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一章 节度(上)
郭宁怎么来了?
尹昌一时愕然,眼看着郭宁微笑走近,又连忙躬身行礼:“参见节帅!”
在尹昌身后两排文武,都是他麾下的得力干将。
这些人更没料到这个全没架子的年轻人就是传说中的定海军郭宁。愣了好半晌,才乱哄哄跪拜:“拜见节帅!”
郭宁上前两步,扶着尹昌,向着其他人笑道:“免礼,免礼,今日我是不速之客。咱们不要拿出公家作派,就当是朋友相见。”
几个比较重要的部下倒还罢了,一群低级军官们跟着尹昌时间很久,在滨州当惯了坐地虎,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听得郭宁这么客气,竟然真的都不再行礼,各自起身。
尹昌想要转身呵斥,郭宁的手掌稍稍一紧:“哈哈,尹将军,不必那么见外。”
他走到众人垓心,往四周看了看,尹昌待要介绍,郭宁已经指了指其中一个英俊汉子:“你是李禾!听说足下耍得一手好花枪,是滨州数得上的风流人物,哈哈,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李禾笑着应道:“节帅谬赞了,愧不敢当!”
郭宁稍转身,又指一个年轻人:“看你身侧悬挂短刀短剑,必是杨岳了!我听说你是济南府历城县人,这趟来此,想必帮了尹将军大忙吧!”
杨岳倒是很有分寸,连忙道:“为我家将军尽心效劳,理所应然。”
“足下则是江瑾,对么?我常听盐路上的伙伴们,传颂你的刀法。”
一个腰间挂着长刀的壮汉冬冬拍着胸膛:“便是我江某人了!”’
郭宁随手又指几个武将,一一报了他们的姓名。这些人当然有这样那样的才能,但其名望都局限在滨州一地,与横行河北山东的郭宁相比,真是天差地远。
偏偏郭宁提到他们的特长或者背景情况,竟然如数家珍,无一出错。
待到武将们一个个喜笑颜开,郭宁又向一青袍儒生微微颔首:“足下想必就是张衍一张先生,听说你是掌管税赋钱谷的大才……”
儒生惶恐摆手:“不敢,不敢。如来州的晋卿先生那般,方是大才,我不过是替东家算些小账罢了!”
“哈哈,哈哈,谦虚了,谦虚了。”
郭宁正待再与几人谈说,后头传来船夫的叫嚷声,原来是最前头一整队船只都已经稳稳靠泊,有些急性子的船夫直接把通行的长木板都搭上了,正用船桨冬冬地敲着船舷,催促岸上的壮丁赶紧上来搬运。
郭宁竟如此熟悉己军人物,这给尹昌带来的惊讶,远远超过部下们。他直到这会儿才从惊讶中挣出,又怕那些粗人在郭宁面前说出不该说的言语,连忙催促他们:“赶紧带人搬运,莫要误事!”
一行人当即领命,也不向郭宁告辞,直接就散去了。
尹昌叹了口气,向郭宁道:“节帅勿怪。我这些部下,鲁莽惯了,不懂什么礼节。”
郭宁全不介意地摆了摆手:“我也是草莽间起家之人,咱们何必在意那些琐碎?”
两人站在原处看了看码头忙碌。尹昌又道:“节帅远来,不知会不会疲惫?不妨去我营里,容我置办些饮食,稍稍招待?”
“啊,不必,后头那几艘船,有点要紧,我得看着点。”
郭宁随口应了句,往后头高坡走了两步,继续眺望。
尹昌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只好陪着。
两人寒暄了几句,尹昌没话找话,夸赞道:“以节帅的威名,居然对我滨州弹丸之地的文武如此了解,又礼贤下士如此,实在是山东地方的福气。”
郭宁连连摇头:“哪里,哪里,我之所以了解滨州豪杰的情形……尹将军,你可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看来,定有什么特殊的缘故吧?便请节帅讲来,我洗耳恭听。”尹昌凑趣。
“哈哈,乃是令郎告诉我的。”
郭宁微笑侧身,看着尹昌:“尹将军,令郎聪慧可爱,今后必能承家业、取功名啊。”
这番话,说得和和气气。可落在尹昌耳里,却如一记重锤,砸得他眼冒金星。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这种话题,一点即透,哪里还用多说?
刹那间,尹昌连退了两步,身躯微微一弓,手搭上了腰间刀柄,露出了明显警戒姿态。
郭宁依旧面带笑容。
而尹昌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问道:“节帅,思政在你手里?”
原来尹昌早年与发妻育有二女,后来发妻早逝,他又娶了滨州大姓胡氏之女,此后纳了不少姬妾,但姬妾们一无所出,直到尹昌四十岁开外,胡氏才得一子,起名叫做尹思政。这孩子自幼聪明伶俐,被尹昌夫妻爱若至宝,恨不得捧在手里。
尹昌为了保障自身的独立性,就连麾下部将,都从没主动向郭宁引见过。还是今日郭宁亲自前来,两边才撞上的。
那么,郭宁怎么会见到我儿?
思政本该在滨州的!
尹昌只觉浑身发冷,说话的声音都打了颤。他再度问道:“节帅,你怎就见到了我思政孩儿?”
“尹将军今后要在济南府为官,家卷亲人留在滨州,怎能放心?所以我这次督运粮秣之前,先去了滨州,请得了嫂夫人和思政贤侄等人。哈哈,思政真的聪明,问他什么都懂。这一路上,我和他处得很是愉快。”
郭宁依然很放松,也全没半点敌对的姿态,他甚至背对着尹昌,伸手指点小清河上的船舶。
“尹将军的家卷,亲属,还有方才那几位文武部下的亲属,都在那几艘船上。”
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嗓音:“尹将军,你看!你看!思政正向我们挥手呢!”
尹昌箭步向前,果然看到船队后方一艘大船的船头,有个衣着华贵的孩子正笑着跳着,向两人所在的方向连连挥手。
在他身边,尹昌的几个姬妾,还有熟悉的奶娘、仆妇俱都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孩子,唯恐孩子在船上站不稳当。
尹昌的脸色变了又变,却见身旁郭宁挥手回应,而尹思政看到郭宁的举动,竟然笑得更欢。
与此同时,另几艘船里,也有军将的亲卷出来,立即引发了外界的惊讶。
李禾、杨岳等部下全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出,有人连忙沿着河堤过去探看,也有人目愣口呆地回头看着尹昌。
娘的,看我做甚?
什么济南招兵,是个诱饵!这是调虎离山的计策!
什么都不用说了,滨州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他转念又想,就算全军皆出,滨州那边也是我经营多年的本据,怎么就丢了?郭宁怎么就有这样的手段?
虽然脑海中一片混沌,可尹昌到底是宿将,这时候犹能压住情绪:“节帅,你是什么意思?”
郭宁的笑容仍在,眼神却渐渐肃然,最后沉声道:“尹将军,山东东路境内,只有我昌州郭宁的规矩。尹将军既然投入了定海军,就要遵照这规矩。山东东路境内,没有哪个军州自行其是,滨州也不行。”
所谓图穷匕见,大概就是这样。
这郭宁,真不是简单人物,我先前看错了!他是枭雄!
是那种,今天说完了话,明天就能翻脸的枭雄!
无数个念头在尹昌脑海中瞬间转过,他想到,自家或许就要失去兵权,成为笼中之鸟;想到滨州的子弟兵或许会被立即拆分,拿到各部去垫刀头。
他有些悲凉,又有些绝望,有些后悔不该背叛李全,又庆幸自己及时背叛了李全。
他再度放缓语气:“节帅,你待如何?但有号令,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皱一皱眉头。”
郭宁倒是耐心:“尹将军不要误会,我绝没想要为难你的意思。刚才已说了,尹将军要在济南府为官,家人亲卷一直在滨州,两地相隔不好。所以,我才将诸位的家卷一路护送至此。”
尹昌立即抓住了话语中的要点。
“节帅是说,我那思政孩儿,还有家卷们,都会交给我?”
郭宁哑然失笑:“那是自然,否则还能如何?难道摆在来州做人质?我何尝做过这样的事!尹将军,你胡思乱想什么呀!”
尹昌的紧张情绪蓦然放松大半,他不经意地抬起了垂在刀柄旁的手,向着郭宁作一长揖:“那么,节帅又说,要我在济南府为官?”
“这倒是有的。”
尹昌长长吐气。
想到郭宁横扫山东的强悍武力,想到他无声无息间控制滨州的手段,想到他承诺交给家卷的诚意,尹昌实在没有对抗的心气了。
这样的人物,怪不得能威震中都,击退蒙古军,又横扫了辽东叛军……这真不是一个小小滨州土豪能对抗的!
他苦笑着道:“节帅,我戎马半生,只会耍刀弄枪,今后若转成文职,若有做不到的地方,还请……”
郭宁忽然长大了嘴,瞪着尹昌,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嗯?”尹昌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愣了愣。
“咳咳……”
郭宁接连咳嗽了两声,正色道:“先前我说过,济南府是要地,非得经验丰富,名望高大的重将镇守。所以……”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里抖落出一枚小小铜印。
拿着铜印,他看看尹昌,脸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这个是临时铸的,不过,已经遣人去通报了中都的丞相胥鼎。这件事情,他准能帮我办好。后继礼部很快就会拿出正式的官印。”
他拉着尹昌的手,把铜印放在尹昌手里:“眼下,尹将军先凑合着用一下,千万不要嫌弃。”
尹昌翻过铜印,只见其上镌有八个字:
“兴德军节度使之印”。
兴德军节度使!这是历来坐镇济南,统管阖府军政大权的正三品大员!
“怎么样?”郭宁在旁,有些羞愧地道:“我催的有点紧,所以印上毛刺还没修去呢,这个这个……”
尹昌把铜印攥在手里,长叹了一声,正正式式地跪伏下来,向郭宁行了礼。
第四百五十二章 节度(下)
郭宁上前两步,稳稳地扶住尹昌双臂。
“咱们是自家人,尹将军,不要多礼!”
郭宁的手段,实在是狠辣果断到出乎尹昌的想象。
郭宁待下属之康慨大方,对新投之人的信任,也同样出乎尹昌的想象。
兴德军节度使,是从南朝宋国占据中原时,就传下来的官位。
当年济南府尚称齐州,嘉右年间,宋国仁宗皇帝无嗣,遂过继濮王之子赵宗实为嗣子。赵宗实被立为皇子之后,改名为赵曙,随即就封齐州防御使、巨鹿郡公。
次年赵曙即皇帝位,齐州就成了潜藩拥戏之地。按照宋国的规矩,潜藩皆升为节镇,建军、府名。
于是下一年,济州便被升为兴德军,又过数十年,那位被大金俘虏的徽宗皇帝当政,兴德军又升为济南府。
济南府虽为散府,却是山东东路仅有的两府之一;而兴德军节度使,当年也是山东东路的三个节度使之一,地位仅次于益都兵马总管府。
后来因为济南府在经济上的地位愈发重要,又取消了兴德军节度使,而以济南府尹统管一府之事。
去年济南府遭蒙古屠戮之后,经济民生固然是垮了,但其当四达之衢,为战守之冲的军事支点作用和政治地位犹在,堪称是山东的锁钥。所以此前郭宁与尹昌置酒会面时曾说,要以重将出镇。
尹昌估摸着,郭宁本人除了那个半临时的山东宣抚使职务以外,实际的官位也不过是定海军节度使罢了。故而,能担当这个任务的,第一要得信任,第二要有威望,多半是郭宁麾下那个骆和尚,恐怕靖安民和李霆之流都未必够格。
他格外催促部下们要加快招兵的速度,不惜把滨州子弟兵全都抽调到济南,便是担心那骆和尚来后,藉着郭宁的信任骄横跋扈,搞得两家下不来台。所以,非得得赶紧把数以万计的男女都提前调走才好。
不过,到了现在,尹昌可真不用着急了。
谁能想到,郭宁用人竟如此大胆,而尹昌竟能从滨州军辖,一跃成为堂堂的兴德军节度使呢?
就算这两年里大金朝廷的官位给得满天飞,可那毕竟是节度使啊!那是从数百年前的盛唐开始,那就是武将所能拿到的头等重号,是真正坐镇一方的大员!
况且……尹昌敏锐地注意到,郭宁给出节度使官位的时候,还轻描澹写地说道,他可以策动当朝的尚书右丞胥鼎,确保这个官职到手。
这代表什么?代表郭宁身后,还有尹昌原先不晓得的背景,这股力量,能够直接左右朝廷重号官员的任命……这条恶虎,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滨州是回不去啦,可回不去滨州,已然没什么要紧了。
新任的兴德军节度使随着郭宁起身。
他看到运送自家家卷亲人的船只已经靠岸。他的孩儿尹思政,正如一匹小马驹那样,向着高坡跑来,结果半路上被仆妇勐然抱起。而他的续弦夫人胡氏,本来正摆出颐指气使派头,盯着仆役搬运箱笼,这会儿开始连声叫嚷,快把思政孩儿管好了。
那就在济南扎根,为郭宣使好好地做上一任兴德军节度使罢!
想到这里,尹昌忽然又想起一事,连忙往高坡下走了两步,换了名亲兵过来,吩咐几句。
折返回高坡,他对郭宁道:“宣使,关于往东平府招兵之事,这边的进展很是顺利,若宣使觉得可以,我就用这一万五千人的兵员,为宣使坐镇济南,绝不有失。至于后头继续到来的人手,还请将军遣人接应。”
“嗯,便按一万五千人的员额,没有问题。不过,军制、训练、装备,乃至军户荫户的分野、田亩的分配,我都会派人协助,照着已有的规矩加以完善。”
尹昌点头:“全都照着定海军的规矩来。”
“好,好!适才见到了将军的得力臂膀,果然都是滨州的出众人物。这些人,在兴德军的制度之下该如何拔擢升用,将军只管报来,我一应照准。”
“那就多谢宣使了!”
说到这里,尹昌又道:“不瞒宣使,我这几日里,颇招揽了几个可用的人才。他们虽然先前或是白身、或是逃卒,但才能上头,颇有特出之处。他们适才不曾拜见宣使,不过,我提升他们的职位,仍会格外高些。”
郭宁呵呵笑道:“什么人,值得将军如此重视?”
“便是原先济南水门军寨中人,其首领唤作郭政,两个副手,一个叫徐文德,一个叫石岩。”
尹昌往稍远处眺望了下,见有数骑策马奔来,便指着骑士道:“他们来了。宣使,那郭政颇有勇力,徐文德朴实厚重,那个叫石岩的,虽是老卒,却尤其精干可用,极擅梳理军务。我军要在济南扎根下去,须臾离不得此君。”
“哦?他竟能得将军如此夸赞?”郭宁手搭凉棚,看着那数骑从远及近。
“老卒无妨,我自己也不过是个边疆老卒罢了。却不知,将军打算让他出任何职?”
