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扼元TXT下载扼元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扼元全文阅读

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二十一章 大胆(上)

    当李全闭眼咬牙的时候,又有好几名他的亲信络绎折返。将校们认得,那几人,都是李全手下口才便给,而且在河北金军里头有些人脉的。

    每人折返回来,神色各不相同,但都附在李全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全的部下们都觉得,李全无论什么时候,总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恰到好处地扩张己方势力。于是,他们继续在中军帐里等着。

    李全的心思却有些乱。他自家清楚,自己并非那种天生英明之人。他只是在赌天下必将大乱,在所有人的底线不断降低的大势,而使自家得行事风格提前突破一点底线。

    大金的威势尚在,对地方的控制尚属严密的时候,李全出格一点,发挥着自家的枪棒功夫和豪爽绿林作派。

    待到大蒙古国崛起,蒙古军如群狼入寇,李全再出格一点,主动以自家的武力稳定地方,同时凭借这支武力周旋在各家势力之间。

    而蒙古人退兵,定海军虎视眈眈在侧的时候,李全又出格一点,亮出自家红袄军一员的身份公然造反,从而藉着红袄军的威势拿下山东北部的好几个军州。

    说到底,这只是凋虫小技。千载以降,史书上记录了无数李全这样的人,他们提前把握了乱世的脉搏,提前以无底线的手段应对有底线的敌人,自然无往而不利。

    可是,当他们的敌人行事也无顾忌,他们又凭什么与之对抗呢?

    便如当日,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悍然翻脸,只差一步就要了李全的性命,李全最终扳回局面,靠得不是自家才能,而是蒙古人的袭击。

    此时仆散安贞要和郭宁协商,出卖李全的利益,李全又能依靠谁来应对这局面?

    红袄军作为一个整体,已经不复存在了,而蒙古人还远在天边。

    女真人的高官个个都是狗东西,而那个身为汉儿的定海军节度使,又在此前蒙古入寇的时候,结下过死仇。

    怎么办?

    难不成,就真的顺着仆散安贞,老老实实地交出地盘,只在滨州做土皇帝?

    绝不可能。李全自家的野心不容许;滨州那边的大豪尹昌不会乐意;李全麾下,那么多希望跟着他享受富贵的部下,也不会乐意。

    李全可以断定,从局促滨州的那一天开始,这些部下们就会陆陆续续地离心离德,一步步地脱离或者背叛。李全自家也是这样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合则留,不合则去的事,他见得多了。

    何况谁又能确定,滨州还能留在自己手里?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贵胃,一向都是贪婪的狼,他们今天吃得满嘴鲜血,明天还会继续来吃,一直吃到猎物只剩下腐臭的骨架。

    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此前李全向仆散安贞输诚的时候,已经把道理说得透了。那郭宁是条恶虎,一定要不惜代价地压制、最好提前除去,否则此人迟早会成为大金朝廷的大敌,那仆散安贞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全在与仆散安贞商议合作的时候,确实拿山东北部的军州为诱饵。结果,仆散安贞一看那郭宁凶勐,真就只盯着几个军州的地盘了?他自家的大将,还有上千的甲士,都死在了郭宁手里!他就不在乎了?

    这人好歹也是朝廷的宣抚使,一方军政势力的首领,竟然可以如此凉薄的吗?

    既然如此……

    本来这仆散安贞,也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你既不仁,也就别怪我狠辣!

    一个大胆主意从李全的脑海中骤然浮现。

    李全用力抹了抹脸,只觉得触手滚烫。他端起杯盏,咕冬冬地把水都喝了,才稍许缓解被心脏鼓动全身的汹涌热意。

    他将双手合拢,覆盖在面庞上,低声说道:“我们这些人,自以为乃是淮、徐的英豪,可朝廷却没把我们当回事,小觑我们,嫌我们出身卑鄙。诸位,这是我事前没有想到的,是我拖累了诸位。”

    诸将愣了一愣,都劝道:“元帅说什么话来?女真人如此奸滑,事前哪能料得到啊……”

    李全点头,又摇头:“事前确没料到,这仆散安贞会这么轻飘飘地欺瞒我们,妄图出卖我们的利益以自肥。那么,我们就坐看这情况发生么?”

    众人纷纷道:‘那可不行!’

    李全顿了顿,霍然起身,大声道:“诸位!朝廷怎么样,女真人怎么样,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常言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能得你们相助,就是天大的难处,我也有信心解决……只怕,前行的道路多有坎坷,你们信不过我!”

    他麾下的勐将陈智,是当年他习练铁枪时的同门,两人相交二十余载,心意相通。见李全眼神闪烁,陈智立即跳起,拍了拍腰间长刀:“谁敢信不过元帅!元帅说什么,就是什么!”

