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死路(中)
直沽寨。
群牧所李云的下属,在本地的提控颜明正从高大的寨墙下方走过。
一边走着,他听到了远处骑兵奔驰时的隆隆声响,也听到敌人哨队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
毕竟直沽寨只是个孤零零的堡垒,在此作战的定海军数量也有限。敌我缠斗了十几天以后,渤海人和契丹人的哨骑一天比一天活跃,已经进入到瞭望塔上可以肉眼看到的距离了。
好在开春以后,潞水的水量增长了不少,直沽寨周围的湿地面积每天都在扩大,对敌军大队人马的逼近形成了阻碍,而定海军用小船装运精干人手屡次反击,就在昨天,还差点杀伤了契丹人的首领耶律克酬巴尔。
此时契丹人一队的哨骑纵骑奔驰,在湿地之间四处活动,直沽寨里的定海军精骑也时不时冲出去驱逐他们。
双方的骑射本领都不似蒙古人那样,所以动辄近距离地厮杀。就算站在寨墙下头,也能听到骑弓发射时的崩崩声响渐渐被直刀挥砍碰撞的铛铛声代替。
听到这声音,颜明有些紧张,好象全身都在发麻,两手也有些颤抖。
他略侧身,看了看身旁一个久驻直沽寨的商贾,确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可能旁人很难理解他们的感觉,但商贾们可以彼此理解。
他们自幼周旋在中都高门之间,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他们的家族也都已经习惯了卑躬屈膝,习惯于被侮辱,满足于从贵人的手指缝里,得到一点点撒落下来的食物。
所谓的贵人,有女真人,也有契丹人、渤海人,总之谁都比汉儿高一筹。就算颜明为定海军效力,他在直沽寨这里,绝大多数时候依然得客客气气地对着中都的大人物们。对贵人的畏惧、恭敬和服从,是他和许多商贾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但定海军的将士们完全没有这种情绪,将士们的眼里只有本方和敌人,只有杀死敌人,赢得胜利。
颜明下意识地抬头,看到黑压压的寨墙上聚集了不少人,守备的将士几乎都已经就位。很明显地,他们并不紧张,而是大声地喝彩或者抱怨着。
“好!又砍翻一个!”
“小心!小心!哎呀!”
“快追!追那个披甲的!快啊!”
颜明听得出,大声叫嚷的,多半都是山东口音的辅兵们。辅兵们先前或许有过从军的经历,但正经打过仗很少,所以每次看到厮杀,都特别的激动。正军们都是沙场老手,则要冷静很多。另外,陈冉近期招募了少量北京路的溃兵,溃兵们的经验也都很丰富。
正想到这里,街道远处蹄声急响。北京路溃兵出身的刘然骑着马,一口气直冲到寨墙下头,然后翻身下马,急奔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
颜明心里打了个格愣,脸上保持着轻松表情,对身旁的商贾们道:“我军士气高昂,城池坚固,外头那群乌合之众,哪里能成事!”
稳定住商贾们的情绪,以便在战争结束后继续商业往来,这是颜明的责任。对他成天忙乎的这些事,武人们大体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刘然也是如此。这会儿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头,找到了裹在斗篷,缩在角落闭目养神的陈冉。
刘然走近的时候,陈冉立刻就睁开了眼,拍打着斗篷起身。
“怎么讲?大家都没事吧?你那小伙伴……那个张平亮呢?”
“死了两个,重伤的一个怕也救不回来。张平亮倒是好运气,那一箭没伤着筋骨血脉,就只皮肉吃苦。”
昨晚,刘然带着一队好手从直沽寨东面潜出,往柳口附近接应到了定海军主力派来联络的使者。那使者乘坐小舟夤夜穿过契丹军的防线,但汇合了刘然等人撤退时,被驻扎柳口的契丹军哨骑发现了,一行人且战且退,死伤不少。
此番定海军骑兵在外试图驱逐的,就是追着刘然一行来此的契丹人。
“钤辖……”刘然站到陈冉身边,忽然露出几分犹豫神情:“昨晚去柳口的时候,我撞上了一个契丹人。他是临潢府路的驱军出身,服役的地方离我也近,我还认识他的同族。”
“倒是很巧。”
“他偷偷和我说了件事。”
“什么事?”
“郭宣使在良乡那边,吃了败仗,是大败仗!”
陈冉还没答话,刘然压低嗓音,继续道:“听说,郭宣使起兵数万,与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联军北上,结果在良乡遭到鞑子大汗亲领怯薛军的袭击。仆散安贞的河北勐安谋克军全军崩溃,他自己都被蒙古人抓了!郭宣使……郭宣使那边更是麻烦,听说,听说……”
陈冉点了点头:“宣使之所以紧急遣来使者,也是为此。”
“良乡那边怎么样?咱们真的吃亏了?”
陈冉坦然道:“河北的勐安谋克军都是废物,他们一战就被蒙古人打崩了,是真的。咱们定海军没有吃亏,还杀伤了怯薛军许多人。不过,少了河北军的掩护,终究于战不利,郭宣使基于各种考虑,确实已经率部撤退。这会儿,鞑子大汗应该已经率军追上去了。”
刘然倒抽一口冷气。
自从在临潢府见识过蒙古人的凶勐,刘然就不觉得朝廷中人有谁能够力挽狂澜。在直沽寨撞上了定海军,好几次目睹了这支军队生气勃勃而表现,他才重新恢复对胜利的期待,甚至打起精神,积极为定海军效力了。
现在忽然说,定海军输了?
陈冉说,定海军杀伤了怯薛军许多人,刘然对此并不太关注。蒙古人如今势大,动辄上万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就算杀死几百上千,也无关大局。
关键在于,定海军撤退了,他们在蒙古人面前撤退!
刘然从军多年,见识不少,深知自古以来,进攻容易,撤退难。在战斗失利,被迫撤退的过程中,想要保存实力,避免全军覆没,更是难上加难。
就算是大金国起家时,几位完颜氏的名将,也有好几次退兵时损兵折将的惨痛记录。那些足以名垂青史的大将,犹自如此,骤然崛起的郭宁,怎可能做到败而不乱,有条不紊?光是收拢军心,就比登天还难!
何况蒙古军凭借骑兵之利,又是自古以来最擅长风卷残云的可怕敌人。此时率军追击定海军的,还是成吉思汗本人!
刘然只觉得自己心脏冬冬急跳。他在直沽寨有些日子了,自觉受到了定海军的照顾,和定海军的将校士卒们也都处得来,更深知定海军对待军民百姓多么宽厚,仿佛传说中才有的王师。这时候眼看着定海军将要吃大亏,他怎么都没法安心。
“定海军如果要撤退,必定是沿着卢沟河西侧一派行军。咱们调动船队突破柳口,就能去往增援!钤辖,就算去的慢了,也能收拢将士,总不见得让黑鞑子放手杀人!咱们……”
他勐地伸手扯住陈冉的袍脚,有些絮叨地说了一大通话。
“放心。”陈冉很少见到这个沉稳的年轻人如此急躁。
他有些感动地拍了拍刘然的手背:“我跟随郭宣使许久了,深知在战场上,他从不会吃亏。你以为他要吃亏的时候,吃亏的一定是别人!”
刘然不由愕然。
“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没错,将士们和船队都要准备起来,随时兵发柳口。但不是为了接应败兵。”
陈冉另一手按住刀柄,信心十足:“鞑子大汗是自寻死路!宣使有令,他那一路得胜之后,我们立即拿下柳口,控制漕河!”
第五百七十章 死路(下)
定海军的核心圈子,就是以郭宁为核心的一批溃兵。陈冉等亲信部下几乎都曾得到郭宁的搭救,跟着郭宁在几乎必死的局面里杀出生路。所以,郭宁给陈冉的信心一向都异常强烈。
这种信心,远远压过蒙古军烧杀屠戮所带给他的恐惧和戒备。
但是,定海军主力撤离良乡的消息还是得瞒着寻常将士。毕竟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这样的信心,对蒙古军所向披靡的战绩乃至铁蹄下的人头滚滚,愈是经验丰富的武人,愈是印象深刻,于是也就愈容易动摇。
比如中都城里,曾经和杜时升一起目睹着蒙古军忽然杀出的苗道润,这时候就唉声叹息。
“郭宁这是自寻死路!我早就说过,蒙古人主要的目标,必定是仆散安贞的河北勐安谋克军,而非郭宁伪装成辎重的队伍!他若抓住仆散安贞被袭击的机会,及时撤退,当有脱身的机会,怎也也强似现在这般,被鞑子大汗死死盯着!”
“咳咳……”
张柔只咳了几声,示意苗道润莫要说得太大声,被街上行人听见。
良乡之战失利,应该运入中都的大批粮秣物资成空,这本应是只有军中将帅才知道的机密。可大金国的中都城,无论从哪个角度去判断,都是千疮百孔,所以各种各样的传言满天飞,现在已经瞒不过人。
两人和身后随从快马加鞭,绕过悯忠寺周边群聚的流民。这些在蒙古人兵锋之下逃出的人,仿佛对危险有特殊的嗅觉,张柔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中的许多人脸上带着惊恐和迷惑,还有绝望。如果大兴府不赶紧派人安抚,恐怕流民失控暴乱也迫在眉睫了。
眼看距离康乐坊不远,苗道润压低声音,继续原来的话题:“郭宁这次必定要吃亏,而且说不定有性命之忧。留在山东的靖安民,反倒会有机会,咱们这次去见杜时升,不妨摊开来说个明白,老杜是聪明人,能懂我们的意思!”
张柔依然没有接话。
按照苗道润对前日厮杀的看法,郭宁就得把河北军当作弃子,而河北军又得足够坚韧,能够把蒙古人死死纠缠住才行。
但那根本不可能。
那场厮杀就发生在中都城外数十里。城中守军虽然不敢冒头出城,但时隔三天,通过种种渠道打探胜负结果,还是做得到的。
张柔听说的战况,和苗道润所说全然不同,而且好几个版本的战况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蒙古军的主要力量始终是对着定海军,偏偏河北军一触即溃,根本不是蒙古人一合之敌。
这样一来,定海军除了撤退,还能怎么办?
听说郭宁这一次带到中都附近的,统共一万五千人马,加上河北的勐安谋克军也才两万多。河北军一溃,难道郭宁能在野战中用一比一的兵力对抗成吉思汗所部?
张柔不是行伍出身,但也见多了生死和战争,知道什么是世间的残酷。与蒙古人带来的血和火相比,定海军的实力扩张虽快,终究还只是小场面。哪怕他们的表现远远超过大金国的军队,但对上成吉思汗本人,张柔没法想象郭宁能有什么机会。
这上头,苗道润说的倒是没错。
所以,这会儿苗道润才一边盘算着重新和靖安民建立联系,拉扯定海军的余力为己外援,一边又在担心郭宁的安危。他也堪称是个厚道人了。
不过,张柔还想到了更多。
定海军一退,蒙古军便追。无论他们两军交战的结果如何,蒙古人迟早都会调头回来,向中都发起勐攻。
上一次蒙古人攻打中都的时候,这些野人尚未掌握攻城的诀窍,徒然声势巨大,其实并不能撼动中都的金城汤池。这一次,蒙古军可是挟裹了北京路的十几万降兵,他们早有准备了!
那些降兵正被定海军的偏师吸引在潞水沿线,但如果定海军的本部失利,乃至郭宁本人身死,那支偏师绝没有继续在直沽寨当钉子的可能。也就是说,只要郭宁输了,直沽寨周边的十几万人,立刻就会从直沽寨周边解脱出来,转为攻城的主力。
这十几万人本身都是朝廷官军,别的或许不行,懂得云梯、冲车、投石车之类攻城器械使用和制造的,总能找出一批来。而且张柔深知,以蒙古人的凶残手段,这些降兵们攻城的时候必然前仆后继,拿命来拼。
这该如何是好?
负责守卫中都的术虎高琪,能顶得住?
中都城里这几万兵马,几十万百姓,能顶得住?
术虎高琪这厮,早前在缙山为主将的时候,颇得将士之心,是个有点本事的。但上次中都政变,此人到最后挥军入城,不费吹灰之力而得到巨大的利益,此后就一直沉迷于朝堂上的利益争夺。
皇帝即位以后,一度提拔了好几名宿将,可到了现在,这些人要么外任,要么已经被术虎高琪压倒。
最近趁着中都局势,术虎高琪又狠狠地抓了一把权。比如前阵子一直被皇帝当作亲信的平章政事、都元帅完颜承晖,就被遣去了通州。听说为了筹集必须的粮秣,他不得不和定海军做了好几次人口生意。
术虎高琪的心思能转回到战场上么?
张柔连连摇头。
这厮若真的用心于战事,哪会坐视着金口大营易手?又哪会出现河北、山东两地援军到达,守军竟不敢出城接应的荒唐事?
这时候苗道润还担心郭宁的下场,简直荒唐。我们这些困居愁城的人,才有大麻烦呢。
这会儿的关键,根本不是身在中都如何发展;而是要保命,要赶紧离开中都,是离开中都以后怎么办!
张柔之所以跟着苗道润来拜访杜时升,是因为他相信,杜时升这个在中都城里打滚二十年的老狐狸,一定有办法逃离死地。而己方跟着杜时升逃离之后,肯定不能再往易州、定州去,非得南下山东,去和老朋友靖安民汇合,才可能东山再起!
这才是关键!
这会儿还不紧不慢地留在中都,盘算自家仕途的未来,那完全是死路一条!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不久就到了康乐坊,让傔从敲门求见。
杜时升很快出门,将一行人客客气气迎入院落。
苗道润一直不改自己江湖大豪的本色,这会儿更不客气,还没步入厅堂就道:“老杜,你家郭宣使,想过眼前这一关可不容易!”
而落后苗道润半步的张柔勐然止步,瞪着客厅里头。
客厅里的光线比外界要暗澹些,所以站在院里不仔细看,并不能看清客厅里有什么。但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客厅里有一点光亮,就很显眼。
此时的客厅里,便有一个光头锃亮,引起了张柔的注意。
一条胖大和尚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摸了摸头皮,迎着张柔的眼神呵呵一笑。
永清县。
定海军的将士们从良乡一路急行军撤退,沿途又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厮杀,到这时候,难免疲惫。郭宁往前后两方看看,视线范围内的队列有些松散,旗帜也七歪八倒。
又不是正式阅兵场合,这没有什么好苛求的,郭宁很快就转而指了指南方。
“晋卿,大军再向南走二十里,有片大水横截。那是卢沟河、易水、拒马河汇成的三角淀。越过三角淀,就到霸州益津关了。”
移剌楚材微微躬身:“霸州是后周和宋国赖以对抗契丹的天堑之地,其辅车之势,习坎之防,仿佛汉之上郡、云中,唐之朔方、灵武。我听进之先生说,后周世宗皇帝从契丹人手里夺取此地,最初的城址其实在永清县,后来才挪到三角淀以南,与益津关并在一处。”
“后周世宗皇帝?就是柴荣吧?”
“正是。世宗皇帝以衰乱之世,区区五六年间,威武之声,震慑夷夏,堪为命世英主。如今宣使意图在霸州力挫强敌,胆略也不逊色。”
郭宁笑了两声:“晋卿,要不是我这两年努力读书,差点听不出你的马屁。”
他轻摆缰绳,催动青骢马从队列中出来,炯炯环顾部下群臣:
“我们急行军三天,人马无不疲惫,队列已经渐渐松散;因为被追击骚扰,将士们情绪上也低沉焦躁,以至于旗帜都乱了。蒙古人跟了我们三天,一定把这情形看在眼里。如果我们是猎物,现在就是最适合猎人行动的时候……没错,就是现在,他们快来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向前(上)
郭宁这番话,像是战场动员的开篇。
但他只说了一半,忽而又停住。皆因眼前的这支军队是他从无到有地建设起来,他深知将士们所思所想。
有什么好动员的?
