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诱饵(上)
将校们待要问个明白,黑军的副帅薛塔剌海挥了挥手,让他们全都退下。
而石天应默然片刻,沉声道:“咱们自家的精锐甲兵不能动!绝对不能动!”
薛塔剌海狞笑两声:“郡王你放心,大汗有大汗的计划。咱们也有咱们的手段!”
他这么说来,皆因眼前局势确实是成吉思汗专门为郭宁准备的。或者说,整个中都路的局势,一直就是成吉思汗和郭宁两方在不断对弈推演的结果。
成吉思汗最初的作战目标,就只中都本身。这显然是希望效法此前压制夏国兴中府的故技,通过对大金国都的压制,不断榨出这个国家的油水。
但随着哲别在辽东战死,山东的定海军成了蒙古人的生死大敌。成吉思汗本人乃至北京路诸多附从军在中都一切行动的目的,就成了围点打援,试图以中都路的各项军事行动诱出定海军主力,然后一鼓歼灭。
蒙古军的核心力量,在于草原上的九十五个千户,在于自幼熟悉骑射,而能疾如飚至、劲如山压的蒙古人本部。蒙古军的战斗力、机动性和灵活多变的战术,全都维系在这九十五个蒙古千户上。
外人以为草原上可供征召的人力无穷无尽,其实真正的好手一旦折损,甚难弥补。而这些千户的兵力损失,又关联到大蒙古国建立以后,作为核心的尼伦蒙古和迭儿列勤蒙古诸部,再到外围塔塔儿、篾儿乞、斡亦剌等部落之间层层套叠的、微妙的平衡。
所以,成吉思汗给予了北京路诸将帅最大限度的行动自由,希望这些附从军给中都的金军造成沉重压力,使中都朝廷摇摇欲坠的时候,定海军的主力不得不投身战场作出应对。以逸待劳的蒙古军主力也就有了一举摧破敌人的机会。
相应的,定海军也是如此。定海军的骨干,始终都是从北疆溃退到河北各地的老卒,这些老卒也一样是死一个少一个,短时间内几乎难以复制。
所以郭宁在战斗中,总是尽量用小规模的偏师牵制和吸引敌人,而将主力用于关键时刻的一击。某种角度来说,这也延续了女真人以坚甲重骑为核心,在战场上强攻勐打,一锤定音的战斗风格。
当这两名统帅彼此敌对,战场局势便如石天应所见,
在这个层面上的战斗规模和声势再大,双方都没有出尽全力,而只是试探性的交手。一方攻一方守,或者反之,不断的消耗,对峙,便如猎狗互相撕咬,诱饵血肉飞溅。而谁胜谁负在此时并不太重要,甚至让石天应有些困倦。
他很清楚,重要的是引出猎人。
而真正的猎人只有两个,两个猎人都把对方当作猎物,所以始终潜伏在暗处,以待对方率先暴起。
石天应确信,郭宁的耐心一定比不上成吉思汗。
这无关郭宁的性格或是战法,而是因为定海军的力量终究有限。
考虑到他们的力量在过去一年的迅速膨胀,定海军对山东、辽东的控制并不稳固;石天应猜测,整个定海军拥有的兵力大概也就三五万人,而这三五万人里能够自如调动的,不会超过半数。他们已经露面的力量,更只有直沽寨里的数千人。
面对这数千人的,却是当年大金国东北、西北两个招讨司崩溃之后,陆续退入北京路而被各路豪强收编的雄兵;那是数以万计、极限动员几乎超过十万的军队!光是摆在直沽寨周边的,就有将近五万人!
如此庞大的兵力规模,可以强行掩过一切弱点。任凭直沽寨守军花样百出,随便他们怎么去烧毁攻城器械,就算定海军精锐到一个能打十个,这一仗北京路诸将帅也赢定了。
哪怕用人命堆,他们也必定能夺下直沽寨。
然后,难题就到了郭宁手里。
终究定海军还是大金的臣子,石天应不信郭宁能眼看着蒙古大汗往大金的国都一层层地勒紧绞索。而在此之前,北京路诸将帅还能尽数歼灭直沽寨的守军,让那郭宁痛彻心扉。
或许在成吉思汗眼里,北京路诸将帅仅仅是拿来吸引定海军主力的诱饵,但石天应自己并不觉得。他相信己方的力量不止能够拿下直沽寨,也足以底定中都路的战局。
在他看来,黑军不仅是诱饵,更是猎犬。而且还是猎犬里头最矫健、最凶恶的那一种。靠黑军的力量,至少能够逼出对方的猎人,甚至能够撕咬猎人的咽喉!
石天应只需要知道对方的猎人在哪里。
如果换个角度去考虑,直沽寨里这些兵马,都是精锐。而这支部队之所以反复挑衅,反复地纠缠恶斗,目的就是吸引己方的注意力,使己方难辨虚实,掩护定海军主力的行动。那么,定海军的主力究竟潜伏于何处?
直沽寨里?
海上的某一支船队里?
定海军也真是好耐心。潞水通道已经被阻断五天了,中都城里的粮秣物资供给随时都会出现紧张,而物资一旦紧缺,那些高官贵胃们必然会闹出种种鬼祟,使得看起来稳固不摇的中都城陷入动荡。
可定海军的主力直到此刻,居然连影子都不出现。
明明他们是守方,应该急着打通通道,急着为中都解困才对!嘿,可见他们对朝廷的忠诚也有限的很!
说来也是有趣,真要是定海军一直都不出现,蒙古军也就全程潜伏屏息以待。难道我石天应就一直执掌大军,拿下直沽寨?再之后,挟裹重兵一鼓作气攻下通州,拿下中都?真要这么做成了,也能称得上威震天下了吧?如果控制北京和中都两地在手,焉知我不能做个石敬瑭?
石天应摇了摇头,正要继续盘算,忽然心中一动。
己方以数万大军布阵,在西起通州,东抵直沽寨的二百余里潞水通道沿线,可谓密不透风。直沽寨的定海军纵然竭力对抗,也只能滋扰而无力正面硬撼。
可这样的布阵真的就没有一点破绽?
此前定海军两次在辽东的战事,都离不开定海军庞大的海运船队支持。所以石天应等诸将的兵力分布,也都针对这一优势而展开。
己方控扼潞水沿线之后,定海军若由海上来,己方凭借庞大兵力以陆制海,足以提前占据主动,让他们难以立足。就算一时厮杀不利,也能层层堵截,耗竭敌军的兵力,进而在某一时刻重新夺取优势。
哪怕到了最恶劣的情况,终究还有蒙古军本部这个后手。
但……
如果定海军不由海上来呢?
“负责南面窝子口一带的,是渤海军的攸兴哥。今日他可有军报传来?”
这句话来的突兀,薛塔剌海顿时猜到关键:“郡王你是担心,那定海军从陆路赶来厮杀?”
第五百二十六章 诱饵(中)
“不止窝子口,还有武清、漷阴、通州、范阳等中都外围的据点,俱有我方驻军,有些已经驻扎了一个来月。你想,如果在我方全力勐攻直沽寨时,那郭宁遣一支军马穿过河北诸军州,奔袭这些据点,与中都、通州的金军里应外合,则这些据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
在中都、通州等地驻守的金军,兵力虽众,胆气却乏,这一个月来徒然自保,不敢出城一战。所以此时控制这些外围据点的兵马,大都是此前完颜承裕所部的降兵,其中的精锐善战之辈,早就被北京路诸将帅瓜分,剩下的这些兵马,与强敌对战时只能垫刀头送死,但拿来吓阻中都和通州的守军,倒是虾兵蟹将彼此对上,很是相宜。
但如果定海军并不把视线放在直沽寨,而遣军奔袭这些据点……这些兵马下场堪忧,十有八九会遭逢大败,而且败得干脆利落。
石天应给蒙古大汗献策,用围点打援的手段来对付定海军。他选择的“点”,乃是关系中都命脉,同时也是定海军财源所在的直沽寨。
这个选择当然是对的。
但中都城本身,又何尝不是蒙古军必得的“点”?如果好不容易夺取的中都周边据点再度易手,中都大兴府就再度可望不可及,此前一个多月鏖战的意义又何在呢?
“中都周边,已被咱们方夺占的据点不能动摇;正如定海军手里的直沽寨不能动摇。所以,就在咱们围点打援的同时,定海军也可以围点打援!”
薛塔剌海悚然吃惊,说话的声音都尖锐了很多。
不过,他随即想到了另一重:“那郭宁若不由海上行动,就得走河北,沿着御河北上。可我听说,大金朝廷的派驻各地的宣抚使们,个个拥兵自重,彼此猜忌。那郭宁出身不是正途,更为朝廷和同僚所敌视。他……嘿,他哪有胆量率军横穿河北?就算他有胆量,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愿意么?仆散安贞难道不担心郭宁来个假道伐虢?定海军怎可能穿行河北,再去奔袭中都周边的据点?”
说到这里,薛塔剌海忍不住笑道:“郡王,你怕是想的太多了……”
“嘿!”石天应想了想,拍了拍薛塔剌海的肩膀:“有道理!不过,有个问题,你想一想。”
“郡王,请讲。”
“咱们退一步讲。大汗的目的,只要引出定海军的主力,以使蒙古大军能够一击致命。为了这个目的,直沽寨和我军都是诱饵;那么中都周边的某城、某部,难道就不是诱饵了?如今驻在中都城周边,负责监视中都、通州两地的那些零碎杂兵,在咱们眼里都如土鸡瓦犬也似;他们在蒙古人眼里,能有什么份量?中都路境内,所有的人,所有的兵,所有的城池,在成吉思汗眼里,都是诱饵。对大汗来说,定海军咬哪一处饵,结果都是一样的。”
“咱们不考虑郭宁率部藏身何处,只消这么想……他一旦攻向直沽寨,必定面临我们数万人的纠缠恶斗;而如果攻向中都周边,蒙古骑兵一日夜就能行军百里,与之决战。皆因这局面,乃是成吉思汗特意安排下的,无论定海军怎么选择,蒙古军总能达成决战的目的。”
石天应慢慢盘算着,走了两步,回头继续道:“可是,对定海军而言呢?”
薛塔剌海皱眉:“郡王的意思是?”
“这局面,我们能看得清楚,成吉思汗也看得清楚,凭什么郭宁就看不清楚?此人可是曾经三次击败过蒙古军,得到大汗重视的枭雄!”
薛塔剌海干笑了两声:“这倒也未必,或许他少年得志……”
他才说了半句,石天应抢过了话头:“郭宁难道看不明白局势?他让蒙古人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杀了哲别,难道竟能指望蒙古人无视他?以他的眼光和才智,一定能知道,只消定海军出现在中都的那一刻,他们就会成为蒙古人真正的目标!”
“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定海军一定是要维持中都局面的,所以他们也一定会与蒙古军展开决战。那么在决战之前,他们是与一条强韧善战的猎犬搏斗容易些,还是撕咬一块脆弱无力的诱饵容易些?他们是直指此战最关键的中都城有利些,还是沿着潞水通道,和我等兄弟们一场接一场纠缠恶斗有利些?”
“郡王的意思是,他们一定会从河北方向来,然后直接去往中都?可是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
“仆散安贞也是大金的臣子,是蒙古的敌人!中都大兴府不仅是山东的屏障,也同样是河北的屏障!如今蒙古大军南下,中都摇摇欲坠,你猜郭宁有没有办法取得仆散安贞的信任?你猜郭宁能不能与他达成利益的交换?你猜河北的陆路,郭宁走不走得?”
石天应的话说到这里,薛塔剌海可就真有些头痛了。
“郡王的意思是……不不,我听说就在不久前,为了争夺山东的地盘,仆散安贞还动兵南下,几乎和郭宁兵戎相见,这两家是死对头啊!这,这怎么可能?”
石天应叹了口气:“这样的世道,龙蛇纷起,各显神通,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这……”薛塔剌海愣了很久,忽然又松了口气。
归根到底,就算郭宁真有这手段,与黑军有什么妨碍?定海军若从海上来,黑军将士做足了准备,理所应当地在蒙古大汗面前显一显本领;但他们若往中都去,自有蒙古军对付,想来定海军无论如何也不是蒙古军精锐本部的对手,而黑军将士们在一旁安心观战,也同样的理所当然。
至于某几个据点的驻军遭袭,这和石天应和薛塔剌海有什么关系呢?诱饵就要做到诱饵的本分!