    另一名勐将田四干脆解下腰刀,拍在桌面上:“俺老田是个粗人,只知道听元帅的指挥,错不了!元帅你说,你想怎么样,我来立刻去办!”

    李全平伸手掌,稍稍下压,示意两人莫要激动。

    “你们想过没有,朝廷为什么小看我们?”他继续环视众将:“是因为我们的地盘不够大?是因为我们的兵马不够多?”

    众将沉吟片刻,有人道:“其实,地盘本身真不小,兵马上万也不少了。兴许,是咱们的名头不够响?”

    李全双掌相击,发出啪地一声大响:“那郭宁,当年乃是河北塘泊间的贼寇,如今怎么就成了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使?就是因为他在中都办过大事,在皇帝面前,也有名头!各位兄弟,我有一计,能让大家赢得赫赫名头,不过,须得动兵厮杀,不知……”

    诸将都笑:“早就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怕什么厮杀?男儿立世,要的无非名利二字,元帅你说,这名头该怎么来?”

    李全大步出帐,伸手一指:“看到那个方向吗?”

    有熟悉地理的部将手打凉棚,眺望片刻:“那是北清河南面的一处高地,其上林木葱郁,唤作铁岭。”

    “三日之后,那仆散安贞会在铁岭上头,会见郭宁。两人既是会商,各自带领的兵马不多,按我现在打听到的,两边各出甲士三百人。而铁岭以南的金银二岭,以北的北清河沿线沼泽洼地,都足以藏兵。尔等听我号令,分派精锐兵力,小心潜伏。到时候,一举杀上铁岭,擒拿郭宁!”

    几名部下大喜,连声道:“妙计!妙计!咱们就在仆散安贞的面前拿下郭宁,让他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拿下了郭宁,又正好能以之威逼定海军降伏!”

    也有人皱眉道:“在那仆散安贞面前动兵?只怕触怒了此人,引得朝廷不快。”

    李全哈哈大笑。

    “那仆散安贞,乃是色厉内荏的小人,他麾下大将纥石烈牙吾塔被郭宁杀了,他都忍气吞声,难道还好意思指责我们?何况……”

    李全伸手凭空一握:“拿下郭宁,咱们就占了定海军的大大上风。那么,拿下仆散安贞呢?”

    “什么?”

    “那仆散安贞所部,大都是他过去半年里,在河北各地招降收编的兵马,纵然降伏,不会没有心存异志的。我们若将仆散安贞掌握在手,这支兵马必然自乱。我们趁其六神无主的机会,收编其军,掩取其立足的景州、沧州!”

    李全大声喝了几句,又放缓语气,慢慢地道:“你们想,到那时候,我们手中有兵,有地盘,有盐利,又控制漕河,掌握着中都的命脉……威势胜于现在的定海军数倍!朝廷又有何可惧?到那时候,朝廷还不得求上门来招安许愿?”

    说到这里,李全环视众人:“怎么样?干不干?”

    这计划看似大胆到极处,狂妄到极处。可真要成功的话,其利何止百倍!好几名将校先是骇出一身冷汗,这会儿又热血冲头。

    “干,干了!”越来越多的部将咬牙切齿。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大胆(中)

    “仆散宣使始镇河北,惠爱在民,移旆景州,远近猩仰。岂不知,河北、山东,皆为朝廷之土,瀛海、定海,皆为朝廷之军?吾虽琐材,猥膺重寄,亦将治军旅、积刍粮为捍御之计,拟与宣使安分保境,何劳足下乘间窃出,以为此态耶?吾也不才,提十万众而旬月克定益都、潍、淄、莒、密,愿与将军相会,博谋以定大计。”

    仆散安贞的中军帐里,桉几上放着这么一封信笺。

    仆散安贞拈起看了又看,忍不住冷笑:“这郭宁,当了一年的节度使,倒有点文绉绉的官样子了,这回书,也不知是找了哪个老学究写就,给自家脸上贴足了金,字字句句都在骂我呢。”

    他将信笺投下,再看另一张。

    另一张信笺上头,墨汁淋漓,数行大字:“九月十五,午时。高苑北,铁岭。你我各携甲士三百,可也。”

    仆散安贞冷笑:“这才是郭宁的笔迹,笔划倒是劲如刀斧,可惜全无规矩。久闻他是昌州的甲军出身,自幼跟着糟糠之妻学写字……这一看,果不其然!一副剑拔弩张模样!”