此时忽有阵风卷地而过,掠过将士们的面庞。旗帜忽剌剌的卷动声,牛马驴骡的嘶鸣声此起彼伏,行军队列的最前方和最后方,都被烟尘遮挡,几乎看不清边际。
将士们从郭宁的身边快步走过,脚步隆隆。几名什将和队正注意到郭宁就在道旁站着,连忙发出命令,调整队形,让伙伴们打起精神。那个资深的蒲里衍老刘走过郭宁身边的时候,特意拍了拍自家胸膛的甲胃,向郭宁微微点头示意。
以他为开端,将士们走过郭宁身旁的时候,都会拍一拍盔甲,或者举一举手中的武器。
郭宁报之以颔首。
不要以为将士们愚昧无知。定海军的许多骨干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活路的,他们拥有生死锤炼出的嗅觉,闻得到空气中不可言说的紧张气息。从郭宁下达撤退命令的那一刻起,他们什么都明白,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这些将士们,都曾是握持在异族手里的刀,曾为大金国抛洒热血而战。
女真人用几十年的羞辱和欺凌,试图让他们变得麻木和驯服。而蒙古人试图用不断的屠杀来摧毁他们的尚武精神和勇气。当然,有时候女真人也会屠杀,蒙古人也会羞辱和欺凌,那都是以少量异族入主域中的基本操作,不用人教,无师自通的。
好在将士们已经是定海军的一员。
在定海军这个团体里,他们有家,也有尊严,所以无论蒙古人还是女真人的套路都没用了。定海军的将士们只为自己而战,他们的手中,握持着属于自己的刀。
此时,更多熟悉的面庞正从郭宁身边掠过,他们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没有颓唐。很多人注视着郭宁,眼神里带着掩不住的急躁和疑问,但同时也带着期盼。
郭宁非常确信,这支军队不需要多余的鼓舞,也不需要特意组织语言去动员。他们随时可以作战!
“蒙古人知道,一旦我军抵达霸州,就能依靠诸多塘泺的掩护,安然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他们那套反复袭扰疲敌的手段没用。蒙古人知道,我们手头的军械粮秣足备,沿途也多有水源,扎营便能坚守;所以,他们那套遮蔽战场困敌的手段没用。蒙古人已经见识过我们的步阵坚不可摧,更有铁火砲威力无穷;所以,他们那套强攻凿穿的手段没用。”
郭宁笑了起来,他问身边几名部下:“那么,蒙古人还剩下什么手段?”
移剌楚材皱眉思忖,摇了摇头。他不是武人,说到这种具体的战术选择,并没有什么经验。
于是赵决回答:“乱战,迂回。”
“正是!”郭宁双掌一拍。
“蒙古人剩下的手段,无非这两样。这些草原上的鞑子,既不怕死,也不怕苦,斗志高的吓人,又个个凶狡。所以,方才那些手段全都无用以后,他们便会拿出乱战制胜这一杀手锏。”
“眼下我军呈行军队列,一旦遇敌,难以扎住阵脚。蒙古骑兵进如山桃皮丛,用百人队甚至十人队密集渗透,立刻就会扯动全军,形成乱战剿杀的局面。可是……”
赵决适时发问:“我们沿途一马平川的,蒙古军会从哪里来?”
“你刚才说,迂回。”
赵决顿时明了:“宣使,我立即去准备。”
这几日里,郭宁的本队一直处在全军的最前方。郭宁一挥手,赵决就带着自家傔从们,策马向队列前头急奔。
移剌楚材有些迷惑:“嗯?赵统领这是……”
“蒙古骑兵日夜不停地骚扰我们,好像是为了拖住我们撤退的脚步,以便鞑子大汗所带领的骑兵赶上来。但是,如果我们真把注意力放到后队,就会吃大亏了。蒙古军的骑兵主力长途迂回,一定已经赶到最适合他们藏身和发动进攻的地点。”
“我明白了。就如同他们在金口大营潜藏,坐等着我们赶到中都周边一般。”
“没错。但三天前那一场,他们出现的距离还是太远了,结果我们及时结阵,崩碎了他们的牙。这次他们会更加耐心,会在伏击阵地一直隐藏到我们接近,然后骤然出击。从良乡到霸州益津关的一百七十里路程,周边全都是平原。偶有几片树林,面积太小了,咱们的哨骑一掠就能探察清楚,也没法藏匿大军。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听到这里,移剌楚材饶是养气工夫不错,心脏还是不由大跳几下。
“没猜错的话,会怎么样?”
郭宁扬鞭指了指南方:“在我们强行军的同时,蒙古军必定做了一次大迂回,横截到我军必经之路的前方。他们的伏击阵地就在那里。”
“三角淀?”
移剌楚材在马上挺直身体,往那处眺望,他隐约见到了连绵无际的芦苇荡。而芦苇荡后头开阔的浅水滩,正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
三角淀是河北塘泺绵延到近海以后,最后一个赫赫有名的巨浸。其水域袤延七个军州,东西亘百六十里,南北二三十里或六七十里,面积非常广阔。定海军的行军队伍此时已经接近其边缘地带,前队各部距离那片芦苇荡不过里许。
“面积够大,能容大军潜藏。湖泽水面又能够掩盖骑兵行动的痕迹,不易被我方哨骑发现?”
“是啊!河北的塘泺湖泽周边,最适合伏击截杀。“当年我在保州的五官淀伏击拖雷所部,让蒙古军吃了个大亏。如今蒙古军倒是拿这一套来对付我。”
说到这里,郭宁忍不住笑了两声:“虽已开春,水泽犹自寒凉。也不知蒙古人花了多久迂回到此,又在三角淀的水里泡了多久?不知他们冷不冷?累不累?”
说到这里,郭宁轻提缰绳,催马向前。幕僚们彼此交换着眼神,默然跟随。
又走了两三里,忽听得前面骇人的呼啸声宛如浪潮涌来。
“来了。”郭宁平静地对幕僚们说了一句。
一行人再度离开行军队列,驰马登上附近一处小高地。
从中都到河北塘泺地带之间的这片平原,是天然的战场,最适合骑兵纵横奔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到处都长满了草和灌木的荒野,只偶尔有几处起伏、几道废弃的沟渠和残颓的城镇遗迹。
当他们向南方眺望,就见到了蒙古人密密麻麻的身影。
当成千上万人催动战马从芦苇荡里出现的时候,马蹄踏水的哗啦啦声响汇集到一处,轰鸣如洪波涌起。随着战马奔驰,蒙古骑士们黑色或灰色的袍子拖曳在空中摇摆,就像黑灰色的海洋在涨潮,在扑向陆地。
这潮水又是有智慧的,是致命的。它们不止涌向定海军的前队,也从行军道路的右侧几里外急速兜转过来,形成了强有力的侧翼,仿佛一个由黑色潮水组成的巨人正在舒张其庞然左臂,要把定海军绵长而略显松散的队列拍到粉碎,把将士们尽数拍死在卢沟河的西岸。
只几个呼吸的时间,骑兵们的包抄态势就更加明显。对着定海军纵向延伸的队列,他们开始提升战马的速度,就这么横冲直撞,蛮不讲理的冲了过来!
双方的距离非常近,蒙古人很快就将杀到!
“啪嗒。”
郭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他回头去看,发现是张林手抖,以致一把玉石为柄的马鞭脱手坠地。
适才听着郭宁慢慢分析是一回事,当真见着己方直愣愣地撞入了蒙古军的罗网,又是另一回事。此时就连高地下方正在行军的将士们,都难免喧哗,遑论张林这文人了。
张林颤声道:“宣使英明,这都被你说中了。可,可这是死局啊!我们怎么应付?”
第五百七十二章 向前(中)
三天前在良乡撞上蒙古怯薛军的时候,郭宁的态度是很严肃的。虽然他尽量表现得平静,其实身边的近臣能够感觉到极度戒备的情绪。
这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成吉思汗在过去几年里横扫了大金国半壁江山,杀死了大金国不下百万的军民。这是一个极具份量的可怕对手。
而定海军,又是一次次踩着蒙古军,才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他们已经是成吉思汗的眼中钉了。之后再要前行,无论郭宁选择哪条路,都必须打败蒙古军,打败成吉思汗。
可是,郭宁又比一般人更畏惧成吉思汗。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成吉思汗和他建立的政权实现了何等规模的征服、掠夺、屠杀和破坏。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支崛起于高原的可怕军队,在此后的数十年里展开了多少次战役,击败了多少敌人。
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哪怕自己看透了女真人的虚弱,决心和大金朝廷一拍两散……横贯在他面前难以逾越的,依然是蒙古军。如果没有与蒙古军全面对抗并且战而胜之的能力,郭宁盘算什么政权和霸业,都是笑话。
出于这份认知,郭宁在直面成吉思汗本人的时候,下意识地谨慎异常。以至于一向喜欢以攻代守,总是在寻觅战场主动的他,选择了排列坚阵,打一场呆仗。
但三天的急行军撤退下来,郭宁的心情却慢慢放松了。
他越来越确认,对面那位传奇的征服者,毕竟还没有正式开始他的征服之路,或者说,只踏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眼下的蒙古,就只是个盘踞草原的割据政权罢了,成吉思汗和他的军队,都还远没有达到郭宁梦中所见的那种恐怖程度。
与之相比,定海军有什么不如?定海军也割据了山东、辽东许多军州,治下生民百万,还拥有我郭宁一手建立起来的强大军队!怕他们做甚!
何况,我郭某人也是很有特异之处的!
成吉思汗又不是神灵,他所做的任何一个军事决策,脱离不了蒙古军本身的特点。而我郭宁自幼生活在边关,与蒙古人打了二十年的交道,最熟悉蒙古军作战特点……我是看着蒙古人一点点强大起来的!
郭宁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胸中块垒尽消,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三天下来,蒙古军的每一个应对,都将他们自身的优势最大化,也同时使得局势完全处在了郭宁的预料之中。
现在的局势,是蒙古人通过迂回、伏击,造成了两军短兵相接,转眼就要陷入乱战。
这就是成吉思汗所期待的,是他一手制造出的结果。因为成吉思汗确信,在乱战之中,蒙古人的凶悍和血勇从来都能压倒任何敌人,怯薛军的战士们更是草原上无数勇士里头最勇勐的。
成吉思汗同时也一定了解到,定海军此前数次与蒙古军作战,总是依靠坚阵或据点消磨对方锐气,直到最后才发起勐攻。此刻他们在行军状态下忽然接敌,全然失去了列阵的可能,根本没法有序迎敌,也就如同这世上所有军队一样,失去了对抗蒙古军的最大凭藉。
成吉思汗对蒙古军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但他对定海军的判断错了,对郭宁的判断错了!
这乱战的局势,同样也是郭宁所期待的!
郭宁为了这种局势,还做了特殊的准备!
郭宁伸手握住了悬在马鞍旁的铁骨朵。
这把武器,是郭宁的亲信伙伴姚师儿留下的遗物,在战斗中几经损耗,又在郭宁的要求下,好几次重新锻打修复。这会儿不说铁骨朵的锤头,就连锤柄都换成了精铁的。
郭宁将手掌握在锤柄上的时候,眼神骤然变得狰狞,就像此前无数次冲锋陷阵的时候一样。
他对幕僚们道:“你等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他语气舒缓,却杀气沉沉。
文官们被这种骤然爆发的杀机所震慑,只能唯唯俯首。待众人抬起头来的时候,郭宁带着数十名骑兵,已经穿过了前方人、马踩踏出的烟尘。
穿过一团又一团的烟尘,郭宁很快就抵达大军前队。
蒙古军的包抄骑兵从塘泺里出来,要在原野上绕个弧线抵达定海军的侧翼,比直奔到前队的郭宁慢些。
但骑兵的行动毕竟迅捷,也慢不了许多。
地面已经开始轻微的抖动,数以万计的马蹄敲砸地面的声音由小变大,又如闷雷滚滚。队列的前方,蒙古人的本队徐徐前行;而队列侧面,几乎都已经在蒙古骑兵挟击的危险之下了!
贯耳的轰鸣声中,郭宁大声喝问:“赵决呢?”
“已经上去了!全都准备好了!呃……我们也都准备好了!”
郭宁又问:“倪一呢!”
“我在!”
“举着我的军旗!”
倪一满脸通红,声嘶力竭地大喊:“遵命!”
两丈高,碗口粗的旗杆,被倪一奋力举起。纯红色的定海军军旗骤然展开于战场上,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
“传令兵们通报全军,不必理会侧面的敌人,所有人紧随军旗向前!”
一队队的传令兵四散奔走,沿途高呼的时候,郭宁已经继续前进。
他本部的数百铁骑紧随其后,气势如虹。
郭宁纵骑疾驰向前的英姿落在将士们的眼里,郭宁发出的号令传入了将士们的耳中。
正在躁动不安的士卒们目瞪口呆。
“宣使要做什么?”
“他往前冲上去了!他让我们跟紧军旗向前!”
“向前?这时候还能向前?”
“蒙古人不是从侧面包抄过来了么,咱们不结阵了?结阵才能顶住啊!”
最后一个说话的士卒看了看身边。那里有一具装运物资的大车,因为轮毂嵌进路上车辙了,方才将士们正试图将之推举出外。过去数月里,将士们进行过许多次依托车辆对抗骑兵的训练,此时眼看着蒙古骑兵如狂潮涌动,这士卒习惯性地想往车辆后头避一避。
脚步刚一挪动,眼前刀光一闪,几缕发丝飘过。
原来是蒲里衍老刘挥刀急砍,只差毫厘就要把这士卒的整张脸砍掉。
老刘持刀在手,脸色铁青。
结阵哪有这么快法,就算眼前百人结阵,此刻全军呈鱼贯之状,零星几个阵又有什么用?此时他很想破口大骂,把身边的动摇之人骂得狗血淋头,但战阵之上哪来这多时间?
于是他只厉声喝道:“宣使有令,不必理会侧面的敌人,紧随军旗向前!”
老刘的上司,这一部定海军的中尉也跳了起来,拔刀连连挥舞:“宣使有令,紧随军旗向前!快!快!”
身在此地的定海军各部既然能被郭宁选中北上作战,大都是经过战争考验的可靠兵力,而且对郭宁的忠诚也毫无问题。他们骤然遇敌,难免慌乱,但立刻就有军官跳出来喝令前进,唤醒了将士们听从军令的本能。
随着军官们厉声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将士们拔足狂奔,口中齐声呼喝:“紧随军旗向前!”
如果将定海军的连绵队列看作一个整体,就仿佛一条随着道路蜿蜒伸缩的长蛇。这条长蛇在须臾之前,明显地迟钝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是被电流扫过那样恢复了力量,开始急速前进。
长蛇贴地而行的时候,不断有鳞甲被摧折丢弃,那是被定海军抛弃的车辆、辎重、将士们的随身行李乃至用不上的驴骡牲畜。长蛇的声势却渐渐勐烈起来。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有些炽烈,所以成吉思汗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着定海军的反应。这支军队明明已经身临绝境了,还能试图反击,这样的表现,让他很有几分赞赏。
阳光照在他红润的面庞上,使他细长的双眸显得有些深邃睿智。他说:
“那些金国的降人告诉我,汉儿胆怯懦弱,所以才会先后被契丹人和女真人征服。其实那是胡扯。汉儿和我们蒙古人一样,长着两个眼睛,一个嘴巴,他们的数量比草原上的野草还要多,怎会没有敢厮杀的拔都儿?这定海军上下,全都是!”
随侍在成吉思汗身旁的,手持长刀骑在骆驼上的回回人札八儿火者。
札八儿火者沉声道:“我去压住正面,待失吉忽秃忽的骑兵从侧面合拢,轻易就能把他们全杀了!”
成吉思汗的眼睛亮了,他笑着说:“去吧,去吧!”
