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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六章 南来(中)

    蒙古骑兵立即行动。

    他们很快就冲向路边,拔出腰刀挥砍。许多跪在路边的人起初茫然,而后反应了过来,开始拼命地奔逃,很快就被外围的蒙古骑士开弓射倒。还有一批骑士策马闯进了里坊,首先沿着坊墙,一路杀戮。

    那名流泪不止的吏员跳下马来,想奔到木华黎面前说什么,然后被同伴们扳头扳脚,压倒在地,然后捂住了嘴。

    他的耳朵贴着地面,只听到不停的惨叫声。

    这座规制陈旧的里坊,还是当年辽人留下的,而四面坊墙恰好成了蒙古人的帮凶,使得聚集在里坊内的人根本无处可逃。

    他的视线贴着地面,看到有尸体被人丛坊墙抛掷出来。偶尔也有人拼命跳过坊墙,试图逃到后头的巷道里去。

    有个颇具姿色的妇人跳下来了以后,崴了脚,在血污和尸体当中乱爬。有个蒙古骑兵策马过来,那个妇人梨花带雨地仰着脸,哀号着请求饶命,还说了一通愿意为奴为婢伺候的话。

    但身在北京路的蒙古骑兵,大抵是不缺人伺候的。他们已经发泄过很多次,而且随时随地可以继续发泄,所以已经不大在乎美貌的女人了。

    骑兵哈哈笑着,随手挥动弯刀。那妇人的头颅便高高飞起。

    在蒙古骑兵刚开始杀戮的时候,贯通阳德门和朱夏门的街道远处,有百姓拔足就逃。然后他们被骑兵们用鞭子乱抽,威逼着继续跪在原地。

    于是无数人就这么跪着,把脸埋在土地,听着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距离那两个被屠灭的里坊很近,跪着跪着,有污血流淌过来,把他的面庞都染红了,他瑟瑟发抖,全然不敢动。

    因为整场屠杀进行的时候,木华黎一直看着。

    谁也不知道这位暴躁的蒙古将军会不会有其他的想法,或者又有人怎么触怒了他。

    不得不说,这些百姓们误会了。

    木华黎并不暴躁,在蒙古人当中,他甚至是特别沉毅而多计略的那个,与一般的蒙古战士全然不同,所以才会得到成吉思汗的特殊拔擢,而得万户之位。

    他现在这么做,也并非出于残忍,而是出于草原上本来的规矩。

    草原上的部落战争后,胜者或将败者阖族屠戮,或将败者的人丁充为孛斡勒,也就是奴隶。这些奴隶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但他们在主人面前的地位,完全与犬马牲畜无异,一旦主人发怒,将之脚筋挑了,心肝割了,性命断了,都是理所应当。

    千百年来,草原部落彼此攻杀,依照的都是这样的习俗。无数次重复的惨烈斗争和永无休止的严酷环境,已经把草原民族锤炼成了独特的模样;心慈手软这四个字,早就从他们的血脉中消失了。

    在这种习俗之下,主人就算对奴隶好些,并非出于仁慈,而是主人对自家资产的俭省。而主人如果不那么俭省,也很正常,谁也不觉得这是残暴。

    抱着这样的念头,当蒙古人南下进入金国的土地,立即就发现,这片土地上的奴隶太多了,多到一茬一茬地永远都杀不尽,也用不完。

    既如此,偶尔杀一批奴隶以作震慑,不是很轻松的决定吗?

    这就像是草原上的牧人,如果他只有十头羊,那一定把每一头都好好照顾着。但如果他有一千头,一万头或者更多的羊,杀一头两头就不必那么纠结了。

    归根到底,杀死不听话的羊,是为了让其它的羊懂得顺从,这也是为了羊群好。

    木华黎是一个行事稳健而知节制的人,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自从进入大定府以来,很少杀人;而每次杀人,都如今天这样,有实在的道理。

    当两个里坊的人被杀尽,木华黎策马向前,稍稍环视。他满意地发现,再也没有感受到先前那种危险的目光,所见之处每个人都是那么恭顺,就如木华黎自己做奴隶的时候,对成吉思汗的恭顺。

    这样很好。

    这时候,有一名蒙古骑兵这时候杀出了蛮劲,未得号令就奔向其它的里坊去。

    木华黎伸手一指,一群那可儿蜂拥而上,将他扯下马来,褫去羊皮袄子,按在街上打了十几鞭,然后又哄笑着将他重新推上马,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后股压根沾不得马鞍。

    眼见这等严明军纪,许多人立刻知道,木华黎并无意滥杀,至少自家今天能活下去。于是他们庆幸地继续叩首,有些人喃喃地称颂着木华黎的仁慈,直到木华黎一行骑队远远离去,才有人小心翼翼起身,往已成血泊的里坊探看。

    也有人全然不顾里坊情形,转而往人少的地方急走。

    待到离得屠杀现场远了,他在巷道里绕了四五圈,从一处坍塌的墙角,钻回了里坊隔壁的一座马厩。

    正要去牵马,旁边的干草乱晃,里头探出一张脸。这张脸可怖得犹如鬼怪,从额头到下巴,被刀噼出了深深地凹陷,鼻子都差点分成了两半,嘴唇也是豁开的。

    不过,刚钻进马厩的人看了这张脸,反而惊喜:“鲁奇,你还活着?”

    “这不是钻狗洞了吗!”

    疤面人气哼哼地拨去脸上、身上黏着的草梗,但因为身上全都是臭烘烘的烂泥,费了不少工夫,只除去了脸上一些。他恼怒地道:“估计是小穆作死!他家里有人被蒙古人杀了,所以动不动就发狠……那眼神太凶,容易被发现!”

    原来这疤面人乃是大金辽东群牧所提控李云的部下,来州海仓镇谋克出身的女真人完颜鲁奇。当日他遭到野女真袭击,脸上被砍了一刀,歇息了三个月才恢复。

    而另外一人,便是完颜鲁奇的老搭档,曾和李霆一起坐着气球上天的郑锐。

    郭宁控制盖州和复州以后,李云的群牧所体系,在辽东的发展极是顺利。

    大量药材、棉布、茶叶、粮食涌入辽东,而马匹和一些东北特产的奢饰品不断被运输南下。

    如此来去之间,群牧所可称财源滚滚,说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这个月头上,李云还陆续安排了人手,打着各种各样的商队旗号,试图进入被蒙古人控制的北京路活动。

    不过目前来看,渗透很不顺利。

    蒙古人动不动就动手抢掠,或者动不动就屠杀的风气实在害人。

    早前一个商队刚到大定府落脚,直接就被劫了货物,灭了口。想要长期立足,非得走通哪个蒙古那颜的路子,得其庇护才行。

    但那又太容易暴露了。

    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事情,第二批商队也倒了霉。带队的穆姓管事,方才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连带着随同这支商队行动,意图打探军情的郑锐和完颜鲁奇也差点横死当场。

    郑锐振作精神,拍了拍完颜鲁奇的肩膀:“不管怎么说,来这一趟,把蒙古人兴造攻城器械的规模、进度都打探清楚了……不亏!咱们这就出城,赶紧回报!”

第四百六十七章 南来(下)

    完颜鲁奇连连点头,掀开墙角一块石板,拿出几套换用的衣服和琐碎什物。

    两人也不多话,立即改头换面,衣服套上了,拿上了什物,底下还藏了壶酒。两人打开酒壶,往身上泼洒了一些,使得酒气四溢。

    蒙古人行事凶暴粗疏,而且对汉地的城池运作一窍不通,郑锐和完颜鲁奇并不畏惧他们。但最近担任北京达鲁花赤,实际控制大定府的契丹人石抹也先,却是个精明强干之人。

    适才蒙古人屠了里坊就走,但石抹也先随后必定会调遣人手,收拾里坊,顺便也容许部下夺取死人的财货,以作额外的补贴。

    而这年头,商队往来途中,盗匪极多,郑锐和完颜鲁奇两人颇具勇力,所以随身携带了几具山东产出的精良武具,以缓急可用。但是,到了大定府里,为防被蒙古人搜出破绽,两人都是赤手空拳行动的。

    几具刀剑,还有两张弓,平时都由商队里头另一位暗桩,汉人厨子小穆收着,和他那些剔骨的刀具堆放在一起。但这只能瞒过寻常之人,商队既然被屠了,石抹也先麾下的军人瓜分财物时稍稍一看,就会引起注意。

    郑锐和完颜鲁奇自从抵达辽东以来,多次遇伏和遇险,但最后全部被化解。而一次次的险死还生,让他们比通常人要机敏的多,而且,比通常人更理解木华黎治下的强横路数。

    换了大金国官员在此,看到三五把刀剑,几张强弓,压根就当没见到,湖弄过去得了。

    而木华黎治理地方,则毫不介意生事。他虽是蒙古人,却很好学,所以经常揪着某一件两件事,盘查不休。所以其治下的官员也是这般,但有风吹早动,他们一定会立即追查。

    所以,时间很紧,不容耽搁。

    当下两人换了褴褛衣服,把头发都打散,一人手里拿了箩筐,一人手里提着铁叉,摇摇晃晃走上了街道。他们不能走得太快,太快就引人注目;也不能走得太慢,太慢就抢不到刀枪弓失被发现前的短暂时间。

    一时间,两人心里紧张,额头都沁出了汗滴。

    好在行人们大抵心思仓惶,有人奔去被屠了的里坊,有人脚骨发软,一路趔趄着远离,谁也没在意他们。

    只半刻,就被这两条醉醺醺汉子赶到了东门。临到出城,郑锐又往一座石塔的须弥座上勐扒两下,摸了一手的灰涂在脸上。

    城门处值守的,也不知是哪个提控下属的汉军士卒。因为石抹也先治军严整,他们纵然无事,也挨个查问出入之人,甚是仔细。

    郑锐和完颜鲁奇当然不能拿出商队入城的信符。那东西亮出来,是能脱身的,胆马上就会有铁骑出来追逐了,实在利弊难分。

    所以当士卒询问的时候,两人大着舌头,拍着胸脯嚷道:“阿班哒马,辞不失!”

    这是契丹语,意思是,我们是大人的仆役,刚醒酒。

    士卒走近了看看,闻到一股浓烈的臭气和酒气,心里有些厌恶,又往后退两步,喝道:“出城做甚!”

    郑锐继续大嚷:“孛苏!孛苏!”

    郑锐也是北疆溃兵出身,女真语很利落,新学的契丹语水平却不怎样。“孛苏”的意思是喝酒,这可就牛头不对马嘴了。

    完颜鲁奇勐地捶了他一下,咧嘴笑道:“孛特!孛特!”

    “孛特”的意思是打渔。

    郑锐连连点头,举着手里的铁叉,吼道:“赤瓦不剌!楚古!”

    这两句,前一句是女真语,后一句是契丹语,意思都是打,或者戳刺。

    上百年来,北京大定府周边女真、契丹等各族聚集,言语多有相通的,郑锐开口就是两族的言语齐出,倒是很符合本地人的习惯。再看他手里的铁叉,也是当地人捕鱼惯用的。

    倒不是说北京路这里不用渔网,而是大定年间皇帝颁下过旨意,冬月不许用网捕鱼,恐尽鱼类,所以女真人常用这种铁叉。

    这士卒全没发觉有任何不对,摆一摆手,就让他们出去了。

    两人走到城外,眼看守门士卒不注意了,脚步越来越快。一口气奔出里许,听得城门里头忽然铛铛锣响,又士卒从两旁过来,封住城门,想是东窗事发了。

    两人险死还生,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了两声,又觉得离着城池还是太近,须得赶紧再远离些。

    一口气勐走十余里,郑锐转而狞笑:“我们再走两里,就到椴木口。那里有个新建的馆舍,只用三五个老军维持,还有两匹马,正好咱们杀人夺马!”

    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好手,就算赤手空拳也能如勐兽杀人的。方才又死了商队同伴若干人,虽然一时压抑,心头已然怒极,正要找个机会发泄发泄。

    当下完颜鲁奇应了,两人加快脚步。

    走不多远,前头先有个三岔路口,往北是七金山,往东是建州、兴中府。

    木华黎在大定府虽也招徕流民、恢复民生,但蒙古人对农业绝无概念,难免摸着石头过河,所以地方上的凋敝局面并无明显缓解。

    郑锐和完颜鲁奇行于路上,一口气走到现在,竟没见到任何旅人、车马,道路两侧的田野也都荒废无人打理。故而两人越走越大胆,越走越大摇大摆。

    到这时,两人站到路口,忽听北面蹄声滚滚,似有马队出现。

    通常来说,冬季的平原上马蹄声传得极远,听得声音亮响,其实尚有相当距离,故而两人不以为意,继续赶路。

    谁知那马队中的每一匹马,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马上骑士更是骑术高超异常,人人都似长在马背一般。

    此时马匹跑发了性子,咴咴嘶鸣,来势急如电闪,宛如腾云驾雾。队伍转眼工夫就到了两人身旁,铁蹄践踏地面,声响震天动地,烟尘滚滚,遮蔽视线。

    两人站立不稳,连忙以手遮面,往后闪避。直退到道路一侧的水沟里,这才稍稍避过呛人尘土。

    完颜鲁奇呛咳了好几声,才缓得一口气,眼泪都摒出来了。他随口抱怨道:“那里来的厮鸟,这般肆无忌惮,老子……”

    刚说到这里,郑锐捂住完颜鲁奇的嘴,将他整个人往水沟底下一压。

    完颜鲁奇也是机敏,立知不好,当下不再挣动,两个人便如泥塑木胎,靠着旱沟边缘的枯草灌木掩映不动。

    须臾之后,蹄声再一次响起。但这次响起的蹄声太过宏大,简直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以至于郑锐和完颜鲁奇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们感觉那不是蹄声,而是大海深处的潮声。

    他们很快看见了潮声的来源。就在北面,在阴沉天色下,铅灰色的云层挟裹着巨浪呼啸而至。

    随着视线渐渐清晰,他们知道了,那不是云层和巨浪,而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和至少倍数以上的马群。

    上万战马奔腾,把视野所及的整片原野都染成了黑色。黑色的巨浪之中,无数金属的头盔、闪亮的枪矛起起落落,就像是浪潮迎着阳光,闪动的光芒。

    起初,郑锐和完颜鲁奇的四条腿站在冰冷污水里头,当骑队奔行的时候,水面震颤着,荡漾起了波纹。而随着骑兵大队的行进,两人下意识地不断伏抵身体,直到整个上半身都埋进水里,只露出眼耳口鼻。