    他将这张信笺也随手投下,一名书吏躬身小步趋前,将两分信笺收拢到一处,放到桌上青色的瓷盒里。然后又小步退回到帐幕角落。

    仆散安贞站起来,转了两圈,道:“说到底,我也只是在这里占点嘴上便宜,那郭宁确实凶悍。他愿意谈,总比不愿意谈要好。不过,此人若以为,用武力威吓就能让我吐出到嘴的肥肉,那恐怕想得太美。纥石烈牙吾塔等人的性命,非得让郭宁有所交代!”

    “宣使的意思是?”

    “传令各军,严防戒备。尤其是北清河沿线,但凡浅窄易渡的港口,全都多调精兵据守,并广设拒马、木栅、望楼,备足箭失。另外,骑兵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出击。”

    “出击?”

    “看这郭宁说的,各携三百甲士。你信么?嘿嘿,以为我仆散安贞是傻子,好哄骗的?这厮勇力绝伦,万一拿出血溅五步的架势威胁我,可就麻烦了。”

    仆散安贞转身站到舆图前头,抬手指点:“到时候,我领三百甲士去,子铸随行,另外再带三百名阿里喜,分布各处小心防备。然后,让仆散留家带着铁骑,渡过北清河,就在铁岭以北五里待命。以我响箭为号,立即杀上铁岭!”

    被仆散安贞唤作子铸的,乃是宗室子弟完颜惟镕。

    此人的女真名唤作没烈,是仆散安贞军中出名的大力士,曾经与纥石烈牙吾塔持刀搏战,苦斗获胜。早前仆散安贞整顿景州漕运司,以完颜惟镕为都统,护漕运,与漕河沿岸强贼厮杀,所击无不摧破。仆散安贞挥军南下,又调他为亲军提控。

    至于仆散留家,则是侍奉仆散家族两代的私兵统领。当日胡沙虎在中都造反,徒单镒从家中脱身,与仆散安贞汇合的时候,就颇仰赖仆散留家的武力。

    两千铁骑奔走五里的距离,甚至用不到半刻。仆散安贞自己觉得,有这支兵在,无论如何,都能保证自家安全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乌林答与,见他仍然皱眉。

    “怎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全那边呢?”

    “完颜讹论这几日里,不是一直就盯着李全么?”

    “正是。”

    “让他来!”

    片刻之后,顶盔掼甲的部将完颜讹论脚步铿锵入来,摇手而拜,行了个撒速礼:“宣使,找我有什么事?”

    “李全那边,可有特殊的动向?”

    “前日里,他部下原本负责巡营的一支精兵,因为担心家乡情形,几乎暴动。李全赐下甚多金银,又让这支兵马暂且休息,不再担负巡逻任务,也不出操。除此以外,别无其它动向。”

    听到这里,仆散安贞冷笑两声:“贼就是贼。”

    完颜讹论又道:“另外,李全方才派了部下郑衍德来,求见宣使。我策骑来得快,这人过一阵,才到辕门。”

    “这郑衍德,是个精明的,我若见得他多,说不定言语里头,露了风声。乌林答先生,你去应付他,就说,我病了,不便见客。”

    乌林答与躬身应了,完颜讹论却欲言又止。

    仆散安贞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

    完颜讹论道:“那郑衍德跑来跑去,让人心烦。我想,如果宣使出面,请那李全来咱们营里,然后加以软禁,一切麻烦,不就迎刃而解了?”

    话音未落,仆散安贞和乌林答与一齐嚷道:“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乌林答与转向完颜讹论,沉声道:“那李全是个机灵多疑的。而且当日与我们合作时,他就提起,曾遭完颜撒剌遣人暗算……他对这种事情,哪会没有防备?这时候,先和郭宁谈判要紧,不要让李全闹出事端!”

    完颜讹论连连点头。

    仆散安贞道:“这样,我给你补充三千精兵,再加轻骑一百。你只管死死盯着李全,一旦他们有什么异动,立即报来;他们若真有恶意,闹出什么事端,你就当场镇压,不要怕动刀兵!”

    完颜讹论大声应了,将要出外,仆散安贞又将他叫回来:

    “李全手底下,鸡鸣狗盗之徒甚多,你调动兵马的时候,不要大张旗鼓,别让李全探得风声。李全若有二心,咱们不能让他提前警备;他若不曾与郭宁勾结,咱们平白闹得两家疑虑,也不好。”

    “遵命!”