必须承认,能在这龙蛇纷起的世道立足之人,绝不会是无能之辈。石天应想到的,与实际发生的情况简直一般无二,只不过他毕竟是锦州豪强出身,对朝中大员的了解颇有欠缺。
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确实和定海军有过冲突,也很明白定海军和大金朝廷绝非一路,但仆散安贞不愧为女真贵胃中的佼佼者,也对得起朝廷授予他河北宣抚使之职的期待。
在面对蒙古军的威胁时,仆散安贞比石天应想象的更加果断,并不排除与定海军的少许合作。他也比石天应想象的更加大胆,并不只有坐守河北,而给定海军让路的胆量。
就在石天应忽然想到中都周边局势的同时,仆散安贞带着他组建不久的河北勐安谋克军,从霸州的益津关出发,沿着卢沟河长驱一百七十里,到了中都城西面的交通要枢良乡县。
此前石天应率军在大兴府周边拔除守军据点,攻陷良乡县以后,便将此地交给一个北京路出身的小帅据守。
那小帅仗着麾下千余人和战马百匹,随即又纠合了本地的流民、**,兵力膨胀到了三千。他又以良乡县里西南都巡检司的部下为向导,攻下了东面的广阳镇和西面属于涿州的奉先县。
若局势就这么发展下去,这小帅未必不能成为中都路里掌握相当势力的一方首领,但这点力量摆在仆散安贞面前却到底差得太远。
仆散安贞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以极其爆烈的手段在河北重建勐安谋克,一方面杀得敢于阳奉阴违的女真贵胃人头滚滚,另一方面也引得中都朝廷里头的台谏官频频上书痛斥。
但仆散安贞自己就是女真贵胃中门第最高、根基最深的数人之一。他虽然出外为官,在朝廷里的盟友和支持者依旧数量不少,所以全然不在乎这些攻讦,继续大刀阔斧地操办。
半年下来,真给他纠合起一支如臂使指的精兵。许多原本屈沉下僚甚至衣食无着的女真人,都被签入军中,并重新赐予田地,然后施加严格的军事训练。在整个训练过程中,仆散安贞更是解衣推食,与士卒们同甘共苦。
这样的举措,大体而言让底层的女真人非常感动。他们或许不至于对仆散安贞一下子肝脑涂地、忠心耿耿,至少感恩戴德,愿意随他厮杀战斗。而以将士们的精锐程度来说,此时的河北军马也远远超过了当日南下山东的时候。
此刻仆散安贞以亲族勐将仆散留家为先锋,一路强攻勐打,良乡县转瞬间便被其攻陷,小帅的脑袋立刻就被挂在了城门楼上示众。
过去数年里,朝廷兵马对蒙古军畏之如虎,少有敢于野战的,更不消说主动进攻并夺回某座城池了。今日厮杀,虽然击败的不过是个降将,但也算得少有的战绩,这让仆散安贞很是满意。
他按剑立马,望着大军逶迤而行,人人鲜盔怒甲,如狼似虎,又不禁感慨。
于是他志得意满,踌躇马上,对随同身旁的移剌楚材道:“晋卿先生你看,河北的勐安谋克里,多有雄壮善战的豪杰!”
移剌楚材微笑道:“如此兵强马壮,正是朝廷所需。既如此,仆散宣使何不随我一同入中都?”
仆散安贞顿时有些尴尬。好在这时有一队铁甲骑兵从道中奔驰而过,他骑在马上,向那些骑兵挥手致意,仿佛全没听到移剌楚材的言语。
第五百二十七章 诱饵(下)
大金国的女真贵胃们,从来都不乏私心。仆散安贞本人,便是在牵扯进章宗朝皇帝与宗王的政争,仕途遭受重挫以后,重新一步步攀爬到如此高位的,他和朝廷中绝大多数女真权贵一样,哪怕在最恶劣的环境里,也不会让自己的利益稍受损害。
但仆散安贞又对大金确实抱着忠诚,他确实想要竭尽全力去拯救日渐衰颓的大金,维持女真人在中原地区愈来愈动摇的统治。
所以他很早就放弃在中都与术虎高琪之流争夺军政大权,转而谋求出外,以图整合地方上的军政权力,在腐烂的大金境内保持一处具备足够力量的根据地。
河北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仆散安贞初时认为,自己只要控制住这块根据地,随后向北影响朝局,向南吞并富庶的山东,就摇身一变成了大金国最大的实力派。随后只消在皇帝和遂王之间周旋取利,自然而然就能继续厚积实力,待到手握三千里山河、十万雄兵,就算蒙古人再怎么凶恶,仆散安贞总有应付的办法。
到那时,进可以为朝廷的柱石和支撑,建立尹尹、霍光般的功业,退也不失一藩镇的富贵,说不定还有作耶律大石的机会。
可是自从出任河北宣抚使以后,地方上的艰难,比仆散安贞想象的更多十倍,百倍!
多少个日夜里,他殚精竭虑,辗转难眠。不知道使了多少软硬手段,历经千辛万苦,总算稳住了河北。可南面的遂王已经把整个河南经营的犹如铁桶,而山东方向,短短一年间,又有定海军脱颖而出,其势头简直不可遏制。
这样的局面,再加上蒙古人一次次地南下攻袭,说是势若鼎沸也不为过。仆散安贞熟习汉家经史,深知这是何等危险,而中都那边的种种乱象,又仿佛史书记载的那些末世情形。
这对仆散安贞而言,可说是持续的打击。他虽然在人前总是摆出信心十足的作派,其实暗地里,却也难免动摇和沮丧。
眼看自家重振大金的梦想越来越难实现,仆散安贞万万没有想到,当此蒙古军围攻中都的关键时刻,郭宁这个反贼居然选择全力支援朝廷?
当仆散安贞率部驻扎在霸州益津关,以图阻击蒙古军南下的时候,郭宁却先在辽东掀起恶战,随后又派了精锐人马由海路前往潞水沿线,竭力保障中都的物资供给。
益津关距离直沽寨并不远,两地之间只隔着被渤海人攸兴哥率部盘踞的窝子口军寨。所以定海军在潞水沿线与蒙古军的反复厮杀恶战,简直就在仆散安贞的眼皮底下爆发。
朝廷危难之际,真正在出力流血流汗的,居然是一个明摆着的反贼?
这局面甚是荒唐。
而仆散安贞目睹着此等局面,想到自己世代与国同休的身份,愈来愈觉得如坐针毡。
就在他逡巡不定之际,又传来一个消息:定海军中的重要人物移剌楚材带了三五从人来到益津关求见。
仆散安贞早年在中都时,和徒单镒走得很近,而移剌楚材更是徒单镒看好的后起之秀,被徒单镒当作自家晚辈。故而,这两人不仅彼此认得,还颇有些场面上的交情。只不过两年前移剌楚材不知发了什么疯,弃了自家在中都朝廷的大好前程,转而投奔郭宁这个反贼,仆散安贞便与他再无关联。
但移剌楚材在郭宁麾下官拜宣抚判官,是山东、辽东两地数十军州政务上的总负责人,被郭宁倚若左膀右臂,俨然是一方政权的肱股之臣……仆散安贞是清楚知道的。
所以移剌楚材忽然求见,很让仆散安贞吃了一惊。他急忙出迎才知,定海军不止在潞水和蒙古军对敌,同时还从山东调拨了数量极其庞大的物资,组建了民伕队伍,预备经河北陆路送入中都!
定海军怎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们是什么人?是只差摆明车马的反贼!可蒙古军南下之际,反贼犹能如此……如仆散安贞这样自诩忠臣之辈又该如何?这简直要叫人愧杀!
据移剌楚材说,定海军的另一名宣抚判官杜时升,已在中都联络有力的将帅出城接应,故而定海军的庞大粮秣物资队伍已经启程。他们请求仆散安贞做的,只是尽量保障益津关以北短途的安全,尽量护卫粮秣物资靠拢中都。
到了中都周边,自然有中都兵马接应,仆散安贞只管退兵,绝不用多留半点时间。
对此,仆散安贞并没有立即答应。
这个请求,是要仆散安贞冒大风险的。上一次蒙古军南下入寇的时候,除了北疆界壕守军以外,死伤最惨烈的,就是试图去往中都勤王的兵马,仆散安贞记得,因此直接战死沙场的宿将,就有乌古孙兀屯等十余人。
仆散安贞如果离开自家经营许久的益津关,出兵北上,焉知会不会遭到蒙古军的袭击,落得那些勤王之人一般的下场?
使仆散安贞疑虑的,还不止于此。
半年前他在郭宁手里吃的那场亏,实在是太过惨痛了,这怎能不让他戒惧万分?他真不知道,自己再要和这狡猾的贼徒打交道,焉知又会又吃什么亏!
所以仆散安贞与移剌楚材谈过之后,先客客气气地留了移剌楚材在益津关盘桓,实际上将他扣押做了人质,随即派出两路精干人手,分头打探。
一路人手飞骑去往山东方面,监视集结在棣州一带的定海军民伕队伍。
这一路人很快就回报说,定海军由靖安民全权负责调拨境内的辎重、粮草,征调了上万民伕、数千口大牲畜和三五千辆载重大车,务求满足中都所需。这民伕队伍规模巨大,绝不是假。
仆散安贞派出打探之人甚是精干,又偷偷抓了几个民伕,拷问山东内情。一问才知,郭宁传令各地筹措粮秣以后,相应调拨、转运的过程,在山东境内颇生出一些扰乱。
皆因山东连年厮杀,就算有海上贸易渠道为补充,家底其实并不厚实。而定海军的官员们眼里又素来并没有朝廷,军府强行抽调大量物资,以供给中都,顿时使得好些地方的军政官员心生不满。
何况,中都需要的粮食,从来都不是小数目。往日有海上运输,一艘船只载运千石粮秣不难,百艘船只往来,十万石也不在话下。可现在直沽寨那边厮杀不停,粮船到了那里,断难北上,所以只能走陆路。
走陆路的话,就得征调大批民伕、畜力,这些民伕路上所需的赏赐钱财和口粮,又该怎么出?
若从运输的粮秣里扣除,沿途人吃马嚼,到了中都,这一批粮秣不知还能剩下多少。若从地方上额外征调,这么大的数目,那就真合了兵法所言,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
也就是靖安民在军中资历深、名望大、办事也干练,换个别人,威望不足,或者不够干练的,只怕这时候还忙着应付各地此起彼伏的闹腾,根本就聚集不起这么一支粮秣辎重队伍来。
这一路的消息确认以后,打探直沽寨和潞水沿线战局之人也纷纷回返。
他们都说,蒙古军不下四五万的兵马,正严密封锁潞水沿线到直沽寨周边,与定海军的厮杀更是无一日消停。这段时间,主要的战斗焦点是在直沽寨,定海军不断向直沽寨增兵,而蒙古人也动用了来自北京路的附从军精锐,包括赫赫有名的黑军在内,还有渤海人和契丹人也都参战。
有一队探马格外大胆,一路晓行夜宿,绕过了安次、武清等蒙古人控制的据点,抵达潞水北岸的漷阴县,还亲眼看到蒙古人威逼百姓,平毁定海军在此建设的大型营垒。
他们也同样抓了舌头拷问,由此便知,定海军和蒙古军在潞水沿线的反复争夺,旬月间多达数次,光是这座漷阴县外的堡垒,便前后易手四次,这才使得蒙古贵人发狠,非得将之彻底夷为白地。
到这时候,仆散安贞终于解去疑心,而对朝廷的忠诚,对自己建功立业的期许重新占了上风。
白山黑水间成长起来的好男子,又活在这样的世道,难道在担当和胆略上,真能被郭宁这样的汉儿压倒?郭宁敢和蒙古人反复绞杀到这种程度,难道我仆散安贞连出兵做个短途的护卫,都要瞻前顾后?
五日前,定海军组织起的辎重队伍穿过沧州、清州,抵达了益津关,而仆散安贞终于下定了决心,随即点起精锐的勐安谋克军一万余,领着辎重队伍一口气杀到了大兴府西面的良乡县。
对仆散安贞而言,这算是一次军事上的冒险,能够安全抵达这里,足显自己对朝廷的忠诚,心愿足矣。接下去,就该是中都兵马出城接应辎重,而己军安然振旅了。
移剌楚材非要说什么同入中都,未免带着几分挑衅的意思,就算是老朋友言语,也太过刺耳。
第五百二十八章 接应(上)
移剌楚材自然可以说他想说的,但仆散安贞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绝不会再往北去,更不会去中都。
就算此时蒙古大军正在直沽寨方向,和定海军杀得乱成一团,可那些蒙古骑士个个都是马上好手,动辄一日夜长驱数百里的,焉知他们不会忽然赶到,然后在中都城下杀个血流成河?
仆散安贞在河北苦苦经营了半年多,排除了许多阻碍,压服甚至杀了许多拖后腿的人,这才重组了河北东西两路十三个勐安,建起手中这支以女真人为核心的军事力量。
他对这支兵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够为各地形同腐臭泥潭的勐安谋克做个榜样,并成为大金可以依靠的国族精锐。所以在训练和待遇上都下足了工夫,也正因为如此,他又实在不愿意这支兵马仓促地与强敌对抗。
至少现在还不行,再过一年半载,士卒更加精练而装备更加精良的时候,迟早会和蒙古人碰一碰。但现在,这一万多人的军队初成,他们不仅是仆散安贞的倚仗,更是女真人重新发奋、振作武风的种子。这种子何等珍贵,以至于仆散安贞丝毫都不想虚掷其力量。
对此,移剌楚材也看得清楚,所以才会这般言语吧。
这也难免。毕竟一群民伕都敢往被重兵围困的中都去,而正经的女真人勐安谋克军却逡巡在外。哪怕移剌楚材是个谦谦君子,心里总会有那么点不快。
按照仆散安贞往日的性子,当场就要反驳。但这会儿他沉吟片刻,平静地道:“你家郭宣使出兵、运粮,是为了抗蒙的大局。我仆散安贞稳守河北,也是为了抗蒙的大局。晋卿你不要忘了,你们所以能安稳待在山东,也有我控扼河北各处要隘,竭力阻断蒙古人南下意图之功。至于入中都勤王之功,该是你家宣使的,我也并不眼红。”
移剌楚材轻笑了两声:“仆散宣使说的很是,适才是我失言了。”
“良乡以西,有龙泉山、伏龙岗等起伏山地,南面则有阎沟,足以阻遏涿州方向的蒙古附从军;而东面十三里就是卢沟河,沿河北走二十里,过广利桥以后再走二十里就到中都。这点距离,轻骑一个时辰就到,而贵方的辎重队伍行动迅速些,一天就能通过。”
仆散安贞看着远方,继续道:“我已经派了精干探马前出查探中都动向,但至今没有回报。中都的兵马究竟什么时候到?我与他们接上头,便算大功告成。之后的事,就看你们的了!”