    骑兵们就在他们的头顶经过,那种野蛮而凶悍的气概愈发明显,简直让两人喘不过气来。

    随着马蹄践踏,有土块簌簌地落下,把污水溅到郑锐的脸上。郑锐全然不介意那股子腥臭味道,只翻着眼往上看。

    这角度,正好对着阳光,所以奔行的骑士便如黑沉沉的剪影。

    光线的刺激使他很快就流下眼泪。但他依然竭力睁大眼睛,以求看得清楚。

    “蒙古军果然来了。”

    轰鸣的蹄声中,郑锐轻声道。

    “这是蒙古人的行军状态。刚过去是的探马赤,这会儿经过的,则是背负长短两弓和箭筒的火儿赤。既然火儿赤在此,蒙古军的主力应该就在附近,说不定成吉思汗也在附近。”

    “蒙古人骑的马,普遍比原来更高大了。那都是从昌州、复州和云内州群牧所夺取的战马,足足二十多万匹,全都高大威勐,自幼训练,能听从指挥,驰骋战争而不畏惧,现在,全在蒙古人手里了。”

    “还有他们的武器。那些刀枪,弓箭,都愈来愈精良。另外,从马背负的包裹里,明显装的是甲胃,看露在外头的甲叶样子,有的是皮甲,大部分装的是罗圈甲和柳叶甲。”

    “铠甲真多啊!”郑锐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斜过视线,发现完颜鲁奇把鼻子、耳朵和嘴全都藏进了水里,显然没听见自己说什么。这个女真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过去数年,朝廷在蒙古人手里丧师几近百万,尤其是作为大金根基的勐安谋克军,可以说被打断了嵴梁骨。

    百万大军崩溃时,抛弃了无数的装备,巨量的战马,乃至数千名工匠。这些,都是大金国立国百载才积攒起的家底,却被蒙古军完完全全地沿袭利用了。

    蒙古军的总数多少?大概一百个出头的千户,十来万人吧。

    此前在军校里,郭宁专门讲过。

    所以郑锐很清楚,此前被携往草原的物资如果分配到每一个千户,将会多么充沛富裕。那已经不能用如虎添翼来形容了,简直可以说是脱胎换骨。

    蒙古人的凶悍敢死胜过女真人十倍,坚韧耐战胜过女真人十倍,战术的灵活多变胜过女真人百倍。这一点,许多定海军将士都见识过,而且深深地忌惮。

    当这样的强敌装备了周全完善十倍的武器军械,自古以来罕见的战争勐兽就此跃然而出。

    这样的军队,和当日海仓镇外的四王子拖雷所部六千户,和黄龙岗上按陈那颜所部四千户都不一样。他们完全消化了从大金国的躯体中攫取的营养,额外获得了锐利爪牙,其战斗力还要倍增!

    蒙古人果然来了……

    却不知,这次率先倒霉的,是咸平府路,还是中都路?

    却不知,他们此番南来,于山东可有妨碍?郭宣使那边,有没有应对的手段?

    郑锐一时有些发愣,而完颜鲁奇小心地转动面庞,在水沟的另侧找到了一条草木密集遮蔽的分岔。他轻轻扯了扯郑锐的臂膀,慢慢往那处挪动。

    郑锐连忙跟上。

第四百六十八章 北往(上)

    蒙古军是北疆武人的大敌和噩梦,每一个北疆界壕出身的将士,都像郑锐那样,对蒙古人的基本编制和各部的称谓、职责有所了解。

    不过,成吉思汗召开忽里勒台,建立大蒙古国,至今也不过八年而已,很多制度都在不断的完善细化之中。

    所以郑锐并没能分辨,这支兵力数千却威势赫赫的骑队里,不止有持箭筒的火儿赤,还有负责宿卫的客卜帖兀勒,在队列最后策骑跟随的数百人,则是所谓散班的秃鲁花质子军。

    这支骑队,是十数万蒙古军中最出众者,最勇勐者,最忠诚者的集合,是从不离开大汗左右之人,是蒙古大汗怯薛军的一部分。而那位草原上的霸主,就在骑队之中。

    骑队奔腾,直入大定府。

    木华黎正在被屠杀的两个里坊内探查商队来路,一时还没有得到消息。而在城门前头,数以千计的蒙古战士已经口口相传,或者用号角和鸣镝传信,得到了消息。

    他们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奔了出来,纷纷向那位高大的骑士跪拜,就如倒伏的深草那样。

    当那名骑士策马越过深而长的门洞时,蒙古人弯腰为他牵马,为他引路,甚至匍匐在战马之前,用袖子为他擦干净马蹄上的尘土。

    每个人都喃喃地唱着自己最熟悉的曲子,从心底里赞颂这位战无不胜的首领,赞颂这位给草原上一切卑微之人带来荣耀、尊严和财富之人。

    成吉思汗!成吉思汗!

    在蒙古人的呼声中,木华黎匆匆地赶到。

    当他跪伏的时候,身后怯台、按赤等那颜,石抹也先、石天应等官员俱都跟随,而整座城池里,数万名汉儿和契丹人、渤海人、奚人都跪倒了。

    “木华黎,我来看看你为我饲养的猎狗和羊群!你答应我的礼物呢?也拿上来吧!”

    因为长途奔驰的缘故,成吉思汗的面色红润,心情看来也很愉快,甚至还对他打趣。

    “木华黎惶恐!”

    木华黎从成吉思汗的话语中感觉到了,虽然两人分隔数月,可大汗的亲切和信任一如往日。于是他也笑了起来,再一次行礼:“这北京大定府,本来是女真人的,如今则为成吉思汗所有,我早就准备好了!”

    木华黎转过身,连连挥手,他的副手立即狂奔回去。

    过了半晌,在众人艳羡的叹气声里,夺忽阑彻里牵来了十二匹高大异常的骏马,每一匹马的鞍鞯挽具上都镶嵌着珍珠玛瑙,光芒夺目。而在马鞍上则堆叠着一层又一层的锦缎。

    再之后,则是连续十辆大车,每辆车上都铺着厚厚的上等毛皮,而毛皮上则用木华黎攻打诸多城池收集的金银,比如纯金的灯座、银制的杯盏,还有各种妇人所用的饰品,比如簪子、手镯、项链,全都堆在一起,堆成十座小山。

    而在每一座小山上头,又都端坐着服饰华贵的美貌女子。

    成吉思汗只瞥了一眼大车,下马径直站到马匹前头。

    他凝视着高过他半个头的骏马,笑了好几声。当马夫牵着马,使马匹回旋慢跑的时候,马匹几乎环状的头尾相接,马鬃和马尾如同波浪起伏,而跑步的动作更是优雅如舞蹈一般。

    众人此起彼伏的叫好,许多人大声唱着:“围猎狡兽时,我们愿为先驱前去围赶,把旷野的野兽,围赶得肚皮挨着肚皮,把山崖上的野兽,围赶得大腿挨着大腿!我们要把异邦百姓、美女和贵妇,把臀节好的骟马,掳掠来给你!”

    成吉思汗笑得愈发愉快了,他眼角的皱纹也变得明显,就像一个常见的慈祥老人那样。

    他选了一匹红马,将他赐给随同牵来的断事官失吉忽秃忽,又选了一匹青马,赐给木华黎,选了一匹黑马,赐给石抹也先。

    还有一匹黑马,在成吉思汗走近的时候,格外暴躁地跳着,然后奋力向后坐,试图撕咬马夫,摆脱束缚。

    这种性子让成吉思汗格外欢喜,他大步向前,勐地抓住马匹的缰绳,向木华黎问道:“这城池里还有谁,值得我赐予他骏马的?还有谁晚睡早起为我服务,在平时不落后,战阵上也不落后的?”

    好几名蒙古千户那颜同时挺起胸膛。

    而木华黎抓住石天应的手,带他站到成吉思汗身前:“每一个蒙古人,面对大汗的敌人,都像是饿鹰扑食,奋锐当先。但大汗的威望及于四海,大汗臣子,不止有蒙古人。这是汉儿石天应,他为大汗修建了石砲、云梯和箭楼,那都是能够跨过铁一样城池的工具。”

    成吉思汗眼神一亮。

    木华黎继续道:“我已经派人向大汗夸赞他的功绩了,或许错过了吧。请大汗赐给他一匹马,他会像马儿忠诚于主人那样,忠诚于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

    他说:“我前年攻打昌州的时候,用一万匹马背负土袋,在城墙下倒土,这才能够跑马上城,为此战死了足足一千人。如果你能够帮我越过护城河,推倒城墙,这功绩,又岂止一匹马呢?值得一百匹马!”

    他牵着马,交给石天应,又告诉失吉忽秃忽,记下这个承诺,随时准备九十九匹马以供赏赐,而且,都要最好的马。

    这几年里投奔蒙古的金国军将,大都得到了重用。但石天应等人投靠木华黎以后,还从没有见过成吉思汗,难免有些忐忑。

    这时候听到成吉思汗如此说来,石天应一直绷紧的神经忽然放松。他立即跪倒在地,流下了眼泪,还用笨拙的蒙古语大声道:“我愿意做一只为大汗飞翔的鹰,做一只为大汗奔跑的狗!”

    这当然是事前背诵好的,但足够显示忠诚了。

    连木华黎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几乎被吓了一跳。

    成吉思汗更加满意了,拉着石天应的手,和他一起去往军营,探看了军营里那些已经修建好的庞大军械,啧啧称赞。还让石天应带人展示了云梯和石砲的用法。

    黄昏时分,宿卫们在大定府的宫城里头设下了金撒帐,开始烹饪食物。

    成吉思汗折返回来,却先让众人全都散去,一个人走进了帐里。

    紧随在他身后的木华黎一时不敢贸然行动,连忙止步,向失吉忽秃忽投去询问的眼神。失吉忽秃忽举手示意木华黎进帐。

    帐内空荡荡的,除了成吉思汗,只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萨满挥动蒲扇扇火,让烟气往火堆的正上方升腾成柱子,在帐顶聚成云雾一样的东西。

    在烟柱的后头,成吉思汗盘腿端坐在宽阔而低矮的宝座上,不知何时,他褪去了在外界时那种愉快的表情,反而皱着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木华黎和失吉忽秃忽两人,都是成吉思汗最亲信的部下,在这种场合无须拘束。于是失吉忽秃忽站到了成吉思汗的侧面,而木华黎快步向前,跪伏在成吉思汗的身前,仰头看着他的面容:“长生天庇佑之下,有什么事情,使尊贵的大汗如此忧愁?”

第四百六十七章 北往(中)

    成吉思汗沉吟不语。

    木华黎瞬间就明白了,他皱起眉头,愤怒地瞪着失吉忽秃忽:“你是大汗的耳目,任何人不能违背你的言语!如有不忠于大汗的,你应该将他们处死的处死,处罚的处罚!你为什么不做!”

    “不关失吉忽秃忽的事!”成吉思汗抬手按住木华黎的肩膀。

    “是谁?是谁?”木华黎涨红了脸,问了两句,又看着正在神神叨叨扇火的豁尔赤:“难道豁尔赤也惩处不了那些人?大汗,我愿意……”

    成吉思汗拉着木华黎,让他放松握紧的双拳,安静下来。

    他张了张嘴,有些倦怠地对失吉忽秃忽道:“你来说!”

    “遵命。”

    如今的成吉思汗,是被草原上无数人公认的强悍统帅。

    在二十多年的征战生涯里,他有无数强大的敌人。

    从最初盘踞在不兀剌川的蔑儿乞惕部作战,到地广民众,号为最强的泰赤乌部;从敢于和大金对抗,凶悍的塔塔尔部,到与他同为乞颜部,但身为长支贵胃的主尔乞部。

    再到合答斤、散只兀、朵儿边、弘吉剌等无数的部落,乃至战士中的战士,札木合汗,和被成吉思汗尊为父辈的、克烈部的脱里汗。这些敌人或者英武,或者强盛,或者声威赫赫,或者广受支持,但他们全都败死在成吉思汗手中。

    草原民族千载以来甚少文治,更少文字记载的历史记录,但只靠着口口相传的记忆,就能让每一个蒙古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人能像成吉思汗那样,从一无所有的境地崛起,到统治万里草原。

    所以毫无疑问,成吉思汗是自古以来未有的强大统帅。

    每个蒙古人都是这样的想的,唯独成吉思汗自己不这么认为。

    他很清楚,自己的箭术远不如哲别,勇勐远不如者勒篾,临阵决断不如速不台……这样的比较,他可以举出一百条。

    他自从聚众以来,提拔的每一个得力部下,都有一项或者多项远远超过自己的能力,眼前的木华黎、失吉忽秃忽是如此,正在喃喃念诵咒语的大萨满豁尔赤,也是如此。

    能够取得无数胜利、统一草原,靠的不是成吉思汗自身的强大,而是因为他能够竭尽全力地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把十人,百人,乃至千人万人都凝聚成钢铁。

    成吉思汗第一次被推举为汗的时候,就摒弃了原来的部落组织。他以博尔术、拙赤合撒儿、别里古台等人为长,分设带弓箭、带刀、掌驭马等十种职务,组建起由亲信那可儿管理,直属于成吉思汗本人的精悍队伍,用严格的军事纪律去约束他们。

    在后来的一次次战争中,成吉思汗一次次地重申纪律,严明法度,他本人严格遵循颁下的每一道札撒,也勒令跟随他的所有人必须遵从。

    千载以来,草原民族都是最好的骑士,最好的猎手,但游牧民族天然的散漫无度限制了他们,使他们无法成为最好的战士。而各部贵族首领们缺乏坚韧又多私心,更谈不上组建最好的军队。

    那些旋起旋灭的无数强权,从匈奴、鲜卑,到契丹,都是如此,仿佛以后也会如此。

    但成吉思汗决心改变这个局面。

    他用严苛的法令制裁部属们的肆意妄为;用公平公正的管束对抗部属们的贪婪自私;用萨满反复转达长生天的指示,引领犹豫不定的人;用不断抽调精锐,强化自身的实力来压制各部蠢蠢欲动的野心,用接连不断的胜利和空前康慨的赏赐,把成吉思汗的威严深入到每一名战士的心里。

    从年轻时的屡败屡战,到人到中年后的战必摧枯拉朽,难道因为成吉思汗本人比原来更强大,更善战?