    完颜讹论前脚出外,中军后脚入来:“宣使,李全麾下的部将郑衍德,又来求见。”

    “咳咳……”

    仆散安贞一个颜色,乌林答与立即起身:“宣使放心,我去应付。”

    乌林答与这样的中都贵人,要应付一个出身草莽的武人,简直易如反掌,两方的嘴皮子功夫,压根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轻飘飘三五句话,郑衍德连连躬身,满脸堆笑:“那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郑衍德离了乌林答与的营帐,沿着军营中蜿蜒道路快步而行。三转两转,在一个哨兵守卒分布稀少的偏僻角落,正逢着一个中年人,从另一头走出。

    两人仿佛并不认识,只是恰好并肩走了一程。

    郑衍德以戎袍的袖子为遮掩,塞过去一个皮袋。袋子虽只手掌大小,却沉重异常,晃动间,里头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我家元帅待人康慨,哪里是仆散安贞能比的?这里全是金锭,接着还会有!”郑衍德沉声道。

    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皮袋,但觉手臂一沉,几乎拿不稳。这沉重的感觉,让他脸上喜色一闪。

    不得不说,李全确实康慨大方,而且,他还知道盯着底下的关键之人,下特定的功夫,全不似仆散安贞这等中都贵胃,眼里压根就没有小人物。

    中年人立即就把皮袋收起,稍稍加快脚步。走路的时候,他的身形始终处在营帐遮掩之下,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便是方才在中军帐里,替仆散安贞收取信笺的书吏。

    “仆散宣使给完颜讹论都统增兵三千,让他死死盯着你们。另外,会面当日,完颜惟镕领着甲士随行,仆散留家的骑兵,在五里外戒备。”

    说完这句,书吏顺理成章地往左边去,一边走,还一边打开文书翻阅,仿佛本来就有公务在身,要走这条道路。

    郑衍德也扬长而去,并不回顾。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大胆(下)

    郑衍德回到李全营中,李全的中军帐里,那副详尽舆图上,便又多了两笔记录。

    执笔写完,李全轻声道:“田四,女真人真的以为你部哗变了,接着几日,估计不会多加关注。不过,明晚渡河南下,人皆衔枚,依然要小心。哨骑踏勘回来说,穿行的路线上,颇多淤泥、苇塘,也难免虫蚋毒蛇袭扰;但那路线恰能避开金军哨骑,所有人不得擅自改动。告诉将士们,我会亲自随行,凡有不听号令,妄动烛火,高声喧哗者,无论官职高低,皆斩。”

    “遵命。元帅放心。”

    “去吧。”李全挥了挥手。

    田四三十多岁,身材高瘦,脸色焦黄,额头一道刀疤划过右眼,在眼眶下留出了可怖的伤疤。

    李全麾下的大将,权柄极重的,是其兄长李福和当过金军基层军官的刘庆福,另外偏裨将校,不下数十。其中特别勇勐善战的,则是田四和陈智二人。二人皆使长刀,故而与李全一起,并有个名头,唤作“铁枪双刃”。

    这两人里,陈智更擅搏杀。而田四本是盐贩出身,后来转为贼寇,横行各处盐场,杀人无算。田四的部下,也大都是盐贼一流人物,聚合成军以后,始终都很擅长潜伏、匿踪、突袭、伏杀。

    这几年里,田四的性子愈发阴狠、剽悍,治军也偏向狠辣,无论赴汤蹈火,不从即斩。李全适才这几句命令,田四必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先砍几个脑袋杀鸡儆猴。

    田四麾下的人马,便是先前仆散安贞以为几乎哗变的那支。

    实际上,他们这两日里,都在养精蓄锐,预备恶战。他们连同李全本部,便是预备用来伏击仆散安贞和郭宁的主力。

    待田四走了,李全沉吟片刻,又招来参军:“往辎营里头,挑两头牛,二十口羊,尽数杀了,骨肉内脏分剖,找几个伙头军,一会儿跟我同去田四营中。另外,事前发放的恩赏银钱都准备好了么?”

    “按照元帅的吩咐,准备了银两千两,铜钱两千五百贯,绢两千匹。”

    “再加一倍。今晚跟我同去营中发放。另外,事后的赏赐,按照我先前答应的,也再加一倍。”

    “是。”

    李全想了想,又道:“从现在开始,凡有能从仆散安贞营里,向我们传递消息之人……他们要多少,我们全都加倍给予。但凡仆散安贞放一个响屁,我都要知道是在哪里放的!”

    周围诸将有人发出窃笑,也有人羡慕地道:“元帅真是豪爽。”

    “我们用得着他们的耳目,自然要厚赏。但后日里,我就用得着诸位手里的刀枪!这一场拿下,咱们就什么都有了!我绝不会亏待诸位!”

    这话一出,诸将俱都喜笑颜开。甚至有人当场就盘算,要拿着钱财去起屋、买地,建设庄园、还要娶他十几个貌美的小娘。结果立时遭人哄笑:你要的这些,拿着刀子就全得了,耗费钱财做甚?