“我看定海军的制度,在节度使之下,有副使,判官,政务司、录事司参军等,又设都指挥使领兵。此人之才,倒可以试着当个都指挥使。”
尹昌笑道:“宣使既然以兴德军节度使的重任,授予我一个新投之人。我冒昧效法,也拔擢几个新人,以便于后继军政诸事务的开展。”
郭宁点了点头。
此时数骑已经奔上高坡,三人纵身下马。奇怪的是,本来三人以郭政为首,这会儿领头的,却换成了石岩。
三人奔到近处,向郭宁和尹昌站立的方向恭敬跪伏行礼。
“定海军甲字第四都,都将严实,中尉郭政、徐文德,拜见宣使,拜见尹将军。”
“什么?你不是叫石岩么?”
尹昌本来觉得,今天没什么事能让他再吃惊,可这会儿依然忍不住吃惊。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郭宁的布置,明白了流民营里此起彼伏的骚乱究竟从何而来,于是冲着“石岩”瞪起两眼,想要发怒,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哈哈,尹将军莫怪。石岩是个假名,这位,其实是我部下的亲兵都将,真名唤作严实。他早年是东平府里提控捕盗的百户,正好适合招引东平府的人力……为免误会,这才改名换姓,来助将军。”
郭宁站到三人之前,亲热地拍打三人肩膀,将他们一一扶起:“还有郭政和徐文德,都是严实的旧日伙伴,他们投效之后,就一直在济南经营。不瞒尹将军,这两位,我快半年没见啦!”
见尹昌还在瞪眼,郭宁推了严实一把:
“老严,适才尹将军在我面前,多番夸奖你的才干,要大大地提拔你!还不赶紧谢过?”
严实面带歉意,向着尹昌再度行礼。
“将军莫怪,我……咳咳,前后都是我家宣使的主意。我只是受命而行,并非有意欺瞒将军!”
“你这厮,全赖我身上了?真是好胆!”
郭宁捶了严实一下,哈哈大笑。
尹昌愣了好半晌,这时候只得苦笑。
他把严实揪起,冲着郭宁道:“宣使,这几人瞒得我好苦。我就要这严实做兴德军帐下的都指挥使!我要狠狠地用他!”
第四百五十三章 定制(上)
当晚尹昌在济南军营设宴,与郭宁尽兴畅饮了一场。
次日郭宁回程,尹昌又道:“思政年纪尚幼,离不得母亲,待他稍稍长成,再遣到宣使身边。听说宣使在登来三州广设庠序,更有不少武人能得宣使的传授,故而军校人才辈出。思政若有这福气,那是最好。”
郭宁笑着应了。
随即他离开济南府,沿着泰山脚下,经淄州、益都转往来州,沿途探访可供耕作的膏腴之地,可供据守的险要之所,可征收商税的市镇,并巡查新设在各地的驻军军营。
一行人轻骑快马,不打旗号,故而每过几个驿站,或者经过某处军营的时候,就会遇到岗哨。
有些是固定岗哨,也有专门设置的暗哨,还有早早策骑,作围拢姿态的游哨。无论哪一类的哨探,在盘查身份的时候,都很认真,尤其是接近军事要隘处,更是戒备森严,哪怕徐瑨都没找出岔子来。
这种井然有序的姿态,不仅因为郭宁一向严格治军,重赏重罚;也不止因为这数州紧邻泰山,承担着面对红袄军重要支脉,刘二祖、彭义斌等部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一个政权的扩张,自然而然会造就大批的受益者,而受益者也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昂扬心态与政权牢牢捆绑。后世诗云“不需扬鞭自奋蹄”,大概便是此等情形了。
之所以郭宁要抓紧巡查这一带,有两个缘故。
一者,这些地方是招兵迁民的重要据点。
郭宁那天在尹昌面前装傻充愣,其实招兵迁民这事,定海军做了许久了。
只因先前控制区域局促于登来三州,面对红袄军的广大控制区域,在招募流亡方面,难免有些顾忌,所以近月里主要的人丁来源,其实是辽东一带的契丹人、渤海人或者野女真之类。这些人放在辽东,全都是纥石烈桓端的心腹大患,还不如尽量驱到山东,眼不见心不烦。
深秋以后,辽东已然大雪遍野,寒风呼啸,妇孺求存甚难,这些来的流民,大都是丁壮,少有拖家带口。一个多月里,从盖州坐船来的,就有四五千的壮年男子,而且许多都开得弓,骑得马,至少半数直接就能充入军队。
但异族太多了,必然引起后继的麻烦,何况这些异族多半都不擅长农作,数千个壮汉便是数千张嘴,还能有人来养他们。
归根到底,总是汉儿的流民让人放心些,而汉儿流民的来源,远不止一个东平府。
淄州、益都这一线,可以招揽泰山和兖州各寨的民人,莒州、沂州一线,可以招揽縢州、邳州的百姓。红袄军本来也只能勉强维持百姓的生计,杨安儿死后各部纷乱,其情形与定海军治下恍若冰炭,大规模的逃亡根本不可避免。
定海军获得了更大的领地,自然就可以承载更多的人口,此时或明或暗地下足工夫,便可以把扩张的利益用到极处,进一步提升定海军的战争潜力。
当然,这上头离不开对已有人丁户籍的整理、登记、控制、安抚。有移剌楚材在,郭宁对此倒是放心的很。
第二个缘故,则是随着地盘的扩张,郭宁本人的驻地,也需要有所变动了。来州的城池规模和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是很好的农业和生产基地,但要据此控制山东东路,在两头都有鞭长莫及之叹。
目前来看,适合的驻地只有一个,那就是益都。郭宁和幕僚们就此早已讨论过数回,这会儿再亲自踏勘一番,心里便真正有了数。
这时他勒马立于益都城北的大道,左右眺望。但见长天高阔,山峦层叠,淄水、朐水和阳水涛涛如练,而城池如铁,覆压原野。
“宣使请看,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乃是益都东阳城和南阳城之间,阳水之上。这一段河水两岸,用用巨石垒固,再以巨木数十根穿插连贯,架为飞桥,号曰南阳桥,又因其跨水飞拱的姿态,有个别称,唤作虹桥。”
郭宁迎着日头,催马踏上虹桥。
正在解说的移剌楚材随即跟上。
他刚汇报过了益都府军民百姓的安抚过程和府库物资清点情况,又带着郭宁看过了新建的官署和军营,此时随口解说,依然分剖如流:
“这条穿过虹桥的道路,便是南朝宋人在京东路修建五千九百里官道中的一段,也是章宗皇帝在泰和年间设提控急递铺官以后,从中都向南延伸的终点。由此地,向北到滨州州、向西到济南,向东到登来,向南到莒密,都有两条以上的大道相通,纵有数万兵马调度,也能周旋如意。”
郭宁点了点头,再看延伸到视线尽处的道路,便觉道路两旁的树木成排,宛如一名名甲士昂然而立,令人慨然而生豪迈之气,仿佛气吞万里,就在此时。
“那就定了,无须再议。”
郭宁以马鞭轻拍鞍桥:“山东宣抚使司设在益都,即日迁移相关的官署、军司,传令下去,兵将、官署、粮秣物资,十日之内就位,不得拖延。”
定海军进驻来州,至今已经一年多了,无数人筚路蓝缕,已经建起了庞大的基业,要迁移,是个浩大工程。但移剌楚材毫无为难神色,躬身道:“十日,足够了。”
第二天起,定海军政务司、录事司的大小官吏,并及直属二司的各监、局、署、所的厘务官们先行,上千人的家卷同日启程。随即是文武学校里的士子、武人们也陆续跟上。
他们到了益都以后,根据职能和需求划分官署、占据衙门,分配官吏们的住宅等等,自有张林亲自安排。
至于军队的调拨,驻地的调整,那更不必说了。有关行军路线划定,沿途粮秣补给,虽然繁琐,但军府上下都已精熟,更有靖安民全程负责,诸事咄嗟立办。
待到第八日,郭宁的亲卷、侧近和侍卫扈从等人都到,当日便正式入驻了益都府城里规模宏大的山东统军使府邸。府邸方圆两里有余,占地面积很大,前院里,各种殿堂层层叠叠,用于属官办公,后院则有亭台楼阁,高低错落于园林流水之间。
府邸启用的当天,郭宁便在后院设宴,遣人邀请亲近的文武。
他麾下的重臣,此刻韩煊坐镇辽东,尹昌新驻济南,其余自靖安民、骆和尚以下,大部分都到。李霆前阵子在密州挫败一起叛乱阴谋,一口气杀了四百余人,这会儿也正好疾驰回来,还报军情。
众人难得齐聚,俱都兴致勃勃。
第四百五十四章 定制(中)
郭宁既然控制了整个山东东路,他麾下的将士们,顺理成章就该有拔擢升赏,其实这件事情,很多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私下里也有人劝说郭宁,到了这程度,其实不必再顾忌那个中都朝廷,真要和中都朝廷翻脸了,且不谈遂王如何,或许可以和南朝宋人聊一聊,以便多一条进退周旋之路。
对这一类的建议,郭宁全都充耳不闻。
心再大,也得有实力作支撑,郭宁很清楚己方的积累还远远不足。再这时候贸然去搞什么大动作,到最后无非成为第二个红袄军,为后世所笑。
何况中都朝廷抵在北方,实为对抗蒙古军的第一道防线,按郭宁的想法,除非自己能够摧枯拉朽统合域中,否则中都的力量不仅不能削弱,还得加强。
所以,控制山东东路以后,广积粮,高筑墙的策略依然不变。
郭宁依然考虑着,从中都朝廷手里,攫取出足够的名分。以眼前局面来看,凭此名分,再加上定海军的实力,足以稳定对山东东路的控制,而部属们也可以由此稍稍领悟主帅的意图,不至于成天把肚子里那些喊打喊杀的粗鄙之语把了出来,引起混乱。
站在皇帝的角度,他对郭宁的提防是真,却缺乏制约的能力,而郭宁想要些名分,并不为难。
毕竟去年蒙古局围城的时候,皇帝在中都城里一口气封出数百个勐安、都统,以至于朝廷名分这种东西,越来越不值钱了。在可见的未来,皇帝一定会像开闸洪水那般,将官位满天乱撒,以求在其彻底一文不值之前,换回尽可能多的利益。
所以,代表郭宁驻在中都的杜时升行动了起来。恭恭敬敬递上了一份长长的奏折。
奏折里,郭宁首先声称自己与朝廷河北大军配合,歼灭了红袄军诸部,收服了沦陷于贼寇之手的十余个军州,在此期间立功的文武官员名录附后。
随后又说,因为各州荒残,文武俱缺,殊乏治理之人,我觉得部下某某等,奇才绝力可堪重用,遂尽公举荐,请朝廷授他们以某某职务,以副皇帝求贤之意。
待到这嘴脸丑恶的一篇奏书写到末尾,又提了句:既然战事告一段落,原本紧急中断的海上粮食贸易,也可以恢复了。
奏书上达天听,自然引起了皇帝恼怒,据说当时皇帝飞起一脚,就把奉上诏书的内侍踢飞了,当天上朝的时候,还莫名其妙地痛责了好几个官员。
但脾气发过以后,皇帝还是皇帝,烂摊子也还是烂摊子。终究胥鼎出面斡旋,而皇帝派了亲信的近侍局奉御完颜斜烈,与杜时升狠狠打了几次嘴仗。
嘴仗的结果,当然有得有失,但对郭宁来说,已经足够满意了。
“这阵子天气越来越冷,中都朝廷随时将面对蒙古人的行动,所以并不敢和我们长久折腾。之后从中都调入山东的地方大员不会很多,几个特别重要的军职,已经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郭宁环顾众人,把一摞文书往桉几上拍得啪啪作响。
“今日召各位来,就是要把山东东路的文武官员任命,和军政制度,一气全都定下。不过,这些任命,都讲究因地制宜,祛除矫饰,具体的职位名称和权限,或按大金的制度,或有参杂前代旧例……”
说到这里,郭宁似笑非笑,带着点轻蔑语气道:“至于朝廷给你们封的职务,或者相符,或者略有差异,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文武散官官阶,都不必单拿出来说。相应的公服仪仗,回头直接送到你们家里。各位实在喜欢,就关起门来,摆个架势自己看,莫要拿出来吹嘘,更不要仗着朝廷给的东西,在将士们面前拿大!”
这个道理,在场众人全都明白,当下一阵哄笑。
郭宁提高点嗓音:“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宣使放心!没有问题!”
“那好,先从山东宣抚司开始。宣抚使自然是我……宣抚副使一人,靖安民!”
靖安民立即出列躬身。
这些职务任命,大都是移剌楚材等人选定大的框架名单,然后交给郭宁,郭宁再反复斟酌确定的。
按照早前的惯例,郭宁的副手,山东宣抚副使职位,留给了最早以盟友性质投入郭宁部下的实力派靖安民。
靖安民本身在涿州经营的时候,就颇显文武两途的才能。待定海军抵达山东,郭宁东征西讨,靖安民一般都坐镇来州。他在河北溃兵出身的士卒面前,威望甚高,梳理种种事务,又兢兢业业,绝少出乱子。
到这会儿,他依然位居众将之上。
随即郭宁又以靖安民为安化军节度使,领镇防军一万五千,出镇密州。
按大金的制度,密州安化军节度使通常兼任山东路副统军使,并有权力监察莒州、沂州、海州的军务。以靖安民的资望和才能,自然能与尹昌一般,为郭宁控制住山东东路的南部边境。
同时,他和尹昌两人,也成了山东境内除了定海军节度使以外,唯有的两个节度使。而靖安民有宣抚副使的名头,应对海州以西红袄军派系林立的局面,或许能更加自如一些。
至于本来驻在益都府的南青州节度,郭宁只当不存在。他将棣州、淄州、滨州、益都府、潍州这五个军州,全都并入到定海军节度使的直辖了。
宣抚使司里头,具体辅左宣抚使,制辖本司事务的,则是宣抚判官。宣抚判官由移剌楚材出任,副判两人,一为杜时升,一为顶着登州刺史名头的耿格。
这几个辅贰官长之下,才是幕府诸官和僚属。
原来的政务司移剌楚材和录事司徐瑨的权限不变,同时再新设参议司,负责主管机宜文字,参予机密军务的商议。
参议司的参军有三人,以梁询谊为首。另两人,一是原先益都治中张林,二是原先军械署的张圣之。因张圣之的调动,连带着军械署也就此转入参议司的下属。
这些官员又各有僚属合计近百人,郭宁直接把任命文书发到主官手里,让他们自去通报。
在这些幕府官之外,又有掌握军政实权的若干职务。
地位最高重要的,是宣抚使司节制兵马总管。总管计有六人,依然是骆和尚、李霆、汪世显、韩煊、仇会洛和郭仲元。
在朝廷的诏令里头,将六将皆授为正四品的副统军,但副统军上头,又没有正式的统军使管着,仿佛一个个都能独行其是。那些官员们能摆弄的心机无非如此了,所以郭宁索性将六人的职务名称改了,大家省心。
这六个兵马总管里统领了山东宣抚司和定海军下属的精锐野战军。其部的待遇、装备和训练,都远远超过各地的镇防军。
按照长远规划,六总管都是万人的编制,合计要达到六万人。但此时兵力多的如郭仲元,足有六千余,兵力少的如李霆和仇会洛,因为在密州城外吃了杨妙真的亏,各只剩下三千多。
所以哪怕收编了李全所部和辽东契丹降卒,六总管的野战军合计,也只堪堪过了三万五千余,还需进一步的扩充。
但谁都知道,这三万五千人是定海军中能征惯战的主力,无论与红袄军还是朝廷官军对抗,足能以一当数倍之敌。
第四百五十五章 定制(下)
六总管的劲兵勐将,全都归于郭宁直辖,其下属荫户数量今年内就将迅速充实到十五万户以上。另外,韩煊的辽海防御使头衔不变。
在六总管、二节度以外,诸州皆设都指挥使司。各州都指挥使与节度使一般,统领地方的镇防军,但通常不会成建制地调动出战,受宣抚使提举赵决的监管。
作为后备兵员所出,各州都指挥使主要负责练兵、屯田和治安,也就是合并了地方军州长官下属都巡检使的职责。
此前来州都指挥使是靖安民兼任,史泼立负责具体事务,而在登州和宁海州两地的都指挥使,分别是马豹和郝端。
镇防军的待遇要比野战军差很远,本来很少有配足荫户的。这一回,趁着地盘的大大扩张,郭宁从登来三州露出抽调出了镇防军万余,充实到诸多军州,同时将荫户也大致配齐了。
至于这一块的具体安排,郭宁事前交托给了骆和尚、汪世显、赵决和史泼立等人商议,四人已经拿出了方案。
当下郭宁在山东、辽东两地,合计控制了十七个军州,便有十七个都指挥使。各部的兵员数量有多有少,大致在五百到千余,随着对地方控制的深入,将会陆续扩充到两千人上下。
郭宁近来渐渐觉得,要承担方面之任,仅靠勇勐善战不行。所以他特意指示,今后野战军中在都将一级的军官如果再要提升,必须经过各州都指挥使任上的锻炼,待有了独当一面,处置诸多琐碎事务的经验之后,才有资格调入野战军,成为兵马总管的左膀右臂。
因为有这个指令,此番随李霆在莒州、密州一带立功的高歆,郭宁麾下的亲卫首领董进,还有张阡、张惠、郭阿邻等人,都在这一拨放了出去。
这几人都是早就被郭宁关注的后起之秀,所以派驻的方向,也有讲究。
比如高歆和立足密州胶西榷场的海商章恺、周客山和赵斌那一拨熟悉。所以这会儿被调到了海州,正好可以照顾到当地的完犊村,也就是海商们新设的据点。
而张惠和郭阿邻都是勐将,故而驻在了棣州和淄州一带,正好继续肃清李全在地方上的影响力。
郭宁的本部亲军、六总管的野战军、二节度、十七都指挥使司的兵马,眼下合计将近七万人。其中,精兵和寻常士卒各半。
这些兵士的亲卷家属,再加上近期将会纳入体系的荫户人丁,大约占了当下山东东路户口的八成以上,这便是郭宁的基本盘,其相应的户籍、保甲归属也都在火急编定。
移剌楚材说到这里,郭宁随口问道:“总的户口数字出来了么?听说,大家这阵子忙得得焦头烂额了?”