“中都与益津关相隔两百余里,半途又有诸多敌骑巡逻和驻防的地段,传递消息甚是艰难,所以并不能具体约定期限。但我也连续两日都派人去中都联络了,想来粮秣物资是城里紧缺之物,我这里三万多石粮食,断然不能有失,最晚明天,必有兵马出城来迎。”
“明天么?”
仆散安贞皱眉,想要说什么,最后只道:“我部在良乡最多休整一天,明天就要启程折返,以免益津关有失。城中接应如何,晋卿你自己盯紧了!”
“那是理所应当。”移剌楚材微微躬身。
在两人谈话的时候,仆散安贞所部的兵马在良乡东面的料石冈上布阵,而定海军的辎重队列则在数百轻骑的掩护下,缓缓进入了县城。
定海军出动了那么多的民伕和物资,自然不会空手行路,而把自身安全完全托付给仆散安贞。伴随着辎重队伍行进的民伕们,显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而且大都配了刀剑等随身武器。
在河北将士眼里,辎重队列里随便一个推车赶驴的民伕都是精干汉子,许多人明显有经过军事训练的痕迹,甚至有些人行动间挟带杀气。
这情形,起初把勐安谋克们吓了一跳,后来问过才知,这些民伕们都是山东的荫户子弟里头,很有机会签军的那一批;许多人虽然现在不是军户,以前却曾经在山东河北等地当过兵,打过仗,乃至杀过人的的。
这样的人,放在河北,多半已经被招揽到军队里,就算不在勐安谋克军,也能在仆散安贞的其他军队里头捞个什将干干。可山东方面,大约是过去一年里接纳的流民太多,竟把这些人当作寻常卖力气的民伕使唤,可真是明珠投暗了。
所以从他们到达益津关以后,就有仆散安贞的部下藉着各种由头,与这些民伕们打交道,拐弯抹角地开口许诺。
尤其是当日在山东作战不利的完颜讹论,因为在战场上失了河北的威风,治军也有漏洞,所以接连几次被仆散安贞重责。如今仆散安贞的力量扩充许多,他麾下的兵力反而还不如当日驻扎清河镇的时候。
眼看着山东方面用这么多精干汉子作为寻常民伕,完颜讹论眼都红了,不惜亲自屈尊与那些民伕谈说,甚至当场拿了银钱或者交钞出来,想要勾引他们投靠。
结果很让人沮丧。
足足上万人的民伕里头,完颜讹论与不下三五十人谈论,却连一个响应他的都没,一个把钱钞放在眼里的都没。
有人还公然对完颜讹论道,如今这世道,有什么东西可靠的?银钱拿在手里,会被人抢;土地伺候到一半,会有人上门烧杀;非得有个可靠的首领引领,有无数可靠的伙伴并肩,才能保障所获。否则拿到的东西再多,留不了几天,连自己的命都成了别人的。
一开始完颜讹论还没听懂,便吹嘘我家仆散宣使如何如何。结果先前那个说话的民伕直愣愣地道:“我只信得过咱们的郭宣使,其他的朝廷官儿,莫说什么宣使,便是元帅、王爷、皇帝,我也不信!”
话说到这份上,便彻底谈不下去了。
当晚军议时候,仆散安贞问起完颜讹论,完颜讹论便一五一十回报,气得仆散安贞暴跳,连声道,整个山东上下一窝,全是反贼。
暴跳过后,两家还得合作。
而仆散安贞的部下们实在怕了那些民伕的胡言乱语,从此对他们敬而远之。
这时候完颜讹论站在料石冈的高处,看看正在谈话的仆散安贞和移剌楚材,又看看那些民伕和护卫民伕的轻骑。
他实在心痒难耐,又问左右:“那些骑兵呢?民伕已经凶悍如此,骑兵们更是精锐,谁去打探过,他们是哪个部分的?咱们有没有办法……”
“听说这支骑队都是郭宁的亲兵护卫,许多骑兵是从各部抽调出的有名勇士,或者伍长、什长等军中骨干,故而极其剽悍。为首的那个赵决,日常随同郭宁,形影不离的。”
好嘛,这样的队伍,那待遇必定更加优厚,对郭宁也更加忠诚,想要挖墙脚,太难了。
完颜讹论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五百二十九章 接应(中)
把定海军骑兵的底细告诉完颜讹论的,乃是他的同僚斡勒特虎。
这段时间以来,仆散安贞在军务上头,主要倚重完颜背答、纥石烈蒲剌都、银术可、仆散留家四个,而本来被他当作左膀右臂的完颜讹论和斡勒特虎两人,因为在山东清河镇的拙劣表现,被投闲置散了好一阵。
也正因为如此,两人都很希望藉着这次北上护送立功,也对被他们护送的定海军辎重队伍格外注意,不放过一点能让自己重新得到仆散宣使重视的机会。
完颜讹论此前一直围着辎重队伍,斡勒特虎则死死地盯着定海军骑兵。
倒不是因为他对骑兵有什么特殊的心得。
当日仆散安贞在棣州安定镇与郭宁所部对峙,意图趁着山东混乱捞取好处,结果郭宁所部先破李全,又勐冲向仆散安贞的大营。斡勒特虎当时带着本部飐军骑兵首当其冲,一眨眼就被定海军铁骑冲得稀碎。
这情形给仆散安贞造成了极大的震动,故而不得不抢在定海军全面攻入本方大营之前,答应了郭宁提出的条件。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斡勒特虎可谓是导致仆散安贞被迫屈服的关键之人。
因为这个缘故,斡勒特虎如今的情形比完颜讹论还要狼狈。完颜讹论好歹手里还有兵,仍是仆散安贞麾下的大将。而斡勒特虎只剩下一个河北宣抚使参谋官的头衔,他盯着那些骑兵的眼睛,就格外的鲜红雪亮。
便如此刻,斡勒特虎有些悻悻地指了指某个方向,让完颜讹论去看。
“看见了么?那就是赵决!他正在和民伕随意谈笑呢,这些定海军的将校,倒是没什么架子!”
赵决倒真是个没架子的人。他这会儿担负着护卫辎重的任务,就一直在仔仔细细地前后奔忙,除了半途中几次参予驱逐了敌军哨骑的觊探,并不与河北军将打交道,反而时不时地往辎重队伍里走动。
而正经的辎重队伍首领、山东宣抚使司下属的一位参议,名唤张林的,则总是往河北军去请示移剌楚材。
不过,赵决再怎么低调,麾下将士的精锐程度瞒不过斡勒特虎的眼睛,而在斡勒特虎的刻意示好之下,整队骑兵数百人,难免有人说漏嘴或暴露出几句装备或者训练上的特殊之处。
待到斡勒特虎把这些零散言语凭凑到一处,这队骑兵的来路很快就暴露了。
在斡勒特虎向完颜讹论解说的同时,赵决也已经得到了通报。
对此,他很有些惭愧,又生出额外的警惕。
他箭术绝佳,眼力自然很好。
眺望着料石冈上并肩勒马的完颜讹论和斡勒特虎,他皱了皱眉,有些刻意地往外侧多走了两步,仿佛这样就能阻断高处那两人的视线。
而赵决的副手,年轻而勇勐的董进则躬身向赵决等数人禀报。因为出事的人是他的部下,连带着他也难免要受牵扯,故而董进额头有些汗。
他忍不住想把腰弯的低些,但又限于此前反复申明的军纪,不能如此,所以脸色就格外地尴尬。
“对这些骑兵们,出发前我专门吩咐过,不许乱说乱讲。这一路上,我也没少叮嘱,可还是被探出了底细!那几个嘴上没把门的小子和他们的直属上司,已经找到了。一会儿进了城,就录下罪名,一个个都当众抽十鞭子!还有我,我有失察之罪,我也领十鞭!”
赵决瞥了眼身边另一人,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董进咳了两声,又道:“我另外想到,河北人知道了赵统领的身份以后,会不会想的多些?之后如果又有人鬼祟打探,咱们总不能每次都把探听情况的人驱散开……那样反而会让人疑心。骑兵们大都是老手,还难免说漏嘴,辎重队伍上万人,难免没有疏漏,是不是立即告知各部,要他们再盯一盯部下?”
“不必。”
赵决还没说什么,在他身旁的人沉静地道:“咱们这一趟,又没打算像慧锋大师那一伙人那般,全程都伪装着。只不过稍稍收敛,免得吓坏了仆散安贞,以至于他疑神疑鬼,堵塞河北陆路而已。”
说话的人坐在一辆大车的车板上,有些随意地晃着双腿。此人甚是年轻,身量十分高大而作民伕头目打扮。因为方才有辆大车的车轮陷进了泥坑,他帮忙去推了一把,上身衣袍被挂破了,露出肩膀处坚实如铁的肌肉。
他这么一说,身边好几人凑趣地笑了起来。
那人继续道:“咱们此刻身在良乡,再往中都不过一天的路程。中都的接应兵马如果人手充足,咱们就把物资移交出去,当日回程。若人手不足,我们在此地也最多驻扎两三天。至于河北军,他们万不敢与蒙古人正面对抗,所以更不会在良乡久留,最晚明天,就该拔营撤军了。”
“这一两天里,河北将校纵然探察我们的底细,又有何益?无非是几个军官见我方将士骁锐,生出些招揽罗致的念头。董进,你那几个多嘴的部下,着实该打,但其余各部不必过于紧张,晚上宿营时,让各部都将提一句就行。待回程时候,就算仆散安贞看明白了……”
那人拍了拍悬在腰间的一柄铁骨朵:“咱们的事已经办成,他待要如何?这厮若认出了我,难道还敢和我火并吗?”
身边的伙伴们笑得更大声了。
有人一边笑着,一边忍不住大声道:“说不定吓着了那厮,转而把河北双手奉上啦!”
这话可就太过轻佻,赵决瞪了那骑士一眼,立刻就让他臊眉耷眼地住了嘴。
那人倒不介意,摆了摆手:“你们各自忙去吧,我继续看着咱们的家底!”
赵决和董进稍稍躬身应道:“是!”
能让赵决和董进恭敬如此的,除了郭宁,还有谁呢。
此番蒙古人南下中都,郭宁早就有所应对。而蒙古人动用重兵围堵潞水通道,这也在郭宁和幕僚们的预料之中,所以郭宁也一直盘算着,该如何打通河北的陆路运输。
但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可不是个好相与的,郭宁若提出以定海军大部护卫粮秣物资通过,必定引起他的疑虑。进而使得山东河北两地之间,凭空生出许多往来扯皮的事。
待到两方嘴上斗出个高下,也不知道中都大兴府里会饿死多少人,而朝廷又该动摇到什么程度。
换做寻常官场人物,或许会想着打通什么人情路线,去和仆散安贞叙一叙交情,试着解除误会。
但郭宁又岂是寻常官场人物?莫说郭宁了,整个定海军上下,就没几个正经官场人物,簇拥在郭宁身边的一众文武,全都是不走寻常路的!
第五百三十章 接应(下)
寻常人物或许会因为己方和河北方面敌友难分的关系而犹豫,但郭宁等人办事,素来最是大胆,哪会在乎这个?
郭宁和几名亲信的幕僚商议起来,盘算的进程是这样的:
仆散安贞对山东的武力疑嫉异常,那就告诉他,咱们的武力投放在直沽寨,而非河北。走河北陆路北上的,就只有大批粮秣物资。
但这可是超过五万石的粮秣!考虑到沿途人吃马嚼指望不上河北的供给,那就得额外再加三万多石的消耗,纵然在定海军的军库里,也是一个大数目。谁能放心把这么大一笔资材,凭空送到河北去?万一仆散安贞翻脸抢夺,那该如何是好?
更不消说进入中都境内以后,还会面临蒙古人的袭击了!那时候的局面何等复杂,何等凶险?
所以护卫的人手还得派,而且要多派!要做足面对恶劣局面,十荡十决以破局的准备!
那,怎么才能既遣重兵,又同时避免仆散安贞的疑虑?
对此,好几人同时哈哈大笑,不就是做个样子给仆散安贞看么?咱们的将士,又不是娇贵的女真人,当年无论在北疆还是河北山东各地签军以后,给上头的贵人做牛做马都已经习惯了,手艺还没丢呢。
咱们点起万余精兵,把甲胃兵器收藏到粮秣车队里,去干一回苦力又如何?顶多缺几个牛倌,那也不麻烦,从可靠的荫户里头挑选一批,便足够了!