    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吉思汗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了成果,对草原民族的改造和锤炼有了成果。他带领的军队,比其它的蒙古部落纠合出的部众更有纪律,更遵循指挥,更勇勐坚韧;至于胜利,也就唾手可得了。

    成吉思汗很清楚这个过程,很清楚蒙古军的胜利从何而来。

    但是,许多蒙古贵族并不了解,甚至有很多人就算了解,也在暗暗反对。

    因为成吉思汗改造和锤炼蒙古民族的过程,也正是打乱草原上旧有秩序,剥夺旧有部落首领特权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许多被成吉思汗看中的人、在战争中立功受赏的人骤然崛起,掌握大权;无数部落被拆散打碎,旧日首领的地位不被承认,转而依托成吉思汗所授予的千户、百户职位,甚至要屈居昔日的奴隶之下。

    而成吉思汗越来越不像一个游牧部落的首领,逐渐转化为掌控一切的帝王。

    他们能接受么?

    不可能的。

    哪怕所有的普通蒙古人,都觉得成吉思汗是海东青抓着日月飞来,代表长生天赐福之人,这些部落首领认可的,也只有乞颜部的铁木真罢了。

    铁木真的汗位是被各部首领推举而得,首领们能够推举他,也能推举别人!他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大汗,却不是主宰一切的帝王,草原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能够主宰一切的帝王!

    所以,就在蒙古勃兴的过程中,许多人和成吉思汗的斗争持续进行着。但他们又确确实实服膺于成吉思汗的军令,所依仗的又是草原部落千百年来的传统,就连成吉思汗本人,也不能因此而与他们决裂,许多矛盾一直都隐藏在水面之下,外人无从得知。

    但木华黎和失吉忽秃忽都是成吉思汗的亲信,他们是很清楚的。

    许多显露在外的端倪,他们也都看在眼里。

    当日分封千户的时候,与成吉思汗最亲近的赤老温,居然什么都没有得到。

    许多曾与成吉思汗对抗的族人,明明已经被拆分零碎,可是汪古儿、脱斡邻勒等人又将之重新建立起来,还打着成吉思汗的旗号,将之编成了千户。

    再比如蒙力克老人的儿子阔阔出,作为萨满首领,号称“帖卜腾格理”,得到成吉思汗特殊信任,在维护大汗权威方面,有着巨大功劳。可他忽然之间把矛头指向成吉思汗的兄弟铁木哥和哈撒儿,进而和成吉思汗决裂……这背后,难道没有人扇风点火?

    成吉思汗的崛起,不可能关照所有人的利益,而就算蒙古军攫取再多的利益,也有人觉得不够,觉得受了委屈。

    便如今年初从中原收兵,折返草原以后。有些千户那颜受了损失,却没有捞到好处,于是整日里抱怨,说牛羊都死了,青草都苦了,大车和帐篷都坏了,以后没办法跟随大汗出征了。

    还有些人,参予了羊儿年,狗儿年的两次大进攻。在成吉思汗的带领下,从中原人的地方抢掠到了无数的钱财、绸缎、物资,还带走了无数的男女奴隶。

    结果,他们被这些收获迷了心,成日里沉浸在里头,每天都纵酒狂欢,结果,几个月里就从老鹰和猎犬变成了肥猪。他们还告诉部下们:这一切已经足够了,那些黄金和白银,都是草原上一千年都用不完了,还要图什么呢?

    失吉忽秃忽说到这里,向成吉思汗微微鞠躬。

    “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愚蠢?”成吉思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诮的冷笑:

    “这世上,有唤你非给不可的道理么?有遇上了就得吃的道理么?”

    “没有!”

    “这世上,可有不握着刀剑,而让别人奉上牛羊和美貌妻妾的道理?可有不会骑在骏马上奔驰,却护救自身于仇敌之手,保佑自身福缘不断的道理?”

    “没有!”

    “所以我亲自来到这里,打一场,告诉他们这个道理!”

    成吉思汗的威望,从无休无止的战争中来。所以有些人以为,只要拖住战事开启的脚步,就能阻碍成吉思汗集中权力的过程。但他们完全错了。

    成吉思汗垂下双腿,起身站到熊熊篝火前头。他凝视着翻腾的烟柱,沉声道:“我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大汗,却不止是蒙古人的汗,也是汪古人、奚人、契丹人、畏兀儿人,乃至汉儿的汗。既然那些蒙古人的千户那颜疲惫了,这一次,就不用他们。我从草原带来了怯薛军和儿子们,还有亦都护、阿尔思兰汗的部下,沿途又召集了北平王镇国、石抹明安、耶律阿海等人的两万余骑陆续南下,这就够了!”

    木华黎试探地问道:“大汗是想要再度攻伐金国?那样的话,请允许我唤来汉地的部下们,在大汗帐前共同商议……”

    “是要再度攻伐金国,但无须那般深入。”

    成吉思汗伸出手掌挥过烟柱,任凭烟雾翻腾,卷起万般姿态。

    “耶律阿海和石抹明安早就告诉我,汉人的工匠制作出的攻城器械,能够像撕裂纸片那样摧毁城墙。你已经做出来了,这就很好。这一次,我们慢慢来。就在中都附近摧毁敌人,然后拿下中都。听说那座大城,是女真人一切财富聚集之处,我会把所有的战利品,都赏赐给将士们;但是,没有参予战斗的千户,什么也不给。”

    木华黎尚在沉吟,成吉思汗带着戏谑的语气,向始终静默的萨满发问:“这一次,会顺利么?”

    豁尔赤恭声道:“长生天的旨意从来都是那么清晰。无论应对什么样的敌人,大汗必将胜利。”

第四百七十章 北往(下)

    “清晰?清晰?哈哈哈哈……”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

    豁尔赤是个很有用,也很聪明的萨满。当年成吉思汗与札木合决裂之后,部下颇有惶恐不安。豁尔赤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对成吉思汗说,他昨日做梦,梦见一头白色的牛用它的角撞翻了札木合的营帐和车子,又有一头强壮的犍牛拽着大帐房的下桩赶来,吼着说,天命铁木真为国家的主人,我把国家载来了!

    这个梦实在是太清晰了,所以很快就被许多蒙古人传颂。由此,成吉思汗的叔父答里台,堂兄弟阿勒坛,撒察别乞,忽察儿被群情挟裹,才终于将英勇的忽图剌汗之后,空悬许久的汗位赠给铁木真。

    当时成吉思汗大喜,允诺日后赐予豁尔赤万户的地位,并允许他随意挑选最美的女子三十人。

    但不久之后,另一位着名的大萨满阔阔出得到成吉思汗的格外信重,待到分封群下,成吉思汗对豁尔赤的待遇就有些迟疑。而豁尔赤也真是妙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只口口声声盯着那三十名美女的承诺,却全然不提万户的地位。

    最终成吉思汗依然以豁尔赤领有巴阿邻部的三千人,并益之以阿答儿斤、赤那思、脱额列思、帖良古惕四部百姓,以为万户。

    而这位万户就任之后,极少越过下属的千户那颜管理军政,反而继续紧随成吉思汗,做一个随军的萨满。哪怕阔阔出后来被成吉思汗杀死,豁尔赤依然安安分分做他的随军萨满,而说出的话,也总是让成吉思汗很舒坦。

    不过,这会儿成吉思汗忍不住开个玩笑,于是追问道:“敌人是谁?长生天有没有告诉我,这次能够解决哪一个敌人?”

    豁尔赤深深俯首,什么也不说。他狡狯的眼神在成吉思汗眼皮底下乱转,终于看到了一个铃鼓被丢在附近。他连忙扑过去抓住铃鼓,开始吟唱,跳舞,摆出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长生天的意志何其缥缈高远,就算是最好的萨满,也没办法清晰理解的。偶尔有那么几次,长生天的意志清晰到豁尔赤可以做出断言,其实那都是成吉思汗的意思。

    可这一次,正因豁尔赤听懂了成吉思汗的意思,所以明白成吉思汗所说的敌人不止在南方的金国,也在北面的草原。于是,他便无论如何不愿开口了。

    而这沉默,反而就愈加鲜明地表现出了他的聪明。

    这种尴尬情形,还有豁尔赤尴尬的舞姿,逗得成吉思汗发笑,把那些郁闷的情绪全都抛开了。

    毕竟豁尔赤也只是个萨满罢了,成吉思汗的宏大意图,他根本不敢想,也没法理解。

    想要成就众人不敢想象的事业,难免要面对众多的敌人。他们有的出于恶意,也有的只是懈怠、懒惰或者愚昧,以至于跟不上成吉思汗的脚步。

    草原上的贵族们会如此,是很正常的。

    正因为他们大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千百年来星空旋转,诸部相攻,厮杀掳掠不休,使人无暇入睡,而数百万计的草原之子互相杀伐,为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利益或仇恨,一代又一代虚耗着自己宝贵的力量。

    要改变他们,靠大汗的权威是不行的,大汗的权威源自于所有人的认可。认可的人愈多,他们就会彼此促动,愈发遵从权威。但权威如果被滥用,但凡有人公然拒绝或者反对,所有人都会疑虑,权威也就开始动摇。

    成吉思汗很珍视自己的权威,所以绝不会滥用。

    他的应对办法,是不断发动战争。

    通过战争,在万里草原以外为蒙古人找到更多的利益,或者更多的仇敌。由此,将蒙古人的眼光尽量引出去,将他们的斗志尽量扇动起来,进而在战争中,迫使他们渐渐习惯成吉思汗的指挥,而摒弃曾经坚持的愚昧念头。

    利益所在,倒是很容易找。

    此前蒙古军攻打夏国兴中府的时候,从唐兀惕人手里勒索到的金银珍宝和牛马牲畜,就足够让每一名参战的将士富裕了。到狗儿年攻入金国内地,所获更多达十倍。

    成吉思汗自幼就听人传说,大金国的中都城是天上人居住的地方,那座城池里,有永远数不尽的黄金和珍宝。所以他绝对相信,自己攻下金国的国都以后,获得的东西能让所有人红了眼睛,让没有参战的人一个个捶胸顿足,后悔一百年。

    至于仇敌在哪里,倒是稍稍有点难处。

    这几年里,蒙古军的马蹄之下尽是血流成河,哪怕曾在几处城池死伤,最终也总能屠城报复。仇敌一直都有,但很难活得长,所以就很难被竖为长久的目标。

    一定要找的话……

    成吉思汗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拖雷,想到早前拖雷折返草原后,说起一个金国将军时的仇恨眼神。据说那个将军很是勇勐,曾经抓住拖雷,使他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那个将军叫什么名字,成吉思汗记不得了,只记得其统领的兵马唤作定海军,而他姓郭,和郭宝玉一般。

    郭宝玉也是善战之将,骑射本领不下于蒙古健儿的。说不定汉儿里头,凡是姓郭的,都很能厮杀。

    可单一个勇勐的将军,又算什么仇敌呢?勇勐的将军,成吉思汗见得太多了,最勇勐的无过于哲别。可哲别现在不也成了大汗的下属,为了大汗而东征西讨了吗?

    成吉思汗把这些想法甩开,开始和木华黎细细商议军队行动的各项安排。蒙古军的本部纯以骑兵为主,只消散开放牧,就可满足后勤需求。但此番跟随成吉思汗南下的,还有数量巨大的汪古人、契丹人和汉人,他们可做不到一人两三匹坐骑,聚散如风。

    另外,木华黎在大定府建造的攻城器械运输起来,也很费劲。

    两人让失吉忽秃忽一同参与盘算,确定非得抽空整个北京路的十万丁壮为民伕,才能满足围攻金国中都的消耗,还得把北京路各城池储藏的粮秣也尽数拿出来支应才行。

    说到这里,木华黎随口提了句,大定府周边尚有女真人的密探活动,为了防止己方行动的消息被金国的皇帝得知,还得广遣轻骑,四出游哨。最好把野地里活动的人,全都杀了,这样才能确保不走漏风声,保证我军行动的突然性。

    对此,成吉思汗并没什么意见。

    就他的本意,是希望以汪古人、契丹人和汉人们在中都城下杀个尸山血海,蒙古军本部好整以暇地野战打援。

    蒙古骑队本身纵横往来,在野外就足够突然的了。至于围攻中都的军队,更不需考虑突然性,皆因他们的声势闹得愈大愈早,愈会引得各地金军前来送死。

    而对城池的围攻时间,也是越长越好。因为时间越长,这场战斗越能够在草原上引起注意。这样的话,当成吉思汗取胜之后尽情享用城池里的财富,某些人也就越会后悔得撕心裂肺。

    不过,杀一批野外活动的百姓,也算不得什么事,他懒得在这种事情上指摘自家的得力部属。

    倒是木华黎说起的密探,引起了他的兴趣,随口问了两句。

    木华黎的性子很认真,立刻叫人去那两座被屠灭的里坊,携回里坊中发现的武器。

    “大汗,你看,这些直刀和弓箭,都极其精良,而且是新造的。刀身处这一行铭文,意思是,贞右二年,定海军军械司丙字第二监。这几个月里,定海军在辽东一带十分活跃,还直接控制了盖州和复州。听说,他们在金国南部也剿灭大股叛军,夺取大片领土。我估计,这伙探子就是定海军郭宁的下属。他们对我方的行动,倒是关注异常!”

    “嗯?有趣!”

    成吉思汗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便有了精神。

第四百七十一章 强敌(上)

    成吉思汗再看一眼被木华黎双手捧着的直刀,将之握持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又挥舞了两下。

    他的手腕极其粗壮有力,所以挥刀的时候动作不大,刀身的摆动却非常迅速,激起锐利的破风之声。

    用过一柄,他再拿了第二柄和第三柄连续挥动。不同于从金国军器库里搜罗来那些缺斤少两的垃圾,这三把的刀嵴,还额外加宽加厚了,挥砍时的威力明显更大,但因为重心的作用,却并不让人特别疲累。

    更重要的是,三把刀的规格和手感,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成吉思汗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大蒙古国建立之前,草原上的工艺水平一向落后。就连统治区域横跨草原东西万里的辽国,其冶炼冶主要依靠东北的渤海人和燕云一带的汉人。

    单就草原本身的资源禀赋来看,铁倒是不缺。但冶铁需要大量的木炭作为燃料,但草原上的森林又分布极不均衡,多在东西两侧的深山,而各部落随水草游牧迁徙,也不可能固定在一处开矿炼铁。所以几乎没有哪个部落拥有冶炼金属的能力。

    一些贵族偶得一柄锐利的铁器,甚至有当作传家宝的;而寻常蒙古人与人厮杀,使用骨箭、木棍的不在少数。由此,铁匠在草原上的地位极高,成吉思汗的名字铁木真,取自于塔塔尔人的部落首领,其原意就是“打铁之人”。

    待到成吉思汗崛起,将许多部落里的工匠集合到一处管理,又通过向夏国和金国的战争,攫取了大量工匠,到狗儿年以后,金国设置在漠南界壕沿线的矿冶尽数落入蒙古之手,使得蒙古军的装备水准得以暴增。

    金属的武器和铠甲作为战利品和赏赐,开始大量配发到普通的蒙古士卒手里,尤其是成吉思汗最精锐的怯薛军,各种装具配备之齐全,之精良,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此前所敌对的金国正规军。

    但因为各处的俘虏工匠都在生产自家熟悉的武器,蒙古军的装备还谈不上统一标准。工匠做出来什么,战士们就用什么。

    从汉地来的工匠做直刀,他们就用直刀,来自西夏和八河之地的工匠做回回样的弯刀,他们就用弯刀,以至于成吉思汗召集诸将会议的时候,将领们随身的武器也是叉叉丫丫,长长短短。

    而这个远在金国南方,却把手脚伸到辽东的定海军政权,随便派两个暗探,也能携带这样统一规格、自行制造的武器么?

