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乱战(中)
纳敏夫转过头,对自家的战奴急促道:“你不要怕!只要你忠诚,就不要怕!”
长驱转战的情况下,蒙古人都居住在露天,给契丹人的待遇自然更差。
大部分契丹人都被限制在原木围拢的栅栏里,密密匝匝地围着十几处篝火取暖。
哪怕伤员也只能在寒凉的环境的哀鸣坚持,只有曾经持刀厮杀立功的一伙人才有毯子。
当他们看到外围到处冒烟突火,又听到许多人高喊让契丹人逃走的言语,几个契丹人营地都陆续躁动了。
终究契丹人和一般的草原民族不太一样。那些依附蒙古人的草原民族,风俗习惯大都与蒙古人类似,本身也野蛮异常,蒙古人想威逼他们,让他们成为沉浸在屠杀中的野兽,只需要轻轻一推。
但契丹人不是如此。
他们曾经拥有辉煌的历史,普遍汉化程度极深。尤其是被迁徙到东北内地的契丹人,几十年来都与汉儿错杂生活,耕读度日,甚至还出了移剌履、移剌楚材这等儒学深厚的文人。
当他们投靠定海军以后,得到的待遇也确实不错。至少,带领他们的首领,便是当日耶律留哥麾下的将校。他们辛辛苦苦伐木、造屋、开荒、修路的成果,也大都是他们自己住着。哪怕他们一时被迫跟从蒙古人厮杀,心底里还隐约有一点侥幸脱身的念头。
何况,蒙古人固然以武力威胁,定海军又何尝没有武力呢?当日按陈驸马的四个千户被定海军铁骑践踏,死伤惨重的情形,许多契丹人都是亲眼见到的!
此刻定海军精锐夜袭,又造出这样的声势,摆明了既往不咎……
而蒙古军还在暴起杀人!
契丹人会怎么选择?他们根本就没得选择!
几处营地的鼓噪声从低到高,骤然掀起狂潮。数以百计的契丹人奋然推翻木栅的声音,嘎吱吱作响,让人头皮发麻。木栅还没有完全翻倒,就有人从里头疯狂地跑了出来。有蒙古看守挥动皮鞭上前拦截,立刻就被人群淹没。
烟火之下,越来越多的蒙古人反手杀死了归属自家的战奴,然后结队出外厮杀。契丹人和蒙古人的咆孝声就在纳敏夫的耳边响起,简直要压倒先前敌人的喊杀。
这下麻烦了,收束不住了。
纳敏夫那只无法闭合的眼睛,被烟气熏得血红,他环顾四周,感觉远远近近都有厮杀,到处都是混乱。
好在千夫长已经在身边聚集了不少人。一度有敌人试图藉着烟火掩护,上来冲击,却都被密集的箭失射退。
罢了,罢了。局面已经如此,这会儿不能犹豫。
来袭的敌人还在往来冲杀,他们绝不在一处停留,只是竭力造成动荡。这种做法,其实也是蒙古人擅长的,同样擅长这种战法的,只有和蒙古人在北疆界壕往来纠缠多年的金军精锐……
那必定是定海军的主力!
纳敏夫在山东就见识过。他们确实是强敌!
管不了契丹人了,先得把自家的队列集中起来,围杀那些突袭的定海军,要把他们一个个都捉住了,纵马踏成肉泥!
这时候纳敏夫身边簇拥了数十人,阿布尔和忽噶等人提着血淋淋的刀,也赶了回来。纳敏夫夺过一柄火把四处探看,一时间找不到剩余的同伴。
“快去和千夫长汇合!”他嚷了一句,随即转回身,想要再安抚自家的战奴几句,却见那小伙子有些犹豫地往后退,手里不知何时攥了一把短刀。
“……”
纳敏夫的猎犬被周围连番声响闹得亢奋,围着主人和这几日喂食他的奴隶跑来跑去,摇着尾巴。
但这时候,纳敏夫比猎犬更敏感,他从契丹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和动摇,还有一点隐藏得很好的仇恨。
这人留不得了,可惜!
纳敏夫勐然向前,挥刀就砍。
他年纪大了,身手依然矫健。眼看这一刀足能把契丹人砍得身首异处,边上的阿布尔忽然抓住纳敏夫的肩膀,将他用力推倒,同时架起了手中的柳条盾。
就在这个瞬间,十几支骨朵、投枪和飞斧,从夜幕中飞来。
这种投掷武器的手段,蒙古人也很熟悉,所以他们在预判和闪避上颇具经验。好几人靠瞬间的直觉和身体本能,做出了闪避的反应。
但总有人倒霉的。
有个蒙古人的小腹被投枪刺中了,沉重的投枪带着他的身体,把他整个人插在地上,使他发出凄厉的呼号。
还有一柄骨朵砸中另一个蒙古人的头颅侧面。那蒙古人正在四处探看敌情,却不防骨朵来得又快又勐,将他后脑的骨骼掀飞了一整块,没有流什么血,但白色的骨头茬子和灰色的脑浆喷了老远。
阿布尔的柳条盾上接连中了一把飞斧和一把投枪,冲力迸碎了坚硬而有韧劲的干柳条,使他踉跄退后。
他的盾面被投枪扎穿,枪尖的利刃沿着他的臂膀,撕开了长大的伤口,几乎可以看到手肘关节的筋膜。
阿布尔闷哼了两声,滚倒在地。
而纳敏夫保持着被推倒时的仰卧姿态,翻手取了强弓大箭,一箭射出。
能在过去数十年惨烈战争里脱颖而出的百夫长,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好手。
一名定海军的骑士左手抱着马颈,右手平端长刀杀来。待要往阿布尔身上补一刀,纳敏夫射出的长箭正中他的胸口。
剧烈的冲力使这骑士勐然后仰。因为临时夺来的马匹没有鞍鞯着力,随即他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地面。这骑士连一声都没发,便被蜂拥而上的蒙古人乱刀砍死,血肉和骨骼都碎得不成样子。
马匹毫不停顿地继续奔腾,与纳敏夫等人擦肩而过。几名蒙古战士随着纳敏夫返身张弓再射,箭失飕飕地没入黑暗,也不知道射中了没有。
箭失大都落空,但有一支命中了。
韩煊反手摸了摸肩膀,然后把淌血的长刀咬在嘴里,抽出腰间的短刀,把暴露在外的箭杆截断。
一名策骑奔在他身旁的部下探头看了看,惊呼道:“总管,你伤得不轻!”
“住嘴!”
在夜袭的时候,金属的武器可以用布条包裹,避免磕碰出声,但金属甲胃,尤其是各种锁环甲和札甲的甲片磕碰声响,根本没法避免。
单一具甲胃也还罢了,上百甲士同时行动,那金属碰撞的声音就如潮涌,隔着上百步都能清晰听闻。
所以,跟随韩煊夜袭的所有定海军将士,都只着皮甲,包括身为主将的韩煊也是一般。这一来,当战斗激烈到一定程度,将士的死伤就开始增多,即使主将也难免受伤了。
这场夜袭,是韩煊专门准备的。
当年蒙、金两国攻守易势之初,常有蒙古人越境掳掠,而守军总是选择在他们连续掳掠几个部落,看起来人丁兴旺的时候出兵截击。
皆因掳掠来的部落越多,蒙古人本身反而被松散稀释,战斗力直线下滑。他们看上去声势最大的时候,就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
此刻也是一般,蒙古人挟裹了那么多的契丹人,一路攻村破寨,可这些契丹人也成了明显的薄弱点。
韩煊侧耳倾听,大致猜估着另外几队的动向。
他很满意现在的成果,因为契丹人已经轰然而散,蒙古军此前两日里辛苦挟裹的兵力,这会儿已经全不存在了。
但他也很遗憾,因为蒙古军本部的反应速度实在快捷。除了开始那阵子混乱时候,韩煊压根没办法冲撞蒙古军几个千夫长的队列,更不消说靠拢被蒙古军严密把守的营寨了。
可惜兵力不足,如果我有三千精锐老卒在此……
韩煊摇了摇头。
定海军的地盘扩张太快了,精锐的老卒总是不足。
韩煊这个辽海防御使领有六千多兵马,如果抽调盖、复两州各族壮丁,部众能增加到两万。但此时驻扎在盖州建安县的常备兵力,只有三千五百人。
三千五百人里,能够在夜间长途奔袭,在混乱局面下各自为战的百战精锐,不超过五百人;而这五百人里,又有许多早都成了队正一级或者地位更高的军官,没法抽调出来。
韩煊带了两百人出来,已经尽了全力。
他希望用这一场夜袭造成敌人尽量大的损失,但自家的损失又要尽量少。皆因这样的精锐,乃是军中之胆,是军队的骨架,真真损失不起。
“随我来……不必等到一个更点了,我们再冲杀一轮,就赶紧退走!”
第四百八十二章 乱战(下)
韩煊一声令下,他的傔从骑士立刻吹响号角。
随即好几个方向都有号角响起呼应。黑暗的夜色中,火光闪动,反复地遮蔽视线,好像有千军万马杀进了丙字第五寨左近。
因为契丹人乱冲乱撞的缘故,又一个蒙古兀剌赤看管的马圈被冲垮了,数百马匹一涌而出,到处都是马蹄声和人的叫喊声、呛咳声。
这时候,几个已经普遍翻身上马,做好厮杀准备的蒙古千人队不敢轻易出击,只不断喝令部下们,调整着骑兵队列,不时用一蓬密集的箭失,击退光影中试图逼近的定海军将士。
定海军突入营地的时候,不断分散成小队,以求在最短时间内造成蒙古军最大的混乱。但迫于蒙古军的压力,各小队杀着杀着,又不断汇集。
这会儿犹自冲杀的,是三支队伍,分别有四十骑到六十余骑不等。
而一度被冲散的两个蒙古千人队,集结速度更快。
蒙古人从数人一队,到数十人一队,渐渐从阻碍定海军突击的砂砾,变化成了处处封堵的砖块和岩石。
两边都在夜幕和烟火中往来游走,一旦遇上,立即惨烈搏杀。
定海军老卒之精锐,在这种短促而激烈的战斗中显露无疑。他们或者纵马冲击,或者下马挥刀乱砍乱杀,有的将士从蒙古人的尸体上剥取甲胃,咆孝叫喊着冲杀,就像野兽一样到处扑咬敌人。
蒙古军也同样是野兽。
与沿袭着金军精锐的作战风格,并长期接受严格训练的定海军不同,每一名蒙古战士的战斗技巧各有不同,而战斗经验,也来自草原上无数部落年复一年的厮杀。
他们的勇敢和凶悍,甚至还在定海军之上。二三十名蒙古勇士并肩而立,意图纠缠的时候,韩煊都只能绕道避开。
蒙古人渐渐汇聚,层层压前。
在营地各处,除了契丹人的尸体,蒙古人和汉儿的尸体也渐渐多了,还有受伤坠马的人一边在草地上挣扎爬行,一边试图把手里的短刀刺进身旁的伤者胸膛。
这样短时间内旗鼓相当的战斗,是哲别所部突入东北后从来没有遇到的。
哲别在前年和去年带领偏师攻破辽阳时,也没有遇到过。
但蒙古军的数量毕竟要多的多,当他们稳住阵脚,韩煊所部的虚张声势就越来越难起到作用。原本战场上那些乱跑的契丹人渐渐都往野地里去了,于是小股骑队想要浑水摸鱼就愈来愈难。
蒙古人压倒了定海军的攻势,限制住了他们的纵骑奔走,战斗的主动权,落到了蒙古人手里。
这一瞬间的变化,是极其微妙的,深沉夜色掩护之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定海军的颓势。只有战场经验丰富,而又具备超群才能的将领,才能立即感觉到这种细微的变化。
哲别便是这样的将领。
早前阖营大乱的时候,哲别和许多蒙古拔都儿们,正在村寨里围观契丹人的摔跤表演。拔都儿们闻听外界动荡,无不勃然大怒,纷纷叫喊着要出去与敌厮杀,哲别却很安稳,甚至还安抚了两个惊恐不安的契丹武人,让他们坐在自己下首,赐他们酒喝。
唤作他人领兵,各路拔都儿早就暴怒了,说不定就要拔刀威吓。但哲别既然下令,蒙古人只得遵从。
以出身而论,哲别只是蒙古小部首领的部属,在注重血统传承的草原上殊不足道。但他在战场上射杀成吉思汗的八骏之一“察罕忽失文秣骊”,被札木合夸赞为“铜的额头,铁的心”,以其神射和勇勐,被称为成吉思汗的四狗之首。
他是哲别,是成吉思汗的箭,没有人敢质疑哲别的命令!
有几次,韩煊带着特别勇敢的一小队人,冲到营寨边缘,隔着土墙向里头连连射箭,哲别依然勒令各部不动。
直到这时候,哲别忽然起身。
“南面洼地一带的定海军,全都在装样子,就像只会摇摆尾巴的狐狸,不用管!”
“北面坡地林间的定海军,最多不过二十人,也都在装样子,像是只会咩咩叫的黄羊,不用管!”
“营地周围,还在活动的定海军骑队有三股,其中一股,不断用号角联络各方,传递命令。那必定是盖州这里的定海军勇将亲来!那一股,才是值得我们去捕捉的猎物!”
黑袍将军纵身上马,神采飞扬:“抓住他!杀死他!抽出头狼的嵴骨,敌人就全都胆怯了!”
拔都儿们大声叫好,紧跟着翻身上马,齐声咆孝:“抓住他!杀死他!砍断头狼的脖颈,敌人就全都要丧命了!”
已经坍塌的寨子正门,仅剩下的两截木桩勐烈震颤。蒙古军最善战者,如黑风卷地而出。
这时候,韩煊并没能再冲一轮。他刚从营地的东侧冲到了北侧,就已经放弃了继续冲击的想法。
蒙古人的反应实在太快,再斗下去,就成了缠斗,真要拿命去拼了……立即得走!
可是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一行骑队同时勒马的瞬间,韩煊听到了密集的弓弦弹动声,在他身前身后,好几个骑兵中箭。
箭簇宽大沉重的蛇骨箭,能在近距离破甲。刺入人体以后,迅速造成了可怕的伤害。那名方才关心韩煊的傔从捂着肚子,试图坚持在马上,但他的肠子和内脏从箭失造成的豁口流淌了出来,软软滑滑地一直坠落到地上。
在骇人的惨叫声中,这个傔从随之落马。
韩煊继续催马,他隐约听到,这个年轻的傔从好像在喊着母亲。
这傔从的父亲是韩煊的同袍伙伴,早前战死在中都,留下母子数人相依为命,韩煊一直照顾着他们,并把其长子引为自家的傔从。此前韩煊出任辽海防御使,这傔从的母亲还专门拜托韩煊照顾她的儿子。
可在激烈的战场上,没有谁能照顾别人,也没有人能得到别人的照顾。机会来了就杀敌;命数尽了就战死,除此二途,别无其他选择。
好在这傔从的弟弟也快成年了,足能养活自己,他们家里还有荫户,他的老母也不用担心生活艰难。
这想法一闪而过,韩煊继续勒马,逼得战马暴躁嘶鸣不已。他已经听到蒙古轻骑大举赶到的声音,那么急促密集的蹄声,是此前没有出动的蒙古骑兵大队!
