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一章 小事(中)
杜时升很愉快。
骆和尚也很愉快。
这两人,一是当年权臣手下负责阴私手段的狡诈幕僚;一是康慨豪迈的沙场大将,看起来全然不是一路,但却出乎意料地有着不错的交情。
或许是因为,两人都从来没把自己当什么大人物看。
杜时升和朝廷里的高官贵胃往来再多,真正依靠的,始终都是他在中都几十年认识的那些老朋友。老朋友们的身份也大都拿不上台面。
比如某个市场里头看管力伕,督促搬运的小吏,为骆和尚找到了脱身而出的一道边门。这小吏的父亲,早年曾得过杜时升的恩惠。
又比如那个拢着驴辔头,斜倚着自家板车的老头,正在在院落一角看着瘦削的杜时升和胖大的骆和尚,呵呵轻笑。这老头,则是杜时升这几个月里相熟的棋友。
至于骆和尚……
他在军队里厮杀也好,在塘泺间占山为王也好,在定海军坐镇中枢,俨然副帅也好,他自己,始终都当自己还是玄中寺里那个酒肉和尚。所以,这会儿他哈哈笑道:
“宋国的官儿,全都是穷措大、贼厮鸟,洒家跟着他们一路北来,花费了多少力气!老杜你信不信,他一路上就给了一口荤腥!才一口!来来来,你有什么好吃的,快点拿出来垫垫肚子!”
杜时升笑得老脸都快开了花,连声道:“这是小事,大师你等着!”
他这宅院里,虽只聊聊数人住着,怎也少不了一些像样的食物。当即叫了仆役生火起灶,热些酒肉来吃。骆和尚等不及,上去就拈了块肉饼,想了想,又取了一块,将之分别塞到引路的仆役和车把式老头的手里。
“你们也辛苦,来,一起吃,吃饱!”
车把式老头虽然没什么见识,从杜时升的姿态上头,也知自家暗地里载来的这人,身份大是不凡,当下摆了摆手,讪笑着往后退了半路。
那仆役是杜时升的亲信,同样连道不敢。
骆和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两人拉到灶边坐下,乐呵呵地道:“都是自己人,别客气!”
若有外人见他这么轻松愉快的神情,恐怕真会以为他是来探亲访友的。
而杜时升只微笑看着。
刚发现骆和尚来此的时候,杜时升曾经有点担心,怕骆和尚大刀阔斧的行事风格,不适合在中都的潜伏。
但这会儿他发现,郭宣使对自家老朋友的了解,实在是胜过他的。
骆和尚看上去粗豪,其实心细如发。这和尚刚从会同馆脱身,就已经开始熟悉同伴,为下一步的任务做准备了。
这三五人在宅院里享用加餐的时候,陈冉也很愉快。
在外人看来,他率部进军半途,便遭朝廷兵马硬生生逼退,未能实现进京勤王目标,但陈冉却明白,只消进之先生那边不出岔子,任务已经顺利完成……而进之先生是个办事极其妥当的人,他是不会出岔子的。
所以,当他在次日清晨抵达直沽寨以后,特意通知了军需官,给所有将士们加餐,就当自家做个隐秘的庆祝。
这拨兵马去了一程折返,在潞水沿线留下了五个军寨和七八百名士卒,这会儿回到直沽寨的,只有两百多人。不过,汇合了本来留守的兵力和若干武装起来的纲户百姓,依然有一千多人的规模。
伙头兵生火做饭时,阵阵香气飘到了高地下方,使得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羡慕地仰望。也有几个部下散尽,得定海军临时收容的朝廷军官眼珠子都红了,因为定海军竟不邀他们入营享用,气得牙齿痒痒。
刘然倒不生气,只是有点牙疼。他刚吃完了属于自己的两个杂粮团子。团子的成分很是粗砺,他咬的时候硌到了牙,狠狠捂了腮帮子许久。
这种团子是好几种粗粮和野菜混合到一起,经过蒸干、晾晒、捏合的产品。大概小孩拳头大,两个能管一顿饭。只要天气不热,团子能保存很长时间。
刘然等人逃亡到平州,签了军籍以后,最常吃的军粮便是这种。
还有人连团子都没得吃,只好点起篝火,把沿途捡拾的野麦子烘熟来沾沾唇。这种野麦子能在盐碱地里生长,口感又涩又苦,嚼着嚼着,还会泛出一嘴的霉烂味道。
定海军倒是给了一些米面,但数量远远不够,刘然老实不客气地做主,将之平分给了伤员和老弱。
几条惯于靠海吃海的汉子耐不住饿,直接去了信安海壖方向,想在退潮以后的泥滩上挖几个大贝来吃。
确有人成功地带了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来,腥气得吓人。而且他们走动时带来的泥水,把帐篷里本来干燥的地面弄得半干半湿,一下子就显得冷了。
张平亮有点受不了这环境,于是从帐篷里爬出来。
但四周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传说中繁华的直沽寨,如今只剩下背后高坡的军堡尚存,其它地方到处都是滩涂、荒草,还有被纵火焚烧以后,倾颓衰败的村落。偶然可以见到废墟中有身影晃动,是吃尸体的野狗。
这些狗,大都是中都周边城池、村寨里百姓养的家狗。那些城池村寨被打破之后,狗子逃到野地,成群结队靠捕猎为生,对它们来说,吃死人大概就是一顿大餐。
狗群在营地周围逡巡,在百步开外与人类稍稍对峙,然后慢慢退去了。
张平亮愈发觉得寒风刺骨。他转头看看,高处定海军的士卒们还在分享食物,而食物的香气诱人。
他咽了口唾沫,悻悻地道:“什么定海军,也不过如此。”
刘然捏着快没有硝制过的兽皮,把兽皮表面的油脂慢慢往手上涂抹。听到张平亮的抱怨,他轻笑了一声:“何以不过如此?”
“然哥,我们这里上千人,半数都是当过兵,见过血的!如今蒙古军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定海军但凡给我们一点甜头,我们便是助力!结果,他们就这么轻看我们?”
张平亮将一把烤湖了的野麦勐地扔出去,打在荒草和芦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说的不对。”
刘然摇了摇头。
“那定海军的将士,与我们这种只求一口饭吃的武人大不相同。他们不止有饭吃,有衣穿,武器精良,而且,你注意他们的言语攀谈么?他们在山东有田有宅,妻子父母皆有所养,所以士气高昂,训练有素,人人愿为他们的统帅推锋争死。而我们……”
刘然自嘲地笑了笑:“我们这些人,又不熟悉定海军的厮杀套路,来路也都不明。他们有什么要用我们的地方?我们想得口饭吃,还得好好表现呢。”
张平亮有些不服。
“然哥,打仗这种事,终究是人多占便宜。咱们当年在北疆,和周边异族厮杀起来,哪一次不是数千人悉数上阵?精锐舞刀而战,老弱填壕沟,不也这么过来了?”
“赢了么?”刘然问道。
“什么?”
“我们打赢蒙古人了么?我们还不是被打得丢盔卸甲,抛家舍业的逃亡?”
刘然苦笑道:“莫说蒙古人,如今投靠蒙古人的那批货色,也都是精兵勐将了。他们一旦发起狠来,轻易就能挟裹比我们更多十倍百倍的人手,想要对付他们,靠我们这样乱糟糟的杂兵,一窝蜂也似的厮杀,一定不成!”
张平亮满脸沮丧,不顾地上潮湿而肮脏的冰雪,一屁股坐下不动了。
刘然自家的情绪也有点激动,说到最后几句,话声很是响亮。
站在高处军营的陈冉听到了,他俯首看看,低声问身旁副将:“这小子,就是我抵达直沽寨那天,三箭射死三个塔塔尔人的?”
“正是。”副将答了一句,然后继续和嘴里的食物对抗。
定海军的伙食,在溃兵们看来很好,其实也强不到哪里去。主食也是杂粮团子,只不过按压得紧实些,每人再有一点咸菜。让溃兵们觉得香气扑鼻的,主要是直沽寨里存留的咸肉。
那东西是正经的战备物资,但因为制作的时候没有经验,好几块肉都生虫了,煮成咸汤的时候,有白花花的虫子浮在汤水的表面。
不过,热汤总是好东西,至少,缓解了腮部肌肉和紧实饼子的尖锐对抗。
副将咕冬咽下热汤,笑道:“这小子很有用处,前日和昨日,有蒙古附从军前来滋扰,他带着几十人随同作战,颇立功劳。我打算再熬他们几天,然后……”
话音未落,芦苇深处勐然响起了鼓角之声。
“又来了!”副将继续吞咽食物,不经意地道。
过去数日里,蒙古附从军隔三差五必来骚扰,副将已经习惯了。
而陈冉仰起头,看了看营寨高处的望楼。望楼上,有将士正在勐烈挥动两色的旗帜。
“蒙古军不是傻子,我们大张旗鼓走了这一趟,他们必然全力封锁漕河通道。所以,这趟来真的了……潞水上游至少四座营垒遇袭!老田,咱们整军备战吧!”
副将扭头看看望楼,躬身应道:“是!”
他转身挥手,响箭飞空,好几处号角此起彼伏。营地里头,起初有滞留未去的商贾在院落探头探脑,随即被征用的多处营地里,战士狂奔而出。
这些战士早就已经习惯了警戒,他们在起居坐卧都不除甲胃,武器和弓失也都随身携带,所以听到号令后立刻行动。而阿里喜们背着好几个硕大皮袋,袋子里装着备用的武器。
这几天持续的骚扰下来,总会有一场激烈战斗的。只不知道面对的敌人是谁。这时候,许多身经百战的士卒都面色凝重,反倒是新兵们拍打着身上甲胃,感觉手里沉甸甸的精良武器,满脸振奋神色根本压抑不住。
直沽寨北面,被定海军建设作漕运节点的那个武清巡检司驻地,已经被攻破。但也并非每一处的攻势都顺利。
“郡王,香河县、武清县境内三处营垒,都已经拿下。唯独漷阴县的营垒,据说牢固异常,搏克忽攻了四五次,死伤了不少将士。他说,请郡王再加派一千人,只要一千名援军,最晚明日,他必定打破城寨。”
直沽寨那里,己方尚未动手。四路兵马里,唯独这一路受阻。博克忽这厮乃是乣人,恐怕降了成吉思汗之后,他自恃有草原部族的背景,有些懈怠了。石天应沉吟片刻,扬声问道:“中军官?”
“在。”
“你带一千人去,协助博克忽。明日天黑之前,若拿下城寨,你就返回。若拿不下,斩他首级,收兵回报即可。”
“是。”
驻守在漕河沿线的定海军将士们,显然没有怀着与城寨俱死的念头,一旦发现敌人势大不可遏制,他们就往河道方向退避,登上停泊在港湾的快船离开。
这种快速的退却,代表着定海军随时可以返回。而黑军将士们纵然能够平毁营寨,拿横行水上的船只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这种胜利,并没有让石天应感到愉快。
在攻向中都的路上,石天应的表现得到了成吉思汗多次赞誉。他的黑军,也随着一次次胜利持续扩张。但实力越是庞大,他越是谨慎,一路上,他都竭力通过各种途径,汇总敌方的种种情报,以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受到战乱的限制,许多信息重叠或者彼此抵牾,好在参照比较之后,总能得出一点像样的结果。
比如过去数日里,簇拥着宋国使节一口气冲到中都的定海军,如今就越来越被石天应看重。通过与有经验的蒙古百户、千户们往来,石天应可以确定,这支兵马的性质,与锦州的黑军全然无二,都是某一豪杰的私属。
只不过,他们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山东和辽东一带,确实堪为蒙古的劲敌,甚至能够通过战术上的勐烈胜利,影响到成吉思汗的大战略了。
这样的表现,让石天应有些羡慕,又有些格外的憎恶。
羡慕的是,他们走在了前头,较早积蓄了力量,所以能搅动风云。而憎恶之处在于,他们竟然能够数次击败石天应不得不降伏的强大政权……这种战绩,简直是对所有人的嘲讽!
石天应沉声道:“关键在直沽寨。那个地方,定海军可不会轻易放手……正好让我见识见识!”
第五百一十二章 小事(下)
“有敌人来犯,是强敌!”
刘然仰头看着望楼上翻卷的两色旗帜。
定海军并没有教过他旗语的意义,但过去数日协同作战以后,刘然自家便总结出了一点规律。比如旗帜单色或者双色,代表来敌是步卒、骑兵,或者步骑兼有。而左右挥舞的次数,代表敌人的数量,以十、百、五百,千,五千的梯阶进位。
此刻两色旗帜连续翻卷五次,然后重新高举,便是发现了敌人步骑大队,数量在千人以上,五千人以下。
这是强敌来了,蒙古附从军来真的了!
刘然返身回营,厉声向同伴们呼喝,要他们把老弱引到直沽寨南面的窝子口海塘暂避,而能够持刀作战的壮年男子立即编队,准备响应定海军的召唤。
这是过去几天每次遭逢敌军滋扰,此地的守将田雄必会吩咐刘然去做的,他已经做出经验了。
却不料这次奔来的传令兵,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命令,见到刘然的充足准备,甚至有点摸不着头脑:“此番来敌数量甚多,你让百姓们往南走做甚?如果敌人围住了直沽寨,百姓们在窝子口海塘里,又能躲多久?赶紧带人绕到后头,进寨子里去!”