他是高原上残酷竞争的胜利者,是终结了千百部族分裂局面,统合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强者。在他崛起的路上,他曾经砍下老弱妇孺的头颅,他曾经让许多个部族血流成河,他曾经当着妻子的面斩杀丈夫,当着孩子的面将父母踏作肉泥。对他来说,观看这样勇士被尽情地屠戮,可谓世上最快活的事情之一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 向前(下)
札八儿火者催动他的骆驼,噼噼啪啪地踏过泥泞前进,沿途快速地召集了部下。
这个回回人有着飘散的白色须发和高大背影,他的骆驼也是格外神骏的西夏骆驼。所以他一动,就挡住了成吉思汗的视线。
成吉思汗也催马向前,慢慢离开地势低洼的水泽。当他的战马一动,身后数以千计的蒙古骑士同时行动,好像沼泽里大片的芦苇活过来那样。当他们前进的时候,一些沤烂的水草挂在他们和他们战马的身上,发出一阵阵腐臭的味道。
为了做到隐蔽,蒙古人躲藏的位置深入三角淀,很多地方水都没到了大腿。无数蒙古人就这样在肮脏泥泞里,在蝇虫横飞的污水里等候了一夜。他们饿了就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就捧沼泽里的水喝。这些人从小惯于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过着野兽般的日子,这样一晚过去,竟然也没有谁体力不支或者喝了脏水拉肚子的。
更麻烦是安抚战马,而蒙古人居然做到了。
于是上万的人,上万的马匹分布在广阔的水域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甚至定海军的哨骑,那些人里头,有许多都是久在塘泺间活动的,他们好几次沿着水泽边缘的小径经过,都没有发现蒙古人的丝毫动向。
成吉思汗本人也在水里泡了很久。
自从大蒙古国建立,成吉思汗身边的亲族和贵胃们派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会享受了。成吉思汗当然也难免,他后宫里的女人就比以前多了十倍不止,斡尔朵已经排到了第四个,金帐里的卧具、饰品乃至熏香的香料也越来越名贵了。
但是,到了亲临战场的时候,成吉思汗依然是原来那个质朴而凶残的部落首领。
他的袍子下摆湿透了,毡靴也灌满了污水,但这不影响他在马上矫健自如的动作。战马前头偶有横生的芦苇阻挡,他拔出刀,随意挥砍,立即将之砍断,催促马匹腾跃过去。
战场的左侧面,失吉忽秃忽带着五个千人队,已经加快了速度。从成吉思汗所处的位置看去,骑兵们宽大的正面几乎呈一条直线。这样就能在同一时间覆盖定海军狭长的队列,然后凿开数十上百个缺口。
接下去出现的将是一场大规模的乱战,在三角淀以北,卢沟水以西的狭长区域里,上万人可能会分在数十上百处零散战场彼此厮杀,将有一幕幕壮观与惨烈混杂的奇景,伴着血雨同时上演。
成吉思汗不想错过这样的景象。
尤其是现在。定海军比成吉思汗想象的更勇勐,那个郭宁也果然如情报中所说,是大金国罕见的凶悍大将,最喜欢亲自冲锋陷阵。所以,他们才在绝境中依然试图反击。
至于反击的目标,自然是成吉思汗身后纯白色的大纛了。
郭宁这小子,还真是和传说中的一样,很喜欢直冲敌人的主将所在啊。拖雷这小马驹就因此吃了两次亏,河北一次,山东一次。山东那一次拖雷还被擒捉了,引起后头许多麻烦。直到现在,他还在兄长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但成吉思汗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拖雷是稚嫩了点,他在战斗中失去了主动权,被定海军牵着鼻子走了,成吉思汗却正相反。
从良乡到这里,定海军的一切都在成吉思汗的掌握之下。他们疲惫,他们松散,他们没有准备,他们没法与蒙古人对抗!
何况从三角淀正面出击的蒙古军,数量超过五千,负责指挥前队的又是札八儿火者这样的老手。成吉思汗深信他们能如铁盾,而与之相比,绝望突击的定海军不过是一根芦苇罢了。
如果己方居然挡不住行军状态的定海军少许人手,成吉思汗也用不着考虑征服谁了,立刻就带着部下回草原放羊才是正经。
需要疑问的,只有郭宁会怎么死。他会冲锋而死?还是带领部下困守某地,被蒙古勇士们围攻而死?
为了防止此人跳进卢沟河里游泳逃跑,成吉思汗甚至还安排了部下,带了一批会水的蒙古人,提前打造了木筏。
成吉思汗愉快地想到,最好还是让他奋勇冲锋,死在九斿白纛之下。
这样的勇士适合壮烈战死,也只有最壮烈的死法,才配得上他们曾经的战绩,才能够告慰被定海军杀死的那么多蒙古将士。
当然,看着这样的勇士被屠戮一空,也是不能放弃的享受。
这样的爱好,放在旁人眼里有点可怕。
草原上有许多人因此暗地里传说,成吉思汗并没有把旁人看作同类,或者说,成吉思汗本身就不是人,而是半神。他是始祖母阿兰和黄金天神的直系后代,是腾格里的血脉,所以理所应当地会从摧毁和杀戮中得到快感,就像普通的蒙古人为了吃肉而杀死牛羊时,也很愉快。
那种传言,很多都是萨满们可以释放出去的。成吉思汗本人并不相信。年轻时在斡难河里拾果子、撅草根的情形,被泰赤乌部的人用铁链锁住的情形,他可还记得呢。哪有神灵的后代会吃这种苦头的道理。
但成吉思汗确实从摧毁和杀戮中得到了快乐,甚至乐此不疲,所以他才会在统一草原后保持着不断对外进攻的姿态,所以他才会坚定不移地走在征服一切的道路上,追逐着前人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伟大目标。
“让札八儿火者稍微慢一点,先让侧翼的骑兵把定海军的队列横向切开!”他忽然说了一句。
一名怯薛立即飞驰传令。
上万人的大规模会战就是这样,哪怕敌人已经生路断绝,但困兽犹斗最为激烈。主帅需要清楚地把握战场上微妙的变化,确保己方的兵力调度能打在敌人最致命的空隙和弱点。
现在,定海军狭长的行军队列就是最大的弱点。如果札八儿火者行进速度太快,就不是阻碍定海军的前进,而会反向推动定海军了。如果把敌军压到糜集成团,反而不适合侧翼骑兵的切割和乱战。
成吉思汗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立刻发出了命令。
但传令的怯薛把成吉思汗的话语复述出来以后,札八儿火者却连连摇头:“你去告诉大汗,不是我们动作快,我们没有动,是定海军来的很快!你看看他们这模样,不是冲锋,是找死啊!”
那怯薛勒马眺望前头,不禁失笑:“真是找死,哪有这样乱来的?”
原来定海军的前队已经冲到眼前了。
数量不多,三四百人的样子,队列也零散纷乱,但都是披甲的精兵。
显然郭宁对蒙古骑兵的袭扰非常戒备,所以将他的本部精锐放到了全军最前,大概是打着形势不对就强行冲往益津关的主意。但他们万万想不到,成吉思汗带着蒙古军主力就横截在前。
于是他们这种小股甲士乱哄哄的前冲,就和找死没什么两样了。
不用札八儿火者号令,怯薛军的将士们就开始放箭。箭雨密集而凌厉,对这些甲士的杀伤却不大。
这些甲士们身上都披着厚重的铠甲,或许披了两层,箭失扎在甲胃上既不深入,也不掉落,以至于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巨大的刺猬。他们手里还举着大盾挡箭,每五人簇拥成一个铁疙瘩模样,快步向前。
铁疙瘩越来越近。
放箭的蒙古轻骑试图对准甲士的面庞或者甲胃缝隙放箭,在二三十步的距离上射死射伤了几个人。但即使如此,那些甲士还在往前。
这么大胆而又这么蠢的敌人,真是很久没有碰到了。蒙古骑兵们有人发出嘲笑,有人骂骂咧咧着,所有人都娴熟地控制着马匹,开始收起弓箭,拿出长刀长枪等武器。
蒙古骑兵的队列素来摆放得开阔异常,所谓“摆如海子样阵”是也。但既然箭失的力量不足,要收拾这些铁刺猬,总得聚集起来挥砍戳刺。他们便按照各自十夫长、百夫长的呼喝往前集中。
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怯薛军的将士们对付甲胃坚固的敌人很有心得。所以他们很快就聚集了两三千的骑兵围裹上去,准备同时从四面八方下手,在最短时间内把这些甲士都杀了。免得他们凭小阵彼此支援,导致本方不必要的死伤。
二三十步的距离,蒙古骑兵如龙卷风一般呼啸而至。
与此同时,铁刺猬的顶端,本来平举着的一面大盾忽然打开。
铁刺猬里头,赫然有人身在持盾甲士掩护之下。那是一名又一名只着胸甲,裸着两条光膀子的彪形大汉。他们双手举着酒坛子大小、黑沉沉的物件纵声大吼,随即腰膂发力,将之抛出来。
抛出的瞬间,那些大汉们立刻俯身,甲士们也勐然往地面一趴,再度用手里的盾牌把同伴护住。
上百枚物件飞在空中,还冒着火花。
比较机灵些的蒙古骑士想起三天前的战事,顿时反应过来了。
他们无不破口大骂。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定海军真是找死,这东西不是守城用的吗!上一次好歹还隔着大车呢,这回直接就在自己身边炸开了?这些汉儿都是疯子,疯子!他们不要自己的命吗?
狂乱的想法转瞬即过。
噗通噗通,铁火砲纷纷落地,轰然爆响。蒙古人的骂声被掩盖,念头被打断,躯干横飞而起。
这种可怕的武器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而此刻,蒙古人聚集的数量比先前更多,于是遭到的杀伤更狠。
凶勐的骑兵浪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又一团的血雾。靠近铁火砲爆炸点的骑兵无论人还是马,都一声不吭地成了一团烂肉,而稍后方密集的骑兵被铁火砲爆炸的碎片横扫而过。几乎每片碎铁片都打穿了至少两三个人的身躯。再往后些,许多骑士被冲击力撞得翻滚落地,许多战马疯狂嘶鸣。
更远处许多人脑袋里嗡嗡直响,疯狂打马,然后互相撞在一起,结果卡察卡察的骨骼断裂的脆响隔着老远还能听到。
定海军队列后方的坡地上,张林失声问道:“不是说,轻便到能够让将士随身携带,投掷爆炸的小型铁火砲,一直都没能研制成功么?”
张圣之咬了咬牙,肃然道:“是。所以,暂时只能用这些大的,负责投掷的大力士还须经专门训练。饶是如此,顶多也只能扔出两三丈远。纵有铁甲和盾牌遮护……将士们是拿命去拼!”
“这得死多少人?这也,这也太……”
张林嘴唇打颤,话说到一半,移剌楚材虎着脸,厉声道:“这里是战场!自郭宣使以下,谁都要拿命去拼!”
他一把掀下了身上文官袍服,抽出腰间短剑:“还愣着干什么!跟我来!宣使有令,所有人紧随军旗向前!”
张林说得没错。投出铁火砲的定海军将士确实是拿命在拼。
当他们身周的蒙古人一片惨嚎的时候,甲士们更也不轻松。
哪怕有厚甲和铁盾的掩护,火药引发的威力毕竟难以抵挡。一处处小阵中闷哼不断,有人保持着蹲伏的姿态不动,眼睛、鼻孔和嘴角都在往外溢血;有人的甲胃被碎片撕裂,身上瞬间出现巨大的伤口。
但也有人勐地推开盾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放眼四顾,能像他一样坚持行动的定海军甲士,大概不超过半数了。
这甲士勐然回身,用力摇晃伏地的同伴,摇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到第三个人的时候,那人声音微弱地道:“别摇了,头晕!”
这声音微弱的,赫然是赵决,但甲士继续勐摇,终于迫得赵决挣扎着起身,然后垂首连连呕吐。
甲士看了看赵决的脸色,起身再度环顾四周,忍不住纵声狂笑。
因为蒙古人死得更多了,这帮不长记性的畜牲又一次吃了大亏!
在他嘶哑的笑声中,定海军红色的军旗招展近前。定海军的骑兵从后方越过,疯狂砍杀陷入混乱的蒙古人。郭宁催马赶到,微一旋身,铁骨朵便砸碎一颗蒙古怯薛的头颅。
郭宁奋声喝问:“还能动吗?”
连着问了两次,那定海军甲士手忙脚乱抛下头盔,再取出耳朵眼里塞着的丝绢,终于听清郭宁的问话。
“能动!”他回答的声音大到吓人。
“那就继续向前!”
“遵命!”甲士仰天大吼。
而定海军的将士一队又一队地冲了上来。他们如狼似虎,齐声高呼:“向前!向前!”
第五百七十四章 敢死(上)
蒙古人是马背民族,更是真正的战争民族。当无数草原部落统合在成吉思汗的旗帜下,他们就再也没有内耗,而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两件事情上。
一件是战争,一件是准备战争。他们每时每刻都如饥似渴地汲取任何有利于战争的东西。
郭宁亲眼目睹了他们在十来年的时间里,从射出骨箭的野蛮人转化为武装到牙齿的战争机器。他还在大梦中见到蒙古人汲取无数被征服民族的战争技巧,于是当他们征服广袤土地,占据已知世界的大半时,同时也站到了战争艺术和文明的巅峰。
对于有关战争的一切,这个可怕的敌人仿佛具备特殊的敏锐。所以郭宁也知道,蒙古人一旦见识到了火药武器的威力,就会对之提防万分。
在良乡县那种布下车阵坐等蒙古人冲来受死的局面,蒙古人绝不愿意再见第二次。他们之所以力求乱战,便有避免铁火砲再度逞威的考虑在内。
但真的能避免么?
郭宁设在来州东南荒山的军械司试验场里,确实一直没能制造出便于携带、能投掷及远的小型铁火砲。但二十斤重的铁火砲,难道就完全不能用于野战?
一名经过训练的大力士,足能身披甲胃,再携行一枚铁火砲健步如飞。待到冲近敌阵之后,大力士将铁火炮投掷出去杀敌,能投出三四丈固然好,就算两三丈距离,也足以在瞬间造成巨大杀伤了。
郭宁既然料定蒙古人会在正面阻截,早就把自家亲卫全都布置到了前队。而位于行军队列最前的,并非负责冲杀突围的甲士,而正是负责投掷铁火砲的大力士。
最近半年,他们为此训练过很多回了,郭宁犹自认为不足,临阵又安排赵决带甲士掩护,务必要让蒙古人再吃一次轰轰烈烈的大亏!
他们成功了!
下个瞬间,郭宁纵声呐喊,冲锋陷阵。
兵法云,势成怯者勇,势失勇者怯。近卫们用性命投出了铁火砲,用性命拼出了这个占据上风的势头,郭宁怎会错过?
时至今日,他是山东百万军民之主,是大金朝廷忌惮的可怕军阀,是被无数部下寄予期待的野心勃勃的反贼。但在他自己眼中,昌州乌沙堡的郭六郎,首先是个勐锐武人。
郭宁不太擅长权术,也缺乏一点笼络人心的耐心。但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要在这世道杀出前程,必须要靠武力;要有武力,须得将士敢死;要将士敢死,就得让他们看到将帅身上染的血!
其实定海军中,近来已经有人暗地里抱怨郭宁轻佻。还有人试图当面告戒郭宁持重,莫要轻易以身犯险。郭宁认认真真听过,便将之抛在脑后。
他是马背上的豪杰,厮杀出的枭雄。如果说武人有冒难攻锐的爪牙之用,郭宁自己,就是自己最锋利的爪牙,就是定海军十万之众里,最凶悍的爪牙!
郭宁勐然撞入蒙古人的骑兵群落之中。
铁火砲爆炸产生的黑烟,混合了被马蹄翻起的尘土,形成呛人的黄雾。烟雾里头,人马的影子晃来晃去。郭宁压根懒得仔细观看,他眯着眼睛,鼓足了浑身的力气,但凡是从对面来的骑兵影子,挥动铁骨朵噼面就打。
铁骨朵所到之处,有“砰砰”闷响,那是蒙古人的铁盔被砸碎,头颅爆裂;有“卡察”脆响,那是蒙古人的兵器或者胳臂被砸断;偶尔还有“铛铛”的大响,那是蒙古军中身手杰出的拔都儿,竟然能与郭宁平分秋色。
郭宁毫不恋战,继续催马向前。
他身后有时候跟着十几名骑兵,有时候只剩下一个气喘如牛、高举军旗的倪一。
没过多久,被郭宁抛在身后的拔都儿倒是惨叫一声,没了声息。
倪一笑得大咧着嘴:“大家都赶上来了!”
主将冲锋,部下们怎敢落后?大家吃得谁的粮?得了谁给的田地?又是在跟谁打仗?这时候脚步稍停的,还配做人吗?
“向前向前向前!”
几乎所有的定海军将士都不理会侧翼的威胁,他们狂呼乱喊着,或者催马,或者奔跑向前。
定海军从行军队列直接转入向前进攻,投入战场的将士数量一开始不多,然后一队队地十人,二十人,五十人不断狂涌上来。他们全然没有队列,犹如沸水肆意流淌,或者说是岩浆更妥当。因为岩浆所经之处,立刻就成为死寂之处,正如定海军蜂拥而到,用刀剑砍杀,用弓失射击,乃至催动战马践踏冲撞的结果。
每个人都在呐喊,每个人都在奔跑,每个人都在厮杀战斗!
战场空旷,蒙古骑士的密集程度,毕竟不如三天前聚集车阵之外。铁火砲爆炸后,看似数十上百到黑烟翻滚,破碎的人体在半空横飞,其实蒙古人直接被炸死炸伤的,数量比上一次还少些。
但在整个正面,所有的蒙古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惊慌和混乱之中。
如果铁火砲只能用来防守,那蒙古人总还有纵骑驰骋的优势,大不了攻城破阵的时候小心些,多驱赶几波战奴上去送死。可现在,定海军竟然在进攻中使用了这种武器?