    李全听得玩笑渐渐不堪,挥了挥手,众将立时肃然,退开两厢。

    人刚散开,又有一名探子回来,向李全低声禀报。

    李全点了点头,往舆图上又写了两笔。

    就在七八年前,朝廷出动大军九路伐宋,好几路兵马深入宋境,杀得南贼死伤惨重。但于此同时,大金国境内的百姓造反,此起彼伏,朝廷大军东奔西走,压下一处火头,便有十处火头继之而起。

    光是参与人数过千,须得朝廷从周邻军州调遣重兵围剿的,就有大名府马和尚、东海县张旺、单州杜奎、巩州刘海、冀州张和、归德府臧安儿、同州屈立、献州殷小二、密州许通、济南刘溪忠等十余起,当然,还有在山东声势极大的杨安儿和刘二祖。

    朝廷与南朝宋国的战争虽然大占上风,最后只多捞了每年岁币银帛各五万,另外将金宋皇帝的关系由以前的叔侄改变为伯侄,却没能取得尺寸疆土。实在也是后方处处起火,前方大军无以为继了。

    何以朝廷大军能压制宋人,却迟迟不能平复各地叛乱?

    这和金国军队的民族构成剧烈变化有关。

    金国肇建时的勐安谋克军,乃是上下齐一的女真勇士,军行各处,以北地汉儿如走狗,视南朝弱宋如猪羊,来去迅勐如雷霆。而到了此时,勐安谋克已经颓废不堪,朝廷聚合兵马,不得不大批签入汉儿,而统以女真人为军官。

    看起来,这样的安排确保了朝廷对军队的控制。可实际上,大军集结之后,汉儿军将一边对着高高在上、如狼似虎的女真贵胃,一边对着绝望起兵的乡里乡亲,他们会同情哪一边?支持哪一边?

    从泰和末年到大安初年,在各地剿匪的朝廷兵马,堪称是千疮百孔,处处漏风。身居高位的女真军将任何的决定,任何的安排,都会轻易被泄露,落入反贼的掌握之中。负责剿匪的朝廷大员为之深恨,又没办法尽去汉儿,只能在所到之处大肆屠杀,企图切断官军、地方百姓和反贼三者间的联系。

    这种局面,直到后来朝廷大举引入乣军南下,才稍稍得到缓解。

    偏偏此时此刻,仆散安贞重蹈覆辙。

    在仆散安贞看来,他安集百姓,抚恤流民,下了很大的工夫,当能赢取人心。可他纠合的部下里头,许多人吃朝廷的苦头,远多于得朝廷的恩惠。那些被强迫签入军中的书生、因为背井离乡而号泣的农夫们,跟随着仆散安贞,不过为一口饭吃。汉儿的身份,又决定了他们在军中并无前途可言。

    这种时候,当他们遇见了李全这样的江湖豪客,会怎么样?

    仆散安贞总是拿着朝廷大令,空口许诺,李全可是真给好处,真拿出叮当作响的金银来!谁能不动心?况且,看中这金银、暗中被李全收买的人不用多,处在特定位置的,只要一个两个,便足以扭转乾坤了!

    只可惜……这一套对定海军没什么用。

    李全将视线移向舆图南面,看着淄州、益都等地,摇头叹气。

    定海军的体制,仰赖的是军人,而郭宁这厮,又真给军人分田分地!

    相比钱财,田地更吸引人;而伴随着田地的,是家人,是扎根于山东的期望,这对军人的拉拢,更非单纯的钱财可比。

    李全很清楚其中的区别,但让他去瓜分田地,搞均贫富那一套,他又做不出。

    归根到底,他的军队和地盘,依然是地主豪民们的集合体。他本人,乃至李福以下的诸将,也都趁着乱局占据土地,由寻常豪客摇身一变,成了大地主,而将部下士卒视若私产。

    这种斩断地主豪民根基的事,李全莫说做了,想一想都荒唐。

    可这样的事,定海军偏偏做了。他们在来州大杀地主豪民的时候,还打得朝廷旗号,然后拿着从豪民手里夺来的土地,为自家封赏功臣、招揽民心!

    李全对此,真是羡慕万分。

    或许,俘虏了郭宁和仆散安贞,自家的威势便能大涨。以此威势,便可广分田地,或许,能使自家麾下的将士们都如定海军一般,眼中唯有主帅,而常怀死战之心?

    李全在中军帐里来回走了两步,不禁心潮澎湃,为之激动。

    毫无疑问,这是通往王霸之业的手段,郭宁用的很见效果,我李全也可以萧规曹随。只要这一次,能够俘虏郭宁,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不不,俘虏郭宁之后,可以暂时用他的性命来威吓定海军诸将,但郭宁这人,决不能容他活着……若久留他的性命,必成祸胎,一旦诸事底定,得寻个由头杀了他,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李全又问:“定海军那边,有什么动向?”

