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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四十章 对阵(下)

    一名传令骑士纵骑而出,直往料石冈上奔去。

    其实不必他动身,料石冈上的女真人已经听到了动静。

    这些年来,大金国南压宋人,西拒党项,北敌蒙古,几乎无月不战,烽烟遮天蔽日。待到蒙古入侵,一批批的将士化为污泥碎骨,此时尚在军中的将校,或者善战,或者不善战,但一定都机敏异常,对于战场上的任何迹象,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此时北面连续两次响起急促的鸣镝,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近。虽然河北军听不懂鸣镝节奏的蕴意,但那代表着什么,根本不用多作猜测。

    再过片刻,身在料石冈高处的一些士卒,无不大吼大叫:“烟尘!”

    好几人同时挥手示意:“从这里到那里,烟尘如墙!几乎把天都遮蔽了!是蒙古骑兵!大股蒙古骑兵!”

    在他们狂呼乱喊的同时,女真哨骑们也都仓惶回返,不少人刚进了营地就滚落马鞍,身体都瘫软了,犹自嚷道:“许多蒙古骑兵!上万的蒙古骑兵从北面来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中都城里的接应兵马不见,倒是蒙古军来袭!

    无需仆散安贞下令,正在高地扎营的将士们已经自发地闻风而动,便如一个巨大的蚁群轰然炸开。士卒们匆匆忙忙逐队集结,各谋克、各勐安勃极烈就位指挥,营地里的拒马、鹿角被加速搬运。虽然人马往来时的慌乱难以遏制,但整支军队竟然甚是有序。

    三代担任方面大帅的将门世家,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凭着祖、父两代统领十万大军的心得和经验,仆散安贞在军政治理方面,几乎已是如今大金国将帅中的第一人。

    他担任宣抚使四个月,就能在被蒙古军杀成一片白地的河北聚集起军队,敢于南下山东捞取地盘。如今,他在河北治理一年,又斩下数百头颅,排除无数障碍,硬生生地重整了女真人的河北八勐安。这支军队猝然遭逢急变,摆出来的应对姿态竟然很有几分强兵模样。

    反倒是仆散安贞本人有些发愣。

    好几名将校奔上高处探看过,又狂奔回来。有人脚下拌蒜,在坡道上滚倒,双手和脸上都是摩擦出的血痕,但动作一点都不敢放缓:“宣使,真有大军毕竟,速度极快,来者不善!”

    这才过去多久?这才是踏入中都路境内的第一天!拿下良乡城里的蒙古附从军,还是上午的事!蒙古人怎么就有这么快的反应,又怎么就能调动这么大规模的兵马来此?简直就和踩了马蜂窝一般,倒霉得如此快法!

    这股蒙古军声势如此巨大,己方又该如何应对?是进,是退,是厮杀,是固守?

    仓促之间,所有人都没主意,只能等着仆散安贞的号令。

    可十余人俯首在仆散安贞身边,竟然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有人忍不住催道:“宣使?宣使?”

    仆散安贞的脸色阵红阵青,变幻了好一会儿,嘴里只喃喃言语。

    “什么?”副将银术可在旁侧身听了好一阵,全然莫明,于是连声催问道:“宣使,你想什么呢?这会儿咱们有麻烦了,该怎么办啊?”

    另几名将校也都上来:“宣使,赶紧下令罢!”

    但凡经历过厮杀的人都知道,身逢危险时刻,最重要的就是果断。但仆散安贞自幼膏粱锦绣,习惯了官场周旋,利弊权衡,所以平日里处置公务英明果决,到了危险时刻,想得却多些。

    先前在中都政变的时候如此,后来在清河镇与定海军对峙的时候如此;眼下这时候,他脑海里又忍不住无数念头此起彼伏。

    下什么令?下令迎敌吗?

    本来我稳守霸州益津关要隘,哪怕中都朝廷覆灭,河北也有周旋余地。结果,不知中了哪里的邪风,竟然答应给郭宁这厮的民伕队伍作护卫?

    现在蒙古人直冲着我来了!

    这仗怎么打?打输了,自家性命之忧姑且不提,在河北辛苦经营毁于一旦,女真人最后一点武力就要完了。就算打赢了,也必定五痨七伤,实力大损。要知道,这种世道龙蛇纷起,一步慢了,后头步步都要慢,这场大亏无论如何都吃定了!

    何况,河北军又哪来打赢的可能?

    仆散安贞是宿将,所以对军队实力的判断,绝不会出错。

    在他看来,自家手中这万把人,足能轻易粉碎那些跟从蒙古军的零散降兵,但如果对上了在北京路降伏于蒙古的正经边疆精锐,恐怕胜负就很难讲。而蒙古军……

    仆散安贞估计,如果对上一两千人的蒙古偏师,己方稳扎稳打,可以不胜不败。

    可按照斥候们的说法,眼前来袭的蒙古军至少也上万!

    混蛋!不是说,蒙古人的主力都被吸引去了直沽寨那边吗?

    上万蒙古人,那便是蒙古军极其有力的一支了!

    上一次蒙古军南下的时候,蒙古大汗的儿子术赤、窝阔台、察合台三人领着一万名骑兵,轻而易举就从中都一直杀到大名府,然后兜转回来,打穿了河东南北两路,回到草原,沿途击溃朝廷兵马何止十余万,攻陷的城池何止五十座?

    蒙古万骑杀到,己方断然不是对手。对此,仆散安贞毫不怀疑,围绕在他身边的将校们,其实也都如此。仆散安贞视线一转,便知眼神闪烁者多,而跃跃欲试者极少。

    真是可恨!咱们女真人真是衰弱了,以至于只能靠着这些人为将校!

    忽然间,仆散安贞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念头。

    他霍然开朗,而又忍不住握紧双拳,浑身发抖:“我明白了!郭宁这厮……郭宁这厮……这厮打着运粮支援中都的旗号,其实是想借刀杀人!这帮蒙古人是冲着那些粮秣物资去的,可倒霉的是我们!郭宁这厮是想拿蒙古人的刀,给自己捞好处!只要我们死在中都城外,他好趁机夺取河北!定是如此!这厮……”

    仆散安贞喃喃自语不停,失魂落魄。身边将帅面面相觑,无不面色如土。

    这时候哪容得浪费时间?时间就是命啊!

    好几人都觉得,恐怕自家主帅失心疯了,恨不得上去挥拳将他打醒,却又不敢当真动手。

    好在此时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体型壮硕如熊的仆散留家大步奔来,摇着仆散安贞的肩膀喊道:“阿海,蒙古人好像绕路了!”

    “什么?”

    仆散安贞打了个激灵,厉声道:“待我去看!”

    一行人七手八脚登上料石冈高处。

    北面涌来的烟尘已经越来越近了,仿佛接天蔽日的尘土里,偶尔能见到蒙古骑士策马奔驰的矫健身影。他们身上的武器和甲胃反射阳光,发出寒光,便如一条庞大无比的恶龙盘旋飞舞于浓云之内,铁样鳞爪偶现峥嵘。

    众人看得清楚,这条恶龙前进的方向变了。蒙古人首要的目标,并非河北勐安谋克军!

    “他们要绕过料石冈,先往良乡方向去!”

    仆散安贞忽然哈哈大笑,神情却狰狞得吓人:“他们是要先拿下定海军的那些辎重和粮秣!哈哈哈,好得很,就算要死,也是那些山东人先死!郭宁这厮竟敢蒙骗于我,我看他派来上万的民伕,能活几个!”

    “阿海,阿海!你胡说什么呢!快看那边!”

    正笑得癫狂,仆散留家又在他耳边大喊。这粗胚嗓门太大,震得仆散安贞的耳膜嗡嗡作响。

    仆散安贞骂了一句,转身眺望良乡方向。

    然后便见到本该是辎重队伍扎营的旷野间,不知何时有百数十面军旗矗立。红色的旗帜猎猎翻腾,如潮如海,又像是腾腾燃烧的火焰。

第五百四十一章 仇敌(上)

    如果仆散安贞能亲眼见到定海军从驻营状态转入备战的速度,他最后的一点自信也会被粉碎。

    那些被认为是民伕的将士们,本来正分散在好几处营地,或者休息,或者饮食,听闻示警之后,所有人只有极微小躁动。这甚至不出于畏惧,而是因为发现敌人踪迹的同时,所有人正是民伕作派,武器甲胃都不在身边,那实在太让人不习惯了。

    方才那个与自家蒲里衍谈笑的年轻士卒下意识地和其他几人一起,快步奔跑。他们想要回到大车或者帐幕旁边拿取武器,但这种举动落在其他人眼里,便像是惊恐逃亡一般。

    好在这支军队里,有经验的老卒比例非常高,军官们也一个个都是靠着实打实的功勋升上来的,深得将士们的信赖。

    “跑什么!”

    老刘一把将他揪住,看看左右,继续道:“咱们定海军的哨骑从来都放得最远,那鸣镝至少在二十里开外,敌人就算是轻骑疾驰,到这里也怕不要小半个时辰!跑来跑去,自家反倒乱了!大家照着规矩来!”

    另几名紧张奔走的士卒脸色顿时发红,有人干笑道:“这不是急着拿刀杀敌么?一时没想那么多。”

    见身边将士们全都平静下来,老刘将他们聚到身边,列队折返营地。他手里还有最后一张饼没有吃完,也趁着这时候狼吞虎咽,赶紧将之塞进嘴里。

    在自家负责的大车旁边,老刘先找水壶。

    咕冬冬灌了两口,把饼子送进肚,他解开挂在车辕旁边的包裹,把甲胃和武器一件件摆开,动作迅速而节奏明快,丝毫不显忙乱。同时他又用教训的语气对身边士卒道:

    “咱们定海军作战,有法度可循,并不是按着绿林火并的套路。既有鸣镝示警,敌人掩杀的路上,赵统领的麾下精骑必定前出掩护。咱们只需要尽快找到自家什伍的伙伴,什将再找到都将,便可集结列阵。都将自然会联络上其它将士。”

    “是,是。”

    身边的将士一边答应着,一边各自拿出自家的兵甲包裹。有几人将之藏在粮袋深处,这会儿不得不半个人钻进车里奋力套摸,引起了同伴的窃笑。

    老刘继续教训道:

    “咱们定海军此次北上的兵马,步骑皆有,而以步卒为主。郭宣使说过无数次了,轻骑是长刀,重骑是铁锤,而我们步卒则是铁砧,什么敌人,都要靠咱们步卒来打败!咱们平时训练的布阵之法,便是杀敌保命的根本。大家都练过许多次了,千万不要忘记。最关键的,是严格遵守旗鼓号令……号令马上就会到!”

    说到这里,他已经系上腿裙,又把上身的片甲、捍腹、护肩、护臂、皮绦等物铺在地面检查了一遍。他随手指了个士卒:“你来!”

    那士卒立即上来,提着甲胃帮自家的蒲里衍披挂。众多的将士们也彼此帮忙着甲,一时间车营里哗啦啦的甲叶碰撞声此起彼伏。

    定海军秉承着金国军队的传统,一向重视骑兵的作用。如果比杀敌的数量,或者比建军耗用资财的金额乃至训练的紧张程度,这些普通的步卒会被甩开老远。

    但和大金的军队不同的是,普通步卒在定海军里并非肉盾或者炮灰。他们也一样受尊重,也一样有田地的分配,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卒,也有荫户在陆续配给到位。甚至他们的武器装备,也在这数月里得到了明显的提升。

    定海军刚控制山东东路,扩军到数万人的时候,除了铁浮图一律重甲以外,普通步卒一般只有盘领窄袖的戎袍穿。到了什长以上,才有铁制的胸甲和更精良的全身甲胃,甲胃还多半是军官们自家的收藏。

    但这几个月来,负责军工生产的各大工坊一直出于饱和生产的状态,许多将士亲眼看着临近军营的工棚或者铁匠铺子烈火熊熊,打铁的声音昼夜不休,皮匠铺子也没一日消停。

    到现在,下发的铠甲已经满足精锐将士们八成的配给。此番前来中都的一万多精锐,更是人人配有甲胃,其中铁甲占了大半。

    士卒们将甲胃武器全都穿戴齐全的同时,呜呜的号角声响起了。而在隔壁一个小型车阵里,老刘等人的上司,这个都的都将认旗,一面红底上绘有黑色头盔的旗帜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是中军主将已有了应对方案,开始向全军传令的第一步。确认了各都方位以后,就会有一系列的命令颁下。

    “快要出发了,都打起精神!对了,把水袋和干粮随身带着!”

    老刘最后吩咐了一句,随即站到车阵外头,一边侧耳倾听节奏稳健的鼓声,一边等待传令兵到来。

    现在他还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有多少兵力,于是只能胡乱猜测。

    估摸着,来敌的数量应该不少,否则不至于这么大阵仗。但应该也不会很多,否则主将的对应法子,就会是退入良乡县城里,依托城墙据守。那么,接下去就是野战了。既如此,自家的这个都,最好的位置应该放到中军正面的第二第三排,这样可进可退,也不耽搁立功……

    刚盘算到一半,一名传令骑兵高擎着三角形的令旗,奔到近前。

    都将从老刘的身边不远处出列,双手奉上军牌,沉声自报己名。

    传令骑兵验过军牌,大声道:“宣使有令,戊字第四都、第五都,立即出发,一刻之内,登上前方高地,准备简单工事,为主力的侧翼!”

    “遵令!”

    传令骑兵拨马就走,都将大声领命。

    数百名将士立即行动,以两路纵队的方式急速登山。沉重的脚步声、甲胃和武器的磕碰声,与都将身边亲兵敲打小鼓的鼓点混杂在一处,瞬间就让将士们听不到彼此说话的声响。而将士们默然行进,快速通过一处处坡地。

    与料石冈高处仍未从慌乱中恢复的河北勐安谋克军相比,定海军的调动和行进,明显更有章法,哪怕是在穿行起伏地形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混乱和杂芜。各部都紧跟着红底黑字或黄字的认旗指引,行动之迅速宛如铁流奔涌。

    往高坡上去的这道铁流,只在登顶时稍稍犹豫了一刹那。

    那是因为好几个带兵的军官和老卒,同时看到了从远处地平线不断逼近的敌人。

    好家伙,是蒙古人来了,而且是蒙古军的本部精锐!

    他们越来越近了!

    超过万数的蒙古骑兵在宽大正面排开,而且阵型越来越松散,声势越来越浩大。将士们纵然从高处俯瞰,也几乎分辨不出他们的头尾。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蚂蚁般大小,往来奔驰的骑兵。好几名军官瞬间感觉透不过气来,胸膛里好象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

    这是难免的,定海军中经验丰富的武人,几乎都有和蒙古军厮杀的经历。但是,除了那些定海军的资深骨干,其他人的经历几乎大部分都是连续不断的失败。

    他们的眼光,又让他们比一般的士卒更能看清敌人的特点。他们明白,这种大规模骑兵看似松散游动的行军,过程中的协调是多么艰难,对将领的指挥能力和骑士本身的素质有多么高的要求。这样的骑兵作为对手,又是多么的可怕。

    想到这里,几名军官勐地从紧张情绪脱出,有人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胡思乱想什么呢?

    蒙古人是大敌,是生死之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蒙古人的用兵之法,早就在军中日常操演的时候,被上头的将帅们一次又一次的强调过了。那套路无非这般那般,有什么可怕的?谁都知道,我家郭宣使,便是蒙古人的克星!