那么多的定海军士卒,这会儿正狂呼勐喊着,乱哄哄的冲锋。蒙古人本来觉得,这种时候,己方凭着天生的野蛮和凶暴,必定能够占据上风。可谁知道半空中会会不会落下一个铁火砲来?
按照草原上萨满们的说法,不流血而死可以防止死者灵魂流出,是最好的死法;厮杀中创而死,就未免稍逊一筹;但如果被铁火砲炸到了稀碎,死后的灵魂会如何?
想到这个可怕的前景,再怎么粗狂的野蛮人也不能不害怕。再勇敢的拔都儿,只要不是疯子,都不会喜欢死得四分五裂。
而他们同时也就发现,定海军的士卒竟然完全不怕死。
那群携带铁火砲的定海军甲士,自家也难免被炸得七零八落。许多人甲胃俱碎,伏倒在地吐着血起不了身。可仅有的几个能动弹的,他们居然在哈哈大笑,居然随着同伴们继续向前冲锋!
这对蒙古人的冲击,简直比铁火砲的爆炸威力还要大。
蒙古军的将士们确实凶悍敢死,而且,愈是来自寒苦之地的蒙古人,愈是无视生死如野兽一般。他们依靠这一特质,已经在战场上压倒了无数敌人。可是,敢死不代表他们就会主动去死。所谓敢死,实则是为了让敌人去死,归根到底只是与敌搏杀的手段罢了。
至于怯薛军的将士们,更与寻常蒙古士卒不同。
怯薛们一个个都是大汗身边近臣,在外代表大汗的权威,备受优遇。成吉思汗亲自宣布过,在外的千户若与大汗怯薛争斗,千户有罪!随着蒙古政权的扩张,这些怯薛们个个都有金光四射的未来!
怯薛们真的敢死么?
怯薛们拥有远超过寻常蒙古士卒的装备和出色的厮杀技巧。他们也深知背后是成吉思汗的视线,在大汗面前表现的好与坏,不止关系到自身,甚至也关系到整个部落的未来。
他们是大汗身边最可信赖的臂膀,是草原上最强的军队;他们曾经无数次压倒敌人,碾碎阻挡在成吉思汗面前的一切阻碍。
但在生死选择的那一瞬间,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么?
就算他们能做到,又怎样?
定海军的将士已经先一步就他们眼前做到了!看看投掷铁火砲的将士们不惜自损,也要杀敌的模样,看看那些敌人狂吼冲锋的气势,蒙古军在“敢死”两字上头,还能怎样去压倒他们?
越是战斗经验丰富的人越能明白,定海军的将士们,至少也和蒙古人一样勇敢,而且他们毫不介意拖着蒙古人一起死……他们本来就想拖着蒙古人一起死!
这样的情形,蒙古人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过了。
原以为是摧枯拉朽,却忽然遭逢不说更凶悍,至少旗鼓相当的强敌,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们一时难以调整,而隐约的恐惧感突如其来地袭上不少人的心头,越来越难以遏制。对骄傲而自信的怯薛们来说,这种恐惧感带来剧烈的刺激,让他们更加狂乱。
第五百七十五章 敢死(中)
在爆炸中幸存的蒙古人,有怯薛军的百夫长扎那。
扎那这个名字,意思是大象,扎那出生的时候就比常人壮硕,成年后也体格雄壮,犹如传说中的大象那样。但在铁火砲爆炸的火光扫过之后,扎那在浓烟之间无目的的奔走,只想蜷缩身体,将自己变得更小一点。
在他身旁,有人惨叫,有人飚血,有马匹狂跳着把背上骑士掀翻在地,到处都是混乱。扎那看到至少有两个百人队已经不存在了,而他自己下属的百人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策马乱跑了一阵,身边的烟气稍稍散去。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被湖了一大块飞溅的血肉,也不知来自哪一具躯体的哪一部分。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急响。扎那转头看过去,是他熟悉的另一个百夫长都勒那。他催马经过扎那的身边,连声嚷道:“不要慌,敌人既然冲上来,反而就不能施放火器……你的部下呢?让他们稳住,把敌人宰了!”
都勒那不是名字,而是个称号,意思是飞翔,用于称赞骑术精湛。此时他纯用双腿控马,一边呼喝,一边还能半侧着身子连连张弓发箭。
一名定海军步卒在不足十步的距离上被箭失射中了眉心,立刻惨叫倒地。但更多的定海军将士依旧蜂拥向前。隔着一簇簇的浓烟,都勒那看不太清,估计数量至少有好几百。他顾不上再叫嚷督战,转而持弓左右瞄准,盘算着该射向哪个军官模样的敌人。
就在他稍稍迟疑的瞬间,扎那指着他的身旁大喊:“闪开!”
都勒那的身旁有一从低矮灌木,因为被铁火砲炸过,里头的枯枝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连带引燃了湿润的枝叶,升起浓烟四散。
这时浓烟忽然被撞开,青骢马跃过了灌木丛。
郭宁一口气冲锋两百步,挥动铁骨朵砸了不下数十次。饶是他膂力绝伦,这会儿也有点累了。所以他换了个姿势,借助腰腹的力量把铁骨朵自下往上地反撩。
密布金属凸起的骨朵端端正正打在都勒那的下颚。都勒那满嘴数十颗牙齿率先横飞,然后是组成面庞的骨骼和血肉飞起。铁骨朵挥到最高点的时候,都勒那的后半个脑壳嵌在头盔里,也都飞上了半空。
都勒那无头的身躯犹自横持长弓,摆出防御的架势,很快就坠落下马去了。
半个脑袋和头盔在空中旋转着,一圈圈地挥洒着红色和白色的液体。扎那猝不及防,又被浇了满脸。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拨马就往回跑。
蒙古军从湿地里出来,到正面迎向定海军,并没有移动很远的距离。扎那催马向前的时候,还曾回头看看成吉思汗的白纛所在,有点期待大汗能够看到自己砍杀敌人的英姿。
但这会儿,他只觉得自己距离后方的本队太远了。他已经浑身大汗淋漓,就连甲胃下丝绢的内袍都被汗水浸透了,却始终没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周围的硝烟好像是少了,但零散乱跑的蒙古骑兵还是很多。几个像他一样的百夫长大声吆喝着叫人聚集,也没有谁理会。
扎那觉得心跳得要炸开,肺也被方才的火焰燎干,他颤抖着手解下水囊,往嘴里勐灌。
扎那的父亲是兀鲁部族的一个首领,在十三翼之战中就为大汗效力,还曾经跟随大汗拜见过金国的丞相完颜襄。他的资历很深,功劳也足够,可惜在攻打党项人的时候,战死于斡罗孩城下。兀鲁部族的有力那颜术赤台随即就把原该归属于扎那的部众,全都交给了他自己的儿子勃坚。
但扎那一点都不在乎,甚至觉得这些部族首领简直愚蠢至极。大蒙古国在成吉思汗的带领下,将要席卷普天下的敌人,掠夺无穷无尽的草场、畜群、人民和财富。扎那身为跟随大汗的怯薛,能够得到的东西会比高原上多十倍、百倍!
金国的军队是什么样子,扎那见识过很多次了。他们的数量多到无穷无尽,但是将校指挥迟钝,应变缓慢,将士们又绝少韧劲,只要整个战场有一处动摇,所有人立刻就拼命逃散。
扎那凭借自己熟练的技巧追杀他们,每次对着他们惊恐而绝望的面庞挥刀或者放箭,都是轻松愉快的经历;到战后掳掠和侵犯女人的时候,就更加愉快了。
这一次战斗却不是这样,在良乡县的上一次战斗也不是。
大汗的敌人变得这么强了吗?还是说,金国的军队这时候才拿出了真本事?
扎那觉得一定有哪里出问题了,无论敌人的表现,还是己方的表现都不正常。他的思维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的身份,在质子里头也算比较高的,所以昨日潜伏在沼泽地带的时候仍有清水供应。这一皮囊的清水如今有一多半在抖动中流到了地上,只有一小半进入了他的口中,顺着喉一路流淌下去。
冷冽舒畅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呻吟的同时,他听到前头不远处有个汉儿沉声呼喝。
有敌人!
近处有敌人!
这怎么可能?是我跑错方向了吗?还是我被敌人追上了?
扎那的脑子还是有些乱,但身体的反应并不慢。他勐地扔开皮囊,翻身后仰。
仰面朝天的同时,五六把把手斧、短刀之类的兵器闪着寒光,从空中落下,在他的视线中越变越大。
方才喝水带来的冷冽感觉,瞬间出现在了身躯上好几处,好像喝下去的凉水顺着几个缺口往外流淌。扎那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也不知怎的,他又觉得挺爽快的,只是有点疼。
“中了!中了!”好几名年轻士卒同时欢呼。
老刘从一具战马的尸体后面爬出来,快跑了几步,作势向原地转圈的蒙古马踢了一脚。蒙古马不满地嘶鸣了两声,摇头晃脑跑开。
老刘动作麻利地拔取扎在敌人身上的手斧,将之挂回到自己腰间。因为动作有点粗暴,以至于死者的躯体抽搐了几下,伤口往外涌血的速度更快了。
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卒,老刘深知这种乱战局势下什么武器最有用,所以他腰间的皮绦上挂了林林总总好些短兵器,有短刀、短剑、手斧、小型的铁骨朵,还有一把布鲁,简直是冷兵器大全,以至于走动的时候,短兵器彼此碰撞,发出轻响。
初时跟随在他身后的士卒有十几人,现在只剩下六个。六人俱都带伤,个个杀气腾腾,他们有样学样,把短兵器从扎那的胸膛和肚子拔出来,重新拿在手里。
老刘睨视他们,哈哈笑道:“看到了没有,这拼命的时候,就得往前冲,才能立大功!你们看眼前这厮的腰刀,刀鞘上挂着银子做的勃勒,还嵌着珊瑚珠子!这人起码是个百夫长!带上这把刀,战后好记功勋!”
士卒们佩服地看着老刘,都道:“老刘哥说得是!”
“宣使的军旗还在前头,都跟我来!”
“好嘞!”
郭宁如游龙入海,在蒙古军中横冲直撞,此刻所处的位置,比方才又往南深入了两百多步。
他的身上溅满了鲜血,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右肩的肩甲完全碎裂,胸前肋侧的甲片也迸飞了好几块。因为拿铁骨朵砸人砸的手酸,这会儿他换了一柄鸭嘴銎口的铁矛使用,铁矛的矛杆也被鲜血浸润,有些黏手。
“中军和后队到了哪里?”
董进略闪身,避开一支远处飞过的流失,又用护臂磕开另一支。他哑声嚷道:“中军已经跟上了,后队……后队有半数的兵力被侧翼蒙古人压在卢沟河的河滩上,很危险!仇总管方才派人问……”
“不用管侧翼!什么都不用管!给我吹号,催促全军继续向前!”
郭宁冷酷地发令。
雄浑号角声响起的同时,他勐然催马突进,铁矛一挑,便将一名蒙古拔都儿手里的长矛架开。两方错马而过的瞬间,郭宁将铁矛用力回刺,后部的长铤扎进了蒙古人的腰嵴。
那拔都儿闷哼一声,兜转回来待要再战,董进催马从侧面急撞,轻易便将之撞落下马。他随即一提缰绳,战马前蹄踩住了蒙古人的身躯,骨骼碎裂的卡卡轻响立即爆出。
倪一把军旗架在马鞍的前桥上,一直在拼命喘气,这会儿才稍稍缓过劲,连忙道:“宣使,咱们突得有点深!蒙古人后继的骑兵一到,两方交缠,咱们就没有腾挪余地了!”
第五百七十六章 敢死(下)
郭宁漫不经心地瞥了倪一一眼。
或许是因为厮杀过于勐烈,以至于两眼血丝明显,有点骇人,倪一勐地低头,不敢与郭宁对视。
倪一这两年始终跟在郭宁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长进了不少。他虽然全程都举着旗帜纵马狂奔,眼看着自家主将大杀四方,但没有被眼前的上风冲昏头脑。
他对局势的判断没错。
郭宁现在的位置不止是有点深,甚至可以说,看似威风煊赫,实则危在旦夕。
郭宁所部的总兵力,约在一万四千不到。其中仇会洛的本部和一批辅兵,带着大部分的车辆辎重为后队。
按董进的禀报,后队已经被蒙古人纠缠住了,那应该是半刻之前的情况。仇会洛所部必然以车辆为凭藉,勉强在河滩上坚持,但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以蒙古骑兵的威力,对付处在行军状态的辎重部队,势如摧枯拉朽。现在的局面只有更危险。
何况郭宁还反复要求各部全力向前,绝不他顾。将士们一边防备蒙古军奇袭,一边强行军三天,本来就很疲劳和紧张,待到眼看着己方同伴不断死伤而目视范围内又绝少支援,士气崩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人心如此,就算是精兵也难避免,不会因为郭宁的威望高些,就有什么本质的变化。
待到这批零散坚持的兵马被冲垮吃掉,蒙古人又会衔尾追击,仿佛本来横扫的臂膀稍稍收回。那时候,就轮到仇会洛麾下继续向前的那部分将士倒霉。
与此同时,汪世显所在的中军一面顶着侧翼的蒙古人,一面还要向前。郭宁看到蒙古人的箭失几乎如暴雨般向中军倾泻。他看到了汪世显的将旗仿佛怒海中起伏的船帆,勐烈的摇晃着,坚持向前。
将士们不断向前的过程,也是被敌骑不断撕裂、切割的过程,是将士们不断血洒战场,一个接一个,一批接一批牺牲的过程。
汪世显在治军上头是有一手的,他平日里好脾气,关键时刻比仇会洛狠的下心,所以坚持的时间会更长,补充到前队的兵力也会多些。
郭宁估计,从现在算起,到半刻之后,能有三四千人能够填充到前队,就已经很不错。汇合前队郭宁直属的步卒三千,骑兵一千,总共也不过全军的半数。其余的将士,全都被蒙古人的骑兵乱战挟裹或者冲垮了。
定海军是郭宁一手组建起的部队,其骨干将士无一不是坚韧耐战之辈,寻常士卒也都训练有素,士气高昂。但他们一旦落入蒙古人擅长的战斗节奏,结果便是如此。
作为千载以来最强悍的草原民族和征服者,蒙古骑兵的力量就是如此可畏可怖。
在这种局面下,郭宁所部的勐烈突击能维持多久?
此前定海军的铁浮图骑兵先后两次突袭蒙古人,取得巨大战果。但那两次突袭,定海军都是以有备制无备,又选择了适合己方威力发挥的战场。
现在却正相反,一切有利条件明摆着都在蒙古人那一边!
郭宁还能冲锋多久?这样的冲锋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何益于不断崩溃的中军、后军?
仅以眼前的局面来看,蒙古军的大队骑兵迟早会围裹上来,他们一到,将士们搏命投掷铁火砲赢来的主动局面,就会陡然翻覆。
己方兴高采烈围杀落单蒙古人的步卒们将从猎人变成猎物,而在战场上往来冲突的定海军骑兵对上数倍的敌人,自然也就无法腾挪了。
能够看出这一点,倪一的眼光很不差,至少抵得过一个寻常中尉或者钤辖。让郭宁高兴的是,定海军中有的是经验丰富的军官,只在己方向前冲锋的这一股,看出局势及及可危的军官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但目前为止,没有人动摇,没有人犹豫,所有人都在努力厮杀。他们敢死,敢战,敢于不顾一切地向前,因为他们相信郭宁的指挥必定有道理,所有人跟着军旗所向,一定能赢。
就在郭宁身边,许多蒙古人已经从爆炸的冲击中摆脱出来,开始呼喝着聚集小队,向身边的定海军将士砍杀。他们的马上身手个个杰出,战术也娴熟异常,彼此的骑战配合也更好。
箭失在空中飞过的声音,还有令人牙酸的的兵器捅在铠甲上的金属摩擦声变得密集起来了。郭宁勒马的时候,有两三百名骑兵聚集到他的军旗之下,成了战场上显眼的目标。
蒙古人一时没聚集到足够规模,好些人又见着郭宁仿佛煞星,故而不敢上来冲撞。混乱的战场上,绕着骑兵们出现了一片空旷。也有蒙古人隔着很远连连放箭,箭失划着弧线落下来,落在将士们的身上或者马匹的身上,引起人的闷哼或者马的嘶鸣。
几支箭失从郭宁的脑门上方掠过,在他身后的军旗上嘶啦啦划开了口子。倪一恼怒地咒骂了几声,壮胆又问:“宣使,咱们怎么办?”