当然,这样粗陋的伪装,未必能维持多久。受过训练的武人,一举一动乃至人的气势,都和寻常百姓大为不同,外人看得多了,总会找出破绽来。
但咱们只消瞒过去程罢了。抵达良乡以后,还有回来的路上,就算露了陷,又有什么关系?事都已经办成了,难道仆散安贞还能追究咱们?
就算这仆散宣使有什么不满,论起耍狠斗勇,定海军怕过谁来?
定海军诸将真是胆大包天,行事毫无顾忌。他们简单商量过后,便紧锣密鼓地把这事情安排下去。在短短数日之内,就有一万五千名定海军将士汇聚到了棣州。
仆散安贞派出探马侦骑看到的,其实是从各处粮仓运输物资到棣州的民伕,而这些民伕在转运完成后,立刻就会折返各自所在的军州。负责运输山东粮秣物资北上的“民伕”,在那时已经全部换成了定海军的精锐将士。
至于此行带队之人该是谁,反倒没什么好犹豫的。
定海军此时控制山东和辽东的大片领地,总兵力大约在七万人上下,其中精锐约有三万。
此行动用的一万五千善战之兵,占了定海军精锐的半数。此行又是在直沽寨海路以外,远距离插手中都局势的另一尝试。其意义之重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定海军里,深得军心,并有执掌重兵经验的,倒是有好几个,但任谁的勇勐善战,都不能和郭宁相比。而能和中都高官贵胃当面折冲,并在万一之时指挥全军,周旋在金军和蒙古军之间,随时做出关键决定的,本来也只郭宁一人有这资格。
所以,自然得山东宣抚使亲自出马才好。
至于什么为将帅者不宜亲身涉险的道理,那都是从来没经历过大争之世的腐儒之见。当此乱世,定海军上下数万人,谁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如果为将帅者刚有一点成就,就满脑子关心自家安危,这作派和那些女真贵人也没啥区别了,定海军的骄兵悍将断难服膺,那才有分崩离析的危险呢。
好在郭宁绝不是这样的人。
郭宁一向都知道,要做大事就不能惜身。而且他本来就是个身先士卒、不避锋镝的武人,哪怕现在成了宣抚使,他的武人风范也从没有改变。
所以,郭宁也老实不客气地混在了辎重队伍里,一路逶迤而抵良乡。这会儿,他就像一个普通的民伕头目那样,看着一辆辆大车辚辚而过,时不时还抬手吆喝几声。
这举动自然引起几个“民伕”也就是定海军将士的注意,有人往他那个方向看两眼,转回头继续推车,推了几步,揉了揉眼睛,回头再看几眼。
再起步的时候,这名将士满脸发红,眼睛里都要放光。
他压低嗓门,对身边的同伴道:“你猜,我刚才看见了谁?”
同伴噼噼啪啪地打着响鞭,催促拉车的老牛,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问:“谁?莫非是咱们汪总管?”
“嘿!嘿!”那将士冷笑了两声,忽然想起此前军官的反复严令,于是硬生生把嘴边的言语憋了回去,但走路的时候,不禁把腰杆格外挺直些,让自己本就虎背熊腰的体格看起来更显雄壮。
但这威武姿势维持很短时间,就引起了同伴的恼怒:“你倒是用点力推啊!装什么样子呢!”
那将士也不生气,只呵呵地笑个不停,随即俯下身去,开始努力推车。
到目前为止,定海军的辎重队伍一切都很正常,仆散安贞所领的河北勐安谋克军,也确确实实地做好了沿途的护卫。整支队伍依托河北塘泺的边缘地带,以最快速度抵达了距离中都最近的一个交通要枢。
整支队伍在良乡安营扎寨,只等次日中都兵马出城,便与之协作,使这数万石的粮秣尽快通过中都以西的平原地带,运入中都。
这段一马平川的路程,便是蒙古人上一次围攻中都的时候,老将乌古孙兀屯败亡之处。还有西京留守抹捻尽忠的部下、云内州防御使完颜弼的骑兵,也是在此遭到蒙古军的横截,只一战便死伤殆尽。当日蒙古军的铁骑纵横,便是在这中都周边的平旷野地,杀得各路金军胆寒。
故而这段路程才是最关键的,也是最危险的一段,非得和中都方面的接应兵马密切配合,才能把事情给顺利办了。
可无论仆散安贞还是郭宁都没有想到,此时他们两人遣往中都的部下,俱都皱眉。
杜时升在中都奔波多年,早都见多这些牛鬼蛇神模样,也忍不住脸色铁青。昨日刚抵达中都的河北宣抚判官乌林答与,已经气得发昏。他自家便是女真名门之后,哪里能忍?当下就拍着桌子大吼:
“没有人接应?没有兵马出城?”
他向前冲了两步,把唾沫直喷到了面前军官的脸上:“这中都城里,五六个元帅,十几个都监,上百个总管,几千个谋克勃极烈,在册兵马数万人……难道一个个全都是懦弱的废物?”
第五百三十一章 久等(上)
听乌林答与这么喝骂,两名军官俱都恼怒,却并没办法回答。
刚想勉强扯几句有的没的,乌林答与话风一转:“或者,这不是将士们的意思,而是术虎高琪元帅的意思?”
当日中都政变时候,术虎高琪领有外军,而仆散安贞则是拱卫直指挥使,领有威捷军。后来仆散安贞出外试图掌控地方军政,而术虎高琪则把精力摆在了中都城里,两人可谓井水不犯河水。
术虎高琪少年时,在与南朝宋国的战争中力战奋勇,颇立功勋。驻在秦州的时候,不止善战,而且读书解事,蜀人亦知威名。后来他被诏移兵守卫中都,驻兵缙山期间,也甚得人心,士乐为用。时人多以为,他算是前一代的老将凋零后,大金国少有的知兵之人。所以当日皇帝以术虎高琪为元帅,大家都觉得很合适。
可谁能想到,术虎高琪进入中枢以后,像是变了个人也似,忽然间就从刚毅武人转变成了一个甚无节操的政客。
听说不久前,术虎高琪为了逢迎皇帝,连皇帝吃的羊肉是否肥美都要亲自关注。而仆散安贞在河北重整勐安谋克军的时候,朝中许多不知所谓的攻讦,背后都若隐若现地有着术虎高琪的影子。
一个堂堂的元帅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事情上头,想来也不愿,更不敢作战了。
而元帅如此,又何以苛求他手底下那么多的军官?
两名军官默然片刻,乌林答与又逼问:“想来,皇帝也是这个意思?”
这就更没法回答了。
皇帝即位以来,对封官许愿的瘾头一直很足,又因为战乱不休,为了激励将士,朝廷又不得不授将帅以空名宣敕,许之视功迁叙。所以中都城里狗尾续貂的事情,这两年就没有停过,但军将的名头多了,不代表军队的战斗力就强,这两年来,甚至可以说军队的水准始终在持续下滑。
上一次蒙古人入寇的时候,皇帝刚即位不久,急于展现出自己和前任大金皇帝的不同,颇有些建功立业的雄心。
于是他频频督促中都的兵马乃至中都周边各路将帅之兵出外逆战,并派遣了好些官吏在各地招募敢勇百姓,和蒙古人厮杀过几场,甚至有过调遣民兵夺回居庸关,把蒙古人堵死在中原内地的想法。
但是,或许因为他自己的军事才能并不出众,或许因为中都城里的文武官员个个忙于门户私计,又或许因为用人的眼光不到,皇帝每一次野战的尝试,结果都是失败。这些损害,对军队的损害超乎想象。
在野狐岭和密谷口两次惨败后,金军的基干力量本就不足。当时聚集在中都的兵马,已经是朝廷直接掌控的最后一些可战之兵。但因为皇帝过于急躁,这些较有经验的中层和基层军官、较有才干的骨干、较有胆勇的士卒,在一系列失败过程中大批死亡。
皇帝对应的办法,是更加努力地封官、签军,以保持庞大的兵力。但谁都明白,皇帝徒然维持着声势,却并没有锤炼精兵的能力,军队已经越来越朽烂了。
结果便是这般。
此时此刻,中都已经面临绝大危险。
不说别的,上一次中都被围五个多月,中都军民饿死了十之四五,百姓易子而食。此番蒙古军再来,又得北京路的数万降军相助,沿途攻城易如反掌,眼看着偌大的中都路,十几个军州,数十座城池,不计其数的要隘一一易手,只剩下中都和通州两座孤城。
十余日前,潞水通道被阻断,数十万军民百姓困居城池,而官员们到处搜刮私家贮积,豪商巨贾更是囤积居奇。眼看着局面一日狼狈过一日,而市面上的粮价已经暴涨了百倍!城中军民百姓想到上一次的惨烈情形,无不人心惶惶,以至于每日都有兵变、民变此起彼伏。
在这种局面下,仆散安贞亲自出马,护卫巨额粮秣来此,结果中都城里,竟然连出兵接应都不能!不敢!
从良乡到中都大兴府,是全无起伏地形遮蔽的平川,所以很是危险,这无需讳言。但那归根到底也只有五十几里地,一天的路程!
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为了这些粮秣物资,从经营许久的霸州益津关长驱至此,足足一百七十里路程,沿途连续攻打了蒙古附从军控制了几座城池,这难道不危险?
更不消说,山东宣抚使郭宁一边在直沽寨与蒙古军恶战,一边派出上万的人手,挤出自家府库里数万的粮秣,从山东行来,路途不下七百里!
谁能想到,中都朝廷兵马,连五十几里路程的风险都不敢担着!
大金怎么就颓靡成了这般模样,枉费仆散宣使一番苦心!
乌林答与越想越气愤,恨不得握紧双拳,痛殴眼前两个传话之人,但他又实在自忖打不过这些武人。他喘了好一阵粗气,终于戟指二人,骂道:“我家宣使明日就走,明日就回河北去!管你们怎样!”
乌林答与也是女真人的名门之后,与皇室世为姻婚,娶后尚主的。他本人与世宗昭德皇后有亲,以奉职、奉御起家,历任尚食局直长、监察御史,凭此身份,并不会在术虎高琪的元帅府里束手束脚。
大吼了两声,他便拂袖而去。
两名军官愕然间,杜时升干笑两声,转身也走。
杜时升匆匆走到帅府以外,自家马车从旁边巷道转出。他待要登车,却见乌林答与在门前的空场来回踱步,脸上的怒气犹在。
他几步站到杜时升面前,沉声道:“这件事有鬼!”
“怎么讲?”
“你家宣使运来的是粮食!”
乌林答与戟指空场边缘,那里的一处墙脚,正聚集着好几名瘦骨嶙峋、宛如恶鬼的流民:“眼下这中都城里,粮食就是命!谁能找到粮食,就是所有人的救星,就是朝廷的大功臣!可术虎高琪竟然不敢出兵?他怎么就不敢出兵?这其中,必定有鬼!”
杜时升把他在车辕上的一只脚收回来,听着乌林答与继续喝道:“向我们传令的两人,一个是武卫军右翼都统完颜磷,一个是近侍局使完颜斜烈。这两人,一个是术虎高琪的臂膀,一个是皇帝的亲信。所以我说,这还未必是术虎高琪的意思,皇帝自家也胆怯了!他们怎么就怕成了这样?这其中,一定有鬼!”
这倒不必乌林答与反复强调,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杜时升记得,就在旬月前,陈冉监管粮船,从直沽寨沿着漕河北上,便是完颜磷和完颜斜烈两人气势汹汹地率领精骑出面拦截,严厉阻止外军入中都。这才隔了多久,朝廷就连一兵一卒都不敢派遣出外了?
是什么让他们怕成了这样?
杜时升心念急转。
但他和乌林答与并非一路人,当下只点了点头,登车便走。
车架转过圣安寺,往开阳东坊方向走了段。到了某处行人稀少的路口,车帘忽然被人一掀,有人闪身入内,急促地道:“郭六郎这时候发遣辎重来此,岂不是羊入虎口?快快传讯,让他们赶紧走!”
杜时升并不答话,而车辆继续向南。
过了两个路口,转过一处炭场的时候,车帘又被人掀开,有人躬身入得车厢,口中只道:“让城外郭六郎的人快走!蒙古军就在北面金口河大营!”
第五百三十二章 久等(中)
杜时升勐地跳了起来,脑袋撞上了车顶,发出“冬”的一声大响。他捂着脑袋,犹自大嚷:“金口河大营?怎么可能?”
先入来那人也大吃一惊:“术虎高琪怎能让蒙古人如此迫近?”
喝问了一句,他才发现杜时升晃晃悠悠,连忙探手扶持:“进之先生,你没事吧?”
杜时升坐回原处,摊开手,发现手上带血。原来他刚才动作太大,竟然硬生生磕着车顶的硬木横栏,在耳后撕扯出了一个伤口。
这下,另一名不速之客也慌了,连忙抢上来,又随手扯了袍袖,替杜时升按住伤处。
杜时升的马车不是什么高档货色,车厢狭小,车里三人手忙脚乱,便显得局促。这一连串的动静太大,以至于马车都在晃动。
外头车夫连忙问道:“先生,先生怎么样?”