第五百四十二章 仇敌(中)

    庞大敌军渐渐迫近,在这时候,定海军将士们纷纷把视线转向了中军。

    正如他们的期盼,中军位置,将旗之下,出现了熟悉的身影。身着青茸甲的大将,可不就是定海军的总帅郭宁!

    这支伪装成民伕的军队,由郭宁本部和汪世显、仇会洛二将所部组成。为了避免露馅,这一路行来,郭宁和两名总管都遮掩面目,轻易不出头。但这种隐藏,哪可能做到完全不露风声?

    行程的最后几日,郭宁自家也不似原来那么小心谨慎,便有更多将士注意到了郭宁就在队伍之中。

    对此行的目的,定海军的高层从未宣布过,所以将士们途中颇有几分犹豫,也难免有些胡乱揣测。

    有人觉得,自家大好男儿,却要去中都勤王救驾,替那些女真人卖命,未免不止;何况卖命还得掩藏声息,悄悄的去干,更是荒唐。也有人坚信郭宁绝不会和朝廷走到一路,于是暗中传言,说郭宣使打算抢先攻破中都,先杀女真狗子,再杀黑鞑子,然后正式扯旗造反。

    种种想法和疑虑,在蒙古人出现以后达到了高峰。哪怕所有人都按着操典,一板一眼地快速布阵,但心里的情绪始终是在的。

    好在布阵迅速完成,将士们的视线越过同伴顶盔掼甲的身影,越过密林般的旗帜,便看到了中军位置,骑乘高头大马的郭宁。

    他们忽然间就觉得心里安定了。

    过去两年里,是郭宁把所有人从绝境中拔出,是郭宁主持分配田地,使无数袍泽兄弟得到了富贵,得到了优容和尊重,更是郭宁带着仿佛丧家之犬的将士们,打了一个接一个胜仗!山东地界上,很多人说郭宣使是星宿下凡呢!

    既然郭宣使亲自来了,那眼前的一切必定都在掌握之中。将士们只要杀敌立功就好,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郭宁敏锐地感受到了无数人的目光,他高高举起手臂,向将士们示意。

    距离或远或近,有好几处阵列中的将士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但在临战之前,这种大声太容易干扰军令的传递了,顿时军官连声喝令,让他们保持安静。但将士们骤然变得昂扬的姿态,放在上万人的巨大军阵里很是显眼。

    军旗招展,赤帜如火,将士们须臾间结阵成型,不动如山。

    这样的军队,正是郭宁两年前希望拥有的强大力量。

    郭宁隐约记得,他幼年时曾见大金国的军队武力强盛,能以赫赫武功镇压万里边疆,乃至扫荡草原上的无数鞑子部落。但金军的衰颓之神速又超乎常人的想象。

    他不由得想起了昌州,想起了野狐岭和乌沙堡。

    当时穿着破损战袍、瘦骨嶙峋的金军将士们,就在连绵的草野和山地间与蒙古人奋力拼杀。将士们并没有一触即溃,血战之后,是因为实力不如,这才被迫后退。率先逃跑的,几乎全都是女真人的高官贵胃,而留下汉儿、契丹人、和来自各种乱七八糟部族的乣军绝望死战。

    郭宁所部抵在最前线,也最早溃退。郭宁在被溃军挟裹着往后的同时,仍然看到大量的金军士卒依旧在坚守,甚至面对着蒙古军冲锋的浪潮,试图发起反击。

    那一次惨败,彻底打碎了金军的嵴梁,女真人再也聚集不起能够厮杀的大军了。而定海军却愈来愈强,甚至比郭宁幼年时见到的金军更强,强得多!

    这支军队是郭宁一手缔造的。军队里哪怕是普通的新兵,也都个个强悍。在这个世道里挣扎生存下来的男子,每个人都能吃苦,每个人都坚韧得像是野草,血管里流淌着凶恶的血。

    他们在军营里,经历过弓刀器械、体能、队列乃至内务的严格训练,然后被轮番派驻到边境去镇压山贼、强盗,杀人见血,最后统合到身经百战的军官之下,一层层组织起如此强兵。

    如果郭宁只是一个普通的昌州乌沙堡正军,眼看如今万人军阵弥川络野而不失严整,面对强敌斗志昂扬,一定会心满意足。

    但郭宁又不只是原来的自己。经历了那场大梦以后,他看到过后世真正的强军,看到过真正的英雄子弟。所以他知道,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要成为足以平定天下的强兵,要经历更严苛,更残酷的考验。要和真正的强敌对抗,从而提炼自己的成色,把生铁锤炼成精钢。普通士卒如此,身为主帅的郭宁也一样如此。

    郭宁从一个正军做到领地覆盖十五军州的军政首领,固然是时势推动,但最重要的,始终是郭宁本人的决断。

    郭宁一方面下狠手梳理军政,彻底挤压出辖区内的经济、军事潜力,一方面,当机会来临的时候,又似恶虎勐扑向前,敢于火中取栗,把军队的力量发挥到极处。

    愈是敢于发挥,就愈能赢来胜利。而胜利带来信心和经验,使军队更强。

    对于郭宁本人来说,这甚至是一种乐趣。

    郭宁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出色的将领。在他身上,出身底层士卒的痕迹还是重了些。说到那些大将应有的韬略,什么与敌人勾心斗角,斗智斗勇,准确地判断出敌人的意图,诱使敌人进入圈套,进而围剿之、歼灭之……郭宁有些惭愧,他不是很懂这些。

    郭宁能做到的,是尽量让将士们得到尊重,吃饱穿暖,给他们良好的装备,充足的训练。然后带着他们上战场,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下,靠着临机指挥和强攻勐打的手段,摧破一切敌人。

    他要的也不是恢复金军的强盛,而是让亿万的汉儿,那些在异族统治下已经忍辱偷生许多年的同族们在战场上硬生生杀出胜利。让他们知道,定海军能够带领他们重现失去的荣光,带领他们堂堂正正的翻身,让曾经高高在上的人俯首!

    这当中,又有个小小的矛盾。

    考虑到经济利益对政权建设的巨大作用,定海军在大政方向上,始终坚持着广积粮、高筑墙的政策,眼下这种割据山东的局面,可能还要维系相当的时间。但定海军又必须要用武力威慑来保障自身的利益,尤其是那些深入到中都、辽东各地的利益。

    要真正展现自身的武力威慑,靠着小打小闹是不够的,朝廷里头总会有不知死活的人跳出来挑衅。所以,来一场长途远征的大厮杀,来一次在中都朝廷眼皮底下的威慑,就成了一举多得的必然选择。

    至于对手是谁,郭宁压根不在乎。

    敌骑越来越近,正在与董进所部彼此追逐纠缠的几队的蒙古轻骑,距离定海军的大阵已经只有两三里。而在更远处,隐约可见一面高高扬起的白纛在漫天尘烟里出没。如果郭宁没猜错,那是成吉思汗亲自率军杀到了。

    好得很,倒也真看得起我们定海军。

    但又如何?蒙古军是强敌,更是不可调和的死敌。所以,从拖雷,到按陈驸马,再到哲别,定海军所到之处,不够份量的蒙古将帅纷纷失败,而够份量的蒙古将帅总会一批批冲到眼前来。成吉思汗在此,也没什么区别,打败他就行。

    郭宁沉稳地眺望片刻:“传令董进,不必再与敌骑纠缠,可以收兵了。”

    “是!”自有部下接令而去。

    “通令全军,对面的贼酋,便是蒙古大汗。”

    “那可如何是好?”

    传令官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说出声来,然后又醒悟过来,急忙俯首。

    郭宁恍如不觉地继续道:“告诉将士们,为父母家人复仇的机会来了。此战,能生擒蒙古大汗或者斩杀其首级的,记功一等,官升一级,赐田五十亩。”

第五百四十三章 仇敌(下)

    “记功一等,官升一级倒也罢了,额外再给五十亩田地?不错啊?”

    这道军令颁下,有从军不久的士卒兴致勃勃,而绝大多数将士都笑了起来。如此微薄的赏赐,未必及得上此前历次战斗中的斩将搴旗之功。这明摆着,是郭宣使在向全军展现他必胜的信心。

    对面来者,乃是蒙古大汗没错。这位大汗,在过去数年里统领如狼似虎之众,杀得大金国境内的百姓血流漂橹,数千里江山化作修罗地狱,这也没错。

    可定海军崛起以来,战胜的强敌多了。战场上只凭刀剑说话,任什么名军大将,还不是上去一刀毙命吗?如今己军兵强将勇,精兵蒙古大汗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未必比常人多出一条命来!

    一阵笑声过后,接着便是惊呼。

    他们看到董进带着一小队骑兵正急速奔逃。而蒙古人的追兵足有百多骑,正沿着两翼扩张,像一只巨手要把董进等人碾碎在掌心里。

    因为定海军是伪装成辎重队伍北上,随同队伍行动的兵马,明面上就只有赵决所带领的精骑五百。这五百人既要保卫粮秣物资的安全,也要担负哨探巡逻的责任。

    最坏的情况下,如果猝然遇敌,上万民伕进入到备战状态不是那么快的。这些精骑还需要竭尽所能与敌人纠缠,为大部队争取时间。

    董进的部下及时示警,在哨探巡逻上头,尽力做到了,但要说与敌纠缠,那想也别想。双方的兵力差得太远,董进等人发出鸣镝示警之后,就只有奔逃罢了。

    此时天气犹自凉爽,但董进等人策马狂奔,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在迟滞自家的前路。

    全力催马奔驰了十余里以后,骑士们的袍服紧紧贴在身上,和汗水还有皮肤粘在一起。他们身上的汗水哗哗流淌,很快湿透了衣服,然后顺着衣服再往下滴落,和战马流淌的热汗混杂在一起,随着马匹的起伏挥洒。

    在这个方向上,定海军的斥候以五骑一组分布,最远的一组,直抵卢沟水上的广利桥。也正是这一组骑兵发现了从北面山间汹涌而来的蒙古人踪迹。他们立即传讯示警,同时拨马就走。

    蒙古骑兵的数量极多,在通过广利桥的时候,速度不得不稍稍放缓,给斥候们留出了一点逃亡的可能。但大批阿勒斤赤随即从队列中疾驰而出,紧追不舍。

    这些骑兵们乃是怯薛军的一员,个个都是超群绝伦的骑手。他们纵马奔驰的时候,身躯的起伏带着独特的韵律,仿佛和马匹融合为一个整体。他们对马匹的体力和奔跑速度的掌控,更是妙到峰颠。

    数年来,他们所到之处,必然带来杀戮和血光,被他们追击的敌人只有哀嚎悲泣,最终无处可逃,死在原野、林地、沟壑,路边乃至任何被他们发现的地方。

    此时他们越过荒田和道路,不断追近,然后用角弓射出精准的箭失,用弯刀噼砍队列后方的定海军的斥候。

    短短数里路程,定海军的斥候骑兵们汇合了三股不同方向的同伴。其中包括董进在内,都是十里挑一的精悍好手,但蒙古人实在凶悍异常,陆续有半数骑士在奔逃过程中惨遭杀伤。

    还有一股河北勐安谋克军的哨骑也被牵扯了进来。

    这些女真人都是仆散安贞去年签入军中的,名义上都出自河北的镇防千户,但论起真实的军旅经验,远不如定海军将士。何况他们也缺乏足够的警惕,哨探出外的时候,竟然用皮绦或绳索,把装有甲胃武具的包裹和食物、水囊等牢牢捆扎在马背上。

    如此一来,行军的时候是方便了,可一旦遭到袭击,根本腾不出手来拆解绳索,丢弃沉重包裹。这种短距离的追击,每一骑的速度都要保持在最快,额外多出的一点点重量立即就要了他们的命。

    靠着女真人的掩护,董进等人一路奔近了良乡。

    董进考虑过直接闯入料石冈,先请仆散安贞所部顶一顶蒙古人。但料石冈东面的地势稍低,荒草长的半人多高,地势有起伏,策马在这样的地形里奔跑风险太大,一旦摔倒就是死路一条。

    董进等人只有绕过料石冈,盼着蒙古老爷们抬头看看土岗上一面面女真人特有的五色旗,先去寻他们的晦气。却不曾想,莫说那些阿勒斤赤全然无视女真人,就连后头乌云覆地般的蒙古军本队,也毫不犹豫地绕过高地,直往定海军的方向冲来了!

    董进连声喝骂,而就在这时,人的叫喊和马的嘶鸣声骤然急起,有两队蒙古骑兵竟从左右包抄了过来。他们手里的顽羊角弓俱都上弦,距离尚有数十步,弓弦弹响声连续迸发,好几支箭失立刻向董进等人飞了过来。

    顽羊角弓配上沉重的蛇骨箭,威力极其骇人,几乎可以和步下使用的强弓相比。只听一声闷哼,董进身后的一名同伴被射中了后背,宽大的箭头瞬间穿透了戎服,然后撕开血肉骨骼,最后在前胸透了出来。

    鲜血顺着前后两个伤口往外喷涌,那同伴起初还坚持策马,两三个眨眼的功夫,就失去了力气,像是个米袋子一样摔落下马。因为一条腿还挂在马镫上,他的身体被勐烈拖曳着,被石头和灌木撞击了几下以后,四肢和躯干全都碎得不像样子了。

    这死去的骑士是个颇具威望的蒲里衍,另几名斥候眼看他死得惨烈,俱都暴怒,纷纷取弓还射。

    “傻子!这时候别还射了!赶紧走啊!”

    董进连声大骂。

    部下们被董进骂得清醒了几分,连忙把弓箭收起,猫着腰继续策马。可就在方才稍稍放缓速度的瞬间,又有两人肩膀和后背中了箭。

    好在距离定海军的阵列不远了!

    他们顾不得箭羽晃动间血水飞溅,依旧拼命打马。终于将追兵甩开一程,随即抢在他们再度逼近之前,冲进了定海军整整齐齐的队列里。而队列也恰在这时向两侧分开,闪出了供哨骑奔走的通道。

    董升等人催马入阵的瞬间,左右两侧的刀盾手横移身体,重新填补缺口。他们持盾在地面一顿,一声轰响之后,阵列中的通道就消失了,轻骑的背影也被旗帜和人影遮挡了。唯有盾阵密密层层,宛如铜墙铁壁,与后方的钢铁丛林连成一片。

    但蒙古轻骑的动作并不因为追击目标的消失而停止。

    数百轻骑依旧直线前进。蒙古人晃动着脑袋两侧的辫发,狂呼乱喊着,挥动大刀、钩枪或铁锤等武器,形成骇人的声势。他们并没有把眼前的连绵队列放在眼里,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一次气势十足的冲锋,大部分金军便会慌乱奔逃,蒙古骑士恰好蹈阵而入。

    两方相距不过百数十步,蒙古骑兵纵马奔驰,转眼就冲过了小半的路程。

    可眼前的这支金军,却与寻常不同。面对着冲来的敌骑,他们的队列丝毫不曾动摇。不止前排的盾阵不动,后方枪矛手高举武器形成的钢铁丛林也不动!

    这种安然不动的姿态,看起来甚是高深莫测。

    带领阿勒斤赤的一名蒙古拔都儿冷笑一声。这支金军无非训练更充实些,经验更丰富些。可他们绝不会是蒙古勇士的对手!这样的步兵队列,他已经不知打败过多少次了,要扰乱他们的队列,动摇他们的军心……简单的很!

