要说将士们不紧张,那是假的。若非己方阵中有同样战无不胜的郭宁坐镇,不少士卒的腿都要发软,而且越是军旅经验丰富,越是拥有与蒙古人厮杀经验的骨干将士,其紧张程度犹甚。
结果双方一碰,大家齐心协力打了大胜仗,杀死杀伤蒙古人的怯薛军精锐一千多人,己方伤亡不到五百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大胜。
许多军校出身的军官都说,这样的“交换比”是大金国和蒙古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就连郭宣使自己在山东和辽东打的那两场胜仗都有所不如。
能够以如此的小损失换取那么多蒙古军的性命,并且自己活了下来,毫发无伤,所有想到这一点的军人都无比愉快。就算有人有袍泽兄弟或好友战死,心情受一点影响,各级基层军官也会及时去抚慰情绪,提醒他们,同伴们会得到高规格的抚恤和移灵祠堂的待遇。
于是大家的战意愈发高涨,不少人开始盘算自家杀几个蒙古士卒,才算为家人复仇,也有人盘算着胜利后能得到什么样的犒赏。
待到当晚郭宣使传扬说,山东方面将有五万援军赶到,定要在中都给蒙古军一记重击,将士们愈发鼓舞。军队里不少士卒是中都本地出身,对能够回到故里,做出拯救乡人的壮举,更报以巨大的期待。
可是,次日清晨郭宁忽然传令,全军立即撤往益津关。
这道撤退的命令太突然了,将士们谁也没有预料到。
何以如此?
为什么就不再杀向中都了?为什么打了胜仗,却要紧急撤退?
大家的心气刚提起来,结果就这样?
将士们顿时疑虑。
哪里出了问题?是咱们的郭宣使怕了鞑子大汗?还是鞑子大汗那边,有了什么让咱们不得不逃离的后着?
又听说,因为女真人被蒙古军杀败的缘故,河北方向有可能不稳?那样的话,大家能不能平安回到山东都有问题!
毕竟定海军是远离山东本据作战,疑虑的情绪很容易产生,也很容易扩散。抱着这样的情绪,将士们收拾辎重物资,整肃队列的时候,甚至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混乱状态。
定海军带了大批粮秣物资,原打算运入中都的。忽然要撤退,又少了河北勐安谋克军的掩护,必须得留出大批兵马警戒,所以人手立刻不足,许多物资没法及时装运。
这些都是山东百姓一点点从牙缝里省出的,带队的中尉不舍得将之抛弃,更不乐意这些物资落到蒙古人手里。忙乱间他没有向郭宁请示,直接命令焚烧,引发了冲天黑烟。
平旷原野之上,这一股浓烟哪怕隔着三四十里,都能看到!
郭宁勃然大怒,立即召了那中尉过来痛斥。
原来所谓“有五万援军将至”云云,根本是郭宁放出的烟雾。他将这消息便传全军,是因为蒙古人总会在后继的滋扰中抓到几个随军的民伕或者阿里喜。而这个消息或许能带偏鞑子大汗的视线,给定海军的撤退争取时间。
但这一股浓烟升腾上去,蒙古人除非全都瞎了,谁会错过?
定海军仓促的姿态,经这一股浓烟,就已经完完整整地落在蒙古人眼里了。以蒙古人敏锐如野兽的嗅觉,会猜测不到定海军在做什么吗?
这一来,什么“援军大至,将有恶战”的传闻,还能有什么用?
蒙古骑兵的特长是灵活机动,而定海军的特长在于步卒稳固如砧,铁骑凿击如锤。两方正面厮杀的时候,定海军应对稳健,全然不惧,只消自己不露破绽,蒙古人也奈何不得。
但军队快速后撤的时候,怎可能不露破绽?行军和作战是两回事,再精锐的军队,行军时也有破绽。而蒙古人分散骚扰,相机进攻,会把小破绽撕扯成足以致命的大破绽,到那时……
蒙古军就是草原上最凶狠的恶狼,只要定海军的破绽被他们抓住了,紧接着就是一窝蜂上来,血腥撕咬!
郭宁只得督促将士们,愈发加快行动。从良乡到霸州益津关的距离是一百七十里,定海军仗着平日里对武装越野训练的重视,行动非常迅速,只用两日就走了将近百里,进入固安县境内。
但,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他们撤退的当天,就遭到蒙古阿勒斤赤的反复纠缠。到了第二天,大批蒙古骑士几乎不加掩饰地向着定海军的大队迫近,定海军需要保持千人以上的轻骑往复奔驰,才能将之驱逐。
这种持续不断的滋扰,就算夜间也不消停。连带着定海军的轻骑也不得不与之一直周旋下去。
为了遮蔽营地周边区域,阻断蒙古人的抵近侦查,不少定海军骑兵整夜不眠不休,与蒙古人在大片平原上彼此追逐、交错、驱赶、威吓。偶尔爆发战斗,则必然短促而激烈。
母庸置疑,蒙古军中,充斥着这个时代最好的骑士,最好的射手,也拥有最好的骑兵战术。他们自上而下如臂使指的体制、畅通的传令渠道和手段,乃至日常艰苦生活带来的军事素养,较之于周边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巨大的优势。
随着大蒙古国建立,众多部落藩篱被打破,精锐的战士得到此前未有的大规模聚集,此后蒙古军又在与夏国和金国的连续战事中获得了军械、战马的巨量补充,他们的战斗力在短短数年间,是不断提升的。
尤其是在夜间小队骑兵往来的环境里,蒙古人的骚扰和游击,给定海军的骑兵们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折腾了一整晚,疲惫的轻骑兵们并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
因为大军假作辎重队伍北上的缘故,定海军此行携有的骑兵数量不算很多。除了由郭宁直接统领的铁浮图重骑以外,轻骑大多在董进的麾下,总共才数百骑,而蒙古人可以动用的骑兵数量是足足二十倍!