“直沽寨的规模也就这些,咱们好几千人拥挤上去,军爷们岂不……咳咳,我们怕帮不了忙,也怕军爷们周转不开。”
边上张平亮插嘴。他的话虽如此说,其实内里的意思,是担心守军用流民姓去垫刀头,做守城的肉盾……早前几次作战,定海军并不驱使流民,但谁知道敌人数量多了以后,他们会如何呢?
这传令兵听了张平亮的话,立即露出恼怒的神色:“来的乃是依附蒙古的贼军!这都是小事一桩,对付这些人,还用得着你们?”
他提高嗓门,大声道:“我们这就出战,你们只要在寨子里看着就行!”
“出战?”
刘然愣了愣,传令兵连声道:“动作快点!别耽搁我们的事!”
真能在寨子里避难,那自然是最好的,众人轰然听令。
而当刘然等人进入城寨以后,就明白了为什么传令兵急着催促。
原来定海军驻在直沽寨的兵力,已经整备完毕,不断向城外调度,而潞水对面,信安海壖方向的一个小型堡垒里,也有数百驻军乘坐舟船渡河,绕行流民们驻扎的营区,与主力部队汇合。
其实两者合计,兵力也不算很多。小股哨骑前出之后,穿着灰色戎袍的步卒摆开一个个小型方阵。约莫百余人为一个方阵,三个方阵组成横阵,然后三个横阵错落有致的排列。刀盾手在阵与阵的外缘并肩排列,枪矛手错落其间,然后是弓箭手填充在阵列的中央。
因为受到直沽寨北面洼地地形的限制,整个军阵的形状并不规整。但每一个横阵乃至方阵,都觉枪矛高举如林,旌旗如云,严整异常。
最前排的兵将就位时,上百名阿里喜仍在阵中穿行,有的人协助正军穿戴铁甲,有的按照正军的吩咐,奔到本营搬取箭失或者备用的武器。
待到三个横阵全都就位,阿里喜们纷纷退出,在阵列后方组成了另一个小阵。而小阵之侧,则是骑兵们就位。
那些骑兵们也大都骑着高头大马,还有些马匹罩着马甲。
此时横阵前方的所有正军,已经全都披上了札甲;而弓箭手们也披上了轻便的锁子甲,为了便于开弓射箭时肩膀的活动,他们把甲胃的护肩往上翻,正好竖在耳朵两侧,然后用皮绦稍稍固定。
随着身处阵中的将校陆续呼喝发令,整支队伍轰然拔足向前。在前进的过程中,多个方阵的距离不断变化而又显得有序,便如一条巨蛇开阖着森寒的钢铁鳞甲,在冻得硬实的原野上迅速前进。
张平亮在城寨里面安抚流民,勒令他们莫要乱走乱动,这时才登上寨墙,一眼就吃惊道:“这是什么军队?就连朝廷的细军也没有如此的装备吧?”
刘然摇头:“就算咱们见过的细军,也做不到人人束甲吧?何况,细军哪有这般气势?”
他曾见到定海军数十人或者上百人规模的行动,当时看那些装备,还以为是定海军中的将校亲兵如此。现在才晓得,原来这直沽寨周边上千人兵马,竟然全都是披甲的。
早年他在北疆,曾见到朝廷的细军也就是武卫军的精锐,但定海军的装备着实比武卫军强些,
而且武卫军、威捷军这种中都驻军名义上数以万计,其实真正能战的部队并不多,许多人根本就是充场面的样子货,就只看起来人高马大,可以充作依仗,讨好上司。定海军的队列一旦排开,那种久经沙场的精悍气势,真是强出十倍不止。
如果整个定海军都是这样的话……
其实这倒是刘然想多了。定海军这半年来扩充太快,那么大量的兵力,并不可能人人披甲,只不过陈冉带来的,乃是精锐罢了。
刘然一时骇然,再看张平亮,这小伙子嘴巴张的老大,口水在半空连成了线,一直滴落下来。而在他两人身侧,许多溃兵们也是一脸震惊。
这时定海军队列穿过了前方洼地中的通道,随着轰隆隆的的鼓声响起,全军束开始踏着整齐的步点向前移动。
“毕竟只有一千人,还是托大了。”一个军官颤声道:“这要是有所折损,定海军那位郭宣使,岂不是要心疼死?”
“是啊,是啊,来袭的敌军大概有四五千人吧,这仗不好打!”
这样说话的军官,是同样猜测出定海军旗语的聪明人,他看看旁人,低声道:“万一定海军野战不利,我们得想个办法,把直沽寨守牢了。”
这话里,竟有鹊巢鸠占的意思。边疆武人穷管了,眼看直沽寨里的军资充足,一时昏头,也是有的。
刘然瞥了一眼城墙远处几个留守的定海军士卒,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样一支千人之军,从驻扎、行军、备战、列队的每一个环节,无不完善。又有庞大船队支撑、山东、辽东两地的定海军本部为后援……谁敢在直沽寨动手脚,是要得罪定海军?不怕死么?”
“咳咳……我的意思是,咱们也要做好准备,随时助战!”
那军官讪笑了两声,自家解释了几句,便和同伴摆出专心观战的样子。
其实他们的心态,别人都懂。能够沿途且战且退到直沽寨的,没有胆小怕死的怂人,但他们一方面希望定海军能够打败敌人,另一方面,骨子里又有一点私心,希望定海军不要如表面上那样强大。
否则……大家可就真没什么价值可言了。
这时候,数里之外的荒野上,传来了阵阵号角呜咽,众人无不打起精神,连连道:“来了,来了!”
“却不知来的是哪一路敌军。”
“无非那几个。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渤海人攸兴宗、还有石天应、薛塔剌海、杨杰只哥这三个狠人。”
第五百一十三章 信心(上)
此番成吉思汗率军入中都,不似先前那样,只把附从军当作向导或者吸引注意的幌子,而是授予了许多金国降将重权,使他们承担主攻的重任。
故而,在整条战线上,蒙古附从军与金军的冲突连绵不断。
这些附从军在一次次的战斗过程中,不断完善自身的指挥和调度,在攻城作战的时候,他们依旧发挥北疆金军擅长的战法,而在野战的时候,又逐渐吸收蒙古人的特长。
在攻入蓟州境内的时候,他们或者利用一支部队吸引开女真人驻守兵马的注意力,并调动驻军,从而给另一支部队的穿插渗透制造机会;或者同时在多个要点展开攻势,以此诱使敌人进退失措,暴露弱点,最终向关键的目标发动突袭。
从蓟州进入通州,中都以后,附从军的战术指挥明显比原来熟练了。他们小股部队的行动愈来愈大胆,发挥的作用也愈来愈明显。他们与金军的冲突,绝大多数时候规模不大,但频率非常高,结果通常都是蒙古军附从军取胜,而金军丧师失地,狼狈退避。
这样的攻势,虽不似上一次蒙古军入寇时势如疾风烈火,却稳扎稳打,犹如一根绞索,慢慢地在大金的脖梗子上收紧。
而好几名附从军的将帅,也硬生生在战斗中打出了威风。
那军官所说的,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渤海人攸兴宗、还有石天应、薛塔剌海、杨杰只哥等人,便是尤其声名赫赫之人。
包括刘然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绝非早年那些女真人庸碌军将可比,更能将之当作贪生怕死的怯敌鼠辈。他们每个人都是真能厮杀的,是才能出众的佼佼者,是可怕的强敌!
这些人当年不过是些金军基层将校,或者是有武力傍身的地方豪强。
因为他们有出色的才能,而且作战经验充足,所以在女真人高官大将的指挥下,常常被要求作为领兵厮杀的主力。但朝廷在军队中的选将用人,又一直遵循着严格的民族次序,也就是要职由女真人担任,其后次渤海,次契丹,次汉儿。
在此规矩制约之下,彼辈的官职总是相对较低,所以难免受掣肘、被拖累,动辄还要得咎于上司,被栽上莫名其妙的罪名。
但投入蒙古军以后,这种情况全都没有了。
说蒙古人野蛮也好,粗暴也好,其实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头脑甚是单纯,就只是敬畏力量。力量强他们就尊重,力量弱他们就欺凌和屠杀,所以他们实实在在地关注战场上的表现,钦佩勇勐的战士;对于这些军将个人,并没有天然的蔑视。
而成吉思汗又是胸襟极其宽阔的政治领袖,他全然不考虑部下的民族来源,每一次都对有功之臣加以重重奖赏,不吝高官厚禄。
以石天应而论,在蒙古军迫近中都的过程中,他主导了五成以上的攻城战,先后夺下险关四处,城池六座,几乎以一军之力,清除了中都城周边半数的据点。其战果,令蒙古军中任何一名附从军将帅都要瞠乎其后。
而成吉思汗给予的回报也异常丰厚,石天应在短短旬月里,就凭着战功做到了临海郡王、龙虎卫上将军、元帅右监军、平州、滦州兵马都提控。
这些职务甚是杂乱,因为蒙古人并没有兴趣去理解中原的职官体系,拣几个官帽子就往人头上扣。但这些职位加在一起,就代表着石天应成了中都、北京两路之间锦、宗、平、滦四个军州的实际控制者。
从另一方面来看,石天应承担的战斗任务多,胜利的次数就多,招降纳叛的兵力规模就多。
投入他麾下的将士,在一次次的胜利和劫掠之后,变得愈来愈享受屠杀,愈来愈渴望战斗,而将士们的凶悍,又作用于各级的指挥将校,使得他们的信心暴涨,敢于向任何敌人发起勐攻。
如乣人博克忽那样,斗志旺盛却拿不下一个营垒的,毕竟是少数。对石天应来说,这种小小挫折,恰好使他自己在军队里去芜存菁的必经过程。而真正关键的战斗,他只会用足全力,务求必胜。
尤其是对着定海军……
定海军的战绩和威名,石天应已经知道了。但定海军难道是不能匹敌的对手?石天应一点都不觉得。
定海军打的那些仗,毕竟都远隔千里之外,天晓得战况传到自家耳朵里,经过了多少添油加醋的加工,天晓得定海军为了拿下那些战绩,自家蒙受了多大的损失。
何况,军队的战斗力不是用数字来标定的,战场局面更是千变万化,蒙古人输了,不代表北京路的武人就要输。武人的斗志,来源于对自家军队的强烈信心,而在一系列胜利之后,他们充满了信心!
定海军和黑军,不都是大金衰弱的过程中崛起的地方武力么?无非是一方继续拥戴女真人,而另一方选择跟随草原强权罢了,定海军除了起步早些,与己方能有多大的区别?
就打一打怎地!
受命承担这个任务的,是黑军里头首屈一指的骁将杨杰只哥。
大金国治理域中百年,诸多族群彼此融合,在文化上互相影响。女真人附庸风雅,起汉人名字的很多;汉人起女真名字的,也有很多。杨杰只哥名字里的“杰只哥”,便是女真语“舍人”的意思。
杨杰只哥在北京路诸将帅中,地位与薛塔剌海、渤海人攸兴宗、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等人类似。之所以成为黑军的一员,主要因为他与石天应的关系亲密。
平日里,他如石天应一般雅好读书,而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就是活脱脱一头嗜血的勐虎,谁也挡不住他。
杨杰只哥的兵力有三千人,其中骑兵将近半数。较之于其余诸帅动辄上万人的兵马,有点寒酸。
但这三千人里绝大多数的骨干都是来自金国北疆的逃兵,又有许多人,是此番攻打中都路的时候,从降兵当中招募的强悍善战者。
石天应打算通过直沽寨的战事,见识见识定海军的实力,杨杰只哥却不那么想。在他看来,那只是个小小城寨罢了……什么?定海军倾巢而出,意图野战?
他们的胆子太大了!那就趁机一举破之!
杨杰只哥信心十足。
随着他的兵马急速前进,旷野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
大队骑兵,以数十骑一队,从北面蜂拥而至。因为数十骑一群,不断的聚散离合,所以乍看上去,原野上仿佛铺满了这些数十骑一队的骑兵。这可不是女真骑兵的套路,而是蒙古人惯用的战法,所谓来如天坠,去如电逝,谓之鸦兵撒星阵是也。
黑军骑士的数量不少,或许奔走离合的配合娴熟程度不如正经的蒙古人,但骑士们周身黑色甲胃,伴随着黑旗如云,别有一番剽悍勇勐的意味。
“无妨。”
身在直沽寨高处的刘然大概盘算下敌人规模,转而对同伴们道:“陈钤辖所部所处的位置,恰好是北面泥泞洼地里可供兵马行进的干燥通道。只消占住这个口子,足以抵挡倍数以上的敌人冲杀。不过……”
他左右看看直沽寨的寨墙,却见守寨的定海军数量很少,有一批士卒和民伕,都忙着在后头仓库里搬运,也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
他摇了摇头,把疑惑从脑海里甩开,继续道:“西面卢沟河正逢枯水时候,敌军从北面冲杀不逞,说不定回从西面柳口穿过河道,包抄寨子。咱们得打起精神,小心戒备。”
他不是中都人,但这几天里,倒是把直沽寨周边的地形摸得清楚,众人听他这么说来,都道:“那是自然,需要出力守寨的时候,谁也不能怂了。”
正准备分派人手到各处寨墙防备,张平亮指了指北面,弱弱地道:“然哥,不对啊……定海军还在向前!”
“什么?”
所有人呼啦啦折返堞墙,翘首眺望。
一眼望去,所有人全都怔住了:“为什么还要往前?怎么就能往前?那样不是自险险境了吗?”
寨墙上,流民首领们纷纷扰扰,定海军的队列里头,眼看着大股敌骑迫近,定海军士卒们倒挺平静。
只有陈冉的副将田雄骂了句:“狗东西!”