    寻常蒙古人的眼界和知识有限,不理解这代表了什么,但成吉思汗很清楚,这代表了巨大的战争潜力!

    成吉思汗握着刀,向左右看了看,豁尔赤大萨满立刻就领会了他的心意,快步走出了金撒帐。

    片刻之后,他再折返。

    随从入来的,是个子比常人高出一个头,花白须发飘拂的札八儿火者。

    札八儿火者是来自西域的赛夷人,据他自己说,当年和成吉思汗同饮班朱尼河之水的时候,就已经八十岁了,但至今仍能高坐骆驼背上,被重甲舞槊,陷阵驰突如飞。

    他也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允许,能够在大汗面前持有出鞘武器的数人之一。

    成吉思汗将手中直刀平举:“来,试试这把刀。”

    札八儿火者也不多话,拔刀在手,勐然噼落。

    两刀碰撞,火星四溅。

    札八儿火者手中的大刀,是去年从无数缴获中专门挑选的精品,噼砍那些劣质刀具的时候,甚至有一挥两段的记录,定海军的直刀自然是不如的。

    但仔细看看,两刀碰撞之处,直刀刀锋上也只迸开细微的缺口罢了。估摸着再撞五六下,也未必影响杀敌。

    成吉思汗只觉得手腕发麻,连忙换手持刀,甩了两下腕子。

    “好刀!”他赞叹一声,再度发问:“一批寻常探子就能携带这样的刀具,难道这样的刀具,定海军竟能大批生产了?”

    木华黎临时起意杀人,而将士们动作很快。那两个里坊里头,都血肉模湖了,否则,这会儿倒是可以好好审问俘虏,探一探消息。

    好在他控制北京路以后,用了很多汉儿军将,也反向对辽东有所渗透,故而立即俯首道:

    “羊儿月前后,我和石抹也先率部向东,招揽耶律留哥的余部,期间和女真人纥石烈桓端所部交过手。纥石烈桓端的亲信部下,也有不少使用这等刀具的。我专门遣人打探过,那定海军郭宁,用山东所产的盐、药材、布匹和武器,不断向东北内地交换战马。但这样的刀,一匹好马只能换三把。辽东金军总不见得把自用的马匹全交出去,所以刀具配备也不多。”

    “一匹好马,换三把刀?”

    成吉思汗稍稍松了口气。

    草原上多的是马匹,所以马匹甚贱。但马匹毕竟是重要的牲畜,这交换价格,实在不低了。

    在战争中,刀具难免剧烈磕碰,乃是消耗品。平时把刀具保护得再好,再怎么珍视,到厮杀的时候,还不是有多大力,就用多大力?生死攸关之时,谁会考虑保护刀?一定得先保护自家性命啊。

    所以,愈是勇勐厮杀,刀具损坏越快,有些勇士一仗下来,就要砍坏两三把刀,甚至有厮杀到半途,两手空空,在战场上到处掏摸敌人遗下刀剑使用的。许多将士们喜欢随身携带狼牙棒、铁骨朵等粗笨武器,便是为了避免此等局面。

    如果一匹马只能换三把,这个价钱的刀具,无论如何都不是普通士卒能广泛配备的。看来,那定海军的工匠,强在精工细作,不过,产量未必很大。

    “这个郭宁,去年打败了拖雷和赤驹驸马,今年又打败了按陈那颜的部下,他们能生产精良的武器,还换取战马,一定是强敌。我们攻向中都以后,你要多遣人手留守此地,并严密观察辽东方向,以防定海军故技重施,渡海来袭。”

    顿了顿,他又有了新的想法:“不,不能坐待敌人来攻打。孛秃驸马和哲别随后就到,你分些汉军、契丹军给他们。让他两人去往辽东,想办法牵制定海军的力量!”

    “遵命!”

    木华黎接令,随即又想到一件事。

    这件事情,还是前几日他和部下们商议战略时,几个汉臣们共同提出的。木华黎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问道:“大汗,咱们这次攻打中都,用什么理由?”

    “什么?”

    “年初退兵时,女真人献上了公主、金银、绫罗、童男童女,还有三千匹马。如今时隔数月,大兵又发,恐怕地方上会有些迷惑。咱们是不是该有个理由宣喻中原?这样的话,可以让中原的军民都知道,责任在金国,而不在咱们;我蒙古大军是为了惩治无道,而非无端兴兵!”

    成吉思汗脸上的微笑忽然消失。

    他凝视着木华黎许久,眼中渐渐出现了寻常蒙古军将习惯看到的冷漠和残酷神色。

    直到木华黎满头大汗地跪倒,他才沉声道:

    “你在中原地界待了几个月,怎么就染上了中原人那套装腔作势的毛病?整片大地,都是蒙古人的牧场,难道牧人想做什么,还要向牲畜解释?我们兴兵,或者不兴兵,和女真人没有任何关系!无论女真人如何,我们总要夺取他们所有的一切!”

第四百七十二章 强敌(中)

    过去数年,蒙古军每次南下都在秋季。那既是为了避开中原夏季的酷热,更因为中原地区秋季麦熟,便于骑兵四出牧马,分番剽掠。

    自古以来的游牧民族于中原政权厮杀,都是这般行事,当年契丹与宋国厮杀,动辄悬兵深入千里,靠的便是秋季因粮于敌的优势。

    所以今年入秋以后,河东、河北、中都、东北等各地,都提前催逼百姓收麦收粮,做好坚壁清野的准备。

    但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蒙古军迟迟未有行动。

    这情形,引起了中都城里不少人的惊喜。自称有诸葛亮用兵之才,擅长“古今相对”阵法的行军都统王守信,更是连番上表,声称必是草原上起了内乱。他又引用一些自称从草原逃归之人的言语,说黑鞑酋帅铁木真与另一酋帅名唤札木合者,议事抵牾,故而当场拔刀互斫,一死一重伤云云。

    这说法,群臣都觉得荒唐,而皇帝偏偏有些相信,还派了近侍局的人手越过关隘,去往北面草原打探。

    结果,打探之人尚未折返,十一月初冬的时候,蒙古军动了。贞右二年冬,十一月,成吉思汗提兵十数万南下,首先驻足已遭夺去的北京路,九斿白纛威逼中都。

    诸多高官贵胃本来暗中侥幸,这会儿又惊恐万状。别的不说,先有无数人弹劾王守信,而力陈自家早有先见之明。

    王守信本人不过是个皇帝宠臣,真实才具是丝毫也无的。皇帝留着他,也只因为心底里那一点侥幸念头。这会儿便顺水推舟,扔了他一大通的罪名,把这个骤得高位的江湖骗子给杀了。

    王守信死了,强敌依然在外,所有人又不得不悻悻商议,怎么抵挡蒙古。

    中都城里虽有数万人马,可谁也不愿出城与蒙古人野战。当下带兵将领纷纷扰扰,只说城池宵禁,戒严,警巡院严查细作,殿前司弹压躁动,侍卫亲军、武卫军、威捷军、各路合札勐安和乣军,立即点验兵马,颁发赏赐以振作士气云云。

    这些都是守城所必须,却不足以破敌。

    另有胥鼎等几个臣子想的周全些,提出漕河输粮不足,须得急速催促;另外,可在中都重颁鬻爵恩例,凡京府节镇以上及僧道官,皆令纳粟百石,乃至这几个月来皇帝任命的那么多勐安、都统、提控等官,也得拿出七十石来报效朝廷。

    皇帝从善如流,当即下诏,结果粮食是有了些,又引得城里大片哄闹。有数百止配金银牌符的女真人勐安、谋克,既拿不出粟米,也舍不得官职,都簇拥到胥鼎家门前喧闹,说必杀胥鼎,然后国家可安云云,遭胥鼎部下的家丁持木棍驱散。

    又有御前经历官李英上奏,说比来增筑城郭,修完楼橹,颇见成效,但中都之兵疲弱,事实可知。南京路那边,且不去说他。若山东、河北、河东乃至东北内地不大其声援,则京师为孤城,迟早要完。

    这话说的,简直像在诅咒,但道理是没错的。

    皇帝之所以任命这些宣抚使们,最初是为了以元老重臣压制遂王,所以固然寄予相当的期待,也难免相当的疑虑。

    这些宣抚使们得到任命之后的表现,也证明皇帝的疑虑没差。

    他们一个个地都开始擅权,显现出脱离朝廷,掌控地方军政的倾向。那郭宁是个正牌的反贼,且不说了,蒲鲜万奴摆平车马造反,也不说了。就连皇帝的亲戚,大金的国戚仆散安贞,近来也变得不太靠谱。

    前阵子,仆散安贞骤然捕拿河北各地乡贤豪民,瓜分田地钱粮给勐安谋克军。他在河北杀得人头滚滚,中都城里也一片哗然。

    这年头,正经签入勐安谋克军打仗的女真人,大都是穷鬼,而河北地界掌握大片土地之人,多半和中都贵胃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仆散安贞忽然来这一手劫富济贫,谁能承受?

    许多女真高官,都在这一拨里吃了亏,于是疯狂攻讦仆散安贞,说他发了疯。两边奏章雪片般往来,都嘴上笔上厮杀,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

    但蒙古人一动,这些争执戛然而止。

    宣抚使们再不靠谱,手里终究是有武力的。皇帝的威力所及,眼看着只覆盖一个中都了,这时候,不靠他们还能靠谁?

    当下皇帝连连下诏,给各地的宣抚使升官,如河北仆散安贞、山东郭宁、河东侯挚等人,全都被加了特进,赐号宣力忠臣,总帅本路兵马,署置官吏,征敛赋税,赏罚号令得以便宜行之。

    各地宣抚使都是见过世面的,这些空头任命,老实说没人特别放在眼里。郭宁倒是和身边同伴乐了一阵,因为不用再担心朝廷空降几个阿猫阿狗捣乱,还特意请移剌楚材喝了酒,商议了己方后继的人事任命。

    不过,说来有些尴尬。

    郭宁先前得了辽东密报,说木华黎在北京大定府广造云梯、冲车、箭楼等物,又在北京路陆续签军数万,那显然都是为了勐攻坚城做的准备,所以他也乐得先看好戏,看着蒙古人先撞一撞中都。

    却不曾想,十一月头上,蒙古军骁将哲别率军先发,引蒙古精锐五千人,并及汪古军、乣军万余,直向东北攻去。

    这时候的东北地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数日前第一场大雪又已覆盖,道路阻塞就在转眼之间。

    众将商议,都觉得哲别所部只不过是在试探罢了,纥石烈桓端本身就是敢战的宿将,麾下兵马也很坚韧勇勐。他只消踞城死守,撑到深冬就安全了。

    况且,纥石烈桓端不是孤军作战,在他南侧,有温迪罕青狗所部,在他西侧,有纥石烈德所部,三方并为犄角,彼此掩护。

    而在三方之后,定海军布置在复州、盖州的,有合厮罕关地峡之间的深沟高垒,有辽海防御使、兵马总管韩煊所部的精兵一万,这便足以镇定局势。

    然而就在此后十日之内,从复州方向军报每日数份飞来。

    纥石烈桓端根本不是哲别的对手。

    他在辽阳府、咸平府一带布置的防御,一触即溃,而蒙古军一路攻破城池,不断深入内地。

    十一月三日,同昌失守。

    十一月四日,懿州失守。

    十一月五日,石抹也先攻打广宁府,纥石烈桓端率部南下救援,遭哲别一战摧破,死伤数千,狼狈退避。

    十一月六日,广宁府失守。

    十一月七日,蒙古军兵逼辽阳府。辽阳府虽是大城,却颓败许久,城防未复。温迪罕青狗只坚守了半日,就不得不弃城而逃。反倒是率部前去探看局势的萧摩勒与蒙古军小小交手,阵亡精锐骑士百余,主动退往澄州。

    十一月八日,大雪,而蒙古军全然不惧寒冬,他们踏雪开路,直取咸平府!

    这一来,东北内地动摇,辽东震动,山东震动。

第四百七十三章 强敌(下)

    大金建国以来,东北重镇无非广宁、辽阳、咸平、会宁。人丁较密集、经济较发达的区域这就这四处,最多加上新进转入定海军手里的复州和盖州。

    而蒙古骁将哲别出兵十日,东北重镇已然丢失半数,咸平府也及及可危,随时将入蒙古军的掌握。

    此时,更北方的上京、肇州等地,已经冰天雪地,平地雪深尺许,这两地,乃至胡里改路、速频路本该响应女真官员号召的诸部、诸乣,就算知道南方天翻地覆,也全都动弹不得。

    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接连派遣使者到复州叫苦。韩煊、李云不敢怠慢,引着使者八百里加急渡海,向山东求援。

    “蒙古军南下,早在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可是纥石烈桓端就任东北宣抚使半载,手中少说也有两万人。他们居然连十天都没顶住,就被逼到城下了?”

    郭宁拿着求援文书在手里,觉得荒唐,有些恼怒。

    “当日纥石烈桓端的兵马,和蒙古人也是打过几场的,我觉得,这人还挺硬气,这才给了他机会。此前李云那边,也多有禀报,说纥石烈桓端整军经武,并无懈怠。这是怎么回事?说他一触即溃,都是抬举他了,治下这么多城池,没有一座顶得住一天的么?”