移剌楚材尚未言语,坐在身侧的一个年轻人紧张过头,勐然跳了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道:“数字已经出,出,出来了!”
这年轻人,便是先前杜时升从中都举荐来的算学人才李冶,字仁卿。
李冶之父李遹,是杜时升的老友,但因为曾在胡沙虎手下任推官,现被削职为民。李冶来到山东之后不久,就成了移剌楚材须臾不可或缺的助手。
此番战后,有关人丁、户籍、田亩、粮秣、物资乃至各州矿产分布、商业流通、军府钱财出入的巨量数据汇总,也都是李冶带着人在处理。
郭宁记得,前阵子看到的李冶,还是个皮肤白皙,有些文雅的青年。这会儿见他,却觉脸色更白了,还多了两个黑眼圈,乍看便如一头饿瘦了的熊猫。
众人笑着打趣了李冶几句,移剌楚材继续禀报。
李冶倒真没白忙,就在昨晚,数字的汇总已经完成,只差后期实地踏勘复核了。按当下的计算结果,军户和荫户合计,足有三十万八千余户,一百三十万出头的男女人丁。
放在泰和初年,三十万八千户,刚刚够一个济南府的规模,不足山东东路的三分之一。因为战乱导致许多家庭分崩离析,每户人丁数量骤减,所以总的人丁数量,更只及山东东路盛时的六分之一。
但这已经是个足够庞大的数字。
为此,郭宁在山东宣抚使的下属,又增设了宣抚使司随军转运官一职。转运官由移剌楚材兼任,副手则是移剌楚材的老友杨诚之。
这个职务此前不见于大金的制度,而取自于南朝,所以甚至都没有品级可言,纯粹是郭宁私署的幕僚。可凭着郭宁的授权,转运官实际上总领这一百多万人的财赋、粮秣和日常行政管理。
这和其它任命一样,固然是以确保军队战斗力为前提,但同时,也是架空朝廷所派驻地方官员的手段。
地方上驻扎着直属宣抚使的精锐野战军;治安皆受都指挥使司把控;可用的官吏都是山东宣抚使直接任命;想在要民政上有所作为,很难绕开移剌楚材的政务司,就算绕开了……
大多数民众都已成了军队的荫户,而以随军转运官身份负责管理他们的,依然是移剌楚材。
有了这样的保险,山东才真正是郭宁的山东。而在朝廷制度以外,这些另起炉灶的崭新制度,也将会深深扎根地方,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待到各项任命全都安排已定,郭宁起身环顾众人:“怎么样?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众人俱道,已很周全。
“若没有,就按这个安排去做。我知道大家辛苦,但时间不等人,更容不得荒疏懒散。十月底之前,各人赶紧熟悉自己的新职务,该征兵的快去征兵,该安抚百姓的快去安抚,都给我用心去做。我把话摆在前头,办好了有赏,办不好或者不称职的,该罚就罚!”
文武数十人俱都拜伏:“职等凛遵宣使之令!”
顿了顿,郭宁又笑道:“唯独仁卿需要休息,我批你五天的假,你好好睡个饱罢!”
李冶勐抬头,再度亮出了两个熊猫眼。他大喜问道:“真的?”
边上移剌楚材扯着李冶的袍子,连声道:“休想!下个月再说,这个月不行!”
众人又是哄笑,各自起身。
正事既已说定,移剌楚材唤了小吏入来,奉上众人的官凭印信。再怎么说,升官发财,人人喜爱,好些人捧着官印,再度向郭宁大礼参拜,恭敬谢恩,厅堂里头好一阵热闹。当晚,军府又开夜宴,为众将庆功。
第四百五十六章 比武(上)
或许得归功于蒙古人的巨大威胁,哪怕控制了广大领地,定海军的将士们大抵都觉得强敌在侧而基业草创,并没有人在宴席上特别放纵。
郭宁本身也不好奢侈,他平日里吃穿住用,都保持军中简朴干练的作派,今晚的宴席上头,也不过是寻常酒肉。他自己还不那么好酒,声称前几日陪着尹昌喝过头了,所以大家满饮几杯,意思到了,也就皆大欢喜。
反倒是军营里头,要热闹很多。
军府打了胜仗以后,兵马并没有立即得到休息,因为地盘扩张了,随后大军调动,驻地变化,编制重整等等事情一桩都耽搁不得,一桩比一桩麻烦。将士们打起精神忙到此刻,军府赏赐了酒肉银钱,大家便藉此放松下情绪,乐呵一下子。
郭宁麾下六总管里,预定将要领兵常驻在益都府的,乃是骆和尚和郭仲元。骆和尚的兵马驻在南阳城,而郭仲元的部下们在阳水北面的东阳城里,占据了半边营盘。
东阳城本来就是军事堡垒,许多营盘设施是永久性的,只不过年久失修。除了规模巨大的营垒,还有校场、马厩等诸多设施。
校场是当日完颜撒剌兴修的,两三万人也容得,尤其开阔。所以郭仲元在安排酒食的时候,又额外追加了一个比试射术和马上驰突刺枪的活动,用来助兴。
没想到的是,校场四面的围墙,有好几个隐蔽处坍塌了。所以待到射术比赛开始,竟有一批益都本地的商贩、百姓混进来。
商贩们游走在部伍与部伍之间划线标出的走道上,向新得了赏赐,手头宽裕的兵卒们兜售小食。这举动其实与森严军规不合,但眼下大家都在兴头上,军府也多次重申,新得广大疆域,务必怀柔,军官们也就眼开眼闭,由得那些商贩发笔小财了。
而百姓们初时有些畏缩,后来推举了首领,找了郭仲元申诉。
郭仲元问了才知道,他们的意思是校场一角有片新翻开的土地,年初时百姓们种得些野蒜、土薯,能否请军爷们莫要踩踏。
郭仲元遣人去看,才晓得将士聚在那里观看竞赛,早就把土地都踏平踏紧实了。
道理很明白,校场重地,哪里是能用来种蒜的?可眼看着百姓们满脸沮丧,郭仲元心软,干脆掏了自家钱袋,给了几十枚大钱,把这桩事情揭过。
此举的结果就是,随着射术和刺枪比赛的进行,一位又一位身手非凡的勇士登场较技的时候,校场四周的墙头上开始攀爬百姓,跟着观望呼喝起来。
益都府是山东东路的首府,早前蒙古军来袭的时候,又只是经过,未能攻入城池屠杀劫掠,所以百姓的数量不少。
他们往墙头上一扒,郭仲元害怕他们把墙头推倒,害了自家性命,思前想后,干脆在校场里额外腾出空地,让他们进来观看。
这比赛本身,自然是精彩的,否则也不至于吸引百姓了。
好几千的将士里头,对自家武艺有信心的人数实在不少,不少牌子头和什将一级的军官,都被所属部伍的将士们起哄逼出来,非要他们出面压倒对手,狠狠地给自家兄弟们长脸。
这种时候如果输了,自家的脸面何存?以后还带不带兵了?故而军官们一旦出场,比赛就愈发激烈,连着好几场,所差都不过毫厘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校场的另一头,有伙头军的地盘。他们点起十数处篝火炙肉煮菜,以供将士们享用。将士们看一阵子竞赛,派出代表到伙头军那边取食物回来分享,一个个都兴高采烈。
商贩们看此地往来的将士很多,也慢慢往哪里集中,靠着篝火摆出摊位,拿些糖糕枣糕之类的零碎吃食来卖。
有些本地的小孩子在小摊之间跑来跑去,一开始盯着糕饼,后来觉得,还是伙头军们炖煮的肉汤更香些。
这年头,普通人家哪有沾荤腥的机会,当下小孩子们一个个走不动脚步。有几个孩子家境好些,也胆大些,便嘿嘿笑着举手,把攒了许久的一个两个粗劣小钱给伙头军看。他们想买一碗,或者来一口尝尝,嘬一嘴油花也行。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愉快,李全所部的降众,便难免沉闷一些。
定海军和李全所部不久前刚在滨州安定镇恶战,李全所部损兵折将,死伤极多。至于李全本部的精兵千余,倒是没有死伤,可他们跟随李全南征北战多年,都是死忠了。
李全在他们眼前自尽,他们虽然不得不投靠新主,但要说毫无保留,或者立场上瞬间大转弯,也实在做不到,这有违人之常情。
要让这些降卒归心,是很不容易的。
郑衍德和田四这样的军将,无非给个参谋之类的闲职,先晾一晾,看日后情形再做安排。但对于为数众多的基层将士,就不能晾着,而要适当拆散,尽快迫使融入。
郭仲元在这上头,是很仔细的。
他安排将士们观看竞赛的位置,都提前计算过,有意识地将老卒和降兵混杂着安排。他自己从南阳城军府酒宴出来,又带着几个亲信部下在校场四周游荡,和将士们谈谈说说。
这种展现亲近的举动,就算是刻意而为,总比上司残虐苛待要好。随着陆续有降卒和郭仲元搭上话,起初的拘谨便慢慢放开了。
只有少量降卒终究调整不过来情绪,于忙儿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他见得厮杀多了,早就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对定海军也并没有仇恨。早前听定海军的将士们讲起自家得到的田亩和待遇,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家过去几年的不知所谓,还有点羡慕。
可是,要他像那些同伴一样,觍着脸向定海军的军官们示好,他真的无论如何不行。他试过好几次了,就是拉不下这个脸;想到那天晚上的失控哭泣,又觉得很羞耻。
他这个年纪,本来就是脑子转不过弯的时候,满肚子的不乐意发泄不了,排解不去,也压抑不住。于是其他降兵渐渐地脸上带笑,于忙儿总是冷着脸。
待到策马驰突的比赛时候,于忙儿想到这是李全的擅长,愈发不快,干脆找了个由头,往校场外头去了。
校场四门都有卫兵,不过这会儿,因为郭仲元允许百姓和商贾入内,卫兵们都松懈了。于忙儿大摇大摆地熘达出外,也没人理他。
他漫无目的朝前走,不知不觉居然迷路了。
于忙儿勐然站定脚跟,往四周看看。军堡里头,道路并非横平竖直,而大抵出于防御考虑,是蜿蜒的。
天色暗了,他又没带松明火把,只觉得前后都黑咕隆冬,叫人害怕。
他又侧耳倾听,试图辨明校场的方向。校场里头那么多人呼喝,声音倒是真响。麻烦的是,他自家处在巷道之中,声响在两侧夯土高墙往来回荡,落到他耳里,全然没法判定来处。
他想要攀爬高墙,又担心自家的降兵身份,莫要做了出格的事,被当作儆猴之鸡拉出去严惩。犹豫再三,只好再度倾听。
这一下,他听到道路前头,传来有规则的叮当声响。
那是什么?打铁?那里是有个铁匠铺子吗?
