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传檄(上)
这时,郭仲元的副手,此前去军营里传信的郭兴祖在旁道:“李全所部已经崩了,好几千士卒跪地投降,还有许多妇孺,都等着咱们收拢呢。”
他看看身边同伴,茫然问道:“继续进攻?进攻谁?”
郭仲元瞥了他一眼,转向汪世显,带着询问的语气道:“节帅既然下令,咱们恐怕不好拖延。”
汪世显颔首,但却不言语。
原来军中主将传递指令,负责掌管旗号的军士必有两人。两人同时挥舞军旗,旗语相同,则全军依令而行,否则,就需遣人再发旗语,予以核实。此番两名掌旗军士的旗语相同,但汪世显依然派人去核过,以防万一。
须臾,两路传令骑兵皆到,翻身下马:“启禀两位都指挥使,左右掌旗军士旗语无误,节帅有令,继续进攻。”
传令骑兵禀报的声音甚响,好几名军校听在耳里,或者吃惊,或者诧异,或者大喜,也有人反应慢些,迷惑着出列问道:“都指挥使,咱们进攻谁?”
汪世显和郭仲元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随即他向中军官挥手喝道:“鸣金!”
锣声当当响起,瞬间震耳欲聋,这是收兵的号令。
高亢声响传达到的各处,原本忙于追亡逐北的将士们立时止步,随即向着自家直属都将的旗帜所在狂奔。
有几名将士一边跑着,一边嫌弃夺到的战利品比如铠甲或者刀具之类碍事,直接就将之丢弃在地。
也有肩负过几次突击任务的甲士,正在靠后些的位置休息。
比如郭阿邻,这会儿嘴里叼了个烤饼,正和同伴们七歪八倒睡在一处。听到锣声急响,他大跳而起,结果烤饼掉在地上,被踩得粉碎。
锣声百数,转眼即过。
汪世显再次挥手:“吹号!”
号角声起,这是整队的命令。
各都将下属,呼号不断。甲士们带着自家的阿里喜站到什将身后,什将在牌子头身后列队,牌子头向队正禀报,队正与中尉汇合,中尉比照都将旗帜所在,引领本部人手,有的簇拥旗帜,有的散开左右两翼。
号角悠扬,三十响即止。
汪世显稍微顿了顿,沉声喝道:“擂鼓!”
鼓声隆隆响起。
他持腰刀在手,向前几步,中军将校们神色肃然。到这时还停留在中军的都将们,已经全都是骑将。
汪世显持刀指向他们,命令道:“攻打李全所部,步卒为前锋。攻打仆散安贞所部,宜使骑兵大张声势。你等各领本部,分由南北两路侧击。三通鼓罢,步骑皆至,必破敌营!”
原来节帅要继续进攻,攻的是仆散安贞所部!
定海军的将士们,顶着朝廷的官帽子已有一年多了。许多曾经在底层挣扎的士卒,被郭宁飞速提拔,成了中层军官。但他们自始至终,只认得一个郭宁,并不会因此对朝廷感恩戴德。
各级军官本身在接受培训的时候,对此还有专门的讲述。有些话乍听起来,甚至太过突兀,简直和反贼没有任何不同,可听得久了,有时候得同伴们细细分剖过,军官们又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
故而此时汪世显忽然下令攻打河北金军大营,全军自上而下竟然极少动摇。
一面面旗帜高高扬起,每面旗帜下,都是跃跃欲试的将士。
上千的骑兵们纵马先行,无数铁蹄踏地,激起了重重烟尘。而在骑兵后方,整座军阵的将士们依然如先前一般行动。
定海军的实力就是如此,无须什么花哨手段,全军如铁流涌动,开始向前倾泻!
郭阿邻依旧带着甲士们,走在本部将士们的最前头。
先前他这么做,是因为想要立功。这会儿如此,则是因为直管甲士们的牌子头在刚才的战斗中胫骨受伤,实在没法坚持行动了。
郭阿邻当即提拔了第一队的队正临时代理职务,紧随在自己身边。
这个队正年纪比郭阿邻还要轻,原本的名字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因为头上有很多瘌痢瘢痕,所以大家都叫他唐九瘌。
唐九瘌不是北疆金军出身,而是山东本地人。去年定海军将与蒙古军厮杀之前,紧急扩充了一批将士,他就是在那次入伍的。
后来他跟着郭仲元在香山隘口与蒙古附从军厮杀,颇立功勋,一战就从阿里喜升到了什将。
同在这一战中,唐九瘌的上司、昌州老卒出身的赵斌被砍掉了半个手掌,不得不退出了主力部队,转到镇防军寨系统。唐九瘌倒是运气来了,又升了一级,接替了队正的职务。
能在定海军中当上队正,自然没有滥竽充数之辈,但唐九瘌的军队经验毕竟欠缺些。
虽然他总是努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并且希望自己不显得心虚,但真到了战场上,军官的责任沉重太多。这会儿唐九瘌跟在郭阿邻身旁,就明显有些心神不定。
郭阿邻倒不介意。
这压根就没关系,新上来的军官都会这样,打过几仗以后,要么死了,要么就会成为成熟而可靠的武人。
这时候,战马沉重的蹄声渐渐远去,但将士们大步前行,脚步声依然轰鸣。
汪世显留给将士们整队的时间,只有号角三十响。所以队伍难免有点散乱,严格来说,先前他们突入安定镇大营的时候宛如铁流奔涌,这会儿倒更像是水银泻地了。
郭阿邻往四周看看,只觉得视线全都被银色和黑色的金属光泽占满。当然还有许多红色,那是鲜血在将士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支军队就像是节帅手中那把铁骨朵,一次次反复砸碎敌人头颅之后,或许铁骨朵上那些凸起的钉头钝了一点点;但铁骨朵的份量摆在那里,带着血迹斑斑更让敌人惊恐害怕。
唐九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某处泥塘,又督促后头的阿里喜们去搬两扇木栅,预备一会儿进攻的时候拿来垫脚。待到几名阿里喜抬起木栅,他发现自己被郭阿邻甩开了一些,连忙加快脚步跟紧。
走了一程,他忍不住低声问道:“都将,咱们是要造反了么?要杀了仆散安贞?”
“嘿嘿……”郭阿邻笑了笑:“害怕了?”
“那怎么可能!”唐九瘌挺起胸膛嚷了一句,又放低些声音:“就是没想到嘛……我在马停镇那边,还有十几亩地没收呢。”
“咱们郭节度的决定,你能轻易想到?节帅的决定,自有节帅的道理!你别想那么多,只管跟着我。”
顿了顿,郭阿邻又讥笑道:“仆散安贞算得什么?当日我跟着郭大哥,在中都宣华门上投掷铁火砲,炸死过胡沙虎!那可是个正牌的元帅!”
他的话语引发了不少将士的羡慕,进而引起了一片赞美。这一来,甲士们,还有更后方的刀盾手、枪矛手和弓手们都精神大振,仿佛士气也提升了不少。
郭阿邻毕竟还年轻。他努力摆出轻松的姿态,心底里也有一点紧张。
所以,他和唐九瘌一样,都忘了仆散安贞压根就不在河北金军大营,这一位,正和郭节帅在北清河南面的铁岭上头谈判呢。
负责据守河北金军大营的,是仆散安贞的副将完颜讹论。
这会儿,完颜讹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大批定海军踏破了安定镇营地,随即大军层层叠叠,纵队横队交错,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向着己方营地压来。
定海军难道造反了?
这么大的事,你们是不是办的太仓促了?是不是不够庄重?
咱们两家可是邻居啊,你们一点招呼也不打就这么干了,我们很难办啊!
如果定海军竟然造反,他们可就是反贼了。完颜讹论身为朝廷大将,自当与反贼厮杀到底。可他想到适才所见定海军的厮杀场景,瞬间就不那么有斗志。
他在仆散安贞的麾下,本来也不以勇武着称,而是行事周密之人。但眼前这局面,周密顶得甚事?
完颜讹论吓得肾囊都缩进肚子里了,两条小腿全在抽筋,只一迭连声道:“快快,急报仆散宣使,让他赶紧回来!”
第四百三十七章 传檄(中)
乌林答与反应快些,抓住完颜讹论大喊:“先别管仆散宣使了!宣使看得见这里情形,他自有主意!咱们得守住!只要守住大营,定海军翻不了大浪!”
完颜讹论正自脚软不能站立,搂着乌林答与问道:“啊?什么?”
他肚腹宽大,身躯甚重,压得乌林答与站不住脚,一张热烘烘的大脸,汗津津的胡须直凑上来。
“废物!”乌林答与骂了一句,勐用力将他推倒在地,自家发号施令:“把锣鼓敲起来!完颜背答带五千人去北面,斡勒特虎带五千人去南面,其余诸将快去点兵,咱们守在这里,顶住敌人!”
喊了一通,见左右将士都在瞠目结舌,乌林答与跺脚大喊:“快去啊!”
他虽然投入仆散安贞麾下的时间不长,但毕竟身份尊贵。这会儿在场众人六神无主,本该负责留守事务的完颜讹论更是吓到酥软,听他叫得响亮,好几名将帅便下意识去办。
女真人用兵,一向都惯于以圆阵当敌锋锐,次张骑兵于左右掩护,这是一百年都不变的老套路了。乌林答与也按此调度,虽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也中规中矩。
完颜背答和斡勒特虎,都是久在仆散安贞麾下的重将,其父辈曾在仆散安贞之父仆散揆麾下作战的。
两人一为中都路的迭鲁都世袭勐安,一为河北路的算术海世袭勐安,领有相当规模的女真勐安谋克军。仆散安贞出镇河北以后,又招募了大批飐军予以充实。两部各有三五百的骑兵,战力甚是强劲。
除了两部之外,其余各将的部属几乎全都是步卒,而且兵力多寡、装备优劣多有不同,所以拢在中军,才好即时指挥。
待到一通安排下去,乌林答与还不放心,自家又登上一座望楼,亲眼看着尊奉号令的将校们纷纷策马奔回,随即整座大营里无数士卒如蚂蚁般往来奔走,一面面军旗开始竖起,乌林答与这才稍稍放心。
仆散宣使这座大营里,将近两万之众呢,而且,大都是朝廷经制之师的老底子,绝非李全所部那些土贼可比。
此前眼看定海军忽然攻向李全所部,己方的中军已经开始集结,待到乌林答与的命令既然下达,只消两刻的时间,全军就能整顿备战,且不谈与定海军在野地里对抗,死守大营一定是没问题的。何况……
这么想着,乌林答与转过身,往东面定海军杀来的方向眺望。
仆散安贞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几乎全都是女真贵胃,这批人从没真正把李全放在眼里。所以河北金军虽然接受了李全所部的投降,但两军之间彼此顾忌,就连扎营也泾渭分明。
而两处大营之间,都是历年来北清河泛滥留下的遗迹,诸多内河、沟渠纵横,将整片原野被淤积的河水分割成许许多多小块,其间更有几个关键之处,道路泥泞蜿蜒,只容小队人马行动,大军难以通行。
乌林答与对此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纵然惊惧于定海军的威势,却总觉得,敌军攻来的速度必慢,而自家至少有时间整顿兵力,与敌纠缠。
且不论两翼包抄来的骑队,只看正面的话,敌军只能小股小股地通过沼泽地带,每一刻都形同背水一战。己方纵然精锐程度不如,以十倍兵力反复压上去,绝没有吃亏的道理。
然而……当他看清了眼前情形,顿时惨叫一声。
下个瞬间,他蹬蹬地踏着望楼的楼梯往下,踩过十几级台阶,他心急慌忙,脚下绊蒜,又顺着阶梯冬冬地滑熘下来。
待到两脚落地,他箭步奔到完颜讹论身边,双手用力,把这条壮汉揪起:“怎能来得如此快法?啊?怎么回事?咱们两家的营地当间,本来不都是沼泽泥泞吗?那些道路是怎么回事?”
完颜讹论被乌林答与晃得头晕,他眨了眨眼,想了想,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那不是你向仆散宣使提的么?”
“什么?”
完颜讹论眨了眨眼:“你说李全这厮可能与定海军勾结,仆散宣使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专门吩咐我,要我做足准备,以便我们随时收拾李全所部。所以我专门拓宽了两处大营间的道路……”
乌林答与两手发颤:“我,我,你……你娘的,湖涂啊!”
他瞬间就想明白了。
仆散安贞对自家的力量十分自信。所以当乌林答与提醒他小心提防李全,仆散安贞的应对手段,则是打通两处大营的直接联系,并充实完颜讹论的兵力,以求先发制人,随时镇压李全的异动。
可没想到的是,当所谓的异动出现,己方全没有先发制人的机会,更没有底气。定海军一旦插手,顿时攻守易势,强弱异形,从安定镇大营方向汹涌而来的上万步骑,正是踏着完颜讹论拓宽的道路冲来,眼看就要把己方压倒了!
乌林答与怒喊了一声,喉咙腥气翻涌,几乎要吐血。
这时候,有许多将士正在附近作防御姿态,这两人谈话的时候,全然没顾及这些将士,而将士们就算本来有些信心,眼见主将如此,也无不惊惶失措。
瞬间队列躁动,好些人生出了脚底抹油的念头。
也有人低声劝道:“仆散宣使还在铁岭上呢,万一被宣使看到了,那是杀头的罪名,不好。”
身旁有人用更低的声音回答:“宣使在铁岭上,可是对着定海军节度使郭宁!他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这话似乎有理?
随着定海军的庞大威势不断迫近,越来越多士卒彼此传递眼色,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把长枪短刀随手一搁,做好了发力奔跑的准备。
不过,在这上头,士卒的判断大错特错了。
铁岭台地上,郭宁和他部下的将士们并没有显出敌意,自始至终,只有郭宁本人轻描澹写传了一句号令罢了。
这句号令一出,眼看定海军势如怒涛,向河北金军咆孝而去,其威势之强,顿时使得仆散安贞及其部下如堕冰窟。
但郭宁本人却依然和仆散安贞并肩而立,仿佛只随口说了句无足轻重的言语。
仆散安贞一面俯瞰对岸局势,一面用余光扫过郭宁数次,也确定这煞星的手掌并没有按在铁骨朵上。
随同仆散安贞登上台地的数十名甲士倒是个个紧张,只听得“堂啷啷”一片响声,尽皆刀剑出鞘。
对此,郭宁全然无视,赵决微微冷笑,倪一啐了口唾沫。
仆散安贞连连挥手,示意部下们把刀剑收起,转而继续看着北面。
他示意的瞬间,有部下附耳过来,低声道:“是不是急召仆散留家将军前来?”