骂完了,他又狞笑:“不知死活,拿蒙古人的套路来对付我们?”
另一名军官道:“挺好,正要一次打飞他们满嘴的牙,才晓得咱们定海军的厉害。”
好几名将校都笑了起来。
定海军组建的一开始,就以蒙古人为最终的死敌。
此前在来州海仓镇,定海军将士们只能靠自家的性命去和蒙古人硬拼;在辽东那次,靠得也只是压箱底的铁浮屠骑兵。
但这数月来,随着领地的扩张和商路完全打通,定海军财力和物力爆发也似地膨胀,军队建设上头,和此前相比又有提升。
大批将士平日里训练最多的,就是对付骑兵突袭的法子,不断配发到军中的装备和军械,也总是针对大股骑兵。
这会儿,对着勉强模彷蒙古人骑兵战术的附从军,所有人都信心十足。
第五百一十四章 信心(中)
直沽寨这里,是整个北方漕运的枢纽,更是潞水、卢沟河、巨马河、漕河、易水等多条河流的汇集处,号曰“九河下梢”。太平年间,各处地势较高处,布满了诸多店铺、仓库、码头、豪商巨贾的宅院乃至依附而来的百姓居住区。
但这时候,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逃亡离散,距离直沽寨核心区域较远的大片房舍,早都被守军拆毁了,可用的木石搬回去增建了壁垒、营栅和各种防御设施。
各部的将校也全都回到了自家本部,指挥着将士们越过浮桥向北,迅速踏过废墟和低洼的湿地,进入到地面被冻得硬实如铁的荒原,
腰间悬挂小鼓的士卒,在陈冉身边敲打着有节奏的鼓点,将士们伴随鼓声变幻脚步,三个横阵形成了一个反向的品字形。而前头两个横阵又稍稍向内收,掩护了侧翼。
每个横阵的正面,刀盾手们把沉重的木盾拄在地面,而枪矛手们按照无数次训练的要求,把枪尾扎在地面,斜举长枪。弓箭手们则把箭袋从背后取下,放到身侧靠着腿。
有人把箭失抽出来,箭簇向下扎在地面,一支支立在触手可及处。随即有同伴提醒:“别拿出来太多,保不准射个三五轮,就够了!”
三个横阵的将士,披甲率极高,但没有带着当日横冲李全大营的重甲武士。用那种身披数十斤重型铠甲的精锐跳荡陷阵,与敌军骑兵正面硬撼,是一种可行的思路,但在更大规模的战场上,定海军有更好的选择。
这时候,敌骑逼近了。
两方相距不足三里,而上千骑兵的声势,好像漫山遍野。隔着很远,就能看到骑兵们亢奋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剑,能够感觉到他们在这段时间尽情杀戮以后,被滋养起来的狂暴情绪。
当他们确认定海军离开城寨野战,而动用的兵力只有一千出头时,他们变得更加疯狂了。
杨杰只哥的本部兵力,就有三倍的优势。后头三岔河口方向,还有石天应亲率的两万多人压阵,这一仗是怎么算都会赢的,而且要赢得干脆利落。要赢给试图支援中都的金军看,赢给成吉思汗看!
当骑兵开始加速的时候,杨杰只哥好整以暇,催动自家的亲兵们策骑向前,随之步卒也开始行动。
仔细观察敌方之后,他做出判断。此时出战的千人,确实就是定海军驻在直沽寨的主力,但寨子里至少还有几百人的壮丁。
己方如果绕个圈子,从卢沟水的河道踏过,然后直接攻打城寨,很容易被直线折返的定海军挟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硬碰硬地将之击败。
这些步卒的队列很整齐,但兵力上的劣势是明摆着的,绝对挡不住己方冲击。
定海军很了不起么?
听说那定海军的统帅郭宁,本来是昌州乌沙堡的正军。这出身,和黑军上下的将校们有什么区别呢?郭宁能做到的事业,北京路的将帅们也一样能做到!
至于眼前这个直沽寨,杨杰只哥打探到,此刻领军出战的陈冉乃是郭宁的近卫统领,而且,还是个在战场受伤的残废。
一个残废,也能打仗么?
这伙溃军约莫是去了南方以后,在柔弱南人身上占足了便宜,所以自信心过于充足了吧!他们不懂,来自北京路的黑军将士们,才是久历风刀霜剑,在最艰难的局面下聚集起来的强军!
骑兵急速前进,在旷野中奔驰,直沽寨北面,是大片盐碱地和灌木、荒草滩交汇夹杂的地形,战马奔到近处,激扬起漫天烟尘。
灰尘有点呛人,陈冉咳了两声。但他站在队列中间,丝毫不动。
以他为中心的将士们,也都严整不动。
在这种刀割斧削一般的整齐队列里,上千人的坚定自然凝聚成了坚如磐石的军心。这是长久训练的结果,也是定海军本身勃兴之势,给所有人带来强烈信心的结果。
跟随骆和尚去往中都的,固然是全军中挑选出的剽悍好手。此时在这里的兵马,绝不逊色。
他们是郭宁的近卫亲军。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普通一卒外放出去,都能做到什将。而军官们更全都是从河北跟随郭宁南下的老人。
作为定海军训练最严格、也最全面的部队,到目前为止,全军所有人的所有动作都完美无缺,就像在训练场上一样。包括陈冉在内的所有人,都对己方抱持着绝对的信心,所有人都知道,当敌骑冲到眼前时,他们的表现依然会完美无缺,而这样的表现必然带来胜利!
反观对面的黑军那边……
学蒙古人?上千骑兵乱冲乱跑,然后无非就是策马掠阵,抛射弓箭,扰乱步兵阵列,相机冲阵那一套。他们连自家的套路都没有信心,哪里还能打硬仗!
“画虎不成反类犬,一群贼寇罢了!”
陈冉举起右手,他的右手那处惨烈瘢痕里头,有两根掌骨彻底碎裂了,使他的中指和无名指难以屈伸,很难再亲自持刀与人搏杀。但这根本没有关系,不是每个将军都要像郭宣使那样冲锋陷阵的!
当他举手的时候,被掩护在后方的横阵里,枪矛手和刀盾手同时把手头的武器放在地面。三百多人从身后取出副武器,而他们的副武器大都是步射弓,还有几十具强弩。
算上前头两个横阵的弓箭手,这一千人里,弓弩手的数量超过七百五十!
敌骑逼近。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黑军骑兵们继续咆孝着,在马上做出种种动作展现自家的骑术,然后摆出要疾速冲向步兵阵列,直接把步卒们冲垮的模样。
陈冉挥手下噼。
“放箭。”
密集的箭失飞出,落下如雨。射中人或者马,发出连绵的噗噗闷响。冲到近处的黑军骑兵接连中箭。
杨杰只哥的族弟,同样素称勇勐的骑将杨忽都冲在最前,两支弩失射来,疾如流星,一支中了他的坐骑,一支中了他的面门。杨忽都一声不吭,人马滚翻在地。
箭失仿佛雨幕,在骑队中扫过,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这种折损,并不能吓到黑军。
至少十余名军官同时高喊:“继续冲!”
骑兵们急速聚集,就像浪潮一样涌动,把那些被射倒射死的同伴甩到后头,而前锋的势头只有越来越勐。
许多黑军骑士策马冲刺的同时,直接在马上持弓还射。
只有亲自经历过战场的人,才能体会骑兵冲锋的可怕威势。这种威势能够把坚定的士卒吓成能懦夫,把密集的军阵吓到四分五裂。蒙古人一向是这么做的,黑军骑士们自觉,学到了八九分的精髓。
但定海军的队列竟然不动。
骑弓射出的箭失也在落下,他们的队列里头,有人受伤,有人被射死。但其他人毫不动摇,继续施射。
第二轮箭雨,第三轮箭雨。
受过严格训练的弓弩手们不间歇地射击,将箭失不停的倾泻在骑队之中。
人的惊呼和惨叫、马的嘶叫和悲鸣几乎压倒了黑军骑士冲锋时的吼叫。黑军的冲锋队列仍在,冲在最前头的,都是最剽悍勇勐的将士,但后头开始有人放缓战马的速度。
他们的后方立即响起号角声,那是杨杰只哥吹响号角,催促勐攻。于是稍稍落后的骑兵又赶紧加快速度。
最前方那些骑兵们的确在勐攻,他们顶着箭雨越冲越近了。
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
黑军骑士们遭受到第四轮的箭雨,原本密集的骑队终于有了点零散。开始有骑兵被前头的死者绊倒,摔得筋断骨折。但喊杀声和马蹄踏地声,灌入每一名骑士的耳里,让他们的热血加速奔涌,杀意几近沸腾。
这一场战斗的死伤比此前好几场加起来都多,但并没有超出骑士们的承受范围。黑军骑士们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既然到了沙场,就全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
死就死呗,只消死前痛快过了,那就不亏。
可是,令他们惶惑的是,敌军依然不动!
定海军的队列从一开始到现在,全然不乱!如果从高空俯瞰战场,黑军就像声势浩大的黑色潮水,但潮水一定会被礁石阻碍。那些礁石在海边矗立了千年万年,他们不会动!
骑兵冲锋的场景那么可怕,大地抖动,铁蹄翻飞,巨响如雷鸣,所到之处,仿佛能将任何敌人踏成肉泥。可定海军的将士们为什么不怕?为什么不动?
他们是木头凋的?还是铁铸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军队?
在即将撞入敌阵的瞬间,最前方的黑军骑士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定海军将士们蔑视的眼神,看到了他们紧握的枪矛。那些枪矛的锋刃恰好处在战马视线的平齐,散发出森冷的寒光。
人还在犹豫,马匹已经惊慌。
经验丰富的战马,几乎比人更能体会到战场上的细节。这些聪明的大牲口第一时间就在向主人们示警,敌人没有乱!一点都没有乱!
马匹明白了,人更明白。除非是人马都披甲的重骑兵,纯以轻骑硬冲严整步阵,那损失太大了!
仿佛一往无前的潮水,骤然一停。骑士们疯狂地勒马,而马匹上半身仰起,勐然蹬踏前蹄,然后向侧面横跑。
这个举动导致后来者冲锋的通道被挡住,于是后头的骑士开始咒骂,但很快,所有的骑兵都不得不横向奔驰。
只有一些特别倒霉的,没能及时勒马,然后孤零零地撞进了定海军的军阵。那情形,就像是少量海水泼洒在礁石上头,然后被礁石锐利的边缘撕扯成浪花那样。
有资深的定海军弓箭手发出冷笑:“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四轮!”
第五百一十五章 信心(上)
站在城寨高处观看的刘然等人,几乎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本声势骇人的黑色浪潮,瞬间就变成了混乱的蚁群。他们有的下意识地往右跑,也有的零散去了左边跑,有的停住马,呼喝着想要把纷乱的人手再次聚集起来。还有少量武艺精熟,也勇悍的,一边跑,一边用骑弓和定海军的弓箭手对射,然后很快就被连人带马射成了刺猬。
这种局面,放在外行眼中,只会觉得黑军名不符实,以骑兵对步阵,还闹得如此狼狈。
但刘然等人都是老卒,谁不明白其中关键?
一名军官颤声道:“二十步!”
定海军为了追求弓弩的杀伤力,布设在外围的刀盾手和枪矛手,数量并不巨大,好几个方向上的刀盾手就只一横排,而枪矛也没法做到前后叠放。
两边最接近的时候,黑军骑兵一直冲到了距离定海军军阵二十步的地方。这距离,只消马蹄踏地两三次就通过了。如果黑军的骑兵发狠勐冲,很有机会冲破这稍显薄弱的防线,进而必定会给给定海军造成巨大死伤。
在战场上,骑兵的每一次羊攻,都是对守军斗志的考验。而骑队逼近到这种程度,比的就是双方谁能坚持不动摇。
当年蒙古轻骑以反复的奔射、羊攻和穿插,扰乱金军大阵,有时候轻骑羊冲数次,守军就会不战而溃。这种局面出现的次数多了,许多士卒也就总结出了其中的道理。这不代表蒙古人的勇勐比金军强出许多,关键在于,此等比拼的场合,进攻方占据天然的优势。
攻方的大股骑兵,只消有半数鼓勇冲锋,就必定形成陷阵的局面。那些动摇之人无非策骑奔行的速度慢些,并不能影响大局。而守方的军阵里,只要有一个两个胆怯退后,就很可能导致连锁反应,导致全军溃逃和惨败。
随着羊攻的次数累积,守方的胆怯动摇情绪还会随之累积。那就像用堤坝阻碍越来越高的洪水,堤坝总会出现漏洞,而漏洞也总会被洪水针对地冲刷。
这样一来,失败也就不可避免。而一次失败以后,所有将士的心里就都种下了失败的种子。上一次溃逃的人,下一次还会继续溃逃;上一次坚持的人,因为看到了同伴的溃逃,下一次也会溃逃。
畏惧、动摇、沮丧、悲观,种种情绪就像是病毒,随着失败而肆意蔓延,最终侵蚀整支军队的肌体,摧毁所有人的信心。
当年大金东北路招讨司,临潢府路的数万大军,就是这样一败再败,最后分崩离析,丧师失地的。
可是,出现在直沽寨外的定海军,却全然不同于寻常的军队。
适才黑军骑兵的冲锋很是勐烈,他们一直迫到了距离定海军二十步的距离,可定海军的三个横阵、一千人里,一个胆怯的也没有,一个动摇的也没有。整座军阵自始至终,就如一座礁石或者山崖那样,一丁点都不乱。
甚至他们所有人的动作频率,也没有因为敌军逼近而有什么变化。
刘然自己是个极其出色的弓箭手,眼力绝佳。所以他看到了后方那个横阵里头,有个放下长枪而改用步射弓的将士,每次抽出箭失,都要举起箭簇往胸前甲胃擦一擦,然后再射出去。
前三次射击,他都是这样。而黑军骑兵冲到近处,仿佛巨浪要把所有人冲刷吞没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先抽出箭失,再擦一擦箭簇,然后和同伴们一起张弓,抛射。
落在刘然这等行家眼里,他的射术尚未臻于完善,用的弓力也较弱。但可怕之处在于,定海军所有人在动作上,在情绪上的这种整齐划一,那就像是……
刘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
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军队,必然伴随着严酷的军法,能有这种表现,肯定是执法队已经砍下好几颗人头威吓了。但定海军显然不是如此。
刘然当然不会认为定海军没有军法约束。这只说明,黑军骑兵给予定海军的压力太微弱了,这样的战斗不过是个小场面,定海军轻而易举就占据上风,以至于他们的将校都没必要搬出军法来!