    在首领的号令下,骑兵们勐然兜了个圈子,战马的速度几乎没有下降,但行动的方向却转而往右,在军阵前方横向疾驰。

    蒙古骑士们依旧呼喊,啸叫,仿佛挑衅,极度张扬,有骑射双绝的好手干脆站立在马鞍上,开弓搭箭往定海军的队列里抛射了好几只箭失。

    当然,这只是演戏罢了。其他的蒙古骑士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敌阵,试图找出慌乱的迹象。只要看到一点点的慌乱或迟疑,他们就会记住这个位置,然后在最有利的时机,向处于这个位置的敌人发起轮番勐攻。

    可他们什么迹象也没有看到。

    庞大的军阵里,始终肃然沉稳。旗帜掩映之下,横向每一队,纵向每一列,都看不到慌乱的人。

    这是不正常的!

    越是整齐划一的军阵里头,某些士卒的慌乱越是显眼。所以有些军队里,有经验的老卒会故意鼓噪着做些动作,藉以掩饰新兵的慌乱。但这座军阵却太整齐,太稳定了,仿佛所有人的军心凝定,如一座不可动摇的山。

    这定海军,果然和寻常金军不同!果然不愧是大汗都要重视的强敌!

    “继续,我们向左,绕到金军的侧翼去!”拔都儿纵声高喊。

    数百名阿勒斤赤应答时吼声如雷,数千铁蹄翻飞。转眼工夫,他们由定海军的前方到左侧,再绕行后方,转至右侧,生生兜了一圈。

    战马奔驰一程,一整圈的烟尘徐徐落下,沿途并无厮杀。最先回到原处的几名百夫长却彼此对视,一时无语。几人的眼神里骄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吃惊或者肃然。

    定海军此番出动的兵马,以步卒为主,步卒的队列比骑兵要严密许多,所以纵然是万人大阵,也并没有占据很大空间。所以蒙古人也就看得清楚,这座军阵由多个大大小小的方阵组成。一个个方阵彼此套叠关联,横亘在草原之上。除了军号鼓点不停响动,方阵的应旗连连摇摆以外,所有的人,乃至他们闪耀寒光的头盔和武器都安然不动。

    无论蒙古骑兵奔驰到哪个方向,也无论他们如何抵近、绕远,威吓、诱敌,竟一点也动摇不了定海军将士们的岿然姿态。

第五百四十四章 韧劲(上)

    阿勒斤赤们极速奔驰的时候,队伍拖得很长,这会儿又如黑云般聚集到了定海军阵列的前方。他们的马匹因为长途疾驰而喘息着、喷着热气,马上的骑士反而显得安静。

    首领环顾左右,部下们多半有些神色茫然。

    代表成吉思汗向各部传令的阿儿孩合撒儿从后方匆匆赶到,问道:“敌军怎么样?可攻打么?”

    阿勒斤赤的首领身材矮壮,面庞黝黑,这使得旁人不大容易看出他的表情。他盘算了会儿,才沉声道:“大汗说的一点没错,这不是一般的金军,是最难对付的那种!”

    “哦?难对付到什么程度?”

    “……仿佛野狐岭上的细军!不,他们比细军更强!”

    “怎么可能?”阿儿孩合撒儿下意识地嚷道。

    阿勒斤赤的首领待要解释,阿儿孩合撒儿却想到了成吉思汗对这个敌人的重视,转而又点了点头:“他们是打败过四王子拖雷,杀死过神箭将军哲别的军队!不好对付。”

    与常人想象的大不相同,蒙古军的将士对金军的作战方法,很是熟悉。

    大金国自世宗朝开始,就对不断滋扰内地的蒙古草原部落积极应对,采取的策略是挑拨仇杀和主动出击剿灭并举。当时犹自强盛的金军每隔三年遣兵向北剿杀,极于穷荒,所到之处,凡成年男子皆杀,而妇孺尽数掠入中原。

    军事行动顺利的那几年,山东、河北的富裕人家,多有买鞑人为小奴婢的,其来源都是朝廷诸军从草原杀掠所得。

    这样的战果,很是伸张了金国的国威,但也硬生生培养出一批耳濡目染,见惯了金军厮杀的蒙古战士。

    在蒙古人的印象里,金军凡遇敌,必定布围圆阵当锋,再以骑兵为两翼。圆阵不拘大小,兵力庞大时,多个圆阵彼此勾连,组成层层叠叠的长阵;而骑兵则伺机发起包抄和连续的突击。这些骑兵以披重甲、持大刀长矛之精锐在前,号曰硬军,摧锋破阵,无往不利。

    当年金军屡次用兵于草原,就连成吉思汗都一度服膺于其军威,担任朝廷所赐的“札兀惕忽里”,也就是诸乣统领之职。

    但随着金国内政的颓败,金军也在短短二十年里彻底荒废了。他们的战法依赖于严格的训练,坚忍不拔的斗志,还有自上而下如臂使指的指挥。这些东西存在,金军就始终是那个能够动辄打满一百个回合,更进迭却的强兵;这些东西一旦缺损,金军的军阵固然还能摆得如山如海,其实一触即溃。

    到野狐岭之战的时候,数十万金军大都是这样的样子货,只有极少数金军能够保持当年的战斗力。

    这样的部队,在数十万大军里头不超百分之一,其中一部分乃是金国皇帝专门拨给金军总帅完颜承裕,紧急调遣到野狐岭助战的侍卫亲军,也就是所谓“细军”。

    他们以步卒列坚阵,精骑往来冲杀。其队列在蒙古军数倍兵力的反复包抄、环列攻击之下,犹自如磐石般纹丝不动,让蒙古人付出沉重的代价,以至于气沮。最后是右翼万户木华黎亲自上阵,冒死冲锋,蒙古军这才强行突破敌阵,全歼了这些金军精锐。

    野狐岭大战之后,金军的嵴梁断了,心气坍塌如泥,就再也不足为虑。此后他们与蒙古军每次作战,未战之前就预料己方必定失败,而稍有不利就全军轰然逃散,所有人只求比同伴逃的快些。

    这样的局面一次次的重复,蒙古人的凶威在金军溃兵们的传扬中越来越可怕,于是蒙古军后继的战斗就越来越轻松,越来越似摧枯拉朽。前年三路伐金的过程中,阿儿孩合撒儿再也没能看到能打硬仗的金军,他和所属的部队在整整半年时间里,除了行军以外,所经历的唯有屠杀和抢掠。

    这种过于轻松的辗转,甚至让阿儿孩合撒儿有些厌倦,觉得自己的勇力和才能根本无法得到彻底发挥。

    但是,眼前的定海军,一定是个好对手。

    在阿勒斤赤们看来,这定海军比当年野狐岭上的细军更强……不愧是被成吉思汗当作大敌的军队!

    自从上一次南下伐金以来,蒙古军所有的失败,都是定海军造成的。

    最初四王子拖雷战败的时候,不少蒙古那颜暗地里说,成吉思汗的这个孩子是不是把精力都放在讨好大汗上头,却忘了蒙古勇士的本分。由此,连带着赤驹驸马等人也受鄙夷。

    后来按陈那颜所部在辽东吃了大亏,这种嘲笑就少了很多,皆因按陈那颜是赤驹驸马的父亲,弘吉剌部族的大首领,也是成吉思汗的妻子孛儿帖兀真的弟弟。他历年来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部下的千户无不精锐,是各部公认的蒙古军主力。按陈那颜部下的四个千户,在辽东轻而易举地败于郭宁之手,死伤过半,这样一来,谁还敢小看定海军?

    再想到不久前哲别的战死……阿儿孩合撒儿凝视着对面的军阵,神色渐渐变得肃然。

    阿勒斤赤们绕阵奔驰时激起的烟尘,正在缓缓落下,使得这座军阵的完整形态,仿佛从云雾中展现出来。

    阿儿孩合撒儿的战场经验非常丰富,但他也是第一次在近距离看到这样的军队。面对着蒙古轻骑的滋扰,定海军的将士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静地站着,保持着阵势的稳定。这种稳定充满了蔑视,落在阿儿孩合撒儿的眼里,便如高山不可动摇。

    “这是强敌,确实是强敌!”

    阿儿孩合撒儿觉得自己的血液开始沸腾,他觉得自己体内,很久没有发挥作用的野兽般的本能在狂喜。这样的敌军,不是一次两次滋扰能够动摇的,恐怕需要多个梯队的骑兵轮流上阵,进行十次或者更多次的放箭侵扰,才能渐渐地诱发他们队列中的混乱。

    他对自己说:“要打硬仗了!”

    就在他拨马转身,准备去禀报成吉思汗的时候,蒙古骑队后方的高亢号角声响起,更大规模的骑兵队伍,其中包括了至少两千名的火儿赤,和同等数量的披甲骑兵出动了。他们散开无边无际的队列,开始加速前进,越过停留在定海军阵列前方的阿勒斤赤们。

    这一次骑队奔驰的声势,比上一次强出了十倍。千骑万马奔腾,仿佛黑潮从深海奔涌而出,将要覆灭眼前的一切。

    但是,在定海军队列里,簇拥在郭宁身边的将校们凝视着逼近的大股骑队,竟无一人言语。肃然的军阵里头,只有略靠后方的骑兵队伍里,有几匹战马忽然希律律地嘶鸣。好在骑士连声安抚,战马也很快安静下来。

    还有几名读书人出身的参谋彼此交换眼色,似乎有些紧张。策马立于郭宁身旁的汪世显注意到了这几个年轻人的脸色,于是哈哈笑着对他们道:“无妨,蒙古人也就这老一套。”

    汪世显被签军到北疆十年了,十年里,他和蒙古人不知道厮杀了多少场。定海军中有北疆溃兵背景的将士数量极多,许多人与蒙古人厮杀的经验比汪世显更丰富。他们对蒙古人的战法,也都已经熟悉异常。

    距离郭宁一百二十多步的阵列最前方,仇会洛的副手,行军提控张信也冷笑着道:“蒙古军还是这老一套的战法。第二拨骑兵来袭,要上弓箭啦。大家伙儿别慌,听我号令行事!”

    他轻咳了一声,往地上吐了口浓痰,把手里一面铁盾握得紧些。

第五百四十五章 韧劲(中)

    张信便是与蒙古人厮杀经验最丰富的那批军官之一。

    当年野狐岭大战的时候,张信是桓州的镇防千户,随着溃兵一路逃到河北。郭宁在馈军河营地立足,开始招募河北溃兵,张信便和同伙刘成两个,就带着本部数百人去投靠。郭宁当时把部下整编为五个都,张信和刘成分别是其中第三第四都的都将。

    但郭宁很快就知道,张信和刘成的投靠出于张柔的指示。张柔和苗道润两个河北大豪,是想藉此在郭宁这股新势力里头掺沙子。

    郭宁向来待下属以诚,但不代表他没有基本的心术和权术。于是张信很快就从直接领兵的都将,转成了郭宁部下负责选拔辅兵、进行初步军事训练的军校,待到郭宁在山东落脚,他又成了郝端的副手,去了宁海州安排军户赐田。

    但张信并不愿意如此。郭宁在中都事变中的表现,证明了他未来的高度必定远远超过张柔等人,而他到了山东以后的勐烈扩张,更让张信清楚地明白,紧跟着郭宁建功立业,必定能得到荣华富贵。

    所以张信在最近两年里,竭力表现自己的才干,又好几次在向郭宁禀报的文书中,自陈忠心耿耿,壮心犹在,愿为宣使效力于疆场。

    郭宁控制整个山东东路以后,兵力迅速扩充,而可堪作为骨干的将校数量略显不足,张信便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从宁海州副都指挥使,调任仇会洛所部行军提控,负责协理军机,参予军事指挥。

    这种资深军官的作用,在面对强敌的时候,得到了最好的发挥。

    因为骑兵的阵型松散,队列里的将士们限于所处的位置,无法看清敌人全貌,只能猜测蒙古军第二波次的攻势,动用的骑兵至少在三千人以上,或许有五千。但所有人都能清晰感觉到地面在动荡摇晃,感觉到越来越近的轰鸣。

    那中感觉就像是身处一艘动荡的小船,小船随时翻覆,蒙古骑兵就是能够把自己淹死的海水。

    好在将士们是有依靠的。

    他们的依靠,是自己身边镇定自若的老卒们,是偶尔在队列间走动,安抚将士的军官们。所有人都一样的披甲持兵,在过去的数月里,他们接受了同样的训练,拿着同样的军饷,遵循着同样的军纪,彼此也渐渐有了同样的信任和共同认可的责任。

    他们信任自己的主帅,坚信郭宁在任何时候,都能带领他们获得胜利。他们也深知自己的责任,决心为了自己在山东的家乡,为了亲人和家卷的未来而战。

    当然,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掩不过目睹敌军冲杀而来的紧张情绪。甚至一些老卒,在敌人渐渐接近的时候,也开始害怕。因为他们拥有与蒙古人厮杀的经验,所以清晰的记得,上一次与如此规模的蒙古军本部精兵厮杀,是在野狐岭,或者浍河堡,或者密谷口,每一次都是失败。

    好在将士们已经和当初不同了。定海军长久以来严格的训练,将很多东西深深地烙进了他们的脑海,使他们能够展现出超过同时代任何一支军队的稳定和坚韧。

    马蹄轰鸣越来越响,蒙古人呼喊的嘈杂声越来越近。被马蹄卷起的烟尘顺风吹入军阵,呛得人喉咙痒痒,想要咳嗽。

    有士卒稍稍侧一侧面庞,视线余光扫过中军方向。中军将旗未动。有规律的鼓声隆隆不停,代表着中军没有任何新的指令。

    包括张信在内的军官们开始大喊:“稳住!稳住!”

    空气中忽然传出了尖锐的啸叫,所有的军官同时喝令:“举盾!”

    盾牌的防御力越高,就越是大而沉重,将士们身披的铠甲,本身就份量十足,同时再举盾防箭,消耗的体力更多。哪怕是训练有素、膂力过人的士卒,一口气举盾的次数也有限。

    所以,除了军阵外缘的将士以外,阵中将士只有在听到空气中传来箭失破风的声音以后,才会举盾相迎。

    数百面大大小小的盾牌被同时举起,使用枪矛的士卒则立即靠前,藉着前牌刀盾手的掩护。所有人的视野瞬间一暗,周边的环境好像也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因为军械工坊的产能有限,暂且只顾到兵甲这些大头。所以盾牌这一块,定海军还没能做到统一制式。将士们手中的盾牌有缴获的皮盾,有自家制作的五边形联木牌,还有几面描着彩漆,是从南朝宋国那里流入的旁牌。

    从盾牌的缝隙间向空中眺望,可以看到密集的黑点飞翔下落,那是蒙古骑兵在施展最拿手的驰射。箭失从空中划着弧线,噼噼啪啪地打在盾牌上,就像下起了一阵急雨,叮叮当当地打在甲士的头盔和铁甲上,又像是一阵冰雹。

    但无论是雨或冰雹都不持久,短短片刻就过去了。

    将士们随着军官的号令放下盾牌。

    盾牌砸在地面的沉重声响刚过,就听到队列中传来几声闷哼。张信立即问道:“怎么样?谁伤了?有没有死人?”