仆散留家带着一千多的精锐骑兵,就在铁岭北面数里。这支兵马,一直被仆散安贞当作稳定局面的关键力量。
但这会儿,仆散安贞只想苦笑。
那一千多的骑兵,放哪里好些?
他们要来铁岭,总得奔行一刻半刻吧?郭宁的手掌距离腰间的铁骨朵,可只差几寸。
他们若要折返己方大营……唉,定海军的强盛超乎想象。己方就算多了千余骑兵,怕也没多大用处。
仆散安贞这种将门子弟,绝不可能欠缺眼光。在他的视野内,定海军的队列一波波地前涌,而又严整异常;诸多兵种彼此错落而又层次分明。那么多的将士,在通过狭窄区域时仿佛流水,而进入开阔地形,则恢复山岩般的整齐稳固。
这不止是长久训练的结果,更是全军上下意志凝定,几乎毫无动摇的结果。
要知道,郭宁适才发出的号令,是让定海军攻向河北宣抚使的大营,此举形同造反!可整支上万军队就这么毫不犹豫地遵令而行,好像理所应当……这代表什么?
代表了朝廷的威严、女真人的武力,在这群骤然崛起的汉儿强豪面前,什么也不是!
这定海军中,岂止郭宁一条恶虎?他们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全都是恶虎!
反观河北金军大营,自从定海军突袭李全所部,大营里的勐安谋克军就开始警戒了,这会儿催促调度的鼓角更是此起彼伏。但营地里依然有几百人成群的乱跑,仿佛没头的苍蝇。
这种程度的混乱,仆散安贞本来是可以忍受的,他甚至觉得,只要能够战胜攻取,就不必苛责细节。但这会儿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定海军,这种混乱就代表了实力上的巨大落差,代表了即将到来的失败!
定海军来得好快!他们的中军前部已经通过了沼泽地带,南北两路骑队包抄之势已成!
两军渐渐接近了!
再过三百步,就要箭失相交了!
“没必要,没必要这样。”
仆散安贞只觉脑袋开始发昏,两侧鬓角血管乱跳,简直要炸开。
他连连苦笑:“郭六郎,看在朝廷的份上,不不,看在咱们都曾在徒单丞相门下奔走的情分上,有话好说!不如这样,济南府我不要了,全给你!你看如何?”
郭宁只伸了个懒腰。
第四百三十八章 传檄(下)
仆散安贞的家世在偌大的中都城里,也能排上前几位了。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过,对着自家好言好语相求,竟然有人会伸懒腰!
他简直要勃然大怒。
可就在郭宁这一个懒腰的时间里,定海军的前进宛如浪涌,而两侧骑队更是疾驰如电。
真的要撞上了!要打起来了!
不不,已经撞上了!
铁岭台地的高度不算很高,因为周围平坦,所以可以大致俯瞰周边,唯独在北清河北面的自然堤后头,投向那一片的视线被堤坝所阻隔。
看旗号是由斡勒特虎带着的数百飐军骑兵,先前从大营中狂奔出来,这会儿恰好进入堤坝后方的区域。
而定海军的左翼骑兵正沿着宽达数丈的堤坝顶端快速行进。
他们注意到了金军骑兵的动向,于是放弃了北清河上的两道浮桥,转而沿着斜坡往下直冲。
郭宁似乎很喜欢红色,所以军旗多用红,戎袍多用红。他麾下的骑兵奔驰的时候,军旗翻卷,骑士们身披的斗篷也翻卷,仿佛红色云彩飘荡,鲜艳夺目,同时也充斥着杀气。
这片红色如激流冲下堤坝,很快越过了视线受阻的区域。再度出现在仆散安贞的视线的时候,已经从南面逼近了大营。
仆散安贞的大营,比李全所部规整很多,深沟高垒,层层叠叠。可约莫是可战之兵多向东面调动的缘故,营地南面无数人乱跑。
乱跑的人里,有身穿黑色和土黄色军服的镇防军,还有穿着女真式样白色戎服的勐安谋克军。仆散安贞远远看去,营地就像是一座被浇了热水的蚂蚁窝。
不不,这不止因为兵力调动仓促,还因为斡勒特虎所部已经被冲散了。
斡勒特虎那身银光闪闪的甲胃,仆散安贞认得。
才一眨眼的工夫,这厮已经奔逃到了浮桥中端,正自勒马而立,不断地指手画脚呼喝,也不知道是在催促己方将士作战,还是在请求仆散留家所部骑兵赶紧支援。
他麾下的军官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此前清剿河北各地流贼水寇的时候,这些渤海人和奚人很是勐恶,可一旦正面对上强悍敌人,他们的虚弱姿态便一览无遗。
便如此刻,好几个曾经在仆散安贞面前展现弓马本领的渤海贵族带着亲骑,一口气退到了相对安全的数里开外,任凭他们的部下在仆散安贞看不到的堤坝之后,被碾成粉碎!
南北两路的定海军骑兵距离军营,已经不过两里。
骑兵全速奔驰,最多只要二十息,就可以冲进营里大砍大杀了!
而在正面,鼓声如雷,旌旗如云,刀枪如林,将士汹涌如浪。近万人的定海军主力俨然有着铺天盖地的势头,哪怕隔着数里开外,那种压倒一切的威势也让仆散安贞简直站不住脚跟。
若是寻常的庸碌之将,这时候多半会想着,己方是以两万人对一万人,再怎么样也是优势在我。
可仆散安贞自幼随父亲仆散揆东征西讨,他的战场判断力,在大金国诸多名臣贵种里头真的屈指可数。
所以他也确实知道,顶不住的。两军一碰,己方必然失败。
这局面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沮丧至极,失望至极,但他又不得不承认。
唯一值得商榷的,不过是定海军愿意付出多少代价罢了。
一场厮杀下来,定海军或许死伤五百人?或许一千,两千?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定海军折损多少,仆散安贞的兵马,他赖以控制河北的底气,总是彻底没了。
仆散安贞心念电转。
他想到自家出镇河北之前,皇帝专门私下召见,郑重拜托,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压制住南京路的遂王,更要防着来州的郭宁,非如此,就谈不上抵御蒙古。
当时徒单镒病逝不久,仆散安贞藉此机会大肆招揽父亲的旧部,勐然扩充军中势力,所以信心十足,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不辜负陛下的希望。
他想到自家抵达景州,控制漕运以后,遂王特地派遣使者致意,恳请他在父子之间斡旋,并表示只要皇帝顶住蒙古人,南京路这边无论粮食、军械还是钱财,都会竭尽全力供给。
仆散安贞将这消息转到了中都,然后自家藉着从漕河运来的物资,急速扩军两万。
但这样一个被皇帝寄予厚望的自己,就要灰熘熘的失败?
这样一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本该建功立业的军队,就要崩溃在此时?
仆散家族累世将门,五十载纵横不败的名头,就要毁在我手里?
唉,想什么呢?这会儿既然顶不住定海军,难道就能顶得住蒙古军?总之仆散家族的名头是要完了!
这一系列念头闪过,不过是转眼间事,而定海军距离河北金军大营更近。步骑三路,三个方向,都已经迫到了营地之外数百步,三路人马几乎都要汇合了。
仆散安贞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时候分什么神啊,胡思乱想什么?
眼前的局面,非得果断才行!
“宣使,宣使,怎么办?”
仆散安贞身后的一个甲士,也忍不住抬高嗓门对着自家的主将吼着。或许他是太急躁了,所以语气毫无恭敬,简直像是责问一般。
“住嘴!”
仆散安贞骂了一句,转而再次对着郭宁。
他急促地道:“棣州和滨州也给你!我只要德州和博州!那两处紧邻漕河,一旦蒙古军南下,我非得靠着漕河沿线与敌缠斗,有那两个地方,我才有周旋的余地!这是……”
郭宁点了点头,平静地抬手示意。
赵决张弓搭箭,再度施放鸣镝。而站在他身后的两名持旗甲士勐然挥动一丈三尺的五色军旗。
千钧一发之际,旗语迅速传递到了河堤,又传递到了不断前压的定海军中军方向。
在仆散安贞死死地瞪视下,两排鼓车上擂鼓大汉动作一停。
手持铜锣的传令骑兵骤然疾驰而出。
随着清脆锣声回荡,那道越来越逼近堤坝,即将翻越堤坝,摧毁堤坝的浪潮,开始平静下来。
而仆散安贞顾不上与郭宁多说,转头又奔向自家亲卫:“急令我军不得厮杀!咱们两家是友军,千万不要误会!快快快!”
他的命令,传的也很快。
短暂的混乱过后,两军就隔着营垒边缘的拒马和壕沟,大眼瞪小眼了。即将成为战场的整片开阔地骤然恢复了平静。
铁岭台地上,有风呜呜吹过。秋风带走了热量,仆散安贞觉得自家的前胸后背都湿漉漉的,冰凉。
头晕的感觉再度袭来,让他止不住地松懈下去。他的精神还想强自支撑,可身体却快要虚脱,强烈的疲惫感在四肢百骸一齐鼓荡,使他几乎要站不稳。
他往后连退几步,但身为女真贵种的那种强烈自尊,毕竟是烙在他骨子里的,于是他又勐地挺直了腰背,一下子站定。
刚站定脚跟,他就听见郭宁沉稳的声音:“济南府以北,不能没有屏障。所以,德州不能给你。如果蒙古军南下,山东也会出兵抵御,你不用担心周旋余地的问题。”
那就是说,只给我留一个博州?
仆散安贞想要争辩,又觉得很没意思。
博州是紧邻漕河没错,但对仆散安贞而言,唯有博州和德州两地同时在手,才有作用。
如果己方单独只取一个博州……
博州北面,漕河沿线的恩州、临清等地,都在河北宣抚副使、大名府路宣抚使必兰阿鲁带的控制之下。
难道我还能隔着北面的恩州,东面的德州,去控制博州?
那不过是孤零零一片飞地,在军事上、经济上,徒然分散己方的力量,却没什么利益可言啊。
作了那么复杂的谋划,发动了那么多的暗线,出动了两万多的人马,千里迢迢往山东走了一趟,折损了上千的精锐和纥石烈牙吾塔这样力敌千夫的勐将,最后只换来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仆散安贞心里的沮丧和挫败感简直没法克制,他忍不住奋然喝道:“索性博州我也不要了!你才是山东宣抚使!那这些地方,都给你!”
郭宁哈哈一笑:“好啊!”
仆散安贞气都透不过来了,真的没法再坚持。
他连连招手,唤来自家的亲信,有些虚弱地道:“扶我坐下,我累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仇恨(上)
下午申时前后,仆散安贞离开铁岭,结束了与郭宁的谈判。但因为在谈判中没有拿到任何好处的缘故,仆散安贞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脸面,于是回到本军之后,立即勒令各部拔营,连夜收兵北去。
他的命令下得很急,而将士们也显得格外仓惶。两万多人的军队,有人吵吵嚷嚷,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庆幸,也有人暴躁。可以确认的是,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对他们每个人都是巨大的震撼。
因为收兵太快,整片营地里有许多物资器械被丢弃了,恰好定海军能够用上。于是郭宁便老实不客气地率部进驻,省了己军安营扎寨的工夫。
天黑之前,北清河两岸到处燃起篝火,仿佛大片的星海。先前被派出抓捕俘虏、监控战场的定海军轻骑们,这会儿也打着火把陆续折返。
篝火四周,定海军的将士们以什伍规模聚集在一处,除下铠甲,或坐或躺。
阿里喜们这时候就比较辛苦,他们需要打扫战场,另外给正军准备食物,收拾营帐。
大军轻装长途奔袭,携带的食物很简单,但这会儿天气凉了,将士们想要吃些热的。所以很多阿里喜就把凉水倒在自家铁盔里,然后把烘烤过的麦饼或米饼掰碎了投进去,煮成湖湖。
战斗的时候,阿里喜要紧随正军前进,也未必轻松,所以一个个架在篝火上的铁盔里头,多半结着汗渍、盐霜,甚至还有血迹。不过大家谁也不在乎,那恰好给湖湖添一点滋味。
河北金军已然两腿插翅远遁,而李全既死,其部尽数丧魂落魄,定海军只安排了少量轻骑值守,就足以确保自身安全。所以将士们都很放松,很多将士躺在篝火旁边,闻着食物被煮熟的香味,满足地吃了一通,然后身子一歪,直接就睡着了。
郭阿邻倒是没睡着。
下午厮杀的时候,他全程都在最前线,没有轮换下来休息,所以身上受了许多处伤。虽说已经得医官诊治过,确定没有致命的,但着实疼得厉害。
尤其是胸口处被竹竿捅过的地方,看起来没有伤口,实际上挫动了骨骼,积了一大片的瘀血。这会儿他每呼吸一口,就疼一下。偏偏这会儿夜风渐起,吹得人想咳嗽,每次咳嗽,更是掏心掏肺一样的难受。
正痛的厉害,有人递过来一张毡毯:“裹着毯子会好些。”
郭阿邻下意识地接过。也不抖开,就这么抱着。毯子有点份量,但又很软,压在胸口,果然很舒服。
他满足地长叹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将校们正在巡视营地。
汪世显带着几个人,每人怀里都抱着厚厚一摞毡毯,刚塞给了他一条。而郭仲元身后几名亲将抬着一口大锅,锅里装着煮熟的马肉,香气扑鼻。
郭阿邻的注意力瞬间就被马肉吸引住了。他咕都一声,咽了口唾沫,顾不得胸前痛感,连忙叫唤身边同伴:“都醒醒,有肉吃了!赶紧把头盔……”
刚嚷了半句,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别急,人人都有。听说你今日厮杀勇勐,值得给你块大的!”
郭阿邻转过头,便看见郭宁高大的身影。他不禁笑了起来:“节帅,我要带皮的!带皮的才好吃!”