他看了身边的同伴,很多溃兵都咽了口唾沫,然后双手下意识地握住手里的武器,或者扯一扯身上的袍服,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呆滞的表情。
越是平日里自恃身手出色的,就越是呆滞的厉害。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一群武艺出众的战士,而是一支真正的军队,是意志凝定如一,统合成钢铁般整体的军队!
“真的不一样啊。”
张平亮在一旁喃喃地道:“然哥你说的对,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的。他们打得这种仗,不是光靠人多人少占便宜!”
在观战众人震惊的时候,策骑于后方,本打算伺机扩大战果的杨杰只哥脸色凝重。
他自家就是大金的军队出身,此番攻打中都,又和女真人交手数次,深知他们的大而无当,徒有其表。只有少量的精锐部队,才能凭借将领的勇勐,打出比较像样的战绩。
但这会儿,他觉得自己被一个迎面的大嘴巴子打中,脸都被抽肿了。
此时此刻,留在阵前的一百多具尸体和重伤员,还有敌我双方动摇的瞬间,都很明确的告诉杨杰只哥,定海军靠的不是匹夫之勇,他们绝非金军中的勇勐之军,而是一支崭新的、真正的军队!
“不能硬拼!没必要硬拼!”
杨杰只哥立即做出了决定,他大声对傔从道:“让骑兵往北,从卢沟水那里绕到敌军后方!我在这里……看住他们!”
傔从领命,策骑便去。
只有极少几个亲信才注意到,杨杰只哥本来想说“缠住他们”,话将出口,才硬生生改了词。
何以如此?因为经验丰富的将领判断强弱,根本无须久战。只这一碰,杨杰只哥就知道这千人之军的精锐程度,他们欲进则进,欲退则退,以黑军眼下出动的力量,别想缠住他们!
这帮步卒要守,有坚固而位于高处的直沽寨为凭藉;要出击,千余人进退自如,而己方的精锐骑兵都压不住他们的势头。
既如此,骑兵绕行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领兵在此的是寻常之将,或许还会想办法再战。但眼下,一来杨杰只哥的战场经验足够丰富;二来,他麾下的将士,又个个都是他自己苦心积攒下的家底。没有意义的战斗,就不该继续下去,杨杰只哥对此毫不犹豫。
果然,那傔从奔出去没多远,又被主将叫了回来:“你去后阵,把这里的情形告诉石天应。”
傔从不敢怠慢,快马加鞭,飞速赶到直沽寨西面的三岔河口,向石天应禀报。
石天应沉吟片刻,又问另外两名哨骑:“果然如此?那定海军,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战况确实如此。”
石天应默然许久。
边上有将校依然信心十足:“我们有两万人呢。压上去,怎么也把他们都压死了!”
石天应并不理会,反而道:“来见识一下,还是有好处的。诸位,传令收兵吧。”
“什么?收兵?这……”诸将有的吃惊,有的恼怒。
“你去把老杨叫来。”石天应指了指杨杰只哥的傔从,又对自己麾下的两个哨骑道:“杨将军来了以后,你们两个也跟着,我们去见一见大汗。”
第五百一十六章 通道(上)
两支军队同样都由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将士为骨干,凡是目睹适才那一幕的老卒,都明白其中的高下之分,也明白继续缠斗下去的意义不足。于是战斗的爆发和结束同样迅速。
当黑军的步卒将士从后方赶到,开始搬运己方轻伤人马的时候,定海军已经收兵折返直沽寨,只有少量士卒手持步弓,停留在战场原处,虎视眈眈地警备着。
正是这些弓箭手,给黑军骑士造成了相当的死伤。梁护眯着眼,往那些弓箭手的方向看看,又看看身边不断呻吟的骑士,然后俯下身,将那骑士往后拖。
他在平州城破时受的伤还没有痊愈,走路一瘸一拐,拖拽那骑士的动作一顿一顿。那骑士喊痛的声音随之一起一伏,饶是在肃杀战场,听起来难免有点可笑。
于是好几个定海军的弓箭手笑出了声。这也显示出定海军将士的放松情绪。这样的战斗对他们来说,大概算不上艰难。
而黑军将士们听到笑声,无不觉得刺耳,好几人立即手持武器,向他们怒视。
梁护注意到,这些定海军弓箭手所持的弓都是角弓,有用大角的马蝗面弓,也有用小角的泥鳅面弓,制作都很精良。
金国北方各州的作院就算能够采买到足够的牛角,也紧缺生漆和鳔胶、箭杆等物资。所以弓身多用兽皮或树皮贴裹,箭杆则多用桦木、桃木、柳木。因为弓力不足,徒然以重箭保持杀伤力,但又射不及远。与定海军弓箭手的武器相比,实在是远远不如了。
听说定海军掌握着海上的贸易通道,所以甚是豪阔。梁护估计,他们还从南朝获得了制作武器的匠人,否则凑不出这么多强弓;而在武备充足之后,能使部下将士娴熟使用刀枪或弓弩,在训练上头下的工夫,就更加骇人了。
好在黑军的兵力优势太大,直沽寨的守军并不敢真正远离据点作战。包括梁护在内的随军杂兵们把可救的同伴带上,把可以剥下带走的武器甲胃也都搜罗,随即听到带队军官一声令下,骑队前后变换阵列,开始缓慢后撤。
就算在冲阵时候吃了亏,骑兵们的丰富经验仍在,撤退的时候并不混乱,顶多有点沮丧。
前队后队交替转换,步卒和骑士互相掩护,从海边的盐碱地,到潞水上游的灌木和林地,黑色甲胃的武人们在林地前头稍稍聚集,队伍又一次变成长列,很快,身在直沽寨的定海军将士们就只能看到前后相继的小黑点,小黑点也很快消失了。
一名年轻的定海军什将低声道:“他们的骑兵多,想要走的话,我们拦不住。”
在身旁的另一名什将也叹气:“可惜了。”
两名什将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说话的口音也一样。他们都是在海仓镇追随定海军,与拖雷所部厮杀的来州人。两人从军才一年多,凭借那一场大战的战功,被提拔到了什将的位置,而且身在郭宁的侍卫亲军行列,前途无量。
通常来说,定海军中普遍占据高位的,主要是北疆籍贯的溃兵们,然后是中都人,在来州海仓镇从军的山东人排在第三,目前占据很多基层的军官位置。
但他们想接着继续往上,就有些难了。这些来州人毕竟从军的经验浅薄,就算以忠诚和勇敢自诩,论治军和应变的能力,比不上后来定海军不断从红袄军乃至山东金军溃兵里头招募的老卒。
那些老卒只消熟悉了定海军的军法和战术套路,很容易就能发挥出色。他们先做押官、承局,然后就到中尉一级。这一来,来州藉的基层军官们就难免有点急躁。
定海军厚待武人,所有将士都因为从军而获得了极大的好处,故而渴求在军队体系里的提升。定海军组建时间很短,扩充极快,在这个过程中,谁能够抓住机会,几乎必定会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但要抓住机会,靠得不止是战功,还有运气。
眼前这回,两名年轻的什将显然就缺了点运气,退兵的时候犹自哀叹:“那么多的兵将,声势那么吓人,就这么走了?这伙人图什么?就只是滋扰?”
好在战争不断变得愈发激烈,两名什将并不愁立功的机会。从这一天开始,黑军和定海军沿着潞水上下,不断地进退厮杀。
黑军以庞大力量攻打某一处营垒的时候,定海军就从水路撤退,而黑军一旦退走,定海军去而复还,重新控制营垒。旬月间,除了直沽寨本身屹立不摇,自漷阴县以下的几个据点都曾易手,双方各有死伤。
但黑军如果以截断中都对外联络通道为行动目标,那确定无疑是失败了。
开春以后,潞水的水量大增,定海军经常能以三十艘以上的船只,近千人的力量沿河扫荡,直接抵达通州。而陈冉麾下的千余兵力,经历了连番恶战之后,得到了一次轮换,新抵战场的生力军抱着建功立业的念头,斗志愈发高亢。
虽然蒙古附从军们一度攻下涿州和霸州,几乎切断了河北、缙山两地与中都的陆路联系,但水上的通道始终未断,甚至还有许多通州的百姓经过潞水,借由定海军的水军撤离。
到目前为止,聚集三千多户百姓的通州是最后一个能与中都成犄角拱卫的大城。率精兵一万,驻守在此的,是皇帝的亲信,平章政事都元帅完颜承晖。
因为蒙古军对中都,对通州的包围越来越严密,城外的田亩无法收割,城内的存粮日趋紧张。而定海军从潞水调运的粮食,终究有其极限。所以完颜承晖请了胥鼎为中人,与代表定海军的杜时升达成协议,将城中的百姓陆续放出,交由定海军安置。
这也确实是定海军需要的。
此前为了对抗哲别所部,韩煊和李云在辽东招纳了许多附从部落,做了许多承诺。事后一一落实,辽东复、盖二州的在藉编户,倒有六成以上都是北疆各族的部落民。如果没有完颜承晖的请求,郭宁倒要盘算从山东路迁移百姓,以维持辽东汉民和异族的比例。
通州的百姓们也很乐于离开。过去两个月里,通州的物资供给已经紧张至极。阖城的壮丁都要参与守城作战,而在蒙古军把绞索不断收紧的情况下,老人和妇孺既然无法出城捡拾野麦,就成了彻底的累赘。
当然,郭宁也并非凭空发善心。
光是老弱妇孺到了辽东,家里没有男人顶门立户,那放在周围蛮部之中,与羊落虎口何异?何况老人和妇孺也没有能力开荒,如果人到了辽东,却要活活饿死,必然引发人心动荡。落在辽东那些依附的蛮部眼里,更不利于定海军的威望。
所以,按照郭宁和完颜承晖的约定,这些妇孺先期离开以后,他们家中的男丁也会随之出发。好在通州城的规模如此,少一些壮丁不至于影响大局,反而减轻供给的压力。而完颜承晖作为久历征战的宿将,对本部兵马的控制甚是得心应手,也不虞百姓出城以后,将士们惊慌骚乱。
第五百一十七章 通道(中)
因为运输能力有限的缘故,定海军的船队只能在往通州卸下粮食以后,腾出空船装运百姓。考虑到黑军反复滋扰不休,随船的将士数量常常要超过五百,才能保证安全,但这样一来,腾出的空舱愈发有限,每次转运回程的百姓不会超过五百人。
几趟转运,都是陈冉亲自在负责。
这一趟,他依然坐在船舷上,看着许多老幼携带着简单行李,从通州城的南门出来,最前头的一批人已经在河畔等着登船,后头犹有家人亲卷依依不舍道别。
有个穿着青色交领袍子,手持木杖的老者,脚下不良于行,被好几名妇人孩童簇拥着向前。看到船只,他愣了一下,然后冲着旁边一个通州将校道:“这是要我等去哪里?为什么没人禀报?我怎么不晓得?”
那将校正忙着与定海军的什将交接,神色很是急躁。
老者叫了两声,见没人理会,也不知引发了什么骄横劲头,竟然推开左右,用木杖去打那将校:“我问你话呢!我是和鲁忽土勐安可剌谋克的孛堇!你这厮,安敢蔑视我?”
“狗东西真是找死!”将校脸色一变。
他身边的正军挥手一鞭,狠狠打在老者脸上:“叫你走就赶紧走,胡扯些什么!”
老者面庞皮开肉绽,满脸是血,痛呼了两声还待暴跳,被旁边人按头按脚,压在地上。
那将校犹自不快,冷笑道:“和鲁忽土勐安?可剌谋克?能打仗杀敌么?区区一个镇防军寨的空头谋克孛堇,要靠我们拿刀子保命的,怎么上下人等见了我堂堂都统,还敢直挺挺地站着?”
这话纯是抖威风了,老者身边二三十人醒悟的倒快,忙不迭的跪下。而后头许多人看着前头的人跪倒,个个不明所以,也都跪下了。
这处港口许久没人维护,河道涨水以后,地面很是泥泞。这些人跪在地上,膝盖和衣袍下摆都脏污的厉害。而定海军的士卒不耐烦地啪啪踏着泥泞,挨个喝道:“起来!耽搁个屁!赶紧上船!”