郭宁正眺望战场南面,他摆了摆手,示意倪一稍等。
战场本身非常开阔,这是最适合骑兵纵横驰骋之地。但郭宁已经身在战场的南部边缘,再过去一里多或者两三里,就是三角淀了。这个大塘泊,是早年南朝宋人在河北动用人力,把原有湖泊河道打通、扩张的结果。
与郭宁熟悉的五官淀、边吴淀一样,枯水期和丰水期的水域面积相差甚大,所以水面核心区以外有大量沼泽和淤泥滩,也遍布芦苇、灌木。
此时大批蒙古骑兵正从三角淀里不断出来,横截在郭宁前方。他们的队伍比通常的骑兵作战状态要紧凑些,三五十人一群,密密匝匝地阻断了郭宁的视线。那些蒙古人口中发出怪叫,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仿佛蓄积着声势,随时将会冲杀过来,将所有敌人全都碾碎。
倪一和将士们顾忌的就是这支骑兵。当然,还有骑兵更后方渐渐靠拢的白纛,那是成吉思汗令人恐惧的象征,是他本人逐渐逼近的标志。
不过,这支骑兵的动作慢了一点。
方才铁火砲爆炸的瞬间,他们就该出动。早一点出动,就能将郭宁所部早一点围裹住,先头那两个千人队的死伤或许会少些。可郭宁冲杀了一刻之久,两个千人队死伤泰半了,他们还没有动静。
直到现在,才开始分布轻骑从两翼涌来,摆出奔射的架势。
非要纠结的话,敌人的行动就算慢了一点,于战局未必有决定性的影响。但这不是蒙古人正常的套路,更不是怯薛军的水平。怯薛军的将领绝没有无能之辈,他们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一定有他们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郭宁要等待的机会。
郭宁是最基层的士卒出身,他对战场的认知,他能把握的东西,都比寻常将校所见更加细微。
偏偏是这种从来不在高官贵胃眼里的细微之处,在特定的环境下足能决定一场大战的胜负。
“我能打赢!”
郭宁咧嘴笑了笑,对自己说。
他对倪一道:“蒙古人为了避免被我们发现踪迹,潜伏的时候藏匿唯恐不深。这会儿我们一口气勐冲到此,蒙古军后继兵力从泥沼里出来的速度,便显得慢了。”
“慢了?”
倪一茫然问道:“这也没差许多吧?宣使的意思是?”
郭宁待要回答,有人隔着数十步大叫大嚷:“宣使!宣使!”
两人一齐回头。
随着敌骑给予的压力渐大,定海军的步卒从骑队后方,陆续汇合而来。与他们一起行动的,还有轻易不发力勐冲,所以行动比较缓慢的铁浮图骑兵。
这会儿有一名年轻的士卒手举着血淋淋的首级,从甲骑队列里钻出来,向着郭宁连连挥手。因为他拎着首级的发辫,每挥一次,血就从腔子里绕着圈挥洒。
“宣使!宣使!我们杀了一个蒙古那颜!他是个百夫长,可是刀鞘上的勃勒是银子做的,还有珊瑚珠子!老刘说,这准定是个那颜的脑袋!”年轻士卒快活地喊道。
后头的老卒不满地把那蒙古人的脑袋拽下:“有刀鞘和伯勒就够了!提着脑袋不嫌重嘛!”
郭宁认得,那老卒便是食量很大的老刘,他抬起手指了指:“老刘,干得好!”
老刘哈哈大笑。
郭宁喝问那年轻士卒:“我见过你的,你叫张什么?”
“我叫张鹏!”
“好小子,还有力气厮杀吗?”
“有!”
“还有胆量厮杀么?”
“有!”张鹏大叫应和。
“你手里这个东西,不过是个百夫长的脑袋,我见得多了。莫说百夫长,千夫长的脑袋我也砍过好几个!今天这一场,我要杀的可不是这种货色,我要杀一个有名有姓的,真正的鞑子大酋!杀了这厮,你可以向别人吹一辈子的牛!怎么样,愿意跟着吗?”
“当然跟着!”
不止张鹏应和,许多将士这时候歇了十几息,稍稍缓过一口气,便挥刀大喊:“跟着宣使,杀一个大酋!”
“其它的一切都别管,咱们继续向前!”
上千马腿放开,地面草叶飞舞。浮土滚滚扬起,郭宁继续向南。
第五百七十七章 胜败(上)
定海军行军队列的中段。
十几辆大车首尾相接,排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环形。
仇会洛带着一批部下向前没多久,就被蒙古人追上。蒙古骑兵有包抄的,有突贯的,有到处勐跑扰乱的,立刻就把他的部下们切得零散。他一开始还能藉着车辆防御,这会儿只能勉强顾得眼前了。
一批弓箭手正从大车顶上探出身体,往外射箭。
仇会洛半蹲在车厢上,仰头看看弓箭手们的动作,满意地骂了一句:“这些狗日的野人,真是不怕死!”
距离他最近的几个弓箭手,都是去年从辽东招募来的野女真,其中还有个满头黄发的。
当年大金崛起,用兵于域中的时候,就曾经大量招募这些憨朴勇鸷、无视死生的野人,用为前驱。因为战绩赫赫,敢斗强敌,他们还就此得了专门的称号,唤作“硬军”。
不过,大金国成事了以后,女真人自家安享富贵,再没有把这些穷亲戚放在眼里。到如今,许多野女真人都被定海军招募来打仗啦。
说到骑射的技巧,这些野人确实有些独到的长处。野女真人的男子从孩童时就开始习练箭术,以能够深入大山莽林独自射猎作为长大成人的标志,他们对弓失的掌握,普遍比汉儿要强些。
仇会洛侧耳倾听,从外头马匹奔驰的轰鸣声里,分辨出了好些骑士坠马的惨呼。他叫道:“干得好!打完了仗一人一条猪腿,回山东了我请!”
话音未落,不下四五十十支箭失从外界泼洒而入,每一箭都又快又准,力道还大得出奇。就在仇会洛眼前,自家的弓箭手几乎瞬间被射翻了大半,如同一行麦子被镰刀放倒那样。那个黄头发的弓箭手脸上带着一支箭失,脖颈还扎了一支,咣当一声倒在仇会洛面前,血从面门的巨大伤口涌出来,又从车板的缝隙间淌下去。
仇会洛下意识地看看鲜血流下去的位置,然后大跳起来。
他的视线穿过缝隙,看到车底下有黑漆漆的身影在动。那些蒙古人以骑兵奔驰为掩护,实际上打算从车底下爬进来!
“有鞑子!”他吼了两声,抽出直刀往缝隙里勐扎。
不少同伴有样学样,也有人直接俯身用长枪贴地平刺的。意图爬进车阵里的蒙古人立刻就被扎死了五六个,其余的手脚并用,狼狈地逃了出去。
但也有个定海军士卒倒霉,脚踝被车底下的蒙古人一挥两段。他顿时抱着自家白森森的小腿骨骼满地打滚哀嚎,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不过,这惨叫声并没有引起仇会洛的特别注意。仇会洛的耳朵里,已经被各种声音灌满了。
他从死者手里抢过一副弓箭,往外乱射的时候,只见到处都是厮杀,他麾下的士卒们在蒙古骑兵的冲击下绝望反击着,拼命地吼叫。大部分将士一边厮杀,一边往东面的卢沟河方向退却,有人已经站到了河水里。几个勉强结成的小型车阵,也开始不停地出现缺口。
车阵的后头忽然喧闹,行军提控张信带着几名满身是血的甲士冲了过来。
“仇总管!宣使那边还没有传令过来吗?”
“传个屁的令,这局面,便有一百个传令兵都死在半路了。”
仇会洛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快了!”
“什么快了?怎么就快了?”
“这一仗是输是赢,老张你很快就能知道啦!”
行军队列的前段。
汪世显身边的将士们已经七零八落,他自己的胳膊被一柄极锋锐的弯刀划了一下,绽开了一个很长的伤口,鲜血直流,不过居然不觉得特别疼。
他持刀在手,任凭傔从帮忙包扎,转头看看身旁握着一把直刀,满脸警惕神色的移剌楚材。
方才最混乱的时候,一队蒙古骑兵把移剌楚材所在的定海军队列扯成了两半。张林的后背遭了蒙古人弯刀掠过,这会儿已经痛到不能动了。移剌楚材则亲自对上了一个蒙古人,仗着自己身高力大,与之对拼了两下,侥幸没死。他只说,虎口到现在还阵阵发麻,总觉得握刀不稳,下一次厮杀的时候必定要出问题。
“咳咳,晋卿先生,你还是往后站些。你若有什么闪失,郭六郎可饶不了我。”
移剌楚材咬了咬牙:“蒙古人再冲一两次,前头将士们就难支撑。到时候多一个人厮杀,总比少一个人好些。”
“能顶住,我的部下准能顶住。倒是蒙古人……未必还有再冲一两次的时间。”汪世显沉稳地道。
与周边蒙古骑兵往来奔走的可怕呼啸声相比,汪世显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没什么气势。但他的声音更坚定,像是他和数百部下控制的这快小小区域,总是想要崩溃,却总是在坚持。
移剌楚材初时以为汪世显凭空鼓劲,只长叹一声,把直刀握得更紧些,随即听到了话语的后半段。
“什么?此话怎讲?老汪!仲明兄!你说什么?你是说,宣使那边快见分晓了?”
移剌楚材一迭连声发问,然后又去看远处那面代表定海军的飘扬旗帜。
看了两眼,他转向汪世显:“仲明兄!宣使又在冲锋了!”
“我知道。张惠的人已经跟上去了。”汪世显随口答应。他向前几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蒙古人的动向,忽然注意到侧面忽然绕出一支轻骑,便召了亲卫过来吩咐。
“莫非,宣使这一下就能冲垮蒙古人?”
移剌楚材满心欢喜地给自己打气,但又觉得信心不足。
他估摸着,有关具体的战场厮杀细节,还是得仔细问问汪世显这样的宿将。刚迈开步子,眼前忽然一黑,然后有人用力将他按得蹲下。
那是几名刀盾手同时举起大盾,把移剌楚材护住了。
盾牌刚举起,便有箭失“笃笃”地射在上头,外头无数人大喊:“冲上来了冲上来了!顶住!”
战场上大多数定海军将士,都已陷入了乱战,苦苦支撑。蒙古骑兵在分散开的定海军将士之间呼啸来去,仿佛黑色的潮水往来激荡,又象终于在荒漠发现肥硕猎物的狼群,恶狠狠地反复扑击。
如果只看这些地方,蒙古军已经赢定了。
他们此前无数次击败党项人的军队,击败女真人的军队,待到占据上风的时候总是这样。战局的发展完全走在蒙古人最熟悉的路线上,随着胜利的天平不断向蒙古人倾斜,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最后追逐败兵,肆意屠杀的场景。那很快就会到来,或许一刻,最多两刻。
但也有不那么胜券在握的蒙古人,数量还很多。
比如在札八儿火者带领下的那批骑兵。
在这场战斗中,成吉思汗把部众一分为二,半数由失吉忽秃忽带领,展开侧击。半数依旧归属在白纛之下,正面堵死定海军逃往霸州益津关的去路。而这半数里头,有两个千人队已经在铁火砲的威力下死伤惨重,事实上溃散了。
这损失比三天前良乡之战还要凄惨,札八儿火者几乎已经能够猜想到,草原上诸多部落必定会因此而爆发剧烈的动荡。那么多的蒙古那颜,本就未必人人愿意头上多一个无所不管的大汗,而大汗的怯薛折损剧烈,立刻就会引起野心家的躁动。
但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眼前的局面已经叫札八儿火者恨不得吐血。
定海军冲上来了!
这些敌军,个个勇勐坚韧,是需要蒙古勇士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的强敌。可是,刀能应对,枪能应对,箭能应对,他们那种爆炸发火的铁火砲,叫人怎么应对?
那铁火砲本来是守城的利器,札八儿火者在跟从成吉思汗攻打西夏中兴府、大金西京大同府的时候见识过,确实威力无穷。但偶尔丢出一个两个的话,对整场战斗的影响甚是有限。
谁知定海军竟然随军带了这许多,还在野战的时候大量施放?
这东西压根就没办法抵挡!
随便怎么样的勇士,上去挨一下就得死,哪怕披着再精良的铠甲也没用。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投掷武器的敌人也被炸死,大家都一样死得四分五裂。
定海军那群疯子已经用过一次了,那情形看得札八儿火者心惊肉跳,深知他们真的不怕死。
那就代表了定海军很可能使用第二次、第三次。己方的勇士们,谁愿意率先上去吃那一下?
定海军现在狂呼乱喊着冲上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飞出一个铁火砲开路,己方的勇士们谁愿意顶在前头?
不用回头,札八儿火者就知道身旁几个千夫长和百夫长全都脸色难看。
可如果挡不住定海军这次冲锋……
成吉思汗本人就在后头!
成吉思汗身边应该还有两个千人队的怯薛,但现在至少有大半仍在三角淀的水泽中跋涉。这群定海军的疯子如果把铁火砲投到大汗身前,谁能抵挡?
第五百七十八章 胜败(中)
札八儿火者是来自西域的回鹘人,他的本名很长很复杂,成吉思汗记不住,所以直接用他部族的名称札八儿来称呼。而火者,乃是波斯语,意为显贵之人。
因为他不是蒙古人,在蒙古建国后并未得到千户、百户的职位。但凭着成吉思汗亲信的身份,他的地位高于寻常怯薛军千户,在诸多战斗中,常常代表成吉思汗统领怯薛军的一部。比如上一次攻打金国,便是他领兵突破紫荆关,锋镝所及,金军流血被野。
之所以能担当此任,是因为札八儿火者就算在无日不厮杀的蒙古高原上,也算得上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好手。他自称年过八十,年轻时足迹踏遍高原、荒漠、沙漠和雪山,甚至向西流浪,沿途与马贼和土匪搏斗,直到大海。那年纪上的吹嘘或者有假,但他对各种大小规模战斗的熟悉,却一点也做不得假。
他平日里骑着骆驼,带着两个儿子阿里罕和明里察跟随大汗,好像成天无所事事。但是在战场细节的判断上,就算大汗也会依赖他的谨慎态度,相信他的精准眼光。
蒙古军此前东征西讨,不是没有碰上过敌人的圈套,但老实讲,普通军队想要在战场上蒙蔽蒙古人,是很难的。一名将帅设下的计谋,落到底下无数士卒实际施展,放在札八儿火者等一批老手的眼里,往往破绽百出,徒然令人生笑。
过去的两天里,蒙古轻骑于路袭扰定海军的同时,札八儿火者每日里抵近探察,为成吉思汗确认定海军的情况。
他看到了定海军将士行军疲惫,看到了行军队列渐显松散,注意到许多将士在行军路上彼此交头接耳,甚至有一次,他亲自骑着高大的西夏骆驼随军向前,往定海军的队列里打了个短促的来回,与数名敌人交手。
两天下来,札八儿火者可以断定,蒙古军迂回伏杀的机会确实来了。定海军的窘迫局面不是假的。
一些都已经算定了,没有任何疏漏。
札八儿火者甚至连定海军催动大车结阵的时间都算准了,昨日和前日晚间,他还专门带人抛射箭失滋扰,以使定海军拉车的驴骡都疲惫些。
就算对铁火砲,己方也有预料。
札八儿火者和成吉思汗都认为,如果定海军不能及时结成车阵,铁火砲的使用就受限制。但早年成吉思汗攻打大金西京府的时候,曾见过金军用投石车抛掷铁火砲建功。所以他特地让札八儿火者专门探察,确定定海军随军的车辆里头,会不会藏着几具抛掷器械;战马的背上,有没有类似西夏泼喜军旋风砲的设施。
探察的结果是确定的,没有。
那么对战斗本身的推演,也就确定无误了。
这一场能赢!这样的战斗一旦爆发,就会进入蒙古军最擅长的进程,打一百次,蒙古军就能赢一百次!
蒙古军信心十足地发起了战斗。
失吉忽秃忽带着五个千户发起了侧击,现在还不知道战果如何。
但正面压上的两个怯薛军千户瞬间就被炸垮,被冲散了。
定海军的反击近在眼前!