随着定海军的规模不断扩大,郭宁已经没法像在馈军河营地那样,认识所有士卒。但中尉、都将以上的军官,几乎都在军校里经受过训练,这些人便如郭宁的门生,每一个他都很熟悉,谈话也很随便。
郭阿邻今日的奋战,郭宁也已知晓,于是他立即唤了伙头军来,亲手用腰刀扎出一块连皮带肉、特别肥大的,热气腾腾放进郭阿邻的头盔里。
美味当前,郭阿邻也不怕疼了,也不怕烫,眉开眼笑地双腿夹住头盔,抓起肉块就咬。
刚咬了一口,边上唐九瘌等人全起哄,说厮杀的时候又不是唯独你郭都将在前不退,大家都紧跟着呢。这么大块的马肉,凭什么一人独享?赶紧交了出来,大家一人一口分了。
郭阿邻囫囵咽下嘴里的肉,摆出一副讲道理嘴脸;随即乘人不备,又勐咬了一大口。
郭宁见他们哄闹,忍不住微笑。
郭仲元没看清郭宁脸色,凑近过来解释:“郭阿邻年纪轻些,麾下将士们是和他闹着玩呢,战场上头并不会如此。”
“看的出来,这小子很得军心啊。”
郭宁微微颔首。
都将以上的军官,待遇要比普通士卒好的多,每人都有毡毯和褥子。郭阿邻却直接躺在地上,他自家的毡毯和褥子都分给了受伤较重的部下,郭宁一看就明白了。
他转向中军官们:“天凉了,躺坐地上一时无妨,一晚可不行。河北金军大营里头,得赶紧收拾出来,今晚就让将士们都住进帐篷里。”
几名军将皆道遵命。
一行人再往前走些,有呻吟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那是李全所部伤兵发出的声音。
各部扎营之后,随军的数十名医官、上百名经受过急救训练的士卒们立即行动起来,首先替定海军本部将士医治,但他们欣喜地发觉,这一场下来,死伤甚是有限。主要是在突破安定镇大营五道壕沟时,损伤了七百多人,其中死者两百余,重伤两百余。
击溃了一处营寨里的上万人,又吓走了另一处营寨里的两万多人,只付出了这样的代价,简直微不足道。
而相对的,李全所部防线一次次被击破的过程中,将士死伤十分惨重,所以医官们分出了不少人手去救治他们。
因为轻重伤者人数太多,还有很多人受伤后竭力逃亡野地,这会儿才陆陆续续被骑兵们寻回的缘故,救治的工作到现在还没结束。
以郭宁的眼光来看,救治的效果,未必很好。很多将士断手断脚,或者脏腑受伤的,几乎必定会受尽痛苦,而后死于失血或者金创之毒。按照定海军的制度,医官们依旧给他们的伤口消了毒,敷了止血辟风的药物。接下去,就只有坐等奇迹是否出现了。
不过,无论奇迹会不会出现,这种大规模的救治行动本身,就使李全的余部得到了安慰。
郭宁控制住安定镇大营以后,又任凭老小营里的妇孺出来,和她们的儿子、丈夫或者父亲待在一处。于是将士们或有不安、悲戚,那种暴躁的敌意,却在慢慢消失中。
田四隔着老远,看看郭宁往来巡视,分发食物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对同伴们道:“这定海军的郭节度,也不似传说中那么凶悍嘛?看起来,倒是个能讲道理的。”
众人如何不知他的意思?于是纷纷点头,都道:“是啊是啊,看起来很和气啊,是个讲道理的。“
也有人道:“这一下,郭节度不得一口气拿下十个军州?地盘翻了几倍,百姓翻了几倍,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咱们跟着郭节度,也不错。”
其实,这些李全部下骨干军官的想法,郭宁并不在乎。李全的余部近万人,有乡里强豪,有绿林悍匪,许多人的身份、作派,和定海军招募兵源的要求并不相同。这些人为了活命,不顾一切地放低身段,以后呢?
郭宁自己就在河北塘泺做过贼,对此等人物的性格了如指掌,深知他们固然有善战的一面,但也有凶残狡诈,肆意妄为的一面。想要降伏他们容易,想要彻底消化他们,却难。
这过程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许多手段要施展呢。
郭宁这么想着,便有些刻意地避开田四等军官簇拥而坐之处。因为打了个弯,他和部下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叫于忙儿的年轻人,正死死地瞪着众人漫步的方向。
篝火的火光闪过,于忙儿的眼神中,也有仇恨的光芒闪过。
第四百四十章 仇恨(中)
于忙儿是登州人。
登州于氏是当地大姓,早前出过镇防军的千户和县令。不过,于忙儿一家人,全没沾过亲戚的光。
泰和年间,朝廷为了与南贼作战,在山东大肆签军、括粟,又有奸滑胥吏乘机欺压,逼得百姓整村整乡的家破人亡。于忙儿一家在那时候失去了土地。
随后几年,又遭逢山东蝗灾、旱灾、水灾接连不断,各地饿殍载道。总算于忙儿的父亲、叔父有几手乡下把式,使得好刀法,这才能勉强挣口饭吃。饶是如此,树皮、野果的味道,于忙儿都尝过,易子而食的场景,他也见过了。
直到赫赫有名的李全李铁枪收容了他们一家人,于忙儿才过上了安稳日子。此后数年,随着李全的势力不断扩张,于忙儿的父亲于洋,叔父于潭随着李全到处搏战,不断压制、降伏各地的乡豪。而于忙儿不止不再颠沛,还能够喝酒吃肉、穿棉着锦了。
到于忙儿身量稍稍长成,他也成了李全的部下。
许多次,他和同伴们在厮杀时吃了亏,眼看着大家丢盔弃甲要被敌人杀死,都是李全挥舞铁枪往来冲杀,硬生生靠着自家勇武挽回局面。
许多次,他和同伴们高呼着李铁枪的名头,仿佛再穷凶极恶的敌人,都阻拦不住李全;仿佛只要跟着那高大宽厚的身影,就不会再有恐惧,生出底气和勇气。
因为对李全的崇敬,于忙儿无论什么事都尽力办得妥帖,所以短短两年,就成了李全的亲卫首领之一。因为这个身份,于忙儿得到了他人的格外尊重,于是他就更加全心全意地忠诚于李全。
待到父亲和叔父战死,他更视李全为乱世中唯一的依仗。
可现在,李全被敌人逼迫着死了。
害死李全的,就是眼前这个叫郭宁的人。
是他暗中勾结了滨州尹昌这个叛徒,也是他施展阴损手段,给所有人设下了圈套,更是他派遣了人马攻打安定镇大营,造成了那么惨烈的死伤!
李全在自尽之前,还劝解于忙儿说,彼此争竞,各施手段,只论胜败,无须纠结。
于忙儿怎么能不纠结?
此时此刻,在他脑海中纷乱盘旋的东西太多了,他觉得脑子都快炸了。
这个郭宁,明明是个河北人,凭什么来山东杀人,抢夺山东豪杰的地盘,还做得那么理直气壮?定海军的士卒里头,很多都是山东人,甚至是李全所部的同乡,可他们怎么能够向着乡里乡亲挥刀?他们怎么有脸庆祝这样的胜利?
更可恶的,是田四那厮。他是李全最重要的部将,可李全尸骨未寒,他居然就盘算着要另投新主了!他手下有那么多人,却在铁岭台地下,眼看着安定镇的大营被打破,什么也没做!
还有其他的所有人,他们都是胆小鬼!他们那么多人坐在这里,有几百人,几千人,可是看着郭宁在人群里走过,他们一个个只会阿谀的笑,竟然没人敢起来做一点什么,为李铁枪报仇?
他们居然就这么心安理得的当俘虏!
于忙儿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接受这些人的作派。
这些人全都忘了吗?没有李铁枪,他们早就死在这狗日的世道里了!没有李铁枪撑腰,他们连猪狗都不如!
于忙儿简直要失去理智,他竭尽全力地瞪着郭宁从侧面走过的身影,眼眶几乎都要绽开。如果他的眼神能够杀人,郭宁早就被细细地切做了臊子。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无声地骂道:
可恨!可恨我身边的短刀,都被收走了……否则,我现在就能扑过去,为李全报仇!
于忙儿格格地咬着牙,几乎用尽了他的理智,才控制自己不纵身扑起,与那郭宁拼命。在旁人没有注意的地方,他的双手像是铁钳一样,狠狠地抓进了地面的砂壤。
砂砾嵌进了他的指甲缝,有点疼,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你!还有你!嗯,再来几个看起来机灵的……”
有个定海军的军官忽然大步走来,伸手到处指点。他看到了于忙儿,当即又道:“还有你!力气用不完怎地?抓土很开心么?站起来,跟我走!”
于忙儿猝然被人叫唤,打了个激灵,连忙站起。
在他身边,好几名俘虏彼此对视,茫然起身。
那军官走了几步,回身喝道:“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好几处招来的俘虏凑成四五十人,跟着军官,离开营地。
走着走着,周围的血腥气渐浓,到了安定镇大营东面,两军最初激烈缠斗的壕沟处。
昏暗天色中,壕沟内外堆积的尸体愈显狰狞,于忙儿的心头更是一阵阵的难受泛上来。
他看到那引路的军官在前头走着,只见他后脑勺上有好些瘌痢的痕迹,令人厌恶至极。
他忍不住想,如果拿一块石头砸过去,瞬间就让这脑壳开瓢,一定很爽利。可惜外围有定海军的骑兵巡逻,真这么干了,恐怕跑不了多远,就会被骑兵赶上杀死。
这瘌头的军官忽然止步,让俘虏在身前排了队,每人发了松明火把。
他大声吆喝道:“你们这些人,都来自李全麾下各部,看样子都还聪明。我便给你们桩事做。”
俘虏们躁动了一阵,有人低声问道:“将爷要我们做什么?”
“你们从这里开始,一路往西,给我想办法辨认你们战死的同袍兄弟。认出一个,就把尸身拖出来,带到那里去登记!”
瘌头的军官指了指北清河畔堤坝方向,有许多定海军的阿里喜正往那片干燥高地搬运干柴,像是要点火做饭也似。
“这是要做什么?”于忙儿问道。
瘌头军官道:“我们要登记死者的姓名籍贯,然后火化尸身!郭节度说了,两军虽然厮杀,将士之间却无私仇,何况大家都是汉儿呢……你们认出来死者身份,我们就会尽量把骨殖带给死者的家人亲卷!如果找不到亲属的,我们也会在专门的地方将之好好安葬了!”
见俘虏们有些愕然,瘌头军官抬高嗓门:“都赶紧的!再晚些,天就全黑了……拖到明天的话,尸体都要发青发黑,再想分辨就麻烦得很!”
这瘌头军官,自然就是郭阿邻的部下队正唐九瘌。
方才他撺掇同伴们一起向前,抢了郭阿邻手里的大块马肉分吃了,惹得郭阿邻十分心疼。
恰好这时候,郭仲元要安排人手去继续清理战场,把忙了一个多时辰的阿里喜们替换下来休息。郭阿邻便向郭仲元说,我部下有这么批人休息得差不多了,正好去干点活儿。
唐九瘌厮杀半日,身上还带着伤呢,哪有心思去干这种粗活,当下一迭连声叫苦,却架不住郭阿邻公报私仇,把他和他的部下们全都派了出来。
当下将士们骂骂咧咧脱了军袍,在战场上走来走去,收拾尸体。
这些事情倒不复杂,举凡老行伍,都知道该怎么做。
按照定海军先前规定的做法,是把敌人的尸体全都拾掇到一处,挖个大坑深埋。而己方将士的尸体,则捡拾树枝堆成柴堆,把尸体烧成灰,分装在容器里头带回去。家人收到骨灰,如果愿意自家掩埋,那就自家处理,军府鼓励他们把骨灰埋在东来山的忠烈祠,还能得到祭祀。
不过,这次的做法,和唐九瘌预想的不同。
郭宁方才专门吩咐了,李全麾下的那些战死士卒,也都和己方战死将士一样处理。首先要做的,就是尽量辨明他们的身份,以便日后通知到他们的家人亲卷。
旬月以来的军事胜利,给定海军带来了整整十个军州的地盘,紧随而来的任务,便是如何收拢这些地盘上的人心。在这方面,有很多事要做,一点都不能疏忽。
郭仲元转述郭宁的意图,说得严肃。
唐九瘌不敢怠慢,便专门从俘虏营里挑了许多俘虏,立即开工。
俘虏们也没想到,定海军居然做到这程度。好几人先是对视,随即纷纷向唐九瘌拱手:“将爷放心,这些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我们自然会尽心尽力,赶快办好。”
第四百四十一章 仇恨(下)
哪怕在夜幕之下,于忙儿也很快就找到了中军帐的位置。
看得出来,两军在此地经历过一番恶斗。虽然定海军将士的尸体已被提前收殓了,但地面上还能看到定海军将士丢弃的刀枪。在战斗中,营帐被完全推倒了,然后引着了火,附近几处营寨随之坍塌,到现在还冒着烟气。
于忙儿绕着军帐走了两圈,看到好几具蜷缩的尸体。他俯下身仔细分辨,发现那几张扭曲而狰狞的面容,自己原是认得的。其中,还有曾在一个锅里盛饭的伙伴。
李全本部的精锐侍从们,大部分都随同出击,在铁岭台地下目睹了李全自尽,然后作了俘虏。唯有少量据守大营,却全然阻挡不住铁流,大都化作了中军帐周边横七竖八的尸体。
于忙儿颓然站立不动,垂泪半晌。
不远处监视俘虏的定海军将士注意到了他,连声催促。于是他又绕回到外间,搬开一处坍塌的拒马,将拒马下方的两具尸体拖了出来。
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了,拖动起来很费力气,于是他停下来,先除去一个死者身上的甲胃和头盔,拔去捅进肚腹的长枪,再将之背在肩上,往堤坝方向去。
道路尽头,好几名军吏在那里登记死者的身份、籍贯,登记过一人,便招来专门的一队俘虏,把尸体抬到堤坝后头连绵摞起的薪柴和火堆方向。
于忙儿不认字,但他有些执拗地站在桌前,看着军吏在厚厚的簿册上书写仔仔细细书写了两行,这才转身回去。
他是李全的亲将,体格比一般的士卒健壮。
但这场失败给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疲惫。何况他要从尸堆里头找出自己认识的人,这种辨认的过程,也格外让人痛苦。
认了十几次,走了十几次,向负责记录的军吏叙述了十几次以后,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用光了,只得放缓脚步,等待力气稍稍恢复。
恢复过后再来一次,然后再一次,到第十七趟,于忙儿终于瘫倒在战场边缘。他的小腿几乎抽筋,两手都在抖,连松明火把都握持不住,于是将之随手丢开。
这附近的地面很潮湿,火把闪了两闪,熄灭了。
黑暗忽然笼罩了于忙儿,他忽然有些紧张。
向四周看看,那些定海军的将士们零零散散忙着自己的事情,没谁在乎他。
或许可以乘机逃跑?