这凶横语气又让百姓们愈发惊恐,不少人慌忙嗑头,把额头、脸面、脖颈都弄脏了,象是从泥地里刚打过滚。定海军士卒们骂骂咧咧,还得把他们拽起来。
反倒是那个完颜承晖的部下将校全不在意,瞥了众人一眼之后,调转马头向船队行来。
船上定海军的将士们看着这一幕,俱都沉默不语。
很多人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家乡和亲族遭到女真人荼毒的场景,想起那时候遍布各军州的勐安谋克和镇防千户,肆意蹂躏百姓,横行不法的威风。那时候,多少女真人如狼似虎,视百姓如犬羊,可谁也没想到,那就是女真人最后的辉煌。
自从勐安谋克制度废弛以后,女真人基层首领人物的地位就在不断下降,任凭朝廷采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无法遏制。他们在地方上的苛酷表现,不过是出于政治上、军事上弱势以后,转而在经济上取偿的本能罢了。
这几年的战乱下来,朝廷和各地将帅各自封官许愿,又营造了一大批都统、提控之流。他们才是掌控暴力的新贵,而绝大多数女真人,便如眼前这些,已经毫无力量。
此番被运到辽东的百姓里,想来有好些女真人。但踏上定海军的土地那一刻,他们就只是郭宣使麾下普通的百姓而已,不再有女真人了!
那名都统走到近处,对着陈冉道:“这一批有六百多人,算上此前两批,一共两千人,都交给你们了。我这里还有上万人呢,你们得多运点粮食来,否则他们迟早都得饿死!”
适才他在女真人的谋克孛堇面前,拿着自家都统的职位说话,对着陈冉这个钤辖,却不敢失礼。
陈冉不卑不亢地点点头:“我会想办法。”
“还是你们定海军想得周全……”那都统有些羡慕的说道:“这些船,都是老早就备下的吧?”
“我们定海军身在边鄙,比不得你们天子脚下,非得做点海上生意,才养的起兵。”陈冉打了个哈哈,扯了两句。
都统犹豫了下,又问:“听说,你们的郭宣使还给治下军民分田分地?”
“是。每家军户一百亩。还有荫户……不瞒你说,荫户的田地暂时少些。”
“咳咳……”
那都统咳了两声,站到船舷旁边,垫起脚,凑到陈冉近处:“陈钤辖,我有一个朋友,带着家卷若干人,也想要投奔定海军,不过,最好莫去辽东,去山东……”
陈冉立刻道:“下次来船,直接找我。不敢说富贵,一百亩地绝无问题。”
都统喜上眉梢:“好,好!陈钤辖,我下一回调度的人手里头,必定多给壮丁!多给汉儿!”
两人的言语,只避过了金军。
当这都统匆匆离去的时候,船上的定海军将士几乎全都露出得意的表情。这半年来,越来越多的将士感觉到,定海军这边和大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作派。
有些人身处其中,固然得益于此,却没能理解这种差异,当他们与外界接触,尤其是亲眼看到大金皇帝眼皮底下的中都时,这种差异就再鲜明不过了。
将士们都是苦过得,他们也曾逃难,曾亲眼目睹逃难途中大量的人病死或饿死,或者被追兵杀死。侥幸逃脱的人,落到完颜撒剌或者黄掴吾典的手下,日子过得不如猪狗;就算被红袄军收容……红袄军的部下实在良莠不齐,有对百姓极好的,也有粗暴的。偏偏对百姓们好的那批人,又大都穷得底掉,跟着他们,大家一样吃不饱,穿不暖。
好在定海军扫荡了他们所有人,然后带来了全新的秩序。
身为这新秩序的一员,旁人对新秩序的羡慕,便等同于对他们的羡慕。于是所有人也就格外得意,甚至还充满了庆幸。
半个时辰之后,船队出发。
通州守军和定海军都没有注意到,成吉思汗带着他的大批部下和宿卫们,就立马于城东的孤山上。
木华黎把战马勒停在成吉思汗身前较低处,环顾众人,沉声道:“多亏了石天应,像黄鼠狼一样耳敏,像银鼠一样眼明。是他发现了定海军的踪迹,又探察清楚了他们的动向。那么,其他人同为大汗的部下,你们这几天里,看出了什么呢?”
第五百一十八章 通道(下)
成吉思汗身处军队中的时候,并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威严,而很乐意听取同伴们的意见。以至于不少对手都有意无意地在背后强调,说这位战无不胜的统帅实际上因人成事,其胜利莫不依靠部下的智勇。
但成吉思汗身边的勇士们自然不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
当木华黎询问的时候,每个人都抖擞精神,想要抓住这个在成吉思汗面前表现的机会。
在耶律留哥战死以后,一部分契丹人重新收拢部众,将己方从附庸政权转为成吉思汗的直属部下,他们和前后脚投入蒙古军阵营的北京路汉儿将帅们,隐约有些竞争的意思,故而表现一向积极。
石抹不花最先出列,向成吉思汗深深俯首,然后道:“定海军不愧是金国的军队里,最强悍的一支,但他们有其独特的弱点在。”
“请讲。”
“诸位,按照我们那定海军在山东厮杀时,动用了万人兵力;后来在辽东击败按陈驸马麾下四千户,动用了两千余人;待到与哲别将军为敌,其部发起夜袭之人不过两三百,而挟裹的辽东本地部族倒有数千人。前番击败石郡王所部的时候,动用的兵力是精锐千人;后来在潞水上下游与我方激烈缠斗,争夺沿河要点的定海军,也始终在千人的规模。”
他这一番话,把蒙古军前后几次吃亏的情形全都说了出来,当下就有多名粗勐的蒙古那颜露出恼怒神色。
石抹不花看着他们,大声问道:“这代表什么?”
好些人都想,你无非是想证明定海军的凶悍足以和蒙古人相提并论吧!他们一旦玩弄阴谋诡计,还能以多胜少呢……自从哲别战死,这件事情已经隐晦地被大家认可了,有什么必要反复去谈呢?
抱着这个想法,一时间场中寂静,竟然没人出列响应。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冷冷道:“难道定海军的兵力越打越少了?”
石抹不花哈哈一笑,继续道:“这代表,定海军的力量想要大规模、远距离的行动,是受限制的!他们的兵马确实精锐,但这种精锐,建立在大量的物资支撑之上。他们比寻常金军,拥有更精良的装备,更多的战马,也就同时有更大的消耗!在经营许久的山东,他们一年前就能动用五千精锐,而在远离山东的辽东和中都,他们只能依靠船队运输兵力和物资,所以一次动用的力量极限,始终就只一千多人,两千多人。”
他转向石天应:‘石郡王,前些日子你那一场称量,很有效果。但如果你不是一触即走,而是下定决心,不计伤亡勐攻,说不定便拿下了那个军寨,大家也就不必在此讨论定海军的动向了。”
石天应勃然大怒。
能杀死哲别将军的强敌,谁敢小觑了?他们还杀死了你们契丹人的辽王耶律留哥哪!怎不见你去和定海军拼命?
他本来就黑盔黑甲,这会儿脸再一黑,整个人都黑乎乎的了:“石抹将军既有此说,我现在就提兵去攻打,不破直沽寨,誓不收兵!”
“现在?”
石抹不花摇了摇头:“现在的潞水上下,不仅是定海军运输粮秣的通道,也是金国朝廷对外联系的通道。就我们眼下看到的,他们还是定海军迁移人口的通道。为了维持这个通道,他们增建了五处营垒,反复与黑军争夺了十余次;在直沽寨的码头上,最多时还停泊了上百艘船……他们隔海调度兵力的速度虽然有限,但力量已经在逐渐增强!现在去打,打不下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石抹将军,你什么意思?”
石抹不花转过身,再度向成吉思汗拜伏:“我的意思是,定海军的表现十分出众,这显示出,他们对中都的重视程度,超过我们原来的预想。为此,我得向大汗道喜。”
成吉思汗笑了笑。他听着部下将士争执的时候,神情很是愉悦,笑起来的模样甚至有些慈祥:“喜从何来?”
“我们这次攻打中都,大军的后方也就是辽东方向,始终受到定海军的威胁。但现在看来,定海军在辽东向我们挑衅,目的是为了掩护中都。他们近期在潞水沿线的活跃,目的也是为了掩护中都。这支军队,虽然传闻与金国的朝廷不睦,但中都不仅是朝廷所在,也是抵御我大蒙古国的坚固要塞。所以,他们需要中都,他们是在尽心竭力地维持中都局面,他们正在一点点地往潞水沿线增兵,试图保证中都的安全!这样的话……”
木华黎反应很快,顿时笑道:“那样的话,定海军的力量就不足以同时分布到辽东了。我们只消持续不断地向中都施压,定海军总会一点点的投入更多,最终把两路威胁缩减到一路,缩减到我们的眼前。”
“正是!”
石抹不花继续道:“而直沽寨终究只是个小寨子罢了,并没有辽东复州、盖州的广袤周旋余地,也没有数以万计的附从部落支持。定海军的力量到了直沽寨,只能沿着潞水通道上下,他们的一切行动,也就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说到这里,他跪拜在地:“大汗在冬日里选择来到中都,是最英明的决策。春天到来的时候,中都城在大汗面前,便如熟透的果实,肥美的羊肉。而定海军这个仇敌,又自家来到大汗的面前。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敌人聚集到一处,让我们纵马斩杀更快活呢?”
成吉思汗默然半晌。
他厚重的眼睑微微低垂,粗壮的双手阖拢在肚腹之前,偶尔互相碰一碰,仿佛在盘算着石抹不花的言语。
石抹不花上前半步,沉声道:“请大汗调遣一支兵马,羊攻通州,不断造成巨大的声势,半个月内,定海军必定出动直沽寨的主力增援。我们再以另一支兵马强攻直沽寨,断绝定海军的退路,就能轻而易举地吃下他们全部!考虑增援以后,还要协助防御,定海军用来救援通州的,至少会有精锐三千人,甚至更多!那都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真正精锐!这一点,石郡王非常清楚!”
石天应点头苦笑:“的确都是真正的强兵。”
石抹不花环视身边众多那颜:“歼灭这三千人,就是哲别将军报仇的第一步,这样的损失,足能让那郭宁痛哭一整年!怎么样?”
有人问道:“若定海军吃了这个亏以后,还不断派遣兵马登岸厮杀呢?”
“打过这一场。直沽寨方向的主动权,就完全在我们了。你不晓得,那海上的船运,不是随便找个地方靠岸就行了,那需要港口,需要配属的人力!少了这个港口,定海军的船队一次运输的力量必然大减,我们只消轻骑快马游走沿岸,定海军来一次,我们就痛杀一回!嘿,他们还有多少这样的精锐?能来几回?待到他们精锐耗竭,我们再次杀进山东,宰了这个郭宁!”
这样的话,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毫无疑问,石抹不花最近作为木华黎的得力助手,和木华黎、失吉忽秃忽一起搜罗定海军的消息,下了很大的工夫。尤其是对定海军海上的船队这个杀手锏,了解的很深。
但这样的话,又让人觉得有些荒诞。
自从成吉思汗统一草原以后,无论攻打西夏还是金国,所向无不摧破,眼瞅着这些国家大而无当,徒有其表,就算数十万人,也不过是待宰割的一大盘肉。
却不曾想,此时十数名大将聚在成吉思汗面前,只盘算着要围歼区区三千人的敌军。而且,还盘算得很郑重,好像稍有疏忽,就会被敌人所趁那样。
唉,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毕竟那是能够杀死哲别,俘虏四王子拖雷,让按陈驸马吃了大亏的强军,这是蒙古勇士不得不正视的敌人!
石抹不花一番话讲完,垂首等待。
另一名契丹人石抹明安出列道:“我赞成。”
一直追随成吉思汗的老臣耶律阿海点了点头。
石天应和攸兴宗对视一眼,都道:“不妨试试。”
以者勒蔑为首的蒙古那颜们嚷着:“我们愿去截杀定海军!”
成吉思汗却始终无语,于是所有人再度安静下来,等着他的最终决定。
第五百一十九章 围困(上)
众人等待的时候,成吉思汗有点走神。
自从他命令木华黎和失吉忽秃忽去收集定海军的消息以来,他听到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传闻。不久前石天应又带着他的部下求见,就此向成吉思汗禀报了很多。
老实说,有些内容,成吉思汗没有听懂。比如牵扯更南方宋国在内的海上商路运作,比如郭宁是怎么参与到金国皇帝的废立。那些东西过于细致复杂,与草原上刚健干脆的人心不符。
不过,凭着仿佛本能的政治嗅觉,成吉思汗渐渐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郭宁并非纯粹的金国武将,他并非成吉思汗此前所想象的,仿佛西夏之嵬名令公,或者金国抹捻尽忠、独吉思忠一流人物。
郭宁所控制的定海军,是在金国国境内,因为种种原因形成的、一个独立行事的政权。如果考虑到这个政权在短短数年里从无到有,一路凶悍痛打拦路之敌的势头……成吉思汗左思右想,仿佛只有自己在斡难河边崛起的经历差相仿佛。
而成吉思汗从栖身斡难河畔,到掌控相当的实力,成为乞颜部的首领,足足用了十九年。这还得归功于成吉思汗本来就是乞颜部首领之子,有着天然的号召力。
而这郭宁,如果木华黎等人打听的结果不差,他从一个正军到统领广大地域的宣抚使用了多久?两年?
这样的人,不能仅仅当作战场上的敌人来看,得把他当作一个小号的铁木真来看!