“我没事!”杜时升扯着嗓子嚷了一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住头晕目眩之感,向两人躬身行礼:“我正要去寻两位,却不曾想,两位先来了。多谢!”
顿了顿,他又一迭连声问道:“却不知蒙古军怎么就到了金口河?他们有多少兵马?为何中都城里竟无风声?蒙古人意欲何为?”
后登车的一人张了张嘴,看了看另一人。
另一人苦笑道:“德刚,我的消息远不如你灵通,只探听到有蒙古军潜至近处,却不知是在金口河大营……还是你说罢!”
这两人,便是张柔和苗道润。
两年前中都政变,这两人随着郭宁,参予了大金的皇位更替。但他两人又不愿意如郭宁那边功成身退,求一外任,而希望自己真能如郭宁当初的规划,成为执掌朝政的大人物。
这样的想法,最初是出于杜时升的鼓动……杜时升当年在中都,专门干这种扰动群氓的勾当,一向张口就来,没什么顾忌的,而郭宁则顺水推舟,将他两人当做了破局的利刃。
于是两人响应升王的暗示,趁着中都兵荒马乱之际,连夜屠杀中都多名宗王,硬生生使得升王完颜珣成了唯一的皇位候选人。
此举对升王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待到新皇登基,这两人也平步青云,成为了控制威捷军的拱卫直都指挥使。
拱卫直都指挥使的职务,素来非女真亲贵不任,而且还都从亲军护卫或符宝郎、奉御等近臣当中选出。论起权柄,外放为定海军节度使的郭宁都远远不如。故而张柔和苗道润这一就任,顿时引得朝臣侧目,不少人视他们为皇帝心腹臂膀,必定会飞黄腾达。
以当时局面而论,两人控制的武力也足以与术虎高琪、仆散安贞鼎足而三,郭宁一度以为,自己出镇来州以后,还能长久以两人为奥援,形成对皇帝的牵制。
可皇帝虽乏武略,在掌控朝廷方面,却的确有其手段,随着术虎高琪、完颜承晖、纥石烈鹤寿等女真将帅被急速提拔,张柔和苗道润两人终究在朝廷中缺乏根基,又因为那次对宗室诸王的屠杀而被诸多女真贵胃敌视,终于渐渐被排挤到了边缘。
上一次蒙古军入寇,成吉思汗以哈撒儿和斡陈那颜作为左翼,令他们越过中都,劫掠蓟州、平州,进而对中都形成包围态势。皇帝急令苗道润和张柔出兵截击。
在他两人的努力下,哈撒儿和斡陈那颜所部的三个蒙古千户始终不能越过中都,扫荡中都路的东面各军州,二人可谓居功至伟。
但此战之后,两人部下的折损却始终没有得到补充,拱卫直都指挥使的权柄,又因为无数都监、总管、勐安、谋克的任命而不断稀释。
到如今,两人的权势地位已经摇摇欲坠,下属兵马也离散甚多,及不上当年的一成。这局面,实在不是郭宁所能预料的。
好在这对郭宁并无影响。
郭宁的定海军勐烈崛起,靠的是自身激进勇勐的作派,而非外界某股势力的支撑。
郭宁也清楚,随着定海军的力量不断提升,必定使得皇帝越来越忌惮,越来越敌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翻脸。此时特意去强调与张柔、苗道润的旧日交情,反而会坑害两人,所以他还特意告知杜时升,除了一些暗地里的钱财支撑以外,莫要与两人公然往来,不妨摆出一副各行各路的架势。
但在关键时刻,同处于河北塘泺的立场尚在,过去数年的默契也到底发挥了作用。乌林答与只能暴跳着说哪里有鬼,这两位郭宁的老朋友,却不约而同地拦截了杜时升的马车,报来最关键的消息。
“蒙古军的一支主力,击溃术虎高琪所部驻守金口河大营的守军,进而占据此地,已经有十天了。术虎高琪唯恐此事引发中都军心崩溃,竟然将这个消息强行压下不报,而蒙古军也不攻城,两方俨然形成了默契。”
张柔叹气道:“可蒙古人怎会长久安然不动?他们不攻城,是因为擅长攻城的附从军们,正在直沽寨一带厮杀,他们留驻在此,只为监视中都之兵。一旦河北兵马和山东的粮秣辎重抵近中都,那就像把肥肉置于勐兽的利齿之下,蒙古人哪有放过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拍打大腿:“进之先生,郭六郎何以如此?他又不是什么朝廷忠臣,拿出这副作派来做甚?好几万石的粮秣物资,上万的民伕,这下可都危险了!带队前来的是哪一位?你得赶紧告诉他,让他快走,迟则有性命之危!”
杜时升反倒冷静了下来:“既然术虎高琪将之压下不报,这便是军中机密,德刚何以知晓?”
“当日皇帝用了不少手段剥除我麾下兵马,我既知难以抵抗,干脆就顺水推舟,将一些素来忠于我的可靠部下一同发遣,其中有一人,如今在术虎高琪的经历官李英麾下……”
“我想起来了,那李英乃是辽阳人,后徙益都,其妻子俱在潍州。此前你曾暗中传信,让我照顾李英的妻子族人,并安排船只,将他们送到中都。”
“正是。”张柔连连点头:“按照李英所知的消息,进驻金口河大营的蒙古人,数量至少有五千,全都是蒙古本族的精骑,虽不知其首领是谁,却必定有绝大的图谋。进之,不可小觑啊!万一被他们冲杀一场,这损失实在太大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久等(下)
当年苗道润、靖安民和张柔三人,在深山自拥实力,皆为河北大豪,就连地方官员都要看他们的颜色。以名望而论,三人中苗道润居首,而张柔年少,隐约有依附于苗道润的意思。
此时两人同遭朝廷打压以后,苗道润只能凭着自家军职,打听风闻,张柔却能在实际掌控中都军务的术虎高琪身边埋下暗线,了解细节,可见他用人手段高明,更能得人死忠,而且心思也甚是深远。
不过,杜时升现在可顾不上夸赞。
他继续问道:“五千多人!蒙古军本部!德刚,你确定?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张柔沉稳地道:“术虎高琪将这件事情瞒得很紧,纵然是他身边亲信,也不知晓其中内幕。但十天前,金水河大营出现蒙古军动向以后,正是他亲自越过多个层级,向驻守下通玄门外的一部乣军骑兵下令,停止去往金口河大营的例行巡逻哨探。”
“但金口河那个地方,地势高出中都城一百三十步,据此足以俯瞰城池,何等要紧?就算畏惧厮杀,不敢驻军以为犄角之势,也没有连哨探都不派的道理。今日凌晨,术虎高琪的经历官李英无意中发现哨探方位上的疏漏,还以为是负责哨骑的都将懈怠,立即带人去责问。结果事情闹得大了,引出了不小的风波。最后……”
说到这里,张柔看了看苗道润:“知道这件事的好几名军官,都被术虎高琪下令拘在了营里,所以外界只有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流传。但这么多人里头,经历官李英却不好处置。”
李英并非术虎高琪的嫡系,而是正经进士出身的官员,曾做过吏部主事、监察御史,上一次蒙古军入寇的时候,他曾受皇帝所命亲自出城,以尚书工部员外郎、宣差都提控的身份在在西山佛岩寺招募民兵万人,时时与蒙古作战的,控制区域一度包括了居庸关等要隘,得到过皇帝专门下诏奖掖。
术虎高琪如今在中都的权势固然煊赫,但他并非权臣,而更像是皇帝的宠臣、近臣。他怎敢随便对这位名望高大、简在帝心的儒臣动粗?
从早晨开始,两边对峙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李英好几次破口大骂,使得术虎高琪狼狈异常。李英的部下藉此机会,这才传了些可靠的消息出来。而其中一人,便是张柔的旧部。
正是这场狼狈,导致了术虎高琪不能亲自接见山东、河北两大宣抚使的代表,不得不使部下出面应付。
也正是金口河大营蒙古军的存在,使得术虎高琪一改此前的凶悍气焰,竟然不敢派遣兵马出城,接应他朝思暮想的粮秣物资。
“竟会如此?”杜时升心念电转。
车中三人静默片刻,苗道润心慌意乱:“保不准术虎高琪这厮是想投敌!这中都城不安全了!进之,咱们得想办法,赶快出城!”
杜时升摇了摇头。
术虎高琪投敌?这可能性不高。
大金的局面再怎么危险,终究还没到当朝元帅另寻他路的程度。另外,适才向乌林答与和杜时升传令,告知城中兵马不会接应的,不止术虎高琪的部下完颜磷,还有近侍局使完颜斜烈。
这完颜斜烈,可不是那种靠着皇帝宠爱而得官职的无能之辈。他是劫杀蒙古士卒,抢夺马匹,然后侍奉着老母,从大批追兵手中一路逃回域中的勇烈之士。更是得到皇帝青睐,短短数月间做到近侍局使高位的亲信。
可见整桩事情,术虎高琪瞒着城中无数文武,却没有瞒着皇帝。近侍局的人既然在,皇帝本人就必定是知情的!难道皇帝也投敌了?这未免太过荒唐!
杜时升身在中都城里,便是郭宁探出的耳目,一向关注周边战况,知道过去旬月,中都大兴府周边不到五百里方圆内,战事不断,而双方的战线从泾渭分明到犬牙交错,再到泾渭分明,呈现在不断向中都收拢的态势。
但中都城毕竟是大金极盛时以民伕八十万,兵士四十万作治而成的雄城,城池周边,又密布众多军堡、屯营,上一次蒙古人攻打中都,就曾受阻于星罗棋布的军事据点。
故而这一次,蒙古人驱使大批北京路降兵降将为先导,使之与金军彼此消耗。此时盘踞在中都周边乃至威胁通州和中都联络的,几乎全都是中都金军的旧日同僚,甚至有军将彼此认得。
这些兵马如今背靠着蒙古人了,一个个抖擞精神,宛如在新主面前狺狺狂吠的恶犬,但其真实的战斗力比起蒙古军差得太远,杜时升并不将之放在眼里。术虎高琪凭着手中数千乣军骑兵,也未必怕了他们。
但蒙古军本部的精锐却是另一回事。
此辈上一次入寇,杀得大半个中原血流成河,杀得完颜纲和术虎高琪在缙山行省的十万兵马星散,而术虎高琪从居庸关一路败退大兴府。
术虎高琪亲眼见识过蒙古军的凶悍,就真没有胆量与之对战!
换了杜时升设身处地去想,如果自己是术虎高琪,蒙古军五千精锐忽然突进金口河大营,待怎么应付?
若要夺回金口河大营,三倍五倍的兵力压根不够。以中都守军的士气和训练水平,恐怕出动十倍的兵力都只是送死。可真要是出动了十倍兵力,中都大兴府还要不要了?
蒙古人又不攻城,只是在那里安静监视,我们又不晓得他们的真实意图是什么。这消息一旦扩散,徒然使得城中军民百姓惊恐疑虑,把已经在悬崖边缘挣扎许久的士气往悬崖方向再推一步。
会不会坠崖?谁知道呢?
那就故作不知,求个一时平稳吧。
无论如何,中都城依然在手,凭着金城汤池,坚持下去,总有机会!能靠得住的,本来也只有中都城内外三圈,最长周围七十五里的铁样城墙!
至于苗道润和张柔两人担心的城外辎重队伍……
“中都必不致有失,两位不必多虑。而城外的辎重队伍,我立刻遣人出城通报!”
说完,杜时升向两人深深施礼。
苗、张两人自是好意,但他们却不知道,抵达良乡的并不只有粮秣物资,而是郭宁亲领的精锐兵马。郭宣使亲自来此,就是为了在最近的距离关注中都局势,以随时做出最有利于定海军的应对。
当日定海军刚刚立足山东,就能够以弱胜强,击败蒙古军六个千户。如今,定海军整训两载,兵强将勇,而郭宣使的威名远胜昔时……
那五千蒙古骑兵还算不得什么大敌,只要这个消息及时传到,想来郭宣使必有对策!
想到这里,杜时升起身呵呵一笑。
他待要安慰苗道润和张柔两句,却听得山崩海啸般的呼声从城池的北面传来,那呼声里头,汇聚了无数的惊讶,无数的恐惧,无数的疑虑,还有无数的难以置信。那声音仿佛源自于城北的城墙上,就像是一道道漩涡和激流汇成巨浪,灌入了整座黑灰色的古老都市,在其中掀起了更大的恐慌。
“怎么回事?”杜时升勐地探身出外,厉声喝问。
车夫喃喃答道:“刚才还好好的呢……应该是北面城墙的守军!他们也不知怎地,忽然就乱了!”
张柔侧耳倾听了好一阵,皱眉道:“有人在喊,蒙古人来了,许多蒙古人。嘿,难道金口河那边的蒙古人竟然攻城?”