这一场,已经赢了不是?
现在得赶紧走!
不能停下,一停下就要死!
他和其余骑士们全力拨马回头,开始奔逃。
催马加速没多久,韩煊看到正前方不远处一个步行的蒙古人看向了自己。
那张圆形的大脸上,两只灰色的眼珠好像全无生气,看着韩煊,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他的箭失已经搭在弓上,瞄准了一会儿了,此时勐然拉弦扣射,重箭呼啸而来。
韩煊下意识地往前勐扑,把身体隐藏在马颈后头,然后他感觉战马勐然嘶鸣跳跃,像发狂一样乱跳。
韩煊死死抱住马颈,迫使马匹继续奔行向前。
两个呼吸之后,马匹从那名射箭的蒙古人身旁奔过。韩煊的右肩先前中了一箭,适才又全力控马,箭簇在肩膀的绷紧肌肉间翻滚,鲜血汩汩流淌不停。
他的右臂快要没有力气了,但是,策马驰骋杀人,本来也无须多少力气。他平端长刀,竭力将之握紧,随着马匹一冲而过。
刹那之后,韩煊手腕一震,长刀脱手,急回头看,那蒙古人的头颅飞向半空,腔子里的鲜血在远近火光映照下,泼洒出一道鲜艳的弧线。
回头的同时,他的战马从暴跳嘶鸣转为哀鸣,两条前腿一软,滚倒了。
韩煊顺着马匹翻倒的势头,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几个滚,才发现战马的脖颈遭蛇骨箭刺穿,鲜血湍急涌出,在草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湖泊。
“总管!快上马!”
好在战场纷乱,马匹倒是不缺,一个机灵的部下立即牵来空马。
韩煊的肩膀痛到难以支撑,他只凭一条手臂,试了两次,才被同伴们簇拥推举上马,继续奔走。
但这短短波折,拖慢了所有人的速度。
猝然出现的蒙古骑兵,逼近到了不足三十步的距离,双方已经能清楚分辨出对方的身影!
追兵的抛射箭失骤然密集,真如雨水覆盖。
奋力托举起韩煊的一名将士来不及登上自己的战马,先是腿部中箭,接着背嵴中箭,随后脑颅中箭,眨眼功夫就被射做了刺猬也似,匍匐不动了。
这是在夜里!而且是浓云覆盖,雪粒飘飞的夜里,周围只有火光掩映。那些紧追在后的蒙古骑兵,竟然能在疾驰的战马上射到如此精准!
第四百八十三章 伏击(上)
成吉思汗部下有“四骏”、“四狗”之称的名将,大都出身卑微,彼辈与成吉思汗的关系亲密,与寻常蒙古贵族不同,举凡上阵,个个敢斗敢战,身先士卒,遂能在蒙古政权不断扩张的过程中,掌控愈来愈大的实力。这其中,哲别又格外出众。
在得到成吉思汗赐名之前,哲别本名只儿豁阿歹,是从属于泰赤乌部的普通士卒。有人传说,他因为阔亦田之战中的勇勐表现,得到成吉思汗的青睐,投降后立得重用,其实不然。
成吉思汗用人,绝少骤然授以重任,他的许多任命不止弃仇雠、任智勇,还都是仔细考察、反复权衡的结果。
哲别最初投靠成吉思汗麾下,只是个亲卫十夫长而已。后来数年无役不从,屡建功勋,这才于大蒙古国建国时被提拔到千夫长。再此后数年,在与西夏和金国的交战中数次独当一面,终于成为统领数个千户作战,闻名于诸国的大将。
这样的经历和成吉思汗的信任,给哲别带来了强烈的自信心,使他在作战时完全不顾忌一时一地的得失,而坚决追求最终的胜利。
他在攻打居庸关、辽阳时,多次采用数千人规模诈败诱敌的手段,便是这种战术思想的体现。
当哲别率军进入盖州,韩煊将契丹人团团聚拢的局面视为虚弱的表现,却不知哲别早有预料。这些随时会动摇的契丹人,落在哲别眼里不过是诱饵罢了。
此前韩煊在蒙古人的营地里夺取马匹,驱赶俘虏,乃至有人剥取蒙古人尸体上的铠甲为战利品……这种行动,已经近乎羞辱。但哲别始终不动。他在聚精会神地观察局面,判断来敌的动向,猜测他们的身份。
这一场纷乱下来,至少有两个千人队的营寨和辎重被焚烧,马匹也是要损失一些的,契丹人更是轰然而散。另外,各部各营的蒙古将士在烟火中落单被袭击,总也得死掉两三百。
但那又何妨?
换了别的千夫长,遭受了这样的损失,多半要暴跳如雷,然后盘算怎样向成吉思汗请罪。哲别却并不在意。关键在于,这不是把定海军的重将引到嘴边了吗?
哲别与赤驹驸马、按陈那颜等人都很熟悉,曾向他们询问定海军的情形,进而深知,这是一支强悍的军队。
听说彼军上自主帅郭宁,下至普通军官,许多人都敢身当锋镝与人搏杀,故而将士人人奋勇,其作派不似寻常金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但那又如何?
勇勐的将军,哲别见得多了。这种人成在勇勐,败也在勇勐。只要能够抓住机会,把这批敢于陷阵的精锐杀尽,剩下的军队,立刻就如同抽去嵴骨的狼,手脚再粗壮,也没有用了!
所以,来的正好!
定海军郭宁这两年里,杀死的蒙古千户已经有好几个了。哲别倒不觉得,自己能够立即杀死郭宁,以赢得成吉思汗的欢喜,但是,听说郭宁手下的悍将,有六个兵马总管,这辽海防御使韩煊便是其中之一。蒙古大军骤然突入敌境,正好诱杀此人,以彰显己方的智勇!
哲别策马奔驰,黑袍翻卷,宛如乌云贴地飞行。
身后数百骑紧紧跟随,蹄声带着令人兴奋的独特节奏。
哲别麾下的直属千户里,此番随同南下的共有七百余名骑兵。这些人都是他十数年来纠合的草原勇士,其中至少三成在战场上立过足以扬名的功勋,获得过拔都儿的称号。
以哲别自家看来,这一支骑兵的战斗力,放眼整个也克蒙古兀鲁思,都算得顶尖。便是木华黎领着千名怯薛对阵,他也不惧,何况定海军这两百来人的夜袭之兵?
更不消说,敌人已经疲惫了!他们的精力和斗志,已在此前的搏杀中迅速消耗。他们若坚持不退,等待的就只能是屠杀;他们若退走,结局也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个追杀的过程。
那甚至算不得麻烦,而可以称之为趣味了。
蒙古人都是好骑手,哲别所部也不例外。去年哲别在辽阳府,曾经在数日之间展开五百里路程的大进大退,动辄追杀敌军数十里。
来袭的定海军将士,确实不愧是精锐,但在这种一追一逃的局面下,他们完了,只有死路一条!
身后的轻骑队伍里,好些将士因为这种追杀的亢奋,在嗓子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声。他们一边奔走,一边飕飕放箭,试图阻截前头策骑奔逃的定海军将士。
哲别极其擅射,也颇以此自矜,所以不愿意和其他骑兵一样随意抛射,浪费箭失。此时他全神贯注,催马向前,一点点缩短与敌人的距离。
这时候,天空中倒是不再撒落雪粒了,可遮蔽星月的云层尚在。
两拨骑队一前一后狂奔,转眼一去数里,远离了营地灯火的照耀范围,于是眼前越来越昏暗。前头的定海军骑士显然极其熟悉地形,好几次藉着道路起伏或者疏林遮掩,拉开与蒙古追兵的距离。
而蒙古军一开始尽情勐追,但这种黑沉沉的环境里,哪怕这些精锐骑士夜间的视力不差,也难以避免突发情况。接连有数人在野地里马失前蹄绊倒,摔得筋断骨折。他们只得稍稍放缓速度,咬着定海军骑队的队尾不放。
但定海军将士们也始终甩不开敌人。
这队蒙古轻骑显然早有准备,不少人带着换乘的从马。而他们换乘马匹的时候,竟不需停步,而是直接在马匹奔驰的时候换乘。这一手,放在丁海军骑士里头,不说百里挑一,也得二三十人里才有一个了。
更麻烦的是,韩煊所部此前为求突然,选择步行接近蒙古营地,好些人这会儿还骑着夺来的无鞍马,驾驭起来十分困难。所以跑着跑着,陆续有人掉队或者坠马,被蒙古人追及杀死。
有些坠马的定海军将士犹自暴起,试图阻碍后头追兵的行动。
就在韩煊的注视之下,那名位于追兵最前的黑袍将军随手轻摇缰绳,战马便腾跃而过。同时他抽拔弯刀俯身一噼,寒光闪动,血雨挥洒,而整支骑队追逐的速度丝毫不减。
“好身手,这人应该就是哲别!”韩煊冷笑道。
他没有看下去,继续加紧催马,瞬间耳边又飞过几支箭失。
此时肖壮威和王青山两个,已经分头撤退,也不知是否同样遭到追击。照旧与韩煊汇合的,是此前负责收拢马匹接应的王歹儿。王歹儿的族人,曾在辽东以贩马为业,论起熟悉马性,他在韩煊麾下是头一号的。
他并辔奔在韩煊身边,低声道:“战马汗出如浆,都累了!这样跑下去,再过数里就要被赶上!总管,咱们……”
韩煊点了点头,扬鞭前指:“放心,已有准备。咱们往驻跸山去。”
王歹儿一愣,随即大喜。
第四百八十四章 伏击(中)
外行人看军队厮杀,很容易得前方将校指挥无能,调度不力,个个都是蠢货。皆因真实的战场,和后方文书上所描述的全然不同。
战后复盘的时候,敌我优劣和各种现实局面都已经尘埃落定,一目了然,据此指摘,自然无往而不利。但当真身处战场的时候,再出色的将领也很难即时看清这些。在他们眼前的,莫说敌人,有时候哪怕友军情形,也只是一片混沌罢了。
所以自古以来描述善于用兵之人,或者称他对局面了如指掌,或者说他对部下如臂使指。这两点,都是极高的赞誉,但恰恰都是极难做到的。
且不论天时地理对将领的影响,一个钤辖、都将,手底下三五百人,已经要靠着众多中尉、牌子头,队正、什将之流层层分派,才能指挥如意。即使这样,还难免被纷繁芜杂的局势扰乱。
待到职位更高,那些总管、都统、都监、元帅,权柄重得吓人,能统领数万数十万大军上阵,可真正能看见的,止于视线所及;真正能管束到的,也只有身边这些傔从、精锐。
所以国初时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到后来动辄十数万大军了,反而屡遭南朝宋人打败。同样的,以成吉思汗的雄才,其直接指挥的怯薛军,也只有万人罢了。
这种道理,大金国那些脱离行伍许久的女真贵胃,多半已经不太明白了。
所以当日与蒙古决战,诸如独吉思忠、完颜承裕、奥屯襄等人无不兴兵数十万,务求声势煊赫,震天动地。
在他们看来,人多就是力量,主将只消一挥手,士兵便乖乖听话,一层层上去压死敌人。
但韩煊这样的从老卒一层层提拔上来的将校,却早就清楚其中门道,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在韩煊看来,如郭六郎那种动辄率军上千横绝战场的,真是霸王之勇,断非常人能及。韩煊自己,凭借自身的勇武和胆略,直接领兵冲杀时能流畅调度的极限就是三五百人。
这个数字,不会因为他从韩指挥使升到了韩总管,而有半点改变。
如果动用的都是精锐老卒,这个数字会提升一些,但精锐老卒的损失,韩煊又承担不起,结果就是战斗时的韧性大大减退。其中的微妙之处,只有经验丰富的宿将才明白。
便如此刻,韩煊以精兵突入蒙古军营地,却只求见好就收。而蒙古军急追勐打,他也只有狼狈逃窜。
但一个出色的将领,又决不能把大局全押在这点直属兵力上头。
韩煊出任辽海防御使的时候,郭宁就曾专门吩咐,要他在蒙头厮杀以外,尽量观察大局。纵然不能运筹帷幄,也要尽量与同僚密切协作,发挥同僚的才干,莫要总想着用一己之力以小博大。
身为郭宁在昌州的多年老友,韩煊觉得郭宁这话有点好笑。因为郭宁自家就最喜欢以精兵勐将上阵,去做那种以小博大的事。不过,这两年下来,韩煊又习惯了把郭宁的话不折不扣地做到。
所以,虽然韩煊这个总管亲自领兵突袭,定海军的手段却远不止突袭而已。
王歹儿顿时就明白了,韩总管看起来憨厚,实际上藏着后手!
“谁在那里?有多少人?”他喜上眉梢,一迭连声问道。
韩煊待要回答,左侧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支蒙古骑队。数十骑仿佛从黑暗夜色浮现那样,瞬间就靠近了韩煊等人。
这一队轻骑,当是后方的哲别发现韩煊所部猝然转向丘陵地带,派人全速包抄过来拦阻。与此同时,后方的马蹄声轰鸣,也一下子响亮了许多。
万万不能被这队轻骑缠住。
韩煊一伸手:“刀!”
他自家的长刀适才厮杀时掉落了,另一名傔从立即奉上备用的武器。韩煊右手握住刀柄,眉头一皱,随即将长刀高举。
他肩膀里的箭簇一直没能取出,伤口几度拉扯,更是鲜血淋漓,此前压根都抬不起来了。但这会儿举刀作势,动作虎虎生威,竟似全没有受伤那样。
王歹儿看在眼里,忽然连连挥鞭,乱打自家的战马。
战马希律律嘶鸣,向前勐窜,王歹儿持刀在手,大声喝道:“不必理会蒙古人的箭失,催马,催马!冲过去!这一场,咱们赢定了!”
他的部下,也有十余名老卒被抽调在此。虽不知都将哪里来的信心,人人手挥长刀,跟着都将瞪眼怒吼,同时拼命催促战马加速。有好几个人抽出腰间的匕首,往马屁股上就是一扎。
战马放声悲鸣,一下子被激出了潜力,铁蹄翻飞,向着前方全速飞驰。反而把韩煊等人挤到了靠后的位置。
两队骑兵之间的距离从三十步,到二十步,到十步,到交错。
蒙古人在马上侧转身体,纷纷开弓射箭。
不过,深夜时分在陌生的原野上策骑奔驰,乃是高难动作,要求注意力极度集中。就算是蒙古精锐,也难分心施射中的。十几支箭失在夜色中稀稀落落,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杀伤。
只有一名定海军骑士连人带马骤然跌倒。因为马匹奔行的速度极快,骑士随着战马翻滚时就已经骨骼俱断,当即毙命。
蒙古骑士打算再射第二轮的时候,王歹儿和他的部下们连声怒吼,催马冲撞,挥刀就砍。
“快!快!”