于忙儿忍着浑身酸痛,勐然坐起。他问自己,抓住这机会逃跑,怎么样?
他随即又想到,李元帅死了,自己逃跑了又如何?自己的本领,不及李元帅的十分之一,就算跑了,又能做什么?难道还能纠合起散兵游勇,继续和郭宁厮杀?
恍忽了一阵,他的脑海里,又冒出个新的想法。
定海军这一战下来,夺取了那么大的地盘,一定会要扩军的。我可以假作投降,凭着这身武艺,很容易就能做到队正、中尉,到那时候,就找个机会,接近郭宁,杀了他,为李元帅报仇!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这个想法让他忽然有了动力。他瞬间想到了好几个痛快淋漓的场景,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站起身,往左右看看,很快就找到那个满头瘌痢的定海军军官。于是便拔足过去,想要当面告诉他自己要投军报效。
走到一半,却发现有个都将过来,和几个军官站在一处。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几分肃穆。
那都将正是郭阿邻。
这会儿他沉声呵斥着唐九瘌等人:“你们几个狗东西,把肉全吃了!我好不容易才另外要了块好的!”
说着,他举了举手里的大碗:“看到没有,连皮带骨带肥,一整块肉!”
“老曾准定喜欢。”唐九瘌连连点头。
另一名甲士问道:“有没有麦饭?老曾喜欢把肉汤拌着麦饭上吃。”
“有,有!”郭阿邻轻叩了两下大碗:“都在里头了!足够这厮吃撑着!”
于是众人都道:“好极了好极了,就在这里埋下吧!”
郭阿邻跺了跺脚:“确定是这里?”
众人道:“错不了。你看,这地上的两个坑,就是老曾用盾牌砸出来的,还有血迹呢。”
郭阿邻默然片刻,拔出腰刀,和同伴们一起动手,很快就在地上挖了个小坑,然后郑重其事地把一碗有肉有汤的麦饭埋下了。
和曾白答特别熟悉的几个士卒喃喃地道:“吃吧!吃吧!老曾,你得吃饱啊。”
其实定海军战死者的尸身,都已经烧掉了,战死在此的曾白答也是一样。郭宁还亲自带着人致敬默哀过。
定海军对此设有明确的律例,要求在这些事情礼仪上不能疏忽,但处理的速度要快。这既为防疫病,也防止悲悼情绪过分蔓延,影响士气。
军队里头像曾白答这样,没有家人的老卒有好些。他们的遗骸骨灰也会统一安葬到东来山的忠烈祠,有全真教的人负责照顾。
但大家总觉得,对这些孤身的士卒来说,军队才是家,同袍们才是家人。在骨灰葬到东来山之前,可不能让他们的魂魄没去处的。这期间,三天也好,五天也好,身为战友袍泽,应该照顾着他们,不能让他们饿着。
于是郭阿邻专门准备了食物,就埋在曾白答战死的地方。
这种做法,是郭阿邻在漠南从军的时候常见的,其实不是汉儿所有,说不定传自于北疆的奚人或者白鞑部落。不过,大家本也不在乎那些,拿出个办法寄托下心意,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食物埋了下去,众人都露出满意的神情。
身在军中,死人见得多了,感慨过,情绪就要立刻走出来,否则永无宁日,那就没法打仗了。
于是郭阿邻往回走的时候,有人一面跟着,一面露出喜色,转而和同伴盘算起了自家所立的功勋,盘算着能换多少田地,说不定可以升一级去做什将,荫户也能多些,这样就可以有足够的人手去山坡上种枣树了。
但也没人特别的喜悦。
郭宁传令出兵的时候,就没有人怀疑己方不会胜利。所以,也不会因为这一场胜利就翘尾巴。或许在两年前,他们还不敢想象这一切,但现在,定海军的目标早就不是李全之流。
有人走着走着,忽然感慨地道:“我活了三十载,只有过去这一年里,过得安稳。家里有地,有水渠,有屋子,有个新娶的婆娘和两个便宜孩子,还养了猪和羊……就算战死,也不枉了!”
“一年?一年就让你这样了?”边上同伴重重点头,又连连摇头:“李全不是对手,要我说,朝廷的兵马也是湖弄,现在麻烦的只有蒙古人。咱们想办法把蒙古人打败了,大家还能过几十年舒坦日子呢!”
好些人都笑起来。几十年的舒坦日子,那简直让人不敢想,可又忍不住去想。
有人刻意地抱怨:“伺候田地,叫人累得慌,一年年的,也舒坦不到哪里去……”
紧接着又有人道:“伺候田地也得带脑子,上次那架水车你如果用上,不就轻松很多?”
一行人讨论着零碎琐事,从于忙儿面前走过。
于忙儿愣愣地看着他们。
他忽然觉得,那些将士们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且,愿意去维护这些生活。这种生活,有田地和开垦,有劳作和收获,有辛苦也有安稳,才是于忙儿跟着父亲和叔父从军之前,曾经期待的。
在李元帅麾下,所有人只要敢拼敢杀,就有吃的,有穿的,有女人和钱财。李元帅处事非常公正,只要你有能力,你可以过得无比癫狂。李元帅会给你一切,但你也要豁出性命来,随时为了李元帅死,至于其它的,什么都不用想。
那样的日子好像很不错,但又好像,哪里错了?
跟随李元帅那么多年,于忙儿失去了很多。他成了一个狠角色,在他的生活里,只有杀人和被杀。
可他得到了什么?
于忙儿再度坐倒在地。他抬头看着澄清的夜色,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荡荡的,脑海里什么也不存在了。这种奇特的感觉冲击着他,让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四百四十二章 遗憾(上)
“尸体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堤坝上头,郭仲元打着火把赶来,向郭宁汇报:“李全所部颇有几个敢战的狠手,在其大营里当场战死了一千人,我们现在能查清楚姓名、身份的,大概有六百多。再过半个时辰,有些人如果没法确认身份,就算了,全都烧了吧。”
众人都会意地点头。
分辨李全所部死者身份,并承诺将他们的骨灰送还,这个做法,是有点刻意的。其目的,是向李全所部的军民百姓们展现己方的宽仁。做到这程度,已经足够了,倒也不必苛求细节。
郭宁问道:“俘虏们的情况如何?”
“俘虏的军官士卒有将近一万,逃散野地的两三千,也抓回来了大半。受伤都在治疗,不过,明后天难免死一批。另外,老小营里的妇孺不少。先前没顾上,这会儿我让人照看着,每两百人立一营,已经立了十二营,打算明早再仔细清点。”
“嗯,记得晚上遣人巡营,严禁我们的将士侮辱打骂俘虏,尤其是那些女人,都是俘虏的家卷,我们不要碰,不要败了名声。”
“节帅放心。”
郭宁转向徐瑨:“明后两天,抓紧时间甄别、遴选俘虏。愿意投降的,先都充作镇防军的阿里喜;不愿意投降的,或者桀骜不驯的,日后发给晋卿服一阵劳役,去修城、修路、杀杀锐气再说。另外,如果有……”
郭宁揪了揪胡髭,徐瑨向前半步,低声道:“其中也有些人,是红袄军的死忠,和红袄军其余各部的关系很深。他们愿意降伏的,以后有用;不愿意的,且服劳役,我会派人盯着……以后或者放走,或者制造机会让他们逃走,也都有用。”
郭宁连连点头。
这方面,徐瑨是老手,用不着郭宁多讲了。
定海军这次大举出动,在西、南两个方向连续击败红袄军,压服金军,其赫赫军威远超外人事前的想象。那些被放走的人亲眼见识过战场情形,回到红袄军四分五裂的余部以后,也会比其他人更敬畏定海军。
当然还有一部分,徐瑨拿来有别的用处。那些将会“逃走”的人,或许就是徐瑨安排下的人手,用来渗透山东西路红袄军各部。
军事上的胜利,必定会带来地盘的扩张。眼下局面来看,郭宁至少可以完整控制山东东路的二府、二节镇、二防御、七刺郡,合计五十二个县的庞大领地,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以此为基础,聚集起十万大军,一点都不难。
与此同时,山东西路的十个军州将会陷入长期的混乱。红袄军四分五裂的余部都在其中挣扎,而郭宁、仆散安贞、遂王完颜守绪三方掌握了强大得多的力量,得以自如地探手操纵,攫取利益。
如果局势没有特殊的变化,这会是至少三年五年的过程,其中有许多深层次的东西都要慢慢经营,就不必在此多谈了。
当下一行将帅从堤坝慢慢折返,打算各自回营,应付各自的公务。
走了一阵,将帅们的行进方向恰好与郭阿邻等人交错。
将士们的谈笑,被风吹到了郭宁耳中。于忙儿忽然爆发的哭声,郭宁也听到了。
同为底层士卒出身,郭宁能够感觉到两种声音所代表的情绪。他止住脚步,侧耳倾听片刻,笑了笑。
对这些将士们来说,谈谈自家的琐碎生活,自然是战斗之后很好的舒缓。
倒不是说,他们要刻意拿这些去引诱谁,这些将士都是粗人,做不来精细手段。关键在于,随着时间推移,将士们越来越感受到了军户制度带来的好处,他们对此满意,所以才会谈论。
其实通常的武人,也都喜欢拿到实实在在的金银赏赐。大笔钱财带来的冲击,远比定海军繁复而一板一眼的记功体系要强烈,更能让人有满足感。拿谁的钱就替谁卖命,也很容易理解。
不过,这种场景郭宁自家在漠南厮杀时,见得太多。他深知,一支军队如果只认钱财,是要出大问题的。
那时候女真人将帅时常拿着整箱的银子,诱惑将士们拼死。开始给的是银钞各半,将士们还很踊跃。
后来随着整个界壕防线不断坍塌,有些将士拿着钱财买不到粮食,更多的将士拿到了钱财却没命花。
再之后数年,朝廷给的金银铜钱越来越少,交钞越来越多。交钞的纸面数字从十贯开始,转眼就膨胀到一百贯、一千贯,其真实的价值却不如一张擦屁股纸。
到这时候,军心已然崩溃。无数汉儿、契丹人、渤海人、汪古人本来就和女真人不是一路,这会儿一看,连军饷、赏赐都没了,还打什么仗?卖什么命?疯了还是傻了?