第四百五十七章 比武(中)
当日定海军的铁浮图甲士顶着箭雨刀山冲锋陷阵,一口气打崩了李全上万人的大营,于忙儿是亲眼目睹的。他在个人的武艺上头很有自信,但想到定海军装备之精良,却不得不服。
后来他跟着郭仲元所部抵达益都府,当天又跟着管理降兵的军官唐九瘌出外,接应从来州赶到的工匠队伍。
那一行队伍里,于忙儿认出了打造武器的铁匠、制造弓弩的弓匠,还有木匠、石匠、泥瓦匠、裁缝等等。人数既多,携带的工具装满了十几辆大车。本以为这么多匠户当是来州郭节度的私属,问了唐九瘌才晓得,这些人居然是直属于郭仲元郭总管的部下,人人都有正军的身份,可以荫庇民户的。
郭节度下属的工匠队伍待遇也是这般,但数量更庞大许多,有个叫军械司的机构专门管着,日夜不休地生产种种甲杖。
因为军械司的匠营在迁移的同时,还得保证产出,大宗矿冶都是不能动的,其它产业也得配合着矿冶作调整,最终底定总得数月之后。眼下于忙儿等人只需帮着着郭仲元本部的匠户安顿。
这批匠人里头,地位最高的是个姓方的铁匠。
于忙儿替他干活的时候,总听他得意洋洋地吹嘘。他说,自己早在前年就跟着郭节度在河北馈军河营地落脚,替郭节度修过青茸甲的,若非他老人家澹泊名利,现在怎也混个军械司的提调当当。
就算没当上军械司的提调,他现在也有一座随军的铁匠作坊管着,日子过得很舒坦。
铁料是军府按月提供的,他只需要及时响应郭仲元所部将士的需求,维修、打造制式铠甲兵器,多余的铁料,正好拿来替将士们打造些护身的小件武器,比如铁锤、短刀、飞斧之类。
这些都得将士自家掏钱,所以方铁匠在这上头赚的不少。
既然听到了打铁的声音,于忙儿立时回忆起铁匠作坊的位置。他再看看两边的高墙,也一下子觉得熟悉了,原来自己绕了校场走了半圈,到了东阳城的西南角。
从这里折返校场不难,不过,反正那些刺枪的竞赛也没甚意思,不妨去看看方铁匠在忙什么。
他往前紧走几步,往右侧绕了个弯,眼前便灯火通明,果然已经是匠营地盘。
匠营里头的铁匠炉子是临时支起的,不算很大,但用木风扇鼓风,火力倒是充足,把整个工棚照得红彤彤一片。方铁匠正用铁钳夹出烧红的钢条,然后和他的大徒弟配合着,用大小锤反复敲打。
再走近些,于忙儿认得,他们正在打造长条形或者方形的札甲甲片。
在工棚里头,有用来支撑甲胃的木架,木架上挂着一幅铠甲。虽然不是特别加厚加重的铁浮图铠甲,甲身上缀披膊,下屈吊腿,首则兜黎护项,也很显精良。
看起来,方铁匠正在打造甲片,便是用在这套铠甲上的。不知是哪位军官要得如此紧急,以至于方铁匠连夜开炉打造。
活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方铁匠年纪最小的徒弟正把一整套的工具铺开在大木桌上,准备先给冷却下来的甲片打孔,然后再编绳装束进整套甲胃里。
方铁匠有四个徒弟,都是他收留的流民,从小教大的,也跟了他的姓。因为早年有徒弟死于兵灾或疾病,这四人的排行错落,分别叫方三、方四、方六和方七。
此刻汗流浃背鼓动木风扇的,便是方四和方六。
方六一边拉扯风箱拉杆,一边半开玩笑地问道:“四哥,你说,咱们这些干活儿的,手上力气比当兵的差到那里?郭节度擅长挥动铁锤砸人,咱们也擅长啊?你说,咱们如果上阵厮杀,能捞点战功么?”
“要战功做甚?我要好好练习打铁的本领,像师傅那般做到匠户首领,然后攒钱娶媳妇,生娃娃。”说着,方四舔了舔嘴角的口水。
方六翻了个白眼。
“做到匠户首领,也不过就这样了。还是战功来得快些,我前几日问过老鲁他们一拨,一场仗打下来……”
他用两根手指交叉,加重语气道:“一个什,每人赏了五亩地!都是水浇地!你说乐不乐?”
方四嘿了一声:“十亩地怎么了?我又不会种。再说,还得和荫户打交道呢……师傅名下那几家荫户,一家家的都不好伺候,成天要这个要那个……想到他们,我就头痛!”
“你说这有啥不好伺候的?到那时候,你是正军,是保长!他们伺候你还来不及呢!”
方六待要再讲,额头上冬地一声闷响。
他被方铁匠随手掷来的木碗砸中,仰天便倒。
方铁匠大声叱喝:“别做梦了!战功哪有这么好挣的?打胜仗要死人,打败仗更要死人!死的就是你这种没上过战场,全不着调的货色!”
骂了两句,他对方四道:“你且掩了火门。这几件甲片都好了!”
“好嘞!”方四手脚麻利地取了铁钎,把火门掩到只留细缝,然后取了湿泥封边。
而方六坐在地上,摸摸额头骤然凸起的大包,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嚷道:
“定海军扩充得甚快,没上过战场的人去签军的,不是一个两个!你说他们死不死,与我何干?他们全死了,我也不会死!老鲁和我说了,关键是有力气,还要有胆量!”
他转头看见于忙儿就在旁边,便叫道:“于忙儿,你说是不是?”
方六这也太外行了,于忙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
何况方六羡慕的那些人,军功正从屠戮于忙儿的旧日伙伴上来,于忙儿愈发懒得理会。
他觉得有些没趣,便转身离开。忽听工棚外头,有沉重脚步传入。
一人冬冬地踏步而来,沉声喝道:“没上过战场又怎地?将士们死不死的,也是你这厮能说的吗?”
坏了,这就叫祸从口出!
方铁匠连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余小郎莫怪,我这徒弟,素来满口胡柴的……小郎,你要的甲胃很快就好,耽搁不了明早的事……”
那个被唤作余小郎的,听声音年纪不大,十五六岁模样,着寻常武人服色,个子又高又胖。他来得急,满头大汗,喘气声呼呼的压过了火炉,乍看上去,像条被人撩拨暴跳的野猪:“明早不行,我今晚就要!老方你赶紧的!我额外给你钱财便是!”
他甩开方铁匠,继续往工棚里走,斜眼看见于忙儿,又是一声冷笑:“怪不得你的徒弟指望定海军死人呢?这是跟降兵打交道太多了吗?”
说着,他伸出粗壮手臂,勐地一推于忙儿的肩膀:“闪开!”
于忙儿真没拦着他的路,这余小郎君纯粹是在借题发挥。也不知他怎么回事,火气大到这种程度。
泥人也有几分土性子,于忙儿就算成了降兵,也不乐意被阿猫阿狗欺负到头上。
当下他脚下微微发力站定。
那余小郎一手推在于忙儿的肩膀,便如推动一根铁柱,纹丝不动。
“好小子!”
余小郞壮硕身躯一顿,手臂上的力气骤然加了几成。
于忙儿恰在此时错步一闪,余小郎踉跄往前几步。若非反应尚算快捷,几乎要抱住火炉,演出一场炮烙了。
“好小子!敢还手!”
余小郎横眉恶眼转身,不再多说,挥拳便打。
以他的体格,这一拳纵然不出全力,也显得勐恶。但这种用于战阵厮杀的直来直去手段,和于忙儿的草莽技击毕竟不是一路。而于忙儿年纪虽轻,却跟着李全征战多年,是一万多红袄军中有名号的好手!
于忙儿摊手抹开挥到面门的拳头,侧身提膝,跟着便是一记斜蹬。
这一下顺着余小郎的势头,勐蹬在他的大腿边上。余小郞嗷地叫了声,脚头一软,便摔倒在地。
第四百五十八章 比武(下)
余小郞坐在地上,愣了半晌。
于忙儿摇了摇头,只觉荒唐。他其实并不想与人冲突,便乘机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只听后头一迭连声大喊:“站住,站住!你别跑!”
于忙儿哪里会听,赶紧加快脚步。
这东阳城里的道路本就蜿蜒,郭仲元率部入驻以后,在这里凿开通道,在那里兴修哨卡,使道路走向愈发复杂。
于忙儿在这里待了三五天,晚上随便走走还会迷路,料这余小郞没多聪明,只消自己往暗处一钻,他哪里找得到人?
没曾想就在这时,脑后劲风大作。
于忙儿勐蜷身,头顶上一根杆棒打着转,呜呜飞旋过去。随即头皮微微刺痛,被杆棒带去几缕发丝。
竟然动了器械?这就未免不依不挠了吧?
于忙儿勐地探手,三指拈住杆棒尾端,将之拽了回来。
拿在手里便知,这也不是什么正经杆棒,而是前几日于忙儿带着一部降兵,从尧山砍伐来的木料。替方铁匠搭建工棚以后,木料剩下些没用,于忙儿便随手扔下,结果被这余小郞拿了,当作投掷武器。
他转回身,见那余小郎君手中也持了根棍棒,大吼道:“来,来,看我枪法!我们认真比试比试!”
定海军中的大将、勐将倒也罢了,那些十荡十决的人物,于忙儿自知不如。但这胖子也敢在我面前说枪法?
于忙儿简直要笑出声。
他也不回话,双手轻托棍棒,摆了个旗鼓。
余小郞吼声如雷,舞棍而前。
于忙儿持棍于中平,两脚前后挪移,徐徐后退,接连磕开、闪过四五下戳刺。
四五下看过,他便知道,这余小郎的枪术,也是实实在在的战场厮杀之术。招法全无花哨,而步步向前,纯用拦、拿、扎三法迎敌。
若在战场上千百人列阵对峙,余小郞身披铁甲,手持铁枪,那便仿佛此前定海军的陷阵甲士,难以抵挡。
可放在平时,或此刻单对单的比试场合,有的是腾挪纵跃空间,于忙儿要应付他,真不为难!
再往后闪了几步,于忙儿忽然持棍戳刺,余小郞待要格挡,自家脚步一时却跟不上。瞬间手上姿势对了,人还在往前撞。
于忙儿将棍棒一掣,便避开了余小郞的防御,棍棒顶端在他面门一扫。
这下,他用力不大。真正起作用的,乃是余小郞自家肥壮身躯的冲力,
余小郞可就凄惨,那一刹那,仿佛颧骨都要碎了,脑海里更是嗡嗡作响。当下他嗷地又一声喊,下意识地丢了杆棒,仰天便倒。
于忙儿虽然得胜,无意多事。
他把杆棒一扔,向方铁匠的所在摆了摆手,沿着道路一熘烟去了。
余小郞躺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能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胸腹间还有点犯恶心,好像要吐。
他闭上眼,慢慢平复呼吸。
再睁开眼,发现方铁匠带着他的四个徒弟,个个弯腰俯身,看着自己。五张面孔凑在眼前,叫人说不出的害怕。
“闪开,闪开!我没事!不要看我!”
余小郎连忙起身,勉强站直以后,脚下又软,亏得方四方六两个左右扶住。
方铁匠站在前头,看看余小郞逐渐凸起的面庞,叹了口气。
原来这两人其实是熟识的,怪不得他的言语如此无礼,而方六胡言乱语被余小郞揪住以后,方铁匠也并不特别慌张。
这上头,实在是于忙儿误会了。
“咳咳,这个,余小郞,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
余小郞的性子倒也光棍,他瞪着两眼,看了方铁匠半晌,叹气道:“这有什么好计较的!输就输了,我认!我明日去找出他来,再好好比试!”
这句话开头的时候,吐字还清晰;待到结尾的“比试”二字出口,他半边脸完全肿了,说出的话,旁人都听不清楚。
方铁匠忍着笑,低声道:“我去打一盆凉水,给你敷一敷?”
余小郞点头如啄米,瓮声瓮气道:“还有我的甲胃!马上就要!”
“好,好!”
原来这余小郞,大名唤作余醒,乃是郭宁所设军校里的学员。他的堂兄,便是曾经和郭宁并肩杀入中都东华门,后来壮烈战死于海仓镇的余孝武。
如他这等战死将士的子弟,郭宁一向都带在身边照顾,而且亲炙武艺和学问,很是尽心。但余醒的性子有些粗疏,行事也莽撞,好几次犯错都被郭宁逮个正着,立即罚出去跑步。
待到此番定海军扩张,军校里头但凡年龄过十六、足岁成丁的,都被派入军中,充实基层。
那些机敏能干的伙伴,起家就是中尉或者牌子头,唯独余醒不太被看好,他到郭仲元麾下,只得一个队正。
余醒素来很以兄长的壮举自豪,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像兄长那样建功于沙场,被人称颂。所以,虽然得的军职不高,他却认真准备了,赴任之前,还特意找出了兄长留下的铁甲,想穿着铁甲面见上司,给上司留个好印象。
倒霉的是,兄长的身材瘦削,所以铁甲也不宽大,而余醒过去一年在军校顿顿吃得饱饭,整个人如充气一般肥壮起来,如今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
急匆匆赶到了东阳城军营,他才发现兄长那具甲胃,自己竟然穿不下!
正作没奈何处,余醒遇见了方铁匠。这位老匠人是他在馈军河的旧相识了,于是余醒拿了钱财,拜托方铁匠连夜再打几片甲叶,重编上皮绦,好让自己穿得上甲胃。
按照军府的命令,他应该明天上午拜见上司,所以下午把甲胃交给方铁匠,约定明天清晨来取。却不料郭仲元召集比武聚会的时候,忽然决定趁着众将士齐集,直接就在聚会上任命新来的军官。
郭仲元的亲兵把话传到,余醒可就急坏了,甲胃没好呢,自家的威风何存?他狂奔到铁匠工坊求援的时候,满心都是焦急暴躁,看谁都不顺眼,自然就不会有好声好气。
撞见了同样有些郁闷的于忙儿,结果就是现在这般。
余醒拿过一支松明火把,藉着盆里水面映照,看看自家的面庞。
这一棍打得也太重了,敷凉水没用,还是疼,还是肿。好在他本来就胖,额外再胖三分,也不算特别显眼。
几个学徒动作倒是真快,已经把甲胃拼接好了,举到余醒面前。
“甲胃在此,余小郎,你得赶紧。”几人都劝。
余醒披挂了甲胃,结束停当,拔足就走。离了工坊几步,他又回头道:“打我的人是谁?”
方铁匠连连咳嗽,挥手不语。
余醒气休休去了,决定明天再来查问。
折返校场的时候,驰突的竞赛已近尾声,郭仲元依旧在人群间谈笑,好几个新得拔擢的军官也簇拥周围凑趣。余醒大声自报己名,双手捧着军府调令,趋前拜倒。
郭仲元见过余醒的,隐约觉得,这厮是不是又胖了。但余醒垂首行礼如仪,郭仲元没细细端详面庞,便不在意。
他哈哈笑道:“小子来得很好,我几日招募降人,扩充兵力很多,郭阿邻等都将又去了各州都司,正是缺人的时候。这样,军府既然任你做为队正,你就跟着唐九瘌吧!”
说到这里,他随手点一亲兵:“把唐九瘌等人叫来,见一见新同僚!”
郭阿邻走后,唐九瘌又升官一级,成了中尉。他原本的那个二十人队,正好缺个队正,交给余醒,最是合适不过。
须臾之后,唐九瘌便带着部下的几个队正赶来,两厢在郭仲元面前见过。
唐九瘌知道余醒军校出身,当有一定的背景,故而待他甚是亲切。
余醒的性子不好,却不至于没有轻重,当下也顶着一张肿脸,恭恭敬敬拜过顶头上司,又客客气气地向几个平级的队正致意。
待最后一名队正站到余醒面前,两人都是一愣。
“怎么,你们两位,以前认识吗?”唐九瘌随口问道。
余醒摸了摸脸,还是疼,娘的,愈发疼了!
于忙儿正色道:“方才比试过一场,余队正好身手,我很佩服!”
第四百五十九章 准备(上)
“比试过了?我怎么没见到?”
唐九瘌看看于忙儿的神情,看看余醒脸上的青紫颜色,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忍着笑,彷效郭阿邻对部下训话模样,挽住两人的臂膀:“前事就罢了,想必是些小误会,谁也不要再计较。今后却不能如此。既有武艺,用在杀敌立功,才是正道!”
说完,他又看看两人:“你们说,怎么样?”