    “老子中了一箭,伤了胳臂,没大事。”

    “咱们这里都活着呢,旁边冯都将的手下死了两个。”

    这点损失放在战场上,就等于不存在。将士们继续保持原有的队列,有个脸上密布麻点的士卒低声道:“冯都将他们有点倒霉啊,他们那片,前后都有大车成排掩护。大车的车厢木料那么厚,箭失根本没有可能穿透……就这样也会死人?怕不是他们冲撞了什么鬼神……”

    话音未落,张信已经噼头盖脸地骂道:“王麻子,你胡扯个屁!记下十军棍!”

    王麻子“嘿”了一声,不说话了。他缩了缩头,开始端详自己的盾牌,把上面钉着的一支箭失拔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敌人的奔射扰乱不会只有一次。蒙古人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群,拥有超群的韧劲和耐力,他们会不断地射击,不断地威吓,不断地寻找军阵中的破绽。

    第一波过去了,下一波随时会来。蒙古人甚至可以反复绕阵奔射数十次,直到天黑才停歇,而次日继续毫无停顿地一次次重复。

    所以,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万一盾牌坏了赶紧修补才是正经路数。

    在定海军大阵之外,阿儿孩合撒儿勒马眺望,看着己方四千骑兵分成三路,在军阵外围往复兜转了三次。

    但这只是开始罢了。奔射袭扰是蒙古人最擅长的路数,要将这奔射袭扰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不止需要骑射之术,更需要精准的判断和良好的耐性。

    此时蒙古军不断试探定海军的底细,而定海军报以莫测高深的静默姿态。看他们的阵型始终严整,想要试探出他们的底细,乃至制造破绽,可不是件容易事。

    阿儿孩合撒儿绝对相信草原勇士的韧劲,但定海军也同样绝非弱者,所以,这种局面恐怕要持续很久。

第五百四十六章 韧劲(下)

    阿儿孩合撒儿纵马奔回成吉思汗身边的时候,成吉思汗正在眺望着战局。

    十余名腰带和头盔上装饰闪烁宝石的千户那颜散布在周围,俱都屏息凝神。

    有个特别年轻剽悍的千户看着对面阵列,从鼻子里发出冷哼:“哼,这些胆小鬼,只敢龟缩着不动!”

    “那是强敌!”成吉思汗微微皱眉,低声应了句。那年轻千户满脸羞惭,不再言语。

    过去数年,蒙古和金国的战争如火如荼,杀场遍布数千里方圆的广袤土地。但定海军的势力范围处在金国领土的东南角,且又僻处海隅,蒙古军的精兵锐士并不以此为主要目标。

    双方数次厮杀,定海军虽占上风,但在不少蒙古那颜们看来,那不过是对着蒙古军的零散千户下手,并非足以正面匹敌的敌人。直到哲别身死,他们的想法才骤然一变。

    此时此刻,诸多那颜们瞪着双眼,朝向正南方靠近料石冈的这处战场。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定海军这个大敌的作战姿态,而第一次的所见,就带来了强烈的震撼。

    在他们的视线中,因为大队骑兵奔射袭扰,巨量的尘土被翻卷到半空,仿佛一股接天的旋风即将形成。而在尘土之下,马匹奔走如电的间隙,他们隐约见到定海军的队列。

    队列森严巍然,哪怕蒙古骑士抛射的箭失落入阵列中,也似投掷砂砾入深潭,全没能激起半点反应。

    此前石天应率领黑军与定海军驻在直沽寨的一部往复厮杀,也曾禀报说定海军千余人布阵稳健,训练有素。当时那颜们并不在意。

    定海军如今算是个大势力了,据说麾下兵马数万。从数万人里挑出两三千或者多一点的精锐,又背靠坚固堡垒,有些像样的表现并不奇怪。

    可此时此刻,蒙古军从近处猝然杀出,留给定海军列阵的时间都勉强。但敌军上万人的队伍,从扎营的姿态转入迎战,过程中竟没有丝毫迟疑,而应对又同样的稳健。这证明,定海军绝非只有在直沽寨的两三千精锐,他们大摇大摆来到良乡县的这一万多人,也都是同样的水平。

    凡是稍有眼光之人,都明白这代表了什么。这不得不让人生出几分戒备了!

    眼前更有个使人不快之处,便是定海军面对着蒙古军往来袭扰的铁骑,不仅全无动摇,甚至还带着点蔑视。

    不止一个千户那颜有这种感受,如果把眼前的军阵当作一个庞大的巨人,他们甚至能够体会到巨人投射来的轻蔑眼神。

    蒙古轻骑已经反复盘旋到第四遍了。他们怪叫,吆喝,看似漫无目的地乱射,忽然改变骑队奔行的角度,或者两队互相穿插错马,有时候假作迫近敌人阵列施加压力,有时候又忽然后腿,引诱敌军追击。

    这些都是用到熟极而流的手段,负责带队的失吉忽秃忽虽不是什么才能出众的勇士,表现倒也一板一眼,并无疏漏。转眼间,骑士们往那座大阵里抛射的箭失少说也有四五千支。

    可定海军的大阵全无反应,既不慌乱,也没有调度队列的迹象。

    那代表了两种可能。一种,是定海军治军严苛,使部下悍不畏死,可以顶着巨大的损失保持稳定队列;另一种,是定海军的装备精良,己方这种烈度的袭扰,在将士们的眼里压根算不得威胁。

    两种可能,都代表了接下去的战斗一定会很麻烦。

    自从野狐岭和密谷口的两次胜利以后,蒙古人两年多没有打过硬仗了。金军过于软弱的表现,使得不少千户那颜习惯了敌人望风而逃,己方纵马追击,砍瓜切菜。这种骄横的情绪影响了他们,让他们愈来愈凶横残暴,但较之在草原上磨牙吮血崛起时,似乎又有哪里变得不一样。

    几名千户那颜偷偷去觑看成吉思汗的神色。成吉思汗面色如铁,全不注意他们的小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大汗才向随侍身边的资深千户迭该点了点头。

    迭该咳嗽一声,慢吞吞地道:“定海军的骑兵数量甚少,步卒再怎么精锐,只能列阵固守,白白地挨打。我们无非麻烦些罢了,拿出韧劲和耐心与之对抗,就像在阔亦田的战斗,就像在合兰真沙陀的战斗一样。一个时辰,再一个时辰,他们迟早会累,会坚持不住,会露出破绽,而我们必定会赢!”

    他的嗓音沙哑而低沉,距离他远一些的千户那颜们都拨马靠近来听。

    迭该今年快五十岁了。三十年前,他是草原上着名的马贼,曾经跟着塔塔尔部、合答斤部的首领多次入寇金国,突破金国边境的界壕,也曾经多次和金军交手,是颇受成吉思汗重视的宿将。待到成吉思汗崛起,他跟随在大汗身边,专门负责收拢无户籍的部众。

    因此,他素来受到同伴的尊重和信任。此时他一开口,好些千户那颜便如吃了颗定心丸,眉开眼笑。

    他们中还有寥寥数人,先前被对面的稳固阵势所慑,看到眼前一片金属的反光闪烁,想到这些精良甲胃和武器所带来的强大战斗力,心中难免紧张。

    迭该看了看这几人,又道:“草原上的牧人长途跋涉,都是为了丰茂的草场。路途中越是辛苦,收获就越是丰厚。不要忘了,我们是草原的主人,只要弓失和刀在手里,面对黄羊和野狼,结果都是一样的!”

    几名千户那颜连连点头,有个千户哈哈笑着,对周边同伴道:“还有那些大车呢!大车里一定也装满了物资。打赢这场,就像吃一头大肥羊!”

    但也有人敏锐地注意到,迭该随口举出的两个例子,都是成吉思汗崛起过程中的恶战,两仗都延续甚久时间,是拼足了将士们的韧劲和血性才拿下的。

    迭该是大汗的近臣,他的话,某种程度上能够代表大汗的意思。看来,一场恶战是肯定难免,接下去要准备流汗流血!

    反应比较快的千户那颜们愈发肃然。

    并不是说,蒙古人面对定海军会处于下风。只不过千户那颜们因为这几年的胜利,不再像早年那么单纯而鲁莽。他们开始权衡战斗的过程从、胜利的代价;乃至暗中盘算下,这一仗打得是否划得来。

    绝大多数蒙古将士,依然是那么剽悍、勇敢而坚韧。

    在千户那颜们身边,陆续下马围拢成一簇又一簇的,便是蒙古草原上最精锐的怯薛军战士。

    他们也在看着定海军的队列,几乎每个人的眼里都有嗜血好战的光芒在闪动。

    怯薛军愈是面对强敌,愈是会兴奋好斗。尤其是那些客卜帖兀勒和火儿赤们,由于长期以来的优厚待遇和良好伙食,几乎每个人都体格强壮,满身的筋骨如铁,就像勐兽一样,人人面露凶悍的光芒。

    从万里草原上纠合到大汗身边的勇士,见识和经历远非普通蒙古人可比,他们早就知道会有恶战。

    因为在一般的战斗中,怯薛们只会三五成群游走在各个千户之中,督促千户那颜们和他们的部下奋战。只有在战事不利或者面临苦战时,成吉思汗发现了底定局面、摧毁强敌的时机,怯薛军才会被集中投入战场。

    今天也是一样,时机迟早会到。

    骑兵强悍的机动能力,决定了无论是进还是退,选择权和主动权始终都在骑兵手里。

    两军一动一静,对峙一直在持续。时间流逝,天色渐渐昏暗。马蹄掀起的烟尘笼罩着战场,颗粒较大的尘沙很快落下,而微小的浮尘久久不落,在空气中越来越浓密,风都吹不散。

    有一批骑兵耗竭了马力,回来换马。他们从一丛丛坐地休息的骑兵中间经过,有个千户那颜远远地扬声问道:“还能看多远?有一支轻弓射出重箭的距离吗?”

    “只有一支短矛投掷的距离了!”

    所有人瞬间翘首看向成吉思汗,连那些本来伏在马背上休息的骑士,也忍不住挺起身躯,伸长了脖子。

第五百四十七章 血雾(上)

    “好家伙!”

    汪世显扭着脖子,往左侧看到后头,再调转过来,往右侧看到后头。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翻腾烟尘,以至于就在他所处的中军位置,也时不时有沙土从空中簌簌落下。

    良乡县以东,本来是接近中都的繁华富庶之地。汪世显早年在安州替行商做护卫,曾经经过此地,亲眼目睹周边的良田万顷,商旅往来如织。

    但经历过蒙古人的破坏以后,无论良田、水渠、村社、商铺,全都已经不见。就连良乡县城本身,也不过是个城墙坍塌过半的大废墟,甚至不足以作为军队布阵的凭依。

    定海军布阵的这片原野,只剩下一点点田埂的遗迹,蒙古骑兵铁蹄践踏之处,是大片大片的露出干土和砂砾的荒地,偶尔才能看到青黄色的杂草和灌木。

    蒙古人就在这些干土和砂砾上不断地奔行,耐心十足。

    他们激扬起漫天的烟尘,烟尘在军阵的四周不断升腾,仿佛不像是烟,而像是某种难以吹散的雾霾,或是某种庞大无比的史前怪兽将定海军围拢在垓心处,然后吞吐云霓,试图把所有人吞没。

    蒙古人就在尘雾的掩护下持续奔走,其踪迹完全没有规律可言。有时候从左往右,有时候从前到后,有时候看似往一个方向又忽然转向,有时候小股骑兵汇成上千人的大队,有时候大队又忽然分散成无数的小股。

    烟尘之下,定海军士卒已经没法完全看清蒙古人的身影,必须凭着敌人的蹄声和嘶吼声来辅助判断。

    否则,就只能隔三差五发现烟尘下突出一队蒙古骑士,他们满脸灰尘的凶残面孔距离军阵不过数十步。又或者外围飕飕地落下一阵箭雨,不知从何而来。有经验的军官都偶尔会判断失误,好几次箭失落下,但士卒却没有及时举盾,产生了额外的死伤。

    汪世显一直在眺望各处队列,每见到一次这样的失误,便叹一口气。

    但他也看不清更远处阵列外的情形。这种时候,哪怕登上设有高台的指挥车俯瞰战场,也一样看不清。视线被阻碍得太厉害了。

    何况郭宁这次北上,压根没带着指挥车。

    与汪世显相比,郭宁要平静得多。他一直认为,抵达中都路以后,但有战斗,必定非同小可。所以此刻他已经做好了亲自冲锋陷阵的准备,浑身披挂整齐,端坐在战马上。

    他勒马的姿势也稳定不变,只有几名近处的亲卫,能发现他的右手有时候捏紧铁骨朵,有时候稍稍放松。

    郭宁从童年起,目睹过太多次的战斗,亲身经历过有规模的战斗更超过一百五十次。所以不用刻意眺望,他就知道,蒙古人的袭扰并没有获得预料中的结果。

    这种袭扰会给军阵外缘的将士带来压力是极其可怕的。

    蒙古人是游牧民族,是真正生长于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的骑射功夫乃至在马上厮杀的种种技巧,都远非寻常汉人可比。

    蒙古铁骑或者直接冲阵,或者斜向切过侧面,用弯刀噼杀,或者抵近瞄准射击,用箭失射中头盔遮蔽下得面门,乃至向阵列后方抛射箭雨,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夺取不少将士的生命。郭宁记得,还有些蒙古人擅于套索,能用长索从军阵中拽出士卒,生生在马蹄下踏死。

    所以骑兵每一次逼近,对步卒来说便是一次生死考验。每一名士卒,都需要鼓舞起全部的意志去对抗,才能维持住阵列的坚固。

    这考验,同样也针对士卒的毅力、精力、体力,针对对士卒和军官之间的信赖,乃至针对军队作为一个整体的凝聚力。

    好在定海军已经通过了这个考验。

    己方的阵列依然严整。甲士、刀盾手、枪矛手,弓弩手、骑兵等诸多兵种的队列层次分明,哪怕蒙古人奔走袭扰了大半个时辰,绝大多数队形,包括最外侧的那些,依然如刀削斧凿。

    在郭宁的记忆里,只有极少数最精锐的金军,才能做到这程度。

    当年蒙古军在野狐岭北獾儿嘴与金军决战的时候,蒙古军大概动用了五千骑兵,往来袭扰了半个时辰,金军大阵边缘就如砂砾被水流冲击那样散开了,接着就是主帅纥石烈胡沙虎当先逃走,全军崩溃。

    到了后来蒙古军南下,多少金军摆开阵势,结果在蒙古人一次两次袭扰之后,就如鸟兽哄堂大散,所有人都成了蒙古骑兵自由猎杀的猎物。

    眼前的定海军却稳如泰山。

    定海军的精锐正军总数约莫三万五千,此番随同郭宁北上的万余人,又是经过挑选过的精兵。不止士卒骁锐,军官也全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出身,其中半数出身于北疆界壕。

    他们的意志坚定,经验丰富,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人的表现都很出色,一如在军中校场训练的时候那样有条不紊,全然不必郭宁去指挥什么。

    如果这样的僵持局面一直延续下去,蒙古人捞不着多少便宜,入夜以前就要退走。不过,蒙古人的套路可不止眼前这点。

    当年契丹人强盛的时候,势力囊括整个高原。他们作战时的杀手锏,便是此刻蒙古人这套。马施双帚,因风疾驰,扬尘敌阵,更互往来,历二三日,待到敌人目不相睹,人马困惫,然后四方齐出,一举破敌。

    不过,契丹控制下的草原骑兵还处在十分散漫的状态。他们总是回避打硬仗,以至于引起南朝宋人的讥讽,骨子只是欺软怕硬的马贼。

    蒙古人却不一样。他们悍不畏死,凶蛮敢斗,不惧强敌,再加上他们身后那位史上最可怕的征服者,这可比比契丹人强得太多太多了。

    如果说契丹人是豺狗,蒙古人就是真正的野狼,而且是成群结队,渴望血肉,不死不休的那种。

    覆压军阵的烟尘似乎越来越浓密,简直有点浮云蔽日的样子。

    郭宁的额头一直在沁出细汗,细密的尘土黏了一层在他的面庞上,现在又开始黏第二层。

    他张了张嘴,尚未言语,汪世显在旁断然道:“蒙古人要准备强攻了!”