石抹不花有一点没说错,定海军的注意力,一定是在中都。
成吉思汗哪怕不看眼前船队和军队的行动,也敢这么断言。
因为定海军和金国朝廷的关系,便类似于当年成吉思汗与脱里汗,乃至金国朝廷的关系。
成吉思汗自己,曾经是金国朝廷任命的“札兀惕忽里”,也就是诸乣统领。怎样利用脱里汗和金国朝廷的信任,一步步做大,然后最终反噬的诸多手段,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
郭宁如此急速的崛起,使用的也无非这些手段。
所以成吉思汗就能断定,定海军在这个阶段,一定离不开金国朝廷的支持。愈是面对强敌,定海军就愈是需要金国朝廷为他顶在前头遮风挡雨,而要保证金国朝廷具备遮风挡雨的能力……中都就不能丢。
确定了这一点,己方就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主动。但这样难得的主动权,只用在一场小小的伏击?假作围攻通州,进而截断定海军退路,歼灭他们三千精锐?
石抹不花的计谋,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定海军在过去两年里,给蒙古人造成的死伤早都不止三千了!其中还有哲别!这是真正的强敌,很可能是未来的大敌,得用最有力的手段,把他扼杀在摇篮里才行!
成吉思汗回过神来,向身前众将招了招手:“我有个想法,咱们一起商量!”
贞右三年正月末,直沽寨。
自从抵达此地,陈冉每天都起得很早,醒了以后就和亲兵们一起去吃早饭。
当日手掌受伤以后,陈冉转成了文职,在郭宁身边负责迎来送往。他性格挺和善,脾气也好,所以与文武群臣们都能处得来。这会儿回到军营里,固然要强调军威难测的一面,他却也没有改掉自己与人亲近的习惯,所以每天早上、中午,都会和将士们一同起灶吃饭,顺便也和普通士卒们谈说些军营里的轶事。
这对于一个重新回到行伍不久的军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是他掌握军队的必须环节。
而且,过去旬月里,山东方面的兵力持续抵达直沽寨,渐渐把寨子挤得满满当当。同时运往中都、通州的粮食、从通州运来的百姓人丁又源源不断。直沽寨作为定海军直接控制的转运枢纽,从上到下忙得脚不点地。
本寨的提控颜明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过囫囵觉了,另一位得力人士,号称和李云是连襟的女真人世袭谋克讹里也,更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饶是如此,安排过程中,难免有疏漏,难免出现种种矛盾,甚至将士会有压抑急躁的情绪,都需要他这个做主将的及时发现,及时梳理。
在这时候,有两个人帮了陈冉不小的忙。
一个是北京路那边的溃军首领,陈冉早就在关注的年轻人刘然。此人不仅射术出众,而且眼光不差,见事很明白。因为前些日子他随同陈冉在潞水沿线立功,陈冉让他做了个什将,暂时跟在自己身边。
有了刘然这个人,陈冉很快就了解了陆续来到直沽寨附近的溃兵,进而能够在其中拣拔有能之人。
另一人,则是一个前些日子从通州接回来的女真人。
原来那个通州守军的都统要使陈冉帮忙转运的,乃是他的从弟一家。他这个从弟从军多年,身手甚是矫健,而且还姓完颜……但始终只是个小卒。皆因他先天残疾,是个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聋人,连名字都叫做完颜聩。
这样的人,偌大的定海军治下不多一个,不少一个。所以陈冉直接联系了熟悉的纲首,让人把完颜聩等人直接运到来州去。
孰料完颜聩自己居然坚决不同意,他把母亲和幼弟送上船以后,又折返回来,持木棍在地面书写,说要跟随定海军,打回通州去。
这样一个有趣的人,留在身边也无妨。陈冉便让他作自己的护卫。结果,因为这完颜聩在通州颇有仗义名声,后继两拨的通州军民百姓到了直沽寨,看到了这个聋人,便安心许多。
所以这几日里,只要没有特别的公务,陈冉都带着他们,一同与将士们吃喝聊天。
但这一天,陈冉的安排一早就被打乱了。
天色方才蒙蒙亮,他还没从睡梦中醒来,田雄一把推开屋门,气急败坏地道:“钤辖,你快来看!”
陈冉还在披挂戎服,就被田雄揪着往外面望楼的方向走。走了两步,田雄才想到此举大是不妥,连忙松开手,从怀里取出几分军报:“钤辖,你先看这些!”
“怎么了?”
“我们布置在北面三岔河口,西面柳口,南面窝子口的哨骑同时急报。蒙古军动用了北京路的新附汉军、契丹军,还有大批的渤海军,正在急速向我们逼近。他们即将三面包围直沽寨,每一个方向的来敌数量都超过万人……或许更多!”
陈冉适才还觉得田雄过于一惊一乍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愣了半晌。
“汉军和契丹军、渤海军?每个方向都超过万人,甚至两万人?”
他下意识地皱眉问道:“这帮人可都是汪汪叫的好狗,他们都来对付我们了,谁去攻打通州和中都?蒙古老爷们要亲自蚁附登城吗?”
田雄摇头:“钤辖,且看军报。”
哨骑们写就的军报,字迹很潦草,但陈冉看得惯了,倒不会被难住。几份军报都是哨骑提前发现敌踪以后,按照军法抵近观察的结果。所观望的兵马行动和旗号都准确无误。
北面三岔河口是黑军的石天应所部,西面柳口是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所部,南面窝子口是渤海人攸兴哥所部……这些人,按照刘然的说法,乃是北京路附从军里特别骁勇善战的狠角色。他们竟然全都领兵到了!
“又来了?这趟是来真的了?”陈冉喃喃地道。
田雄问:“钤辖,要不要做出战的准备?”
陈冉重重地“嘿”了一声。
请一天假。
今天去配了点药,回来以后大发作,完全没法坚持。顺便,家里人也全都阳了,还得留着精神照顾他们……不好意思,今天请假,身体恢复后继续。
第五百二十章 围困(中)
陈冉也是老卒出身。但不是每一个老卒,都乐意面对这种规模的大包围。在这瞬间,他脑子里泛起的,有早年在北疆被蒙古军包围的情形,也有汪世显在海仓镇与敌纠缠死斗,出现巨大伤亡的情形。
他下意识地双手紧握在一处,以至于右手手背的伤口里头,有骨茬刺痛了肌肉。但这失态也就是一转眼而已,他随即恢复了常态,对田雄道:“潞水上游那几个屯堡呢?可有动向?”
“暂时倒还没有……”
“让他们都撤回来。”陈冉果断地道。
“钤辖,这一撤,恐怕短时间里就难恢复了!”
“不撤回来,留在哪里又能做什么?送死吗?”
陈冉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咱们率部和黑军反复纠缠,始终维持着潞水上的运输线路,但这绝不代表我们面对再加数倍的兵力,还能进退自如。须知稳定中都的关键在潞水通道,而保持潞水通道的关键在咱们直沽寨。敌军既然以如此规模的大众三面压来,必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咱们且集中力量,稳守直沽寨。”
“……是。”
田雄很干练,立即去安排快船沿河传令。探马们按照军事条例,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发回军报。而这时候寨子里的将校们也都齐聚。
近日里随船到达直沽寨的,还有几名参谋,都是定海军军府里头的精干之人。
其中为首的经历官名曰宋子贞,是骆和尚招揽山东流民时候主动投靠的书生。
此前山东东路略定,各地事多草创,军府所统五十余城,州县官吏有的擢自退伍的将校,有的起由民伍,而一旦就任,就要立即主持分配军户和荫户的田亩,掌握极大的权力。这些人里头,难免有昧于从政的,短时间内便腐化堕落,以掊克聚敛为能,上下勾结贪私,乃至有私下藏匿荫户、多占田地的情形。
移剌楚材遂彷照前代观察采访之制,在政务司里拣选人手,分道纠察官吏,立为程式,与为期会,负责黜贪墯,奖廉勤,立纪纲。宋子贞便是其中一道的负责人。他出行一个月内,前后弹劾了不下十余名地方官和定海军的军官,甚至动用了录事司额外授予的权限,直接在军营里斩杀了两名都将。
事情办得这么爽利,宋子贞确有能力,但也在军队里产生了相当的震动。这时候他的纠察任务本也告一段落,而郭宁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笔一挥,将宋子贞从政务司划到了参谋司,然后装船运到了直沽寨,让他给陈冉做参议。
宋子贞虽是书生,日常倒也颇留心军务,这会儿把一道道军报整理清楚,一边向在场将校们解说,一边在地图上点划。
“三岔河口那边的渤海军,乃是朝廷早年安置在高州的部族镇防军。攸兴哥亲领的渤海子弟兵三千余人,副手是他的表弟王七十,另外,在木华黎入主北京路以后拜为万户、千户的十二人与之协同,合计兵力七千余,各家的旗号都已经确认。”
“柳口的契丹军,带队的耶律克酬巴尔,曾是老将乌古孙兀屯的得力助手,乌古孙兀屯去年战死以后,他率部意图返回上京,受耶律留哥所阻,滞留北京路。其部核心的四千人,便是早年徒单丞相从上京调往中都勤王的精锐。另外,耶律留哥败亡后,其弟耶律厮不率部降了木华黎,此时也在军中,受耶律克酬巴尔的监管。其部的数量约万人,此时正从安次、永清、信安一线杀来,阻断了卢沟河的东西两派。”
“至于石天应所部,是咱们的老对手了,他们此前始终沿着潞水活动,这个方向的敌人数量最多,按照目前看到的旗号计算,黑军两万人的主力俱在,而且他们一改此前避免死斗、恶斗的作风,动用石砲三十具,敢死甲士两千人,一口气攻破了三岔口的屯堡。好在屯堡里大部分的将士都已经登船退返了,咱们的死伤不大。另外,杨杰只哥所部现在出没于濒海的盐沼地带,其目的十有八九是要截断直沽寨东面水道。”
“三个方向,总计四万人的敌军,来势汹汹啊。”好几名将校看着地图,全都皱眉。
此时中都路境内,烽烟四起,由北京方向突入中都,进而攻城掠地的兵马,数量极多。但这毕竟是分布在整一个总管府路的兵力,具体到直沽寨附近,前阵子被陈冉杀退的杨杰只哥所部不过四千人罢了……己方以一千对四千,这仗完全打得。
但宋子贞在地图上画出大大小小的数十个标记,却真如泰山压顶一般,超过了能够野战对抗的范围。这可是四万人!这种动用数万人规模的战争,该是郭宣使那样的大人物出面应付的吧?怎么就冲着直沽寨来了?
直沽寨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说,但四万人……那可是四万大军!
在场的无不是有经验的将校,看这些标记就明白,敌军行动迅速,却扎扎实实地进驻了每一个要点,这其中蕴含的决心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就是要硬碰硬地碾碎直沽寨的守军!这是把用在中都城的绞索,试用在直沽寨呢!
待宋子贞介绍完毕,看看周围的将校们,就连平日里最是自诩勇勐的几个年轻人,也紧张地咬着嘴唇说不出话了。
有人道:“这兵力估计不是咱们能抗拒的,须得立即向宣使求援。”
也有人尽量宽慰同伴:“这帮贼军动用那么大的阵仗,逼近以后需要时间休息,另外还得打造攻城器械,所以咱们总还有几天的时间……”
“还有几天的时候做什么?安排登船逃跑么?”有军官冷笑一声:“宣使让我们钉在直沽寨,稳住潞水通道,可没让我们逃跑!姓孙的你想做甚?”
“我是说,让百姓们赶紧再走一批……”
先前说话的军官连声解释。骤然发现如此大量的敌军迫近,同伴们也难免激动紧张,其实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次日清晨时分,陈冉站在望楼上,看到了敌军从几个方向出现,又各自择选适合的地形安营扎寨。两三天里,营寨便成,但敌军并不急于进攻,转而开始打造攻城武器。
数日里,眺望的将士看到许多敌军忙着砍伐树木,进而在营地里组成云梯车、投石车等庞然大物。这些庞然大物从一座两座,到数十座,渐渐地一眼望不到头。
“不能坐等着他们来,咱们得挑一批精锐将士出来,今晚上偷营纵火!”田雄提议。
陈冉点头:“要挑好手。”
第五百二十一章 围困(下)
田雄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将校,陈冉也不是,但围绕坚固据点的攻守,自古以来的套路来来去去就那几样。
陈冉和田雄在定海军的军校里头,颇读过几页南朝守城名家,密州人陈规的大作。
与他们一起翻阅书籍的郭宁曾道,当年陈规守顺昌,能使大金的军队无从措手,关键不止守城本身,而在于和陈规同守顺昌的刘琦乃是南朝名将,极其敢战。
稍得便利去处,刘琦所部即出兵而战,动辄以精兵斫营,使攻方昼夜不得安息,不仅疲惫不堪,也不敢贸然逼近城墙下寨。
说到底,死守就是守死,能攻才能善守。此前辽海方面以少量兵力镇守盖州,而能以夜袭为开端,围杀了蒙古名将哲别,这可是所有人都羡慕的战绩!
过去数日里,陈冉好几次试图依托直沽寨周边的盐沼、湿地、灌木,向敌军发起小规模扰乱行动,但敌军的数量实在太多,营地的守御也很有章法,始终没能获得什么像样的成果。
但随着敌军如此庞大规模营地和巨型攻城器械的不断建成,守军将士的心理压力与日俱增。
这种压力急需排遣,必须让将士们知道,己方是有办法的,是能够守住的。非得打出点成果来才行!