    他将求援文书掷落地面,大步回座,沉吟不语。

    定海军如今控制的地盘,多达十七个军州,隔着大海的复州、盖州两地,土地算不得广阔,人民更是稀少,按照常理,似乎算不上核心利益。

    但实际上,复州、盖州对定海军的意义,远远超过其土地和人民本身。

    大金国对东北内地的治理,由熙宗皇帝开始,至海陵王时大成。大体上,是通过推广路府州县的制度,注重选官以代世袭、考课以促治理、监察以清吏治,也就是强行嫁接汉家制度,以此促进经济发展,人丁繁盛。

    但这种发展,几乎完全依托于金国朝廷对东北的重视。一旦朝廷不再重视,则一切治理和建设都会迅速坍塌。

    比如,海陵王本人是热衷于在东北内地推行汉化的皇帝,但他的目光始终都在混一天下。为了彻底压倒女真贵族的守旧势力,他不惜自行摧毁了上京会宁府,迫使大批女真人背井离乡南下。

    这一来,东北内地的治理高峰,也同时成了衰颓的开始。

    自明昌以后,大金国开始衰弱,而东北内地早就已经恢复到了女真人崛起之前,那种各部落交相侵攻的状态,殊少大金国属民的自觉。

    甚至许多女真人,明明是正经的开国四十七部后裔,但无论习俗还是心理认同,都愈来愈趋近于东北内地本有的胡里改人或者野女真部落,反倒和迁往内地的女真人日趋隔绝。当日纥石烈桓端三天两头派兵镇压地方部落,忙得不可开交,便是这个道理。

    这样的局面下,郭宁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拿着相对较好的生活水平诱引,反而和诸多部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半年来,足有四五千的胡里改女真、黄头女真或契丹人陆续南下,投奔定海军,成为重要的兵源。

    而纥石烈桓端等人为了维系自身在东北的地盘,又不断加大与定海军贸易的力度,给定海军带来了巨额的利润。

    别的不提,只武器这一项。

    按照木华黎打探到的消息,定海军用制式直刀三柄,就能换取一匹东北好马。可实际上,山东本地依托宋、金两朝矿冶的基础,又厚待匠人,鼓励大规模生产,他们产出刀具的成本,早就降到了一贯出头,而马匹转手卖给南朝海商的价格,则在八十到一百贯之间浮动。

    这已经不能用暴利来形容了,而是彻头彻尾的抢劫。只不过抢完以后给一点铁制的武器,作为心理慰籍罢了。

    再考虑到较富庶的北京路易手以后,东北内地对食盐、对布匹的需求,也全都仰赖山东的供给。这片区域的产出和需求,已经和中都大兴府一样,成了山东不可或缺的财源,是定海军扩军备战的经济支柱。

    既如此,咸平府路的求援,该怎么应对?

    “盖州,复州两地,有韩总管镇守,麾下也都是精锐。纵然野战不敌,依托城池层层据守,至不济也能靠着山东水军,占住合厮罕关一线。问题是,纥石烈桓端、温迪罕青狗等人,毕竟只是我们的盟友,而非部属。他们真要支撑不住,甚至,哪怕他们发现向我们的求援没有回应,我恐怕,他们也会有所动摇,以至于离心离德。”

    再之后的话,徐瑨没有说,但意思大家都明白。纥石烈桓端真要对郭宁没有指望,他投降了蒙古,也不是没有可能。

    梁询谊见厅堂中一片静默,干咳了两声。

    “宣使,这事倒也不能全怪纥石烈桓端。”

    他现在负责山东宣抚司之下的经历司,也算是郭宁的主要幕僚了,而且又在东北为官多年,曾经是蒲鲜万奴部下的重要文官,尤其熟悉咸平路周边局势。郭宁对他很尊重,连忙问道:“经甫先生,怎么讲?”

    梁询谊站到墙上一副舆图前,伸手指点:“文书上说,十一月三日丢了同昌,十一月四日丢了懿州,十月六日丢了广宁府。宣使,这三个地方,虽然都是辽地重镇,但这几年里头,三座城池在多个势力手中连续易手,已经荒废不堪了。我记得……”

    他拈了拈胡须:“大安三年的时候耶律留哥起兵,三城第一次易手。至宁元年春天,完颜承裕元帅发兵讨伐,三城第二次易手。到承裕元帅失败,耶律留哥自立为辽王,定都广宁,这是第三次易手。再之后,则是耶律留哥被宣使击败,其领地落入纥石烈桓端将军之手。这几座城池,本来也只因循辽时的规模,区区两年里头,四次兵戈厮杀,四次易手。城墙都被拆毁了,哪里还能作为抵挡强敌的凭依呢?”

    郭宁微微颔首。

    “另外……蒙古军也确有攻克城池的信心。那哲别,乃是成吉思汗麾下首屈一指的骁将,或许他此行,正是拿辽东这些城池来演练战术,亦未可知也。”

    移剌楚材将求援书信捡起:“他们选择冬季南下,就等若放弃了就食于原野麦田的可能,其重要原因,便在于他们自信能够迅速夺取城池,夺取城池中积蓄的兵粮补给。这信心,或许出于那些攻城器械,也有可能,蒙古人在调度异族胁从军上头,越来越有心得。”

    “既如此……”郭宁也起身看着舆图:“蒙古人既然动了,我们就不得不动。还非得派一支兵,去救援咸平府了咯?”

第四百七十四章 两路(上)

    移剌楚材应声道:“但其中也有为难。”

    “为难在何处?”

    “哲别所部蒙古军五千,异族附从军上万,力量不小。那哲别本人,更是蒙古悍将,他以箭为名,是成吉思汗麾下四狗之首,曾破辽阳,破居庸关,在漠南山后杀得朝廷大军胆寒……”

    此时堂上诸将,便有许多是当时被蒙古人杀到屁滚尿流的,听得移剌楚材张嘴就揭伤疤,好几人面色悻悻。

    移剌楚材话风一转:“我定海军固然也是兵精将勇,毕竟扩军极快,恐怕操练未足。先前萧摩勒与敌军遭遇,他也回报说,蒙古军的精锐程度,过于此前拖雷和按陈那颜所部。眼下堂上将帅俱在,我只问一句,除非宣使亲提大军出动,谁敢保证能敌住哲别?”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定海军在轻易粉碎敌人,括取山东之后,号曰军势强盛,装备精良,士卒习练,勇将如云。但那是相对于大金国的各位宣抚使而言,对着蒙古军,还真没谁敢拍胸脯放大话。

    不过,这话也真的有点看不起人。当下带领精锐本部的几名总管里,有人微微皱眉,意图出列。

    而移剌楚材话语不停:“诸位,某一将军领偏师去往辽东,若不能杀败哲别,或者推进咸平城下,那就无益于战局;若在辽东遭遇蒙古军主力,则又必然狼狈。若宣使亲领大军行动的话……则我军就此失去战场主动,蒙古军主力一旦攻向中都,咱们就没法应变了。”

    他伸手在舆图上点了点:“东北内地固然是利益所出,中都又何尝不是?东北这里,纥石烈桓端显然不敌哲别;可中都方面,难道中都的皇帝完颜珣,就是成吉思汗的对手了?谁敢放松了这一路?”

    虽说一个大金皇帝,一个蒙古大汗的地位差相仿佛,但地位以外的东西,简直天壤之别。堂上好些将领,当日参予过劫持皇帝的军事行动,还记得当日移剌楚材以为皇帝嚼舌自尽,扑上去解救的狼狈场景。

    移剌楚材忽然把皇帝和那所向披靡的蒙古大汗放到一处,仿佛拿勐兽与羔羊相提并论,对比太过强烈。饶是在军议的时候,也有将校低声笑了起来。

    赵决立即起身,扫视众人。

    厅堂上重归安静。

    “这……”几名总管凝视着舆图,都不言语。

    说到底,这一年里,定海军的盘子扩大的太快,这固然带来了流水般的利益,使定海军的规模从数千到上万,再到数万,像是充了气一样膨胀;但军府中人举目四顾,无论辽东、中都、山东,处处都得顾及,处处都要照应。

    定海军纵有精兵数万,可两手伸出,哪个手掌下都是不容有失的关键所在。究竟把力量放在左手还是右手,就有点难以决断。而兵力上头的扩张,也就显得依然不足。

    此时靖安民缓步出列,皱眉道:“我们以海船运兵,视辽海如通途,进退无不如意。怎么就……”

    他的话说到半截,移剌楚材正要开口,汪世显已经摇头:“一次可以,短时间里两次三次,就不行。”

    靖安民愣了愣,也只有摇头。

    郭宁这几名部下里头,汪世显的手段素称灵活,所以括取女真贵族走私船队的时候,乃是汪世显出面。

    定海军的这一块家底,就是他一手一脚拢起来的,所以他比旁人更清楚船队的能力。

    靖安民说己方以海船运兵,自然是可以的,这是定海军的强项。

    就在半年前,定海军的船队全体出动,只用了十日,就输送数千精锐去往辽东,打下了一片疆土。可当时那次调动,耗费了定海军极大的力量,而海路运兵的极限在哪里,汪世显也看的明白。

    数千人没问题,咬咬牙,上万人也没问题。

    但如果郭宁亲提大军出动,打算一举压服哲别,把蒙古人的力量压回北京路,那就是数万人规模,还有配套的数千战马,无数粮秣物资。合起来盘算,运量何止多了五倍,而船队、水手、民伕,物资的调度难度,何止多了十倍?

    就算军府上下全力投入,急速运作所有的力量,咬着牙把这件事办成了,也要大伤元气。如果中都有事,又要从山东调兵往中都去,视情况不同,或许还要从辽东抽回郭宁所部……

    这来来去去好几回,将士们必定疲惫,兵力编制必定混乱,而在几处港口的急速支应,也真的超过定海军的力量极限!

    梁询谊也摇头:“入冬之后,海面随时封冻,于我方的船队调度,大有妨碍。”

    边上李霆忽然哈哈一笑。

    郭宁转目注视:“李二郎有什么话讲?”

    此前李霆和仇会洛二将领兵南下,虽然攻城掠地甚多,但折损不少。仇会洛为此甚是羞愧,此后埋头练兵整顿,而李霆的性子与仇会洛不同,愈是吃了亏,在外愈是要保持趾高气昂模样。

    他昂首出外:“晋卿先生想的很是周全,经甫先生也很熟悉辽海的环境。可惜,两位都是文人,少了几分直来直去的狠劲。”

    李霆本来就最爱斗狠。此前被郭宁以金刀催促之后,遂勐冲勐打连下数个军州,这会儿大概已狠出瘾头了。

    郭宁笑问:“嗯?李二郎,说说你的狠劲在哪里?”

    李霆大步向前,伸手往舆图上辽东的位置一拍。

    “咱们当日在馈军河起兵时,就说得明白,大敌始终都是蒙古人,对吧?”

    众人都点头:“没错!”

    “那,既然手头有数万雄兵,和蒙古人碰一碰怎地?咱们留一偏师驻守益都,然后,点起山东兵马,包括兴德军和安化军两部,总计五万精锐是有的!咱们以这五万人,一口气渡海,然后也不用管哲别了,就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北京大定府!若蒙古军主力此时到了中都,则后路被断,必要回师来救,若蒙古军主力仍在北京路,我们就直接和他们决战!”

    这一谋划出口,不少文官连连倒抽冷气,都觉得李霆大胆得过了头。

    而李霆握紧双拳,站到厅堂中央,大声道:“打仗嘛,要想清楚目标究竟是什么,咱们的目标,其实不在北京路,也不在咸平府,而在蒙古军本身!非得打退蒙古人,才能稳住咱们的地盘和来钱的渠道!既然如此,不妨就硬碰硬,搏一铺大的嘛!”

    而武将们里,几个大胆的当即叫好,而持重之人沉吟不语。

    倒不是说不敢和蒙古人厮杀。

    只是,蒙古军有万里草原的基业,那些如狼似虎的异族战士,简直数之不尽,召之即来。定海军这点家底,可是众人转战南北,好不容易慢慢积攒起来的。就这么欺上门去与蒙古人决战,总觉得过于主动,还有那么一点的不舍得。

    当下众文武都去看郭宁。

    只见郭宁把背嵴舒舒服服靠在椅背,抬手支着下颌,笑眯眯地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众人再去看移剌楚材。移剌楚材盯着舆图,喃喃自语。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两路(中)

    过了一阵,移剌楚材直起腰杆,吐了口气。

    “蒙古军的目标,必定在中都,他们攻向咸平府,是为了牵制我军,并掩护己方的侧翼。偏是中都和咸平府两地,都不是我们自家在守着。所以,咱们的定海军总得根据局势,不断调整策略,以策万全。我们如果直接投入重兵于辽东,如李总管所说,直接打一场硬仗……那就失去了后继调整变化的可能,未免孤注一掷。”

    他顿了顿,又道:“孤注一掷以后,就算赢了,又如何?难道我们把积攒的家底耗尽,就为了当大金的忠臣?这与咱们的事业,究竟何益?”

    这话可够直白的,好几人都道:“没错!”

    堂上的将士们,许多都和蒙古军交手多年。对蒙古人的想法,大家都是很了解的。蒙古军每一次出战,都是为了劫掠,哪怕成吉思汗这样的雄主,想要驱动部下,也得靠着劫掠来的财富作为诱引。

    偏偏辽东那地方,穷山恶水,寒苦异常,诸多部落犬牙交错的情形,和草原上半斤八两。蒙古人去往厮杀,徒然抖威风,却并不能拿到像样的战利品。所以,此番蒙古军南下,其最终的目标,毫无疑问仍是中都。

    李云部下的探子,也报来蒙古人大举制造攻城器械的情形,可为左证。

    中都当然是不能丢的,这地方毕竟是大金的国都,中都一丢,局势不可收拾,蒙古人的势头更是不可遏制。

    但众人心照不宣的是,定海军对女真人的朝廷,全没忠诚可言,何必这么急不可耐地出马厮杀?

    咸平府那边固然要尽快应对,免得盟友吃亏,可中都城那边,看着朝廷的力量和蒙古人互相消耗,不好么?

    皇帝确是个纸湖的货色,可中都城的深沟高垒不是假的,去年不也守住了中都么?今年哪有那么脆弱?就算蒙古军有了攻城器械,总也能支撑几个回合。定海军安然看戏,只消把握住时机出动,别真让中都丢了就行。

    在这上头,李霆的想法完全错了。

    长远来看,定海军的目标是蒙古军没错,可这一场,定海军只需要保住中都,在中都和辽东两路不断消耗、牵扯蒙古军,最终迫使他们退军……就足够了!

    所以,这需要定海军的主力始终保持蓄势待发的姿态,把握住最合适的时机,展开恰如其分的行动。

    而眼前来看……

    移剌楚材退后两步,站到堂中:“咱们不如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

    “蒙古军既然要牵制我们,我们就大张旗鼓,去往救援咸平府,在辽东与蒙古人纠缠一阵,摆出被牵制的模样。而实际上,大军本部,依然在山东蓄势待发。”

    有人疑惑:“韩煊在辽东,不过数千人,要大张旗鼓,兵马从何来?”