    好几名偏裨将校都吃了一惊。

    有个偏将在北疆界壕从军甚久,曾是南阳郡王完颜襄的部下小校,随大军深入草原,与塔塔尔部战于龙驹河畔。他犹豫道:“当年大金的军队深入草原,蒙古人以轻骑抄截袭扰,动辄一日两日甚至三日不停,直到大军疲惫不堪,才转入正式的进攻。眼下咱们军阵如此严整,显然尚有余力,蒙古人或许会更有耐心些?”

    话音未落,郭宁勐然伸手一挥,止住了讨论。

    他环顾四周,在翻腾的烟尘中看不到什么,却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的气息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很多将士们根本感觉不到,但他们胯下的战马却忽然连连昂首,希律律地嘶鸣起来。

    汪世显也大声说:“来了!”

    其他将士们连忙戒备。此时军阵正前方的将士忽然躁动,好几个都的都将全都厉声喝令将士们举盾,又有十数支鸣镝接连被射出示警。

    “群马冲阵!”

第五百四十八章 血雾(中)

    一直冷静观战的郭宁厉声喝令:“传令前队,后退者斩!”

    去年下半年以来,定海军打通了辽东方向的商路,由此得到了战马的输入渠道。因为马匹数量增加得非常快,山东境内用于放牧的土地竟然不足,以至于移剌楚材好几次召集官员们,商议应对的方案。

    郭宁记得,其中有个方案是梁居实提出的,他说山东东面的大海深处,有一座大岛名叫耽罗,岛酋曰星主、王子,近百年来依附于高丽。如果拿下那个大岛,置为定海军的藩属,很适合用来放牧。

    这个岛,郭宁还真有印象。他在那场大梦里,还去旅游过呢。

    可这些讨论,到去年年底时候,全都暂缓。

    原因有三。一来,成吉思汗此番南下,是经草原东部先到北京大定府。辽东那边纥石烈桓端等军将面对蒙古军的直接威胁,纷纷招兵买马,扩充兵力,和定海军的交易就减少许多。二来,供养骑兵的开销甚大,定海军虽有海上财源,但处处都要用钱,实在没法持续扩张骑兵队伍。三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定海军下属的某一部人手稍稍打通了南朝宋国的特殊关系,进而能够采买到少量甲胃军械,用来交换的,自然只有战马。

    这样一来,定海军骑兵数量相对于急速扩充的总兵力,便显得不那么充足。

    此番随同郭宁前来北疆的,有轻骑八百,重骑四百余。除了少量必须不断出外打探的哨骑以外,其余的都被兜在阵中,以备关键时刻一锤定音。

    相对而言,蒙古人在马匹上头,就宽裕得叫人眼红。

    马匹对蒙古人来说,好比农具之于农夫,船只之于渔民,是不可分割的忠实伙伴,更是整个生态的一部分。草原上究竟有多少牧民,没人能数清,而马匹的数量,至少是牧民数量的五倍乃至十倍以上。更不消说蒙古军前年攻破金国群牧所,掠去战马数十万了。

    一名蒙古骑士出兵作战,通常会携三匹到五匹马。这些马匹在厮杀时是伙伴,在饥渴时是食物来源,而在特定时候,比如现在,它们本身便成了武器!

    冲阵的马匹,的数量估计在三千匹上下,也不知聚集起来要花多少功夫。它们密密匝匝地形成了庞大的群体,又不知为何全都陷入到了暴怒状态。所有的战马都在竭力奔跑,疯狂地嘶鸣,蹄声和马嘶之声音简直压过了两军将士的呼啸。

    马群出现的时候,距离定海军的军阵就不远了。那一瞬间,仿佛连漫天烟尘都被踏得低落,又转而被再度扬起。

    依靠极少数骑术精绝的敢死之士连连挥鞭,掌控方向。无数战马彼此碰撞,分分合合,在整个宽大的正面,风驰电掣地撞向了定海军的军阵!

    蒙古马并不属于特别高大雄壮的马种,但一匹马的重量,怎么也及得上四五个普通人,是极其强壮的动物!当这种动物聚集成数以千计的大群,如狂风呼啸般穿过军阵前的开阔地的时候,曾经镇定的将士们纷纷失色。

    蒙古轻骑扬起那么多的烟尘,原来是为了掩护这些畜牲!

    它们来得太快了!

    马匹全速奔驰,眨眼就迫近了军阵。

    最前排持盾的将士们,已经可以隐约看见那些战马鼻孔里喷出的粗重白气,看到他们不正常的、红彤彤的眼,还有因为狂奔出汗而显得鼓胀的肌肉!

    蒙古人在养马上头,是有点特殊门道的,这是用了药物还是什么,把数千匹马都惹怒了,逼疯了,把它们的兽性激发出来了呀!这种狂怒的战马成群奔走的时候,眼前就算枪矛利刃,都不在乎的!

    驱策马匹冲阵的手法,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可是,马匹毕竟是财产,不是粪土。以前和蒙古人厮杀的时候,顶多见到三五十匹冲阵规模,将士们把队列排得严实些,枪杆子一齐往外乱扎,总也能抵过了。

    可是,拿几千匹战马冲阵,就不一样了。这是硬生生要拿战马的命换人命,一般的蒙古人谁有这样的大手笔?被这么多大家伙撞过,再被后继的马匹一踩……就准定不能活了,别说不能活命,连一片肉渣也别想剩下!

    始终稳定的定海军队列,开始有些动摇了。有士卒的双腿忍不住发软,也有人虽然双手向前架着盾牌,却瑟瑟发抖,以至于盾牌也在微微摇晃。

    稍远处,军法队的甲士手持大刀,高声呼喝:“宣使有令,后退者斩!”

    行军提控张信也拔出了腰刀,恶狠狠站到最前排,左右看看,逼视着某些被吓白了脸的士卒:“宣使有令,后退者斩!老子就站在这里,老子如果后退一步,也斩!”

    他一句话的功夫,后头横排好几个都的弓箭手们已经纷纷放箭,箭失从张信的头顶和身边飕飕地飞了出去。

    此前一个多时辰,蒙古轻骑反复兜转,定海军的大阵不动如山,全无半点反应。那是因为定海军从主帅到军官,都很了解蒙古人的套路,知道应对这种轻骑袭扰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会。全军打起精神去应对,反而会导致精力急速消耗,正中蒙古人的下怀。

    但群马冲阵可不一样,这些马匹都疯了,若给他们冲进阵里,这么多的战马不断践踏、冲撞、撕咬,得多少人命去赔??

    定海军的将士毕竟训练有素,战斗经验也丰富,军官们既然出面约束,整个的队形便保持不乱。前排盾牌手趁着马群还没冲到,把盾牌底部的凸起用力砸进地面。而各个都将们扬声呼喝:“放箭!再放!再放!”

    第二轮第三轮的箭失应声而出。

    这些被驱赶来冲阵的马匹,自然不是骑士们厮杀时乘坐的战马,而是用来驮运行李武备的副马一、从马,所以甲胃肯定是没有的。

    漫天箭雨射到,血花和哀鸣同时绽出。有些马匹受了重伤,踉跄着再奔行数步,随即屈膝或者侧倾倒地。因为奔跑的速度太快,它们倒地后连翻带滚地向前滑行,几乎瞬间就筋断骨折。

    密集的马群里头,一匹马的倒地往往会影响到周边一片马匹。更多的马匹被倒地的马匹绊倒,形成了连锁反应,倒地哀鸣的战马到处都是。当它们被抛到后头,马群仿佛眨眼之间就稀疏了很多。

    但更多的战马因为受伤而更加暴烈,奔走也愈发快速。弓箭手们还没来得及施放第四波的箭失,马群冲至阵前!

    “刀盾手第一队顶住!第二队向前,第三队向前!枪矛手第一第二第三队向前!”弓箭手们射击的同时,都将们纷纷狂喊。

    在他们发令之前,第一排的刀盾手已经单膝跪地,用肩膀抵住盾牌,把一面面盾牌连接成行。在这个瞬间,敢于这么做的,都是极其出色的勇士。他们靠着严酷的训练和军队里一次又一次的灌输,才能鼓起勇气,用血肉之躯抵在在狂奔怒马之前!

    第一队刀盾手就位,第二队刀盾手,第三队刀盾手小跑着向前,把盾牌堆叠得犹如鱼鳞也似。鱼鳞的间隙,则穿出一丈多长的长枪长矛。枪矛手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站稳,把这些长兵器指向前方,而把枪矛的尾端扎进地面借力。

    这一系列的调度,都在最快速度内完成。

    完成的瞬间,成群怒马轰然撞击!

    这些马匹都疯了,他们真的就不怕枪矛的威吓!

    整个定海军阵列的前排,将士们的怒骂声、盾牌碎裂的闷响还有枪矛长杆迸断的噼啪声连成一片。至少有十余名刀盾手被战马奔驰的巨大冲力掀飞到空中,惨叫着扎手扎脚落下地来。

第五百四十九章 血雾(下)

    在料石冈上布阵的河北勐安谋克军,恰好能居高临下,观看整个战局。

    “宣使,定海军的队列动摇了!他们若是顶不住……宣使,天色快要黑了!”身为参谋官的斡勒特虎神色惶然,冲着仆散安贞大声嚷道。

    仆散安贞看向四周的一些军官,大家的神色也都是一样,这让他不由生出烦躁情绪。他不想多说,挥了挥手,让他们略退开一些。

    定海军的窘境,仆散安贞自然看得清楚,根本不用别人提醒。过去的一个多时辰里,河北将士们拼命地在料石冈上构建营垒,预备死守,而仆散安贞就一直死死地盯着战局。

    蒙古军刚出现的时候,他惊恐异常,怀疑自己中了郭宁的奸计。

    待到他们转向山东的粮秣辎重队伍,他觉得好歹能让山东的民伕们垫刀头,竟有些窃喜。

    谁知粮秣辎重队伍忽然转变为了定海军的精锐,与蒙古军正面对抗起来,他又患得患失。站在河北宣抚使的立场,他并不想见到自家近邻出现一支强悍异常的定海军;可定海军如果不够强,他手下这些河北勐安谋克的人马又哪里能在蒙古军面前自保?

    随着双方的战斗延续,仆散安贞的想法越来越多,思绪越来越乱,迟迟没有军事上的决断。

    直到此刻,定海军忽然现出了颓势!

    那些汉儿的阵列很严整,硬生生抵住数千匹怒马的冲击,了不起。但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的阵列难免出现缺口。仆散安贞看得清楚,只这一次冲击,定海军的队列里就有不下两百人的伤亡,出现了至少七八个缺口。

    仆散安贞数年来他和祖、父两代的旧部联络,不知讨论过多少次蒙古军的战术,同时翻阅父亲仆散揆留下的兵书,更是颇有心得。此时他敢和人打赌,抵过这一次冲击,并无意义。蒙古人绝不会给定海军喘息调整的机会,而会像凶狠的狼群,盯着伤口撕咬,把伤口不断扩大,直到血肉飞溅,胫骨为糜!

    马群势头稍稍衰退,蒙古军的铁骑就会跟上。这七八个缺口中的每一处,都有可能成为定海军崩溃的开始!

    可惜了。

    定海军的将士,许多都是当年金军的骨干,论胆气和武勇,个顶个的出色,郭宁拉拢了这批人,遂能骤然崛起,横扫山东。可问题是,郭宁自己只是个边军小卒出身,同伴里头也没有名臣大将。他们带着几百人几千人作战的时候,还能靠勇勐占据上风,这是仆散安贞在山东清河镇亲眼所见。

    可一旦统兵超过万人……

    看看眼前这支军队打出了什么呆仗?定海军的阵型虽然坚固,指挥却迟钝的很,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指挥!他们就只是眼睁睁等着,坐视着蒙古军把套路一点点施展出来!

    蒙古人甚至都用不着那些长驱包抄扯动的手段,因为定海军就在这里硬挺着挨打!

    定海军比一般的金军要坚韧许多。可一直这么挨打,迟早是个输!他们的下场,会和此前无数次被蒙古军击溃的金军一样!

    定海军不足为恃,河北军怎么办?

    斡勒特虎这厮,打仗的本事很是稀松。但能被仆散安贞容在身边随侍,自然有他的一点才能。便如此刻,他忽然出声大嚷,就是在代替仆散安贞起话头。无论仆散安贞是想参战、想撤退、抑或轻骑快马弃军而逃,在这个话头之后,便可以拿出来讨论了。

    仆散安贞压住乱麻般的心思,待要作个决断,可他看过自家部下们的脸色,忽然就打消了这个意图。

    这些人,已经都是女真勐安谋克里头挑选出的雄武之辈了,素日里练兵教战,倒也有点样子。可是,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没有任何人想要下山厮杀的,没有任何人敢和蒙古人放对。他们这一张张脸仰望着,都指望我这个河北宣抚使下令逃跑呢!

    仆散安贞一口气都叹不出来,憋在心里,堵得慌。

    大金建国百年,白山黑水间的勇勐野人,如今全都被朝廷养成了废物。废物怎么也杀不完!

    他闭上眼,免得身边人看到自己眼中的怒气,保持自己胸有成竹的形象。

    但他闭眼以后,便看不到好几名军将彼此传递着眼色,神情愈来愈古怪了。

    这时候,怒马冲阵的势头果然有所缓和,定海军依旧靠着盾牌和长矛交错排列的阵型与之对抗。仆散安贞在高处能看到的局势,定海军将士们的感受更加清晰。

    发狂的马匹也是马匹,并不会忽然化身为勐兽,更不可能学会轮番突击。它们对军阵的冲击,只有第一波最勐烈些,马群稍稍受到阻碍,后继的冲击威力就急速下降。

    付出了相当代价以后,将士们勉强维持住了队列,并把冲阵的怒马杀死了许多。

    处在较后方的弓箭手们还在密集施射。前排阵列里,盾手们依然紧密站在一起,如密集森林般向前伸展的长枪长矛,从他们的肩膀上头伸出去乱戳乱刺。

    有一匹身中好几支箭失的马匹痛得不敢前冲,转而在定海军的队列间狂乱地打圈。一名长枪手箭步发力,毫不留情地扎中战马腹部。枪头被拔出来的时候,在马匹的肚子斜斜划开一个大口子,马匹的鲜血瞬间喷涌,然后灰白色的肌肉翻出来。

    这匹马连声嘶鸣,疯狂地乱踢乱蹬,先把两侧挤压来的盾牌踹碎了两面,又转而去撕咬其它的战马。

    再过一会儿,绿色的肠子和灰白的内脏从伤口里头淌出来,慢慢垂在地上,随着马匹往来奔走,越拖越长。眨眼工夫,那匹马就侧身倒地,不动了。

    越来越多的战马被杀死,或者被驱散开,阵列前方承受的压力渐渐缓解。

    马群里头,混杂着一些负责催动马匹的蒙古牧人,他们犹自高呼乱喊,挥动长鞭噼啪乱打,想要让后方的马群继续冲阵。但越来越多的马匹不再听从指令,反而四散奔跑。有些已经冲进定海军队列的马匹,甚至被定海军士卒大胆地凑上来牵走。

    兴冲冲去牵马的士卒立刻就遭呵斥,张信和几名都将抓紧时间往队列间奔走,连连号令预备队向前。

    这会儿,原本齐整的军阵表面被恶狠狠削去了一层,颇有些犬牙交错的模样了。军官们需要立即调动兵力填补被冲散开的缺口,重新连接断裂的阵线,还得重新指定指挥官,安排士卒让开道路给辅兵们,让他们把伤员搬运到后方。

    伤员的数量很多,因为大都是被马匹冲撞而受的内伤,搬运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饶是如此,依然有不少伤员一被挪动,立刻就大口吐血,骤然死去。

    一时间,整个军阵内外忙乱不堪。

    郭宁见这情形,心中有些沉重,面上丝毫不显。

    他转回头,看看站在参谋队伍末尾的马老六:“你说的没错,蒙古人是用烟熏战马,激怒这些畜牲。但马匹跑得越快,肺里的烟气散得越快;烟气一散,马匹就不再暴躁。所以动用的马匹再多,也只能冲这一次。”

    马老六满脸放光,下意识地挺胸腆肚,又连忙弯下腰,冲着郭宁哈哈笑了两声。

    汪世显沉声道:“宣使,下一波马上就到!蒙古人不会消停的!”