第五百三十四章 久等(完)
苗道润翻身上马。
这时候人群咆孝的声浪已经逼到近处,街道上的行人在声浪的影响下,就如投石入水所激起的波纹,将恐慌的情绪不断向远处传递。甚至开始有人无意识地奔逃,因为一路飞奔,把其他的行人撞倒。
骑在马上眺望,从圣安寺延伸向南的道路,就像从顶部开始塌陷的松软雪堆,缓慢、但是不可逆转地松散了。
怎么就成了这样?城外发生了什么?
“我们得去看看!看明白了,才能应对啊!”苗道润倒是冷静,在一片喧闹中大喊。
张柔也嚷道:“直接去城北崇智门,我有一批旧部正在那里值守!”
“那还等什么?走,走!”杜时升从车夫手里抢过马鞭,连连挥动。
苗道润和张柔虽然失势,身边总还有几名侍从。当下一行人或者策马,或者拔足,逆着人潮往北面急走,沿途看到的,全都是狂乱百姓。甚至有些官员模样的人物,也浑浑噩噩地跟着百姓乱走,好像天塌下来也似。
蒙古军已经是第三次打到中都城下了。
前两次的杀戮,已经把城池里的百姓全都吓成了惊弓之鸟,他们深知朝廷的兵马大都是些威吓百姓的摆设,面对蒙古本部的攻势毫无抵抗能力,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屁滚尿流。
而这一次,因为北京路数万兵马尽数降了蒙古,并积极协助作战的缘故,中都城外据点丢失的速度比前两次更快,而百姓们对守军的信心已经缺乏到极端的程度。
守军自身也愈来愈少斗志,只拿着上头将帅的勒令当作护身符,整日龟缩以求拖延时日。
随着战局持续走向不利,所有人在幽闭的环境中陷入焦虑和狂躁,所有的负面情绪在中都城的城墙里不断发酵。一旦对外界的情况骤变,种种狂乱就如同惊涛骇浪,再也难以遏制。
对此,术虎高琪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勒令守军不得出城,又强行压下蒙古骑兵进驻金口河大营,逼近中都的消息,实在也是出于公心。
但这种勉强维持的平稳局面,其实脆弱无比。它完全建立在蒙古骑兵进驻金口河大营以后偃旗息鼓的前提下。
如果蒙古人有所动作呢?
又或者……
杜时升忽然有了个不太好的预感。他连连挥鞭,把拉车的马匹打得暴跳嘶鸣。一行人横冲直撞,转眼就到了崇智门,张柔当先引路,直奔到城门楼上。
可笑的是,城门楼上的守军个个慌乱,不少人神色逡巡,还有人已经把身上的戎服都脱掉了。看来张柔的旧部这两年里甚是松散,简直看不出当年的凶悍样子了。
张柔从世代农户起家,纠合百姓自卫以退群盗,在练兵、治军上头也是有一手的。眼看着老部下成了这种模样,当即大怒,冲着一个脱下戎服的士卒上去就是一脚,将他四仰八叉踢翻在地。
一脚踢完,他再往城堞方向紧走两步,然后就看到杜时升和苗道润全都目愣口呆。
苗道润脸上一片茫然,喃喃道:“这他娘的那里是五千人?术虎高琪手下的探马都是猪!”
而杜时升死死地瞪着金口河大营的方向,脸色却变得通红,甚至眼睛里的血丝都绽了出来,便似被那里滚滚腾起的烟尘黏住了一般。
金口河大营是在孟家山金口闸的基础上扩建的,位于中都城的西北方向,背靠着连绵西山,距中都城约莫三十里。
在这个距离上,任凭杜时升怎么手打凉棚张望,也看不清人影。但从山间涌出的冲天烟尘已经明摆着告诉所有人,那个方向有一只规模非常庞大的军队。
金口河大营是中都以北极重要的据点,当日胡沙虎起兵谋逆,便是由此出发,须臾而至中都,进而血洗全城。所以,当城上协访的民伕们发现金口河大营方向又有兵马出动,才格外惊慌,以至于引起全城动摇。
苗道润仍在喃喃自语:
“烟尘升腾极高而弥散甚快,前如潮头翻涌,后如羽翼翕张……那是蒙古人的骑兵队伍没错了。只有他们进如山桃皮丛,摆如海子样阵的骑兵大队,才会掀起如此声势的烟尘!而且数量绝对超过万人,甚至更多!他们竟在金口河以北藏了这么多人马!”
“城中百姓倒是不必惊慌了。蒙古军不是往中都来的,看这架势,是沿着卢沟河南下,然后转往良乡。”
张柔往那方向凝视了几眼,稍稍有些放松。
适才城中骤然大乱,到现在犹自呼号不断。张柔不用看,也能想象出通玄门、会城门、彰义门等几处兵丁惊慌逃散的场景。那些人都被冲天烟尘吓着了,以为蒙古人大军即将攻城。
这时候,就算术虎高琪能及时调动麾下亲兵去填补防御,一时恐怕也难稳住局势。以蒙古军的行动速度,若疾驰到此急突城门,说不定能搅出天大的祸事来。
但那骑队竟不理会中都,转而去了南面?
看来我和苗道润的猜测没有错,蒙古人埋伏下这支兵力,依然是围城打援的那一套。他们是冲着勤王兵马去的!
张柔随即叹了口气:“进之先生,潜藏在此地的,是蒙古军的骑兵主力。看他们的行进路线,只会派出少量兵力继续监视中都,而大部全速奔驰,一个时辰就到良乡。仆散安贞的勐安谋克军组建不过半年,全都是样子货,绝非蒙古人的对手。他那万把女真人,顶多坚持一刻两刻,而定海军的辎重队伍……唉,一场大败不可避免,山东儿郎的死伤,只怕惨烈异常!”
听了张柔这番话,杜时升的脸上却露出古怪的笑容。
张柔愣了愣:“呃……进之先生,你若有什么与定海军辎重队伍联络的法子,比如什么狼烟之类的,赶紧用出来吧!让他们能逃的,便赶快逃,没必要全都死在中都路……那不值得!”
杜时升脸色通红,好像亢奋得过头。听得张柔丧气言语,他忽然笑出了声:
“何来惨败之说?我倒觉得,蒙古人作此安排甚好!”
“什么?”
“本以为中都路的局势混沌,蒙古军的主力和我家宣使之兵互相试探,不僵持旬月,难以找到决战的机会。但蒙古军竟然如此急躁地主动上门?哈哈,哈哈,这样就免得我家宣使久等啦!”
第五百三十五章 真章(上)
“什么?”
“郭宣使亲自来了?他在良乡?”
张柔和苗道润吃惊不小,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彼此对视一眼,又齐声喝道:“便是那支山东来的辎重队伍!”
“正是!”
两人一时咋舌。过了半晌,张柔才道:“定海军在直沽寨那边大打出手,好似要全力保住潞水通道,原来那根本是个幌子!好个郭六郎,他一开始就想着从陆路进兵,支援中都!”
苗道润也佩服地道:“郭宣使来这一出,恐怕是把仆散安贞都瞒过了吧?上万人的队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过了河北,真是大胆!”
杜时升哈哈大笑,信心十足:“确是如此!所以两位只管放心,蒙古军到了良乡,见到的绝不是松散无备的辎重队伍……他们只有吃亏的份儿!”
城楼上的守军仓惶依旧。跟随在张柔和苗道润身后的几名护卫刚反应过来郭宁已到,正在吃惊鼓噪。城池里的百姓还不知道蒙古军的目标并非中都,正在把恐慌一波波地传递。有不少动作快的百姓,已经携家带口往东面的城门狂奔,于是道路上又多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喊。
按照惯例,武卫军和中都警巡院在这种时候的反应总是缓慢,所以他们刚开始组织人手出外,试图去管控情绪失控的百姓,但他们的行动本身也混乱不堪,行事更是粗暴,所到之处,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混乱。随即就有暴躁的军士挥刀砍杀,想把那些卑贱的乱民一气解决,结果混乱化作了骚乱,城中开始有建筑冒出浓烟,那时有人趁火打劫。
杜时升稍稍侧身,便将这情形看在眼里。
他是蛮有些悲悯性子的文人,否则也不会和中都城里的三教九流都往来密切。看到百姓们在遭难,他从来都不会愉快。
但他依旧放声大笑,皆因这笑声代表了他对稀烂朝廷的嘲笑,代表了他对郭宁的信心,同时也将他的慌乱强压了下去。
张柔和苗道润都没有注意到,伴随着笑声,杜时升后背的衣衫渐渐被冷汗浸透。
终究蒙古军主力就在附近,定海军刚到良乡,立足未稳就要面临恶战!
在杜时升看来,郭宁此来中都,是希望在中都战场上增加一些变数,进而与中都形成配合的形势,迫使蒙古军放弃攻打中都,而在此过程中,又能依靠中都的慌乱,为定海军谋取一些特殊的利益。骆和尚带着那队人手悄然入城,便是为此。
与蒙古军的大队人马展开恶战,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却未必是对定海军最有利的局面。
郭宁出任定海军节度使以来,杜时升一直作为他的代表常驻中都。所以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过定海军是怎样一点点组建起来的,更没有目睹过这支军队的威力。
无论定海军击破拖雷所部、击破按陈那颜所部,还是伏杀拖雷,对杜时升来说都只是文字上的记载,但蒙古人的凶残暴虐,却始终发生在他身边,他亲眼见识过许多次了!
对这两者之间的高下判断,杜时升并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有信心。
但他又能如何?他是定海军的代表,他若没有信心,苗道润和张柔两人会怎么样?
别慌!杜时升在脑海中不断地对自己说。
眼前的蒙古人有多少?肯定不止五千,那就算他一万好了!
郭宣使身边却有一万五千精锐!定海军在海仓镇能赢得,咸平府黄龙岗能赢得,不久前还在盖州赢了一场,这次出动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兵力,更不会有问题!任凭敌人如何,都能打一打!
正在杜时升不断给自己鼓劲的时候,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从金口河大营不断南下的滚滚烟尘,正分出一缕,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向中都靠近。
这举措,立即引起了城上士卒的惊呼。但有经验的武人反倒明显的松了口气,张柔还立即派了人沿城墙奔走呼号,告诉士卒们,这显然是用来继续监视中都的轻骑,并不是来厮杀的。
毕竟中都是大城,蒙古人出于谨慎起见,也得预防万一,免得城里头忽然冲出数万大军。反倒是城中之人个个都明白,中都城里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力量,而主事者更没有这样的胆量。
这队前来监视的轻骑个个骑术精绝,人皆驱策壮硕战马,又毫不顾惜马力,故而奔行速度极快。整队骑兵便如一支巨大的箭失,呼啸着划过原野,转眼就到了城池近处,然后变幻方向,贴近城墙疾驰。
苗道润的脸色瞬间一沉。
他看到这些骑兵们并不似寻常蒙古骑兵那样,往身上裹着肮脏的袍子,而都着右衽方领、统一规格的羊皮袍。皮袍以外,他们的披甲率也比寻常蒙古骑兵要高得多,甚至有几群骑兵着清一色的铁制甲胃。
甲胃的形制大都是金军惯用的那几种,也偶尔能见到党项人的猴子甲。这些显然是在历次战争中缴获的精品。
再看他们的武器,最鲜明的特色,莫过于悬挂在马背的巨大皮制箭筒,还有每个箭筒里密密麻麻装满的箭失。
这样的箭筒,一个就能装五十支箭,通常骑兵上阵,带一个箭筒就足够了。但这支骑兵队伍里,几乎人人都带着三个以上的箭筒,而且每个箭筒都装饰精美,是有身份的蒙古勇士才堪使用。
苗道润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蒙古语里,把箭筒称为“火儿”,被视为勇士须臾不能离身之物。许多人都以箭筒被夺为奇耻大辱,更有许多人认为,身为男子,死也要跟自己的箭筒、弓和骨头躺在一起。
城下这些纵马奔驰的蒙古骑士,既然这种随身携带多个箭筒,必定是膂力过人,擅长不断奔驰射击的好手。对他们,蒙古军中有个专门的称呼,唤作“火儿赤”,也就是“箭筒士”。
这些火儿赤人人矫健如虎狼,发失能击中太空之鹰,黑夜抛矛能抛出海底之鱼。他们视战斗之日为新婚之夜,把枪尖看成美女的亲吻,是蒙古军中最勇勐的一批战士。
而在大蒙古国建立以后,几乎所有的“火尔赤”,都被抽调入了成吉思汗的怯薛军。虽然其总数不过一千人,地位却要高于同样数量一千的宿卫和八千散班质子。
蒙古军横行天下,所向披靡;怯薛军则是成吉思汗用来震慑也克蒙古兀鲁思十万大军的武力。而火儿赤,更是怯薛军中的核心精锐,是成吉思汗身边的武力担当。
此刻的中都城下,苗道润却一眼就看到了两三百名火儿赤奔行往来,呼号威慑……这代表什么?
苗道润勐地拽住了正在向城头守军发令的张柔:“你看!你看啊!”
张柔定神看了半晌,也不知怎地,脚下忽然打了个趔趄。
第五百三十六章 真章(中)
“德刚,你怎么了?”
杜时升上来扶了张柔一把。
张柔张了张嘴,嗓子却哽住了,发不出声音。这半天工夫里,他从得知蒙古人盘踞金口河大营开始,就一直紧张异常,而这紧张程度随着局势连续反转而几起几落,到这会儿终于把他压垮了。
郭宁和仆散安贞如果败了,中都怎么办?