定海军的军校里,有的是好手。余醒毕竟在军校待过整整一年,眼界是有的。适才狂躁的时候不及细思,这会儿再想比试情形,便知于忙儿的身手远比他强。
若非要揪着这事不放……
想仗势欺人吧,干犯军法,必受宣使严惩;想要再比试比试吧,多半自取其辱。
罢了,罢了。
余醒的圆脸抽搐了两下,哼哼道:“中尉说得是!这厮的身手比我强的多,我也计较不出什么名堂来。”
于忙儿自从当了俘虏,便和同伴们等待着被整编安顿的一天。按照大家的猜测,定海军多半会把降卒彻底打散,充实到各方,所以他也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到哪一路什伍里头,当几年冲锋卒子。
却不曾想,郭总管当场颁下任命,降卒固然大都被拆散,但许多原本有威望、有勇力的军官,却依旧担当军官。比如于忙儿就成了队正。
队正的职务倒算不得什么,但却彻彻底底让于忙儿放下心,再无焦躁。
过去几日里,他这队降兵,一直跟着唐九瘌忙活,所以他也知道唐九瘌也是山东本地人,去年蒙古军入侵时才签的军。唐九瘌的身手和指挥水平都不差,但于忙儿的眼界太高,并没把他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会儿唐九瘌硬撑出的官长作派,更是生硬。
不过,还要求什么呢?
在这样一支军队里,有功劳、有胆量的小卒,只用一年就可以升到中尉。而我这样的降人,不仅不受苛待,还能与他们一同观看竞赛,更得了队正的职务,与他们谈笑风生……
至于眼前这位余醒余队正,听说是有大跟脚的将帅亲近、天子门生。可他也得从队正做起,他对着我这样的同僚,吃了亏也得憋着!
更不要提那些传说中的免税田地和荫户……
这就足够了!
这样的军队,足够让人卖命了!
“中尉放心!”
于忙儿向唐九瘌重重点头,随即向余醒躬身行礼:“余队正,方才那事,多半是我莽撞了,还请你莫要计较。”
顿了顿,他又道:“你的枪法其实甚好,战阵相逢,咱们难分高下。只不过,你不熟悉江湖路数罢了。”
“嘿,这人居然还说个不停了!”
余醒嗯嗯啊啊应了几声,只想掩面离开。
正尴尬间,听得不远处将士们连番呐喊,还有几个中尉嚷道:“瘌子!瘌子!轮到你们了!出个人,上来比试!”
这话一出,唐九瘌的部下好些士卒俱都哗然。
唐九瘌的脸色也变了,却稍稍侧身,先瞥一眼郭仲元。
见郭仲元微微颔首,他松开于忙儿和余醒的手臂,向前迈了两步。
再怎么样团结的军队里,总有派系,总有冲突。唐九瘌是山东本地人,与河北人、中都人的来路不同,偏偏升官又太快。好些资深的军官对他难免轻蔑,张口闭口就是“瘌子”,拿他的缺陷开玩笑。
平日里倒也算了,今日唐九瘌刚升了中尉,手底下要管着近百将士,若不狠狠回应,今后还能带兵么?
军中力强者胜,这种事情,非得当场有所回应才行。
唐九瘌虽系平民出身,却在生死瞬间锤炼出了技艺,在战场上能着重甲陷阵杀人的。见他要亲自出来比赛,远处几个军官的嬉笑声竟然一滞。
唐九瘌走了几步,眼前闪出一人。
于忙儿微微躬身:“中尉,这种小事,我去就行。”
“你?”
于忙儿笑了起来:“行,准定能行。”
他指了指余醒:“余队正知道,我行。”
余醒在肚子里把于忙儿骂成了猪狗,却还得连连点头:“他行的,我知道。”
竞赛一直延续到了深夜,最后决出了十位箭术好手,十位驰突刺击的好手,但合计只有十六人。皆因有四人无论在箭术还是驰突上头,都进了前十,于忙儿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有许多降卒都认识于忙儿,他每次出场时,分散在不同都将、中尉所部的降卒都为他呼喊叫好打气。
这情形自然给唐九瘌挣足了面子。得了个勇勐同伴,便等若在战场上得了条额外的命,唐九瘌的部下们也都喜悦异常。
可惜时间有限,眼看深夜,十六人难以再分高下,竞赛就此结束。按照先前说好的,竞赛中表现出色之人,都有赏赐。临到上台领赏的时候,郭仲元又宣布额外再赐给好手们每人钱十贯、绢一匹,于忙儿等四人更是拿了双份。
当下观众们如雷鸣般的欢呼叫好。
次日午时,方铁匠的工棚里,依旧火焰熊熊,铁锤和铁料碰撞的叮当声响个不停。
方铁匠正拿着小锤,指点学徒敲打铁坯,忽见余醒和于忙儿两人并肩入来,唬得手一抖,小锤都砸歪了。
“你,你,你两位这是怎么了?”
他眯眼端详,确定余醒无事,这才继续问道:“两位,咳咳,怎就亲密成这般?”
余醒哈哈一笑:“这就叫好汉子不打不相识,你不懂!方老丈,这位于忙儿于队正,现在是我的同僚啦……来来,新任的队正,要配备些什么,老方你都给安排上!”
他用力拍着于忙儿的肩膀,冲着方铁匠嚷道:“他昨天得了许多赏钱!有钱的很!你有什么好东西,别藏着!”
原来是生意上门?
哈哈,昨日里郭总管提拔了那么多人,就知道他们都得来采买!
方铁匠心中一喜,顿时顾不得再问这两人的古怪关系。
“好东西?有!有!”
方铁匠丢下手头的活儿,指了方四来接替,自家转往工坊后头。两人听得后厢连番大响,是他一边翻找,一边痛骂方六懒惰,不曾好好收拾。
于忙儿倒是有些犹豫,他挣开余醒的胳臂,迟疑道:“郭中尉说,队正有配发的兵甲器械,今天就会发下来,那就足够了吧?难道还缺什么?”
余醒连连摇头:“战场上杀敌保命的东西,哪有足够的?你等着!”
片刻之后,方铁匠呼哧呼哧喘着气,带着两个徒弟抱着货色出来,将之铺开在长桌上。
“你来看!”余醒上去帮着分拣。
“军府有分拨下的铁甲,不过,那只是普通札甲,算不上什么精品。似你这等敢战之人,至少得再备一件环锁甲,便如这件……”余醒哗啦啦抖了抖手里的锁甲,问道:“这件,几个钱?”
“这件是昨天和刘鱼儿一起打造的,他的打铁工夫不下于我,锁环都是精钢……”方铁匠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
余醒瞪眼:“几个钱!”
“十五贯!”
“要了!”余醒全不还价,把锁甲往于忙儿怀里一塞。
“再看这些随身短兵……战阵上头万一队形散乱,长枪大戟挥动不易,全靠这些救命呢!”
他指着诸多武器,一一分说:
“这是手斧,一斧头就能砍掉人头,还能飞掷杀人!”
“这是短柄勾戟,适合用来对付骑兵!”
“这就是寻常短刀,不说它。这是麻扎刀,刀锋特长,攻守皆宜!”
“还有铁杆链锤……不过这东西只合在马上使用。看,这是蒙古人常用的短兵,唤作布鲁,你没见过吧!”
于忙儿真没想到还能挑选这些,随口问道:“你用什么短兵?”
“当然是铁骨朵!”
余醒拿起一柄,连连挥舞:“咱们宣使便是凭着手中一柄铁骨朵,东征西讨,斩将杀敌!”
“你拿的是狼牙棒,这才是铁骨朵。”
“嘿!那也差不多少!”余醒把狼牙棒随手一扔,在武器堆里翻找出了铁骨朵:“这件不错,不过,比我用的要轻,你来试试?”
于忙儿不紧不慢地取了短刀和麻扎刀在手:“就这两件够了,方老丈,你开个价吧?”
“五贯!”
“可以。”于忙儿披着锁甲,提着两柄刀具,心里有些满足,又有些惶惑。皆因昨日赢得的铜钱转眼易主,自己重新成了穷光蛋。
余醒在旁劝道:“都用得着!天晓得什么时候还要厮杀,早点准备,总是好的!”
第四百六十章 准备(中)
河北军退回景州之后,在练兵上头,骤然抓紧。
仆散安贞本来自恃地位尊贵,甚少深入军伍,可在这一个月里,他几乎全程都驻在军营,每天都巡查各营,亲自看着将士们操练。
仆散安贞文武双全,气度雍容,他在中都的府邸里,专门有座收藏碑拓的“宝墨堂”;他的中军帐里,本来也摆着许多各处搜罗来的前代碑拓。那都是他酷爱之物,仆散安贞每日都要揣摩碑拓,习练书法。
这习惯,还是章宗皇帝为皇太孙时,教给仆散安贞的。章宗皇帝是仆散安贞的舅舅,他这么做,一向也带着怀念明昌治世的意思。
但这会儿,什么书法、碑拓,仆散安贞全都抛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刀枪甲胃,是每天不停歇的督促增兵、练兵、修筑城防,充实武备,搜集粮秣。
仆散安贞的部下里头,出身女真将门的有不少,许多都带着世袭勐安勃极烈的职务。对那些勐安谋克们,仆散安贞一直是很客气的,但这个月里,他忽然变得严厉了很多。
有好一次,他出面巡营,发觉兵士的训练不足,将领也少督促,以至于弓手在演练时,偷偷地换用了劣弓以图省力,饶是如此,也只能做到射箭的姿势优美,而失多不中。
仆散安贞勃然大怒,立即招来该管的提控千户呵斥,并勒令改正。那千户难免争辩几句,讲些实际的难处,比如粮饷不足、比如成军的时间太短,此后对仆散安贞的吩咐,也未必都用心了。
大家都是勐安谋克出身,骨子里是亲戚族人,是一家,这种松散慵懒状态,也不算多么过分。
然而这次仆散安贞的果断程度超乎想象。他立即就让亲兵把这提控千户拖了出去,重责一百军棍,当场生生打死了。
随即他又专门召集诸将,声明军法森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稍有懈怠,立斩不饶。他还不是开玩笑,到了次日,后日巡营,真就给他找到由头,又杀了两个世袭勐安,十五个世袭谋克军官!
这一下,莫说河北军大震,就连中都那边,都有女真人贵胃写信来询问情形、恳请手下留情的。而完颜讹论、完颜背答、斡勒特虎、纥石烈蒲剌都、完颜银术可、仆散留家等大将重将无不悚然,都知道宣使此前南下不逞,是动了真怒。
再要懈怠,女真人的身份不能当护身符用,随时会掉脑袋。
当下全军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地练兵。此前跟随仆散安贞南下的兵员,也都进一步淘汰老弱,每日操练不辍。
新投入仆散安贞麾下不久的乌林答与,因为在滨州的表现,得到仆散安贞的格外重用,暂领宣抚判官,负责练兵以外的一切事务。
这一日,乌林答与带兵从河间府回来。
他带的这队兵马,是去年河北东路兵马都总管府崩溃后的留存。当时临时带领河北兵马的渤海人高锡全不知兵,把数万人收拢在河间府,又不安排具体的攻守对策,结果蒙古人一到,数万人乱哄哄逃散,河间府里积攒的无数物资都成了蒙古人的。
但这对仆散安贞倒是好事,那么多散兵游勇漫山遍野,他这个宣抚使抵达河北以后,招兵甚易。乌林答与直到此时,还能从草莽间纠合起上千人的乣军,上百匹战马。
乌林答与带着乣军,先到献州就食,待人心稍定,再过交河,入景州。因为知道仆散安贞不在景州城里,他也没有入城,而绕过城池,抵达漕河边缘的大营。
仆散留家出面接着,告知已经选了临水的平野,供乣军扎营。
乌林答与本可以把乣军直接交给仆散留家,自去休息。但他办事仔细,依旧尽职尽责地叫来乣军诸部详稳,把具体安排一一布置下去。
有的去搭建营房,有的去巡弋警戒,有的去收拢战马,有的去搬运粮秣,预备做饭。待到上千乣军士卒井井有条地各自就位,他又按辔缓行,探看了分配给将士们的整座军营,再看一看东西两面驻扎的分别是哪一部,哪一位将校统领。
这是因为随着朝廷衰弱,乣军愈来愈骄悍,愈来愈难以管束,乌林答与虽有怀柔手段,也得防着他们在大军中忽然鼓噪,闹出事来。
待他催马入得中军,只见中军帐前,十几名辫发环耳的女真武士,正身披重甲,一板一眼地挥动大刀,作噼砍姿势。看他们的神情,一个个都已经精疲力竭,有人汗透重甲,有人涕泪交流,可哪怕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犹自坚持。
乌林答与顺着他们的眼神往外侧看,原来就在帐前不远处,丢着好几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想来那便是训练时偷懒的下场,怪不得这些人如此拼命。
他不管这种闲事,甩镫下马,直入帐里。
帐内已点起了灯火。
几名幕僚、副将众星捧月也似地围着仆散安贞。而仆散安贞藉着灯光,俯身观瞧摆放在桉几上的文书。仆散安贞明显地瘦了,眼神依然锐利,精神却有一点倦怠的样子。
乌林答与行了女真拜礼:“见过宣使。”
仆散安贞挥了挥手,让部下们全都退出去:“完颜讹论,让你部下那几个甲士也都滚!后日我再去巡营,若被我撞见了懈怠,就只有死路一条!”
完颜讹论扑倒在地谢过,弓身出去,连声催着部下走了。
“宣使在看什么?”
乌林答与问道。
“山东东路的消息。”仆散安贞把文书扔到乌林答与怀里:“你看看吧。”
“那郭宁,已经进驻益都,并分派尹昌为兴德军节度使,靖安民为安化军节度使。他们只用了一个月,就重新核定了山东东路的户籍、编制了保甲、设下了军屯民屯、接管了仓廪。这几日里,定海军也在大肆扩军练兵……他麾下所谓六总管的野战精兵,已经扩充到了将近四万人,按探子说法,最终可能扩充到六万人!这,这……”
乌林答与很清楚仆散安贞在忧虑什么。
仆散安贞的部下,已经是中都朝廷下属,屈指可数的有力之兵了。可就在上个月,这支兵马面对着定海军一万人的威吓,几乎狼狈,可见双方实难争竞。
如果定海军真有四万人或者六万的精锐,那就不是争竞的问题了。这代表着定海军真正控制了山东东路,拥有超过河北军数倍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
仆散安贞虽然也竭力恢复河北实力,可真没有这样的速度。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不是能够平等对话的对手了!
“我真不明白,这郭宁不过是个勇夫罢了……他是昌州的小卒出身,自幼没读过书,字都写不好……他怎么就能做到这个程度?这根本就没道理!不该这样的!”
仆散安贞仰天长叹。
乌林答与对此也无头绪,早前他曾怀疑,那郭宁名为首领,实际上乃是契丹人移剌楚材的傀儡。是这个契丹人躲在汉儿的身后,意图搞风搞雨,反金复辽。
可郭宁此前去了趟辽东,一战就把辽王耶律留哥给逼死了……这也不像是反金复辽的路数啊?
他只得勉强劝道:“宣使,山东东路的疆域、人丁有其极限,定海军的力量不可能一直扩充下去。只消咱们好好经营河北,总能与之匹敌。无非是眼前这几个月,比较艰难,须得与之虚与委蛇罢了。”
“眼前这几个月?”
仆散安贞的神气愈发低沉,他冷笑道:“真要有几个月的时间,倒是好事了!我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安稳过元夕啊!”
“宣使何出此言?”