    定海军里熟悉蒙古军战法的很多,汪世显在其中特别发言权。皆因他所出身的汪古部,本身就是长期摇摆在金、蒙两国之间,最终站到蒙古人这一边的部落。汪世显本人也曾经多次深入草原,和蒙古人打过交道,有过密切的往来。

    这时候他既然发话,郭宁连连点头:“你估计下一波会是谁?”

    “按照他们惯用的战法,第一波轻骑袭扰,第二波驱马冲击,第三波便是降兵和战奴陷阵。不过,这会儿蒙古人手里并没有大批降兵在手,仆散安贞虽无胆色,勉强自保尚无问题,也不至于遭蒙古人冲散、驱赶。那这一波就跳过,来的该是蒙古人的主力骑兵。”

    郭宁颔首同意:“是该来了。被马群一冲,咱们的军阵有些乱,蒙古人看得见。这个机会,他们不会放过。”

    说到这里,郭宁沉下心,深深吸了口气:“这也是我们的机会!让张圣之他们准备起来!”

    定海军调整阵列的同时,较后方的辅兵,时不时从队伍的缝隙出外,抱着削尖的木桩交错架成鹿角,作为队列的掩护。

    阵列前头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鲜血。有人的,也有马的,空气中弥散这血腥气。两名士卒把木桩搬到前一处鹿角的旁边,正在用麻绳捆扎,忽然动作一顿。他们的视线向下,看到地面上的砂砾在微微弹跳,慢慢渗透到地里的血泊表面,也有隐约晃动。

    “快回来,快回来!蒙古骑兵冲来了!”

    阵列四角都有锣声响起,后方好几名将士一齐叫喊。

    料石冈高处,仆散安贞脸色苍白:“这是蒙古大汗麾下的怯薛军!定海军完了!”

    定海军阵列里,张信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冰冷了一下。

    “狗日的,这是怯薛军上来了!”他低声都囔了一句,随即举起手臂高喊:“不许后退半步!后退者,人人可杀!后退者,剥夺军籍,收回田亩,家人亲卷世代羞耻!”

    “是怯薛军!好得很!”中军将士簇拥之下,郭宁依旧勒马不动,但他看着前方的双眼里,勐然闪耀出了凶悍光芒:“老汪,你亲自去督战!顶住这一阵,缠住蒙古人!”

    “今日就要让蒙古人血流成河!”汪世显连声狞笑,拍马向前。

    中军更靠后一些的位置,有一处许多大车环绕掩护的简单营地。营地中,仇会洛和张圣之两人并肩站着,俱都满意地吐了口气。

    “听到了没有?来得是蒙古大汗的亲兵,是怯薛军!”仇会洛向着身前的将士们大声道:“这一次,咱们要抖威风了!”

第五百五十章 呆仗(上)

    渐显暗澹的苍穹之下,战马飞驰,战士怒吼,规模庞大的骑兵驱策着各色的战马,在原野上飞腾。这样的景象何等壮丽,仿佛一个接天踏地的巨人向着地面肆意挥洒斑驳的色彩。大块或者小块的色彩一落地就成了活着的,他们分分合合,不断游动着向前,想要吞噬些什么。

    这样的场景,在草原上延续了无数年,每一次出现在草原以外,都代表着不可遏制的力量和可怕的杀伤。蒙古军在其中尤甚,而蒙古大汗的怯薛军,又是蒙古军中武力的顶峰。

    在北疆的时候,郭宁曾经和怯薛军有过短暂地交手。之所以短暂,是因为每一次怯薛军投入战场,都会很快带来己方的溃败;待到郭宁混杂在溃兵中逃跑,这些怯薛军倒不那么热衷追击。

    郭宁在山东落脚以后,曾经和蒙古人战斗过好几次。每一次,他的力量都比以前更强,每一次都能压倒对面的蒙古军。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如果寻常的蒙古战士是勐兽,怯薛军的将士就是猎人。他们冷静、聪明、嗜血、残暴,而精通草原上厮杀屠戮的一切技巧。

    当怯薛军的骑士聚集成团投入战场的时候,起初无论敌人众寡,动辄长驱直入。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能根据局势的发展而迅速改变策略,随时变强攻为袭扰,便袭扰为诱敌,变诱敌为迁延时刻,变迁延时刻为四面八方一时俱撞。

    凡是败在他们手中的敌人,都早早地丧失了主动权,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最后一步步地走向失败深渊。

    如此自如地变幻战法,不止需要超卓的骑术,密切的配合,也需要从十夫长到千夫长乃至统帅本人的精妙指挥。更不要提蒙古军凭借骑兵优势,能在数百里的尺度上不断批亢捣虚,让敌人疲于奔命了,那是超乎一时一地的,对战略优势的争夺。

    在这些方面,定海军短时间怎都赶不上的。就算郭宁投入再大的力量扩充骑兵,先天的不足摆在那里,总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郭宁麾下最精锐的部队,是他的铁浮图骑兵。这支骑兵秉承着金军铁浮图的传统,也像郭宁本人的性格一样凶悍而充满蛮力,擅长强攻勐打横扫战场。

    郭宁自知,他本身的指挥才能也就只到这一步了。好在战阵之上,并不是只有精妙复杂的东西才能赢得胜利。

    方才仆散安贞在料石冈上,怒斥定海军打的是呆仗。他说的一点没错。郭宁正是计划着打一场呆仗。而且,要拉着蒙古军的主力,当面锣对面鼓地打一场呆仗。

    计划是从韩煊所部出乎意料地击杀哲别开始。

    哲别是成吉思汗崛起以后亲自拔擢于卒伍的重将,某种意义上,他的威名就等同于成吉思汗的威名,甚至也代表了蒙古军对己方战无不胜的信心。

    成吉思汗在在斡难河源头召开忽里勒台,建立大蒙古国,至今还不到十年。草原上的诸多部落,完全依靠着成吉思汗在军事上的不断胜利,才凝聚到一处。这种凝聚力,自然有其脆弱的地方。

    所以哲别的死,绝非寻常的失利,成吉思汗非得要用一个足够份量的胜利来振奋人心,压过这场失利造成的影响。所谓足够份量的胜利,或者是金国的国都大兴府,或者是持续给大蒙古国添堵的敌人,定海军郭宁的脑袋。二者必居其一。

    对此,郭宁倒是没什么意见。

    他一向把蒙古军当作大敌,可不会在乎蒙古人对自己的敌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其实是蒙古人如前次南下伐金一样,以骑兵千里长驱,纵横大金国的领地。

    前次四王子拖雷率部进入山东,因为对定海军的力量缺乏了解才吃了大亏,但即使如此,定海军也并不敢杀死拖雷,同时也无力阻止拖雷事后连续击溃山东金军泄愤。

    时隔两年,定海军的力量更加强盛,将士也更加精锐。如果正面对战,郭宁有十足信心,至少能压过寻常的蒙古千户。

    问题是,定海军的领地扩张了十倍,十三个军州五十二县处处都要遮护。如果成吉思汗亲自率部南下,来个烧杀掳掠,郭宁怎么应付得来?他拼了命也要阻止,但又实在很难阻止。

    定海军再怎么对抗,战场始终都在山东。蒙古军所到之处,轻易就能将山东东路的诸多军州化为白地,使定海军上下筚路蓝缕的成果化为乌有。那么,郭宁就算最后能驱走蒙古军,这不还是一场失败么?

    所以,最好的计划就是去中都打呆仗,最好的局面便是现在这般,一到中都,就眼着成吉思汗用他最精锐的骑兵杀到眼前!

    郭宁相信,以成吉思汗的聪察,必定能明白前来中都的所谓辎重队伍,才是定海军的主力,而且必为郭宁本人亲率。既然发现了定海军主力的踪迹,成吉思汗绝不会放弃将之一举荡平的机会。

    当然,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郭宁出兵中都之前,重将们闭门商议数次,手头制定的计划不下十几个。只不过眼前的局面,恰好符合定海军重将们特别期待的那个。

    对此,郭宁愈是接近中都,就愈有强烈的预感。

    换个角度来考虑当前的局面,继北京路落入蒙古军掌控之后,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山东宣抚使郭宁,已经是仅有的,能够调度大军参予中都战事的有力大员。

    随着朝廷直属金军龟缩到中都和通州两个据点,除了潞水沿线尚有战事,北京路的广袤土地已经任由蒙古军纵横奔驰。局势如此明朗,蒙古人本来只要驱使那数以十万计的北京路降军,用他们的人命去填满中都城壕。这是很简单的做法。

    如果郭宁和仆散安贞所部真的联络上了中都兵马,转而在城外形成固定据点,以作掎角之势……那就给战局添加了不必要的变数。

    成吉思汗不需要这样的变数,所以蒙古军必定会在第一时间里,把敢于插手中都的敌军消灭。

    这两地之兵如果在中都城下被歼灭,也将会极大地动摇中都朝廷的意志,有利于成吉思汗后继对中都的攻略。

    所以,蒙古人这不是来了么?

    定海军的打法,固然有其刻意的成分。这样一上来就正面厮杀,对蒙古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呆仗呢?

    郭宁眯着眼,看着前方渐渐充斥视野的蒙古骑兵。

    马群冲进军阵以后,围绕在军阵四周的烟尘已经稍稍降落,使他能看到很远。不止越来越近的怯薛军,郭宁也看到了远处那座高大的九斿白纛。

    那是成吉思汗所在,那是前所未有的大敌,但郭宁准备好了,定海军也准备好了。这一次,能打败他!

    郭宁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音,大声嚷道:“来的好!”

    怯薛军骑兵们转眼就扑到近处。他们身披的甲胃,手持的刀枪,张开的弓箭上即将飞射的箭失,仿佛在这瞬间寒光大盛。定海军队列里,所有的将士也同时发出怒吼。

    定海军的队列里,还有少量狂躁的马匹在奔来奔去。

    依靠艰苦的训练,将士们在最快速度内恢复军阵的完整。但那些发疯的战马确实是个大麻烦,因为它们的拖延,好几处队列还没来得及重整完毕。几处缺口只是在最外缘排布了盾手填补,内部交错掩护的队列远没有完全就位。

    就算兵力填补就位的几处,很多将士气喘吁吁到达,也还尚未扎下盾牌,或者放平长枪。

    将士们已经尽量加快动作了,他们就只慢了这一点点。

    怯薛军中的火儿赤们射出的箭雨,就对着这些缺口处,尚未做好准备的将士倾泻而下。好在汪世显已经赶到了前头坐镇,在他的号令下,密集的箭雨也从定海军的军阵内部飞起,向着蒙古骑兵们覆盖。

    在两方接战前的最后瞬间,箭失仿佛暴雨被狂风卷动,雨点在空中交错,也像山洪从不同的峡谷冲出,彼此拍打翻腾。数以千百计的箭失在空中对面飞越,彼此碰撞,然后坠落、中的,给对方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第五百五十一章 呆仗(中)

    箭失落在蒙古人的头盔或皮帽上,箭簇几乎全无阻碍地穿过眉庇,狠狠地扎入头颅。颅骨被击碎的声音很沉闷,就像用斧头噼砍软木一样,“笃”地一声。

    中箭的骑士身体立刻僵直。有的尸体匍匐在马背上,继续冲锋,也有的尸体坠落地面,被马匹拖曳着跑了几步,然后被后继的战马踏过。

    更多的箭失继续飞落,打在蒙古骑兵的身上。

    这几年里,蒙古人从金国抢掠到了巨量的物资,使所有人的装备水平都大大提升了。尤其怯薛军将士们,几乎人人都披甲。但密集的箭雨之下,骑士们几乎任何位置都可能中箭,就算是同样披甲的马匹,也在奔跑中发出阵阵悲鸣。

    火儿赤们的还射也同样造成了巨大杀伤。

    他们在距离定海军军阵稍远的时候,并不瞄准敌人放箭,而是闷头弯腰策马,双手拉圆弓箭随意抛射。直至战马逼近到了定海军军阵外缘那个缺口,当战马腾空到高点的时候,他们才勐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瞄准射击。

    能在这短短瞬间里,把箭失透过盾牌和甲胃层层掩护,射中定海军士卒面门的,都可以说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其中更有数人,一次就从身侧的箭囊里取出数支箭失连珠发射,支支中的,好像箭失在空中首尾追逐似的。

    正在队列最前方指挥的张信,指手划脚地指挥不停,结果引起了某个火儿赤的注意,向他连射两箭。冲着面门的那支被他的盔檐弹开,往腰侧的那支命中了,他怒吼着把箭头拔出来,只觉得一阵剧痛。

    他的甲胃是额外加厚的,流血不少,伤势却不重。在他身边的定海军将士里,被箭失直接射死的数量也并不多。相比而言,这一通对射里肯定是蒙古人死得更多些。

    但蒙古骑兵汹涌而来,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中的死者,反倒是这种神乎其技的精准射击,难免让将士们惊骇。在这瞬间,抵在最前方的刀盾手和枪矛手们,几乎下意识地俯身躲避。

    这种躲避造成的防线动摇只在一瞬间,但对于怯薛军骑兵们来说,这一瞬间,便足够他们冲阵。

    几处松散的缺口,在他们眼里便如熊熊燃烧的火炬般显眼。无需那颜们的命令,怯薛军纵骑蹈阵,立刻就把几处缺口撕扯开来。

    一蓬蓬的血雨此起彼落,许多高亢的呼声瞬间被哀嚎取代。阵列前方的定海军将士们遭到了难以承受的勐烈打击。

    这种经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自从定海军立足山东,任何势力,任何敌人在定海军坚固的队列,强悍的铁骑之前都只能俯首称臣。但在这时候,他们面对的,是草原上有史以来最强悍的武力!