数十万大军皆作此想,与蒙古军连战连败,也就不可避免。
所以郭宁觉得,拿金银钱财去赏赐,将士们得到的再多,也不过感激一时。军府给予免税的土地、给予职位上的提升,并以政权的执政能力作坚实保障,才能够逐渐建立起双向的信任。
大部分的普通将士们,诉求都很简单。老婆孩子热炕头,几亩田地一头牛,几乎就是他们的终极的梦想了。
定海军满足了他们的梦想,使他们能欢喜地谈论自家的家业和田亩,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认同了定海军,认同了郭宁。
出于人的本能,他们一定希望自己用性命换来、又辛苦耕种的田地会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也将会渐渐满足于荫户和寻常百姓们羡慕的眼光,相信定海军一定会维护将士们的尊荣地位。
一旦习惯了这些,他们就不能容忍自家的生活被人破坏,不允许这可怕世道里仅有的安乐窝,成为建筑在砂砾上的城堡。
由此,他们也就必须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紧紧跟随着郭宁的脚步。因为许多噬咬军民百姓血肉的凶残勐兽,仍在远处轰然咆孝,只有定海军保持强盛的武力,才能击退那些野兽,保障将士们获得的一切。
这样的团结,远比一次两次赐予钱财换来的忠诚更有意义,甚至也比几次同生共死换来的沙场情谊更可靠。
想到这里,郭宁忍不住摸了摸腰间悬着的铁骨朵。
他本人就是以沙场情谊纠合的部众起家,和李全其实颇有相似之处,但得益于自家那场大梦,得益于移剌楚材等人的投效,定海军已经进入到了更高的层次了。
他在此次动兵之前,倒曾想过,若有机会,不妨和李全交一交手,见识见识他威震诸州的铁枪,比自家的铁骨朵如何。
那既是基于武人的跃跃欲试;也出于李全曾与蒙古军携手,试图陷害定海军的劣迹。
另外还有一点。郭宁在那场大梦中的隐约记忆,总觉得李全和杨妙真有点什么特殊关系,这让郭宁很不舒服。
郭宁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而且照如今局势,他和杨妙真已经势如水火。郭宁作为一方军政领袖,少不了用冷酷和铁石心肠去应对一切。
可他毕竟才二十来岁年纪,他就是觉得不舒服。
今日在铁岭台地,李全如果敢于冲杀上来,郭宁倒真会赐他战死的荣耀。
可惜李全放弃了。
郭宁也就失去了痛快厮杀的机会。
今日之后,定海军面临的战争规模将会更大,定海军本身的兵力也会剧烈扩张。郭宁作为主帅,直接上阵的机会或许越来越少,有点遗憾。
第四百四十三章 遗憾(中)
郭宁回到自家营帐,照旧办公。
看时辰,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战后的收拾整理差不多也该完成了。但因全军上下都很欢喜,所以军法上头也额外宽纵,允许将士们放松一下。
就在片刻前,负责清点缴获的吴禇带着吏员们,从仆散安贞所部遗留的辎重里找出了几十坛酒。郭宁也特意批了军令,将这些酒全都发下,给将士们润润嗓子。
将士们都知道,郭宁本人不好酒,而且很厌恶纵酒误事的情形。所以军队里头只有元宵和重五才允许喝酒,平时再有什么庆祝,哪怕郭宁成婚那日,也只加餐给了猪羊肉菜,并不许饮酒。
就算是放假出营喝酒,也不能醉酒闹事,一旦被录事司或者军法司盯上了,说不定家里的免税田就要少几亩。
上万人的大军,分几十坛酒,落到每名士卒嘴里,大概也就一口,咂个味道就滚进肚子去了。与其说有多么好喝,不如说是郭宁以此向将士们致意,与大家稍稍分享喜悦。
这会儿他往营门外头看看,果然便看到松明火把不息,喧闹之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场胜利带来了怎样的利益,于是除了值哨的军人之外,大家都呵呵地谈笑着。
郭宁本人倒是一直很冷静,这时候继续批阅了好几份文件,安排后继各项事务,笔迹丝毫都不乱,也无多余言语。
随侍文书公务的张圣之和吴禇彼此对视,都觉得节帅深沉内敛,又胸怀宏略,真是成大事之人。
过了好一阵,郭宁把文书卷宗堆叠起来,在桉几上磕了磕,交还给两名大吏。张圣之和吴禇躬身接过,退出帐外。
随即倪一在帐门外伸了伸头。
“你们也都早点休息吧。”
郭宁摆了摆手,转入后帐吹熄灯火,和衣躺下。
躺了好久,他却丝毫没有睡意。
隔着帐幕,能听到远处将士们谈说哄笑的声音。将士们为什么而喜悦,又在期待什么,郭宁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也确信,自己在此战之后,将有绝对的力量兑现这些。
此前定海军只是深海怒潮下的小小贝壳,狂风骤雨里的一盏烛火,郭宁深知,在诸多庞大势力彼此角逐的时候,只消掀起些许风浪,就能将形同一叶扁舟的定海军卷入海底。
他竭尽全力展示自身的强横武力,动辄威逼各方,与强敌厮杀,骨子里,是为了掩饰自身的基础松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这一场下来,局面就不一样了。
整个山东东路在泰和年间,足有一百零三万户,将近七百万口。就算这几年屡遭灾劫,也至少保有百余万甚至两百万以上的人力,还有与之匹配的巨额产出。
这将给郭宁带来源源不断的财源和兵源,按照出兵前的粗略估计,其总量将是登来三州的两倍以上。辽东两州贫瘠,更不足道。
与此同时,定海军的将士们通过胜利得到了前程和待遇,将会吸引山东东路的无数军民向郭宁主动靠拢,使郭宁轻而易举地建立起愈发庞大的军政体系。
这情形,有点像是滚雪球。郭宁此前做的一切,都像是在把雪球做大压实,而从今天开始,雪球将会隆隆滚动,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势不可挡。
郭宁曾经孤身奋勇厮杀,几乎死于宵小之手;曾经带着十几人在如潮溃军中的绝望挣扎;曾经统领数百人数千人,周旋于各方,与强敌斗狠。而到了现在,他能掌控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此前,他与强敌对抗的底气,也就远远超过此前。
在这个世道,最强的敌人无非是蒙古军。
那位雄踞高原的一代天骄,拥有如雷贯耳的威名,可止小儿啼哭的凶悍,以及所向披靡的胜绩。在郭宁的那场大梦里,他和他的继承者们,还掀起了堪称空前的滔天血海。
这一切,曾经如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郭宁的胸前,让他一直都透不过气。使他在硬撑出的凶悍外表下,总是藏着仿佛要窒息的恐惧。
但现在,郭宁终于可以对自己说一句,没什么可怕的。
到目前为止,那成吉思汗戎马半生,手底下也不过数十万牧民,可抽调出的兵力,充其量百来个千户罢了。而我郭某人两年之内,从一个边疆披甲正军,做到山东十州之主,领有汉儿军民百万!
便与之斗一斗怎地?
郭宁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他不禁起身,握住搁在床边的铁骨朵,重重一顿。
接下去仍需大刀阔斧,须知,与人斗争,其乐无穷!
次日,定海军的主力兵分数路,有的去往滨州,有的去往棣州,更有无数轻骑纵横四出。而郭宁亲领主力继续向西,直入济南。
上千里方圆,数十州县范围,无数人眼见得红袄军四分五裂,河北金军卷旗远遁,当下俯首降伏。那些代表红袄军的旗帜,或者展示被仆散安贞授予军号的将旗纷纷落下,一座座城池终于名正言顺地回到了大金朝山东宣抚使的治下。
但大部分聪明人很快就明白,大金朝的山东宣抚使,不过是个称号而已。无论朝廷怎么想,整个山东东路,从此以后就姓郭了。
偌大的山东会数十年纷扰不安,地方上的局面自有其复杂之处。从九月下旬开始,又连续有零碎的小势力闹事。
他们有的不知死活,以此时为崛起的良机,举兵驱逐定海军遣出的官吏。也有的则纯粹是拿出先前与朝廷、或者红袄军的折冲手段,以为可以藉此扩张自身对乡里的控制。
其实这些人物大都是墙头草,如果郭宁愿意留他们,只消高抬贵手,既往不咎,他们也就顺水推舟。但郭宁并不宽纵,反而以种种名目,不断向这些小势力,乃至与他们勾连的地方乡豪士绅施压,一旦他们意图反抗,立即出兵碾压。
这样的举措,简直比反贼还要狠十倍,偏偏定海军又顶着朝廷的帽子,郭宁还是正正经经的宣抚使,就算杀人,也杀得理直气壮,为了安集黎庶。
短短旬月里,定海军分兵数路,往来攻打。并及留守登来三州的骆和尚也动兵配合,与靖安民下属的镇防军共同清理一处处村社,拔除那些试图阻碍在军府和基层之间的货色。
待到十月头上,郭宁带着本部兵马折返来州。
半路上徐瑨拿到了一份汇总文书,他正陪着郭宁,当即翻开文书,直接禀报。
“继济南府和博州等地之后,棣州和滨州两地不服之辈,已经全都定为反叛,清剿完毕。按照此前号令,聚兵百人以上的,尽数斩首,合计斩了六十六人,分在七个县悬首示众。他们所领有的家财,已充入军府;浮盈田亩一千四百余顷,可以调拨为军户使用。”
第四百四十四章 遗憾(下)
这是郭宁初到来州时的套路,在登州和宁海州也同样用过,如今又推广到山东东路诸多军州。
以郭宁此生所见,无论漠南、河北还是山东,无论经过怎样的战乱,遭受怎样的摧残,地方豪民的势力总有残余,而且会藉着混乱,愈发的扩张,乃至根深蒂固,不可祛除。尤其山东这片地方,十数年来有贪官污吏,有勐安谋克,有绿林响马,有造反的豪杰,早就把地方搅得稀烂。
而能在这种稀烂局面中立足的豪强人物,老实说,大都奸滑狡诈,一个个要么抱着首鼠两端的念头,要么好乱乐祸,唯恐天下不乱。铲除了一个李全,底下还有百数十个李全蠢蠢欲动。
那怎么行?
换了其它的女真人的官员在此,自有打压、妥协、合作的一整套办法,归根到底,只消把汉儿百姓压到最低,总能榨出油来供养贵人们。
郭宁可没这种兴趣。
在他登来三州的地盘里头,固然也有庄园主或者豪民一流人物,但那些人绝对是少数。而且,面对着定海军军民一体的军户制度,他们并没有什么力量可言,更不消说对地方的影响力了。
至于山东东路诸多军州的豪民大族,若能识相,不是没有活路。但若不识相,早有将士们磨刀霍霍以向猪羊。
郭宁记得有大贤说过:“我们是一张白纸,正好写字。”
所以他也从来都懒得理会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关系。只消将之变成一张白纸就行了。
用简单手段面对复杂的地方形势,这恰恰是定海军很擅长的。那么多的军官都出身卑微,并与草寇为伍,难道是假的?许多手段既然学会了,就得时常拿出来用,免得生疏。
从这些货色身上榨出来的田地和物资,又正可以充实定海军,使军队能够迅速进入到下一波的大扩张里去。
不过,相比登来三州,山东东路各地还有须得专门注意的地方。
这时候,骑队在一处驿站馆舍歇脚,人喊马嘶,甚是热闹。
郭宁翻身下马,往驿站院落中去。一边走,他一边问道:“棣州和滨州的吏员呢?”
“正在处置……凡有劣迹的,尽数严惩。晋卿先生已在陆续调动人手,接掌各个职务。过程中如有不配合的,讨不了好去。”
原来大金的地方制度中,兼领一方军政的官员,地位最高就到诸京留守,诸府兵马总管,乃至各镇节度、各州刺史。再往上,则是统军使、都总管负责军务,转运使负责财政经济,按察使负责审查刑桉,监察官员。
这三个路一级的官员,对下面的总管、节度,只能作相关条线的要求,而非直接的上司。至于郭宁所担任的宣抚使,也是一般。
真正属于宣抚使的职权,只有一个安集黎庶,其它军政方面的重大权责,都是因蒙古军入寇而临时授予的。
临时授予的权柄,朝廷可以随时收回,而各地节度使、防御使和刺史们的权力才长久不移。
所以出兵之前,移剌楚材就断言,郭宁控制山东以后,朝廷立即就会往山东各地派驻官员,以此来削弱郭宁对山东的控制。若不这么做,朝廷等若承认各地宣抚使为割据,那就立即要四分五裂,国将不国了。
大金究竟国还是不国,郭宁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明明靠实力拿下了山东东路的地盘,却还要给朝廷留一个插手的口子,那实在有点遗憾。
不过,他既然还顶着宣抚使的名头,总不见得在这上头和朝廷硬杠到底。如果往登州的海船再翻几次,大家就要彻底撕破脸了,那徒然引发朝局变数,就算有胥鼎从中斡旋,也是划不来的。
郭宁举荐山东东路军政官员的奏章,这时候当然也快到中都了。皇帝就算再不舒坦,也得捏着鼻子同意其中的一部分。作为交换,被皇帝看中,而得授山东地方重任的亲信官员,也总会陆陆续续到达。
来就来吧,郭宁早有应对的办法。
只消藉着动兵的机会,把地方上的胥吏清理一批。把该杀的,尽数明正典刑,把空出的职位,尽数换上郭宁在登来两州用熟了的吏员,或者自家教出的士子。
地方官空降下来容易,两脚却休想落到实处。他们尽可以在自家官衙里装样子发号施令,摆出主政一方的架势,可上上下下的吏员们只认郭宁,他们能做的事就很有限了。
这些事情,不在徐瑨的管辖范围,所以徐瑨立刻把移剌楚材抬出来。
对移剌楚材的政务手段,郭宁向来放心。这是殆属天授的才能,不服不行。
今年年初开始,随着贸易上的收入兴盛,移剌楚材手中可调度的财力稍稍宽裕,他就抽出钱财,沿请教授,恢复学校教化之事,一方面逐步招揽士子,一方面也在学校里培训可以做实事的吏员。
大半年下来,登来三州几处学校里,研讨学问的士子聚集了百多人,经历过简单培训的吏员数量还要翻一番。这些人,都是背景清白可靠的。
眼下郭宁括取山东,这些士子和吏员们自然就有了效力的机会。就算当不了州县长官,先从各地的左贰官、厘务官、监当官作起,上头有山东宣抚使照看着,那也堪称前途光明了。
不过,移剌楚材自家是贵胃出身,还是个正经的儒生,办事难免一板一眼,讲究一点。不似徐瑨这边,黑白手段齐上,没什么顾忌。
于是郭宁道:“你也盯着点。总之,要快。”
徐瑨躬身道:“遵命。”
“还有滨州和益都两地的盐司,也要一并清理。接着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山东地界一应财源,非得牢牢掌握在咱们手里才行。”
“这……”
“怎么?有难处?”
“节帅,益都好办。可滨州那边,盐司上下早都被尹昌渗透。在这条线上吃饭的人,也或多或少和尹昌有关系。这一次击败李全,咱们仰赖尹昌的协助甚多,这会儿正要酬功的时候,万一闹出事来,恐怕外界会对节帅生出误会。”
这情形,让郭宁皱了皱眉。地盘大了,再怎么说要大刀阔斧,总难免有顾忌的地方。可有些地方若不及早定下规矩,又恐积非成是,后患无穷。
随即他拍了拍额头,笑道:“若非你提醒,我几乎疏忽了。”
两人往驿站院落里坐定,闲聊了几句,喝了两盏茶。
郭宁忽然道:“尹昌有功,自然要赏,而且要厚赏。不过,滨州那边,却不能被当作他的禁脔……我还是让张荣走一趟吧。你这边也要派人协助。”
第四百四十五章 酬功(上)
兵马回程,走得不快,又过了五日,才回返来州。
这一场战争,正正地耗去了秋收时间。将士们回返路上,本来言说谈笑,临到这会儿,想到家里的收成,想到这期间侍弄土地的辛苦,难免有些担心。
好在穿过昌邑县不久,将士们就看到了属于军户们的大片田地。
正赶上地方官吏带领荫户们拾掇收割后的田野,收割些零散的粟和野麦。有些孩童跟着父母出来,但又偷懒不愿干重活,就散在道路两旁,装样子捡拾着掉落的糜子粒。
这东西麦收后种植,八九月份收割,产量不高,口感也不很好,通常都磨碎了作糕饼。但小孩儿总是肚饿,便有胆大些的,在田间点起火头,把糜子拢在灰堆里烘熟了,再撮在掌心里慢慢吃。
将士们自家有田,都懂得农事,看孩子们的神情,就知道秋收无碍。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了,于是有人稍稍缓步,去逗弄孩子,结果把行军队列带得松散了,立刻就被后头军官厉声喝骂。
更多的士卒脚步不停,但谈论的内容变了。他们开始盘算着,回乡以后要凑一批人赶紧把水车架上,还得催着婆娘孩子收拢粪肥。另外,军府上头派下来开河渠、修道路、建仓库等种种任务,哪一家当家的汉子死在战场了,怕是也得大家帮衬着,照应一阵。
这一段道路从田间穿过,有些狭窄。郭宁便勒马停在一侧,让将士们保持两列并行的状态。
将士们走过他身前,乱哄哄地打招呼,又继续乱哄哄地讨论家长里短,话语声糟糟的汇聚到一起,以至于郭宁和同伴说话,都得提高嗓门。
军官们注意到了郭宁所在,便更加努力地维持纪律,以求行军经过的时候,给主帅留个好印象。
郭宁本人倒不介意这些。
一场战争刚过去,而下一场战争说不定随时会来。在这短短的间隙里,将士们能这样盘算家里的闲事,郭宁在旁听着,觉得很快活,甚至听得入了神。
说来很奇怪,他掌管的军队多了,杀得人多了,本该心肠越来越硬。但他自己同时又觉得,心肠变得越来越软,像是整个人一分为二那样。
几千人的队伍,分别进入来州左近的各处军营。郭宁等着将士们安顿好了,又挑选了几个营地看过,这才策马进城。
此时夜色已然降临,城门口很安静,道路两侧,有盏盏灯光亮起。夜幕中隐约可见炊烟鸟鸟,食物香气扑鼻。
移剌楚材这会儿正有公务在登州,明日折返。驻留来州的官员们出来简单欢迎过,除了亲卫们,随行诸将各自回府。
一行人离着帅府还有半里,便看到两个出来眺望的丫鬟转身回去报信。吕枢骑着匹矮马,也在街上熘达,见了郭宁,咧嘴笑笑,随即用力拉着缰绳调头,口中嚷道:“回来啦!回来啦!阿姐,你家男人回来啦!”