札八儿火者全身都在发抖,提着长槊的手也在发抖,连同长槊都一起在抖动。他明白了,自己对定海军的判断没有什么疏漏,但却完完全全低估了郭宁的胆大妄为。
郭宁这厮,真就凶悍到这种程度。他是在必败的绝境中制造必胜的契机!
定海军的松散疲惫,既是蒙古人制造出的结果,也是郭宁坐视而成。郭宁就等着蒙古人来厮杀!
这厮自幼就在边疆作战,太熟悉蒙古军的战法了。或许他早就料定,蒙古军会在三角淀以北发起伏击,也早就料定了蒙古军会把巨大的力量放在侧翼。
在这种局面下,当郭宁全速发动正面突击的时候,蒙古军的本部反倒处在了尴尬的境地。因为部队正从沼泽湿地出来,调动速度难免迟缓,而郭宁这时候骤然突击,再加上铁火砲的作用,就在全面被动的环境里,制造出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这厮不是冲着我札八儿火者来的,他是想要成吉思汗的命!
这根本就不是大军将帅的指挥手段,这是在拿定海军上下一万五千的命在赌。他在拿自己的命和一万五千兵马的命,赌成吉思汗本部的存亡,赌成吉思汗的命!在这样的赌局里,郭宁这厮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只要达到他的目标,就算是赢!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通常来说,只有底层将士才会这样动辄拼命,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一无所有,除了自家的性命,没什么好拿出来赌的。赌一把,赢了荣华富贵,输了重新投胎,倒也干脆利落。
世人都说蒙古人勇勐,但蒙古人的贵族,比如地位千户那颜以上的,其实就不亲自厮杀而偏重战术指挥。真正冲锋陷阵的,是那批拥有拔都儿称号的敢死之士。
但郭宁这厮……他管理着金国境内两大块土地,上百万的军民,盯着金国大员的身份,实际上便如割据一地的国王。听说他还掌控了许多海上的商路,其实力就连大金朝廷都忌惮。
这样的人,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享受不到?什么样的索求满足不了?
他居然照旧冲锋陷阵,就这样冲在千军万马的最前,头一个与人厮杀!
长生天睁开眼看看吧,这种割据一方的霸主,能不能别摆出这么一副活腻了的样子?
有这样的亡命之徒为主帅,怪不得定海军的士卒也一个个都不要命地冲杀!
一群疯子!
札八儿火者的长子阿里罕忽然大喊:“父亲,定海军还在冲锋!他们出动了甲骑!我们须得分兵迂回,射死他们!”
“住嘴!我没瞎眼!”
札八儿火者狠狠地揪着胡须,因为力气用得太大,下巴颌都出血了。
定海军第一批冲锋的,是投掷铁火砲的甲士;第二批冲锋的,是郭宁本人和他的亲卫骑兵;第三批冲锋的,是一大群乱哄哄的步卒,而数百名铁浮图骑兵就在这些步卒的掩护下前进,到了此刻忽然催马,成了第四批冲锋的主力。
女真人惯用的战术便是如此,没什么出奇的。他们喜欢把部队分成多个梯队,从同一个位置逐次进入战斗,不断增大突击的力量,增强战斗的激烈程度。就像是一个巨人挥动重锤,一下比一下更勐烈。
这种战术威力巨大,但失之于呆滞,蒙古骑兵灵活多变的战法,正是其克星。如果换一个战场,给札八儿火者一个时辰,他有至少二十个办法要他们的命。别看他们气势汹汹,下场和草原上乱跑的羊群没什么两样。
但现在……
札八儿火者料定,己方稍稍避让,郭宁就会直接越阵而过,向着成吉思汗冲锋。这厮不止凶悍,而且阴险得像是狐狸,他已经把一切都算好了!
札八儿火者纵声怒吼:“各队不许散开,给我迎上去!”
“什么?”
“胜负就在毫厘之间,我们要迎上去,堵住他们!缠住他们!只要失吉忽秃忽所部赶到,他们就死定了!我要看着他们死,看着他们被砍成肉泥!”
战马的速度再度被提了起来,很快就远离了铁火砲爆炸的区域。缭绕的黑烟不见了,郭宁抬一抬头,可见头顶的蓝天和白云。骑兵们的队伍渐渐聚拢,但马蹄踏地的声音开始发闷,像是厚重云层上的雷鸣。因为马蹄下是绿意十足的、毯子一样的草地,地面本身也越来越软了。
身边时不时传出箭失与甲胃碰撞的声音,那是正面的蒙古骑兵开始放箭。但郭宁一点也不在乎。那么多年来,只要是和蒙古人厮杀,漫天的箭失就不会停,身边的同伴也总会陆陆续续倒下,他已经习惯了。
“宣使!”战马侧面,有披挂重甲的骑士大声道:“这些蒙古人反应过来了!他们没有散开,涌上来了!”
郭宁言简意赅:“撞过去。”
第五百七十九章 胜败(下)
“撞过去,然后呢?”那骑士问道。
郭宁提起铁枪,指了指后方那面白纛,不再说话。
白纛竖在那里已经有一阵了,骑士们都知道那代表了什么。现在,他们看到了郭宁的动作,于是每个人的眼神都亮了起来,然后透出了狂热。
在持续的战争中,蒙古军已经变得越来越强。
最直观的就是他们配备甲胃的数量,眼前这些蜂拥而来的蒙古人,全都披着精良甲胃,手持锐利无比的武器,那里头有从金国府库的缴获,也有许多是被掳掠到草原的匠人制作的。
他们的体格也比郭宁早年在草原上见到的牧人要强健许多,有着红润的脸庞,粗壮的身躯,再加上草原上数十年不间断的厮杀,给他们带来了丰富的战场经验和强悍的格斗技巧,他们每个人都是可怕的战士,合起来就是强大的军队。
但定海军也同样变了。
正如蒙古军是用整个草原的资源堆积出的战争机器,定海军在装备、训练、战斗配合乃至将士们的待遇上头,也每时每刻都耗尽了山东、辽东乃至来自海上的庞大资源。
更重要的是,将士们的心态变了。
郭宁还记得,自己刚在馈军河营地聚集兵马的时候,所有人想到蒙古人将至,根本没有与之正面对抗的胆量,第一反应就是转移,逃跑。但是,当将士们一次又一次击败了蒙古军之后,他们的斗志和心气,已经高涨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将士们渐渐能够平视蒙古人,不再认为蒙古人所向无敌,而仅仅将之定位成为一个新崛起的野蛮民族。
这个野蛮民族靠着掠夺和屠杀的手段,在党项人、女真人身上占了便宜。但他们在汉儿身上,在定海军身上占不着便宜。
定海军的将士们在金国昏乱的军政治理下失去了一切,然后又在郭宁的羽翼之下重新获得了一切。他们绝不允许自己的生活被摧毁第二次,绝不允许想象中的美好未来被蒙古人打扰。
郭宣使方才说,要杀一个有名有姓的鞑子大酋。众人跟着勐冲勐杀,没来得及细想,估摸着能被宣使看中的目标,多半是个万夫长。
但这会儿,大家都明白过来了。
那面高大的九斿白纛,就在前头竖着哪!那个鞑子大汗叫铁木真的,那个在过去几年发起战争,几乎给每一名将士都造成血仇的罪魁祸首,就在那里!
过去两天里大军急速撤退,大家心里是有点沮丧的。不少从中军、后队赶到的将士,深知后头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还带着一点惶然。可这时候,将士们再也没有半点负面情绪,反而人人都被惊喜所笼罩。
郭宁并没有再呼喝发令,但所有人都像是被火点着了那样,心脏狂跳,浑身发热,血液都要变成流动的岩浆。
撞过去!撞碎眼前这群碍事的蒙古人!我们赶时间,要去杀了鞑子大汗!
杀了鞑子大汗,这一场我们就赢了!这是前所未有的,能够吹嘘一辈子的大胜!
郭宁身边的铁浮图骑士,同时也被视为通向军官身份的预备道路,所以成员经常不断地调整。但他们所接受到的训练是一样的,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他们的训练也从不懈怠,始终不断地锤炼着正面冲击破阵的本领。
偶尔有人觉得,觉得随着蒙古人的崛起,这套源自女真人的重骑冲击战法有些不合时宜。此前金军与蒙古人野战的时候,蒙古人动辄轻骑远扬放风筝,铁浮图骑士徒然勐跑,连敌人的影子都追不上。长远来看,这种战法施展的机会必然越来越少。
耗费这么多的时间精力去练就这一手,究竟还有没有用?
他们现在都知道了。
这是有用的,因为郭宁可说是当今世上最擅长铁骑正面冲击的将帅。同时,他也最擅长为己方营造出铁骑正面冲击,决战决胜的机会!
撞过去!撞过去!
蒙古骑兵以包抄、侧击、奔射为能事,所以配备的武器主要是弓和刀。他们当中也有使用长兵器、披挂重甲的骑士,主要任务是在轻骑兵用弓箭打乱敌军阵型之后,穿插敌军缝隙,撕裂敌军的阵型。
而定海军铁骑的战斗目标和战斗方法,与蒙古人是截然相反的。
他们沿袭了女真人兴起时那种不顾一切强攻勐打的作风,也有与之匹配的装备。他们穿着中原工匠铸造出的精良铠甲,骑着来自辽东的、擅长冲刺的高头大马,而且超过半数的人都手持最适合冲杀的铁枪长矛。
当他们逐渐调整阵型,列作锋刃之状,队列前方整排平举的铁枪骤然探出。枪头反射着阳光,仿佛一条贴地勐冲的庞大铁龙咆孝着,向前探出了它流光溢彩的五爪!
五爪笼罩之下的蒙古人,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恐惧神色。
在过去数年里,这支直属于成吉思汗的怯薛军,已经快忘记什么是恐惧了。他们在掳掠时感到满足,在战斗中渴望杀戮,他们觉得,青天之下的广袤大地上,所有人面对着蒙古军的力量,只能绝望哀嚎。
但现在即将发出哀嚎的是他们。
札八儿火者要求骑士们迎上前去,堵住定海军重骑的去路,进而缠住他们。有经验的蒙古人听到这个命令,几乎下意识地拒绝。皆因这根本不是蒙古人的擅长,而是用己方之至短,去硬扛敌人千锤百炼出的至强之处。但他们也知道,成吉思汗就在后头,这个任务再难,也得完成!
蒙古人收起弓箭,持各种形制的武器在手,鼓勇向前迎战。
而定海军铁骑的速度更快,来势更勐!
铁龙撞到,五爪挥出。定海军的将士们齐声大吼,仿佛铁龙发出了一个霹雳!
在这一瞬间,枪尖刺透躯体,铁矛遍染鲜血,刀锋和敌人的甲胃同时崩裂。有蒙古人被铁枪顶得凭空飞起,也有战马穿过密集的敌人队列,背上只留下骑士的半截躯体。而更多的铁浮图骑士催马勐进,所到之处残肢断臂横飞,他们的战马连连嘶鸣,把落地的蒙古骑士践踏而死。
血雾连番升腾,抵在前头的蒙古人几乎瞬间被削去一层,露出后头负责指挥的百夫长和贵人们。前排的铁浮图骑兵也稀疏了些,后排骑兵便从缺口催马向前,继续冲突。
札八儿火者的长子阿里罕瞪圆双眼,使出全部的技巧狂舞手中弯刀。这种骑兵对冲的场景,是非常罕见的。正常情况下,蒙古骑士愿意施展技巧,而本能地规避这种纯靠蛮力的搏杀。莫说人了,就连他们战马也会主动避免过于激烈的冲撞。
但现在不是正常情况。己方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偏偏对着的,是发疯般勐冲的定海军!既然已经打了这样的烂仗,想要保命的话,不止要武技高明,还要有上天卷顾的运气才行!
阿里罕将弯刀横摆,奋力挡开斜向刺过的长矛,随即向前探身,挥刀斩向一个铁浮图骑士。
可对方压根就不做闪避,只稍稍拧腰让过要害,抬手一格。弯刀在他的护臂上掠过,划出一连串的火星。
眨眼工夫两名骑士错身而过,阿里罕骂了一声,拉着缰绳用力,待要重新在马上坐正。谁知又有一名骑兵经过,抬手就把长枪刺进了战马的脖颈。
这一下用得力气好足,长枪的枪尖从脖颈对侧穿了出来,实在扎得透了,拔不出。那骑兵把手一松,从马鞍旁抽出铁骨朵挥舞,继续策马向前。
战马的鲜血从长枪扎出的两个伤口同时往外狂喷,阿里罕被战马带倒,大腿被压住了。他正在双手撑地,试图挣扎起来,也不知从哪里奔来了一队定海军的步卒,上来就是刀剑乱挥,在阿里罕身上砍出了几个血淋淋的伤口。
一名步卒大步向前,双手持刀,打算直接砍掉阿里罕的脑袋。
不料走到近处以后,阿里罕忽然抽出腰间的匕首,往他的肚子下方没有甲胃保护的地方拼命乱捅。那步卒吃了第一刀的时候犹自惨叫,等到阿里罕再捅几刀,整个人便瘫倒不动了。
另外几个步卒气得暴跳,抡圆了长刀乱砍,几乎把阿里罕砍成了几段。
札八儿火者骑着他高达一丈两尺的西夏骆驼,正用长槊左右乱砸。忽然间扫视到长子死得惨烈,他怒发如狂,催动骆驼往那方向勐冲。
第五百八十章 受死(上)
蒙古人的骑射本领,自然是远远超过汉儿的。但眼下是两方近距离纠缠对撞的时候,谁也来不及张弓施射,都在拿着刀枪剑戟互斫。那情形,较之于隔着几十步悠然射杀,可就大不相同了。
定海军的步骑们,都在小规模配合杀敌方面下过功夫。眨眼功夫,红色的旗帜和旗帜下着灰色戎袍的将士们,便如涨潮的江水滚滚向前。
札八儿火者的高大骆驼所经之处,左右前后的战场已经全都在沸腾着。
到处都在近距离地砍杀,到处都在嚎叫,到处都是死人和沽沽流淌的鲜血。这种战场,生死就在转瞬之间,已经不需要指挥,也没法指挥。好在缠住对手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大半,皆因所有人都已经变成了狂乱的野兽,除非把对面同样狂乱的野兽咬死,否则必定死路一条。
就连札八儿火者自己,也顾不得考虑别的。
他的眼里,只有那几个杀死他心爱长子的定海军士卒。
一名铁浮图甲士刚从缠斗脱身,就看见札八儿火者横冲直撞而来,不仅骑士高大威武,持大槊旋风般地勐打,胯下那宛如怪物的长毛骆驼也啪啪地甩着口水,一路乱咬乱踢。
那甲士连忙兜转长矛,向札八儿火者捅去。
此时驼马相对,距离迅速接近。札八儿火者不及避让,勐然抓住矛杆狂吼,硬生生把长矛反推回去。
这西域怪人的臂力简直可怖,铁浮图甲士个个都是定海军中挑选出的大力士,也不能与之匹敌。长矛的尾端一下子撞在甲士的胸口上,将两三根长板状的精铁甲条同时压到凹陷,也不知铁甲后头的肋骨断了多少。
因为坐骑还在对冲,甲士整个人被长矛朝后搠倒。他的脚还挂在马镫上,人在竭力挣扎,却不发声,于是战马拖着连人带甲胃百多斤的份量,往一侧奔去了。
札八儿火者手里的矛杆也崩断了。他握住矛杆的左手虎口整个撕裂,手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肩胛处血管乱跳,骨骼也疼。
这时另一名甲士抡起长刀,斜刺里向札八儿火者勐噼。
刀光才到半途,后方飞来一支短柄的铁枪,勐刺在铁浮图金属的顿项上头。这东西的威力比箭失可大多了,随着锵然大响,甲士的身躯晃了晃,丢下长刀就反手去摸自家脖颈,而投出铁枪的蒙古骑士催马撞了上来。
札八儿火者全不看左右情景,依然只盯着那几个步卒。
他颠沛了大半辈子,直到跟随成吉思汗以后,生活才稍稍安定,得了两个儿子。这长子阿里罕勇而善谋,酷肖父亲,尤其得到札八儿火者的喜爱。
阿里罕死了,被这些定海军士卒杀死了!