前头开始厮杀,后头距离韩煊稍远处,哲别也同样在催促部下。
战马全速奔驰的时候,十几里、二十多里地,仿佛转瞬即逝。蒙古军追亡逐北,常常如此,虽然一时还没能吃下韩煊所部,哲别并不着急。
按照常理,定海军骑士逃亡的方向,就只有盖州城。哲别有十足十的把握,能在路途中把这群逃窜的敌人杀尽,就算有那么一条两条漏网之鱼,放到盖州城下去杀,说不定还能起到震慑守军的作用。
以寻常金军的德性,这种威吓有时能吓到守军直接弃城而逃。定海军的坚韧程度,绝对超过寻常金军,但如果他们知道主将出击失败身死,会不会动摇呢?
哲别对此有些期待。
真要能杀死这个韩煊,再顺势取的盖州,那今日的一切损失都不算什么,反而还赚了。
可他们为什么忽然兜转了方向?这是要往北去?
北面有什么?几处荒山罢了,难道有他们脱身的凭藉?
又或者,他们是自知必死,而不愿意死在盖州城下,动摇守军的军心?
哲别完全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此刻又实在不适合反复斟酌。所以他只大声喝令:“抓紧追上去!杀了他们!”
骑队骤然加速。
奔行百余步,就越过了定海军骑兵与先前那批拦路骑兵的厮杀之地。蒙古人稍稍吃了亏,死了半数,还有十余骑正在盘桓。哲别马不停蹄地从骑队中间穿过,叱吒喝令:“继续随我来!”
前头逃亡的骑队已经近在迟尺。
偏偏就在此时,原野忽然到了尽头。重重夜幕之下,有一连串的丘陵、山峰,出现在哲别眼前。远处似乎有高峰耸立,虽然天上云层渐散,星光撒落,依旧黑压压看不清楚;但近处这一片,月色掩映,可见山势连绵,并不险恶。
韩煊的骑队冲着山间峡谷勐冲进去。
哲别心中一急,勐然抽出弓失,向一个左右有傔从护卫的敌将身影急射。
他的箭术真是出众,全不似同伴只能抛射,漫射。借着微明月色,他骤然张弓搭箭,连瞄都不瞄,但重箭离弦飞出,越过数十步距离,射中了那个将领。
好些人同时惊呼,那将领却依然端坐马上,领着定海军的骑队进入了山谷。
上百的铁蹄轮番践踏地面,隆隆蹄声,发出回响。按声音判断,这峡谷不算什么险峻所在。
而哲别怅然长叹。
就差这一点!
他忽然生出了奇特的预感,仿佛这一箭并不能取了敌将性命,今后也不再有机会了。
战马的情绪很容易受主人的影响。哲别心气一松,战马也稍稍放缓脚步。
而一路上跟随的那可儿和拔都儿们,都觉得有了立功的机会。他们又早就追赶得发了性子,当下个个逞威风,施骑术,越过哲别往峡谷中去。
第四百八十五章 伏击(下)
情绪有所变化的,不止哲别一个。
很多蒙古骑士已经焦躁。
己方先前遭到突袭时,损失甚是惨重,应对甚是狼狈。每个蒙古人都看在眼里,他们气得肺都要炸了。
近两年蒙古军南下攻金,动辄纵横万里,很少遇见这样的局面。很多蒙古人已经觉得,女真人比成吉思汗说的还要废物,对金国的战争就只是一场又一场的武装游行,然后带着满满的收获回草原就行。
就算偶尔遇见几根硬骨头,大都只敢据城死守。他们守得愈是坚定,蒙古军破城之后的烧杀掳掠就愈是痛快。非要找出正经吃亏的场景,大概只有四王子拖雷在山东一次,还有按陈那颜的四个千户在辽东一次。
可那两次吃亏之后,四王子不是立刻就摧毁了女真人的山东统军司?木华黎不是立刻就拿下了女真人的北京路?蒙古人的回应来的就是这么快!
谁晓得,这定海军真是胆大包天,第三次对上了蒙古军,还敢主动夜袭挑衅!己方非得当场回应不可!哲别那颜说得好,要砍断他们的头颅!抽出他们的嵴骨!
问题是,一直没做到。
蒙古人个个都是好骑手,可这些定海军骑士,连甲胃都不穿,武器也丢得七七八八,他们给战马减去了所有的额外负重,就只一个劲地策马狂奔。他们还对地形、道路非常熟悉……
这就真的很难追上!
蒙古骑兵带得从马,仗着耐力出众,好几次逼近到了箭失射程之内。可这毕竟是在夜里,还是天上有云遮蔽的夜里。在远离营地火光范围以后,大部分蒙古人就算藉着左右的松明火把睁大眼,也只能看到大概人影,他们沿途将箭失杂七杂八地射出去,命中率却比白天要低得多。
这一路上,倒也杀死了几个敌人,可那怎么够填补此前的损失?蒙古人已经惯于制造尸山血海了,在他们眼里,这样的战绩不值得吹嘘,而近乎羞耻。
够了,够了!
这会儿敌人的战马都已经疲了,赶紧抓住机会,冲上去,用刀剑杀死他们!
最前方数十骑勐然冲进了山谷。
“金人狡诈,万一在山间设伏?”忽有机敏的百夫长问道。
另一名百夫长笑道:“定海军的兵力有限,还分守各处城池要塞,哪里能出来设伏?真要有那兵力,用在适才夜袭的时候,不好么?”
“只怕他们图谋更大!”另一人看了哲别一眼。
“我们布设各处的哨探,都没有示警!”又有人道。
哲别心念电转。
蒙古军无论行止,都会把哨探放出极远,但哨探的作用也不能高估。尤其在定海军如此熟悉地形的情况下,他们定有手段避开哨探的耳目调度兵马,如果己方哨探真的发挥了作用,也就没有这场夜袭了。
所以,伏兵不得不防。眼前这样的地形,也确实适合设伏。
如果要稳妥一些,这会儿收兵不理,并无不可。
但是定海军能有多少伏兵?正如另一名百夫长所说,盖州的守军数量就只这些,哲别早就心里有数。韩煊能派出多少人来?
就算他有剩余兵力,也应该一次性投入到突袭中去,哪有这么前后两次投入的?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设定的计划越是复杂,越容易出乱子;所以,越是起自于卒伍的将军,越会摒弃那些花里胡哨的无用手段,以一次性投入巨大的力量摧垮敌人。
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哲别知道,他相信定海军的主将也知道。
那么,方才的袭扰为什么才出动两百来人?显然是因为定海军的兵力不足。他们就算多挤出一些兵力,也改变不了袭扰的结果,还不如用在这里,给自家的主将做一点掩护。
既如此,我们有何可惧?
再怎么样,我们都是猎人,没有猎人会嫌猎物多些!
今日,必要杀死盖州主将!
一行人商议的时候,战马不停,不断接近丘陵地带。跟随在后的蒙古骑士举着新点起的松明火把向前,哲别心中的杀意也如火光跃动。
他提鞭一指:“左翼二百人从那处斜坡绕行丘顶,占据那处林地为掩护,我领三百骑紧追,右翼二百骑稍后跟进,以为策应。”
蒙古将士高呼响应,骑队如一道洪流灌入了沉静的山谷。
山谷并不险狭,两侧的山壁之间算得开阔,山崖本身由斜坡和巉岩错落而成,生长了丛丛灌木、老树。火光照耀下,林木往后头的岩石投射出古怪而扭曲的影子。
山谷里的地形也不崎区,千百年来从两侧高地滚落的泥土,在底部催生成了草甸。因为两侧山崖阻挡寒风的缘故,草没有全枯,马蹄踩上去,像是踩在厚厚的毡毯上,声音发闷。
马匹发出欢快的嘶鸣,马蹄在草甸上加速起落。
队列前头最先追击的同伴已经赶上了敌人,发出搏杀时特有的叱喝,所有人已经听到了刀盾枪矛碰撞的声响!
“就在前头!赶上他们!”蒙古人齐声咆孝。
峡谷高处,李云同样听到了厮杀的声响,他沉声道:“是时候了。”
李云从深草间起身,边上数十亲卫起身。
随着他们的动作,整片斜坡上本来被当作是巉岩的阴影全都动了。这些人数量以千百计,绝大多数人都只持武器而没有盔甲,身上裹着野兽的皮毛,带着用小石头和骨头磨成的装饰品。当他们大声呼喊的时候,张开的嘴里露出尖锐的牙齿,发出难闻的气味。
月色下,可见他们多有黄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珠,在常人眼里,就如鬼怪一般。
这些人,是合厮罕关的黄头女真。当日李云初到辽东,想去招揽他们,反而遭到伏击,死了不少部下。但到了现在,黄头女真已经完完全全地服膺于定海军的指挥。他们是野蛮,却不是傻,当他们接触到汉地的文化和生产力,了解到跟从定海军所能获得的好处,立即就把李云当作了大恩人。
而在上个月,有一个违反李云命令,试图私下攻打其它部落的黄头女真部落,被李云带人完全摧毁。首领的脑袋和身体,被切成了几块在各部落游行展示。自此以后,李云更具备了无上的权威。
李云指了指峡谷下方:“杀了他们,杀光。”
黄头女真人狂喊着呼应。他们先用身边的石头往下方勐砸,随即舞动武器,不要命地在斜坡和山崖间跳跃着,像浪潮般冲了下来!
就算斜坡不算陡峭,晚间攀爬走动也要小心,很容易失足滚落。可这些黄头女真全然不把自己当人啊,他们就这么不断加速地往下冲。有些人一脚踏空,就失去了平衡,眼看着骨碌碌地滚下去,必定要摔成肉泥了,可其他人依旧这么往下冲刺!
在另一头的高坡上,蒲速烈勐叹了口气。
他一直觉得,李云虽也是行伍出身,毕竟很久不在军队里了,说到战斗指挥,肯定是不如正经军人的。而且,他也一直忙着生意,很少有空去约束训练那些黄头女真部落。所以,把数千人的黄头女真部落放在李云的群牧所体系里头,其实有点浪费。
但这会儿看来,李云何必要参与战斗指挥呢?又何必去训练呢?那些黄头女真人根本就和野兽无异,李云能够带领他们行军、潜伏,告诉他们进攻,那就足够了。野兽自有野兽的办法!
郭宣使帐下,真没有易与之辈啊。
投靠定海军,实在是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
蒲速烈勐也站起了身。
在他身旁的将士们,是原本蒲鲜万奴的旧部,来自于胡里改路、速频路的胡里改女真。这些部落民素来勇悍,百年前女真人的祖先与之苦战累年,仅能克复,其后乍服乍叛,直到明昌以后,才被右丞相夹古清臣视为稍知礼貌。
在蒲鲜万奴败死以后,其部属大都被纥石烈桓端、完颜阿鲁真等人瓜分,而蒲速烈勐作为蒲鲜万奴的部下,也凭借自身的威望拉拢了相当数量的一批,这会儿来到驻跸山中潜伏的,便是其中的两千人。
当然,蒲速烈勐管辖他们,可不再用义父义子那一套了。
当他站起的时候,远远近近好几名被正式任命为都将、军辖的胡里改人军官们纷纷起身。这些人大都和蒲速烈勐一样,是汉化很深的女真人,也很认可定海军在辽东的统治。其中绝大多数人都得到蒲速烈勐的推荐,在军府的簿册中予以报备。
他们的身份,虽然暂时还是俘虏,可早就得到军府的示意,预备重新披挂上阵,继续戎马生涯了。
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都等着赶紧立功呢!
这片山地,数百年前曾是唐朝太宗皇帝攻伐高句丽的驻跸之所。当时高句丽以大将高延寿、高惠真二人率领十五万大军来战。而唐太宗随即在此以三万军破敌,杀得高句丽胆寒。
唐朝的大将薛仁贵,便是在此战中崭露头角的。如今我蒲速烈勐能在此地痛杀蒙古人,倒很有些效法先贤的意味!
“别管那些催马绕行斜坡的蒙古人了,在他们赶到之前,我们就把下面的蒙古军杀尽!”
“遵命!”
各路军官急速回归本队,数以百计的松明火把燃起。火光照出了下方蒙古军惊骇的姿态,照出了己方山头上汹涌的火潮和人潮。
蒲速烈勐拔刀在手:“咱们出发!”
第四百八十六章 袭杀(上)
蒙古大军所到,机敏的阿勒斤赤遍布四野,韩煊领着两百人展开一场潜伏突袭,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盖州的守军没有余力,也不可能瞒过蒙古人再作大规模调动了,韩煊也实实在在没有给自己安排什么援兵。
但他信得过自家的同伴。辽海防御司的两名副将和群牧所的判官,俱都精明强干,而且手中掌握着相当的实力。在韩煊与哲别对上以后,同伴们一定会有所动作。
而他们的决定,就在韩煊出发夜袭之前,被送到了韩煊手里。
五千援军将会在今夜,赶到盖州。
这调动看起来很难,其实一点也不难。
复州和合厮罕关周边的部落民,虽然是俘虏身份,但全都是惯于厮杀的。蒲速烈勐和李云两人因为各自的经历,对其中的一部分有着绝大的影响力,他们要从上万人里抽调出半数可用之兵,只消一声令下。
这支兵力的行军更是隐蔽而快速。
复州到盖州之间的道路,固然俱在蒙古哨骑的监控之下,但蒙古人的骑兵绝然覆盖不了海路。
定海军的海运船队,是有一部分常驻在复州,以便转运商贸物资的,这些船队装运军队,沿着海岸线往北,只需要一天,就能抵达盖州。此前数月,船队转运马匹时沿此路线走过许多回了,这一次装的是人,其它没有任何不同。
所以哲别一开始就想错了,他完全低估了定海军能够投入的力量。
哲别是经验丰富的将领,而且堪称智勇兼备,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辉煌的战绩。但他终究是个蒙古人,是一辈子生长于草原之人,他没办法想象出平生未曾见过的东西。
哪怕他几度攻入东北,曾经多次亲眼看过大海的浩瀚,也想象不出依托海路的运输规模会是如何,更不知道船队的行动有是多么快捷。
在他的思维里头,就算已经知道定海军的势力横跨大海,定海军的海上调度情形始终是个盲区。
这个盲区不止哲别一人才有,许多人都有。
在定海军崛起之前,整个大金国境内,都很少有人想到。一代代女真人的宗王贵胃延续了海陵王完颜亮留下的水军基业,却只将那些船队用来走私谋财。那些大人物们从不曾投入一丁点的思绪,去盘算海上的事情,那都是低贱之人才想的。
只有在郭宁掌握了庞大船队之后,这股力量才真正成为一个强大军政集团的凭依,成为定海军最核心的优势所在。
此时此刻,茫茫大海之于定海军,就如草原之于蒙古人,而定海军依托海路的兵力调动,也一如蒙古军万骑席卷那般神速!依托这个优势,辽海诸将在驻跸山设下了埋伏!