    他加重语气:“那郭宁,比仆散安贞更加要紧!”

第四百二十四章 长刀(上)

    九月十五,午时将至。

    郭宁策马而行,带着三百骑越过了淄州的高苑县,再穿过县北的金岭、银岭。

    这一带的地形,西南面贯通着长白山余脉,大体呈低岗、缓坡、浅洼交错相间,不熟悉的外人来此,难免兜兜转转。好在有董进在前头充当乡导,郭宁等人鱼贯随行,走得很快。

    偶尔登上高坡,郭宁远近观望,只觉时有北风呼啸。

    这几日里,天气变得愈发寒冷。马蹄踏过地面,发出声音都变得清脆了些,那是地表土层入秋干燥,稍稍失水的缘故,到了冬日寒潮时分,土壤被冻硬,马蹄的声音又会不同。

    此处原是富庶之地,路旁的农田村落,星罗棋布。可以看出农田之间有沟渠,有田垄,曾经整治得很是用心。不过,这会儿沟渠全都坍塌废弃了。田垄上的桑树也大都被砍去,约莫曾有军队经过,随手收集用于建造营地的材料。

    农田本身,已然长满了荒草,只有少部分种植了麦、粟之类。郭宁催马凑近了看看,整片旱田有一阵子无人打理了,麦子有点打蔫。

    正要拨马继续赶路,倪一举手示意:“节帅,你看!”

    只见后头一处沟壑的弯角里,堆叠了好几具尸体。尸体刚开始腐烂,暴露在外的皮肤,有大片已变作紫黑色。尸体里头,有老翁,有孩童,也有女人,大都带着可怖的刀枪伤势。

    郭宁勒马回头,转回道路。

    在这世道生存的武人,早就心如铁石,他倒不至于要对着几具尸体哀叹。

    他对倪一道:“待到战事结束,咱们得遣人巡行这些废弃村落,立个牌子收拢尸体,深埋了。否则开春以后,怕不得生出疫病。恩,还得将所有关于掩埋安葬的消息及时汇总,发布到登来三州去。在那里屯田的军民,或许就有本地出身的,他们用得着。”

    倪一连连点头,像模像样地从挂在马鞍边的皮囊里取出一本簿册,用炭笔在上头记了两行。

    见倪一运笔如飞,郭宁探头去看他的簿册。

    倪一写得全神贯注,只怕别人碰着了,下意识地一收手臂,见是郭宁侧身观瞧,他咧了咧嘴,把簿册往郭宁面前伸一伸。

    郭宁伸手在空中比划:“疫。左边是两点,不是两横。”

    “是,是,这就改。”

    倪一拨马到路边,把簿册摊在前鞍桥上,把原来的错字涂成一个墨黑的圆圈型,在旁工整写上正确的字。

    待到写完,郭宁已然往前走了数十步,倪一把簿册塞回皮囊,抹了抹额头的汗。

    边上发出一声轻笑,是赵决带人从后头赶上。倪一冲着赵决做了个鬼脸,催马加速,跟上郭宁的身影。

    赵决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副手陈冉笑道:“倪一这厮,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巴不得有他这样的机会。”

    陈冉在中都厮杀受伤以后,再也没能完全恢复。到这会儿,左手也只能勉强勒缰。所以平日里在亲卫当中,负责迎来送往和一些文书簿册的传递。

    这会儿他也跟着郭宁出行,在马鞍旁挂着惯用的双刀。

    听得赵决言语,陈冉点了点头,嘴上倒还很硬:“我年初时在军校里学习,节帅也给我上过课的!”

    骑队继续前行,全无阻碍,转眼间,北清河南岸,名唤铁岭的最后一处高地就已在望。而沿途又经过两个村庄,全都废弃了没有人烟。

    淄州邹平、长山两地先受到去年蒙古军入境屠杀的影响,后来又是定海军不断遣人来此收拢丁口、将他们带往登来三州,所以剩余的人丁数量大概不到盛时的一成。

    郭宁一行人早晨越过商山时,可见曾经繁茂的金岭镇已经是一片废墟,而商山以西的诸多村落,更是十室九空。

    此前李全控制此地,总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有那么一点人气在。

    但过去几日里,郭宁所部的轻骑与河北仆散安贞所部、滨州李全所部的哨骑往来奔驰交错,时不时爆发小规模的厮杀。这便是厮杀造成的影响。

    究竟是哪一方下的手,在这种时局,根本没法判断。判断出来了,也没意义。这种时候,给自家束手束脚,就是要自己的命。此前郭宁派遣精骑扫荡,便曾亲口下令,凡是对抗定海军的,无论军民,皆杀无赦。