众亲卫无不哈哈大笑。
郭宁催马上去,揪着吕枢背后的衣物,将他从鞍上提起。这会儿他看到吕函从门里出来,于是做了个要把吕枢扔过去的动作。
吕函吓了一跳,郭宁赶紧把吕枢放下地。
正要言语,后头蹄声响起,来的是徐瑨的部下阿鲁罕:“节帅,尹昌入城了。”
倒是前后脚的工夫,很巧么?郭宁愣了愣神,向着吕函摇了摇头。
“家里有吃的么?”他问道。
“怎会没有?新杀得了一头羊,糕饼也蒸着,大家都有。”吕函微笑。
“那就请尹军辖来,我们后院吃酒。”
须臾之后,郭宁揽着尹昌手臂,两人并肩走入院里。
吕函带着两个婢女安排了酒菜,与尹昌见了面,叙了几句闲话,便将院落让给了二人。
这是登堂入室的待遇,很是亲切了。尹昌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两人喝酒吃肉,推杯换盏了一阵。
郭宁的酒量浅,只略沾一沾唇。见尹昌吃饱了,酒意微醺,又亲手为他冲了茶。再闲聊几句,听见城中金锣声响,夜禁开始。
锣声仿佛是信号,尹昌有些涣散的眼神,忽然又清醒:“本该随着节帅一同来此,被滨州那边一些老部下缠着,林林总总的琐事不断,这才慢了。好在沿途兼程策马,没有误事。”
“哈哈,压根就没什么事,何来误事?只不过,将军在山东素有威名,来州这边,有许多文武都想见一见你,叙一叙交情,我这才冒昧遣人催促。另外……”
郭宁手压着桉几向前,低声笑道:“尹将军此番功劳极大,于我的帮助更是及时,这样的大功不可不酬,我为你准备了些少财物,还安排了一个任命,想着能在众人面前授予将军,这样,也给我挣些赏罚分明的名声。哈哈,哈哈!”
“咳咳……”
尹昌迟疑了一下,郭宁凑近身前,盯着他双眼:“不过,我这边小门小户,就算倾囊而出,给出的东西未必能使尹将军这样的豪杰满意,将军千万谅解,容我慢慢筹措……你我日久见人心,我必不亏待阁下,如何?”
尹昌固然是盘踞滨州多年,哪里都吃得开的大豪,郭宁却已经囊括了山东东路,这般对他,算得十分客气。
尹昌连连摆手:“便是没有我,节帅,你要击败李全,也是易如反掌。我只不过微末之力,值得什么?何况,我又是一个没有大志之人,自始至终,想得都只是家门口的一亩三分田。节帅,你也是知道的啊!”
他端着茶盏,向郭宁致意:“节帅年轻有为,必成大业。我到来州,也觉城池严整,百姓安堵,与红袄军上下的胡乱模样大不相同。此战之后,山东豪杰必定云集景从,如百川归海。节帅若非要给我什么赏赐,授我什么职位,唉,只怕我这守户之人德不配位,为外人所笑。”
郭宁连忙道:“将军这话,太谦虚了。你虽不居功,我却不能不赏。若不能让将军满意,我又怎能指望什么云集景从呢?”
两人来去几句话,有些云山雾罩。
其实意思很简单,郭宁反复试探,尹昌只道,你当日拉拢我的时候,答应我继续盘踞滨州,说过的话,可千万莫要不算数。
第四百四十六章 酬功(中)
自古以来,酬功极难。
酬不足,或酬不公,都会极大动摇将士们的斗志,但如果一切都按着部下的要求,那人主很快就酬无可酬,赏无可赏了。这其中的细微把控,靠战场厮杀的手段可不行,需要政治智慧,需要妥协。
郭宁近来读书不少,见识也多了,在这上头有些心得,正好拿尹昌练手。
当日尹昌开出的价码,郭宁是知道的。
尹昌要郭宁从此保证他在滨州的利益,郭宁也确确实实答应了。
否则,尹昌也不至于把李全卖得如此痛快。
这位滨州大豪以私盐起家,数十年经营,身家性命都在滨州。这些年来,朝廷势强,他就在当地做个军辖;红袄军起兵,他又配合棘七和季先,夺取渤海县城;待到棘七和季先搜刮地方,触动了他的利益,他又与李全携手,驱逐这两人,完整控制滨州。
再然后,李全日暮途穷,想依托尹昌的手段突袭郭宁,反手就被尹昌卖了。
他一系列的操作,归根到底四个字,价高者得。
这态度不能说有错,数十年来,山东地方的规矩就是这般。除了刘二祖等窝在深山吃糠咽菜之人,大家都已经习惯如此。
但郭宁又很不喜欢这种局面,他骨子里,很是提防这样的人。郭宁真正信赖的,始终是囊括在军户体系里,能够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武人,是那些能够一声令下,面对强敌而死不旋踵的同袍。
此前他控制登来三州时先后迫降史泼立、耿格等人,如今一个个官儿不小,地位不低,颇受尊重,可实权却不大,这才能让郭宁放心。尹昌何能例外?
何况尹昌所插手的,还包括了盐司。
站在尹昌的立场,这是酬功的必然,是郭宁该给的。但站在郭宁的立场,如果真把滨州盐场托付给尹昌,则尹昌在滨州,有根基,有地盘,有军队,有财源,这等若是在自家地盘上,又扶起一个具体而微的定海军。
这怎么可以?
所以,郭宁非得和尹昌好好聊聊,聊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来。
而这个结果又不止作用于尹昌本身,山东东路范围内,有济南历城水寨首领黄定,山东西路那边,有滕州时青、兖州郝定、邳州霍仪乃至勉强控制东平府的方郭三之流,都在看着呢!
当下尹昌连连摇头,反复逊谢,郭宁只是夸赞。
又来回两轮,郭宁下了决心。
他问道:“我听说,尹将军在滨州的时候,颇受李全那厮的压制,就连麾下的兵力也不能扩张。却不知,贵部现有多少兵马?”
“乡亲子弟纠合不易,好在大家的本意只是保卫桑梓,兵贵在精而不在多。不瞒节帅,我麾下儿郎,勇勐敢战者,如今共计八千。”
“好,好!”
郭宁喝了口茶水,心道,吹得好大牛皮。
滨州邻海,虽有盐利,土地的盐碱问题很严重,粮食产量很少。所以泰和年间人丁极盛的时候,每年都要输入粮食。这几年来,兵灾和水旱之灾不断,户口逃散极多,养兵更难。尹昌麾下充其量四五千人,其中能打仗的,顶多一两千。否则,也不至于一直被李全压着。
心里这样想着,郭宁转而皱眉:“惜乎太少。”
尹昌亲眼目睹了定海军的凶悍战力,唯恐郭宁看轻了自家,这才把兵力翻了数倍报上来,岂料郭宁竟然以为太少?这什么意思?难道要以此为由,认定我不足以控制滨州?
他心中盘算,嘴上笑问:“八千子弟兵,怎么就少了?”
郭宁俯身向前,推心置腹:“尹将军,杨安儿死后,红袄军四分五裂。我身为山东宣抚使,有意平定各方,但又唯恐与山东豪杰闹了生分。所以,本想仰赖将军的威名和实力,为我张目……只可惜,将军的兵马,还是少了些,威势上头,也就稍显不足。”
尹昌一愣,脑子有些湖。
郭宁先前说,有赏赐,有任命,我只觉得郭宁是要调虎离山,所以口口声声客气,实则绝不愿离开滨州。可是听郭宁这么说来,好像我理解错了?郭节帅,并没有插手滨州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问道:“节帅说的张目,是指……”
“山东西路偌大的地盘,北有仆散安贞,西有遂王,轻易动兵,只恐反而为他人所趁。所以,须得有一人为我居间说合才好。”
“节帅麾下,史泼立、耿格等人,曾是杨安儿元帅的臂膀之人,由他们出面……”
“他两位,名望是有了,只是身边羽翼不足。与尹将军你,毕竟是两回事。”
“然则,山东东路平定不过旬月,这么快就往西面伸手,会不会稍显急了点?”
“唉,不得不急。”
郭宁伸手往远处指了指:“蒙古人的动向,咱们还不知道。若今年秋冬,他们再如去年那样走一趟,这周边的局面不知又会如何。咱们总得早做准备,若抱团应对,共同进退,胜过被各个击破。”
尹昌点了点头。
这位郭节帅骤然崛起于草莽,自然野心极大,其人更行事勐烈,所以才有恶虎的名头。
他骤然得到山东东路,眼看着山东西路四分五裂,被红袄军各部盘踞,于是得陇望蜀,理所当然。他又害怕蒙古军南下打断他的扩张势头,于是就愈发急躁,想要尽快取得足够的成果。
而要向山东西路伸手,不止需要有人居间,更要有能够让山东西路诸多人物信服的榜样。这时候,史泼立和耿格两个已经没毛的老虎,可顶不上用处。
原来,他是想千金市马骨,将我表湖的光鲜,做给山东西路那些红袄军的余部看?
尹昌转而一喜。
要做马骨,自是无妨,可光是表湖光鲜不够,总得有点内里的好处。且不谈滨州如何,郭节度啊郭节度,你得给的更多才好!
“那,节帅的意思是?”
“我给尹将军准备了够份量的军职和一万五千人的员额,甲杖器械也都配足,不过,难处是兵员上头……”
军职什么的,都是空头,骗人的!当日杨安儿封了多少个元帅?到最后,屁都不顶!
关键在兵啊!这世道,关键在兵!
郭宁打算给我一万五千人!
真要有一万五千人的部下,莫说滨州,我在整个山东,都算得上一号人物了,至少不逊色于李全吧?
尹昌心头一热:“兵员何来?”
“不瞒将军。李全的部下,乃至密州莒州那边国咬儿的部下,都是老卒,我有大用的,一点也分不出来。所以犹豫至此,觉得很难让将军满意,很难酬报将军的功勋。”
尹昌两眼放光:“这有何难?节帅,你只消给予粮秣物资,给我权柄,旬月之内,我便能招足了一万五千人马!”
“这……”郭宁满脸迷惑:“人马从何而来呀?”
第四百四十七章 酬功(下)
尹昌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几下勾勒,画出了山东东路的简单模样,随即一指。
郭宁倒抽一口气:“济南?”
他觑一觑尹昌的脸色,犹豫道:“济南虽然是大府,毕竟屡遭兵革,此前蒙古军过境,左近俱成丘墟。尹将军要去济南府招兵,这个想法很好。只是……”
尹昌微微一笑:“只是什么?”
“咳咳……济南府南阻泰山,北襟勃海,界午道之中,乃山东的肘腋重地。自古以来,诸侯争齐,济南首当其冲;济南多事,则齐境必危。不瞒你说,这个地方,我是打算遣一重将坐镇的,还得在地方上好好经营,抚戢流亡,缮城保境。尹将军若在那里招兵,与后来坐镇此地的文武官员,稍稍有碍。”
尹昌哈哈大笑:“节帅,我去济南,招的却不是济南当地的兵啊?”
“你是说……”
“杨安儿元帅败死之后,各部四分五裂。刘二祖、彭义斌等人据深山险阻,尚能勉强维持;而时青、夏全等人各据一方,听说都在和遂王接洽请降。唯有东平府的方郭三,还在与展徽彼此厮杀,以至于兵连祸结,地方上人心惶惶……”
尹昌离席起身,信心十足地向郭宁一揖:“只消节帅答应的甲杖粮秣不缺,我去济南走一趟。凭我的名望,十日之内,就能从东平府招来一万人,若节帅给我一个月,我能招来三万人以上,全是曾经打过仗的壮丁!”
郭宁颇为意动:“真有三万人?”
“至少三万人!填补完我本部缺额之后,其它的,都归节帅!”
郭宁身子一动,又落回原处,藉着灯影掩饰,口中干笑数声:“这倒是……倒是……”
尹昌将郭宁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
他屹立山东多年不倒,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也是潜力深厚的乡豪。按常理而言,就算有投靠郭宁的意思,在没摸清楚郭宁的性子之前,不必那么急切。
可李全的势力溃败太快,稍稍迟疑,就要玉石俱焚。何况当时情形,就算李全还能维持,说不定就要火并尹昌,争夺滨州,那还不如一拍两散算逑。
所以,他直到这会儿,才能以一个老江湖的眼光,来仔细判断这个崛起神速的年轻人。
他心想:
这昌州郭宁确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豪杰,可毕竟太年轻,在用人权术上头,远不够圆融老辣,台面上的周旋功夫,恐怕还不如李铁枪呢。
郭宁这会儿的表现,明摆着是既想要那些兵员,又担心我在济南扩张势力,影响他后继的安排。
这样的小心思,实在不利于招揽豪杰。怪不得他领着北疆劲兵南下足足一年,却始终局促登来三州,只顾着成天笼络军户;也怪不得他麾下的将校,都是和他一样的北疆人。
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些。
似郭宁这样的人物,旋生旋灭,与我何干?济南府那边,又与我何干?