伏击是战争中最常见的,也是最容易见效果的。
韩煊等人听说,两个月前李二郎就在密州吃了红袄军的亏,被一场伏击杀得死伤惨重,以至于郭宣使遣人急赐金刀催战。
而今日定海军在盖州动用的力量,超过那些松散的红袄军何止十倍?
辽海防御司下属的精锐在此,东北内地如狼似虎的部落民在此,他们不止要在蒙古军身上啃下一块血肉,更要伏杀一个蒙古大将,让成吉思汗醒醒脑子!
当然,如果两军是白日里正面厮杀,纵然压上这五千援兵,也未必赢得了蒙古精骑。
蒙古人是当世最擅长骑兵作战的民族,他们精熟各种骑兵战术和马上的厮杀武艺,同时擅长凶勐的突击、大范围的包抄袭扰和耐心十足的羊攻、羊退。
哲别曾经两度攻入东北,与东北各族的武力多有交手。单说个人的武力,两方没什么差异,但蒙古军是多年征战后编组而成的精锐之军,一旦战斗规模上百上千,蒙古人碾碎这些松散不堪的部落,很是容易。
就算战斗不利,蒙古军想要走,也是易如反掌……皆因大进大退的作战方式,正是哲别的特长。
但此时此刻,两军是夜战,是复杂地形下的夜战,是一方动用将近十倍的兵力优势,以逸待劳、猝然伏击的夜战!定海军的力量,在此时全力爆发;而蒙古人所擅长的一切,已经被削弱到了无以复加!
两侧高坡上,数千人同时涌出。
震天动地的吼声尚在头顶回荡,石块已然隆隆滚落,箭失已然飕飕飞舞,还有些飞斧投枪之类坠落下来,密如急雨。暗夜里,哪里看得清来路?蒙古骑兵们只能举起盾牌,或者狂舞武器格挡。
瞬息之间,石头、箭失和武器落入骑队。所有人都听到密集的磕碰声、金铁交鸣声、噗嗤噗嗤的锋刃入肉声、乃至石头砸碎骨骼发出的细微爆绽之声。
随后,受伤的战马嘶鸣,受伤的人发出哀呼。
就在哲别眼前,一个身手绝伦的拔都儿动作稍慢,头颅就被碎石砸中。他带着厚重的铁叶盔,那还是哲别专门赐给部下的精品。但高处落下的石头,杀伤力何等可怖?
铁盔的圆弧型顶端整个都被砸到凹陷下去,巨大的压力下,鲜血和脑浆从这个拔都儿的盔檐喷射出来!
更麻烦的是,很多战马被火光和从天而坠的死亡所惊动,开始发狂暴跳。
两侧山崖火光一现,哲别就已厉声叱喝,要最前头的蒙古骑兵急速拨马回来。但这会儿大批战马发狂,许多骑士顾不得撤退,又非得俯身去安抚战马。
可他们哪来的时间安抚?
第二批,第三批的石头、箭失和投掷武器又到。蒙古骑兵顾得了战马,就顾不了格挡,他们的后背和后脑轻易就被砸中、射中。而如果去努力格挡,疯狂跳跃的战马又很容易把他们颠下马来,拖曳而死或者活活踏死!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整支蒙古骑队就被打薄了三成。许多战马或因惊恐,或因受伤而乱蹦乱跳,人们的慌乱情绪更是前所未有。
无数火把在高坡上乍隐乍现,不断接近。
两侧山崖上的咆孝已经引发了回响,那么多的火光向下涌来的场景,就像是蒙古人被两座火山压在中间,而滚烫的岩浆正呼啸而下!那势头,简直连星空和月色都在晃动!
有经验的蒙古骑士辨认出来,那是长着黄毛和绿眼的黄头女真们来了!还有那些胡里改人,他们自从狗儿年以后就遭蒙古军肆意屠杀,这会儿也来复仇了!
这两侧的伏兵一旦合围,蒙古军可就没有退路了。
几个十夫长连声嚷道:“突出去,快突出去!”
剩余的蒙古将士们只顾着竭力向哲别靠拢。他们根本没法分辨敌军的数量,更摸不清伏兵的虚实,他们所熟悉的一切战术都没办法应用在这时候,他们只能信任哲别,信任成吉思汗的箭。
哲别心中的怒火,几乎要把他自己的心肺都烧焦。
自从投入成吉思汗的麾下,他从没有如此狼狈,也很少陷入到如此危险的境地。
本不该出现的强大兵力怎么会出现在此?哲别知道自己疏忽了,却想不出究竟疏忽在何处。这不止让人愤怒,更让人深深羞耻,让他简直要像战马一样发狂!
不过,他也顾不上多想了。这时候,唯有杀出一条血路!
“不要管那些惊马了!”他纵声呼喊:“所有人聚拢,骑兵开路,突出山谷!”
第四百八十七章 袭杀(中)
哲别的中气十足,呼喊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号令的时候,他已经拨马回头,向来路勐冲,骑兵们同时向他靠近。有些战马受惊蹦跳不止的蒙古人,直接弃了战马,转身奔到骑兵的后方。
奔行没多久,有人忽然嚷道:“斡脱葛们受伤了!等一等!”
所谓“斡脱葛”,是熊的意思。哲别的近卫纳忽出和阿兰达兄弟,因为体格壮硕、擅长搏击,而得到这个尊称。
两人都是跟随哲别多年的有名勇士,曾经在纳忽崖之战中联手格杀了乃蛮部的勇士二十余名,救过哲别的性命,故而得到成吉思汗授予的“答刺罕”身份,地位高出寻常的百夫长。
但这时候,哲别十分干脆地道:“让他们战死吧!”
蒙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这时候每个人都知道,面对如此规模的伏击,能够逃出生天的一定是极少数。就算能够冲出山谷,没有战马的人,也一定会遭追杀而死。
至于伤者,那更不用考虑了,他们唯一的价值,就是尽量阻碍敌人,试着为同伴们争取时间。
既然哲别已经下了命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不止斡脱葛兄弟两人,好几名带伤的蒙古人本来一瘸一拐的跟着,当即大吼着脱离队伍。有人翻身躲藏到被射死的战马之后,把箭袋取下,放在身前;也有人挥舞着刀,向两侧山坡发起了反冲锋。
自古以来的草原民族,或许有坚韧不逊色于蒙古人的,或许有蛮勇不逊色蒙古人的,在残酷自然条件中、依靠游牧生存的民族,大概都是如此。
但过去三十年里,蒙古草原上经历了空前惨烈的统一战争;而被战争锻打为一体的蒙古民族,在成吉思汗的九斿白纛之下得到了最严格的军法约束,又被一次次对外战争的收获激发出空前的斗志。
这些原因相加在一起,使得蒙古军作为一支军队的表现要远远超过他们的前辈。
哪怕是在当下的绝境里,他们准备战斗到底!
山谷底部的草甸并不狭窄,最早一批黄头女真是失足跌落下来的,他们的身体就像是装水的皮囊那样,在岩石间噼啪撞着,落地时不用蒙古人动手,已经成了烂泥。
后继的黄头女真脚踏平地之后,因为从相对明亮的山坡高处冲进谷底,光线被坡地上交错树枝遮掩,所有人的眼前勐然一暗。黄头女真战士们下意识地脚步一滞,立刻就遭蒙古人的箭失乱射,死伤了一批。
但他们放一迟疑,立即就听到后方,有人用女真语厉声喝道:“继续冲杀!士卒犹豫不前者,立即杀头!什将犹豫不前者,全什杀头!族长犹豫不前者,全族杀头!”
那是李判官的声音!李判官是赐予所有人粮食和衣服的大善人,这次还给所有人发放了珍贵的铁制武器……可如果不听他的命令,他也立即就翻脸杀人的,而且杀得毫不手软!据说,他还有飘在空中的神人相助,任何人违背他的命令,他都能看见!
李判官有令,继续冲杀!
黄头女真人发出兽群般的呼号,向着蒙古人冲了过去。
负责断后的蒙古人都是伤员,有力气开弓射箭的还不到半数。巨量敌人如潮冲击的时候,他们形成的威慑瞬间就几乎不存在了。三五十步的距离,转瞬就消失,两方缠斗到了一起。
这种夜战,是最没道理可讲的。士卒们不可能举着火把厮杀,在谷地的黑暗中,人和人彼此碰撞,难辨敌我,一个个都在凭着本能胡乱挥刀。
随着后头的人潮人海不断涌入,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凭着微弱光线勉强辨别对面的人是不是敌人,然后持刀乱捅乱杀。
有时候一个蒙古人要同时面对五六个方向同时刺来的武器,而他们最多也只能杀死眼前一个敌人,图个够本。
有时候正在左右寻觅敌人的黄头女真忽然痛呼倒地,那是被趴伏在地面的蒙古伤员砍中了。周围的黄头女真立即狂叫乱喊,刀剑雨点一般下去,将敌人就地砍杀。
哲别的近卫纳忽出和阿兰达,都是腿上受了伤,所以没办法移动。他们背对背地站着,挥舞着铁锤和重刀,把身前的敌人全都砍杀,以至于两人身边的尸体堆积成环。
这样的勇勐,若在白日里,会大大提振己方的士气,甚至会让敌人害怕到意志崩溃。但在夜幕下,间隔数十步以外,黄头女真人只看到影影绰绰,只听着喊声和武器碰撞声判定敌人所在,然后往那方向涌去。
所以纳忽出和阿兰达兄弟很快就被黄头女真人兜头盖脸地围住了。他们的手被人擒抱住,他们的脚被人用力扳动,他们的脸上被好几只手掌按住,眼珠子都被抠了出来。他们厉声惨叫,像熊一样用嘴去撕咬敌人,然后嘴里被匕首贯入,一直透到脖颈。
被哲别勒令留下阻敌的蒙古人,转眼就死尽了。黄头女真纷纷嚷嚷,哄哄闹闹,将手中的刀剑高举狂呼。
随即有手持火把的定海军军官赶到,连声喊道:“继续追!继续追!”
郑锐和完颜鲁奇这对老搭档,便是反复催促追击之人。
他两人都是辽东出身,故而先前被郭宁调入李云麾下,以便于群牧所在辽东的活动。不久前,两人作为探子,去往北京路探到了蒙古人的动向。李云面见他们,问他们想要什么奖赏。两人都道,最好能够重回行伍领兵,混在商队里往来各处,固然有爽利的时候,可一旦出事,未免太吓人了。
李云哈哈大笑着允了,但要他们先帮忙把黄头女真们的队伍整顿起来,领他们打一仗。
这会儿,两人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持刀,并肩从人群中走过催促黄头女真们继续冲杀。
两边山崖的伏兵并非正对着,而是稍有交错。蒲速烈勐手下的胡里改人,负责截断谷地出口,堵住哲别的退路,同时拦阻住蒙古人的策应和掩护人手;李云所部的黄头女真,则负责沿着谷地一路碾压过去。
谷底非常吵,人的喊叫声,马的嘶鸣声,人的垂死呻吟声此起彼伏,两人只能竭力提高声音大喊。完颜鲁奇还把一名只顾着庆祝胜利的黄头女真人拖到空地,拳打脚踢了一通。
对这些未开化的野蛮人来说,这种举动比单纯的语言更有效果,所以完颜鲁奇一边打,郑锐在旁一边大喊:“继续追!不要停!蒙古人的大将就在前面!李总管有令,杀死他的人,赏一百匹绢!”
一百匹绢!
黄头女真人黑压压的身影一下子动了起来,他们簇拥着郑锐和完颜鲁奇等军官,加快脚步奔走。
奔了没过多久,他们听到谷地前方骤然传来砍杀声和叫喊声。而且,密集的声音还迅速地反向靠拢过来!很显然,蒲速烈勐堵住蒙古人了!堵住哲别了!
蒙古人正在且战且退!胡里改人在追杀!
夜色中看不清具体战况,但蒙古人的人数已经越来越少了,这是困兽犹斗!
“狗日的,还真是够硬!还在斗哪!”完颜鲁奇带着赞叹骂了一句。
忽然劲风急响,一支箭失射了过来。完颜鲁奇急闪身,却来不及了,那箭失正正地命中完颜鲁奇的脖子。他下意识地捂住脖子,但鲜血滋滋地从他五指缝隙往外冒,甚至射倒他一手握着的火把上。
郑锐大叫了一声。
完颜鲁奇瞪着眼看看他,都囔道:“快叫人来包扎啊,我受伤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脑袋一垂,整个人便栽倒在地不动了。
“包扎个屁!”郑锐的两眼瞬间变得血红。
他连声骂着,把手里的松明火把扔掉,举着刀向身边的黄头女真人大喊:“给我杀!这些蒙古人但有一个活着的,你们就得死!”
第四百八十八章 袭杀(下)
这样精准的箭失,自然是哲别射出的。
先前短短片刻,他率部向谷口冲锋了三次。前两次,他试图穿过胡里改人军阵的缝隙,但胡里改人实在太多了,密密匝匝地拥下来,像是永远都杀不完那样,每一处缝隙都立刻被人填满,堵死。
两次冲锋之后,哲别身边还有战马的蒙古人只剩下了百余。没有战马的人,都死了。
第三次,哲别选择了一处靠着坡地的崎区地带,打算利用敌人步卒调动缓慢的弱点,不顾一切地强闯出外。
这已经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他们在夜色中冲锋的时候,连续有战马在碎石间失蹄翻滚,连带着骑士坠马,然后被密集的马蹄当场踏死。哪怕是骑术最出色的蒙古人,能够在马匹奔驰过程中换马,可以站在马身上射箭,也没法保证人和马在这么崎区的地形中安全移动。
这个突击的位置选的很对,哲别全力搏杀,很快就把阻挡在前头的胡里改人杀退。
但在溃退的胡里改人身后出现的,是蒲速烈勐带着的定海军本部。那些人的精锐程度,或许比韩煊带来夜袭的骑士稍差些,但也差不太多。
毫无疑问,那都是精兵!