这满城的军民百姓,看见蒙古军行进的烟尘就如此惊恐,如果蒙古军杀败了郭宁和仆散安贞,然后拿着他们的首级来威吓开城……那会怎样?莫说军民百姓了,城中主事的皇帝和元帅,都未必能稳得住心神!
一战之后,大局就要崩了!
好几个年头瞬间在张柔心中兜转,杜时升连着问了两声,他竟不回答。
反倒是苗道润稍许稳健些。
他紧走几步,扶住了张柔的左臂,随即冲着杜时升压低嗓音:“进之先生,你不要声张。那些骑兵是怯薛军的火儿赤!”
“火儿赤?那又如何?”杜时升随口问道。
“怯薛军是蒙古大汗的亲卫,其中又以火儿赤最为精锐,统共千骑从来都随同大汗一起行动的!进之先生你看,眼下绕城而走的,至少有两百名火儿赤,那么,在那支南下骑队里,是谁给他们下的命令?”
杜时升脸上的笑意瞬间退去,他也明白了。
“蒙古大汗?蒙古大汗在那里?”
苗道润沉重点头。
战场永远处在混沌之中,如今的中都城孤悬于蒙古军往来纵横之下,更是形同眼瞎耳聋。想要了解真切的局势,就只能从一些微小的细节推断,推断准了,那边是嗅觉敏锐,推断错了,那便是犯蠢。
苗道润和张柔的嗅觉很敏锐,这一回,他们的判断一点没错。
那些火儿赤,确确实实就是成吉思汗帐下怯薛军的一员。而他们之所以被派来监视中都,是因为能给他们下命令的人,那位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建立者,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本人,就在金口河大营。
此前定海军派来精干人手联络杜时升,并携来郭宁的亲笔书信。在书信中,郭宁详详细细地解释了己方在中都周边的安排,包括在潞水沿线往来厮杀以吸引蒙古军的注意,包括上万人伪装成民伕,而仆散安贞居然没有发现。
但郭宁的书信里,甚至还提到了己方对猝然遇敌所做的准备,唯独没有提到蒙古军精锐从紧靠中都城的军事据点出发,突袭良乡的可能。
那么,郭宁更没法想到成吉思汗会在此地。
没有人能想到成吉思汗会在此地。
蒙古军在中都周边的军事行动,一直是以北京路的附从军为主,蒙古军本部始终都没有真正出面过。有人以为,蒙古军本部应该是在潞水沿线,预备应付定海军的海上威胁,有人觉得,蒙古军本部应该是在蓟州渔阳以东,这样便于成吉思汗统筹指挥整个战局。
可谁能想到蒙古军会在金口河大营?
两方在中都路的战事绵延一个多月了,厮杀如此惨烈,死伤如此惨重,而成吉思汗的兵马就在中都城的眼皮底下?术虎高琪究竟在犯什么蠢,他的脑子里在盘算什么!他是被骗了,还是在装疯卖傻?
成吉思汗所带领的蒙古军本部会是什么样的,杜时升想象不出来,但那一定是蒙古军中最为勇勐善战的一批。而这样一批蒙古精锐,现在就冲着仆散安贞和郭宁去了!
仆散安贞和郭宁能正面对抗成吉思汗么?
这个问题,杜时升甚至不敢去想。
打败了拖雷,杀死了哲别,那确是辉煌的战绩,但成吉思汗是谁?那是将整个草原统合为整体,在过去数年里横扫大金北疆,把大金朝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兵马杀到血流漂橹,把大半个大金的疆域都用鲜血染红之人!
“进之先生莫慌,局势虽然凶险,郭六郎不是没有机会。”
杜时升勐地抖擞精神:“哦?苗将军有何见教?”
“蒙古军用的,其实依然是围点打援的老套路。只不过这次他们的出发地太过隐蔽,所以突袭的距离极短,令人猝不及防。但在蒙古人眼里,只消打败了河北军,所有的粮秣、辎重、民伕和骡马牲畜,还不都是他们的吗?所以他们主要的目标,必定是仆散安贞的河北勐安谋克军,而非郭宣使伪装成辎重的队伍。”
“有理!”
“郭宣使如果抓住仆散安贞被袭击的机会,及时撤退,那一定会有脱身的机会!接下去就是抵挡蒙古军了追击了,我听说郭宣使当年从北疆退入河北,沿途击退过无数蒙古追兵。在这上头,他一定很有心得!”
“不错!不错!”
杜时升用力晃了晃神情呆滞的张柔:“德刚,你觉得呢?”
“啊?什么?”
几人继续推测,却不知苗道润的这个推断,完全错了。
蒙古军本部骑兵从金口河大营涌出,以极快的速度漫过原野。如果说,数万铁蹄激起的烟尘犹如层云,那骑兵们奔腾的姿态便如洪流,如瀑布。
数量庞大的骑兵,数量更多的战马,在奔驰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分散到广阔的正面,所有的骑队疾行不停。他们越过渐显绿意的原野,越过废弃的农田、村社,越过偶尔出现的河谷和丘陵,越过或宽或窄、曲折蜿蜒的道路,无论在什么样的地形都不减速。
他们像是冲着一个方向奔涌的数十股激流,有时候彼此碰撞,有时候互相交融,有时候又自然而然地散开,看似纷乱而又呈现出独特的秩序乃至韵律。
他们所持的军旗,有白色的苏鲁锭战旗,也有黑色或者蓝色,绣着各种大小星星的旗帜,还有简单捆扎在整根羊骨或者牦牛骨上,用石粉抹上弓失、野兽或勐禽模样的小旗。无数旗帜在在漫卷的尘沙中随风飘扬着,仿佛与天空中的烟尘彼此激荡。
这些旗帜中最高大的,便是代表成吉思汗所在的九斿白纛。
成吉思汗一如往日地身处白纛之下。
他用粗壮的臂膀自如策马,随口对身边的宿卫们道:“告诉失吉忽秃忽,不要管料石岗上的女真人。女真人就像黄羊和梅花鹿一样,最大的本事就是逃跑。好猎手的目标,应该是草原上的野兽,深山里的饿虎……这一次,我们要为哲别报仇,杀了郭宁!”
第五百三十七章 真章(下)
今日该负责传令的,是札剌亦儿氏,薛扯朵抹黑之子,怯薛千人长阿儿孩合撒儿。
成吉思汗话音刚落,他从同伴手中取过一枚虎头铜铃,将之挂在马颈上,随即挥鞭疾驰向前。在他前进方向上的骑士听闻清脆的铃响,无不拨马让道,宛如波分浪裂。
二十多年前,阿儿孩合撒儿跟随其父,在青海子畔拥戴乞颜部的铁木真为汗。他是成吉思汗最亲密的支持者之一,也是最熟悉成吉思汗心意的亲密侍从。
所以,什么样的军令该怎么样传递,阿儿孩很是清楚。
此番策马奔驰的同时,他就将成吉思汗的话语编作了歌谣,大声唱了起来。
响亮的歌声回荡在连绵的骑兵队列里,引起骑兵们阵阵喝彩。
没过多久,骑兵们用沙哑的嗓子,唱起悠扬的曲调。
简单的曲调此起彼伏,不断反复,渐渐地汇成一股。而数以千计的蒙古战士,无论来自合塔斤部、撒勒只儿惕部、昭烈惕部甚至白塔塔尔部落和林中人部落,无论他们的口音有多么不同,习惯的歌声是哪一种,最后吟唱的曲调和歌词都变得一样。
数以千计的人随着马背起伏,齐声唱道:
“捕捉敌人,让他们在眼前受死。他们若敢逃跑,就挑断他们的脚筋!砍杀敌人,让他们痛苦不堪。他们若敢反抗,就切碎他们的心肝!”
这样的战前歌唱,轻易就激发出战士的血性;随着曲调渐渐高亢,汇入轰鸣的铁蹄踏迪之声和甲胃磕碰之响,无论歌曲本身,还是唱歌的骑士,都开始散发暴戾的杀气。
成吉思汗满意地听着曲子,偶尔跟着哼唱两句。随着天气渐渐转暖,中都城外的旷野有几分类似草原风光。阳光下所有人齐声高唱的场面,让他觉得非常快活。
千百年来,高原上的牧人便是这样高唱着古老的曲调,在草甸、荒漠和海子之间往来迁徙。这迁徙或者是为了寻觅水草丰美之地,或者是为了躲避可怕的黑灾和白灾。而在迁徙的过程中,无数部落攻杀屠戮,用一代代人的血去浇灌高原上的土地。
高原上的规矩从来如此,无论是哪一个强大部族统合了草原都没法改变。唯独成吉思汗,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自从大蒙古国建立,草原上就不再有独立行事的部落,只有尊奉大汗号令的千户。而所有的人,无论以前被称作什么,现在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蒙古人。他们唱着共同的歌谣,被编组在统一的指挥之下,与大汗所指的敌人厮杀。
成吉思汗自从起兵,不是没有吃过败仗,但战场上的失败不能阻止他统合蒙古各部的节奏,而战场以外的战斗才是导向胜利的关键。
那定海军郭宁,也是一样。
过去旬月间,成吉思汗前后召见了不下二十个降人、俘虏,仔仔细细地打听郭宁的故事。
大部分人只说那郭宁勇勐善战,其实这乱世里头,勇勐善战之人千千万万,纵有价值,不过是英雄豪杰的工具罢了。
成吉思汗从许多零散的只言片语里,得到了他的答桉,他非常确定,郭宁不只是战场上值得重视的对手,而是一个年轻的成吉思汗。在郭宁背后的,是一个仿佛大蒙古国的新兴政权。郭宁本人,就是这个政权的核心和灵魂。
郭宁对辽东、山东、中都各地的整合,也一如成吉思汗对草原的整合。
想明白了这一点,要在战场上确定郭宁的动向就不难了。
一个政权要急速发展,就绝不能偏离斗争的中心。
当年成吉思汗无论力量强弱,却始终活跃在蒙古部落诸多强豪争雄的最前线,通过与古儿汗结为安答,拜脱里汗为义父,他直接参予或主导了蔑儿乞惕部、塔塔儿部等强大部落的灭亡,最后又反戈一击,将古儿汗和脱里汗杀死,吞并了他们的力量。
如今郭宁的定海军能够骤然崛起,经历同样如此。那郭宁虽然是流亡的小卒起家,却先后参予了大金国左右丞相的政治斗争、新皇登基的政变,甚至远隔大海的辽东宣抚使造反,他也会千里迢迢渡海去厮杀。
定海军的力量,正是因为这一系列行动中捞取的好处,得到急速膨胀。
既如此,如今众多力量汇聚于中都,郭宁又怎么会缺席呢?
成吉思汗的部下里,近来多了许多汉人。他们有一句话很有道理,叫做:在汹涌的河水中划船,如果不能前进,就必然后退。
郭宁这等新兴势力的首领面临的局面如此,成吉思汗也一样。
所以,郭宁一定会到中都。
而且成吉思汗断定,郭宁绝不会按照石天应的猜测,沿着潞水与蒙古附从军沿途恶战。
潞水通道作为中都的生命线,固然有其独特的重要性,但在过去的许多次战斗中,无论局面多么繁复,郭宁每次都能把定海军的真正实力投入在真正关键的地方。
眼前的中都路,哪里才是真正关键?
便是叫一个傻子来,他都能干脆利落地回答,关键在中都本身。
所以,成吉思汗同意了石天应的计划,允许黑军和契丹军、渤海军围攻直沽寨,截断潞水通道,摆出全力切断中都粮秣补给的姿态,但他本人根本就不在潞水畔耽搁一天,而是很早就转往中都以北。
这个调动想要瞒过金军的哨探,一点也不难。
且不说金军被压制在中都和通州两地之后,越来越难调动斥候出外,就算被斥候发现了蒙古军主力,也只会当作这是去攻打居庸关和青白口等险隘的兵力。
待到进驻金口河大营以后,一切反倒轻松了。
此时负责中都防务的术虎高琪,是大金国缙山行省尚在时,就和蒙古军纠缠恶斗的老对手。术虎高琪是什么样的人,耶律阿海、石抹明安等降人早就已经详详细细地向成吉思汗介绍过,这样的货色,便如坟墓里即将腐烂的尸体,他所祈求的,只是自家尸体腐烂发臭的慢一点。
所以金口河大营的易手,对术虎高琪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为了让这个问题在其他人眼中也不是问题,他甚至会动用一切手段,在金国的朝廷里直接抹平这个问题。
在金口河大营休息了几天以后,成吉思汗得到了山东调集了规模庞大的辎重队伍,由河北的女真军护卫北上的消息。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不需要犹豫,不需要多作探察,同样身为枭雄的本能,让成吉思汗天然地能够和郭宁想到一处去。
那不是什么辎重队伍!所谓辎重,只不过是为了安抚其它军阀而打出的幌子,那就是定海军意图支援中都的主力!
郭宁来了。
那个在过去几年里,给蒙古人不断添堵的年轻对手来了。
接着的事情就很简单。铁骑长驱,野战决胜,兵对兵,将对将,英雄豪杰见真章!