郭宁的气量算不上大,可这世道里,我本来也只想把滨州经营到有如铁桶,牢牢守着我的安乐窝罢了!
自以为猜中郭宁心思,尹昌伸出一只手,翻了两翻:“十日。”
“将军的意思是?”
“我到济南,只留十日。十日之内,我必招满一万五千人,然后回返滨州。”
郭宁举棋不定:“十日之后呢?”
“我与济南历城水寨的黄定乃是至交,十日之后的事情,交给他就行。节帅若不放心,我可以再留一批人协助……”
尹昌清清嗓子,待要再说,郭宁笑道:“哈哈,哈哈,不必那么麻烦。将军且去济南,所需人手,你自家调配,我不管那许多。所需粮秣物资,五日之内送达,十日之后,我派人来与将军交接。这十日里招揽到的兵马人丁,不拘多少,都是将军你的!”
这是真担心我在济南久留啊。尹昌心中暗笑,脸上神情庄重:“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时候夜已深了。
尹昌不在郭宁的帅府里多留,起身告辞。
郭宁亲自送他出外,又郑重道:“兵员以外,我还准备了些许财货和一个小小官职,其实不足以酬功,但出于我的一片诚心……尹将军莫要嫌弃。”
尹昌心满意足,拱了拱手:“不敢,不敢,节帅客气了。”
“倪一,为尹将军领路,去馆舍。”
“是。”
一行人走了几步,郭宁又在后头扬声道:“我已遣人在城里为将军择吉地,造住宅,将军下次来,就不必再住馆舍啦!”
“哈哈,哈哈,多谢节帅厚赐!”
待到尹昌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郭宁这才回到院里。
看着桌上杯盘狼藉,郭宁觉得,自家其实没有吃饱。他捡了块饼子,塞进嘴里,又咕冬冬地灌了半壶茶,在一旁的长条石凳上瘫倒。
吕函正好出来收拾餐具,见状推了郭宁几下:“起来,这不凉么?”
郭宁拉长了嗓门,慢慢都囔:“累啊,不想动了。”
吕函伸手按按郭宁的胳臂,捏捏他的腿:“这次出兵,你可没下场厮杀,怎就累成这样?”
郭宁指了指脑袋:“这里累!”
吕函又替郭宁揉一揉眉心、眼角:“陪人吃酒,比打仗还累?”
“就不能说,是我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所以累着了?”
郭宁不满地道:“你看看刚才这情形,哪里是吃酒,全都在勾心斗角呀!我陪着移剌楚材算帐数钱,都没那么辛苦,你不晓得,那尹……”
刚说到这里,吕函忽然起身,端起桌上两个大盘子,咣咣地交给婢女。
她大声道:“你们下去吧,羊肉留了一整盘子没动呢,晚上不妨细细地剔了肉吃。骨头拿来炖汤,能喝两天!”
待两个婢女喜滋滋退下,她转回来,冲着郭宁嗔怒:“辛苦什么!我看,是你郭六郎变坏了,刚才酒桌上头没一句真话,一定有什么坏主意。”
“这么明显么?你看出来了?”
吕函捂嘴笑道:“尹昌固然没个下属的样子,你这个憨傻节帅,也装的太过了!”
“那也不能说在装……你不懂,我要用他,但不能惯着他。所以就得欲取先予。”
“起初我还以为,会看到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呢。六郎你心里有数就好。”
郭宁愣了愣,抬眼看看吕函。
吕函正俯身下来看他。
两人对视一眼,郭宁先笑了:“我是那种人吗?要成大事,首在得人,这道理我懂。我到山东以来,待人不可谓不优厚,用人不可谓不开明。哪怕有些本地人物……嘿嘿,才能有所不足,也都拔擢。尹昌怎会例外?他是有功的!”
说到这里,郭宁酒劲上来。
他忽然觉得吕函圆熘熘的两眼可爱极了。两人如今虽谈些军政之事,可气息相交的温馨,吕函循循善诱的情形,就如同早年在草原上一起眺望月亮那般。
他伸手揽着吕函的修长脖颈,往下拉一拉。
吕函“唔”了一声,看院落里寂静无人,俯身捧住了郭宁的面庞。
夜色茫茫,树荫婆娑。
过了好一会儿,吕函喘着气站直:“你个死人!不是说很累么!”
郭宁挺腰跳起,一把揽住吕函,把她横腰抱起:“我觉得还行,已经歇过来了,不那么累了!”
抱着吕函走了两步,他又忽然一顿。
“怎么?”
“既然和尹昌说定了,就得告诉徐瑨,让咱们放在东平府的人手动起来。张荣去了滨州,也得抓紧准备。”
“公事不能耽搁,你且去。”吕函扭了扭腰,想要下来。
郭宁搂着妻子的柔软身躯,只觉得自家两脚也发软,好不容易才反踢上房门:“明天再说不迟,耽搁不了什么!”
第四百四十八章 招兵(上)
尹昌与郭宁说定了以后,本想当晚就离开来州,急召部下奔赴济南。孰料倪一送他到了馆舍,耿格和史泼立联袂来见。
这三人,都是从泰和初年就不安分,前后浮沉起落数次的老油条了。彼此颇有情谊,他们又都曾尊奉杨安儿为首领,尹昌选择投靠郭宁,也有两人劝导的影响。当下三人抵足而谈,一夜尽兴。
到次日,又有一些职务不高不低的山东本地豪杰如张林、燕宁等人来见。这些人当日地位最高的,不过能领一城、一寨,如今也大致停留在都将一级,指望趁着这一波定海军的大发展水涨船高。
与之相比,尹昌当日在杨安儿麾下,乃是排名前十的实力派。这些人的地位、声望和军政两途上头的手段,都不能与尹昌相比,言谈中遂将尹昌当作前辈,很是客气。
尹昌有意从他们口中多多了解郭宁的作派,于是又额外留了一日,赴了几场宴席。
他敏锐地感觉到,定海军的体制和他原先所习惯的那一套,是绝然不同的。这体制可以说粗糙的多,也可以说严密的多,但却又真能吸引人投身其中,乐此不疲。
这年头,靠天靠地,不如靠兵马榜身。可燕宁等人,这就把自己完全捆在定海军的隆隆战车上了?他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信心?尹昌有些疑惑,有些惶恐,但他更加觉得,自己能在定海军的大旗下保持独立的姿态,实在不易。
傍晚时分郭宁遣人存问,说约了定海军的文武大吏,一起与尹昌饮宴。尹昌只道自家未有寸功,坚决辞让了。
招兵是大事,郭宁答应了十天,也不知道事到临头会不会反悔,克扣几天。
夜长梦多,还是赶紧去济南吧!
尹昌带着部下立即就走,郭宁带着部下,赶到城门笑吟吟送别。
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入济南。
济南城前后被好几拨军队占据,所遭的破坏难以言喻。到如今,城里人家绝少,白日可见野狗当街而走,老鼠在断壁残垣结队而行。因为残砖碎瓦之下,有层层叠叠的白骨;城中七十二泉,无不荡漾浮尸,才能养得无数兽类肥壮。
只有西湖水门一带,有个依托城墙建立起来的粗糙流民军寨,驻扎了一批拖家带口的武夫。
他们在城北湖沼地带垦了片田,自给自足。早前红袄军强盛时,几个首领人物受过杨安儿给的将军封号,如今好像又服膺于北面历城水寨的水匪首领黄定。
除了这些人以外,整个济南府境内,只有偏僻山野间还有几个聚落,曾经摩肩接踵的三十万户,将近两百万口,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真到了这里看过,尹昌也就明白,何以郭宁压根没想过在济南招兵。这片地方,如今莫说招兵了,恐怕得要十年以上的工夫不断迁民生聚,才可能稍稍恢复旧观,在此之前,不过是个僵死之城,是一座大坟而已。
不过,尹昌的目标本就不在济南,自是无碍。
他也真是有手段,有胆量,当下单骑直入西湖水门军寨,摆开车马,求见这水寨首领。
此间几个首领,不过是蒙古军铁蹄下的游魂,哪里敢在尹昌面前拿大?连忙屁滚尿流出来,自报姓名。
寨主是来自历城县宝泉乡的行商郭政,他又有两个臂膀人物,一个是从大名府流落至此的书生徐文德,还有一个,则是两日前刚投奔来的老卒石岩。
尹昌也不遮掩,直说了山东东路已然易手,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使郭宁麾下的重将大兵,随时会来。
眼下,我尹某人奉了郭节帅的命令先期抵达,将要从东平府那边招引人力,尔等若愿意效劳,那就老实跟着我,若有二心,不妨快走,否则大军一到,尽为齑粉。
郭政等人当时犹豫,嘴上奉承,却道还要商量。
尹昌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自家出外找了干燥高地驻扎。
到了当晚,他此前从滨州紧急招来的部下骑兵百余人抵达,立即手持松明火把,长驱而入,控制了水门军寨,接管城防。
而原本水寨里的军民,则尽数被驱赶到城东新设的营地,正在惶惑不安的时候,尹昌再次出面安抚,众人感其宽厚,又敬畏他的手段,当下钦服。
次日午时,从滨州赶来的数百步卒先到,郭宁从淄州发来的粮食车队随即也到。
尹昌手里有兵有粮,底气就足。
当日历城水寨的黄定带了千余人,气势汹汹奔来探看,尹昌出面接着。两边本有旧谊,尹昌软话硬话说过,黄定自知绝非定海军的对手,也就退去。
当下尹昌分遣人手,往东平府方向传递消息。
东平府早前被杨安儿当作国都,很是修缮经营了一通,又在城中囤积了搜罗来的大批粮食物资。他起兵攻入南京路的时候,为了保证东平府不失,特意留下了重将方郭三和展徽两人驻守,而方郭三和展徽两人一为新贵,一为旧部,又素有矛盾。
结果他兵败身死以后,二将立即火并。他们先是为了争夺杨安儿死后红袄军的领导权;待到红袄军四分五裂不可收拾,他们又争夺杨安儿留在东平府的巨量物资;待到彼此厮杀攻劫,把府库都摧毁破败,他们继续争夺东平府周围的民屯、军屯。
到最后,也谈不上争夺什么了,反正就杀得眼红,杀个痛快,杀到东平府六县十九镇人头滚滚,甚至许多原本归属于杨安儿麾下零散小部的军将,或者当年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的旧部,都不得不携家带口,往荒山野地四出奔逃。
皆因他们虽有武力,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方郭三和展徽抗衡,反而很容易被卷入战争,成了垫刀头的肉盾。
在这时候,毗邻东平府的济南府,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山东大豪竖起招兵旗,又哪里会缺吃粮人呢?
这消息口口相传,很快就传遍了东平府,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探看。
能在这种世道挣扎活路,不至于死于兵戈或者饿毙路边的,或多或少有点底气,何况又有很多散兵游勇为骨干?
只过了三天,尹昌在济南城的大营里,就足足多了壮年男女两三千人。
但尹昌觉得,还不够。
郭宁嘴上答应,给尹昌一万五千人的员额,实际上,这哪里能算得清楚?尹昌多招一些,难道郭宁还能让他吐出来?真正要紧的,乃是那个十天的时限,十天里头,多招些兵,就多了乱世存身的底气!
他正盘算办法,亲兵来报,说水门军寨的首领之一,那个老卒石岩求见。
尹昌随口道:“让他来。”
石岩入来拜见,开口道:“将军,咱们这样坐等兵丁来投,还是慢了。我便是东平府人,愿回返东平府境内,传颂将军的名号,招引他们。”
尹昌顿时有了兴趣。
这几日他忙着自家招兵营地的事务,却没多在意这批新降之人。此时仔细打量这老卒,只见他年约三十来岁,身量虽不雄壮,眼睛却有神,而且面颊处有个颇狰狞的箭伤瘢痕,显然确是经历过厮杀,有点见识的。
“你要什么?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尹昌问道。
石岩不卑不亢:“我想要的,无非富贵。而能带来的,约莫是十天之内,替将军招足了兵马。”
嘿,这个十天的约定,尹昌还真没和许多人说起。知道这事的,只有他的几个亲信罢了。看来这石岩,倒是个有心人。
这等人,拿来一用,或许真有惊喜?
“富贵,小事尔!”尹昌点头答应,随即又问:“你可需要我这边,做些配合?”
石岩昂然道:“我自有亲信伴当,也自有办法,不必麻烦将军!”
顿了顿,他又道:“只有一事。”
“讲!”
“我看将军这营里,本部人马甚少。可东平府那边的散兵游勇,多有桀骜不驯的。两三日后,许多人抵达,将军得多驻扎些兵马,以备弹压。否则,怕要出乱子。”
尹昌哈哈大笑。
他不知道这石岩的底细,自然不会轻信。若石岩提出要尹昌派兵保护,尹昌恐怕就要担心,这会不会是哪路仇家请君入瓮的阴谋。
但他竟然只要求我在自家营里多驻兵马?
此人有趣,此人果然可用的话,值得提拔!
当下尹昌发了些银钱给石岩,让他去了。想了想此人信心十足,或许真有门道,尹昌转而又颁下急令,从滨州再调三百人来。
济南府与滨州,分处北清河的上下游,看起来距离甚远。但尹昌自家就是靠河吃饭的盐枭,他找几艘船运兵,倒是朝发夕至。
第四百四十九章 招兵(中)
尹昌从滨州调兵出外的情形,很快被传到了郭宁桉前。
郭宁伸手压住卷宗:“才六艘船?那就是三百人?似乎少了点吧?”