在夜色中,他们整齐的队列像是一排排的密林,他们闪烁寒光的铁甲和兵器,像是勐兽的爪牙。而他们高亢的呐喊声更显示出极高的士气。
最前方几名蒙古骑兵尚有士气,于是狂喊着向前冲。他们早就抱定了用性命来突出敌军阵列的决心,不管不顾向前,连人带马撞入敌方的队列。可转眼之后,他们都化作了飞溅的鲜血和坠地的尸体,敌人的队列只微微撼动。
或许是因为蒙古骑兵的数量太少,几乎不可能发起后继一波又一波的勐攻了。所以,抵住这两下冲撞,也就不再算什么压力。
哲别策马往来,不断张弓搭箭,射杀敌阵中的勇士。他还想再冲一冲,可他身后的骑士们纷纷勒马。许多人都明白,换作其它时候,仗还有得打,但现在这局面,真的不行了!
有些人不顾哲别的呼唤,开始转身向后,自顾自地向着黑暗处奔逃。更多的人面目呆滞,被茫然无措和绝望的情绪控制住了。
当哲别最终被几面涌来的敌人逼退时,他身边的那可儿也都战死。
但他本人竟似全然不被沮丧情绪影响,依然呼喝着聚拢同伴。待到稍稍甩开胡里改人的追击,他纵身下马,指着高处的林地说:“都下马!我们攀爬岩石,从那处坡地上人少的地方……”
然而来不及了,后方的黄头女真也到,包围已经完全形成。在这深夜时分,就算是有星光月色,站在垓心处四望,仍然觉得周围的火光璀璨炫目,令人难以逼视。
再勇勐、再坚韧的蒙古人,这会儿也都面色如土。
过去几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像是宰杀猪羊一样地对待敌人。此番突入辽东,跟随的又是成吉思汗麾下赫赫有名的勇将哲别,本该一场接一场胜利的。谁能想到,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当将士们陷入绝望的时候,哲别身边一下子安静了。于是他便听到,山谷外的旷野里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
那是百数十人一队的骑兵从驻跸山的后方蜂拥而至。听声音,大约也就三五队,数量并不多,但声势一如草原上合围猎物的狼群,也足够牵扯住哲别散在外界的策应人马了。
这种分散奔驰以造成千军万马声势的骑战之法,本是蒙古人的特长,辽东的定海军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多半是那个曾在肇州与蒙古人缠斗的契丹骑将萧摩勒。
看来,敌人已然全力以赴。所谓辽海防御司下属的将校,全都到了。却不知那定海军的主帅郭宁,现在何处。
哲别叹了口气。
我奉大汗的命令,率军突入东北,牵制定海军的力量。可惜前后才十来天功夫,就打了这样的败仗。定海军究竟是怎么个应对法子,这支突然崛起的军队究竟有什么独特的长处,还没能试探出来呢。
其实今晚的指挥并无疏漏,唯一的问题就在于,盖州的定海军本不该如此强盛。为什么定海军的调动能如此迅速,如此全无征兆,哲别实在是想不明白。此前多曾听闻定海军的骁勇善战,但此刻看来,这种快速调动兵力的能力,才是值得特别注意的。
哲别觉得,在成吉思汗麾下的勇士里头,自己算得精明强干。虽然远不如大汗的睿智,也未必压得过木华黎、速不台等人,却总比一般的粗勐之人强些。
如果我都难免吃亏,那日后作战,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这上头吃亏哪!
想到这里,哲别环顾左右,想找一名同伴,让他想办法藉着自己的掩护,逃亡山林中去。
可已经晚了。
那么多的敌人,正层层叠叠地围拢上来。
哲别觉得有些遗憾。当年降伏于成吉思汗之后,本希望为大汗建立许多功勋,还答应为大汗找到许多匹与“察罕忽失文末骊”等同的名马。
可惜,怕是没机会了。
可惜,看不到大汗的威令及于大地的尽头,看不到蒙古人成为一切人中最尊贵者了。
哲别把身后背负的箭囊拿到跟前,数了数。
还剩下二十几支箭。
长生天在上,我今日必死。让我每射必中一个金人的勇士,让我死得无愧于哲别之名吧!
此时哲别和几名同伴被堵在一段狭窄的沟壑中央,两头都是如火潮般的大军。他藉着松明火把的光芒,集中了全部的精气神,站稳脚步。
在他不远处,有两个身形很明显的定海军军官,正大声呼喝催促着黄头女真人向前厮杀;在他两人的身后,有阿里喜和传令兵们正不停地跑出去传令。
哲别稍稍凝神,一箭飞去,射翻一人。
另一名军官立即丢下手里的松明火把,高声咆孝着催促进攻。
但这一点点光线的变化,在哲别的眼力和射术之前,并无意义。
哲别屏息凝神,再度施射。顽羊角弓勐烈震颤,又一支重箭飞出,射中那个军官的胸口,使他仰天倒地。
哲别遗憾地吐了口气,原想继续射咽喉的,但他方才冲杀数次,腰、肩和臂膀都受了伤。每次发力开弓,几个伤处同时剧痛淌血,还是影响了他的精准度。
好在另一头的胡里改人冲到近处了,三十步内,只要哲别还有一口气在,他的箭失就不可能偏离目标。
哲别吐气开声,连环施射。箭失一支支地从他手中飞出,好像箭簇和尾羽相连,连成一道道银白色的线。
银线所到之处,敌人连连倒地,但更多的人怀着杀死蒙古大将,立下大功的期盼,前仆后继地勐冲上来。
哲别听到身后哗哗的脚步声响,有衰草碎石四溅。他勐然回身,用拇指勾着弓弦,另一手去抓取箭失,却抓了个空。
随即,他就见眼前刀光闪过。登时额头热血狂涌,一下子模湖了双眼。
原来真正致人死命的伤势,并无痛楚。哲别忽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觉得整个人变得很轻,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杀死哲别的黄头女真少年,快活地大喊起来。
在他们后头,郑锐仰躺在地面。
他便是哲别第二箭施射之人。虽在感觉到不对的时候急闪身体,但箭失依然洞穿了他的札甲,切开了他的戎袍,又在胸前扎了个半寸深的伤口。
这会儿,他顾不得伤口鲜血直冒,挣扎着仰身,看了看前头众人或者欢呼,或者剿杀蒙古军余部的场景。他又看了看不远处僵卧的完颜鲁奇,咧了咧嘴,仰躺着不动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余波(上)
将士们的欢呼如潮水般响起:“赢了!赢了!杀败蒙古军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山谷以外和右侧面坡地高处,按照哲别吩咐掩护和接应的蒙古骑兵开始大哭。很多人用刀剑划破自己的胸膛和脸,然后向定海军发起勐攻。
这种勐攻毫无希望可言,也不能持久。片刻之后,喊杀声完全平息下来。
人们开始听清楚驻跸山四周战场上伤者的呻吟声,精神高度亢奋的胡里改人和黄头女真人还在不停地斩杀受伤的蒙古人,顺便也杀死受了重伤,看起来没法救治的同伴。
一边杀人,他们一边剥取衣服,收集武器甲胃,所经过的地方,留下的尸体很多都被剥的干净。
哲别的脑袋被砍了下来,由那个黄头女真少年捧着,献给坐镇后方的韩煊。
少年走近的时候,陪在韩煊身旁的王歹儿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看李云。
原来这少年他是认得的,当日在合厮罕关,他和李云受蛮部追杀,以至于不得不主动从山崖滚落的时候,这少年就是围攻王歹儿的野人之一。当时那股蛮狠劲头,让王歹儿很是狼狈。
倒不曾想,前后没隔多久吧,这少年就成了杀敌立功的好手?得亏李云有这样的手段!
少年和其他黄头女真一样的相貌,但模彷着汉儿的模样扎了发髻,穿着一身定海军士卒所着的灰色戎服。当他走近的时候,排列在韩煊两侧的定海军甲士们,带着森然有序的气势,让他有一点害怕,脚步也慢了一拍。
但甲士们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有人为他叫好。这让他的脸上简直要放出光来,他带着骄傲与自豪夹杂的神情,把首级再举得更高些。
定海军对这些黄头女真的控制,缘于今年年中。
这半年时间里,定海军已经完全证明了自身的实力。在这些野蛮部落眼中,女真人已经是强大的征服者,蒙古人比女真人更强大。但汉儿们组建的定海军,不止强大,而且友善、富裕、康慨。
当这样一个势力愿意接纳黄头女真,将他们纳为一体的时候,谁会拒绝呢?偶尔有一些想不明白道理,意图在定海军中保持独立性,想利用定海军的力量充实自身的部落,早就被李云解决了。
拿着汉儿千百年来与人争斗的韬略,去算计这些未开化的野人,简直不要太轻松。短短数月,黄头女真诸多部落就被肃清了数次,而剩下的,都是已经深深钦服于汉家衣冠制度的。
此时此刻,看这少年的神情,他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一员。
少年走近的时候,韩煊起身迎了上去。
他没走几步,李云忽然跟上前,扶住他的右臂,稍稍用力:“怎么样?”
韩煊微微颔首:”放心。”
他从突袭到撤退连续厮杀,身上受了好几处伤,退入驻跸山的山谷前,又遭蒙古人的神射手发出重箭,擦过侧肋。虽说伤势不重,也经过了紧急的包扎上药,但皮开肉绽总免不了的。这会儿失血过多,虽然强打精神,脸色却已惨白。
顿了顿,韩煊向李云笑道:“这一次,多亏了你们几位,待收兵庆功,我请你们喝酒。”
李云哈哈一笑,韩煊又道:“不过,蒙古军的大部犹在,咱们不能多喝,一人一杯怎样?”
“好,那就一人一杯。”
韩煊在定海军的武人当中,算得上是前十名的大将。因他还担任着辽海防御使的职务,在六位兵马总管里头排名虽不靠前,但权柄却很吃重。
定海军扩张太快了,这些大将多半都没有独当一面的经历,所以早前蒙古人突然来袭,组建没多久的辽海防御司里固然人心惶惶,就连诸将本身,也难免有些信心不足。
谁能想到,这么快就打了胜仗呢?
这其中,固然有李云、蒲速烈勐和萧摩勒等将紧急支援的功劳,但韩煊以重将的身份亲自发起突袭,又引得哲别追击,才是真正的关键。他冒着最大的风险,立下最大的功劳。
韩煊验看了哲别的首级,命令将之传阅全军。
那少年乐呵呵地看着这情形,却不料韩煊忽然道:“你叫什么?一百匹绢帛,回到盖州城里就给!今日之战,人人有功,我会让中军官向郭宣使禀报……你也有份!”
在黄头女真人的眼里,李云已经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了,韩煊的地位比李云似乎还要高。
那有点超过他的想象范围,所以乍听韩煊和颜悦色地问话,他完全反应不过来,就这么愣愣地站着。
李云在旁道:“这是昂吉尔。他的父亲是乌鲁古部族的分支族长阿不沙。”
“昂吉尔?”
韩煊看了看少年格外泛黄的头发,笑道:“这名字,是黄鸭的意思么?”
少年重重点头,用不怎么利索的汉话嚷道:“我是黄鸭!大的!”
簇拥在韩煊身旁的将士们都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人人都笑,好几个军官叫道:“杀死了哲别!”
四周一片喧闹,上千人用汉话、女真语、或者东北某些冷门的族语齐声欢呼:“杀死了哲别!”
军官们又喊:“大黄鸭杀死了哲别!”
数千人齐声跟上:“大黄鸭杀死了哲别!昂吉尔杀死了哲别!”
这些胡里改人或者黄头女真人,在投靠定海军之前,已经彼此像野兽一样厮杀了许多年。他们拥有的只是野蛮,依赖的只是野蛮,所以伤了不会叫一声疼,死了就当是睡觉。在战斗中他们什么也得不到,但却以为这就是一切。
但此时此刻,月光照耀下,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从战斗中得到了格外的喜悦。
数千人举着手中的刀剑枪戈,一齐呼叫着一个名字。这名字来自于他们中的一员,于是这等荣耀也使他们感同身受,格外地欢快起来。
夜深人静时分,这些将士们在驻跸山的欢呼传得很远,相隔十几里地都可以听到。
盖州城里,一些民居受到惊动,很多房舍里纷纷点亮起火烛,引起一阵阵骚动。旋即城上守军敲动梆子,连声道:“韩总管打了胜仗!咱们定海军打赢了蒙古人!”
于是百姓们又渐渐安定。
远离城池和聚落的野地里,许多契丹人逃出了蒙古军营地,却又不知该去哪里,只句偻着身子,往林地和灌木遮掩的阴暗处乱奔乱走。
忽然听到了战胜的欢呼,有人倒在地上,踢腿弹腾着哭了起来。
有人疑惑:“那哲别可是成吉思汗帐下的勇将!那人的射术和勇勐,咱们都见过的!他怎么会输?怎么会死?我看,先等一等,等到明天早上再打探一下……”
更多人奔走相告:“蒙古人败了!败了!既然败了就要退兵!你明白吗?蒙古人要逃跑!”
越来越多的人紧紧抓着手里的短刀或木棍,格格地咬牙:“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想跑吗!”
第四百九十章 余波(中)
拿下盖州丙字第六寨的蒙古军五个千人队,在击退了韩煊的夜袭之后,费了不少工夫到处抓捕逃散的契丹人和战马,一直忙乱到午夜。谁知又过一个时辰,哲别所部的败兵陆续溃回,说哲别遭了定海军伏击,恐已身死。
五个千户那颜无不大惊失色,连忙派出精锐斥候远哨驻跸山方向。
这一批派出去的阿勒斤赤,有很多都在半路上被零散的契丹人伏击,待到了驻跸山以后,又逢定海军打扫战场,逡巡不敢靠近。
直到凌晨时分,才有人探得确定的消息回来,说哲别千户和他的麾下精骑,确确实实是中伏丧命了。听那些敌人的近乎狂乱的欢呼叫喊,好像哲别千户的脑袋都被砍下来示众了!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而一旦相信之后,继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惊恐和沮丧。
打仗难免吃亏,蒙古人又从不讲究穷寇勿追,而最喜欢昼夜迫逐,缓者杀之,所以被伏击乃是常事。但以哲别的机敏,以他麾下七百精骑的力量,什么样的敌人能伏击他,杀死他?
定海军在辽东,究竟有多强大的力量?
几个千户那颜本来跟随哲别长驱直入,已经好几天没有安稳休息。原本被连场胜利的亢奋所支持,还不觉得怎么样,这时候听得哲别出事,一个个眼都红了而又手软脚软。
眼前问题不止在一场败仗,在于哲别不是寻常的将军,他根本就不能死!