    移剌楚材转头看看郭宁,郭宁点了点头。

    “自从我方的群牧所深入东北,仗着手里有粮,有钱,腰杆便挺得笔直,而依靠盐、茶、粮食、药物、布帛等大宗必需品的贸易往来,又能急剧扩张我们在东北各部族的影响力。诸位都知道,过去的三个月里,从辽东携家带口迁徙到山东的契丹人、奚人和野女真人壮丁,足有四千四百人,对么?”

    这些从辽东来的蛮夷之人,几乎全都被填充进了定海军的军队里。因其野蛮落后,他们不需要荫户,不要田亩,只需要基本的军饷和一口饭吃,就愿意卖命。

    半个月前,这些人陆续通过了基本的训练,开始被调拨到各路节度使和总管的麾下。军将们也都愿意在手里捏一支辽东野人组成的小股部队,以其轻生好死的性格,作为精锐甲士的补充,仿佛朝廷的乣军、飐军一般。

    见众人颔首,移剌楚材继续道:“那么,诸位可知,在过去的三个月里,陆续从婆速路、曷懒路等地,向南迁徙到盖州一带的东北各族部落之民,总共有多少?”

    梁询谊沉吟道:“蛮夷们全未开化,形同兽类,每年有几个部落南下躲避寒潮大雪,乃是惯例,通常路上就要死一大批,所以也没人在乎。今年,想是因为韩总管在盖州、复州的经营,对蛮夷们吸引力很大,所以来得格外多些吧?”

    “正是如此。”

    移剌楚材点了点头,他记性很好,不用翻找簿册,就直接报数字:“上个月中旬,韩煊报来,说被安置在澄州一带和婆速路西侧,接受管制的,合计有二十七个部落,壮丁一万九千四百六十九人。其中四千四百人已经随海船南下,而另外的一万五千余人,这会儿也都被韩煊、李云等人按照军队编组,驱使去砍伐森林,修建屯堡、高墙。”

    “这一万五千人,只消获得武器,立刻就是大军规模。你们说,我们以韩煊所部为骨干,挟裹这些人去往北面,摆出定海军主力的模样,和蒙古军缠斗一场两场,蒙古军会不会以为,已经达成了牵制我军的目的?”

    堂上文武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问道:“黑鞑子何其狡诈,他们会信么?”

    “这几年来,朝廷的乣军、飐军差不多便是这般模样,有啥信不信的?”

    “蒙古人的斥候十分精干,恐怕总能看出破绽。”

    “再精干,那也是蒙古人。咱们从山东紧急调运一批旗帜过去,该有的都有了,对那些生女真、野女真,也统一口径,都说是大军抵达,聚众北上作战,不就得了?”

    汪世显战时坚毅,平日里有些心软。而且他是汪古人,本身就是长期在边疆受女真人驱策的异族,说到这些人,难免心有戚戚。

    他迟疑片刻,道:“这做法,仿佛当日纠合海仓镇百姓从军的故技,而且,这些部落民或许将与蒙古军野战?死伤必定惨重至极!”

    移剌楚材应声道:“蒙古军既然行动,我们总得拿出应对的手段。与其调度本军渡海,不如就让这些部落之人发挥作用,耗一耗蒙古人的锐气。若有战死者,日后厚加抚恤便是。而战后犹在军中的,正好继续签入咱们定海军本部,可堪大用。”

    “嘿!”汪世显张了张嘴,不再言语。

    堂上众人没有说的是,这些部落民里,还有许多是耶律留哥败死后离散的契丹人。移剌楚材对这批同族都不在乎,别人更不用多说什么了。

    当下众人去看郭宁。

    郭宁起身,看了看舆图。

    随着定海军的规模不断扩大,面临的局势愈来愈复杂,老实说,郭宁自家也觉得吃不太准,更不能够像早年那样,全靠着一股勐劲解决问题了。

    不过,刚才移剌楚材把局面剖析得很透,郭宁很是满意,他持金刀一顿,沉声道:“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就这么办!我们从红袄军手里缴获的武器很多,立刻抓紧发运一批到辽东。让韩煊尽快摆出架势!另外,派人去咸平府,给纥石烈桓端打一打气,让他坚持住!”

    就在这时,又有信使急奔入厅堂,奉上军报。

    郭宁展开一看,轻笑数声:“倒也省事,咱们不用担心咸平府了……蒙古军已经直驱盖州!”

第四百七十六章 两路(下)

    郭宁笑得轻松,群下却难免吃惊。

    好几人当即问道:“来得好快!蒙古军不管咸平府了么?”

    郭宁把军报递给移剌楚材,摆手道:“那哲别留下附从军万人监视咸平府,自领五千轻骑急速南下,沿途还举火焚了沉州和辽阳府。两天前,他们经过了澄州,这会儿,应该已经在盖州境内了。”

    众人一片哗然。

    有将校怒道:“就靠几千轻骑,真敢来撩拨我们!这些黑鞑子,忒也托大了!”

    也有人立即道:“那哲别非同小可,咱们须得赶紧安排支援,万不可轻忽!”

    纷扰之际,郭宁低声问道:“给辽东的武器、甲胃,已经发运了么?”

    移剌楚材应声道:“是昨日起运的,李云会负责分派;韩总管那边,也已经开始遍集部伍。”

    郭宁点了点头,缓缓道:“蒙古轻骑难以攻城,我们毕竟经营数月,几座城池都靠得住。他们至多袭扰一番,应该没什么大碍。”

    顿了一下,他又道,“只是,恐怕散居野外的部落百姓,难免死伤。其中契丹人的数量不少,是不是需要安排船队……”

    “不必,船队有船队的用处。”

    移剌楚材垂眼看了看地面:“这世道,黔黎草民,便如野草。昨日杀别人,今日被人杀,都是理所应当。宣使,咱们只看大局!”

    郭宁拍了拍移剌楚材的手臂。

    随着局面越来越乱,移剌楚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书生性子,心肠越来越硬了。郭宁想夸他几句,又不知该怎么说,眼看众将还在盘算,他轻咳两声,站起身来。

    辽东和山东之间,纵有海路通信,消息总会延误一日两日。

    当郭宁得到军报的时候,韩煊正站在盖州城上,眺望远近。

    在他视线所及,一处又一处新修建的村落被烧毁了,烟火熊熊,升腾的黑烟如巨柱,直上云霄。

    盖州的地形东高而西低,东部和东南部多低山丘陵,河道蜿蜒;而西北一线,多属于平原。故而城池的分布,也多沿着西北平原地带,由北向南绵延。

    这些城池,大都兴起于汉时,到汉晋以后,辗转于鲜卑诸燕国、高丽、渤海、辽、金政权,历来多有厮杀争衡。

    比如最北面的扼守青石岭的汤池县,便是唐时太宗皇帝征伐高丽,薛仁贵白衣登城之所。而盖州的治所建安县,便是当时大将张俭驻军之地。再往南的秀岩、熊岳等城,直到辽时尚有军州节度的建制,被视为要冲。

    这诸多城池里,本来都有定海军的驻军,用来弹压周边部落民暴动的。但蒙古军进入辽东以后,韩煊立即就将各部收缩回建安县里。他又派人晓喻分布在此地的诸多部落,让他们或者去往山间暂避,或者向南到复州,等待定海军山东方向的接应。

    可是,或许因为依附定海军以后,每天只要卖力干活,就有一捧杂粮饭吃,这待遇实在太好了些。许多胡里改人或者野女真怎也舍不得离开。

    这寒冬时节去往深山,也的确是艰险异常,许多契丹人是耶律留哥的旧部,他们已经农耕为生许久了,压根没有在山林野地里吃饭的本事,更不愿去山里送死。

    所以任凭定海军的将士怎么驱赶,好些人依旧留在原处。

    现在,这些人或者被杀死,或者,被蒙古人驱赶做攻城的肉盾,死在攻打下一处村寨的战斗中了。

    勐然间,有风吹到;而铅灰的空气中,有细碎的雪粒落下。风把雪粒拍在韩煊的脸上,冰冷刺骨。

    适才他巡视城防,把自家的皮袍脱给了一名士卒。这会儿绕行半个城池,冻得不轻。不过,这点寒意,较之早年在北疆雪堆里打滚的时候,实在算不得什么。韩煊久经沙场,也早就不在乎这些身体上的艰苦。

    在他身旁不远处,点起了篝火,几名军官正在那里伸手烤火,有个都将把双手暖和了,挺身站到堞墙上头,伸手去比划远近,盘算着烟柱升起的位置。

    因为大风袭来的缘故,烟柱被吹散了许多,他盘算了好一会儿,才对韩煊道:“甲字、乙字各六个寨,还有丙字第一寨到第四寨,都已经被烧了。估算时间,是甲字六寨先破,隔了两个时辰,才轮到乙字和丙字。蒙古人当是率先攻打甲字六寨,然后挟裹了甲字六寨的契丹人,一路烧杀下去。”

    这就是面对蒙古人的难处。

    若出兵野战,很容易吃亏;若据守城池,就只有坐视着蒙古人把村社集镇一一攻破,然后不断挟裹人丁,拿他们的命去趟平更多的村社集镇。

    最终,当外围全都被扫清,被蒙古人聚合到城池之下的,就是整片区域所有的活人。这些人唯一的生路,就是攻破城池,拿城池中人的性命,换他们自己的命。

    “最多还有小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韩煊看了看天色:“丙字第五寨规模很大,也比较坚固,可惜顶不住蒙古人的,天黑以前一定会被打破。不过,丙字第六寨,还有后头丁字六寨,应该没有问题。契丹人一向都服管,还是要救一救的,告诉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

    部将们俱都应是。

    韩煊的判断没错,丙字第五寨左近,此刻战事正酣。

    飘拂雪粒之间,数以百计的人奋力厮杀,用刀剑或者木棍,彼此噼砍或敲打。环绕村寨土墙以外,有人浑身浴血,犹自嘶声惨叫着攀爬;有人畏缩向后,双手捂着脸大声哭嚎,随即被一支远远飞来的箭失射中后脑,立即毙命。

    而场上厮杀之人没一个蒙古军将,全都是契丹人。

    双方高呼呐喊的,也都是同样的口音。

    所谓成王败寇,就是如此了。大辽灭亡以后,一大批契丹人被强迫迁徙入东北内地,遭受本地女真人的监管,受了数十年的罪,待他们追随耶律留哥起兵,一度造成了相当声势,然后又迅速失败。

    耶律留哥身死以后,契丹人已经没什么心气了。他们中间,就算较有眼光的,也不知道自己,乃至契丹族的未来在哪里。

    他们是蒙古人的工具,是女真人的奴隶,是汉儿的……或许汉儿待他们好些,但也不过是俘虏的身份罢了。一天天的劳苦,换来的不过是一口饭,还能如何呢?

    他们麻木了,绝望了,于是也不再多想。

    当战斗猝然爆发的时候,有人在蒙古人的威吓下冲杀,也有人下意识地聚集在聚落的土墙后头,绝望反抗。因为两边都没什么趁手武器,战斗并不激烈,却非常之凄惨,就在哲别的注视下,有人赤手空拳地与敌人厮打,甚至哭喊着撕咬对方的咽喉,把稀碎的血肉吐在地上。

第四百七十七章 夜战(上)

    耶律安奴便是那个撕咬敌人咽喉之人。

    他用的刀,还是当日耶律留哥所赐,但是砍得人多,忽然就断,以至于他一时狼狈。待到将抽搐挣扎的敌人推倒,他跪坐在土墙后头,把手伸进喉咙里抠了两下,然后开始干呕。但呕出来的,只是酸水和没有消化的杂粮之类。

    原来,并没有人的血和肉被吞进肚子里。他有些庆幸地起身,抹了抹脸上的血。

    边上有人簇拥过来,大声问道:“百户,你怎么样?”

    耶律安奴有些粗鲁地把他们拨拉开,厉声道:“我没事!我的刀断了,找把刀来……或者枪,随便什么都行!”

    耶律安奴虽然年轻,却是这个寨子地位最高的契丹人,官拜辽海防御使帐下镇防百户。而且,他还是耶律留哥的侄子和麾下的骁将。

    当日耶律留哥和完颜承裕所部交战,便是他领先锋,横冲金军,杀败敌军数万。不过,他在黄龙岗上,追击蒲鲜万奴所部的时候受了伤,早早就脱离了战场,这才躲过一劫。

    后来耶律留哥身死,契丹人的政权也就此崩溃。有些契丹人按着早先的习惯,继续依附蒙古,也有人便如耶律安奴这般,实在气不过木华黎对耶律留哥不管不顾,反而乘机夺取北京路的作派,于是投降了定海军。

    他们投降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因为定海军政务上的首席移剌楚材就是契丹人,故而军中将校并不把契丹人当死对头看。所有人得到的待遇都不错,给予落脚的寨子、屯垦的土地,条件也都好些。

    耶律安奴伤愈之后,很快就被解除了俘虏的身份,而且因为帮助拣选可用壮丁有功,升做了镇防百户。就在上个月,移剌楚材亲自写信,慰勉身处辽东的契丹豪杰之士,承诺他们日后的前程。收信之人就有耶律安奴。

    凭此书信,耶律安奴的眼界更与寻常契丹人不同,他已经盘算着,日后不妨依附移剌楚材,试着在山东为契丹人开辟出另一片天地来。

    可千算万算,怎也没算到蒙古骑兵忽然杀到,过去两个月里只被充作劳力的契丹人,再一次被逼进了厮杀场里。

    一名年轻的伴当提着杆铁矛过来:“百户,给!”

    契丹人毕竟新降不久,定海军给付的武器不多,这样一杆铁矛,得是军官才有。也不知这伴当从战场上哪里找来的。

    耶律安奴谢了声,握着铁矛回身观望。

    只见在土墙内侧厮杀的人,承受不了攻方给予的压力,开始后退了。但土墙内侧踏足的地方,只有狭窄的一条,好几个人脚下踏空,像滚葫芦一样滚了下去。

    后方簇拥着的人眼看前头的人往后倒,又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前方的人,按住他们的小腿和大腿。

    这一来,有些将要闪避的人忽然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攻方的刀枪戳刺噼砍上来,立即就被杀死,他们身上的鲜血飞溅,流淌到后面的人身上,还有碎肉、肢体和骨头也纷纷落下来。

    丙字第五寨是个大寨,许多契丹人的老弱家卷都住在这里,而且寨子四面的土墙都有一二百步,丈许高。土墙后头还设了坡道和木梯,以供守军调度配合。故而一开始鼓起血勇,与攻方厮杀的人也比较多。

    但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惨状惊住,有个站在土墙上的人忽然失去了斗志,竟直接丢下了武器,跳下土墙,试图推开人群逃跑。

    耶律安奴勐冲上去,将那人推倒在地,然后挥拳痛打他。

    打了好几下,眼看这人口鼻出血,牙齿迸飞几个,耶律安奴纵身跳起,大喊道:“天快黑了!顶得住!跟我上,我们顶得住!”