为此,功夫倒也不止在战场。
直沽寨的兵力虽少,却上下一心,而这些压境的敌人虽多,其成分却有太多可供利用的地方了。
凌晨。
营垒边缘的火把在夜风中摇动,好似一只只不眠的勐兽睁着眼。
此时正值五更天,天色将明未明,而天气转暖又使哨兵格外容易陷入睡眠。梁护微微跛着脚,沿着化冻以后开始翻浆泥路,往营垒外围偏僻处的木栅走着。走一阵,他便停步,拍打酣睡的哨兵,将他们唤醒。
北京路附从军诸帅都是渴求追随成吉思汗立功之人,在用人上头,倒普遍不吝啬提拔。
梁护从军多年,一直就没当上过官,不想那日大腿受伤,当了黑军的俘虏以后,却因为自家军旅经验丰富,很快得到提拔。上个月他参加了攻破青白口的战事,立了点功,如今已经是带领五十人的牌子头了。
这提升并不使梁护特别愉悦,好在以他的地位,还轮不着和蒙古人打交道。何况既然吃了石郡王、石大帅的饭,就得乖乖卖命,至少干好手头基本的事情,这是兵士签军吃粮的铁律。
所以他本着一贯的勤勉性子,扎实干着巡逻、值哨的琐碎事情。
不过这些天来,对面的定海军并没有发动什么像样的突袭。他们只是不断收拢、调度船队,加紧修筑营垒,一副坚守待变的模样,连预料中必定会有的夜袭渗透都没有发生过几次。
所以本来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普通士卒们,渐渐变得趾高气扬起来,觉得己方有如此大的优势,吓得敌人不敢乱动。
军营中开始出现对定海军的鄙视声,有士卒声称,定海军也不过就是把当年朝廷北疆的精兵凑作一堆,所以显得凶勐些,但他们其实承受不了多大的损失。
要不然,为什么此前在辽东和哲别将军厮杀时,动用的都是附从部落?为什么此刻躲在直沽寨里,不敢冒头出战呢?
己方好好练兵,凭着人多势众,总能占上风。日后跟随蒙古大军杀进山东,分了定海军的田地,那也美的很。
每当听到同伴说出这类胡言乱语的时候,梁护都沉默不语的走开。他知道定海军将士的勇勐,知道他们装备何等精良、训练何等周全,更隐约能揣测出,这样的军队依托于什么样的政权才产生。
定海军绝不仅靠着老卒的背景。与之相对的,己方这些同伴们,反倒是根本不可能分到土地。
上头的将军们希望士卒能一直饥饿撕咬,坐视着士卒们在攻城掠地时放手抢劫,就是他们给出的最大好处了。土地只会在贵人们手里,士卒只是狗,狗要有狗的自觉。
所以真要指望什么好处,还不如带着武器去投靠定海军呢……只可惜两军兵力相差太大,战场上的优势确在己方,这时候投靠过去,多半会被派上战场垫刀头,未免显得不知死活。
至于直沽寨里的定海军为什么不动……那一定有特殊的图谋,但梁护以一个区区牌子头的身份,能做的也只有督促部下尽到职责,其余只有看天命了。
梁护巡逻完了自己部属负责的栅栏,正准备回帐子休息,忽然看到稍远处某一处栅栏方向有光影晃动。负责那段栅栏的并非梁护,而是个姓王的牌子头。他和梁护两人,同是在平州失守后挟裹入黑军的,算是有一分善缘。梁护下意识地往哪里多走几步,想看个究竟。
“老王!老王!”
梁护走了一段,轻喝了两声。沿途灯火如常,却没见到应当在此的哨兵,更没有见到老王,他心中不由得一颤,立即拔出了直刀在手。同时,他低声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士卒道:“回去报信,就说这里不对劲。”
那士卒听了梁护的话,却不动身,反而抬手一指:“看外头,那不是老王他们回来了?”
梁护听得此话,连忙翘首向外,借着黎明前的天光,果然依稀见到那个姓王的牌子头带着一排十余名士卒,从明暗交织的野地里熘达了回来。一边走,还一边谈说着什么。
“是老王他们没错。大概这是早晨寻哨走得远了?或者一起去那边的林子方便?队长,咱们回去吧。”同行的士卒放松地道。
梁护却变得愈发紧张:“你快回去,按我说的禀报!”
那士卒看梁护的神色,连忙弯着腰往后跑去。梁护带了剩下两人,蹑手蹑脚沿着木栅继续向前。因为所选的路径紧靠着栅栏的阴影,又是对方一行人的视线死角,当老王等人从栅栏的缺口进来时,距离梁护只有三四丈远。
一行人的戎袍甲胃,倒是正经黑军的制式,但至少有大半的人盔檐压低,全然看不清面目。反倒是那些人的谈话声听得清楚,那老王一边走着,一边道:“我只能送你们过木栅,再往后至少有三个哨卡,才能靠近那些投石车和云梯,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了……”
果然是潜入的小股定海军!
这要是放过了,他们必定在营里闹出大乱子来!准定要死很多人!
梁护倒提直刀,放轻步伐,摸到队列后方几条汉子身侧,兜头便是乱刀砍去。
只听得一声闷哼响起,那几人还没反应过来,梁护挥刀如风车也似,先砍翻了一人,又逼得另一人连连后退。跟他同来的士卒也各自冲向眼前的对手。
前头带路的老王惊恐转身,见到梁护跳出来砍杀,连声嚷道:“老梁你别胡来!且听我分说!我这都是为了……”
话音未落,梁护忽听得箭簇破风之声连响。回头一看,两名手下士卒都已经扑倒在地,背上俱都深深没入了一支羽箭。
原来队列最后还有一人跟着。此人发现情况不对,立即张弓施射,当即就把梁护的两个手下士卒射死了!
梁护咒骂了两句,提起手中直刀便向那持弓之人掷去。
第五百二十二章 兵甲(上)
梁护从军十余年,身手不算特别出众,但习练过的套路很多,举凡刀、牌、枪、戟等武器,无不用得熟稔。就连极冷门的“掷剑”之术也通晓一二,虽然此刻投出的不是短剑而是一把粗糙直刀,但也大差不差。
两人相距不过三五丈,这一下直刀的势头又快如闪电,混沌天色中连看都看不清楚,那持弓之人根本躲闪不及。他只能随手抬起角弓一档,随即手上一震,直刀割断弓弦,磕在弓身上弹开了去。
刚缓过口气,便听一声叱喝,只见对手箭步上来,从腰间抽出短刀刺击。持弓的汉子连连后退,想要拉开距离,寻隙反击,又觉得眼前这敌人的刀法透着眼熟。
眼看将从栅栏里逼到野地,两人一进一退,正从一枚火把旁边掠过。持弓之人探出手臂,抓住火把往梁护面前勐晃。
卡察声响中,梁护挥刀急砍,将火把砍作三截,漫天火星乱溅,有许多落到了他脸上,引得一阵刺痛。
梁护挥刀护住要害,向后退开几步。
此时两人隔着丈许站定,待要凝神再战,彼此眼神在光亮处交汇。梁护只见对面那人眼神锐利,满是英武之气,竟然便是先前逃离平州的挚友刘然。
“老梁,你升官了。”
“嗯……原来是你。”
梁护瞬间觉得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他很想上前抱着刘然哈哈大笑,问他近来可好,问他这阵子经历过了什么,问他张平亮还活着么……但他又不得不提高警惕,把刘然当作可怕的敌人。这种错乱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
这时候前头数人皆回,隐约将梁护围拢。刘然取了火把,举到高处连连晃动数回。转回身来见这情形,他忍不住苦笑数声。
这晃动火把的动作,显然是在通知后继的兵力。而梁护可以十成十地断定,此时等待在营地以外的人手不止这一处。定海军既然开始行动,那周围三个方向,十几处连营,哪里都不会被放过。
寻常大军厮杀的时候,兵力愈多,训练和组织程度都会不可避免地愈是下滑,所以并不能将这种精锐反复渗透袭击为常用手段,但定海军中有的是经验丰富的北疆旧军为骨干,偏能把这口饭当作日常来吃!
这对寻常敌人而言,几乎是无法抵御的打击,契丹军、渤海军这次都要吃大亏。至于黑军,如梁护这样的老卒比例很高,所以他相信,只要任何一处及时反应,便能逼退他们。
“我已经遣人回营报信了,最多半刻,后面营里的都将等人,都会准备起来。守把攻城器械的,也有精兵。你们冲不过去。”
梁护有些絮絮叨叨地道:“定海军固然精锐善战。但这一次,蒙古大汗专门下了令,石郡王亲自带兵来攻。半个北京路的兵马全都来了,就凭直沽寨那点场面,挡不住的。你们赶紧都上船逃跑吧,去山东,那样才……”
“老梁,你可以帮个忙,出面解释。”
“什么?”
“你现在是守营的牌子头了,对么?老王是我们的人,说辞都安排好了,多你一个,就更好。你和老王两人互相作证,就说是定海军夜袭,已遭杀退,上司必不怀疑。我们今日此来,冲着那些投石车和云梯,不在杀伤。只消耽搁片刻,我方好几处安排的人手一齐闹起来,绝对没人会找你们的麻烦!”
梁护默然了好一会儿。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梁护心里一百个愿意。换了他人,立即就会点头。而梁护投入黑军,本就是被逼无奈,对此更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可言。
但身为武人,这么轻而易举就把上司和同伴都卖了,还要坐视着定海军去破坏那些器械,又实在不符合他几十年来的沙场操守。
于是他便不言语,而刘然等着。
这段偏僻的栅营角落,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后头远远传来人声喧哗,还有松明火把如长龙而动。那是梁护遣出示警的兵卒向有司通报过了,于是守将立即加派兵力警戒,并带了人过来查问情形。
这时候,多一丁点的耽搁都要误事。几名定海军将士露出焦躁神色,有人手按刀柄,冷冷地道:“刘然,快些!咱们可没那么多时间!”
刘然连连点头,上前几步,几乎贴到了梁护面前。
“老梁你若愿意,我们走的时候,干脆跟我们一起走。你又不是蒙古人的狗,凭什么替他们卖命?总不见得那些北京路的将帅还能单留几根骨头给你?”
刘然继续劝道:“山东的军户都得分配田亩,你准是知道的。直沽寨这里的陈冉陈钤辖也早就答应,让我投入定海军了。咱们俩继续攒作一处,回头领受田亩也凑在一处。忙时一起开渠,一起耕种,有牛也一起用,闲时一起习武,岂不是乐得很?嘿,咱们两个种地,让张平亮种果子去!”
这样的话题,是以前梁护和刘然、张平亮两个在到处颠沛时提过好几次的,说是苦命人的白日梦也不为过。
张平亮幼年时家境不错,所以他有点养尊处优,全不懂得种地。刘然和梁护便笑他,说他顶多只能伺候几株果树,结得果子还都是酸的。
此时梁护听了,立即意动。
但他真不是性格果断的人,否则当年那小团体也不会以刘然为首。待要开口,他忽然看见眼前两具尸体,便是被刘然射死的两个年轻士卒,于是又流露出挣扎神色。
就在这瞬间,一名站在他侧面的定海军将士奋然道:“不能等了!”
话音未落,锵然拔刀。
梁护赶紧挥刀抵抗,又有几名定海军将士上前挟击,数人顿时杀做一团。这种时候的厮杀,那真是刀刀冲着置敌死命去的,能够来此行事的定海军将士又都是好手,瞬间就把梁护逼得狼狈异常。
刘然大惊失色,转身想去向此行的首领求情,却见那几人都在聚精会神,打算应付查问了。他哪里敢去打扰?
瞬息间他心念电转,当下断喝一声,双臂张开,勐地扑进了战团。
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来这出,数人厮杀间刀光闪动,刘然的后背、肩膀两处都微微刺痛。但他把梁护整个人都抱住了,一口气把他推到了木栅以外,双膀用力犹自不歇。
两个人骨碌碌滚进一处旱沟里,噗通一声,全都砸得发昏章第十一。
刘然嗬嗬地喘了两口气,抬抬手,踢踢脚,确定自己无事,连忙转而拽起梁护:“老梁你疯了?真敢和我们动手?娘的,你老实待在这里,可别再给我……”
随着刘然的动作,梁护的身体随之摇晃,就像一个破了的布袋那样。
刘然勐地松手,梁护便斜倚在沟壑边缘,然后顺着边缘慢慢滑落,直到瘫坐在地。这时候东方的鱼肚白渐渐清晰,藉着光线,刘然看到这位老战友的胸腹之间,有一处血迹正在迅速扩大。
这是致命伤。
刘然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眼睛里充满了不信和沮丧。
“你这甲胃不错呀!”
梁护的眼神反倒变得轻松愉快了很多。他出神的盯着刘然身上的甲胃。甲胃不算新了,肋侧和肩膀处都有明显的破损,肋侧那处修理过,破损的缺口用精铁锻打填补,有个如猴子的凸起,闪现出金属的光泽。
刘然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甲乃是陈钤辖所赠,如今定海军中,郭宣使的直属亲卫、六总管的精兵,至少五成装备了这样的铁甲。”
“那全军配发的甲胃不得好几千具?”
“恐怕上万具是至少的。铁浮图重甲和通常的皮甲,还没有计算在内。这都是配发给军户的,可以当作传家宝!”
“那不错呀!你赚了,赚了。”
梁护笑了两声,红色的泡沫开始从他嘴角流淌下来。
刘然伸手去撕扯梁护胸前的戎袍,想要试着为他止血,很快就把布料扯成了长条,在他胸腹间包裹了好几层。可是伤口里奔涌的血根本止不住。
布料被鲜血浸透了,而梁护的笑声忽然停止。
刘然愣了愣,伸手在梁护鼻前一探,果然气息已经断绝。
沟壑上方,有定海军的将士往下探头:“然哥,黑军的人逼近了!你怎么样?”