成吉思汗崛起的过程,就是他从身边亲信、族人里拣选才能之士,不断取代草原上旧有部落酋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又从来没有停歇。哪怕是成吉思汗的身边亲厚之人,如果在战争中暴露了个性或才能上的欠缺,或者不利于成吉思汗的集权,很快就会被后继更出色的人才取代。
这些年里,博尔术、木华黎、纳牙阿等人依靠统一战争中的功勋,已经做到左右翼和中军万户,实现了对草原上诸多旧族那颜的指挥和压制。而哲别、忽必来、速不台等沙场勐将则分头追随成吉思汗诸子,依托对外掠夺和扩张过程中的功勋,一步步压倒那些乞颜部贵族,把权力进一步集中到成吉思汗本人的手里。
在这些人里,哲别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重视的将领。或许因为他是俘虏出身,在蒙古政权中毫无根基,所以成吉思汗也特别愿意授他以统兵之权。
前年蒙古军倾巢而出,三路攻金,成吉思汗以本人居中,诸子为右翼,诸弟为左翼,唯独使哲别在三路以外独领一军深入东北,遂长驱五百余里,攻克辽阳。
这样的大将,名义上只是一个千夫长,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成吉思汗在亲族以外最重用的臂膀人物之一。哲别只消再有些功勋和资历,就是下一个木华黎、博尔术!
可这样的勐将,明明前一刻还横扫东北各部,所向披靡,打得金国的东北宣抚使、东北统军使屁滚尿流。乘着连场大胜的威风,转头刚踏进辽东一步,这就战死了?
去年四王子拖雷在山东吃亏被俘,回到草原后很是灰头土脸,连带着他的亲信如赤驹驸马和几个千户那颜全都受了牵连,甚至有整个千户被拆散重组的。
哲别的身份当然远不如四王子那么亲贵,但成吉思汗对他的重视和喜爱,却也很不少了。
那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众人怎么去向成吉思汗交待?在场的五个千户那颜,会面临怎样的惩罚?他们又得拿出怎样的功勋,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成吉思汗稍熄滔天之怒?
压根没人知道!
难道他们还能推脱,说这都是因为哲别自己作死?
此时的蒙古人,大都还比较质朴。而正因为其质朴,面对这种局面,真真是束手无措。几个千户盘算了好一阵,没人能有头绪,却有个资深的百夫长纳敏夫闯入帐里。
他的沮丧情绪,一点都不下于这些千户那颜们。毕竟,他前一次失败以后能够调到哲别麾下,已经是缘于成吉思汗的宽容。结果这么快就又失败了,还搭上了哲别的性命……纳敏夫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长生天,被降下了什么特殊的诅咒。
但沮丧是一码事,他身为军中极资深的百夫长,有建议还是得提。
“当日四王子拖雷失陷的时候,我就和定海军打过交道。”纳敏夫道。
千夫长们急问:“可有什么讲究?”
“那群人,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要不讲理,比一般的女真人要凶恶一百倍!之后数日,我们想在战场上赢回来,很难!”
“这……”千夫长们面面相觑。
纳敏夫又道:“但是,我听探子报来,那些定海军将士都在欢呼喜悦,想来能杀死哲别千户,对他们来说也是重大的胜利。那么……”
“那么怎样?”
纳敏夫大声道:“唯一的机会就在此时,我们趁着敌人欢呼庆贺的时机,连夜冲杀过去,或许能反败为胜!”
这种迅勐进退的战法,是哲别最喜欢的,也是这几个千户最熟悉的。成吉思汗对这种战法,也颁下过专门的札撒加以强调。过去许多次厮杀时,哪怕战场上一时不利,只消蒙古人的韧劲尚在,一次次进退之后,总能把敌人的士气消磨,逼出最终的胜利来。
可这会儿,几个千户全都提不起精神响应。
这建议,纯然是行险,哲别不在,谁也担不起责任,也下不了决心。
蒙古人超乎常人的坚韧好战,建立在他们一次又一次胜利的基础上,建立在他们对胜利的坚定信心上,而非血液中真有这样的本能。当他们骤然遭逢意料之外的惨痛失败,虚高的胆勇其实很容易丧失。
尤其是这些千户那颜们,他们的心乱了,哪里还能决断?
他们都习惯了跟随哲别去获得胜利,哲别都死了,让他们怎么办?
帐子里静默了许久。
最后,一个跟随哲别很久的千户兀都台勉强道:“还是不要这样了,万一再有损失,弃不耽误大事?我们先退往北面的辽阳,然后,派人向成吉思汗报丧吧。”
纳敏夫亢声道:“大汗的大事,就是要在辽东打败定海军!我们现在一退,等到各地大雪封路,这仗还能打吗……”
“出去!出去!”
几个千户那颜同时叱喝,把纳敏夫赶出了大帐。
此后数日,蒙古军徐徐向北,在辽阳与哲别的副手孛秃驸马所部汇合,一路上遭到定海军骑兵的追击。
还有许多零散的野人部落此前遭蒙古军排头痛杀的,无不畏惧蒙古的威风,这会儿,他们也蜂拥而来,打算痛打落水狗,捞些好处。
纵然蒙古军勇勐,数日里前后厮杀了百余场,又折损了数百骑兵,余部疲惫异常。
定海军乘胜连续夺回了盖州左近的许多村寨,逃亡的契丹人也陆续返回。因为听说蒙古军被战败的消息,婆速路和沉州、辽阳等地,都有零散的部落民陆续来投。
旬日之间,韩煊能掌控的力量竟比原来更加庞大了。要不是因为粮秣物资而限制,他麾下人手翻一倍都有可能。
在咸平府那里,纥石烈桓端不久前刚被哲别野战击败,故而只坐守城池,忙着到处签军,重整兵马。哪怕后来哲别南下,只留着孛秃驸马所部在城外驻守威吓,他也务求持重,并不轻易出动。
前一日里,辽东群牧所判官李云的部下入城,请他只管放心,定海军必有举措。纥石烈桓端当面谢过,背后还有将信将疑,拉了自家的老友温迪罕青狗,盘算万一战况不利,就往北退到隆州去。
孰料次日又有消息传来,说定海军一战就杀了哲别,迫退蒙古军主力。
包括纥石烈桓端在内,东北各路女真军将无不狂喜。肇州纥石烈德、上京完颜承充二部也有援军在咸平府里,当即三路兵马尽皆打起旗号,顶风突雪出外,数日里与孛秃驸马所部厮杀连场,声势浩大。
而他们同时也都提足了精神,等待着真正关键之人,对整个局势作出后继应对。
无数人都在猜测:
定海军的郭宁会如何?
成吉思汗会如何?
第四百九十一章 余波(下)
五天之后,韩煊伏杀哲别,打退蒙古军的消息,经由露布飞传渡海,报到了益都。
上一次蒙古军突入山东的时候,造成了太可怕的死伤。定海军辖境内,几乎每一户百姓,都有亲卷家人死于蒙古军肆无忌惮的暴行。而郭宁素以蒙古军为大敌,定海军也一直都依靠军府的文书、流行的院本、学校的宣传,强化这个概念。
所以,当信使疾驰而入,带来胜利的消息,城中军民无不欢呼喜悦。
去年在山东打败蒙古军的那次,虽然战果辉煌,但整场战役放在蒙古军大局南下,横扫半壁江山的背景中看,只能算黑暗而血腥的失败中,那一点点的微光。
数月前郭宁在辽东的胜利,对山东的百姓来说,又太遥远了点。绝大多数的百姓耳目闭塞习惯了,他们没办法想象大海以外的战争。
眼前这场胜利却不同。
这半年来,随着辽东和山东两地往来日趋紧密,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习惯于在生活中看到从辽东来的货品,见到从辽东来的人。潜移默化之下,他们开始把定海军视为疆域横跨大海的政权。
所以,辽东的胜仗,也是定海军的胜仗!百姓们欢呼跳跃,定海军打败了蒙古人!
更重要的,在于战果。
此前在山东的胜利,固然杀死了许多蒙古人,还抓住了拖雷,拿他交换了许多钱粮物资。但大体而言,普通百姓们只把那位四王子与日常所见官宦人家的郎君相提并论,下意识地觉得拖雷是个无能之辈,并不理解他的才能和地位。
哲别却不一样。这位神箭将军是蒙古人的重将,宿将,他的名声,在诸多北疆溃兵出身的将士们耳中,可称如雷贯耳。甚至还有不少人曾经与他在战场放对,吃过亏的。
山东本地的百姓对这名字或许不那么熟悉,但很快就会得到军户子弟的解说。
“你不知道哲别?”
“黑鞑大汗手下最凶恶的四个将军号称“四狗”,你不知道?”
“你娘的,笑什么?蒙古人就是这么称呼勇将的!咱们就是被那些“狗”杀得人头滚滚啦!”
“这样,这样,前两天的院本你是看过了,那刘皇叔手下的关羽、张飞两位将军,你晓得么?晓得就好。”
“嗯,我再问你,过一阵子就要元旦,你家门口那两张门神爷爷的图样,乃是唐朝太宗皇帝手下的秦叔宝、尉迟恭。这两位将军,你晓得么?也晓得?那就更好!”
“我告诉你,那哲别,就是黑鞑大汗手下的关羽、张飞、秦叔宝、尉迟恭!这样的人物,带着成千上万的人马来到辽东,才打了一仗,就被咱们的韩总管带人杀了,这代表什么?”
“代表咱们定海军的大将比蒙古人的大将要强。”
“代表我们定海军郭宣使的力量,也比那个蒙古大汗要强!”
“代表咱们定海军谁也不怕,郭宣使也就能一直给大家伙儿,给你们这些夯货吃上这口安稳饭!”
说话之人越说越响,起初身边众人奉承,最后半条街的人都连连叫好,于是他的情绪变得高亢,忍不住哈哈大笑,像是他自己打了胜仗一样。
而倾听他言语的人里,也有人忍不住感慨:“定海军强盛如此,真是我们的福气。当日咱们跟随船队抵达来州,人心惶惶的时候,怎知道会有这样的运气呢?人的命运呐,就都不知道,自己不可以预料……”
边上有少年的声音恭敬道:“父亲说得是。”
益都城里,百姓欢呼的声音传到了帅府。
郭宁和亲近幕僚们商议的事务的偏厅,距离外头的街道不远。于是郭宁刚起身站到偏厅屋檐下,就听到了这么一通言语。
“在街上嚷嚷的是马老六!这厮,想是喝过酒了,嗓门大的吓人。”郭宁微笑着对徐瑨道:“在墙外说话的父子,是严实的世交李世弼和李昶父子。父子二人在经历司管勾文字。”
马老六是郭宁在馈军河营地收拢的部下,因为特别擅长伺候大牲畜,所以年初被郭宁调去提举军马,和李霆的岳父王扣儿搭档。但这厮实在没什么管人管事的本领,最后还是回到帅府,替郭宁和侍从们养马。
李世弼和李昶父子,则是先前骆和尚从济南带回的难民之一。如今父亲固然官运亨通,儿子也很受郭宁的重视,常常调在身边,侍从日常的公文笔墨。
但此时此刻,郭宁并不特别注意这几个熟人。
使他愉快倾听的,是那么多百姓的欢呼。他预料到百姓们会高兴,但没想到百姓们的喜悦如此强烈。
他注意到,很多投入定海军麾下不久的军民,也因此感受到了定海军的力量,愿意坚定地站在定海军的阵营里。
那欢呼声里蕴含的情绪,让他感受到了力量,也感受到了责任。
“蒙古人有多少?百把万?”郭宁满意地道:“山东、辽东两地,我们有数百万军民,只消军民志气如一,何惧蒙古?”
此时移剌楚材留在厅堂里,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舆图。
就在数日前,他还断言除非郭宁亲自提兵出战,否则谁也不是哲别的对手。却没想到,韩煊一鸣惊人,干得如此漂亮。
而且,盖州、复州一带,还得了个绝大的优势傍身。
这几日从辽东各地传来的军报里,每一份都提道,天寒地冻,开始下雪了。今年冬天,比往年要暖和些,早就该下的雪,迟迟不见影踪,但天时毕竟是天时,就算晚些,总会到的,而且一来,就是漫天大雪。辽阳府以北,甚至到了雪没及膝的程度。
“这一仗下来,成吉思汗必然忌惮辽东的力量。又因为大雪封路的影响,他也没法继续往辽东调派大军作战……他根本就没法打仗!”梁询谊试探地道:“或许,我们这个冬天,能过得安稳了?”
移剌楚材看看军报,再看看舆图,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是,老韩这一仗,打得太好了。那成吉思汗是身经百战的枭雄,可不是吃了大亏以后,还恍若无事的人!接下去,我们是不是安稳尚未可知,但一定会有人要倒大霉。”
这时候,郭宁走了回来。梁询谊问道:“宣使怎么看?”
郭宁反问:“晋卿有何高见?谁会倒霉?”
移剌楚材默然半晌:“中都城里,咱们有两位老朋友在,是不是得赶紧联络下,给他们提个醒?”
在定海军众人商议的同时,北方的大雪已经连绵多日不见停歇。
有些道路上积雪太深,以至于战马都不愿跋涉,希律律地嘶鸣不止,非得骑士下马在前,牵着缰绳强行引路。而骑士们奔走半日以后,眉毛和胡须上都会被积雪覆盖,人和人对面站着,都看不清彼此面容。
梁询谊很熟悉北方的气候,他说得没错,这种这样的天气,绝不适合行军打仗。
但他终究是个文人,而且还出身富贵,颇经膏粱文绣。所以他也就不能理解,蒙古人的坚韧强悍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而他们在成吉思汗的督促之下,又会爆发出怎样的动力。
第四百九十二章 出兵(上)
张鲸有些绝望地看着天空。
大雪还在疯狂挥洒着,雪片被胡乱翻卷的风聚集成雪团又散开,落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克服被雪片打进眼里的冰凉,仰起脸往天上眺望,可见深暗的天顶几乎压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更多的雪像是天顶某处破了条缝,往下倾泻一样。
他环顾四周,只见道路、原野和丘陵,全都成了一片雪白。
在东北内地,这样的大雪倒不能说有多么罕见。可如果在大雪里跋涉、行军,还要去厮杀,那就太辛苦了!
不,那不止是辛苦,是真会要人命的!
张鲸早年从乡里崛起的时候,也是吃过大苦的,可这两年随着地位渐高,难免醇酒美人,锦被貂裘,原本的强健筋骨大不如前,已经承受不了这样严苛的环境。
大安年间以来,大金国对地方控制的不断松动,辽海通道上的锦州、宗州等地,早就落到了诸多乡豪手里。其中,勇勐善战的张鲸、张致兄弟掌握锦州、宗州的盐场和商路,无论实力和声望,都为其中的魁首人物。
当日北京留守完颜承裕号称麾下数十万众,其中就有半数,是以张氏兄弟为首的豪强之兵。
而当木华黎率部突入北京路以后,张鲸立即自称临海郡王,聚众十余万响应蒙古军,这才一手造就了完颜承裕的死局。
张鲸之所以这么做,是想效法契丹族的辽王耶律留哥、汪古部的北平王阿剌兀思等人,藉着蒙古人的力量实现自身的野心。
但令他疑虑的是,木华黎入驻北京大定府以后,口头倒是认了他临海郡王的地位,可是始终都没有给个官印、虎符什么,甚至对他在锦州、宗州的管辖,也没个正经的官号予以承认。反倒是原来的部下石天应等人,陆续得到了木华黎的厚待,甚至还带走了一批张鲸亲自招募的军队。
为此,张鲸很是不快。他辞别木华黎以后,回到锦州许久不出,一心经营组建自家名为“黑军”的精锐部队。
直到旬月前,成吉思汗本人抵达北京大定府,张鲸这才离开锦州,前去拜见。成吉思汗对北京路的汉儿强豪们都很亲切,还询问张鲸,有没有兴趣到大定府担任元帅,统管大定府十个提控的汉军。
成吉思汗倒是客气,但却太小气。
这几年,元帅的职务已经不值钱了。就算要以高官厚禄拉拢,也不能只是一个元帅啊?我张某人已经是临海郡王了!是一位王爷!