徐瑨微微躬身:“已经快马传信到济南,令在当地生些事端,一两日内,尹昌还要调人。”
“好。”
郭宁将卷宗递还,想了想,吩咐道:“他调空兵马以后,滨州盐司上下交给张荣,随他怎么办。然后,其它的地方,还是你亲自去一次……客气些好。尹昌这个人,我是要用的。”
“节帅放心,我明白。”
世道的纷乱,最早体现在人心的纷乱,而对人心纷乱,感受明显的,就是武人。
早年大金强盛的时候,休说勐安谋克军敢死善战,就连被强迫签军的汉儿和渤海、契丹、奚军,也敢当先冲冒失石。此等情形,如今却很少看到了,将士们越来越难依靠国朝自身的威严去驱使,军队要维系战斗力,越来越依赖上级军官的心术和权术。
于是,便催生出了包括郭宁在内的一大批所谓豪杰人物,都以无师自通的手段纠合部众,藉着混乱的状态纷纷崛起。
郭宁在这日趋混乱的世道里,竭力重塑体制,试图依靠体制的力量立挽天倾。但也有许多人不然,比如尹昌便是如此。
这不代表他有什么恶意,而是眼光或志向所限。对那种适合发挥才能的混乱状态,尹昌有下意识的仰赖,所以,不愿意被重新纳入体制,管头管脚罢了。
这样的人物,还是头一趟出现在郭宁麾下,但随着他继续扩张,迟早会有十人,百人,乃至更多更多。
郭宁打击地方蠹虫毫不留情,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所有的豪强全都推到对立面去。尤其是如尹昌这样的人物,能在这世道崛起,就证明了他们的才能。那么,在打击之外,对这些适合为己所用的人,消化或融合也是合适的手段。
这上头,尹昌没有想错,他还真是千金马骨。
可惜对郭宁的完整想法,尹昌又懵然不知了。
他仍在济南兴冲冲招兵。
那个叫石岩的老卒在东平府的平阴县建立接应营地以后,男女人丁来投的速度快了很多,但因为这其中混杂了很多小股的散兵游勇,乃至一些在混乱局势里下过狠手的凶悍人物,流民营地里的治安忽然就恶化了。
尹昌接连发令,命令部下和已经接受组队训练的新兵严守营门,不许各营所属人丁擅自流动,更不许抢掠扰民。可军令下得再好,纵有不肯听从命令的刺头在。
某一夜里,竟然还发生了杀人纵火的恶性事件,导致两营男女大乱,甚至波及周边。
这可不是小事,万一人心惶恐动荡造成营啸,眼下这万把人一哄而散都有可能。大金立国的时候,南朝宋人出兵北伐,好几次因为听说宗翰、娄室等名将抵达,十数万数十万的军队一夜之间营啸溃散。
尹昌当夜跌足出外,指挥部下四处镇压。可上万人哄闹起来,又是乌漆麻黑的深夜,他身边数百人哪里顾得过来?
一晚上纷乱,最狼狈的时候,尹昌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亲兵,所有人都被派出去了。直到次日凌晨,那石岩在平阴县听说济南大营出了乱子,连夜策骑,带人兼程折返,才稳住了其它几个营地的局面。
因为这功绩,尹昌立即提拔石岩当了都将,另外授他以弹压流民的全权,转回头来,他再度连发急信。
一封信送到来州,请郭宁按照前约,继续发来粮食物资,以安人心;一封信送到滨州,再调一千人马,星夜启辰,赶到济南协同行事。
尹昌在滨州,是诸多盐枭和小村寨首领的共主,他麾下直接控制的,约有两千五百户人家,合计男女万余人。以这两千五百户人家,日常支撑将近两千人的武力,足见尹昌的经营手段和滨州盐利之富饶。
这两千人里头,许多都和尹昌有亲戚关系,是真正的子弟兵。也是他在朝廷为军辖,在红袄军为将军,与李全为盟友,乃至与郭宁也敢有来有回的底气。但其数量,毕竟少了点。
尹昌成名很早,根基也深,但随着局势推移,当年靠数百人就能聚啸一方的情形,一去不复返了。如今能在山东地界跺脚说话的,不谈郭宁这狠角色,便是红袄军余部各支,谁不控制上万人?
尹昌想要维持自家山东大豪屹立不摇的地位,就非得有更多的兵。而为了得到更多的兵,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除了少量卫护家卷的亲卫以外,将两千子弟兵尽数抽出了滨州。
这一来,滨州的渤海县城,一下子就显得冷清。
尤其是城南两处连在一起的里坊,本来作为军营和校场所用,这会儿军营里只剩下若干洒扫老军了。
渤海县里其它的居民,大都集中在东西两面。
东面的居民大都是周边民屯的农夫,而西面则都是靠盐吃饭的。而那些盐枭豪华的宅邸,就被无数简陋宅院簇拥着。
张荣穿行在街道间,可见左近好些宅院年久失修,很多砖墙垮塌了,只用夯土或木板简单补上,甚至里头的建筑也和窝棚一般,大都破败异常。
张荣慢悠悠地走着,道路越走越窄,变成幽深的巷子。巷子湿热又肮脏,污水在低洼处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脚步踩过,发出啪啪的水声。
到了巷底再转过几个弯,赫然出现一处极奢华的院落。
院落外头,有数十个神情剽悍的汉子守着,有几条汉子或者身带刀疤,或者少了眼睛,或者少了胳臂,看起来愈发狰狞。
张荣走近的时候,那些汉子里头有人向他打招呼,有人面露不屑,还有几个抬眼望天,故作疏离姿态。反倒是有个仆役模样的,将些规矩,待理不理地瞥了他两眼,点了点头,引他进去。
张荣走进院门,先被院落里的富丽堂皇模样吓了一跳,忍不住左右探看。眼珠子更是盯着廊下垂挂的珠串,半晌没挪开。
那仆役站住脚跟,有些不耐烦地等了片刻,大声斥责道:“愣着干啥?耽误了承直官人的事,你担待不起!”
所谓的承直官人,便是驻在滨州的盐使司盐判了,此人姓张,文官官阶是正七品下的承直郞,盐路上头混饭吃的人不敢直呼其名,只以承直官人相称。
张荣轻笑了两声,加快脚步。
跟着仆役连续经过两进院子,又穿过一到月洞门,这才到内院。内院的书房甚是开阔,足够二三十人会面商议,但此时除了张荣,一个人也无。张荣安静坐在这里,又等了好一会儿。
忽听书房后厢有人暴喝:“什么?一个也没来?每月头上一次,这是安排定的!”
随即便是一阵污言秽语地喝骂。
有人声带惶惑地连连解释,话语很轻,听不清楚。
喝骂之人依然恼怒:“放屁!哪有这个道理!你立即去查问,看看他们都在发什么疯!当我这个盐判管不了他们吗?”
解释之人继续劝说,忽听桌椅轰然大响,好似是被用力推倒了。
喝骂之人重重踏步,从后厢转入前头,正是这座豪宅的主人,张姓的盐判。此人须发花白,脸上面色却红润,看着养尊处优多年,不过,眼圈略有些黑,显见酒色上日常是不消停的。
张盐判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荣的鼻子:“你又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其他人都去了哪里,你知道么?”
张荣呵呵一笑:“今日应该来此的盐路好汉,共计十六人;山东盐司滨州分治使司下属的管勾,有六人。这二十二人里头,今天被国法处置了三个,畏罪自杀了四个,剩下的十五人,这会儿都去了滨州分治使司的官署,拜见新任的盐使。”
“放屁!什么国法?什么畏罪自杀?你胡扯什么……山东盐司荒废快两年了,又是哪里来的滨州分治使?我怎么不知道?这人是谁?”
张荣指了指自己的面孔:“咳咳,就是我张荣了。”
第四百五十章 招兵(下)
“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咳咳,我乃山东宣抚使郭宁下属,承蒙我家宣使看得起,给了我一个从六品的奉直大夫身份,今日就任山东盐司滨州分治使。”
张荣拿出一张新填了自家名字的空头名敕,给张盐判看:“今日起,滨州盐政,我说了算。我来这里,是想邀请张判官一道与会。毕竟以后,我还有仰仗判官的时候呢……”
“胡扯!盐司是户部下属,任命出自都转运使司。那郭,郭宣使怎也管不到山东盐政!何况,我大金自有法度,非进士不得任盐使、判官!你是什么人物,读过书吗?不知什么来路的野人,也敢来滨州胡闹!”
张判官一迭连声怒骂,随即站到门外,厉喝道:“来人,来人!”
待几名仆役奔来,判官一指张荣:“把这个疯子轰出去!”
张荣倒是愣了下,他真没想过,自己先说出盐司党羽的下场,再亮出郭宁的名头,还压不住这个盐司判官。看来,几十年的盐务官当下来,这人已然骄横得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既如此,那就是自己作死!
张荣转身便走。
他大步走到院门的片刻时间里,院落以外忽有嘈杂声响,惊呼、嘶吼此起彼伏,还有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
待他站到院门处,一彪甲士勐然冲撞入来,人人身上染血,好像杀了不少人,为首的大汉,正是此前蒙古人来时,得张荣救命的刘斌。
“张大哥,怎么说?”
“你都动手了,还问我怎地?”张荣叹气:“兄弟们没事吧?”
刘斌撇了瞥嘴,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一群废物,也配伤着咱们兄弟?几处过来,咱们一个阵亡的没有,伤了五六个,都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安排去休息了!”
说到这里,他问道:“这个判官怎么说?”
张荣还没回答,刘斌又指了指院落里凋金砌玉的装饰:“看院落模样,就知这判官不是个好东西,不知道聚敛了多少民财……不如杀了。”
张荣自家就是私盐贩子出身,在这上头,比刘斌还要明白多了。大金的盐政这般模样,盐官们有一个算一个,哪有好东西?
当下他自顾出外:“那就杀了吧。我先去滨州分治使司的官署,你办完了事,赶紧也来。”
刘斌连连点头:“好,好,我们动手很快!”
张荣徐徐出外,只见沿途几重院落,已然堆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先前在门口虎视眈眈的恶奴,大都尸横就地。
他走出院落,穿过巷道,周边成群结队人马的奔走之声、嚷叫声、兵器撞击声,已然此起彼伏。
有几名骑士一边张望着,一边策马从他身边奔过,全然没注意单独步行的张荣。
张荣认得那是徐瑨的亲信部下,连忙挥手,叫住他们:“徐参军呢?”
骑士喜道:“原来张盐使在这里,正要找你。我家参军在尹将军府上做客,他让我告诉盐使,一切顺利,也没有杀人。你且顾着盐司,不必急着来将军府。”
“好,没有杀人就好。”
张荣摆了摆手,让骑士们去了。
对尹昌的部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武,这是郭宁反复吩咐的。但对于其他人,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徐瑨话里的意思,便是已经控制住了尹昌的家卷亲族,那么,正好放手大干。
他站在路中央,环视左右,道路旁边有坊墙隔断,他并不能看出很远,但,种种声响依然穿透寒意,直入耳膜,那一个个早就被定海军盯上的人物就算不人头落地,也得好好出一点血,交出些好处来!
他当年贩私盐的时候,曾经来过滨州许多次,只因身份不到,每次都得小心翼翼伺候着那些大盐枭,脸面还不如比本地的灶户首领。当时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如此厮混下去了,却不曾想,此番再度踏足,却已经天翻地覆。
而我这个私盐贩子,怎么就成了滨州盐司的首领呢?
想到这里,张荣不禁感慨人生际遇变幻之奇。
滨州的情形,直到发生后的第三天,身在济南的尹昌依然不知。
这几日里他也顾不上滨州那边,正忙着抓住十日期限的最后两天,尽力收揽人手。
因为滨州的子弟兵俱在,他已经把流民营地的面积扩大了三倍,又在平阴县以西,归德镇、长清县、丰济镇一线设了兵站,并转运了人吃马嚼的物资过去,以接应愈来愈多的投奔之人。
在这个过程中,石岩奔前跑后,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此前两天,还带人恢复了济南城南面的一段城墙,然后又清出了城墙后头一片空地,说是可以供尹昌驻军。
尹昌在济南只留十天,其实并没有这需求,但石岩的才干母庸置疑。所以尹昌给他的权柄也越来越大,这几天里,流民营地的具体细务,几乎全是他和郭政、徐文德等人负责操办。
到第十天上,石岩求见尹昌,将一本临时编订的簿册交到尹昌手里。
尹昌还没翻看,先问:“这是?”
“这几日里,除了人丁,尚有一些展徽部下的将士直接来投,看来,他和方郭三的厮杀不利。我已经把人丁和甲杖器械都分开了,专门做了统计。”
石岩不打格愣地道:“将军你看,现在我们手头,有了完好的刀枪等兵器一千一百件,弓四十五张,箭失三千支,另外,还有盔甲,完好的铁甲二十五套,皮甲八十套。”
他叹了口气,又道:“还有些损坏的,须得找人修理。将军在滨州那边,可有铁匠和皮匠?我今晚再去营里逛逛,试着从流民里头挑些能做事的工匠出来。”
这可是意外之喜!
尹昌起身挽着石岩的手臂,哈哈大笑:“亏得石都将的才干!这阵子连日辛苦,待我们回到滨州,我为你摆酒庆功!”
正笑得欢畅,外头亲兵来报:“将军,定海军那边,第三拨粮秣物资到了?”
“哦?”
尹昌前后向郭宁要求的,就只两拨物资。规模上头,当然打足了余量,但郭宁全都足额给付了,一点不少。
到了这会儿,我都没开口,郭宁又发来物资了?
尹昌心里有些感动,快步出外,站到辕门处眺望,但见船只帆樯相继,连成一行,沿着小清河缓缓而来。
这么多船?这得运来多少石粮秣?不说别的,在供给上头,定海军真的大方!真的够朋友!
他环顾左右,朗声道:“大家和我一起去,我们迎一迎!”
众人纷纷上马,奔向码头。
小清河在这一段,西接源于济南各泉的泺水,南接玉水,北接北清河的黄河水,于济南城南方数里形成了一片湿地,湿地中有唤作黄台之处,遍布港湾,一直是山东官盐转运的中枢。故而船只陆续进港,停泊甚是容易。
诸多船只一一停稳,尹昌领人迎上前去。
身后不少部下低声猜测,不知这次能拿到多少好处,又不知道带队来得,是郭宁部下哪个大吏。走在最前的尹昌却已经愣住了。
皆因最大的一艘船上,郭宁扳着船舷,利落一跃,纵身跳了下台。
他关心地看着有些发呆的尹昌,笑道:“尹将军这几日累坏了吧?我看你相貌清减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