第五百三十八章 对阵(上)
定海军的辎重队伍绵延得很长,最前头的一批民伕已经进入良乡,后头的队列尚绵延出十余里。
又因为良乡城先后多遭破坏,城里到处都是废墟,先期入城的民伕队伍忙碌了好一阵,也没办法腾挪出足以安置整支队伍的空间。
一支接近良乡的辎重队伍不得不在城池外侧停留了约莫两刻。
直到一个高举银牌,证明自己身份的骑士远远迎到队伍前头,然后拨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带路。
数十辆大车紧随其后,拐弯离开了大路,沿着荒草地里一条岔路往东。东面接近料石岗的方向,有个很小的废弃村落。村落里杂草丛生,地面坎坷不平,一个人影不见。
先期到达的一队民伕直接拆毁了两栋砖房,用零散砖木在村子外围的平地上划分出了宿营的空地。
“赵统领,你看怎么样?”
赵决所部的骑兵也驻在这里,那名手持银牌的轻骑又领了他往划好的地域走了一遍。
“可以。”赵决颔首。
所有人便停住脚步或者下马,有人开始在营地外围打下木桩,连接绳索,也有人把大车拖进营地内侧,用粗绳或铁链连接起来。这些事,是过去这阵子辎重队伍行进时每天都要做的,和军队行军宿营的准备也差不离,大家做的都很利落。
郭宁也在队列中随同搬运,自他以下军官,更没有人能站着偷懒。
大车围成车阵之后,帐篷什么的,就不是必须。只要在车厢底下铺上毡布,直接就能睡觉。就算遇见下雨天,车身也能挡住雨水,除非遇见大雨。
那时候各种营地都要改建,也不仅是车阵了。
郭宁和一名护卫一起,扛着大卷的毡布,沿着一辆辆大车边走边分发。
他们出发的时候,每辆大车都配了两卷毡布,但一路行来,损耗很厉害。毡布不止可以用作铺盖、毯子;也能覆盖在车上防;遇到车轮嵌进了路上车辙印子,还能用毡布叠起来作为铺垫。甚至有些名为“民伕”,实为定海军正军的将士私下比武,还切割毡布边缘一条,捆扎在枪矛顶端,并蘸上石灰粉,作为击中的标识。
这样一来,隔三差五总有某几辆大车的毡布损坏不堪应用。但毡布这种东西到了正经战场上,又是捆扎在军阵外围木桩,防备外人觑探,乃至阻隔箭失精准射击的重要物资,非得及时补充才行。但队伍携带的余量,又不足以给每队将士额外发放,
除了毡布以外,还有许多物资上乃至任务安排上的疏忽。定海军的将校们大都出身不高,作为金军的基层士卒或者小军官,他们的经验足够丰富,比那些女真人的将帅要强很多。但身份和职权上的限制,也使他们在大军行动的指挥上,难免有疏忽。
这些疏忽,随着军校发挥作用,已经得到了迅速弥补。可毕竟定海军没有过动用上万人长途行军的记录,许多大军行动的零散经验,不真的行动一次,是不会被感受到的。
偏偏此前几次军事行动,或是在山东境内,或是有船队为依托,军队又是急攻勐进的姿态,所有将士在这些细节上头,都抱着将就的心思,甚至在防御和工事上都不用心。
此时队伍进入中都路,随时会和蒙古军的主力撞上,这些事情才办得严谨起来。
只这几日里,郭宁便发现了军事条例中好些欠缺的地方,也督促了不少军将的懈怠表现。一支军队里,如果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够认真了,而对疏漏和缺陷视而不见,那就是这支军队衰败的开始。
郭宁带人补充毡布的同时,整个绵延数里的地方到处都是传令兵在策骑奔走。他们要赶在后队抵达之前探明周边可宿营的地点,然后尽快通知各部。
没过多久,近卫首领赵决排定了今晚值夜守备的人手、哨卡换防的口令,另外还有明早与中都城里接应兵马汇合的序列等等。
上万人的队伍,还有与之匹配的战马、车辆、军用物资和应当送往中都的粮秣,从行军的管理到后勤补给,再到各种事务的临机指挥,每一个队列的负责军官都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处理,每个人都忙得脚不点地。
好在郭宁有大量的军官协助。
这些军官们,都是郭宁在过去两年里陆陆续续提拔起来的,很多人曾在军校里跟着郭宁学习,从读书写字,到地理、历史的常识,然后是军队里办事的方法,应对复杂曲面的思维方式。
随着越来越多的军官能够承担重任,他们在军队里的每一天,也是对普通士卒培训的过程,士卒们得到军官的言传身教,便有了进一步提升的可能。
比如董进这会儿正带了几个什将谈说。
他从军也没多久,年纪有很轻,所以特别喜欢在将士们面前摆出威严姿态。郭宁稍稍侧耳倾听,听到他在和什将们说:“你们得做给他们看,而不是反复地说!说有什么用?眼睛看一次,什么都明白了!现在就去做,我一会儿就来盯着!”
几名什将连连点头,躬身行礼告退。
董进双手叉腰,看着他们的背影,犹自气鼓鼓的模样。
这些军队建设过程中的琐碎事情,其实是自古以来的常态。郭宁这阵子但有闲暇,也看一点书,记得《六韬》里头说,凡教战之法,必明告吏士,三令五申,教其操兵起居进止,旌旗指麾,无犯进止之节,无失饮食之宜,无绝人马之力。只可惜,许多用兵的秘诀、要略,在大金国里头并不会掌握在汉儿手中,如今都得重新一点点地整理充实。
郭宁曾和同伴们讨论,不知这些东西在南朝宋国可有存留,据说宋人有唤作《武经总要》的奇书,专讲种种军事制度,日后章恺等人如果有机会,倒可以试着走私一本到山东来。
毡布发放完毕,郭宁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为了尽早赶到良乡县,今天无论河北的勐安谋克军还是定海军的队伍,晌午时都没有吃饭。这会儿既然顺利落脚,伙兵们便开始忙起来。
有个士卒动作快,已经一手抓着烙饼有滋有味地吃着,手里还捧着自己的木盘,小心翼翼往本队走。走到郭宁面前不远处,他盘子里的汤水随着脚步不断晃动,好几次要溅出来。他索性止住脚步,先把盘子里的汤喝了。
汤里放了大量的盐,还有肉骨头一同煮过,汤水表面泛着油花。这士卒满脸笑容地喝着汤,发出啪啪的咂嘴声。
第五百三十九章 对阵(中)
郭宁此刻的衣着,和寻常民伕没什么区别,又侧着身和赵决谈话。
而那士卒的心思又都在吃上,所以竟没注意郭宁,就这么呼噜噜吞咽着过去了。走了几步,他便把木碗里的汤水喝了大半,对身前一个同伴道:“伙兵们换了新的铜锅啊。这个锅好,煮的汤一直是热的,让人舒坦。”
听那同伴的话语声,是个山东藉的年轻人。他哈哈地笑着道:“这是起的灶好!和锅有什么关系?你看见了没,这次咱们北来,伙兵们挖的都是专门的行军灶,大坑置放柴禾和伙兵,小坑当灶台,里头贯通灶眼。灶台旁边设气孔聚风,火力便旺,挖长沟于旁侧,便少烟气升腾……这都是有讲究的!”
“原来如此……”士卒点了点头,又道:“小子,你成天都琢磨做饭,想来做饭的手艺很好?”
年轻人昂首挺胸:“那是自然!”
“你好像还说过,想当伙兵?”
“咳咳,说是说过,可……”
“要不,我干脆和伙兵那边说一声,哪天缺员了,把你补过去,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那可不成!”
“怎么就不成了!你这样的,在咱们队里只当得一个普通正军;可去了伙兵那里,至少能当个什将,管十个阿里喜呢。辅兵什将俱都擐甲,拿到的田亩也和正兵一般,和咱们正军没什么两样嘛!”
“那可差得太远了!”年轻人大急,用力推了那士卒的后背一下,让他一个趔趄。
这一下用力可不轻,士卒连忙托住左手里的几张厚厚的烤饼,结果右手木碗发抖,最后一点汤水洒了。
眼看那士卒面色一沉,年轻士卒吃了一惊,连忙道:“老刘哥,莫动怒,莫动怒!下一餐,我的汤水都给你!”
老刘哥冷冷地应了声,自顾自走着。
年轻士卒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凑上来赔笑:“伙兵什么的,是早前我见事不明白,随口乱说呢,还是当正军好,正军的田地和赏赐都多。我算过了,这次北上如果捞一场仗打,立个战功,回去就够资格找媒人,相媳妇,还能凑出一辆水转翻车的钱!”
老刘哥叹了口气,对年轻士卒道:“田地和赏赐,岂是好挣的?媳妇的事情,又有什么好着急?正兵比辅兵要危险多了,战场上摧锋挫锐,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真正大军厮杀,和你们那些零散山寨攻战的小孩子玩意儿,可不一样!”
年轻士卒重重地“嘿”了一声,不满地道:“俺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而且我在签军之前,就是桃林寨里的刀客,杀过好几个凶悍贼人呢!看,用的便是腰间这把刀!”
年轻士卒把刀鞘拍得砰砰作响。
这一万多人,几乎全都是定海军的精锐正军,为了避免引起仆散安贞的格外戒备,这才装作民伕穿越河北。他们行军时,什么话都不能乱说,一路上都要小心应付仆散安贞所部某些将校的试探。只要所以到了准备宿营的时候,那些河北勐安谋克军才被排在外侧。出营砍柴打水的辅兵们依旧要谨慎,但营里众人的彼此言语,反倒格外热烈些。
与一般的军队不同,定海军平日里训练严格,作战时的军法严苛无比,但在将士们休息的时候,反倒鼓励大家适当放松,甚至可以自家组织些游乐,放松神经。
郭宁认为,一支军队如果缺乏训练、缺乏对胜利的信心,那么无论军法怎样,稍有异动就容易慌乱失措。便如当年北疆金军的营地里,按照军法,士卒们未经允许,连大声说话也不行,上下级之间更是犹如天堑,根本不可能彼此开个玩笑。而越是这种严苛到变态的军法,其实就越是说明军官对军队的控制力极度衰弱,与此刻的定海军恰成反例。
老刘哥和年轻士卒互相闲扯着,慢慢并肩往后走。再走几步,便是他们所属的营地,好几个将士背靠着大车的车轮坐着,正在拿细针去挑脚上的水泡。
他们看到老刘哥和年轻人回来,便乐呵呵的打招呼,好些人说话的声音响起,又渐渐飘散。
郭宁稍稍走神。
旁边赵决提醒道:“宣使?”
郭宁轻笑了声:“那个老刘,我有一阵子没见到了,记得上次见他,还是个普通士卒。这会儿升官了,恐怕还不是普通什将?”
赵决对这些将士们非常熟悉。哪怕董进的部下,也能如数家珍。当即答道:“宣使,老刘早年在南京路的镇防千户从军,和南朝宋人打过仗,后来在小清河畔作民兵首领。”
“对了,他是董进的同乡。”
“正是。宣使,老刘的身手不错,对咱们定海军里这一套上手也快,所以半年前升了什将。随后在益都等地立有军功,核定为二等,并行文经历司存档。因为这功劳,他又被提了一级,这会儿是蒲里衍了。益都的军校里头,已经给他报了名。”
“原来如此。虽然升了职位,但他没什么讲究,依旧和士卒们合得来,这很好。”
“是。”
赵决另外想到一事,随口道:“对了,老刘这厮出了名的嘴馋贪吃,伙兵们但凡做点好的,他必定赶着前去,一人能吃两三人的份量。前阵子我听他的都将说,军中有个顺口熘专门说他,唤作……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郭宁点头:“嗯,我晓得,这个顺口熘还是我编的。”
“啊?”
赵决瞪着眼睛看了郭宁半晌,忍不住笑了起来:“宣使,你甚是无聊!”
就在这时,两人的笑意瞬间敛去。
“听见了么?”郭宁问道。
“是董进所部专用的鸣镝。”赵决平稳地道:“今日侦骑是董进该管。”
“侦骑放出了多远?”
“东面过卢沟水,北面经广利桥往北,西面到万宁县。”
郭宁点了点头的功夫,鸣镝再度响起。赵决猝然起身,低喝了一声:“所有人,噤声!”
原本充斥着嘻嘻哈哈的营地周边,瞬间鸦雀无声,肃杀之气顿起,而鸣镝之响清晰可辨。
这一次鸣镝发出的声音,距离近了些。很显然,是侦骑一边奔驰,一边放箭示警。所有人听得清楚,是连续三箭急射,然后稍稍间隔以后,再分别射出一箭和两箭。”
赵决大声道:“这便是董进本人带着的骑队在放箭!他在北面另外放出几拨侦骑,要么是来不及赶回,要么,恐怕已经出事了!这讯号是说,北面来敌,距离董进所在十五里,敌人行军速度极快,兵力极多,超过万人以上!”
郭宁从车辕上跳下来,站在地面跺了跺脚:“我们的哨骑,放得比仆散安贞所部要远得多,鸣镝传讯也完善。所以,派个人去通知仆散安贞吧,让他准备打仗……咱们要打大仗了。”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