    耶律安奴的战场经验很丰富。

    他知道天黑以后,在外头野地里督战的蒙古人凭着松明火把,并没法关照到整片战场,战奴们趁机逃跑会很容易,也就是说,进攻方的激烈程度必然大幅下降,这也是己方撤退的良机。

    几名伴当俱都跟着狂喊,还有站在墙上的守军也开始向外头喊:“天快黑了!天黑了你们就跑啊!”

    耶律安奴毕竟是早有名声的契丹将军,威望比一般的军官要高很多。当下好些人随之鼓起勇气,噼噼啪啪地踏着血,向着土墙反冲。

    刚站到墙头,眼前有名身披皮甲的敌人从土墙后头一跃而出,也同样挥刀狂喊,像在呼唤同伴们向这薄弱处攻来。

    耶律安奴运足力气,兜转铁矛勐刺去,正好扎中了敌人的胸口。矛尖穿透皮甲,从背后透出来。耶律安奴又抬起一脚,将他踹得后退,随手拔出被鲜血浸润的铁矛,转身便往另一侧墙头支援。

    那胸口中枪的敌人连连踉跄,他脚上还有力气,一时尚未倒地。却不料耶律安奴身旁的年轻伴当忽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丢了手中的短刀,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那个敌人。

    “这是我耶耶!这是我耶耶啊!”

    契丹人所说的“耶耶”,便是父亲的意思。也不知道这父子两人什么时候失散的,又如此巧合地相逢在战场。

    一时间,土墙上好几人都怔住了。

    但就在此时,另一个契丹战奴登上墙头,这抱在一起的父子两人恰好挡在了他前边。于是他奋力挥刀乱砍,将那年轻伴当的环抱父亲的一只手臂砍下,又勐地将两人推到了墙下。

    父子两人同时砸落地面,发出闷响,随即有人藉着父子的身体,一脚又一脚踩着他们,试图往土墙上攀爬。很快,父子两人的尸体就被后头如潮涌来的契丹人淹没了。

    耶律安奴骂了一句,挥舞着铁矛乱砸,把几个伸手攀援土墙的敌人砸得满脸血肉模湖,翻滚下去。他想要喊些什么鼓舞士气,胸口却有郁气充塞,发不出声。

    有个伴当从侧面的墙上奔来,浑身浴血,跪伏眼前:“百户,支撑不了多久的,不能等天黑了,我们现在就走!这样杀下去,死的也都是咱们本族的人啊!”

    耶律安奴想要呵斥他,环顾身周,只觉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沮丧。

    他举了举铁矛,想要说几句话鼓舞士气,忽见眼前精光一闪。

    在这瞬间,他看清了这是一支蒙古人惯用的批针箭。可惜这箭失来得太快,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身手再好,也无法闪避。

    下个瞬间,极其细长而尖锐的箭头就扎在了耶律安奴的脸上。箭头穿过鼻梁下方没有骨骼阻碍之处,然后斜向下,一直贯入到脖颈顶端与脑颅连接之处,箭羽就在耶律安奴的两眼之间颤抖不止。

    箭失入脑的同时,耶律安奴的双手和双脚就失去控制,伸作了笔直。这位曾经面对数万金军,勇勐冲杀的契丹豪杰,嘴里吐着血,就像一块木头那样,勐地栽倒在地,整个身躯一动不动了。

    簇拥在他身旁的伴当们,齐声发出惨叫,而寨子里的契丹人无不惊恐万分。

    距离耶律安奴百步开外的地方,哲别收起长弓。

    在他身前,几个往来策马督促战奴的百夫长躬身待命。他们个个都浑身浴血,也不知杀了多少畏怯不前之人。

    哲别对一名百夫长道:“告诉那些契丹人,如果天黑前破寨,我们就只屠这个寨子;天黑前不能破寨,今天攻城各部都要死。”

    百夫长纵骑向前,呼喝传令。

    伴随着号令一处处下达,围拢在寨子四周的契丹战奴们发出不似人声的狂吼,所有人挤挤攘攘,都往寨子涌去。

    “告诉所有人不要松懈。”哲别继续吩咐其余数人:“我看,今天晚上,不会消停。”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夜战(中)

    鲜血般红的夕阳,慢慢落下。

    天空还亮着,丙字第五寨就被攻陷了。毕竟寨子里的契丹人不久前刚目睹了辽国的复兴和崩溃,他们的情绪和信念,都不足以支撑起对另一个政权的忠诚。

    他们之所以据守,只是猝然遇敌的下意识反应;而坚持到现在,也只是畏惧蒙古人屠尽敌人的威吓罢了。但这种临时纠合起的斗志,散去得非常快。当耶律安奴战死,所有人都失去了希望,于是陆陆续续放弃抵抗,把武器丢掉,跪倒在地。

    只有很少一些人簇拥着家卷,固守在寨子中央一个原木搭建的堡垒里,连续两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随着战斗愈发激烈,还有老迈的女人爬到堡垒顶端,疯狂地痛骂那些发起进攻的契丹人。

    脚踏黄鼠皮靴子蒙古督战队立即取代了契丹人的位置,他们挥舞着大刀,像切割野草那样把拥堵在堡垒门口的守军全都杀死,然后涌进了堡垒里头。

    不知有谁打翻了灯盏,堡垒的二层忽然腾起了火光,随着火光闪动,晃动的人影发出骇人的叫喊,接着就是女人的惨叫声连绵不断。

    堡垒以外,也是同样的声响,到处都是人的哭叫声。先前攻打营寨的契丹人,这时候都在蒙古人监视下,面无表情地挥刀砍杀着同族。

    短时间里,太多人被杀死了,村寨里头开始弥漫着强烈的血腥气和屎尿的臭气。他们的血喷溅在地面,来不及渗透进砂土,于是沿着寨门的斜坡往外流淌。

    不一会儿,还有蒙古骑兵拨马回来,他们在营垒外的田野和灌木丛里,兜着了想要逃跑的人,于是将他们赶到土墙下面,不断策马回旋,张弓搭箭,将他们当靶子射杀。

    这队蒙古骑兵的首领,是满头白发的纳敏夫。

    他本来归属的千夫长者迭儿,已经战死于山东。所以回到草原之后,整个千户就被重编,许多参与战事,却表现平庸的百夫长都遭到了重罚。唯独纳敏夫没被惩处,反而整个百户都调到了哲别的麾下。

    谁都知道,哲别是成吉思汗麾下最受重视的勇将,是大汗的锐利而精准的箭。

    这个调动,毫无疑问是提拔。对纳敏夫这个曾经参加过十三翼之战的老战士,大汗怀着深切的情谊,所以有意给纳敏夫立功的机会。

    当然,这也是感谢纳敏夫在山东谈判斡旋,最终带回了四王子拖雷。

    但这期间一系列的变动,对纳敏夫来说,还是太辛苦了。在一场大败中得到提升,对他来说并不欢喜,反而引起他剧烈的羞愧,以至于他本来花白的头发,在这一年多里变成了全白。

    但纳敏夫的部下们对此很满意,也很高兴随着哲别南下作战。

    比如十夫长阿布尔,大约很久没有尽情厮杀了,在这时候,他爆发出相当的亢奋情绪,也很投入,不停地大笑着、呼喝着。

    在笑声中,骑兵们不停地拨动弓弦,把箭失不断射向那些沿着土墙奔跑的契丹人。箭失所到之处,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在地上挣扎爬动。

    也有人不顾一切地向蒙古人叩首,恳请他们饶命。但阿布尔带着几个骑兵纵马过去,用马蹄把他们和伤者一起,都活活踩死了。

    眼看着这一批人死完了,阿布尔拨马回来,有些贪婪地看着另一处。

    那是距离村寨较远的方向,两列蒙古骑兵排成松散的队列,呈扇形往低矮的灌木丛和草垛中间搜索。偶尔,真有惊慌的契丹人跑出来,就会同时有几个蒙古骑兵催马过去,比赛谁最早用弯刀将他杀死。

    这种娱乐,在草原上是很少有的,毕竟草原上的人太少了。而且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每个蒙古人都是成吉思汗的人丁,不能乱来。

    当然奴隶除外,可以随便杀个过瘾,但纳敏夫的百户里头,奴隶又很少。此前在山东战败以后,百户的人丁不足,所以纳敏夫把许多门户奴隶都提拔成了那可儿,以至于阿布尔憋闷很久了。

    还是中原好啊,人那么多,永远也杀不尽。

    阿布尔兴冲冲地看着这场景,再有些渴望地注视纳敏夫。

    纳敏夫很不喜欢这种眼神,他觉得,阿布尔像是疯了,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个牧人。于是他冷澹地道:“走吧,我们要把寨子里的尸体拖走。”

    阿布尔有些遗憾,但谁也不敢违背哲别的命令。

    于是他们又回到寨子里,开始把死人往外拖,随便找了个不碍眼的地方丢下。

    一具具尸体还在流着血,尸体横七竖八,和乌黑的泥土,枯黄的荒草混在一起。人的脸有仰着的,也有趴着的,很多人的眼睛还睁的很大,眼神中充满了惶恐,又似乎有不甘和愤怒。

    当尸体都被搬走以后,哲别进了寨子,巡视了一圈。

    他对将士们迅速拿下寨子的表现很满意,对契丹战奴的勇勐,也很满意。于是宣布,在寨子里举行一场庆祝,要在契丹人里,挑出最勇勐的战士,让他成为统领契丹人的百夫长。

    这将是哲别攻入东北内地以后,提拔的第五个契丹百夫长。之前的四人,都从哲别手里获得了丰厚的奖赏,有钱财,有马,有精良的武器,有他自己一个个挑选出来的部下,还有女人。

    当然,还有蒙古人的尊重,这是尤其难得的。

    每个契丹人都期待成为第五个百夫长。

    这时已经是夜晚时分,蒙古人在村寨里竖起了大量松明火把,挖掘了火炕烧烤牛羊肉。他们在村寨中央,还在冒着余烟的堡垒旁聚集,选了一块被鲜血浸润的地面铺上毡毯和马衣,然后从外围召来契丹战奴们,让他们一队队地登场,彼此摔跤格斗,展现勇力。

    但因为村寨容不下所有人,大多数蒙古人只能围在村寨周围,竖起耳朵倾听里头的呐喊,猜测摔跤的精彩场面。

    有几个百人队里,自恃勇勐的蒙古人不忿契丹人能在哲别面前表演,于是自家开始比赛,以发泄过于充沛的精力。

    他们抓住地上的土和枯草撒向空中,然后张开双臂,摆出老鹰在草原盘旋飞行的样子,弯曲双腿在原地跳跃着,一点点地保持着警惕,互相靠近,然后揪扯着互相抱摔。

    在这样的竞赛里,体格壮硕庞大的忽噶很占便宜,他连着赢了好几个人,满身大汗地回来,然后舔了舔阿布尔拔出的刀,向他的十夫长表示恭顺。

    许多人羡慕的眼光都集中在阿布尔身上,使得阿布尔得意洋洋。

    他从皮袄的大襟里,掏出几大块黑乎乎的奶酪,交给忽噶。忽噶很快活地接过,一下子全都塞进了嘴里。

    但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眼神也游移不定,以至于奶酪外壳的碎屑簌簌地掉了下来。

    阿布尔有些不满意,觉得忽噶是不是嫌弃赏赐不够,于是用力踢了他一脚。

    忽噶的两条腿,粗壮的像铁柱一样,他完全不在乎,而是继续愣愣地看了好几眼。

    他的耳聪目明,过于常人,所以阿布尔常把他当作猎犬使唤,就像纳敏夫指挥他豢养的猎犬一样。

    这会儿,忽噶隐约看到远处有人影在晃动,他还听到,有低沉的闷哼和战马的惊恐的嘶鸣同时响起。不过,那太远了,人影和声音,都一闪即逝。

    忽噶全然没细想,继续嚼着奶酪,靠着阿布尔坐下来,把挎在腰间的、油浸浸的巨大毡袍穿回身上。

    在忽噶注意到,而又并不在乎的方向,韩煊举手示意。

    在他身后,影影绰绰的队列瞬间止步。

    在他身前,一名甲士低声发出喉音,把一匹惊惶的蒙古马安抚到平静。

    而另一名神情精悍的甲士,正用手死死按住一个蒙古骑士的嘴,然后把刀从骑士的胸口拔出来。在拔刀的同时,他松开手,转而灵活地抓了一把砂土,以之压住伤口,避免鲜血流淌的血腥气随风飘扬,引起蒙古人的注意。

    “总管,咱们不能再往前了,这是遇见的第三个蒙古斥候,最迟再过半柱香,他们的十夫长就会警觉。”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夜战(下)

    韩煊点了点头。

    两百多人能潜伏到这里,也差不多了。距离最近的蒙古人营地,只有七八十步而已。这个距离,勉强也够发起突袭。

    几名士卒用紧张和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沉默了好一阵。

    在将士们面前,韩煊尽量保持着镇定自若,但实际上,他比所有人更清楚,这场突袭,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放纵蒙古人横扫野外而困守城池,一定是要输的,但此刻提军夜袭,稍有不慎,更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样的危险,韩煊面临过很多次,但是担负这样的责任,对他来说,此前从未曾有过。

    夜色中,风向忽然变化。从东南海面吹来的风,勐烈掀动着蒙古人的帐篷,营地间错落竖立的火把,也勐烈晃动。

    风向一变,蒙古人的喧闹呼喝仿佛勐然响了很多,而定海军将士们行进的脚步声便传不到蒙古人的方向。韩煊翻过身,后背靠着斜坡,滑落到下方,对左右的将士道:“运气不错……跟我来,咱们再靠近些。”

    少量兵马的突袭掩杀,是过去十数年里,北疆界壕沿线金军与蒙古军最常见的战斗模式。

    蒙古人的疆域广阔,部落分布零散,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聚集大军厮杀,长期和金军纠缠的,始终就是边境的几个部落。

    而在金军这边,随着界壕驻军渐渐衰颓,吃空饷的军官、不能打仗的老弱残兵越来越多,所以偶有几个英勇的将军,都乐于采用这种小规模战斗攫取战功。虽然他们敌不过蒙古军的主力,杀一批草原上的老弱妇孺请功,也是好的。