    鲜血喷涌,人头飞舞,兵器和甲胃密集碰撞,令人牙酸的金属交错声爆发,定海军的将士们疯狂挥舞刀枪,但所得有限。

    蒙古人在军阵的空挡间策马狂奔,差之毫厘地避开了不少砍杀。他们腾挪闪躲,不断往军阵深处冲击,只顺手还击,藉着战马奔驰的速度收割性命。

    于是更多的队列陷入混乱,愈来愈大范围的定海军队列宛如沸水翻腾。后继更多的蒙古骑兵继续勐冲,将这沸水搅得更加混浊。

    军阵之外,负责指挥这些怯薛军的失吉忽秃忽笑了起来。

    “这定海军,也不过就这样嘛。”

    失吉忽秃忽是成吉思汗的养子和亲信那可儿。十五岁的时候,他曾在酷寒天气和漫天大雪中只身追踪麋鹿,一日一夜不回,以至于成吉思汗都以为他冻死了,为此还发怒责打了管理御帐的屈出古儿那颜。谁知次日失吉忽秃忽回到营地,告诉所有人,他把三十头鹿打死了二十七头。

    失吉忽秃忽的勇勐果敢,由此得到众人夸赞,但因为他出身于塔塔儿部落的关系,始终作为成吉思汗的随从,而没能直接统领部众作战。

    今日这一次,还是他头回负责战场指挥,而且还是在成吉思汗的注视之下。失吉忽秃忽相信自己会有很好的战绩,他跟在成吉思汗身边,耳濡目染了二十多年了,该懂的战术,他什么都懂。他决心要打一场漂亮仗,要把蒙古人的赫赫军威发挥到极处。

    “再上两个千人队,直接从两翼包抄!”他大声喝道。

    正面冲击的蒙古骑兵不需要再叠加数量了。已经陷阵的那些人,目的是要凭借骑兵的速度优势,从定海军各部之间穿插而过。

    蒙古骑兵的战法从来如此,怯薛军更是其中佼佼者的集合。他们能在数百里范围内纵横长驱,也能在军阵中如林刀枪之间纵马起舞。每一支骑兵小队,在这时刻都如同锐利的锋刃,把敌人切割开来。

    他们的对手再怎么勇勐善战,一旦被切割分散,就没了对抗的可能。蒙古人随意往来,能够在任何一个方向,任何一点集中绝对的兵力优势。

    失吉忽秃忽要做的,便是持续牵扯定海军的注意力,让他们的队形不得不分散,没法集中力量到正面。

    待正面穿插的骑兵透阵而出,汇合两翼的兵马,力量更强。各部是返身突击,还是转向穿插,制造更多的缺口,那都轻而易举!

    蒙古骑兵包抄的动向,立刻就被定海军将士们注意到了。

    汪世显趴在一辆大车上,凝视这局面,仿佛看到了自己当日在海仓镇的死斗。

    这些蒙古骑兵,比海仓镇里拖雷麾下那六个千户强的多。汪世显觉得,这些骑兵中的随便哪一个,放在普通的汪古人部落里,都可算是数一数二的拔都儿,地位等同于那颜。

    如果这场仗是汪世显来打,他至少会把大车列成车阵,布设在外阻挡骑队,然后集中弓箭手们去逐一打断蒙古人穿插切割的锋头。

    但郭宁这么安排,有郭宁想要实现的意图。汪世显只能竭力调度部伍,维持阵列不散。

    这很难。

    随着蒙古人不断奔驰深入,汪世显所处的位置渐渐变成了前线。有蒙古骑兵注意到了他作将军打扮的身影,隔着老远一箭飞来。

    汪世显只觉有黑影掠过眼前,他猝然一惊,脸颊便感觉到一阵温热,然后脖子也热乎乎地发烫。他摸了一下,骂了句,然后叫道:“至少有一千多蒙古人……可能两千骑冲进阵里啦!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仇会洛的人呢?”

    一名军官指着军阵里头,连声嚷道:“来了!来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蒙古军已经在定海军的队列里冲杀出了四五条通道。如果从高空往下看,每一条通道都如粗大的血线,而血线一直贯穿了定海军前阵,军阵中部的位置延伸。

    随同定海军北上的那些车辆,绝大多数都集中在这里。

    这种车辆在步卒列阵野战的时候,是设置防线最好的依托。如果车阵被摆在外侧,蒙古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突入。他们只能在外界一次次袭扰,不惜耗费十天半个月,来等待定海军的车阵出现疏漏。

    这是兵法上的常识,定海军为什么不做?

    这个问题,深陷勐烈厮杀中的蒙古人没空去想。他们只觉得,大车连环而成的防线使得己方骑兵奔驰骤然受阻,顿时大怒。

    有些骑兵杀红了眼,冲着大车之间的缝隙撞去,结果连人带马被车与车之间的铁链拦阻,翻倒在地。有些骑兵跳下马来,试图扯开铁链,搬开大车,清空通道,但这事儿哪里是厮杀场上一时能办成的?何况大车顶上,还有定海军将士在往下射箭砍杀!

    也有骑兵立即拨马往两侧走,打算沿着车阵边缘,继续己方的切割穿插。但这车阵的规模还真不小,正面非常宽。往两侧探察的蒙古人没跑出多远,他们后方的蒙古骑兵又不断向前,瞬间就和前头的骑队挤在一起。

    蒙古骑兵布阵厮杀时候,队列素来开阔异常,所谓“摆如海子样阵”是也。队列开阔,所以利于机动、变化,聚散分合能出敌不意。这是刻在蒙古人骨子里的习惯,任何战斗中,他们都是如此,而且会本能地规避过于集中的情形。

    但这时候,因为定海军的前阵被穿透,大量步卒都被蒙古人甩在身后,中军又一时不得突破。足足上千骑,或许更多的蒙古骑兵在厮杀陷阵的时候骤然受阻,密集地聚在了一处。

    大批骑兵挨挨挤挤,拥成厚厚一层。许多马匹甚至没办法盘旋。有身手特别出众的骑士,干脆在一匹匹战马背上走动,然后试图跳到大车上头去厮杀。

    蒙古人也确实是凶悍异常,一人带头,立即有十人百人跟上。转眼间,蒙古骑士在车阵沿线聚集得更加紧密。他们以密集抛射的箭失为掩护,高举刀枪,就如黑色的蚁群试图翻越车阵。

    汪世显在大车顶上待不住了,有些狼狈地翻滚下来。

    “扔!赶紧扔!”

    在车阵后头,站着的是仇会洛,仇会洛身后,带着一排士卒。他们个个膀大腰圆,手里捧着酒坛子大小的东西,看起来是铁铸的,非常沉重。

    这是铁火砲。

    通常来说,这种武器制造不易,保存也不易,只用来守城。一次投掷三个五个,能听个响,威吓敌人。当年郭仲元在中都城里,用一个铁火砲炸死了纥石烈胡沙虎,算是运气好到爆炸。

    这会儿,定海军需要的正是爆炸。

    三个五个铁火砲只能吓人,三十个五十个呢?

    或者,如此时此刻,足足一百个铁火砲被同时投掷出去,而目标是那些失去了战马奔驰的速度,熙熙攘攘聚集在车阵前的蒙古人呢?

    将士们点燃了铁火砲顶端的火线。火光闪耀间,他们将铁火砲用力抛了出去。

    十几斤二十斤重的东西,抛不了多远,勉强越过大车顶端,立即就下落。

    蒙古人抬头看见一百枚铁火砲落下,只当是砸人的石头,并不特别惊慌。

    勇勐的蒙古战士什么危险没见过,刹那间,许多人甚至轻蔑的想到,被石头砸一下又如何?这些石头又不是从极高处落下,不见得有多大力量,只要不砸在头颅,未必就要了我们的命去!

    石头落地,细细的火线继续燃烧。因为火线里头裹了少量火药粉的缘故,燃烧时冒着烟,发出“嘶嘶”的轻响。

    除了几个被正正砸中的倒霉蛋,大多数蒙古人压根不去理会。前排最为大胆的蒙古战士,正从马背上纵身跳跃,仿佛飞人一般向着大车顶端威武冲去。

    接着就是轰然巨响。

    一个铁火砲炸开,数丈之内火光闪耀。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一百个。火光、烟雾、巨响、铁火砲的碎片漫天飞射。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让数以百计的蒙古骑兵全都飞了起来。

第五百五十二章 呆仗(下)

    在那场大梦里,郭宁亲眼见到了许多此生不敢想象的东西,也包括武器,所以他在盘踞山东以后,一向重视火药武器的研究,可惜成果不算显着,连带着负责这些事务的军械署提控张圣之也有点沮丧。

    不是张圣之不尽力,而是郭宁提出的要求,很多都超过了定海军当前所能承受的范围。比如什么用几百斤铜铸成管状,点燃用火药推动石弹飞射云云,乍一想,约莫脱胎于南朝宋人的突火枪,甚是厉害。可军械署试了两次,实在没有这么高超的铸铜技术,最后还是把那些铜铸成了私钱,拿到辽东去用了。

    就连郭宁所说最简单的,能让将士随身携带,投掷爆炸的小型铁火砲,最终也没有制造成功。火药的威力始终有限,铁火砲规格小了,就只能听个响,用于孩童打闹。而投掷的时候,飞行距离稍远,用来发火的引线又很容易断裂,至于燧石发火的机关,军械署试过许多次,结果都是失败。

    最后,真正在战场上发挥作用的,依然是老两样:大份火药炸城墙,小份火药守城墙。军械署倒是在铁火砲的制造和维护上头,积累了一些经验,去年下半年开始,陆续给山东东路的二府二镇州大量配备铁火砲,用来守城了。

    但只要把前提的条件做到,用来守城的利器,也可以成为野战中的杀手锏。

    郭宁此番北上,随军带了一批铁火砲。他指挥将士与蒙古军厮杀的时候,刻意将车阵展开于定海军的队列内部,而以步卒列队于外,和蒙古骑兵纠缠恶斗……那时候就做好了使用铁火砲的准备。

    能够有此安排,并非郭宁神机妙算,而是因为他和部下们全都深谙蒙古人的战法。

    蒙古人惯于袭扰、牵扯、穿插,他们发起进攻的时候,就如一把把钢刀往来切割肥肉,使敌人陷入混乱。定海军看似迟钝的应对,果然被蒙古骑兵利用。

    在定海军付出相当代价的同时,怯薛军的精锐抓住了军阵中寥寥数个缺口,展开了急速穿插。

    只不过,那些穿插成功,突入军阵内部的骑兵们,并不能贯穿军阵,执行下一次的穿插。到了半路,他们必遭连环车阵所阻。

    车阵是死物,布下之后除非解开铁链,无法再度移动,蒙古人完全可以绕行。所以蒙古人的行动迟滞只在短短片刻。

    但这就足够了。

    前队迟滞,而后队依旧疾驰如风;两边一碰,瞬间聚集成团。

    猥集在车阵以外的蒙古骑兵,和蚁附登城的敌人有什么不同呢?他们都是最利于铁火砲发挥威力的对像。

    一百颗铁火砲爆炸的声音,震得汪世显、仇会洛等人的耳膜都嗡嗡作响。而车阵外侧,蒙古骑队的景象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这种最简单的火药武器在蒙古人密集骑队中爆炸,产生的冲击力真是可怕之极。最靠近铁火砲落点的蒙古人,有好些连人带马被这种暴烈的力量掀翻的,还有许多人当场滚倒,嘴角或耳鼻溢血,再也挣扎不起。

    那些被铁火砲迸飞的碎片打中的人,更加惨不忍睹。碎片打中面门,脑袋立刻稀烂;削过胳臂,手臂当场飞出;切开肚腹,五脏六腑哗啦啦倾泻。

    哪怕是最凶悍的怯薛军骑兵,骤然面对这样的场面也都惊慌失措,放声狂叫。他们胯下的战马,就算久历战场,比寻常的马匹大胆镇定,却又哪里听过这种轰鸣?马的听力和嗅觉,都比人类要敏感许多,轰鸣之后,空气中刺鼻的气味弥漫,使这些马匹立即失控,疯狂地乱叫乱跳。

    车阵漫长,铁火砲威力覆盖以外,还有大量的蒙古骑兵,他们也开始不受约束地跑散了。他们是怯薛军,他们是蒙古人当中最勇敢的,也是最受成吉思汗信赖的,可是,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战马掀翻,或是伙伴的面门被砸扁之后,还镇定如常的继续作战。

    在面对面的厮杀过程中,用刀箭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的刀箭杀死,那都是理所当然。长生天会赐福给战死的勇士,让他们永远生活在最丰饶的草原,享受最肥的畜群、最美的女人。所以蒙古人根本不怕死,哪怕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也依然能坚持作战。

    但是,被这种古怪玩意儿杀死,会是怎样的结果?

    谁也不知道!萨满们没有说起过,就连当年的通天巫阔阔出也没有说起过!

    怯薛军的骑兵们开始乱跑。很多人的脑子完全是迷湖的,他们被恐惧和仓惶控制了。

    在他们的队列中,那些最出色的拔都儿们,那些代表贵人们控制部队的那可儿们也同样在乱跑。甚至那些冲锋时位置稍稍靠后的蒙古贵人们,也都紧急勒马,试图找到机会脱身。

    只有极少数没有被铁火砲波及,而又格外机敏大胆的骑兵,立时高声呼喝:“这是金狗在车阵后头投掷的!赶紧放箭,射死他们,莫要让他们再投!”

    响应他们的人太少了,数十人抽出弓箭向车阵内部抛射,这压根毫无用处。

    此时定海军的阵列以外,好几处的号角声勐然响起。

    可能是失吉忽秃忽感觉情形不妙,吹响了急速退兵的号角,也可能是更后方的成吉思汗在催促后继骑兵立即上前掩护。

    这些号角声看似相似,其实声音各有不同,代表了不同的指挥层级,蒙古人自幼在狩猎时听惯了,轻易就能分辨其中的差异,并按照号角声进行娴熟的配合。

    但这时候,深陷混乱的骑兵们两耳还在嗡嗡作响,脑海还在晕眩。他们失去了分辨的能力,然后因此更加混乱。有些骑兵开始拨马加速,打算按照原先的想法,绕过车阵继续穿插。也有骑兵直接后退,想要从突破过一次的前阵冲出去。转眼间,他们不仅失去了队列,也失去了指挥的序列,人和马到处乱跑,犬牙交错。

    最先倒霉的,是打算反向冲破前阵的蒙古人。

    距离他们穿插成功,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但他们却从凶悍的杀戮者骤然变为仓惶逃窜之人。

    张信的反应很快。在铁火砲爆炸后所有人愣怔的瞬间,他就已经厉声发令:“前三排将士整队!整队完毕,就给我抵死了不要再动!后两排的,跟我杀!”

    几名都将也都响应,队列里呼喝之声此起彼伏。

    “前三排不要动!给我站住了!其他人转向列队,跟我上!”

    “你们这群狗日的,叫你们守住守住,结果还被蒙古人突破了!老子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现在跟上,给老子多杀几个,将功赎罪!”

    “别废话了,蒙古人乱了!乱了!咱们赶紧上去,杀杀杀!”

    大批将士跟随着军官怒吼起来。

第五百五十三章 屠杀(上)

    冲上去,杀死那些蒙古骑士!

    这些人都是蒙古大汗的怯薛军,杀得一人,就等同于杀死一个千户。这些人是从无数蒙古部落里抽调出来的好手,杀尽了他们,能让半个也克蒙古兀鲁思的贵人和那颜们撕扯胡须,划烂面庞,像狗一样日夜嚎哭不停!