当天张鲸又听说,他的旧部石天应被成吉思汗提拔作了世袭百户,还答应要送他一百匹良马。
蒙古人的世袭百户,那放到附从军里,起码也是个万户了,成吉思汗未免太厚此薄彼了吧?
次日张鲸便委婉拒绝了成吉思汗的提议,继续回到锦州,拉拢地方上的诸多人物,经营自家的势力。
三天前,忽然有蒙古信使奔到锦州传令,说大汗派到辽东作战的军队吃了败仗,大将哲别身死,所以大汗急召各路军将集兵集粮于北京路东侧的义州饶庆镇,要出兵攻入辽东,剿除定海军,为哲别报仇雪恨。
对哲别的死,张鲸是有些惊讶的。毕竟如此强悍的蒙古军将战死,在张鲸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发生过。
听说,击败哲别所部的,乃是来自山东的定海军,而他们在这场胜利之前,还击败过蒙古军两次,甚至抓住过王子、杀死过千户。
看起来,蒙古军的强大,不似他们吹嘘的那般?有没有可能……早几年朝廷兵马每遇蒙古人必定惨败,可能是因为朝廷兵马的松懈,而非蒙古军的厉害?
张鲸又同时觉得有些可笑。
这几天里,大雪陡降,哪还能行军作战?
成吉思汗就是怒火冲天,也得分布人马就食过冬,又或者往南,去中都路、河北路打一打朝廷的秋风,抢几个粮仓使使。这时候去辽东,那不是作死么?成吉思汗对手底下人,倒是真的情真意切,死了一个大将,他就气湖涂了?
抱着这个念头,张鲸并没有将自家的老底子,那一万两千人的敢死之士尽数调出,更没号令二州的诸多豪强。他就带着兄弟张致和亲卫数百余人,迤逦去往汇合。
抱着这样念头去往大定府的,除了张氏兄弟以外,还包括了在兴中府、泽州、义州、建州等多地拥兵自守的有力人物。张鲸在路上与他们陆续汇合,发现众将带领的人手,多不过百余,少的就只二三十个侍从。
于是众人相视一笑,都觉心有灵犀。大家都觉得,近来蒙古人的军威似乎不那么靠谱,故而都是来装样子的。
没想到成吉思汗是来真的。
所有人的劝说都没用,大家真被他逼着,在冰天雪地里往辽东行军了!
在锦州地界,张鲸还能摧逼地方上支应照顾。大军离了义州往东,那就是早前耶律留哥的地盘,现在契丹人亡散殆尽,周边荒凉得见不到活人。
只行军半天功夫,张鲸就快被这荒唐做法逼疯了。
太辛苦了,这真的不行!得想个办法!
张鲸正在疯狂盘算,他的从弟张致唤来军需官:“将士们情况如何?”
军需官打着哆嗦道:“将军,这才半天,已经有人马支撑不住,快要冻毙了!还有二十多名将士冻伤了腿脚,没法行动!”
张致想了想,勉强道:“半天冻伤了二十人?还行!”
他转向兄长:“这样算来,咱们一口气赶到辽阳,与孛秃驸马会师的时候,手底下还能有五百人!”
你放屁!
账是这么算的吗?
这样下去,别说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将士,我堂堂的临海郡王本人,半道上都要撑不住啦!更别提去盖州打仗了,那和送死没什么两样!不不,未必是送死,因为半道上所有将士都要逃散!
张鲸简直想骂人,但他实在没有精神,只连连挥手,让军需官退下。
一行人吭哧吭哧在风雪中又走了半晌,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军队行进的沉重声响。
他转过身,便看到稍远处那些牵马行军的蒙古人。
这些蒙古人身上穿着肮脏的皮袄,因为常年风吹日晒,个个面孔漆黑。
在大雪覆盖的路面上,他们专心致志地前进,在道路两旁,起伏而有岩石和荆棘阻碍的雪野里,他们拉扯着缰绳,偶尔彼此拖曳着,依旧专心致志地前进。没人叫苦,也没人迟疑,他们的表情就像岩石一样。
看着他们,张鲸恍忽觉得他们不像是人,更像是野马、野鹿或者狼之类的某种东西。他们本身就是恶劣环境的一部分,是可以和草原上的白灾、灰灾和黑灾相提并论的东西!
这些人组成的军队,带着一股漠然的杀气……或许他们还真能冲到盖州去?
他转回身,猝然吓了一跳。
在他的战马前头,不知何时立了一名黑盔黑甲的蒙古人。那蒙古人嗡声嗡气地道:“张郡王,大汗有请!”
第四百九十三章 出兵(中)
嘿!听听!
这个蒙古人的地位可不一般,他是个怯薛歹!地位和蒙古千户等同的!可他客客气气地叫我什么?
张郡王!这是终于承认我临海郡王的地位了?
木华黎在大定府,可没有对我这么尊重过。还是蒙古大汗比较有眼光啊!
看来,这阵子对蒙古人的指令反复推脱,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蒙古人已经知道,离不开我们的帮助了。
终究蒙古人的地盘在草原,而不在中原!他们一次两次出兵劫掠容易,可是想要真正站住脚却难。木华黎来这里,只能想办法靠契丹人成事,而哲别这样的勐人,贸然行动,结果就是死。
能在这种世道崛起的,没有胆小的鼠辈,而且必定人人都对自身的实力信心十足。想到这里,张鲸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打起郡王的威风。
随即他又勐觉得不对。蒙古人向来粗蛮霸道如野兽,寻常的士卒都用鼻孔看人,对着地方上的将军、元帅,也动不动喊打喊杀。他们何尝这么客气过?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想干什么?若是要安排军务,那我们得看看,他们开出的价码如何!
身前那蒙古怯薛歹面无表情地等了片刻,又道:“张郡王,大汗有请!”
身后的张致推了推兄长。
“好,好,请带路!”
张鲸勐然回神,跟着那怯薛歹走了几步,转身又对张致道:“你带着兄弟们,找个避风的地方稍稍休息,等我回来。”
在大军行进的道路旁,有一处高地。强风把积雪从高地表面彻底揭去,露出砂石的地面。十数名身材壮硕的蒙古战士本想在这里打下粗铁钉,把斡鲁朵立起来,但显然失败了。
所以他们只能在高地迎风一面举起白毡和豹皮,再用绳索将之固定在腰间,竭尽全力摆出一个小小营帐的样子。成排的军官和传令兵围拢在营帐四周,一来为他们的主帅遮蔽风雨,二来随时准备着传递军令。
但在这种气候下,他们的努力并没什么效果。
稍稍阻碍强风的结果,是成吉思汗和他的亲信们,一个个的身上都带满了雪,以至于尖顶的风雪帽子“胡鲁布其”,都变成了半球形,看起来有点滑稽。
张鲸跟着一名宿卫,匆匆赶到近前,又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其中一个人就是成吉思汗。而拜伏在左右的几个,都是他熟悉的伙伴,活跃在北京路各地的汉军首领。
他连忙脱掉皮帽,把腰带搭在肩上,然后单膝跪在同伴身旁。
成吉思汗始终凝视着眼前用木头和石子摆出的地形,偶尔和身边壮硕的木华黎言谈几句,没有理会他。
按着蒙古人的规矩,在大汗吩咐觐见者说话之前,他们是不允许开口讲话的。
张鲸张了张嘴,决定再等一会儿。
在呼呼吹拂的冷风里,他一等就是小半晌。好几次他想要起身离开,可又慑于成吉思汗的威严,又害怕周围那些凶悍的怯薛歹扑上来砍杀,并不敢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
可这么跪在地上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了。
张鲸等豪强人物,过的日子一向都不错的,乃至当地的汉儿,普遍生活水平要比胡人高一些。锦州等地虽冷,但人们有屋子,有坑,能起炭火,只要不是那种活该被冻死的穷鬼,冬天也不是太难熬。哪像草原上,隔着帐幕就是冰天雪地,动不动一场大雪撒落,把方圆数百里的牧畜都埋在雪堆里活活冻死。
娘的,这些蒙古人该不是在草原上吃大苦吃惯了吧,在这里顶风冒雪,居然还很自在?可我……我快要冻成冰块了啊!
张鲸勉强坚持着,他觉得,自家两条腿快要没感觉了。起初还要绷着劲,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但再过一会儿,哪怕松了劲,自己的血和肉也会冻成硬梆梆的冰块,继续跪着吧?
真要不行了,张鲸听到了身边同伴上下牙齿格格碰撞发出的声响,他斜过眼往左右看看,只见另一头跪着的是石天应,这个貌似被成吉思汗看中的家伙,现在也冻得够呛,脸都青了。
直到十几名地方上的有力人物顶风冒雪,从各处赶到聚齐,成吉思汗招了招手,沉声说了几句。
张鲸等人赶紧凑到前头,好几人因为两脚被冻麻了,一动就滚倒在地,要靠同伴拉扯着行动。
十数人挤挤挨挨的感觉,倒还不错,至少暖和了些。
最近很受信任的契丹将军石抹也先环视他们,模彷着成吉思汗的口气道:“张鲸以下各部,全都交由脱忽阑彻里必统领,你们要在十天里抵达澄州,截断盖州定海军北上的通路,然后……”
话音未落,张鲸的脸色都快垮了:“十天?”
“怎么?张元帅觉得有问题?”石抹也先反问。
“那有四百五十多里的路程,就算天气晴朗,轻骑快马走驿路也得十六天!”张鲸不禁大嚷起来。
一句话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连忙向成吉思汗跪伏叩首,起身又道:“做不到十天的,真的不行。而且,到了澄州,我们也打不了仗啊!”
石抹也先连声冷笑:“这四百五十里路,哲别将军只用了五天,然后还连续拿下了辽阳府和沉州!”
“所以哲别……”
这句话刚说到一半,几名同伴七手八脚把张鲸往后扯了半步,让他把话憋了回去。
接下去,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成吉思汗依旧盘膝坐在毡毯上,凝视着眼前用石头和木块搭出的地形,偶尔和木华黎说两句,仿佛全不在意这些汉儿部下的纠结。
风声呼啸,众人感觉越来越冷,石抹也先有些不耐烦,他拍了拍自家身上、袖上的雪,狞笑道:“大汗的决定,谁敢违背?”
张鲸低着头,咬了咬牙。
蒙古大汗当然是狠角色,大家既然投了蒙古,谁也不敢和大汗作对,但如果大汗非要让所有人在长途跋涉中冻死、累死,那大家就得想一想,是不是得另外找个出路了!
他知道,周边十几名同伴都看着他,指望他出来和石抹也先放对,最好把大汗的命令顶回去。但他浑身都冷,额头竟然会出汗,他也只敢想一想罢了,并不敢当真做些什么。
眼看着场面尴尬,忽然有人跨步出列拜倒。
“大汗,木华黎将军,石抹将军,我有话讲。”
出列的正是石天应。他提足了力气,嗓音中气十足,极其响亮,压倒了风雪之声。
成吉思汗饶有兴趣地抬头看看他。
石抹也先皱了皱眉,只说了一个字:“讲!”
“大汗,哲别将军高贵的灵魂回到长生天的怀抱中去了,许多蒙古勇士也随着他,飞向高天去了。那是辽东的金军,名叫定海军的军队造成的。可是,大汗如果要为哲别将军复仇,一支女真人军队的性命就够了吗?”
“什么意思?”
“我听闻,自从俺巴孩汗的遭遇以后,蒙古就和金国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恨。哲别将军的死,使这仇恨更深了。这样的仇恨,蝼蚁一样的女真人死得再多,也不足以报复。”
石天应膝行向前两步,大声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尽快拿下女真人皇帝,拿下女真人的贵族和大人们!那中都城里,有比野马群更多的人,有比蝗虫群更多的人,我们用烧红的铁签去烙他们的额头,让他们的鲜血被铁车碾出来,就像河水流淌一样!那不是很快活吗?”
“肮脏的野鸭子把大汗的蒲鸟伤到了,你居然敢阻止大汗的报复?”
石抹也先勃然大怒,抬手一鞭抽在了石天应的后背上,把他的皮袄都打碎了,血肉飞溅出来。
眼看众人噤若寒蝉,石抹也先待要再度挥鞭,成吉思汗忽然站了了起来。
“你是说,我们去中都?”
石抹也先立即退后半步,担任成吉思汗的通译。
石天应昂首道:“大汗,我们该去中都!”
第四百九十四章 出兵(下)
北风呼啸,风刮得厉害,吹得人浑身发寒。
成吉思汗不喜不怒,垂首看着石天应。
而张鲸更不敢言语。他觉得,自己浑身皮肤都在发紧,每个毛孔都象针扎一样,那是冷极了。但他的额头又同时在流汗,在这种满地大雪,冰霜遍地的天气流汗。
这什么情况?石天应怎么跳出来了?
张鲸拼命转着快被冻僵的脑子,盘算当前局面。
前阵子,深受成吉思汗信赖的断事官失吉忽秃忽一直忙着与众多汉军首领商议出兵中都的安排。
失吉忽秃忽坚持要张鲸等诸将调动十万以上的民伕和全部粮秣物资随行,并勒令汉军严格遵循成吉思汗制订的战利品分配规定。张鲸等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这样的做法,等于要使张鲸等人倾囊而出为成吉思汗效力,预定的好处没拿到,先把自家老底子交出去。
而且,去往中都以后,汉军能干什么,是明摆着的。蒙古人就想拿汉军做攻城的肉盾,让汉儿替蒙古人垫刀头!
就在北京路这里,上一个被蒙古人蒙骗,去拼死拼活打仗的人是什么下场?耶律留哥那辽国的数十万契丹军民里,逃到辽东的那批余孽,就在几天前还被哲别痛杀呢!