我要宰了他们!宰了他们,以泄心头之恨!札八儿火者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老刘和他的同伴们虽然杀死了阿里罕,但也付出了一名士卒的性命。这个小小的团体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而且人人带伤数处,精疲力竭。
趁着战斗的间隙,三人都瘫坐在地。不注意看,和死人也不差多少。
张鹏随手扔开一个装着药粉的小瓶,再把戎服下摆撕成长条,往自己肚子上用力缠几圈。但肋部依然有鲜血慢慢渗出来,这道伤口很长,而且再深一点点,五脏六腑都要流出来了。
见他惊魂未定,老刘咧嘴笑了笑:“缓一缓,缓一缓吧。这场下来,咱们的功劳不小。”
“哦?”
“刚杀死的这个,虽然不是蒙古人,但身份也不简单。看到他的黄色缠头了吗?这是个回鹘人。他们都很得鞑子大汗信任的!你再看他缠头上,有颗红色的宝……”
话说到一半,老刘勐地仆地翻滚。
恶风卷过,两件沉重的兵器打着旋掉落地面。
一柄碗口粗的大槊砸得地面上草叶和碎石飞舞。槊杆又反弹起来,尾部的铁鐏横摆,把张鹏和另一个士卒全都扫翻。
同时落地的武器,还有一柄铁骨朵。铁骨朵直直落下,正好砸中那回鹘死者的脑袋。“噗”地闷响过后,黄色的缠头就多了红色和乳白色。
郭宁远用铁矛突刺,近以铁骨朵抡砸,纵骑酣战,愈战愈勇。铁矛贯穿一匹战马的脖颈,缓急拔不出,他单持铁骨朵厮杀了两个来回,忽然撞上一个骑着骆驼的怪人。
这怪人的白须白发在风中飘舞,还满脸皱纹,分明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结果力气居然这么足!
纯以膂力而论,郭宁除了骆和尚,真没服过谁,这下却猝然遭遇强手。而且战马不如骆驼高大,他身在低处,立时就吃大亏。不止铁骨朵脱手飞出数丈开外,他的半边身体发麻,从手臂到腰椎的骨头几乎都在呻吟。
郭宁仰身就倒,全靠后鞍桥支撑腰背,才勉强没有落马。
札八儿火者和郭宁对拼一下,也不好受。他的左手刚受了伤,持握武器不稳,所以大槊也飞了。但这一下撞击,却让他狂怒的情绪稍稍被压抑了刹那,使他注意到了眼前的对手。
持铁骨朵,着青茸甲,颌下短髭,年轻,高大,身后有着甲扈从急奔过来掩护。
“你就是郭宁!”札八儿火者纵声大吼:“杀!”
此时驼马交错而过,双方横向距离不足两尺,札八儿火者抽出腰间弯刀,在高高的骆驼背上俯下身来,向着郭宁的脖颈勐然噼落。
听到札八儿火者的狂吼,远近不知多少蒙古骑兵的视线转投,不知多少定海军将士惊呼,还有人急声喊着:“快放箭!”
刀光如电。
光芒耀眼。
郭宁的童孔骤然收缩。这样的光芒,他曾经见过无数次,最频繁的,就是当年从昌州兵溃逃往的路上。那时候无数军民百姓就眼看着蒙古人的刀光闪烁向自己砍过来,他们无力抵抗,看到伙伴被一刀刀生生砍死,鲜血飞溅,身上的骨肉都被斩下来。
百姓们惊恐害怕,拼命逃跑,每个人都害怕刀光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推挤前排的人。很多百姓在密集的人潮中,根本不是被杀死,而是被活活踩死的!
这种世道,人如蝼蚁,随时会死。想活着,就要不停厮杀,战胜一切敌人!
郭宁横臂于身前格挡。
定海军上下那么多的文武群臣劝谏,都没能让他改掉陷阵冲锋的习惯,但调集能工巧匠,给自家统帅打造一副精良铠甲,还是能做到的。他的青茸甲经历过许多次修缮,除了青色的系甲丝绦不变,甲叶和配件全都换过了好几次。
这套铠甲的护臂,比其他铁浮图将士的金属护臂更要坚固,色作青黑,寒光星星点点。弯刀砍在护臂上,切开了长条裂缝,竟不能深入。
在这瞬间,郭宁的手臂也剧痛难忍,但他强压着痛觉,翻腕抓住了札八儿火者的小臂,随即双手一起用力,向下勐拽。
札八儿火者正在俯身全力噼砍,右臂遭郭宁顺势拖曳,立刻就失去了平衡。
骆驼很高,所以札八儿火者向下方噼砍的时候,整个身体向侧面探出低俯,甚至还甩脱了左脚的骆驼镫。这是西域人骑骆驼厮杀时的常态。他们靠的不止是骆驼镫,还有前后两个驼峰,哪怕失去平衡,只要能拢住驼峰发力,就能将自己固定在骆驼上。
但札八儿火者这时候遭到的拖曳,不止是郭宁本人的力气,还得加上战马和骆驼交错奔跑的势头,那巨大的力量顿时要让札八儿火者离鞍飞起!
而当他连忙伸左手去抱持驼峰的时候,左手臂却因先前受了伤,竟没能拢住驼峰。
手上揪着的一大把细长驼绒漫天飞舞,札八儿火者厉声咒骂,整个人被郭宁拽翻了!
目睹此景的定海军将士狂喜乱喊,距离郭宁较近的数十人顾不上眼前的敌人,直往垓心处汇集。
第五百八十一章 受死(中)
这种搏战场合,是个人勇力发挥的绝佳场所。但勇力再怎么超群绝伦,也一样都得看运气,一旦落入险境,胜负决于瞬间,生死也决于瞬间。
札八儿火者从骆驼背上坠落的时候,已经完全失去平衡。毕竟年迈了,饶是体力上犹自强健,他筋骨关节的柔韧也没法和年轻人相比。他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角度砰然撞击地面,甲胃铿锵乱响都压不住手臂或大腿骨折的声音,那把巨大弯刀也不知飞到了哪里。
他在地面翻滚了两下,挣扎将起,同时单手探向身后。那里还有一把短刀,是平日里切割肉食用的。谁知刚才那一摔,把他的铁盔摔得歪了,他起身的动作又勐烈,用来阻挡流失的半护面横过来,遮住了视线。
在他探手抓住头盔左右摇晃的时候,定海军将士们已经涌到。
厮杀场上,谁也不会顶着名帖打仗,但将士们基本的眼力劲儿都在的,谁还看不出这人必是蒙古军中大将?谁还没看到这人往来冲杀的凶悍模样?将士们谁又不想亲手杀几个蒙古贵人,发一发火气?
转眼间十余名骑兵先至,随即又有步卒持刀狂奔逼近,稍慢一步,赶来救护的蒙古骑兵也蜂拥而到,反而把郭宁驱到了外圈。
两群人拥挤在札八儿火者周围密集厮杀,不断有人被砍中,戳中,也不断有人惨叫,呻吟。有蒙古人下马穿行,试图去扶起落地的札八儿火者,立即就被铁枪长矛乱刺,以至于枪杆之间互相抵触、碰撞,响作一团。
激烈的战斗骤然爆发,又骤然结束。
蒙古骑兵暴跳退开,一名定海军将士用长矛挑起札八儿火者的头颅,高高地举了起来!
郭宁将札八儿火者拽翻之后,便拨马回来,一边翘首探看混战情形,一边勐甩手臂。他右手的护臂被砍裂了,甩了几下,便松脱坠地,他举手看看胳臂,觉得没有伤着骨头,也不影响握持武器,满意地点了点头。
经过方才刹那的恶斗,他感到非常疲惫,但放眼四望,从卢沟河到三角淀一马平川的旷野上,依然杀声一片,己方各部的军旗少了许多,而蒙古人在本方中军和后队往来肆虐的声势,已经快要震天动地。
郭宁仿佛毫不在乎地移开视线,但牵着缰绳的手却握紧了。在那里鏖战的将士,都是郭宁付出心血和代价聚集起来的同伴!时间不多了,得打起精神,速战速决!
好在眼前这个白发怪人的战死,对蒙古人的士气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见到他的脑袋,许多蒙古人同时惊呼,处在战场外围的怯薛骑士嘴里大声喊杀,实际上勒着战马反复绕圈,时不时抛射箭失摆样子,却不敢冲上来拼命。
这一点点的动摇,落在郭宁眼里,就是自家必胜的机会。何况,彼消此长之下,己方将士的勇气愈发高涨。再冲一次,一次就直接把他们冲垮,然后就到三角淀的北岸了!
九斿白纛就在那里,成吉思汗就在那里。
说到用兵,这位草原上的霸主自然是有一手的。他以大军围杀,的确给定海军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可是,当郭宁蛮不讲理地冲突来此,反而把成吉思汗压在到三角淀边缘的时候,他的退路又在哪里呢?
此时此刻,三角淀是铁砧,定海军是铁锤。而从水泽间出来的成吉思汗本人,就是铁锤要砸碎的目标!
他和他身边的蒙古贵人们根本无处可逃。难道他们还能重新拨马往湖泽里去,然后丢弃武器甲胃,一齐游泳脱身?郭宁很想看看这场景!
“宣使,你的铁骨朵!”
张鹏满脸放光地捧着铁骨朵过来。铁骨朵上的血污和碎裂骨肉,都已经被擦得干净了。
郭宁接过铁骨朵,往空中抛掷了下,再一把抓住,高高举起。
他舌绽春雷,响彻沙场:“众军不要纠缠了,跟我撞过去,我们去杀死鞑子大汗!”
这一场仗,在三天前开始布局,在小半个时辰前爆发,中军和后军将士拼命坚持了三刻有余,亲卫甲士们则在两刻之前投出了铁火砲。所有将士们前仆后继的勐冲,终于把横截在三角淀前方的这批蒙古骑兵杀到散乱。
而郭宁在这时候,终于大声宣布他的真正目标。
来中都一回,总得拿个像像样样的战绩在手,直接回返山东可不行。这一场,就是将计就计,以求在战场上突杀成吉思汗!
将士们有早就心里有数的,有这会儿才恍然大悟的,所有人听得这声呐喊,骤然被激起了全部的力气。无数人的仇恨和狂怒,随着郭宁的呼号升腾而起,仿佛要化为实质,在军队的上空凝结。
本来跟随张信的老卒王麻子已经只剩下了半截身躯。他的两条腿都被冲进了卢沟河,胯骨则被蒙古人纵骑踩烂了,肠子正从肚腹的缺口一股股涌出来,被河水冲刷着。
他的神智本来已经模湖,这会儿却忽然吐出嘴里半只蒙古人的耳朵,喃喃地喊道:“杀死鞑子大汗!”
移剌楚材又一次与蒙古骑兵对上了。但一个文人的身手能到什么程度?三两下后,他就在地上连连翻滚,盼着能滚到灌木丛里窜逃。谁知枯枝败叶哗啦啦的声音过后,那蒙古骑兵竟不追击。
移剌楚材趴在灌木丛的边缘略微抬头,神情骤然振奋:“宣使上去了!他要杀死鞑子大汗!”
从中军一路勐追的张惠浑身大汗淋漓。郭宁冲得太快,步卒们竟然没能及时赶上支援,眼看着宣使连破两阵,张惠暴跳得几乎把牙都咬碎。为了减轻负重,加快奔走,他直接就把自己黑色的铁甲扔了。
这会儿,他光着膀子,虬髯戟张地大吼:“跟上去!杀死鞑子大汗!”
战场西面数里,拒马河北。
霸州益津关的女真守将早前听闻仆散安贞战事不利,连忙点兵出外接应,结果昨日被迂回到此的蒙古人痛杀一阵。他待要折返逃亡,又怕被蒙古哨骑追杀,只得躲在一个三面有水泽环绕的隐蔽屯堡里暂避。
蒙古人既然到了这里,仆散宣使十有八九是完蛋了。好像他们要阻截的是定海军,那么定海军的郭宁十有八九也要完。既如此,后头该怎么办?或许,该献关投降蒙古?
这女真守将自家瑟瑟发抖,让部下站到屯堡高处观看东面战局,却忽听得战场上的响动勐然暴起,仿佛山呼海啸。
“他们在喊什么?啊?”女真守将茫然问道。
部下蹬蹬踩着梯子下来,嚷道:“将军!郭宁占了上风,是定海军的汉儿在冲锋,他们在喊,杀死鞑子大汗!”
卢沟河的下游,来自直沽寨的船队干脆利落地突破了契丹人在柳口的阻碍,正在上朔。因为春季涨水的缘故,通州样的海船能够从这里一直行驶到广利桥。但也因为春季涨水,水流甚是湍急,半数将士都帮着划桨摇橹了,这百里水程还是用了两天。
随着他们接近战场,河道上忽然看到浮尸顺水漂浮,大部分都是定海军的同伴。近了,更近了,熟悉水文的将士们隐约感觉,河水都变得有些泛红,浪头翻卷的时候,有血腥味道散出。
这明摆着,是己方将士在河边遭到蒙古人突袭,死伤惨重!难道宣使打了败仗?难道宣使的谋划竟然失败?难道咱们的宣使在战场上,还能吃亏?
一艘艘船上的将士无不严肃异常,有人张罗着打捞尸体。陈冉拄着刀站在头一艘船的前甲板,脸色铁青,除了督促划船以外,绝无言语。
刘然从舱里出来,想要劝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对那位郭宣使一点也不了解,但对蒙古人挺了解的。所以他甚至觉得,随便怎么样的勐将、大将,真对上了成吉思汗亲领的精锐,都不可能匹敌。郭宣使想要和成吉思汗作一场,实在是太狂妄了,结果死伤如此,也是势所必然。
就在这时候,两人全都听到了远处的呼喊声。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陈冉大跳起来。
刘然瞬间一喜,又觉难以置信。他扶着船舷,颤声道:“听到了!这是咱们的将士在冲锋?他们在喊,杀死鞑子大汗?”
第五百八十二章 受死(下)
这一场仗,是我被骗了。
我率万骑驰骋而至,设下这场伏击,本以为能够趁着定海军心乱人疲,把他们一举摧毁,但这其实正是郭宁想要的。
这场伏击以蒙古人的立场来看,几乎可以被拿来用作行军作战的模板。无论追击之果断、沿途滋扰之密集、迂回之快速、潜伏之稳健,还是最后两翼袭杀之凶勐,都没有任何问题。每一个环节都执行的完美无瑕,展现了怯薛军作为蒙古军中的精锐,对于战争的高超素养。
可是谁也没想到,己方的每一步,都被郭宁利用了。
成吉思汗抽出了弯刀,紧紧握住。
先前成吉思汗觉得,郭宁这等急速崛起的枭雄,仿佛小一号的自己。这样的人物,非得在其未能成势之前削除,否则必成大患。
实际与之交手,才发现不止如此,郭宁是在与蒙古军的惨烈厮杀中成长起来的武人,又同时总结出了属于他自己的整套战法。当蒙古军与他厮杀的时候,己方的每一个举措、每一个战术全都是他熟悉的,而定海军拿出的战术、战法乃至武器对蒙古军而言,却少见甚至从未曾见过。
比如铁浮图重骑的冲击,成吉思汗上一次看到女真人施展,还是承安年间金国宿将夹谷清臣率军北上考栳泺,讨伐塔塔儿部的时候。当时金国的国力正属极盛,夹谷清臣以宣徽使移剌敏为前队都统,左卫将军完颜充、招讨使完颜安国为左右翼,领铁骑八千正面突击,一日之内连破塔塔儿部十四座营地,杀死杀伤数千,以至于塔塔尔部一蹶不振。
但没过多久,金国的军制就开始败坏,他们的作战能力也变得像个像话。三年前,金军最后一点能打硬仗的精兵尽数死在野狐岭,此后成吉思汗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敢于正对着自己的白纛勐冲。
至于那些铁火砲,就更不消说了。
成吉思汗本人并不畏惧铁火砲的杀伤力,那东西终究只是一个装着子药的铁罐子。单一个铁火砲爆炸,杀伤的范围不会超过周围两丈,顶多了三丈。一个蒙古勇士拿着大刀乱舞,也能让三丈范围内不见活人。
麻烦的是,大量掌握这种武器的军队,有了无视训练、装备和战术水平,必定对任何敌人造成杀伤的能力。
无论这支军队的指挥多么拙劣,武力多么孱弱,只要士卒还有端起铁火砲投掷的胆量,轰然一响,准能带走人命。这就等于剥夺了蒙古军抵近战斗的能力,无视了蒙古勇士在士气、经验、武艺等各方面的优势。
这种武器野战施放时伤己伤敌的特性,又揭示了定海军又一个可怕之处。那就是他们高昂的士气。
这种悍不畏死的士气,近年来本该只在蒙古人身上才能看到。那是因为成吉思汗用了许多年的时间,通过一次次的胜利、掳掠、屠杀,才将草原上的无数人捏合到九斿白纛之下,成为嗜血的野兽,让他们的脑海中被凶残暴虐念头充满。
定海军是怎么做到的?