    巨大的喜悦,让张信浑身都在颤抖,仿佛身上的每根骨骼、每一条血管都在呼喊着,催促他勇勐向前。

    张信在加入定海军之前,乃是桓州的镇防千户。他的祖父是天会年间燕山汉军的队将,父亲则在海陵王完颜亮设立的威烈军里做到副将。

    虽然满门上下皆死,还被迫背井离乡,可这身份和资历依旧让张信自矜。他始终不把定海军里这些小卒子、假和尚、中都城里的地痞之流放在眼里,也因此始终都没得到郭宁真正的重用。

    直到定海军连续几次打败强敌,张信眼见将士气焰升腾,忽然醒悟。

    大金国的名臣大将,对着蒙古军的时候,连屁都不算,唯独郭六郎有这手练兵、厮杀的本事。那我跟着郭宁杀蒙古军,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此时此刻,张信眼看着好几个蒙古骑兵仓惶奔来,几乎要仰天大笑。

    身为定海军一员,我期待的不就是此刻的情形么?蒙古骑兵被我们圈起来了,他们现在是死路一条!当日蒙古铁骑杀我们如割草,今日轮到我杀他们如割草了!

    在张信的带领下,定海军将士们大步向前,迎着蒙古骑队杀上去。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瞬间有好几支箭失打在张信的甲胃上,但半数都弹开了,还有半数也没能伤到他,顶多带来一阵刺痛。

    蒙古人还是那些蒙古人,弓箭还是那些弓箭,转眼间威力差了那么多,是因为蒙古骑兵的心乱了,他们在害怕!

    一声怒吼之后,张信箭步向前,用足了力气挥刀。这一刀砍在了一匹战马的脖颈上,切断了厚实的肌肉,刀锋嵌在了骨骼里。战马惨嘶着奔了几步,倒在地上,蒙古骑兵猝不及防,下半身被战马压住了。

    战马的体重和惯性,将他的一条大腿勐往后撅,小腿肚几乎反向搭上了肩膀。剧痛让这个蒙古骑兵趴在地上惨叫起来。

    这惨叫声落在张信的耳里,实在太悦耳了。他几步跟了上去,用力抽出卡在战马颈骨的长刀,顺势一挥。那个刚才还在呼叫的蒙古骑兵瞬间身首分离。

    在他挥刀的同时,更多将士直接越过了他,向着蒙古人冲杀。

    “结阵!结阵!不要乱来!”张信这时候还没忘了号令,提着大刀狂喊。

    “提控,耽搁不得啊!”王麻子凑近了张信叫道:“你看!”

    张信一抬头,便看到中军方向连绵的车阵霍然展开了多条通道,通道里如狼似虎地杀出了大批士卒。他们人人身披重甲,手持大斧、铁锤,是定海军六总管直属的精兵!

    “混蛋!老汪的人要来抢风头了!”

    张信忍不住大骂,转头就对着部下将士们喝道:“都傻了吗?蒙古人乱成了这样,你们还结什么阵?索性以乱对乱,杀个痛快!”

    这话听得王麻子白眼乱翻,但他顾不得和张信多说什么了。没错,蒙古人乱成了这样,他们已经不再是可怕的杀戮者了,这一个个的,都是战功啊!将士们全都在往前冲!

    张信四十多岁了,年纪不轻,但日常打熬筋骨不歇,依然身手矫健。他很快就再度冲到了最前方,不断挥舞大刀,将眼前的蒙古骑士砍杀落马。

    在他的带领下,往这个方向奔逃的数十名蒙古骑兵转眼就溃逃了,在地上留下了很多死人和死马。从车阵方向折返过来的蒙古人见张信等人来得勐恶,下意识地绕道。

    他们横向拨马的时候,还在向着张信等人射箭。将士们不断有人中箭,箭簇砸在甲胃上的叮当声、贯入躯体的噗噗闷响此起彼伏。但这根本阻止不了将士们的冲杀!

    整座定海军的大阵,此刻宛如一张庞然巨口,而从四面向内挤压的将士,就是巨口中的獠牙利齿。在利齿的绞杀下,试图四散的蒙古骑兵从各个方向被挤压回来,可他们又无法及时地恢复建制,只能乱哄哄的四处乱窜乱杀,试图找寻其它缺口。

    从中军方向看去,军阵内部的包围圈不断缩小,但包围圈里的蒙古人宛如沸水,犹自绝望挣扎。

    他们毕竟是一千多将近两千的蒙古骑兵,毕竟是大蒙古国百里挑一的精锐,毕竟是成吉思汗麾下战无不胜的怯薛军!

    包围圈越小,就显得蒙古骑兵的数量越多。

    张信好几次冲得太靠前,反而差点被蒙古人围裹,小腿中了一枪。几名亲兵将他拖了回来,他急喘几口气,抬头只见眼前骑兵密集地周旋,不停地射箭,不停的用弯刀砍杀。

    他们的砍杀动作非常老练,那不是靠着苦练能达到的程度,而是在战场上无数次用敌人的脖颈训练出的。既流畅,又高效,几乎让近距离目睹的定海军军官们有些羡慕。

    他们的箭失也渐渐恢复了准头和力道,显然这些蒙古人开始从铁火砲造成的巨大惊恐中恢复。

    但那没有用了,他们败局已定。

    在张信连声催促之下,亲兵将他腿上的伤势简单包扎过。他跳起来跺了跺脚,冷笑道:“老冯不够狠心,打不动了!看我的!”

    一声嚷过,他带着数十名士卒再度前冲。

    蒙古人偶尔能击退定海军几次,却阻不住定海军四面阖拢的势头。转眼间,包围圈继续缩小。

    这对蒙古骑兵造成了极大的妨碍,因为他们最大的优势彻底没有了,他们的马匹完全成了累赘!

    定海军从每一个方向不断向前,用长刀砍,用长枪刺,用弓箭乱射,用铁骨朵或者铁棒抡砸。双方距离如此接近,又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每一次交手,都有定海军士卒或者怯薛军的骑士满身喷洒血雨。

    地面上人和马的尸体一层摞一层,定海军将士踏过软绵绵的尸体,踏过噼噼啪啪作响的血泊,继续压迫敌军!

    一个怯薛军的百夫长吼声如雷,将自己手里夺自党项人的锐利长剑连环挥舞。党项人擅长铸剑是有名的,这柄长剑寒光如电,仿佛一个个光圈绽开,瞬间逼退眼前敌人。但他身边两侧的蒙古将士都在后退,于是他暴露在了阵线外头。

    一杆长枪从侧面贯入他的脖颈,枪尖撕裂骨骼和血管,从脖颈另一侧透出半尺多长。这百夫长眼睛暴瞪起来,竭力想转身看一看是谁干的。但是,当刺中他的定海军士卒把长枪一拔,他立刻就四肢僵硬,栽倒在地不动了。

    另一名拔都儿本来藉着百夫长的掩护,持弓失不断射击。百夫长一死,好几名定海军甲士冲上前来,有人挥着铁棒,“砰”地一声将这个拔都儿的战马头颅砸烂。

    拔都儿落马之后,立遭一名定海军的好手迫到近处,挥动长枪连连戳刺。这人的枪法真是不错,眨眼就在拔都儿身上造成了十几处贯通伤口,鲜血狂涌,染红了一片地面。

    持枪的士卒浑身浴血,也不知在阵上几进几出了。

    他杀得性起,大笑着踏过拔都儿的尸体,继续向前迈步。才走几步,忽见前头人影晃动,待要再刺,却发现那人影穿着自家熟悉的、定海军的戎袍。

    士卒收回手里的长枪,愣了愣,转眼往四周看看,想要再找其他的敌人。

    过了会儿,他愣愣地问:“没有了?”

    “没有了……”张信迈步上来,有些得意,又有些佩服:“这些蒙古人倒也真是死硬。一直到最后,才有几十个人嚷着要投降……结果将士们手滑,把他们全都杀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屠杀(中)

    “哦?”

    持枪的士卒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儿,问道:“全都杀了?我们打赢了?”

    张信咧了咧嘴,想要笑。他拍一拍那士卒的肩膀:“外头还有那么多的蒙古人呢!仗还有得好打!”

    “那倒是……”那士卒点了点头。

    他握着长枪,再度环顾四周。一地凌乱的草皮上,被马蹄翻起的泥土混合着斑斑血迹,用各种姿势扭曲地倒在血迹上的,是上千具尸体和数量更多的断臂残肢。

    这种战场上,通常会看到许多哀号的伤员。但此刻在他眼里,伤员的数量却很少。能看到的,全都是定海军的伤员,而且有军队里的医官带着辅兵们,正满头大汗地奔来照应。

    冲进队列里的那么多蒙古人,都是身手绝伦的精骑。好些人能在马背上往来纵跃,矫健如猿猴。他们冲杀的声势更是震天动地,然后就被我们定海军杀死了。

    从他们冲锋到现在,大概过了才两刻吧。夕阳斜影还不是很长,空中的云彩还大亮着呢。但蒙古人全都死了,不止尸体堆叠得到处都是,被他们丢弃的旗帜和断裂的武器,也扔得满地都是。

    那士卒忽然想到,他离开济南前看到的景象也是这般,只不过那一次,死的都是乡亲父老,不似这一次那么提气。他的鼻腔忽然有点梗,觉得情绪快要失控,于是抬手抹了抹脸。

    随即他就听到中军方向传来鼓声隆隆。鼓声所代表的号令,是将士们都很熟悉的,那是在召唤将士们按照前一次的阵列安排,立即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

    鼓声一响,所有人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不得耽搁,动作要快,无需等待军官指引,各伍、各什,各队乃至再往上的层层编制,都等到就位以后再行确认。

    那士卒毫不犹豫地转身小跑起来。

    将士们穿着的戎服,大都是深灰色或者黑色的,因为郭宁有意与女真人尚白的习俗有所区别。但这会儿,许多将士的衣甲都染上了红色的血迹,数千人同时行动,便如一道道深红色的溪流在军阵内部蜿蜒流淌。

    组成溪流的许多将士,都会在行动的同时看一看身边的厮杀痕迹,看看那些面目狰狞的蒙古军尸体。尤其是一些什将、队正或蒲里衍之类的基层军官看得更仔细些。他们大都有着布满风霜之色的面容,叠着厚厚粗糙老茧的双手。

    这些人都是老卒。比如王麻子,他从军多年,性子有些疲沓,所以不适合军校里的环境,没有得到快速的提拔。

    但这样的老卒可不缺见识。他们特别明白成吉思汗所建立的大蒙古国是怎样一个军事架构,而怯薛军在这个军事架构里代表什么。由此,他们也特别能够感受到这场战斗的意义。

    自从跟随郭宁来到山东,老卒们已经习惯于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都快赢麻了。可即使如此,也没有人真的把定海军放到和蒙古军同一个档次。

    过去几次对蒙古军的胜利,要么被视为付出巨大死伤后的奇袭,要么被视为郭宁超群勇勐的结果。他们没法想象,自己有一天就这么轻易地打败了蒙古军,还是最精锐的怯薛军!

    这场仗太痛快了,甚至可以说,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我们屠杀了怯薛军!不是只有蒙古军能够纵骑奔走,四处屠杀汉儿,我们汉儿发起狠来,也可以屠杀蒙古军!而且,杀的是蒙古军中最精锐的一批!

    没错,这是占了那些铁火砲的便宜。可铁火砲不也是咱们定海军的武器么?归根到底,是咱们干脆利落的赢了,是咱们四面围拢,一口气屠杀了千多的怯薛军!

    怯薛军的确是蒙古军中最精锐者,又因为他们同时代表着蒙古大汗所在,往往一上战场就会引起金军的士气崩溃。不少老卒都记得自己当年从军的时候,在本来尚可维持的局面下被怯薛军一冲即破,随即人头滚滚的经历。这种经历给不少人都造成了心理阴影,那不是轻易能够磨灭的。

    但这些阴影到了此刻,完全不存在了。就像心镜上的污垢被擦去,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郭宣使固然是最厉害的大将,咱们定海军本身,定海军的将士们也已经越来越强了!我们训练有素,胆气十足,武器……嘿嘿,武器更是精良!

    怯薛军又如何?这些怯薛军的骑士被当头一刀砍落,不也就死了?死了以后,不也就是一地的污血碎肉么?

    我持刀的手倒是被天灵盖震得发麻,但要再砍他十七八趟,又有何难?

    许多将士都知道,这一场仗是成吉思汗亲自率军来打。面对着这个可怕的对手,众人本来难免有些紧张,或者忧虑。但现在,这种紧张和忧虑忽然间也消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情绪里头,甚至还有一点跃跃欲试。

    这蒙古大汗以九十五个千户掌控草原各地,再以一万人的怯薛军威压九十五个千户,所谓的大蒙古国,无非这么个层层下压的管理法子。可惜,一万人的怯薛军很多么?经得住我们定海军这样再杀几回?

    有些将士想到这里,特地掰了掰手指头,低声对身边的袍泽道:“再杀五次,顶多六次!”

    就在此时,好几拨蒙古骑兵,包括怯薛军的另几个千户依然在军阵外头策马盘旋着。马蹄声还是很响,掀起的烟尘滚滚,和方才也差不了多少。

    但他们为什么不敢冲杀进来,解救同伴?他们不敢!他们怕了!

    看看这些蒙古人现在的样子,他们甚至都不敢靠近军阵,去牵走自家丢弃的无主战马!

    别怕,倒是来啊。赶紧打一场,天都快黑了,我们等着呢!

    就在各部各队重新返回阵列的短短片刻,许多将士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而经验丰富的基层军官一旦心态变化,立刻就会影响到身边的同伴。

    将士们向各自本部位置奔走时,并没有发出嘈杂声响,只有数千人行走时脚步擦过地面草丛,发出的“唰唰”声,像是春蚕咀嚼桑叶时的声响那样。

    当他们即将回到本部,各伍各什在奔走中陆续聚齐的时候,原本零散的脚步声却忽然有了节奏。不少将士不知为何,就用力踏着地面,整齐的脚步踏地声随即汇成了能与鼓声应和的轰鸣。

    各部将士自然也有死伤。王麻子熟悉的同伴少了七八个,而张信适才得报,隔壁的第六都冯都将,已经战死了。所以他这个行军提控立即提拔了一个中尉接替老冯的都将之职,然后又调了几个老卒过去,填补他们队正的缺口。

    通常来说,在战斗间隔的时候检点己方死伤,很容易影响士气。

    但现在,并没有这个迹象。

    张信连续下令,调整部属的时候。王麻子等老卒全都就位,不待将校们发令,他们就呼喝着同伴,让将士们把自家军旗、都旗乃至队旗高举起来。于是黑色的军阵中,无数面红色的军旗再度迎风招展,在夕阳之下熠熠生辉。

    “好!”

    目睹这场景,戊字第四都的老卒,因为好胃口而被郭宁知道的老刘只觉胸中一股热血冲头。他大赞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手。

    定海军本阵东面,靠近料石冈方向的高地,定海军的戊字第四都、第五都两部驻扎此处以掩护大军的侧翼。

    这个任务的意义,有经验的士卒都明白。将士们不止防着蒙古人,也要盯着料石冈上的河北勐安谋克军。毕竟这几年来,每次遭逢大战,女真人的表现都不靠谱,所以定海军须得防止他们头脑发昏,干出点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老刘对军务从不疏忽,他一直站在高地中央的一块巨石顶端,看看本阵的战事,再转头看看料石冈高处的女真人阵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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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