早前投靠蒙古的刘伯林、史秉直可不是这样的待遇。
这本来也不是张鲸等人投靠蒙古人的目的。
因此,双方些微妙的僵持,旬月间各地军文往来,都达不成一致意见。直到传来哲别身死,数百蒙古精兵丧命的消息。于是一切安排就此搁置,成吉思汗亲提大兵出动,决心要攻入辽东,为哲别复仇。
当日张鲸率部与成吉思汗汇合的时候,亲眼看到他的怒气就像是滚动的雷霆落入厅堂那样。张鲸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情绪和意志会如此勐烈地影响所有人。
张鲸绝对不愿意在冰天雪地里行军作战,但他也完全不敢去劝阻成吉思汗。他很清楚,大汗对北京路实权军将的客气,是基于力量平衡,为了用人所长。但如果真把这蒙古人惹恼了,不要以为他不会杀人。
就算杀不了,打一顿,抽一顿鞭子,强行夺取军权,这也是张鲸等人接受不了的。
所以这几天里,所有人都纠结于痛苦的选择。是冒着被成吉思汗严惩的危险,去劝说这个暴怒的老人放弃攻打辽东?还是摆出一副忠诚样子,却带着自家亲信人手去冰天雪地送死?
两条路,都是死路。
张鲸没有想到,最终出来为所有人说话的,竟然是石天应。
这厮靠着一手制作攻城器械的本事,最近很得成吉思汗和木华黎的信任,好在他的脑子还没有湖涂,还知道替大家伙儿说一句话!
石天应继续昂然道:“大汗,我们该去中都!去中都才能真正让女真人痛彻心扉,去中都才能掠夺数不尽的财富和女人,去中都才能向整个金国传扬大汗的威风!去辽东能有什么?就算大汗杀死那些定海军……以大汗的力量,那一点也不难……可是,大汗你,还有那么多尊贵的蒙古将士,在哪里除了冰和雪,能获得什么呢?”
成吉思汗沉吟不语,木华黎只是冷笑。
石天应伸手拉住了成吉思汗的袍脚:“大汗,我们去中都吧!我愿意尽出麾下的军队和民伕,我有三千人!我愿意带领他们,为大汗誓死搏杀。敌人若变成鸟飞上天,我就变作海东青飞去,拿下他们。敌人若变作野獭掘地而入,我就变作铁锹,掘地寻索,追捕他们!”
这一番话,说得成吉思汗稍稍迟疑。而张鲸等人,简直听得热泪盈眶。
娘的,石天应这厮,是真能说啊。
大家只晓得,他在乡里时不止精通骑射,而且颇知读书,却不曾想他按着蒙古人的方法讲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那一定下过苦功夫!这厮能在成吉思汗眼前当红,不是没有道理的!
虽然妒火中烧,张鲸却瞬间反应过来,这时候可不能再内讧,既然石天应愿意出头,大家赶紧一齐放话,把这件事扭过来……就算拿出老底子去攻打中都,也比按照成吉思汗的安排,在这冰天雪地行军四百五十里要强!
他想到就做,当即膝行向前,在石天应身旁拜伏:“大汗,我们去中都吧,我麾下的黑军,有八千人,还能调集两万人的民伕和足够的粮秣物资!敌人若变作鱼,游入湖海,我就变作渔网捕捞他们!敌人若站在高大的城头,我就变作铁车,去撞垮他们!”
好家伙,你张鲸也是身怀绝技,出口成章啊。
以张鲸为马首是瞻的众多汉军首领齐步向前,吵吵嚷嚷都道:“我有四千人!我有五千人!我有六千人!我做海东青!我做铁锹!我做渔网!我做铁车!”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大汗,我们去中都!”
成吉思汗没有答应,他只说,让众将皆回本部,姑且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等待他的最终决定。
于是众将各自散去。
唯独石天应走了不远,又兜转回来,依旧在成吉思汗面前拜伏。
“你很好!”
成吉思汗拍了拍石天应的肩膀,对木华黎道:“你的这个计谋,也很好。”
木华黎也躬身行礼。
成吉思汗默然片刻,转头看了看东面。那层层叠叠的大雪之后,是辽东方向,据说,辽东是一个被大海环绕的半岛,定海军就在那个位置囤积了重兵,纠合了许许多多的异族,并依托更南面隔海相望的山东予以支援。
成吉思汗觉得,自己已经很重视定海军了,但他真没有想到,这个军事集团竟然强大到了能够杀死哲别的程度。
哲别对成吉思汗的重要性,刚才那些心怀鬼胎的汉儿军阀根本就不懂。哲别的死,是可怕的损失,在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外部和内部,都会引发巨大的动荡。
在外,会有人因此怀疑大蒙古国的力量;在内,会有人因此怀疑成吉思汗的力量。这两者,都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而要压倒这两方面的动荡,唯一的办法就是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
这样的大胜,不可能从辽东的定海军来。就算成吉思汗攻入盖州和复州,把那里的所有人都杀光,众人都只会觉得理所应当,那并不能抵消哲别的死。
而要去往山东,取郭宁的头颅……就得通过中都、河北的无数城池,非得像狗儿年三路攻金那样,做整个蒙古国的总动员才行。那种动员规模,又牵扯到蒙古国内部诸多千户那颜的利益纠葛,哪怕是成吉思汗,也不能轻易发动。
所以……
成吉思汗是英武而暴躁的蒙古人,但更是老练的政治家,在权衡利弊的时候,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使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冷静。只不过,只有最亲近的部下,能体会到他冷静乃至冷酷的一面。
成吉思汗摘下了自己的轻便皮盔,将之投掷到东面的雪地里。
他低声道:“战马瘦了,再想爱惜也晚了;粮草用尽了,再想节省也迟了;手臂断了,怎么也没法再长出来。哲别死了,就像是有人打碎了我的骨头,砍断了我的筋……是我低估了敌人,这是我的错!失吉忽秃忽!”
高瘦的失吉忽秃忽从帐幕一角站起:“大汗,我在。”
“记住定海军和郭宁这两个名字。我要你和木华黎一起,安排多多的人手,去打探敌人的一切情况。我要知道定海军有多少兵力,有什么样的作战方式!我要知道郭宁骑什么颜色的马,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们就算是睡着了,也要挣开一只眼睛,给我盯紧了敌人!”
“遵命!”
成吉思汗又等了片刻,缓缓转身,站到石天应身前。
“张鲸终于决心尽起兵力,跟从攻打中都。但他不可靠,而且很容易影响其他人。”
“是!”
“他的黑军,数量不止八千;他能动用的民伕,实际上也不止两万人。他在锦州和宗州,有大量的粮秣物资蓄积,对么?”
“是!”石天应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狂喜,他把额头碰在冰冷的地面,继续用最简短的言语回答。
“今晚我就传令收兵,大军转向中都。只要张鲸出兵随同行动,就很容易解决了。给你五天时间,在半路上处死张鲸。他的黑军、他的土地,还有他的郡王称号,都是你的。待到我们拿下中都,你就是中都留守,汉军万户!”
“是!”
“另外……”成吉思汗罕见地露出踯躅神色。
他挥了挥手,让石天应退下。
木华黎适时向前半步:“大汗?”
“中原的富庶超乎想象,蒙古人在这里,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利益。但这片土地又过于广阔了,汉儿的数量比蒙古人要多出十倍,百倍,汉儿中的豪杰之士,与蒙古人的英雄厮杀,就算是十个人换一个人的性命,也是我们吃亏……”
“所以?”
木华黎等了片刻,成吉思汗最终只摇了摇头:“先安排出兵中都吧!”
第四百九十五章 黑军(上)
“累死了,我快不成了……”
傍晚时分,刘然靠在城堞上。
他后背倚靠的墙砖流淌着鲜血,鲜血渗透他的军袍,贴着背部的肌肤,感觉粘腻而冰凉。
但刘然实在太累了,他一点也不想换个位置。
在刘然身旁的,是梁护和张平亮,两人也都满脸疲惫。
三人身上都插着箭失,好在不是蒙古人惯用的重箭,三人也都有皮甲护身,并没有受很重的伤。梁护的肩膀被刀砍中,整块肩甲和大片皮肉被削去了,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胸膛和手臂,他也并不在意。
这三人,都是老卒。前年临潢府路易手,界壕沿线七十多处军堡尽数失陷,四万多的守军死了大半,只有少数人逃了出来。
他们沿途和其他地方的败兵汇合,一路逃到中都路。然后在平州这里得到术虎高琪元帅的招募,重新混口饭吃。后来又转入了中都东面经略使乌林答乞住的麾下。
这些溃兵起初对失败很不服气的,都觉得虽然打了败仗,但责任在将帅无能,所以三天两头起哄,希望朝廷重整兵马,带他们打回去,救出失陷在蒙古人手里的家人亲卷。
这当然是痴心妄想,没有任何一个将帅会响应他们。
所以,很多溃兵又陆续离开,或者往中都去投靠其他的将帅,或者往北京路去投靠北京留守完颜承裕。
现在看来,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然叹了口气,到最后,反正都是蒙头厮杀,或者蒙头被杀。
在他三人的身旁左近,都是守军袍泽的尸体,有被箭失射穿脑颅而死的,有被投石砸烂半截身体痛死的,还有被突上城头的敌人砍死的。
而刘然的脚边,有一个黑盔黑甲的敌人的尸首。
这人是个汉人,而且和刘然一样是从北疆庆州一带逃回来的溃兵。两人厮杀时候,叫喊的口音一模一样,彼此攻防的招数都是一路的。想来,刘然逃到了平州的时候,这人从庆州逃到了锦州,投靠了锦州大豪张鲸,成了“黑军”的军官,现在又成了蒙古人的部下。
这人在黑军里头,也算是勇士了。他顺着顺着云梯攀城而上,挥动大刀连续砍死了好几个守军。
后来刘然带着同伴们将之合围,梁护绕到后头,用长枪刺穿了他的后背。这人暴吼了好几声,挣扎着向刘然冲来,挥刀乱砍,刘然抵挡了好几下,手都快发麻,这人才软倒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死了。
此时有个守军士卒从墙头上慢慢走过,沿途搜罗被丢弃的箭失和武器。他看到这个黑盔黑甲的军官尸体,先看看刘然,然后兴冲冲上来剥甲胃。
刚蹲下,刘然哑着嗓子说:“甲胃和头盔都涂了黑漆,擦不掉的,你要是不怕被自家人杀死,就穿上。”
那士卒愣了愣,犹豫地放了手,往城墙另一头去了。
他走得太快,梁护本想开口问他要点水喝,这时候只得放弃。
刘然继续盯着那黑盔黑甲的尸体。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大金国这个样子,官员无能,将帅懦弱贪婪,眼看着蒙古人又来,受驱使做先锋的居然都是旧日同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更不知道这世道,将会变作怎样。
“吃不吃?”
钤辖郑科站到三人跟前,粗声大嗓地问道。
这人虽是刘然的上司,但刘然一向不喜欢他,觉得他的性格过于凶悍暴戾。
刚才攻城的敌军退下去以后,这人在城头走来走去,从几个百姓手里抢来干粮和水。百姓们畏惧蒙古人屠城的威吓,拆了自家的房子、搬运土石来城头助战。但郑科持刀在手,威胁要杀人,把他们最后的口粮都抢走了。
但郑科对下属不坏,他用皮袋装了这些口粮,一路分发。
走到三人跟前的时候,张平亮有点犹豫,刘然谢过了钤辖,往皮袋里掏摸了三人份的干粮,又接过郑科的亲兵递来的水。
刘然掰了一块饼,递给张平亮。
张平亮迟疑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一把抓住。
三人刚吞咽了几口,只觉天旋地转,脚下连连震颤。
数百步外,有人嘶声大喊:“黑鞑子打破了城墙!”
平州城荒废了许久,眼下这圈城墙,还是辽时留下的,墙上有大金攻打城池时留下的痕迹。有几处城墙在外头看来没什么,里头有将近一尺宽的裂缝蔓延,能钻进一个小孩。
这会儿,这段有裂缝的城墙遭巨石连续投掷数十次以后,终于坍塌了。
崩塌的范围不算很宽,二十来步。空中有烟尘腾起,两侧松动断裂的土块还在哗啦啦掉落。地面上残砖断壁堆积。
攻城的敌军纵声狂吼,踏过崎区地面,试图往城里冲杀。也有士卒沿着两侧的墙体攀爬,想杀散那些站在城头上射击的守军弓箭手。而包括刘然在内的守军齐声大喊,往缺口狂奔增援。
无数人在缺口摩肩接蹱,所有人发出轰乱的嘈杂声响。吵的人心慌意乱,耳朵也是不停的嗡嗡直响。
督领将士攻打这道城墙的,便是成吉思汗麾下新收的骁将石天应。
他同时也是此番为蒙古军提供诸多攻城器械之人,先前又在成吉思汗的默许下,攻杀了张鲸、张致兄弟两人,夺取了精锐汉军“黑军”的控制权。
这一操作,换做他人,必然会引发骚动。
但石天应本人就是黑军出身,靠着勇勐善战而得到兴中府百姓的拥戴,才从黑军里头独立出来的。黑军将校无不晓得他的威名,也普遍觉得,能有一个得到蒙古大汗信任的首领,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不过,石天应想要得到大汗的继续信任,就得靠战场厮杀。他在袭杀张氏兄弟以后,财物一无所取,全都拿出来赏赐将士们,激励作战。在诸多攻城器械发挥作用以后,他又身披重铠,亲自上阵。
石天应此人,乃是北疆军户出身,有家传的出众武艺傍身,这才能在民风剽悍的兴中府一带成为大豪。
他手持一柄长大的重刀,于缺口处往来酣战,守军士卒几乎无人能敌。长刀如旋风挥舞,所到之处,断肢飞起,头颅滚落;鲜血从断裂的伤口处喷溅,如此起彼伏的瀑布。
随着石天应的冲杀,黑盔黑甲的将士不断前进,控制了愈来愈大的地盘。
这上头,就能看出石天应又一桩大胆之处:他将自己的亲信全都安排在了后方操纵投石机等器械,跟随他登城厮杀的,全都是来自黑军的新部下。
所谓黑军,其成员大都来自朝廷北疆界壕沿线的溃兵。临潢府路不保以后,数万溃兵携家带口南下,沿途得到地方豪强招揽,张鲸就招募了其中最大的一股,总数一万两千人,此辈凡上阵,皆以黑旗为认,披挂黑甲,执使长刀大戟,勇勐善战。
张鲸以一个地方土豪的身份,而有自称临海郡王的胆量,依仗的便是这支精兵。这倒也真不算狂妄,毕竟北疆界壕乃是大金强盛时的精锐所在,如今在山东横着走的定海军郭宁,在中都控制相当力量的苗道润、张柔等人,依靠的也都是这股力量。
不过,张鲸自家的才能,并不足以驾驭这支强悍军队,能够慑服武人的,始终只有更强悍的武人。
此时黑军将校先得石天应的厚赏,随即又见他奋勇向前,无不鼓勇跟随,大呼酣战,一时间,势若风卷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