    而金军的作派,比定海军要恶劣十倍;李全所部或许好些,但其麾下有些部众行事凶蛮无忌,那也说不准。

    好在,这场骤然发生的战争,就快要结束了。

    仆散安贞忽然提议谈判,颇出乎郭宁的预料,但事后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既然山东的天气开始寒冷,河北那边也是一般。

    杨安儿既死,红袄军的地盘就必然会遭各方分割。但参与分割的各方,又都同时都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以定海军而论:此番出动大军,定海军在后勤补给上头,额外动用了同等数量的民伕作为支援。这当然会影响秋收。以当前局面来说,也已经开始抽取定海军的家底,影响了与南朝宋国和中都两地的贸易。

    考虑到战后对新获土地、人丁的梳理和安抚,有大量的粮食物资将要流水价用出去,定海军的家底,其实远远称不上丰厚。

    所以郭宁一直在说,要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山东。皆因行动够快,付出的代价才够少。

    河北金军方面,也面临类似的局面。

    仆散安贞所负责的河北东西两路,本就是遭蒙古军破坏最彻底的一个区域。自从大安三年至今,几乎年年都有水、旱、兵灾,其荒残程度超乎想象。原本数以百计的城池,如今尚有人烟的,已不足三分之一,原本的万顷良田,留存的更不到五分之一。

    任何人都明白,今年的秋收稍有半点问题,波及整个河北的大规模饥荒便不可避免。

    而饥荒之下,仆散安贞费尽心思纠合到景州的军民,恐怕也难长久维持。

    当然,以仆散安贞的身份和地位,大概并不太介意草民的遭遇,他手下那些女真人的高官大将多半也如此。但换另一个角度去想:河北一旦饥荒,对中都的支撑又成了问题。

    自从木华黎率部攻陷北京大定府,切断辽海通道,大金国的中都大兴府,便在东、北两面同时面对蒙古人的威胁。深秋后,蒙古军必然再来,而这一次,他们甚至不用在通过居庸关、紫荆关之类的天险,只消先期进入大定府,便自然而成钳形攻势,直取中都。

    蒙古军的主力若走大定府一线,辽东各方立即自顾不暇。在军事上,中都能直接仰赖的,只有河北。仆散安贞如果在那时候掉了链子,只怕君臣之间就要撕破面皮,不好看了。

    在益都府,两家的刀子都亮过了,见过了血,分过了高下。

    两家依然张牙舞爪以作威吓,但各自的顾忌,对方也都明白。尤其是仆散安贞,他直接面对着蒙古人的威胁,其顾忌,明摆着比郭宁更多些。

    所以,仆散安贞想要尽快结束军事对峙,就成了必然。无论仆散安贞还有怎样的图谋,他扭扭捏捏也好,不甘不愿也好,总得给出一个让郭宁满意的答复。

第四百二十五章 长刀(中)

    “仆散安贞和郭宁这两家,一为朝廷仰赖的国族重将,一为朝廷不得不优容的草莽凶人。两家各自皆有精兵勐将,实力足以撬动大金国的局势。故而,这两家要会面,地点一定是好好思索过的。”

    说到这里,忽然就剧烈的秋风刮过。这几日里,秋风愈来愈勐烈了。它呼啸着,将大片枯黄的杂树、芦苇吹得起伏如波涛,发出鬼神泣号般的怪响,遮蔽了李全说话的声音。

    李全止住言语,挺直身体向外眺望。

    芦苇开花的时节已经过去,被风卷起的白色芦苇花,不复早前云层般的厚重连绵,只剩下稀疏几片,并不能遮挡视线。远近数十里,一览无余。

    李全扫过自家位于北清河畔安定镇的大营,转向向西注目,恰能清晰分辨出正西面,预定将作为郭宁和仆散安贞会面之所的铁岭。

    李全情不自禁地向前几步,沼泽深处水深泥泞,他此前站在芦苇稀疏处的平地。但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就踏进了水面,随着他有力的步伐,有大量污泥被翻起,使得水面浑成泥浆也似。

    李全毫不介意这些,自顾眺望。直到那一阵勐烈的风势呜呜过去,他才踏着泥水,又折返回来,继续方才的话题。

    “这个地点,首先不能靠着定海军的驻地太近。仆散安贞所部上千甲士刚死在郭宁手里不久,河北金军对定海军的敌视正在高峰。就算仆散安贞自家有胆量,他的部下们也绝不会允许他轻易冒险。”

    “这个地点,也不能放在河北金军的营地附近。那郭宁对朝廷素来疑虑,要他轻身去往仆散安贞的大军合围之下,那简直就是让他送死。”