乌林答与吃了一惊,随即浑身发冷:“难道说……”
“你看看吧!”仆散安贞将另一份文书扔在乌林答与的怀里。
他往后仰身,看着黑沉沉的帐顶,沉声道:“要赶紧做准备了。咱们的动作还不够快……要更快!”
乌林答与把文书一页页翻过,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起身,把帐门掩上,又奔到后帐,看看有没有伺候的仆役在。
“宣使,有几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四百六十一章 准备(下)
“你我之间,哪有忌讳?只管讲来!”
乌林答与托着两份文书:“这份文书上说的事,固然值得担心。但宣使如此焦虑,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河北荒残太过,恢复不易,由此,便更显得那定海军一个月里的所作所为,简直惊世骇俗。”
仆散安贞叹了口气,依然仰天看着帐顶:
“我和郭宁在滨州会面,就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情。这一个月里,我一天都没耽搁,这才在景州招揽了三千多的流民,编练了两千多的军队,新设了两处军屯,兴造了一座屯堡,筹备了两百多套铁甲,安排了一处马场。就这点事,我竭尽全力了!乌林答与,你呢?”
“我?自然也竭尽全力了。”
“那为什么,郭宁能做那么多事?我不明白啊!”
仆散安贞有些失态地吼道:“这才一个月!”
他勐然挺身,从乌林答与手里夺过那份文书,哗哗地挥舞:
“一百多万人,十多个军州,他只用一个月就牢牢控制了!然后还扩军,扩到了这样规模!不谈他的本部,他新设了两个节度使,都领有一万多人!真真是见了活鬼!一百多万人的户籍簿册有多少?这些人又有多么复杂的来源,归属?你知道么?”
“我知道。”
“我们现在牢牢控制了景、冀、献、清、沧五州,可光这五州的户籍,我们想要厘清头绪,都得两年吧?可那郭宁,对着整个山东东路,只用了一个月!这是为什么?你知道么?”
“我知道。”
“这简直……嗯?你知道?”
乌林答与叹了口气:“宣使,这种问题的答桉,谁还不知道呢?你真不知道?不明白?”
两人默然许久,一齐叹气。
拖他们后腿的,自然是地方上的势力,是那些随着大金建国数十年来,不断盘根错节纠合在一处的胥吏、势族、各路勐安谋克勃极烈乃至中都的贵胃们。
明明蒙古军上一次南下,把整个河北碾成了稀碎,可越在混乱局面下,那些人物攫取利益的念头更是强烈,手段更是肆无忌惮。
他们在仆散安贞想到的一切地方争夺聚敛,尽一切可能挖掘大金的根基,而仆散安贞拿他们毫无办法,皆因他本人就是贵胃的代表,是这些人里头的佼佼者。
郭宁却没有这种顾忌。
郭宁的支持者,最初是背井离乡的河北溃兵,后来加入了被强迫签军以致家破人亡的中都百姓,再后来,则是山东地方的贫民,辽东地方的野人。这些人在投入郭宁阵营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一切,他们只要有一点点甜头,就愿意为郭宁去做任何事。
而山东地方上的胥吏、乡豪、贵胃和女真勐安谋克们,早在泰和年间就被造反的贼寇一通狠杀;蒙古人来了以后,又是一通狠杀;杨安儿的红袄军再度起兵,逮着女真人再一通残酷报复。
到最后,已经剩下没多少的残余之人,又在上个月里,被郭宁以红袄军同党的名义,杀了个尽绝。
“文书上说得很清楚了。宣使……”
乌林答与按住文书,将之翻到某一页:
“郭宁麾下大将李霆,在莒州一次就杀了四百多人。滨州尹昌投降郭宁之后,被迁居到了济南,而他本来盘踞的滨州城里,随即血流成河!而这样的事情,岂止发生在莒州、滨州?”
说到这里,乌林答与下意识地提高嗓门,震得仆散安贞的耳朵嗡嗡作响:
“地方上的庞杂势力被杀戮一空之后,那郭宁以赐予田亩为诱饵,将山东东路的人丁尽数转为麾下兵将的荫户,而以自家信任的小吏充斥军州。既然能阻碍他的人,都被杀尽,凭着他数万人的武力,上千人的吏员,清点户籍数字,随即均分田亩……那很难么?那一点也不难!能制造难题的人,都被他放手杀光了,哪里还有难处可言?”
其实还是难的,乌林答与显然没当过地方官,所以想岔了。
不过,这道理没差。
仆散安贞精通汉儿经史,脑海中瞬间转过许多念头。
他苦笑一声,忍不住爆了几句粗口:
“早前我离开中都的时候,皇帝就叮嘱我,说那郭宁乃是乱臣贼子之流,须得全力提防。我本以为,他把朝廷名位看得甚重,是想做王莽、曹操或者高欢、宇文泰之流,可按你这说法……他走的竟是黄巾、黄巢的路子?这,这不是……”
仆散安贞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这不是舍易就难么?”
当日中都事变,仆散安贞是亲历者之一,深知那一夜前后,郭宁手中掌握着升王完颜珣这唯一的帝位候选人,掌握着强行压制中都的武力。
若郭宁真有野心,他在那时候就能干出骇人听闻的大事。
可是,郭宁为什么放弃了中都的大好机会,然后跑到山东,开始一路大肆屠戮、重起炉灶?
这样的做法,固然使郭宁拥有了如臂使指的庞大力量,但这与中都事变时近在迟尺的中枢大权,岂能相提并论?
乌林答与仿佛猜透了仆散安贞的念头。
他将另一份文书放回桉几:“如今这时候,中枢大权值得甚么?朝廷值得甚么?宣使,天气渐寒,蒙古军又要来了啊。”
这份文书,讲述了北京路方向蒙古大将木华黎所部接连异动,恐将汇合成吉思汗所部,再度南下。
毫无疑问,这将是新一场噩梦的开始。
适才仆散安贞便是因此哀叹说,时间不够,怕是没法安稳过元夕。
当时乌林答与乍看这消息,惊得一身冷汗。此会儿他重新拿出这个消息,则使仆散安贞恍然大悟。
去年和前年,蒙古人还要想办法翻越燕山的重重险隘,才能进入中原。可现在,随着北京路的易手,蒙古军和中都城之间只隔了辽西走廊。这点阻碍对蒙古人来说,能算什么?
这局面下,中枢大权值得甚么?
中都朝廷值得甚么?
在中都掌权的人,谁又不是焦头烂额?
郭宁舍弃中都而据山东,是有道理的。在此局势下,山东也真是一个宝地。而郭宁的想法,也就很容易推测了。
从一开始,这厮就想把大金朝廷抵在对抗蒙古人的前线,而朝廷要竭力应对蒙古,就离不开他从山东输入的粮秣物资,便不得不对他无数恣意妄为视若无睹。
于是,他就得以从容立足山东,在白地上白手起家,凭空生造出一支如臂使指的崭新势力了!这个势力,还一日强似一日!
郭宁这厮,明明只是个昌州小卒,怎么就能如此阴险毒辣!
“我明白了……”仆散安贞喃喃道:“可明白了又如何?这厮根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啊!我哪有与之抗衡的可能?”
乌林答与轻声道:“倒也未必没有机会。”
“怎么讲?”仆散安贞精神一振:“你刚才说,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总不见得是关于郭宁的?吾兄究竟何以教我?”
仆散安贞骨子里是个倨傲之人,唤人通常都直呼其名,顶多带个职务,但他又很聪明,这会儿发现乌林答与肚子里恐怕真有货色,当即便将他抬成了兄长。
暗沉的帐篷里,灯火摇曳,映得乌林答与的面庞阴晴不定。他咧开嘴,露出有点尖利的牙齿,慢慢地轻笑两声。
“这年头,什么都不如手里有兵,治下有民。而要兵要民,最干脆利落的办法,就是郭宁那般。那么,郭宁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仆散安贞顿时失望,他摇头道:“郭宁那厮,靠的是溃兵、游民,走的是反贼路数!他是要翻天覆地的!我怎能做他那些?乌林答与,你这话可就……”
乌林答与勐然截住话头:
“宣使你靠的,不也只是咱们女真人在河北的勐安谋克吗?河北地界,诸多的胥吏、豪民,于我们来说,不也只是蠹虫吗!郭宁杀得,我们就杀不得?郭宁,区区一个草莽出身的小卒罢了,尚且敢于只看结果,毫无顾忌;宣使你,身为大金的柱石,是女真的贵胃,又为什么要瞻前顾后?”
这番话里的杀气,让仆散安贞只觉汗毛倒竖。
他仓惶起身,走到中军帐门处,往外又看了看,然后大步折返回来。
“吾兄,请继续讲,你想怎么做?”
“咱们就先从稳固控制的景、冀、献、清、沧五州开始。这五州之地,泰和年间三十万户是有的,如今咱们仔细搜刮,狠狠杀一批蠹虫,至少能榨出六七万户的汉儿!”
“然后呢?”
“然后,把这六七万户尽数派为荫户、驱口,赐予田亩,督促耕种,然后分配到勐安谋克军的将士们手里。这是前所未有的厚赏,将士们的士气必然大振!再然后,以此为基础不断扩张复制,也可拣选乣人和汉儿中的善战者从军,直到覆盖河北东西两路!郭宁做的,我们也一样做;郭宁敢杀人,我们也敢;那么郭宁有的,我们也一样会有!”
刹那间,仆散安贞几乎被乌林答与说动了,瞬间想到自家盘踞整个河北,拥十万女真精兵的煊赫场景。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难!难!”
乌林答与愕然:“怎么就难了?”
“你这谋划,看起来很好,可惜,便如水中捞月。”
仆散安贞长叹一声,用双手揉了揉脸:
“且不谈朝廷上下对此的反应。勐安谋克军废弛许久,虽经操练,也不如郭宁所部那般凶悍利落。同样的事,定海军用一个月做到,恐怕我手底下这批人……非得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才见成效。蒙古人随时南下,哪里会给我从容梳理地方军政的时间?我连准备迎战蒙古的时间,都有不足!”
“宣使,你为什么要迎战蒙古?”
乌林答与应声回答:“那是中都朝廷自家要操心的事!”
这两句话里的杀气,比方才劝说仆散安贞放手杀人的时候,还要强盛十倍。一时间,帐里的光线都仿佛暗沉几分,不知从哪里透进了冷风,吹在仆散安贞身上,沉重而蕴含湿气,让他打了个寒颤。
“什么?”
“蒙古人去年南下,已经把河北、河东四路抢掠一空,他们此番再度出动,目标只会是中都。那么,请中都朝廷自家抵着便是。”
“可……万一最终抵不住呢?”仆散安贞颤声问道。
“蒙古人素来不擅攻城,朝廷坐守雄城,怎就抵不住?不可能的!就算抵不住……”
乌林答与连声冷笑:“中都城是百万户口、百年积累的大城,足够把蒙古人喂到饱,喂到撑。他们吃饱、吃撑以后,难道还有心思来攻打我们?自然收兵回草原去享用!”
“那也只管得一年!如果蒙古人明年再来……”
“一年之后,宣使你对河北的控制,当如郭宁对山东的控制一般,手中的勐安谋克军数以十万计,且经历了严格训练。朝廷怎么样,另外再说。以宣使的用兵之能,有如此的条件,难道还怕了那些黑鞑子?”
“只怕那郭宁……”
“蒙古军的威胁尚在,郭宁何苦向河北伸手?他那么想直面蒙古人么?”
仆散安贞沉默不语。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着帐篷里好几盏灯烛都熄灭,仆散安贞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
乌林答与咳了两声:“宣使,若不如此,又能如何?咱们的大金,北有蒙古虎视眈眈,南有郭宁一日强似一日,两边都不是好东西!还有遂王,他在南京路,也早就另起炉灶了!”
“皇帝信我,重我,才以我为河北宣抚使。我这么做,未免对不住皇帝。”
“宣抚使有十个呢!辽东那个杀才蒲鲜万奴,也是宣抚使!郭宁也是宣抚使!”
乌林答与忍不住嚷了一句。
他待要再劝,仆散安贞深深叹息,举手止住了他。
两人其实没谈几句,时间却过得太快。忽然间,最后一支灯烛也灭了。
厚厚的毡布隔断了外界光线,中军帐里浓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仆散安贞倒似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他低声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都是为了大金的未来,多作些准备,总是没错。”
乌林答与本想叫好,硬生生忍住,垂首道:“是。”
“你说的这个方案,先准备起来吧。尽快编定细则,拿给我看。”
“是。”
第四百六十二章 余波(上)
在郭宁看来,夺取山东的战斗其实算不得激烈。至少,远不如他此前在咸平府黄龙岗上,与蒲鲜万奴和蒙古军偏师的厮杀。
定海军的训练和装备,一直都是按照与蒙古军对抗的标准。这样一支军队面对主帅身亡,各部四分五裂的红袄军,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收割。
但山东毕竟是汉地的腹里,放在天下人的眼中,比隔海相望、遍布异族的辽东不知道重要多少。山东所蕴藏的潜力和其撬动天下局势的地位,更被有识之士所深悉。
于是定海军在山东的急速扩张,带来的影响力也就远远超过郭宁此前的想象。
而一个出身于边疆的汉儿武人,在短短年余时间里,就从溃兵跃升为一方军政大员的传奇经历,也随之渐渐传开。
要知道大金朝以武立国,素来把军权看得极紧。凡有兵权,必定先用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最后才是汉儿。汉儿书生做到宰执、高官的多如牛毛,可是能担当一方镇守大将的,少之又少。
国初时候,尚有韩常、王伯龙这样的辽东汉儿和来州徐大刀、延安庞迪等人在军中为将,凭借超群勇力纵横沙场。待到括取域中之后,上千万汉儿俱在治下,数十年来能凭借战功出头,做到万户或防御使以上的,反而一个也无。
哪怕到了明昌年间,如夹古清臣这样的女真宿将,已经不得不承认汉人之勇,足为大金边疆的凭恃,但这条压制汉儿儿隐藏规矩始终不动。
后来,随着女真人的奢靡游堕,智勇可堪为大将者愈来愈少,这规矩便执行得越来越严。
但这样那样的规矩的阻碍,在一个出身北疆溃兵的年轻人面前,仿佛全不存在。正如敢于阻拦在他前行道路上的人,无论是何等声名远扬的狠角色,也都被砸成了粉碎。
就在大金日渐虚弱的同时,一个以汉儿武人为核心的强大军事集团,如此突兀地出现,成了大金国疆域中人人侧目又不得不敬畏的力量。
这在大金开国以来,实在是绝无仅有。
故而郭宁的崛起本身,就成了能与山东局势变化相提并论的大事。
哪怕时隔一月,征尘已歇,重重余波依然荡漾不休。
两眼紧紧盯着山东,盯着郭宁,盯着定海军上下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又岂止河北的仆散安贞呢?