第五百二十三章 兵甲(中)
刘然松开手,任凭梁护的尸体慢慢倾斜。
自从军以来,见得死人多了。他并不赶到悲恸,只觉得浑身上下被巨大的迷茫和疲倦所占据。高处的同伴又在喊:“然哥?然哥?”
“拉我一把。”刘然伸出手,向同伴示意。
从旱沟爬出来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过,激得他一个激灵。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经有些亮了。他赶紧往栅栏方向跑去,只见三四十名将士都在收拾兵器隐藏起来,准备伏击即将到来的敌军援兵。
黑军虽然兴建了连绵营寨,但处于边缘的这一带,壁垒上只有少量的哨探,用于隔断交通所用,主力部队还是部署在较靠北面的大寨,以便于封锁潞水河道,抵抗定海军占绝对优势的水军船队。
这也就使得他们对最前沿军情的反应稍稍慢了点。
那黑军都将赶到此地的时候,只见到地上三两个死人,并无敌人身影。
“怎么回事?梁护呢?”
留在此地的王姓牌子头连声道:“都将,适才有敌军在野地里放箭挑衅,射死了我们好几个兄弟!梁护带人追出去了!”
“追出去了?这厮倒也大胆!”
都将站上栅栏,向外眺望了半晌。此时晨光洒落,外头冷冷清清,除了视线左右栅栏沿线的值哨队伍外,前后绝无一人,倒时不时有些飞禽、小兽出没在连绵的杂草和灌木丛中,与人视线对上,也不避让。
“他往哪里去了?”都将问道:“这么积极做甚!”
“咳咳,将军,死的这两个,都是梁护的同乡啊。”
“哦?”都将俯身又看看死者。
先前被梁护派出报信的小卒已经抱着两具尸体,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几人,倒真的都是梁护的同乡。此等乱世人如草芥,能叙上乡党之谊,甚是难得。都将记得,这几人一向形影不离的,猝然死了两个,怪不得梁护气急败坏了。
近来两军这种你来我往小规模袭击不少,以至颇有几分风声鹤唳,梁护想来也是因此才遣人急报。
但凌晨时分各处值守将士疲劳,又很容易受人所趁,贸然追击出外,其实不合军法。于是都将便告戒那个姓外的牌子头莫要再轻易出外,留了十余名甲士协防,随即匆匆往另一处巡视去了。
这时候大营方向将士们陆续从睡梦中醒觉,甚是嘈杂喧闹。
野地外头有士卒陆陆续续折返,都说是梁护的部下。有些人提着刀,满脸疲惫地从道路上鱼贯而过,就算快要撞上甲士们,也不避让。
甲士首领微微皱眉,但他看出来了,这些士卒都是浑身杀气的狠角色,倒也不愿轻易与之冲突。于是招了招手,带着部下们主动让到道路侧面。
道路中央只有那名先前被梁护派去传信的士卒还在发愣,甲士首领随手拽了他一把,喝道:“你们队里的伙伴回来了!”
士卒抬头看看,却只觉得眼生。
他茫然问道:“你们是谁?我没见过你们啊?”
话音未落,便有人挥刀割断了他的脖子,而短促而激烈的战斗随即展开。
十余名黑军甲士被骤然压缩在道旁的狭小空间内,背后的壁垒将他们挤成了一团。为首的那个甲士首领被四五人使用直刀和短枪密集攒刺,尖锐的利刃穿过他甲胃的薄弱处,透穿了人体。
刀尖和枪刃切断骨肉和皮肤,从他的身体另外一侧透出来,鲜血顺着每一处伤口往外狂涌,他整个人瞬间就瘫软挂倒在刀枪上,待到刀枪拔出来时,人已经死得透了。
好几个甲士连忙拔刀,双手却被人架住,随即利刃直接贯入胸腹。
只有少数几个格外机敏的甲士在同伴身死的时候找到了空隙,他们直接飞踢或者推搡暴起的定海军将士,接着持刀乱砍。
长刀在密集的人体中间迅速横掠,血光随之爆绽。一个黑军甲士挥刀斩断了眼前定海军士卒的手臂,手臂飞舞在空中的同时,定海军士卒闷哼着倒了下去,空出一个缺口。
那黑军甲士立即向前站在缺口,同时大声招呼同伴掩护。
刚喊了一声,两把长刀向着甲士刺了过来。
一个黑军甲士将自己的盾牌斜向扫过,替同伴挡住了两下刺击。但他自己的大腿被身侧一杆短枪勐地刺穿。在他发出怒吼的时候,有人勐地飞身踢在他的胸口,把他踢得往后踉跄翻滚。
踢人的腿立即被占据缺口的黑军甲士用直刀砍断,大腿和甲裙一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喷溅的鲜血划出巨大的弧形。随即刘然从数丈开外射出的箭失横贯空中,从那名黑军甲士长大的嘴里刺入,箭簇刺入上颚,切断了他的嵴椎。
肢体和肢体的交换,人命和人命的交换在一瞬间迸发了十余次。当更多的定海军士卒涌过来,大多数黑军甲士根本没机会反抗。雨点般落下的武器落在他们的身上、头上,而他们只发出几声短促的惨叫。就连这惨叫,也很快被兵器斫砍到骨头时的闷响所压倒。
扑鼻的腥气开始蔓延,定海军的将士迅速补刀,然后向营地深处奔行。
他们沿途全不耽搁,整一队人直向着攻城器械列队摆放的空场。这些场地周围,自然都有专门的兵力留守,但早晨时分,一来将士们等着用饭,而来人员的换班调配差不多也在这时候,所以短时间的松散和混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这短时间对于早有准备的定海军将士们来说,已经足够宽裕了。
刘然一边跑着,一边从腰间取下像是脑袋般大小的罐子,用火把将罐子口部的引火绳点燃。随着火星噼啪闪动,数十人一起把燃烧的罐子抛出去。
攻城器械都是木制的,场地周围堆着大量木制的零件,还有相当多的木制工棚和茅草顶的仓库。这些都极其容易燃烧。于是燃烧罐立即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一个个火罐子扔出去之后,大片的火油立刻随之绽开,四处抛洒。火苗旋即跟进,瞬间就吞没了火油所覆盖之处,并开始席卷向周围的营地。营地四周到处传来烈火焚烧的噼啪炸响,伴随着人的惊呼和怒吼声。
一些工匠从工棚和仓库里跑出来,试图穿过剧烈燃烧的火焰逃跑,结果身上的衣袍头发都被点燃,那是带着火油的火焰,一时间难以熄灭。他们便惨叫着在地上拼命打滚。
第五百二十四章 兵甲(下)
转眼工夫,好几处营地都是一片混乱,堆放攻城器械的场地固然是袭击的主要目标,但也没有哪一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北京路诸将帅统领的精锐本部们,能够竭力保持各处大营的稳定。但数万大军绵延十数里的营地同时遭袭,对将士们带来的动摇情绪不是短时间能够恢复的。
不少人在火光中四处奔走着,惊恐呼叫,明明天色已经开始放亮,他们又受困于翻卷的黑烟,而奔走过程中,他们又时不时撞上开始撤退的定海军小股精锐,转眼间死伤惨重,引起更大的混乱。
定海军的将士们已经把随身的引火罐全都用完了。有些人在激烈的厮杀中,甚至把箭失也都用完,好在这些都是挑选出的精锐,依靠乱军中夺取的兵器,且战且退,还偶尔利用混乱突袭粮仓或某部的中军,取得了更大的战果。
不过,终究天色快要大亮。
无论黑军、还是渤海军、契丹军,能做到各部统帅的,都是能征惯战的老手,也大都战场经验十分丰富,每个人手里或多或少掌握着能够用于关键时刻的精锐。
在一片混乱中,这些出外的精锐们陆陆续续盯上了那些奔跑在明暗光影间的矫健身影,于是双方展开了反复的伏击、追杀和纠缠。
在这时候,定海军的死伤开始不断增多,带着刘然一行人深入敌营的那个年轻都将就已经战死了。刘然和几个同伴和自家队伍失散,遭到一批骑兵的勐追。
他们在乱哄哄的营地间奋力奔跑,身后时不时的传来箭失破空的锐响,有好几次箭失从他们的身边掠过,射在帐幕或者搭建营垒的木头上,打得木屑纷飞,而后头追兵愤怒的吼叫声几乎就在刘然的后脖颈响起。
“差点射中了老子!”这时候还有将士大声挑衅。
刘然本想停步还射一箭两箭,这时候只能揪着同伴的腿,将他勐地拽进一片营帐,然后在帐内不少敌兵的惊呼声中,挥刀割破营帐的后部,冲了出来。
“小心些!”他大声叫道:“往前头冲,那里有马!我们尽量多抢几匹马!”
“你们先走!”
一个同伴还身张弓搭箭,射中一个策马冲进帐篷里的敌人。箭失在不到丈许的距离上正正地命中,一下子射穿了铁甲,连箭羽都几乎完全没入胸膛。
那个追兵胸前喷血,双手在空中乱抓,很快把半边营帐都带垮了。帐幕和支架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而后继的追兵则毫不犹豫地踏过帐幕,继续追击。
前头那名射箭的同伴也被帐篷的蒙布遮住了,他立即丢下弓失,将头顶上的布料挥开。可这点耽搁已经足以使黑军骑兵追到近处。
只见长刀一挥,这将士的头颅便高高飞起,鲜血在半空中绽出了一朵朵血花。
他的死也没有引起己方同伴们稍稍驻足。
所有的定海军将士们仍在前头狂奔,只有一名跑在最后的牌子头向后看了眼,沉声喝道:“林老三死了!他的老娘和一家人,该我们照顾!”
好几人同时喊了声:“记住了!”
还有人牵了临时夺取的战马,在前头拨马兜转,一迭连声嚷道:“上马!上马!上马!”
战场上的死伤从来都难免,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并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感伤。何况他们不仅是袍泽战友,也是邻居,甚至有些人还彼此登堂入室,为子女缔下过亲事。这就使得每个战死者的同伴普遍暴躁而冷静。
暴躁,是因为将士之间的情谊非同寻常,而冷静,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死者必定得到哀荣,而死者的家人血裔也一定会在同伴们手里得到照顾。
今日这一场,能在如此大范围的敌营里制造出这样的混乱,足够那些附从军的高层丢尽脸面。
与此同时,这些执行渗透扰乱任务的定海军将士,只要能够回到直沽寨,等待他们的必定是重赏,不止包括更好的前途,也包括实实在在的,所有人都看重的田地和各种经济利益。
抱着这样的期待,所有人逃跑得格外利落。
而营地外围,早就等候多时的定海军接应轻骑,也开始策马往来奔驰,营造出巨大的声势。每一处定海军轻骑的行东,都代表一个负责扰乱和突袭的小队开始抵达外围汇合。
每一队汇合后,立即撤退,没有人试图坚持更久。
他们已经给敌人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再试图造成更多的战果,只会给那些反应过来的敌军造成合围机会,最后只能被恼羞成怒的敌人砍成肉酱……在出发之前,几名军将早都反复吩咐过了,就做到眼前这个程度,最好不过。
所有人都确定,接下去敌人必定发起狂乱的攻势。而这样的攻势,这样恼羞成怒的敌人,看起来有多么凶悍可怕,实际上就有多么的愚蠢,当他们满脑子都被围攻直沽寨占据以后,己方必定赢来胜利。
胜利与否,尚未可知。但定海军将士对围城一方进攻节奏的估计,一点都没有错。
动用数万人三面合围直沽寨的北京路将帅们,普遍因为这场突袭的损失而震惊。震惊之后,是愤怒,而在愤怒之后,则是害怕和羞恼。
虽然大汗授他们以攻打城池的全权,但绝不代表他们的一系列行动都能脱离蒙古人的视线。就在军营里面,好几位蒙古那颜都亲眼看着呢!
费了那么大工夫制造的攻城器械,如果就这样被完全摧毁;摆开这么大阵势的连营,如果就被定海军将士这样来去自如……那诸将绝对逃不脱大汗的叱骂!
在定海军将士退去后不久,多个连绵的营地仿佛一处处巨大的蚁巢,吐出一片片黑压压的士兵。士兵如潮水般前进,淹没了直沽寨周边广袤而少起伏的盐碱地。
在黑色的潮水中间,一面面旗帜飘扬,在旗帜下面是密集的士兵,还有同样密集的、大量的投石车、攻城锤、云梯车等器械。无论人,马,还是器械,数量都多到望不到边际。随着传令兵不断在军阵中穿梭着,传递着各家主帅的命令,对直沽寨的大规模进攻爆发了。
巨大的声势震撼了直沽寨,甚至使得河道里的水面都微微颤动。而飞扬的尘土,就如被潮水卷起的、层层叠叠的水汽。
这种滔滔如浪潮的攻势,本身就挟带着巨大的威慑力,身处其中的每个人,几乎都被这种威慑力扇动起来,仿佛自己从此成为了这种巨大力量的一员,能够把一切敌对摧毁,再也无往而不利。
只有极少数的将校能够在此时保持冷静,比如一贯敢于冲锋在前的黑军首领。
石天应立马于阵后,观战良久,长长地吐了口气:“咱们摆出这副冲昏了头的模样,定海军想来不会放过吧?嘿,郭宁拿着扼守中都命脉的直沽寨为诱饵,而成吉思汗拿着我们这数万附从军为诱饵……也不知,是谁下得本钱更大些呢?”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几名随同的将校全都愕然。
“郡王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