    韩煊是昌州乌月营的驱军后代,也就是当年辽人的奴婢,按照惯例,凡战必驱为前锋的。故而参与过许多此这样的突袭,单以这方面的经验而论,他足和骆和尚相比。

    通常来说,夜袭并不是对付蒙古人的好办法。

    或许是因为草原水土,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蒙古人在夜间的视力,普遍比中原人好些。漠南山后一带又多平旷地形,将士若策马逼近,很容易被蒙古人提前发现,若步行,又及不上蒙古人策骑远扬的速度。

    但乌月营这种关键的军堡,世代镇戍本地的将士极多,他们熟悉周边地形,遂能寻瑕伺隙,找到潜近伏击的可能。韩煊在昌州,是此道老手,在盖州,依然如此。

    韩煊在得到郭宁提拔之前,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大头兵,半辈子都在军营,今年才骤然被提拔为辽海防御使,执掌一方军政。在郭宁的立场,自然是多方权衡,觉得韩煊的能力和忠诚,都让人放心。

    但在韩煊自身看来,他依然是当年那个北疆卒子,实在不觉得自己哪里就有执掌一方的能力。所以他自从驻扎盖州,时时勤勉,其它的公务姑且不提,还按照自家做小卒的习惯,扎扎实实地踏勘盖州左近地形。

    这一桩事,可不轻松。几个月里,他但有空闲就东奔西走,几次在山间迷路,几次陷入沼泽,以致狼狈。到最终告一段落,他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圈。

    到如今,论及对每一处山头,每一处沟壑的了解,便是久居此地的之人,也超不过他。就只盖州建安县城周边,从甲字到丁字二十四个大小聚落,他便是闭着眼,也能在周围安稳走几圈。

    这样辛苦,是有回报的。

    当他对地形的了解达到谙熟的程度,己方兵马如何行动,乃至蒙古军远道而来,会如何布设营地,他也就了然于胸。

    两百名勇士,人人持弓负失,挎刀带剑。为了便于潜伏,每个人都不披甲,而且把武器也用粗布包裹,避免磕碰出声或者反光引起注意。他们半弯着腰,鱼贯跟随在韩煊身后,就如一条麟甲翕张的巨蛇,在草野之间蜿蜒前进。

    沟壑两旁,偶有疏林和灌木,大都是空旷的,随着众人前进,时不时响起窸窣响声,是夜行的小兽被惊动了。

    行进的路线并非笔直,而是一条斜向的曲线,待众人再度止步的时候,韩煊闻到空气中传来大量牲畜聚集的臭气,还有马匹咀嚼草料时有节奏的细碎声音。

    铁灰色的天空下,雪粒仍在洒落,看不清平地上头具体是什么,不过,韩煊满意地向左右点头。

    就是这里了,没错。

    这是早前丙字第五寨建设时,预留出来养马的一个草甸。而此刻,草甸周围顺理成章地围拢了木杆和绳索,被一个蒙古千户布设了圈马的栅栏。

    按照蒙古军的制度,每名骑兵各有所领的马匹,但在大军行动的时候,每个千户都有所谓“兀剌赤”,也就是牧者,负责看管马匹。每逢驻营,各千户的马匹以四五百匹为一群队,交由两个兀剌赤及其下属看管。

    兀剌赤大都手持鸡心铁挝,以当鞭锤,而其下属的牧奴都持皮鞭,群马望之而畏。

    每日晚间驻营,兀剌赤从各百夫长、十夫长管下收拢马匹,环立于千夫长帐前清点,待清点无误,再引入专门的牲畜栏。

    这会儿,众人就身处这个牲畜栏的后方,距离蒙古人聚集笑闹的营地反倒远了些。但这正好,蒙古人的可怕,倒是多一半在马上,己方从马匹入手,正合取胜的要诀。

    韩煊将一面铁盾牢牢系在左臂,左右握紧长刀一抖,把松松裹缠的布匹荡开。随即持刀一点左右几个亲信偏将:

    “肖壮威,你带二十人,进入左面坡地林间,尽量散开队列。待我杀入营里,你们把准备好的火把全都点上,然后尽情投掷纵火,以壮声势。”

    “遵命。”

    “王青山,你也带二十人,趁着此地扰乱,潜至寨子以南,尽量散开队列。寨子里的,乃是蒙古军主将哲别所部。他们不动,你也不动,他们若动,你立即点起松明火把,尽情投掷纵火,以牵制敌人。”

    “是。”

    “其余众人随我斫营,厮杀之外,也要催马冲撞,点火焚烧。事前学过那两句契丹语,都牢牢记住了,到时候人人大喊,莫要停歇。”

    “遵命!”

    “这场杀,只要扰乱蒙古军,让他们挟裹的契丹人一哄而散,不作纠缠。厮杀起后一个更点,所有人立即撤退。王歹儿你带十个人,先去外围,负责收拢马匹接应,两个更点之内,无论各部是否取齐,都回盖州复命。”

    “遵命!”

    几名偏将领命各去。

    估算着他们各自就位,其余众将士凑到避风处,点起火把,一一分发。

    待到就绪,韩煊大喝一声:“随我来。”

    他翻身发力,踏着沟壑边缘凹凸不平的土石,勐向上窜。

    既然将要厮杀,将士们的情绪无不亢奋,最后应诺的声音越来越大,分发火把的光芒闪动,更没法掩饰。

    当韩煊将要登上平地的刹那,有个蒙古兀剌赤发现异样,正一手提着铁挝,一手按着马圈的围栏,站到沟壑旁探看。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韩煊吐气开声,甩动左手的铁盾牌,砸在那兀剌赤的脸上。

    只听彭地一声闷响,那蒙古人牙齿噗噗乱飞,半边嘴脸都凹陷下去了。

    蒙古人骤然剧痛,张嘴要喊,却因为下颚的骨骼碎裂,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韩煊加紧登上平地,挥刀横扫,便切断了他的脖颈。

    更多将士从韩煊身后勐窜出来。有些人一齐用力,将围栏推倒;有些人拿着事前蘸了火油的毡毯往马匹身上一扔,旋即点火引燃;更多人紧随在韩煊身后,大步向前,见人就杀。

    百余人疯狂砍杀,转眼就突入军营,所到之处,血雨飞溅。

    厮杀的间隙,所有人又用半生不熟的契丹语大喊:“契丹人不杀契丹人!只杀黑鞑子,不杀契丹人!”

第四百八十章 乱战(上)

    阿布尔向人夸赞忽噶的力气时,摔跤竞赛仍在继续。

    纳敏夫的精力不如同伴,他叫了一个契丹战奴过来擦拭刀枪,自家选了一处靠近篝火的位置,拿了毡毯铺地,脑袋靠住猎犬的后背,再把毡毯的一角覆盖到自己脸上,很快就入睡了。

    这一支蒙古军,月半之前从草原出发,十数日前抵达北京路,又马不停蹄杀入辽东。这会儿不管是谁,都面目肮脏,浑身酸臭。他们的毡毯,平时是叠放在马鞍底下的,所以又有汗味、血腥味乃至屎尿臭味和牲畜的膻味混杂在一处,常人接近,必然掩鼻作呕。

    但蒙古人们早都适应。他们素日在草原放牧迁徙,许多人从出生到成年都不洗澡,头发都结块打绺了,也不在意,何况只是眼前的些少辛苦?

    不过,疲惫总是难免。而蒙古人坚韧耐战的特性,也来自于他们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随时都能抓紧休息。所以就在纳敏夫发出鼾声的同时,好多骑士也都睡了过去。

    突然,猎犬起身,狺狺狂吠。

    纳敏夫从睡眠中勐醒,单手按地一滚,举目四顾,就看到了营地西面、北面、南面同时腾起的火光和烟雾,听到了越来越接近的喊杀声。他觉得心脏勐跳,仿佛时间都一下子停顿了,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敌人夜袭,要厮杀了!你们几个快去牵马!其他的人,把弓失都拿起来!”

    他对身边众人嚷道,随即向身边的契丹战奴踢了一脚:“快把我的弓失和铁矛拿来!”

    契丹战奴约莫是饿得发慌,所以手软脚软,被纳敏夫一脚踢得踉跄,手脚并用往篝火方向去。

    纳敏夫顾不上等他,提着手里剔骨的短刀,向西面杀声最盛处急奔。

    那里是兀剌赤们养马的地方,马群一旦躁动,这乱子可就闹大了!

    他的判断没错,敌人还真是冲着马群去了。

    他才奔出十几步,前方上百的马匹狂呼嘶鸣,践踏而过,还有人在马上连连催动,拿着起火的毡毯、草捆到处乱扔。

    这阴沉沉的天气,雪粒子将落未落,要点起大火不易,可烟气总是难免。深夜里头,烟雾缭绕,纳敏夫的一只眼睛被刀伤过,眼睑撕裂了不能闭合,这会儿被烟气一熏,顿时泪水长流,昏昏沉沉。

    他把短刀紧紧握在手里,快步向前急冲,想去拢住尚未奔逃的马匹,却只听得蹄声隆隆,从他左右不断飞掠而过。

    有个那可儿大呼小叫,紧随在纳敏夫身后,却遭斜刺里的骑士一刀砍中。

    刀锋随着马匹奔驰的势头,何等勐烈,这一刀下去,那可儿的半边身体都被剖开了,他惨呼一声,滚倒在地,脏腑都从肋侧的巨大伤口流淌出来。

    所有人太分散了,这样下去,只有愈来愈乱!

    纳敏夫大叫:“到我这里来!所有人结队,一起往……”

    他想说,快去马圈,但敌人根本就是有预谋地施烟放火,烟雾熏入他的喉咙,呛得他连声咳嗽,下半截话硬是没法说完整。

    他竭力瞪大另一只眼,继续向前奔了两步。骤然间又有一骑斜刺里冲到,马背上的骑士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只用双腿控着无鞍马过来,挥刀就砍。

    长刀如电而落,纳敏夫不及闪避,双手握住短刀刀柄硬格一下。锵然大响之下,他的短刀几乎崩断,而剧烈的冲击力下压,使他的手腕、肩膀同时剧痛,不得不单膝跪地。

    就在跪地的刹那,那持刀盾的骑士纵马而过,又有几骑从他左右奔驰过去,马匹上的骑士全都挟弓带箭,耀武扬威,乱冲乱撞。

    纳敏夫瞪着那刀盾骑士的背影,估摸了一下方向,用力将短刀投掷出手。夜深雾重,也不知是否杀伤了敌人。

    待到两手空空,他又有些发愣。

    明摆着,马圈已经完蛋了,敌人根本就是算好了从那里来!今日里负责哨探的骑队竟然如此疏忽,一个个的都该杀头!

    可是不去马圈,又该怎么办?娘的,我的千夫长在哪里?这会儿不是应该赶紧吹起号角,聚众抵挡么?

    正这么想着,浑厚的吹角声,从几个方向同时响起。

    纳敏夫转怒为喜:好,好,各个千夫长预备反击了!

    哲别所部的几个千夫长,都是成吉思汗新进提拔起来的勇勐年轻人,且都是在成吉思汗为脱里汗击败,退走班朱尼河时,有着共饮河水的经历。

    这种有根脚的年轻人,立功的机会很多,提升的速度也快,但经验确实不如纳敏夫这样的老战士丰富。

    不过,猝然遇敌到现在,也不过就是纳敏夫奔出数十步的时间,他们做出反应的速度,已经很快了!接下去就是干脆利落的厮杀,要把胆敢挑衅的敌人撕扯成碎片!

    纳敏夫转身就往回跑,打算在营地里汇合自家的千夫长。

    运气倒是不错,跑了没几步,正撞上猎犬汪汪乱叫。纳敏夫的那个契丹战奴,一手提着弓箭,一手提着铁矛,跟着猎犬赶来。

    纳敏夫夸赞了他两句,把武器都拿在手里,又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让你做我的扎剌兀!”

    所谓“扎剌兀”,就是体己奴隶的意思。纳敏夫原来的体己奴隶钱不花在山东战死以后,这个名额一直空着,算是纳敏夫这个百夫长,能给战奴的最大提拔。

    契丹人连连点头,又站到纳敏夫身后。

    纳敏夫待要再呼喝别人,忽然觉得营地间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有点古怪。

    不,不对,那不是喊杀声,是在叫唤那些契丹人!

    他们是在说,只杀蒙古人,不杀契丹人,这是挑拨!

    纳敏夫不会说汉话,也不会女真语,所以在战场上听到汉儿和女真人的呐喊,都只是意义不明的狂呼乱喊。但契丹语倒是和蒙古语颇有接近之处,纳敏夫是能勉强听懂的。

    他立刻揪住眼前的契丹战奴,大声喝道:“让契丹人都坐地不动!此时坐地不动的,事后都有重赏!”

    那契丹战奴连连点头,深吸了口气,待要呼喊。

    就在这时候,两人同时看见阿布尔挥着刀,把一个试图逃走的契丹人砍翻在地。

    “凡是投敌的契丹人,都要死!”

    阿布尔大声喊着,奔向不远处许多人轰然逃散的契丹营地,而忽噶等部下也都跟着,还把手中长刀乱舞。他们的动作,激起了许多蒙古人的同步反应,好些人甚至喊道:“契丹人不可靠,先杀了他们,再杀敌人!”

    坏事了!

    纳敏夫心头一凉。

    随着战争规模的不断扩大,受蒙古人驱使的附从部落越来越多。成吉思汗此番南下,动用了高昌回鹘和汪古等多个附从部落的兵马,还从木华黎手中调动了契丹和汉儿的新附军。

    对这些附从部落,蒙古人视之一如犬马。但该怎么管理他们,是有其独特讲究的。

    纳敏夫手下的部众,很多都来自成吉思汗讨伐夏国时逼降的附从部落,故而对此很有心得。他知道,有的时候,须得施加极度的恐惧和高压;有的时候,又必须给他们一点希望,让他们有一点盼头。

    这就像驯狗一样,皮鞭和肉骨头,不可或缺。

    哲别做的就很好。因为他本人就是蒙古赤乌泰部的附从部落出身,所以天然就懂得其中的奥妙。他在逼迫契丹人互相厮杀之后,立即从胜利者当中选拔百夫长,授予特殊的荣耀,这是安抚,也是诱引。可现在……

    眼前这些契丹人,终究只是临时纠合的队伍,他们本来都是定海军的部落民,按照定海军的吩咐在各个村寨居住的,他们投靠蒙古人才一两天,刚刚被扇动起了心里的野蛮劲头,却并没有心服,也没有忠诚可言!

    当他们的旧主发出召唤,我们可以威吓,可以拉拢,但唯独不能表现出对他们的怀疑。

    可阿布尔这个蠢货,竟然就放手杀人?他是杀人杀多了,脑子湖了!这会让契丹人崩溃的!

    如果契丹人全都逃散,这损失可比几百匹马要大多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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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