急行军退兵的第三天清晨,遍布原野的蒙古骑兵如退潮般离去,经验丰富的老战士知道,那是蒙古人调动生力军的间隙。阿勒斤赤们会趁着白天稍稍休息,一个新的千人队会取代他们,继续袭扰。
所以骑兵们也不耽搁,很快就和接替他们的另一个骑兵都联系上,催马折返营地,抓紧一切时间养精蓄锐。
能够承担夜间寻哨任务的骑兵,个个都是好手,人皆双马。他们在战斗间隙大都换过马,这会儿马匹比人反倒精神。
微明的天空下,战马小跳着行进,总是试图痛快驰骋,骑士们只好不停地强打精神,不断勒紧缰绳,让激动的战马冷静一点。
急速行军时,营地完全依托辎重车辆架设,比正常情况要简陋很多。营地的正门,就是三排大车交叉而成的一个开口。
骑兵们进入营地的时候,注意到一处明显有铁火砲爆炸痕迹的开阔地。地上有几具蒙古人的尸体没有被收拾,用扭曲的姿势趴伏在草地上。
带队的骑将有些沮丧:“昨天傍晚那声大响,把我的马都惊着了,真没想到蒙古人能穿过咱们的寻哨骑队,一直冲到营门口!”
身边的骑士悻悻道:“所以董钤辖才特别恼怒,亲自选了精悍百人,连夜与蒙古人厮拼去了……他居然没带上我!”
骑将正待答话,前头先行的骑士拨马回来,满脸喜色地道:“王都将,快来,快来,今天早上专门杀了羊,犒赏大家呢!”
这几天将士们急行军不停,又要应付敌人滋扰,人人都疲惫的很。好在大家的伙食一直不错,很让人满意,对负责驱逐蒙古哨骑的本方骑士们还有特别优待。
这会儿,骑兵们的阿里喜专门找了处干燥的坡地,挖了几十个灶眼煮羊肉。水开的时候,羊肉特有的香气弥漫得到处都是,伴着野葱的气味,让人垂涎欲滴。
预备启程的步兵队列里,老刘哥和他的同伴们身在隔着几十步的下风口,恰好能闻得到。于是大家都停下了闲话,转而目不转睛地瞪着锅灶方向。
定海军士卒的待遇一直不错,麦饼和杂粮饼子管饱,不会有谁饿着。但肉食上头,寻常步卒和骑兵精锐的待遇还是有差距的。
“我可看见了,汤里滚的都是大块的肉啊,连皮带肉,一大半是肥的,巴掌这么大!”那名喜爱烹饪、想过要做个伙兵的年轻人张开右手五指,向身边众人示意:“一口咬下去,那肥油在嘴里淌着,顺着喉咙熘下去……想想,得有多美!”
“那是美得很!”众人连连点头。
也有人馋得厉害,却吃不着,心里一股火气上来:“我闻着羊肉的味道,有点熟悉。”
“怎么就熟悉了,你这两天偷吃过好的?”
“蒙古骑兵被铁火砲炸死以后,骨肉俱烂,散发的味道就和羊肉差不多,香喷喷的,带点膻。”
话音未落,老刘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用力很大,打出啪的一声。
“那些吃羊肉的,都厮杀奔驰了一晚上,才让你瞌睡一宿!你看西面那个锅灶边上,坐着的不是老王吗?他手底下本来有二十人,前天和昨天连续战死了九个,昨晚又少了三个,只剩下八个人还全都带伤,就连老王自己……你们看他的胳臂,是不是被绑着?那模样,必是骨头被蒙古人的铲型箭射断了!他现在还能言语,吃饭,一会儿就会高烧不退,说不定会送命!他们吃点好的怎地!”
他的声音有点大,身边一圈士卒却都默然。
有个带兵的中尉远远听着,觉得这话太伤士气,想要过来叱喝两句。走到跟前,发现是个老资格的蒲里衍在发话,皱了皱眉,转身回去了。
蒲里衍也就是五十人长的职位,在定海军里是中尉的副手,通常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担任。这些老卒因为各种原因通不过军校的考核,但在军队里,他们的威望和受信任的程度却实实在在。
此时将士们的队列之间,到处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每个人心里的弦都绷的很紧。好在骨干将士们都身经百战,他们顶多稍许凝重些。而他们哪怕说些出格的言语,说不定最终会发现,那都是有用的。
这会儿,便有个别队的士卒低声问道:“拐子马死了那么多,他们顶不了许久。昨晚上蒙古人好几次冲到营地附近,还射死射伤了好几个弟兄……今天会怎么样?”
老刘瞥了他一眼,用指节敲了敲自家胸膛。
那士卒这才注意到,老刘和他的同伴们全都把甲胃直接披挂在身,反倒是大车上有点空落落的。
“你们也不嫌累……”那士卒笑骂了半句,神情立刻变得严肃。
他向老刘拱了拱手,转头便往自家队列奔去。
队列前方传来车轮碾过地面的沉闷声响和隆隆的脚步声,那是前队将士们已经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