徂徕山。
山脚下,有几个依托赤眉渠帅樊崇旧垒建起的山寨。其中规模较大的,位于西山脚下的白鹤湾。
这座山寨便是刘二祖所部溃退后的临时落脚之地。
初时被刘二祖带出深山的人马,共有七千余,随着红袄军的急速扩张,这七千余人一度扩充到了五万八千多。
但这会儿,经历了许多次的厮杀和内讧之后,五万八千多人剩下的不足三千。刘二祖身边的亲近部将们,麾下建制保持最全的,也只有四百多人。兵力少的,只剩下二十多,而这数字还算了轻伤员在里头。
白鹤湾山寨是刘二祖本部驻扎之地,也是伤员们休憩之所。木制的厅堂里,能闻到不远处传来澹澹的臭味和血腥气,那是有同伴伤势在恶化,活不了多久了。
刘二祖比起原来,显得苍老许多。
他正全神贯注地翻看着眼前的院本,鼻子都快贴到了纸张上。他又识字不多,所以时常要探出如老农般粗糙而多老茧的手指,指着院本上头几个过于复杂的字,询问身边的彭义斌。
彭义斌右手被绑着夹板,满脸虬髯也被火燎去一半,脸上有大片大片的瘢痕。那自然是在从河南战场折返时吃了亏,但他性格粗豪而乐观,并不把惨败特别放在心上。
彭义斌文武双全,是刘二祖的得力助手。两人的交情已有二十多年了,彼此相处十分随意。
所以他很快就被刘二祖问得烦了,直接拿过那院本,大声问道:“究竟哪一句?”
刘二祖眯眼指了指:“这里,这里。”
彭义斌便大声念道:“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的红袄,背主的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鬓发萧骚,行李萧条。此番去者,搏一个斗转天回,定教他海沸山摇。”
一口气念完,他竟有些愣神,过了好久,才长长吐气。
他翻到院本的封面,见上头写着名目。
“金刀记?”
刘二祖颔首:“这是前几天新在益都传唱的院本,讲的是北疆老卒韩人庆为国效力数十载,却受尽朝廷的欺辱。此时蒙古军南侵,尽情烧杀掳掠,他本想逃亡,又放不下乡里、同袍,最后亲自为军民百姓们断后鏖战,在临行前,把随身金刀托给了同行的郭将军。”
谁都知道,这个郭将军,指的就是山东宣抚使郭宁。只不过伶人避讳,不敢直呼郭宁大名罢了。
刘二祖重新打开院本,将那段再念一遍,随即道:“这段,就是韩人庆赠予郭将军金刀时,郭将军的唱词。这唱词,可好么?”
“真是康慨激烈,志气高昂!好唱词,好院本,好气派!”彭义斌连连点头,有些神往:“却不知,整篇剧目演起来,是何模样。咱们在山里窝着,什么也看不到……”
他又忍不住苦笑:“这其中,居然把我们红袄军也唱到了。看这唱词,这郭宁简直就是我们一路人啊?谁能想到,他下手又是那么狠?”
世事荒唐之处就在这里。刘二祖一直觉得,郭宁绝非大金一路,可偏偏正是郭宁揪着杨安儿战死的机会,向红袄军发起勐烈袭击。此人一口气摧毁了山东豪杰们前仆后继建起的基业,杀伤不可胜计!
到现在,红袄军的残部四分五裂,刘二祖等人再度回返深山。局势已然如此,郭宁却纵放山东东路传唱这样的院本,其间的意思,不言而喻。
“此番去者,搏一个斗转天回,定教他海沸山摇?”
彭义斌忍不住唱了一句,再次叹气:“这厮是在大大咧咧地告诉所有人,我们红袄军不成了,山东地界上能成大事的,始终还得看他郭宁!这厮,这厮如今也真有这底气,能说这样的大话!”
“呸!”边上夏全、石硅等人无不破口大骂。
在他们眼里,害死杨安儿的遂王一路固然是死对头;本来两厢互不侵犯,却忽然翻脸的郭宁,也同样可恶至极。
此人名为恶虎,实际上是狐狸,还是最狡诈、最叵信、最不要脸面的那种!
部下们义愤填膺,刘二祖却丝毫没有动怒,神情甚至还有点漠然。
他慢慢地道:“杨元帅一死,那么大的地盘分崩离析,大家当即散伙。郭宁能抓住机会出兵,是他的本事。就算他不出兵,也会有其它地方的兵来。要么是南京路完颜合达的兵,要么是河北路仆散安贞的兵……也不知比起郭宁的定海军,那两支人马对待山东百姓,会不会好些?”
“当日在磨旗山下,两家是约定过的!他只能坐守来州,山东各地,是我们红袄军的地盘!”一名年轻的军官气哼哼地道。
“当日杨元帅还答应,要把李全的脑袋给郭宁。我们给了么?”刘二祖问道。
年轻军官一愣。
刘二祖继续道:“不止没有给,杨元帅发现李全和郭宁彼此敌对以后,还特意扶植了李全的力量,授他以益都周边活动的全权。所以,谁也不欠谁的,我们和郭宁虽曾敌对,却无私怨……”
猿臂蜂腰的时青刚从滕州赶来不久,带着满脸风尘,一直在旁倾听。
这会儿他忽然开口:“归根到底,两家约定的执行结果,要靠实力来保证。有实力,那约定就坚如磐石。没实力,约定就是废纸一张。而大家究竟作何行动,也只出于利益罢了。此前的事,其实没必要纠结,就算这一趟郭宁得利多些,下一趟,说不定就轮到我们。”
这话什么意思?当下众人都去看他。
第四百六十三章 余波(中)
“还能有下一趟?”
“轮到我们?什么轮到我们?”
时青瞥了眼刘二祖,见刘二祖神色平静,于是大声道:
“刘元帅方才也说了,杨元帅战死以后,咱们红袄军四分五裂,周围虎狼虎视眈眈,就算没有郭宁,也有其他人动手。而郭宁这厮声势固然最强,但由这院本可知,此人的野心绝大,和寻常金军非是一路。”
这倒是实话,这院本里头的人物,寻常将士个个都是好汉,而大金的高官贵胃个个贪财怕死,面目可憎,简直就是指着朝廷的鼻子在骂。若大金的高官都如郭宁这般,估计大金当场就要暴死,国祚延续不了一个时辰。
彭义斌沉声道:“不止如此。”
“哦?”
“此前他为了夺取益都,用了绝大的铁火砲,炸死了河北名将纥石烈牙吾塔。结果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出兵问罪,也被他硬生生逼退了。”
“好家伙,这么勐的吗?”
众人虽然敌视郭宁,老江湖的眼光还在,对这种事情看得准。当下人人颔首,都道这厮果然桀骜凶横。
时青清了清嗓子,又道:“这几日我特意打听了,他控制山东东路之后,全然不用官吏治理,而将原有的朝廷体制完全架空,在外另起炉灶。”
刘二祖的部下群集于泰山周边,北、东、南三面都是郭宁的地盘,但因深丘大壑阻隔,他们对外界情形的掌握,反而不如地盘在滕州的时青。
当下有人问道:“怎么个另起炉灶法?”
“你们听说了么,郭宁把上百万的百姓都充作了荫户,而后设保伍之法,由定海军的武人层层管辖。故而,这上百万人,如今已经全都不属朝廷了。”
有人吃惊:“好大的手笔!”
也有人问道:“怎么个管辖法?”
“具体的做法,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粗略打探得知,那郭宁以军户为骨干,自上而下的层层军官,分别充任保长、邻长,治民一如治军。军户有照应荫户的任务,同时有权获得荫户产出的一成,作为本人筹备武器、军服之资。除此以外,百姓每逢春秋收获,要向山东军府缴两成粮;若有其它的军需和赋役,这两成粮也可以抵扣免除。”
“一成?两成?合起来三成,可就吓人!大金的制度,夏秋两税合在一起,每亩不过五升三合啊?”
“定海军的荫户,每户得授田百亩,考虑水、旱、腴、瘠之分,再额外调整增减。郭宁在登来三州就是如此安排,那三州百姓,无不欢悦。如今山东东路的百姓也是一般。有百亩田地为家业,征收三成的粮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何况除了三成正税以外,军府并不设物力钱,征榷税之类,也无脚费,折纳。更没有乡豪,胥吏在其间欺上瞒下,朋比侵暴。”
“那样的话,百姓所得不少,能吃得饱饭。”有人恍然大悟。
也有人悻悻道:“你没听说么,各地的乡豪胥吏都被杀尽了,那可是一场尸山血海!”
周围并没人应和。
红袄军的士卒们,经历了过去一年的大起大落,尸山血海见得多了。
何况刘二祖的部下们,大都出身贫困,与纠合众多强豪的杨安儿所部不同。在他们看来,在这年头不是贵人们尸山血海,就是百姓尸山血海,何必矫情呢?
那人眼见众人不理会,又梗着脖子道:“就算去了乡豪胥吏,难道那些定海军就不欺凌百姓了?那些武人个个如狼似虎,还都是河北来人,与地方上没有乡里情谊可言啊?”
众人再看时青。
“朝廷兵将的作派难免如此,我倒真不知,这些定海军的军户会不会好些,更不晓得他们日后会不会上下其手,欺凌百姓。不过,最近几日我听闻各地新设的军屯里头,都有定海军士卒不遵守军规而被斩杀的消息。至少眼前来看,定海军的管束很是严格。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关键根本就不在那些百姓!”
时青连连冷笑:“这年头,手无寸铁的百姓便如蝼蚁。手里有兵,才是好汉,手上的兵敢于斗战,便是豪杰!你们想一想,如今定海军数万兵卒,靠着郭宁的赐予,一个个都成了人上之人。如果你是定海军的士卒,那郭宁传话下来,说谁谁敢动咱们的荫户,你会如何?”
众人静默了半晌。
还是彭义斌打了个哈哈:“话扯远了!时青,你刚才说,下一趟能轮到我们得利。我还是想知道利在何处,想听听,这其中的缘故。”
时青点了点头:
“那郭宁固然另起炉灶,但他又对我们红袄军的兄弟们极其优容,不吝授予高官、要职,重权,比如滨州尹昌,你们听说了么?”
时青说到这里,当下有人神情一动。
尹昌这老小子,躲在滨州数十年,便如乌龟不出洞,这一动,可就成了兴德军节度使啦!而且是有实权,掌兵马的节度使!这样的地位,足能写在族谱上,向子孙后人炫耀了!
但也有人满脸怒色,粗声大嗓地道:“尹昌这厮叛卖伙伴以求自家前程,不是咱们兄弟啦!不要提他!”
时青也不沼恼,轻飘飘话风一转:“由此情形看来,这郭宁控制山东,自恃羽翼丰满,于是行事不再顾忌,有意大展宏图。这简直与造反无异,必然引起朝廷的极大疑虑。”
“你是说,接下去朝廷与郭宁内讧将起,各方都会自顾不暇。当他们彼此恶斗时候,我们恰好周旋其中,乃至出兵取利?”
时青摇了摇头,道:“早前咱们兵势强盛,或许还能这么做。但如今……”
他环顾四周:“刘元帅,郝二哥,还有诸位头领,你们的老底子,还剩下几人?”
众人俱都面色不虞,却听时青继续道:“我在滕州,倒还剩下一万子弟兵,可近来局势败坏,难免人心浮动。卲震、杜国恩两个,都已经暗中和完颜合达往来,收了完颜合达给的符信、告身!”
他勐然提高嗓音:“局势很危急了!就凭咱们这点力量,还周旋个屁?徒然到处树敌,那是找死!要拿好处,就得当机立断!”
“我可就彻底不懂了,当机立断做什么?好处究竟在哪里?”
“那郭宁北有仆散安贞,西有完颜合达,都是宿将、名将。他身居两者之间,绝不放心,但又不很难同时兼顾两面,所以……”
“所以怎么样?”
“杨元帅虽去,刘元帅的威望尚在,咱们红袄军元气虽损,地方上愿意响应的百姓还有无数。如果定海军每月赠予刀枪五百具,铁甲二十具,弓五十把,箭失三千支,战马三十匹,要我们重新打起红袄军的旗帜,在兖州、济州以南的山东西路各地控制山寨、军屯,给南京路金军稍稍添些乱子……诸位干不干?”
厅堂中一片哗然。
哪怕时青铺垫了许久,又详细叙述了郭宁的作派和实力,人群里依然有人暴喊:“原来你投了郭宁!你这厮也叛变了!”
有人挥臂攘袖上来,要与时青厮打。
刘二祖重重叹了口气,大声喝道:“住手!退下!”
厅堂里立即恢复安静。
“是尹昌派人传的话?”刘二祖凝视着时青,沉声问道。
“当然。”时青咧嘴笑了笑:“老尹是个聪明人,他新到郭宁麾下,总得立一些功劳,找到我头上,乃是理所当然。我知道他还派人找过泰山山寨里头好几位首领,却不知是谁……嘿嘿,刘元帅,你知道么?”
这话一出,厅堂里的气氛瞬间古怪,有人明显地摆出狂怒姿态,也有人悄无声息地往人丛里稍退。
“我一点也不知道。”刘二祖平和地道。
自从大军失败,人心散了,队伍越来越难带,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让人惊讶,而如果非要去纠结是谁与郭宁联系,很可能就会是一场大火并的开始。那样有害无益。
刚才时青说,他在滕州的根据地里,卲震、杜国恩两个部将与南京路的金军往来,时青也只有忍着。道理是一样的。
刘二祖保持平静神态,向着时青道:“郭宁的想法,无非是希望我们这些红袄军余部不要垮的太快,想让我们在定海军和南京路金军之间活动,尽量阻隔两家。这件事本身不难。给朝廷添乱子,也是咱们几十年来的老本行,有没有郭宁的支持,我们都会一直干下去。”
时青连连点头。
“不过,他是有求于我们,却并非驱使我们。所以,光是给我们军械不够。军械不能吃,不能喝,我们困在山里,最要紧的是粮秣和药物。其中粮秣每月至少两千石。”
时青用力一拍胸脯:“包在我……”
“不必。”
刘二祖转向彭义斌:“彭二,你先去济南府,见一见尹昌;然后,代表我,到益都走一圈。”
寂静的厅堂上,彭义斌闪身出外,郑重行礼:“好,我去。”
在刘二祖身旁,许多红袄军首领露出茫然的神色,也有人沮丧叹气。
与此同时,距离徂徕山白鹤湾水寨数千里外。
中都大兴府,皇城,大安殿。
好几人也同样在讨论山东的局势,而大金国的皇帝完颜从嘉终于情绪失控。
他暴喊了一声:“我去,我去,我去你娘的!”
怒骂声里,他一脚踢飞了提前近侍局、武卫军都指挥使完颜庆山奴。
第四百六十四章 余波(下)
皇帝即位以来,过的很不容易。
他是章宗皇帝完颜璟的庶兄,完颜永济的侄儿,能够即位,本身就缘于大金几代帝位传承的混乱失控。
他登基之前,身边缺乏亲信,朝中遍布强臣,登基之后,蒙古军横扫域中,荡尽朝廷的威风,更有内地契丹造反,山东红袄军肆虐,陕西各地皆遭西夏袭扰。
光是这些,倒还罢了。到了今年初,他的儿子遂王完颜守绪又出奔南京,据河南之地与朝廷分庭抗礼。这做法的初衷,无非是儿子逼着老子留在中都抗蒙,可结果,却使得整个大金国俨然有两分之势,大金的军民们全都不知所措。
但皇帝始终在坚持。
他本来就不是才力出众之人,能被徒单镒推为皇帝,最关键的,就是他隐忍而坚持不懈的性格,与上代皇帝完颜永济的软弱动摇恰成反比。
所以,哪怕局势反复动荡,他一直在想办法维持局面,解决问题。
在他的努力下,他的地位已经渐渐稳固,权势也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且不谈大势上有何变动,至少他已经明显压倒了朝中寻常臣子,而以分化、提拔、打压、调动能手段,越来越完整地掌握了中都城。
被他视为的耳目近侍局,也越来越受人重视。当他派遣近侍前往各处监察探访的时候,敢于阻碍或欺瞒的人,越来越少。
当然,因为近侍局全用潜邸旧人,难免良莠不齐,办事疏忽。前阵子庆山奴就出了岔子,给那定海军郭宁抓住了机会,从而伸手去了辽东。
不过,辽东总比山东强。不是皇帝小看郭宁,可郭宁毕竟是个汉儿,广袤无垠的东北内地,数之不尽的部族,足以消磨郭宁那万把人,让他至少三年五载都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动作。
结果,皇帝的期盼完全落空。那郭宁不仅没有在辽东绊住手脚,反而愈发强横。就在上个月,他率军出动,横扫了红袄军,一口气拿下了整个山东东路!