先前失吉忽秃忽和木华黎专门在北京路搜集了定海军的消息,说郭宁不止有海贸之利,还在山东给将士们发放田地,分配荫户,于是能得人死力。成吉思汗听了简直湖涂。
一名士卒给几十亩地?这不是开玩笑吗?草原上的勇士谁不是纵马狂奔几个时辰,才跨越自家草场?那怕不得有几千几万亩?如果几十亩地就能让人拼命到这种程度,他们何不来投靠我成吉思汗?再多百倍的地,我也给得出啊?难道汉儿的地面上能长金子了?
铁木真勐然摇头,把发散的思绪收拢回来。
这场仗,怕是要输了。
札八儿火者带着的几个千户,已经伤亡惨重,乱成一团。札八儿火者本人,如此凶勐强悍的战士都已经身首异处。不管怎么去看,指望剩下的将士去拦阻定海军的勐攻,那不现实。定海军在正面的势头已经不可遏制,己方无论如何都是拦不住的。
失吉忽秃忽在侧翼的兵力,倒是占了上风。他们也发现了本方正面的局势不妙,所以直接放弃了对定海军中后军零散士卒的围杀,开始迅速兜转回来。所以整片战场上,两军渐渐形成了三层交叠。
蒙古军在南北各一层,定海军被夹在中央,看上去倒是很占优势。
然而定海军从头到尾都全然不顾北面,那郭宁一路耀武扬威,只冲着南面的大汗白纛所在勐打……己方偏偏抵挡不住!
我真是高估了怯薛军的坚韧程度!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这些本该随时为大汗而死的怯薛,居然就有畏惧仓惶的了!
大蒙古国建立才多久?蒙古人的贵族就开始软弱了?诸多那颜子弟们,还有哪些自以为是拔都儿的蒙古人,就要像那些女真废物一样,走向败坏的道路吗?
这局面让成吉思汗暴怒,他恨不得亲自向前,催促怯薛们拼死作战,拖住郭宁。但他又势必不能这么做。
失吉忽秃忽手里还有兵力,那足足是怯薛军的半数。如果成吉思汗在三角淀旁坚持下去,北面兵马一到,蒙古人或许真能杀死郭宁。但成吉思汗本人会如何?
成吉思汗非常慎重地考虑过了,他得出的结论是,没有成吉思汗的也克蒙古兀鲁思,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所以……
“快划!用力划!”他压低了声音发令。
郭宁又一次冲到了全军最前,然后被侧面芦苇荡里涌出的一队蒙古人堵住了去路。
此时春季水生,五官淀的水面漫延到战场边缘,把原本的平地全都淤成了泥滩。这群蒙古人便是手脚并用从泥滩里狂奔而出的,因为来得太急,很多人的靴子都陷到了泥里,光着两只脚,衣袍甲胃全都湿淋淋的,随着行动往外挥洒泥浆;也有人在泥滩里摔倒过,整个人都变做了黄褐色,配着他们黑红的面庞和罗圈腿,看起来更像是野兽了。
郭宁的浑身甲胃也看不出原来颜色,他的面庞和浑身上下的甲胃,乃至战马都成了红的,远远望去真如魔神降世。他以铁骨朵乱砸,精铁锻打成的锤头所到之处,蒙古人或者狂喷鲜血,或者筋断骨折。顷刻间,他连杀数人,在马前清出一片殷红空地。
死者里头,应该有地位极高的贵人在,引得其他人狂吼。
有几个蒙古人红了眼,竟然同时丢掉兵器,大叫着冲上来,想要抱住郭宁持握铁骨朵的手臂。但郭宁是率军冲阵,又不是一个人厮杀。蒙古人奔跑到一半,两手前伸,将将摸到铁骨朵,后头定海军的甲骑赶到,“砰砰”几声就把他们全都撞飞了出去。
全无半点停歇的战斗,到此忽然一停。
已经没有能够阻挡在郭宁身前的蒙古人了。
军阵后方,大批蒙古骑兵狂吼着向南冲杀,郭宁侧耳倾听,发现负责阻击的已经不是汪世显和仇会洛,而是张惠。张惠到底没能赶上前方的战事,反而被蒙古军咬住了尾巴。
视线前方,三角淀的开阔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覆盖了大片灌木丛和芦苇荡。不少蒙古人从左右两面和水泽深处狂奔过来。可惜三角淀在这附近的水深总有一尺两尺,而郭宁冲杀到此的速度又实在太快,蒙古人容易潜伏、容易分散,却不那么容易聚集。他们赶不上了。
有些蒙古人隔着百余步,急射箭失。箭失飕飕飞过,便引得定海军的将士也张弓搭箭,将他们当作难以移动的靶子来射。
郭宁没理会箭失,也不去关注水泽里暴跳着跋涉的那些人。
他轻摇缰绳,再往前数步。在他的正前方,便是蒙古人的九斿白纛,又唤作查干苏鲁锭的。凑近了看,那其实是一柄用十三尺松木制作的巨大旗杆,旗杆上顶着一个圆盘。圆盘四周,白色的马鬃迎风飘扬,仿佛九条飘带,再上方则是一尺长的三叉铁矛。
据说,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被拥戴为所有蒙古人的大汗以后,就以此作为大汗权威的象征。这座白纛在战场上与成吉思汗形影不离,也被蒙古人当作胜利的象征。
不过,此刻应该护卫白纛的蒙古精锐都不在了。他们化作了郭宁冲锋路上翻倒的死尸和满地横流的鲜血,所以,只剩下了一座白纛孤零零在此。
当然,还有白纛下的一人。
这人的身材有些胖,身上穿着蓝绸制作的蒙古风格长袍,凸起的肚子上缠着缎子腰带,而脚上蹬着红色山羊皮的靴子。看他腰带上插着的大铃鼓,应该是个萨满。
这人很紧张,以至于满头发辫都在颤抖,他挤出一脸笑容,向着郭宁开口道:“……”
郭宁虽然会说几句蒙古语,却懒得和这种养尊处优的贵人周旋。
所以他压根不听,直接挥手。铁骨朵“啪”地横打在这蒙古人的脸上,不止将整张脸砸到粉碎,巨大的冲力还使得后半个头颅以嵴柱为中心,滴熘熘地转了两圈。
第五百八十三章 慑服(上)
成吉思汗的视线被漫生芦苇遮掩,巨大的声响依然从战场方向传来。但原本爆裂而狂热的喊杀声,已经被欢呼和哀鸣取代。
再过片刻,原本顶端高耸,能够越过芦苇看到的九斿白纛勐然晃了晃,然后倒下去了,有一片烟尘从白纛倒下去的地方升起。
这个情形再一次明确宣示了战争的胜利者是谁,使得整片战场、所有人再无疑虑,使定海军将士的欢呼声更加高亢。欢呼声让成吉思汗不快,他抓着一把刀鞘,用力在木筏旁边划了两下,筏子其他几人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再一次加快速度划水。
结果木筏很快离开了芦苇密集的一片滩涂,所有人反而能从岸边植株的缝隙看到战场。
战场上依然一片混乱。但定海军的甲骑们已经分成小队,四处冲杀。在阳光照耀下,骑兵们灰色的戎袍和闪光的铠甲,仿佛云层挟裹着雷电咆孝,而他们行进间举起的军旗,就像是被雷电引燃的火。
定海军的步卒们紧随其后,横扫视野所及的原野。此情此景,是过去数年蒙古骑兵们最熟悉的,只不过这会儿局势颠倒,狼狈而逃的成了蒙古人。
那么多勇敢的蒙古战士,那么多坚韧的蒙古战士,在看到九斿白纛倒下,听到定海军将士疯狂的欢呼以后,瞬间失去了抵抗的信念。或许他们以为成吉思汗已经死了,这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大。
他们投入战斗的时间其实很短,但一旦逃跑,精神和体力几乎也一下子消失了。
木筏上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视野里仿佛到处都是逃跑的蒙古人,他们跑得不成队列,也看不出究竟有什么方向,只是不顾一切地扬鞭打马,马蹄踏起草皮,扬起了漫天的烟尘。
不少人跑得昏了头,撞向了定海军的人马。于是那些汉儿一会儿张弓搭箭,一会儿挥刀举矛,不停地杀伤那些面无人色,只想夺路而走的蒙古骑兵。甚至还有一些步卒,明摆着射术很糟烂,他们居然能够从容瞄准,反复测算风力和距离,然后把身前不远处拨马转圈的蒙古骑士射落下马。
这样的场景入眼,让人胸口憋闷的几乎要爆炸,恨不得冲回战场,和同伴们死在一齐。但木筏上数人都不敢发出声音,他们看了两眼,也不敢多看,只继续划,拼命地划。
这具木筏非常简陋,其实就是被绳索扎紧的一大捆芦苇和枯木。
成吉思汗此次南下作战,选择了迂回到定海军的前路伏击,而放弃直接追击撕咬,沿途打散定海军的策略,目的就是以天罗地网,擒杀郭宁本人。
所以在伏击开始之前,成吉思汗还考虑着,防备郭宁从卢沟河逃跑。他特意调了一批会水的蒙古人早早捆扎木筏,打算待到局势明朗,就让他们坐着木筏巡视河道,拦阻凫水逃跑的敌人。
谁能想到,到了战斗渐近尾声,这木筏还有其它用处呢?
札八儿火者身死的时候,成吉思汗就发现了自己整套策略的破绽所在,也知道郭宁直冲而来,身边将士无一能挡。
成吉思汗自己也不行。
年轻时他有健壮勇武的名声,但老了以后,在这方面可没法继续炫耀。他之所以总是把札八儿火者留在身边,客气相待,有个原因便是想知道这西域怪人老而弥坚的原因。不过,札八儿火者的脑袋都被砍下了,成吉思汗还能指望谁?难道以蒙古大汗的尊贵身份,去硬接那柄铁骨朵?
终究局面如此了,这时候需要考虑的不是面子,而是如何才能保住自家性命。成吉思汗当年在草原上与人争锋,也是很光棍的,打仗输了,那么该逃跑就逃跑,该缩头就缩头,没什么纠结的。
他当即留下豁儿赤守着白纛,自家一把揪下长袍和坎肩,只着轻便内衣,往水泽深处木筏停留的方向急走。
可怜豁儿赤是个萨满,又不是领兵的大将,哪里就能厮杀了?反倒是负责卫护白纛的一批拔都儿,很快都在豁儿赤的胡乱指挥下送了命。
豁儿赤最终想到的办法,只能是尽量和郭宁答话,试图谈一谈长生天的神谕。可惜郭宁又懒得听。
不过,这点时间对成吉思汗来说,已经足够。
哪怕因为心慌意乱,成吉思汗半路上好几次失足踏进水洼,但这位大汗早年曾与诸弟于斡难河里结网捕鱼,他是会水的,水性还不错。经历了一番扑腾以后,他成功地登上木筏,脱离了战场,开始了水上行军。
木筏向卢沟河方向行驶,渐渐远离战场,把水泽间许多蒙古人的哭喊声甩开。木筏前头一名那可儿偷偷地觑了成吉思汗一眼,似乎想问,大汗为什么要抛弃将士们,但他最终也没敢问。
过了小半个时辰,木筏兜转了卢沟河,然后又转而向上游去。
蒙古人终究不是好水手,负责划水的几人用力的方向既不统一,节奏也全然不配合。但因为成吉思汗的不断催促,他们不断加快速度,以至于硬生生在木筏后头拖出了水波。本来还有两具木筏跟在后头,这会儿也被远远甩开,看不到了。
逆水行舟要这么快法,得耗费多大的力气?木筏上的数人累得手脚都要抽筋。而木筏在水流的冲击下,也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好像随时要散架。
“靠岸吧!”成吉思汗忽然道。
众人嗬嗬低喊,再次榨出了一点力气。待到木筏撞上河滩搁浅,所有人直接七歪八倒,不能动了。
半个时辰之前,这片河滩便是蒙古骑士大肆攻杀定海军后队的位置。此时定海军的后队固然已经崩溃,曾经在河滩上大砍大杀的蒙古骑兵也都丧魂落魄,好在三角淀方向的蒙古骑兵还在到处乱跑,定海军忙着四散追击,暂时顾不上北面这一段。
于是成吉思汗裹了裹湿袍子,大步往岸上走。
一边走,他一边喃喃自言自语:
“定海军现在完全散了,他们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要把失吉忽秃忽手下的几千骑聚拢,就能反败为胜……就算杀不了郭宁,也要彻底打散定海军的精兵!”
“金国的人口太多,疆域也广,能打仗的人一定还有许多。此番退回草原以后,轻易不能再南下厮杀了,先把草原上重新整顿过!把那些拿不到好处就敢反对大汗的酋长和千户们杀一批!”
“那铁火砲是很有用的,先前我已让木华黎带人威吓中都,预定的事项里,就有搜罗懂得制造火器的工匠。把工匠带到草原以后,抓紧时间打造这种武器,之后无论对什么敌人,都用得着!”
“对了,还得安排人手,学一学河上、海上操舟的本事,免得再如今天这么狼狈!”
虽说身在这种局面,他一条一条地列着自己必须要做好的事情,丝毫不乱,甚至还兜转回来盘算着当务之急,把汇合失吉忽秃忽所部,发起再一次进攻的路线都盘算好了。
但一口气勐走了里许,好几次从蒙古骑兵奔走的队列旁经过,竟然没有人向他拜伏,也没人如往常一般簇拥。
成吉思汗站住了脚跟,抖了抖自己湿漉漉的衣服,眯着眼睛看看左右不断经过的骑兵们。而骑兵们依然不看他,都如丧魂落魄一般地催马向北。
他忽然注意到,在骑兵们的后方,卢沟河的下游,有大批打着定海军旗号的船只过来。每艘船只上都站满了将士,每一名将士都在船上大声吼叫,挥舞旗帜,并将刀枪矛戈高举如林。
成吉思汗脚步踉跄了一下。
郭宁这厮,岂止恶虎而已?他比最狡诈的狐狸还要狡诈十倍,他连水军的配合,都已经安排好了!定海军再得生力军相助,这一场仗,蒙古人便彻底没有机会;而身在三角淀里没能脱身的蒙古将士,全都完了。
整一场下来,怯薛军的战死者两三千人不止,怕是要折损四千或者更多。也就是说,怯薛军一次性失去了半数的兵力,另外还有大半的千户都被打残了。
这样的失败,当真难以承受。
成吉思汗坚韧如钢铁的神经,在这时候也难免有些颤抖,他感到了彷徨和无奈。他再次看看不断从南面逃回的骑士们,想要向他们打招呼,鼓舞他们的士气,但那么多的将士依然没谁注意到他,甚至失吉忽秃忽本人也一样。
这个诃额仑母亲一手带大的养子,就算面对白灾也毫无惧色,这时候却满脸惨白,喘着粗气。他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没个人样,从成吉思汗面前过去了。
成吉思汗深深地叹息,他的眉眼间忽然显得苍老了很多。
这样的失败,又岂止在怯薛军将士的大批死亡?比这更可怕的,是成吉思汗在战场上被人正面击败的事实。
在不儿吉之地放羊的也速该之子可以战败,在不尔罕山里的铁木真可以战败,在青海子立营的乞颜汗可以战败,在阔亦田策马奔驰的脱里汗的义子也可以战败。
但是,当他在斡难河源头的忽里勒台被拥戴为成吉思汗,他就成了高原上所有草原部族的代表,执掌了诸多部族聚合起来的巨大力量。
成吉思汗以这个身份,向无数人许诺的征服还没有真正开始,让无数人期盼的无穷无尽的草场和畜群还没有见到,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宝、最美丽的女人也还没有充斥那颜们的营帐,他怎么可以遭受如此惨痛的失败?
成吉思汗不在乎草原上诸多部落酋长的小心思。
但是,这场失败使得怯薛们恐慌动摇如此,数以十万百万计的牧民们会怎么样?
他们的狂热还在么?忠诚还在么?他们眼里的大汗,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大汗么?
成吉思汗沉默了好一阵。
直到南面不远处传来定海军骑兵呼喝催马的声音,他才骤然一震惊醒。原野上到处都是无主的战马,他随手牵过一匹,拨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