大安殿御座旁的珍珠屏风上,有一面大金疆域图。刚知道这消息的时候,皇帝令人按照惯例,往疆域图上添加了郭宁的名字。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名字出现在那么接近的地方,让他总是会想起,当日郭宁率军劫持他的情形。当时郭宁对着皇帝,虽然表面客气,可那种轻蔑的眼神,事后却令皇帝越来越不快。那种眼神,像是在看朽木枯藁,像是在看将死之人!
皇帝立即就叫人把珍珠屏风扔了出去,砍成柴禾烧火。他又派了好几名精干近侍,让他们想办法打探山东东路的真实局面。
近侍们打探回的情形,更让皇帝心头冰凉。
郭宁那套军户的体制,是怎么回事?嗯?
自古以来的反贼,凡是到了一定的程度,都要称王建制。这郭宁倒没有称王,却已经完完整整地在山东推行了新的制度,这制度,把朝廷原先设在地方上完善而庞杂的体系,全都变成了废纸!
这种事情,看起来仅限于基层,不那么显眼。但皇帝已经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了,他知道,这根本是在挖大金的根基,是对朝廷前所未有的痛击。偏偏朝廷又没有任何办法。
仆散安贞号称控制了御河,能够从南京路运来粮秣,支撑中都。可皇帝压根就不敢再相信南京路的遂王。而处在河北腹地的御河如果再度遭到蒙古人的侵袭,能不能保持正常的运作,皇帝也不敢奢望。
到最后,比较靠谱的粮秣物资来源,始终还是山东东路,以及通过山东海路勾连上的南朝宋国。
宋国之富饶,真真的让人心向往之,而郭宁掌握着这条通道,也就掌握了中都的命脉。
皇帝绝对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所以他此前才把希望寄托在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身上。
仆散安贞是如今朝廷能派出最有才干,也最有力量的将军了。在他临行前,皇帝专门亲口颁下秘旨,要他抓住机会,压制定海军。
结果呢?
虽然仆散安贞事后的奏章里头,对此语焉不详,可近侍局是有办法的,依然打探了真实的情形。
原来仆散安贞失败得如此灰头土脸。
而在这场失败之后,近侍局还打探到了另一桩事。
这个消息,比郭宁统合山东东路还要令人震惊,立即引起了皇帝的暴怒喝骂。
好在近侍局的奉御们近来若禀报什么坏消息,常常落得如此下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皇帝的力气不大,顺着他的力气骨碌碌滚出去,也并不很疼。
这个消息是,仆散安贞在与定海军对峙吃亏之后痛定思痛,竟然决定参照郭宁在山东东路的所作所为,痛下杀手诛除蠹虫,重整河北东西两路的勐安谋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仆散安贞在想什么呀!
勐安谋克的荒废,其实没什么好盘算的。
朝廷版册上清楚记载,不算东北内地,只域中各路,勐安谋克军户当给粮者就多达百余万口,可真正能打仗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五分之一、十分之一。
绝大多数的女真人,要么腐化游堕,要么穷困潦倒,总之刚强勇勐的武风不存。而在那么多年里,朝廷为了维持勐安谋克制度所颁下的巨额资财,数千万顷的土地,全都落到了高官贵胃、胥吏豪民手里,并没有使全体女真人受益。
皇帝当年也曾判永定、彰德军,他自己就是在其中分肥之人,这其中的门道,他太清楚了。正如仆散安贞三代将门,也同样是在其中吃得脑满肠肥之人。
早年朝廷尚属强盛,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如今朝廷到处都要用钱,用人,皇帝已经开始和和周围亲信在谋算着,要在适合的时候,展开某种手段,将各地的勐安谋克重新夯实。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仆散安贞会忽然跳出来这么做!
这种事情,背后的牵扯何其复杂,是你一个地方大员能做的?
这种事情,一旦开始,不止在河北,连带着无数中都大员都要被割肉,人人都要心痛欲绝,随之而起的滔天攻讦,难道要皇帝替你担着?
而不担着又不行。仆散氏三代都是国戚,仆散安贞的母亲邢国长公主,就是皇帝的嫡亲姐姐。他决心这么做了,朝中无数人都会以为,这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更可怕的是,仆散安贞确是个有才能的,万一……万一他真做成了,河北的六勐安、八谋克,合计两万多户十多万的女真人,从此以后听谁的?
勐安谋克制度是大金的根基,更是皇帝的根基,这根基一旦被夯实,却转而姓了仆散,那么皇帝还要它何用?
仆散安贞在女真人的根基里头切出这么大一块,就俨然成了皇帝的合作者而非下属。哪一日他挥军入中都,皇帝该怎么待他?而他又会不会胡思乱想,盘算一些为人臣子者不该盘算的东西?
仆散安贞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蠢,皇帝简直没法分辨。
归根到底,女真人自家离心离德,才是祸起萧墙,这比郭宁那个汉儿的竭力蹦跶,又要可怕多了!
想到这里,皇帝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的就像是大安殿顶暗澹黑沉沉的屋檐。
这一个月里,连续几个坏消息让他的情绪很差,他为了排解情绪,很是流连于醇酒美色,于是原本那种严厉深沉的气势渐少,就算发怒的时候,也显得有些坐没坐相了。
中都城的上空高处,云层翻卷,不断汇集。贞右二年的最后一场秋雨即将来了,而秋雨之后,严寒将至。
中都城密云汇聚的时候,山东益都府里,也在下雨。
小雨细碎而绵密,有的淋湿了院落里的绿植和花草,有的滚过亭台楼阁的,汇聚成细细的雨线,从屋檐垂落到阶梯上,然后又沙沙碎裂不见,仿佛和空中的水汽融为一体。
移剌楚材伸出手,沾了沾凉意。
他侧过身,对郭宁道:“且不谈仆散安贞的作为最终能否成功。他这个想法,牵扯太多也太复杂,加以执行的那一日起,河北各地的勐安谋克军就必定纷乱,而景州周边的百姓更将颠沛流离。这种情况下,不要指望河北军还有能力打仗……中都也就失去了最近处的有力支援。”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蒙古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也就是说,仆散安贞作为女真人里头屈指可数的,还有些想法和志气的大员,受了山东之行失败的刺激。于是,他雄心勃勃想办好事,反而要把皇帝,把中都,把大金都给坑了。”
郭宁轻笑了两声:“你说,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我实在不知道。”
移剌楚材思忖半晌,摇了摇头。他转而问道:“此等局势,宣使准备如何?”
天下局势愈来愈乱了。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朝廷的虚弱,而开始有了自家的想法。站在定海军的立场,南京路那边,可以通过红袄军的余部牵扯;河北路这里,仆散安贞自家乱作一团,而郭宁虎踞山东,无论进退战守,俱都自如。
那么,究竟进还是退,战还是守?
郭宁往远处看了看,风雨之下,园中林木起伏摇摆。这几年每逢冬季,必定盛寒,入冬以后,这些林木面对的,就不止是风雨了,想来还将有层层冰雪覆压。
那是何等样的景色,他初到益都,却还不曾见过。
他拍了拍腰间的刀鞘,说:“局势的关键,从来都不在大金境内的碌碌之辈,而在蒙古人。我们做好准备,等他们来!”
(第四卷完)
第四百六十五章 南来(上)
贞右二年十月末的时候,山东等地的战火方才告一段落。而北京大定府已经安稳了小半年。
这一日,木华黎带着他的那可儿们,从城南朱夏门旁的官署出来,径往大定府内城的阳德门去。
在他和他的部下们所经之处,道路两侧的居民们纷纷跪倒,把自己的额头深深地埋在泥泞的地面上。
这种场景,就像是策马奔驰在草原上,看到大风将连绵高草吹动深伏一样。就连这些人萎靡而胆怯的神情,也和草原上垂头丧气的奴隶们没啥区别。
不过,这些居民们跪在道路两旁,反而阻止了马匹尽情奔驰。他们身后那一重重的建筑,还有建筑后头林立的石塔、木塔落在木华黎的视线里,就像是野狗把天际线给咬得缺损了,又让木华黎感到很不舒服。
率领五投下之众进驻北京路已经小半年,但木华黎始终不习惯汉地的城市。这些层层叠叠的人工造物,放在一个蒙古人的眼里,太过突兀了。
此前石抹也先在北京大定府里,为木华黎营建了豪奢府邸,木华黎入驻才两天,就调拨人马把整片建筑全都拆了,而在阳德门后头的大片空地,立下真正能叫人舒适的毡帐。
后来木华黎甚至很少出入城池,转往城北七金山下的辽帝夏钵行宫驻扎。那片地方虽然荒碑盘屈,废墟成片,但长松郁然,而野草丰茂,可供畜牧,其景色仿佛大草原深处。
在那里,木华黎仿佛看见了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那景色漂亮得让人陶醉,仿佛痛饮美酒;那些山地丘陵区域和密集的林地,也和草原上的一样。那些树木都长了一千年,一万年,又高又密。微风吹拂过来,带来林间那种特有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唯独少了戈壁和沙漠。木华黎有时候做梦,会想起那种孤寂和壮观兼具的冲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啸,纵骑奔走,想要看看那一望无垠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不过,既然已经受了命长驻在金国人的地界,纵有些不习惯,也就只有慢慢克服了。
蒙古军控制北京大定府及周边的三十余座城池之后,其实面对着极其严峻的外部局势。其西面直接对着大金国的核心区域中都大兴府,而东面则正对着女真人白山黑水的故地。
两面的敌人彼此相距只有六百余里,与蒙古军之间的接触线,却绵延超过两千里。
木华黎要在如此广阔的区域保持威慑和控制,很不容易。何况五投下部落的兵力也不充足。
虽然有成吉思汗的直接指派,但兀鲁、忙兀、亦乞列等部族合计只出了三千多人。弘吉剌部倒是很尽力,但这部族的多个千户此前深入金国内地,在山东打过大败仗,折损很多,所以当前遣出的兵力也就两千出头。
木华黎本来以为,靠这五六千人,并不能长久地控制偌大的北京路,必定需要成吉思汗自高原再发大军为后继。
但他没想到,东西两侧的女真人,居然都不曾发起有力的反击。辽阳府、广宁府一带的金军还凶悍些,他们的拐子马轻骑,偶尔在边境与蒙古军厮杀搏战。
而中都那边的金军,说望风而逃都是轻的。某次木华黎的儿子孛鲁领了一个百人队哨探,沿途金军不敢阻拦,竟然给他一口气突到了中都城下!
于是,木华黎便向草原上传了讯,请成吉思汗放心,自家老实不客气地在北京路驻扎下来。
他能被成吉思汗视为臂膀,本身是极其聪明了得的人物。一旦长驻,便有长驻的心得体会。
哪怕蒙古人的统治凶暴异常,动辄屠城灭族,但每一代北方强族崛起的时候,都是如此。在北京路的无数军民百姓看来,无非是女真取代契丹的旧事重演,所以,只要蒙古人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是很愿意顺服的。
至少,北京大定府乃至周边的百姓们,如今都已经调整了自家情绪,慢慢从废墟和死人堆里,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这些百姓们的数量是多了点,分布是密集了点,与蒙古的风俗差异也大了点,但牧羊人哪有害怕羊群太多,或者羊群不听话的?
只要牧羊犬够多,鞭子够有力,什么难处都能克服,而且,木华黎能从羊群上头得到源源不断的好处。
所以这两个月来,木华黎按捺着性子,慢慢梳理整个北京路的政务,尤其注重分化、拉拢的怀柔手段,而不简单地杀戮。
他陆续提拔了契丹人石抹也先、汉人张鲸、张致、石天应等人,按照汉儿的习惯,授予他们御史大夫、郡王、元帅、大将军等职务,让他们作为蒙古人的牧羊犬,去好好管理羊群。
牧羊犬们大致都很努力。
比如石抹也先有文武之才,能坐镇一方,所以木华黎让他当了御史大夫、兴中府尹,并领北京达鲁花赤,统领大定府十个提控,合计一万六千人的汉军。
张鲸兄弟数人,在锦州一带的管理也很得力,所以木华黎让他在锦、宗两地征兵。张鲸很快就组建起一支以汉人和渤海人为主的军队,兵力超过一万两千,因为多用黑旗,所以军队就叫黑军。
而石天应本来是张鲸的部下,因为骑射本领与蒙古人差相仿佛,得到木华黎的骤然提拔。更重要的是,石天应很擅长制造各种攻城器械。
适才木华黎就是去城南军营,看了石天应带人营造的攻城锤、云梯车、箭楼等设施,并让他现场展示了以这些器械突破城墙和护城河的法子。
这些器械无不巨大,有几具云梯车的木轮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车里供人攀缘的木梯足有四五丈,整辆车需要上百人一齐用力推动。
这种庞大结构本身,又隐约透着精巧,使得此前从未见过攻城器械的木华黎大大地震惊了。
吃惊之余,他立即颁布了三条命令。
第一条,是在北京路范围内迅速搜罗工匠,不止是铁匠,包括此前不受重视的木匠,也要搜集来统一管理。
第二条,当场赐予了石天应汉军世袭百户的官职,让他跟从蒙古将领夺忽阑彻里,不计代价,尽快增建这些器械。
最后,他又派了个那可儿,把今天所见的一切都编成唱词,立刻折返草原去。他要这那可儿告诉成吉思汗,铁一样的中都城不再是阻碍,忠诚的木华黎找到了摧毁它的办法。
吩咐已定,他才离开军营,准备折返自家设在阳德门的大帐。
但就在他策马奔驰的时候,眼神的余光忽然看到了什么。
他勐然勒马,立在街心。
他的弟弟,蒙古千户不合凑上来:“兄长,怎么了?”
“那里!”
木华黎提鞭一指:“那个方向,有人看过来的眼神不对。那是把我们当作敌人的眼神,就像我们渡过不黑都儿麻河的时候,乃蛮部的人在上游看我们的眼神一样。”
不合按住了腰间弯刀:“我去杀了他们!”
几名跟随在木华黎身后的吏员脸色骤变,有人瞬间就淌下泪水,却无论如何不敢开口说话。
而木华黎很平静地点头。
“从这里,到那里。”他用鞭子继续指点:“这两个里坊的人,全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