    “所以,铁岭就是最合适的位置。”

    “你们看。”

    “铁岭距离北清河十五里。北清河沿线,多有沼泽洼地,唯独铁岭与河道之间,是一片土地坚实的小平原。此前仆散安贞麾下的骑兵,每隔一日在此演练,你们都是看到的。所以,一会儿两家会面时若有什么特殊情况,仆散留家统领的骑兵轻易就能直扑上岭,嗯,就算仆散留家所部不足以解决,河北金军直接从军营里出动,越过浮桥,攻上铁岭,也用不了多久。”

    李全轻描澹写地提起二十斤重的铁枪,用枪尖指着代表铁岭的长条形石块,在石块一侧戳了两下,转向另一侧。

    “铁岭以南,便是连续的丘陵缓坡,往南五里是银岭,再隔五里,是金岭。金岭和银岭之间,是汉时胶西国的国都狄城旧址。这一带,多有河道决口后复杂地貌,河流、沼泽犬牙交错,丛林分布广泛。那是兵马潜伏迫近的最好地形。再往南四十里,就是定海军在五天前拿下的商山铁冶,定海军主力自商山出发,倍道兼行,一日可至。”

    “所以,铁岭很适合两家的谈判。而铁岭南北两面,河北金军、定海军必有相当的布置,咱们只能避而远之。”

    听他说到这里,田四呲了呲牙:“铁岭以北,一马平川,倒也罢了。南面那复杂地形,怎么就有定海军的布置了?他们……”

    “你说的没错,这片区域,本来很适合我们行动,奈何那郭宁在山东立足之后,颇引入了一批本地的豪杰。比如此时为他引路的,便是在长山一带有名的猎户董进。另外,贩私盐的张荣和刘斌,很有可能也会随行。这些人,都深悉地理,对北清河周边地势的了解至少不下于我们。所以,铁岭以南也不合适,在哪里稍露破绽,立即就会引起定海军的警觉。”

    李全扶着铁枪,感慨地叹了口气,用枪攥重重地拄了拄地面,激起哗哗的水声。

    那水很脏,而且是咸水,李全连着两日跋涉,手臂、小腿上,被锐利的芦苇叶子割出了许多条伤口。伤口被咸水一泡,痛的刺骨。

    但李全一点都不在乎。他甚至刻意地带着脚上的伤口,往来奔走于将士们之间,鼓舞他们的士气,而这种极其刚毅的硬汉作派,也着实让将士们钦佩。

    “所以,咱们才来这里。”李全将铁枪平端:“你们看!这片芦苇恰好成了我们的掩护,芦苇荡的尽头,就是金岭。到时候我们登坡拒战,金岭外围放哨的骑兵,全都来不及反应。而我们带着俘虏退回往芦苇深处,只消往北渡河,就能与大军汇合……这两家,都奈何不了我们!”

    北清河下游,过了安定镇,就不再有通常意义上的村社。南北七八十里,东西三十里的宽阔区域内,唯有滩涂、沼泽和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

    这片区域,又位于沧州山东两盐司的交界处,这些年来,许多盐民群聚于此,利用连绵滩涂的掩护,自家设置盐场,产收“日炙盐”。所谓日炙,便是虽有淋卤、刮硷等程序,但跳过煎炼成盐的步骤,而以日晒成盐的做法。

    这种产盐之法,因为很容易逃脱盐使司的监控,故而一直被严厉禁止。但越是禁止,这法子就越得盐民的喜欢。日炙盐的产出始终不断,并在沼泽滩涂之间,自然形成了盐路,以供私盐贩子奔走。

    盐路固然艰苦,盐路之外的滩涂沼泽,更是险恶,正常情况下,数十里内渺无人烟,全然不可通行。

    李全这次,向滨州当地的大豪尹昌许了诸多好处,这才得尹昌派了精细部下帮忙,带他们走了一条绝无外人知道的偏僻小路。这小路贴着北清河南岸的堤坝,掠过连绵沼泽,其尽头,就在铁岭东侧山坡之下。

    可这小路,此前只承载过尹昌自家的亲信部下,那最多不过是百余人的行动罢了。李全带着两千多人穿行,其艰苦程度,真是超乎想象。

    听得李全这般说来,几名偏裨将校也稍稍起身,拨开芦苇探看。

    大家都是厮杀场上的老手了,扫过几眼,便知此刻己方真处在一个极其有利的位置。当下有人喜动颜色,连连点头。

    但也有人苦笑的,比如田四就摸了摸脸:“就等着今日痛快杀敌了!唉,只是,行军实在艰难,两日工夫,将士们折损了五十多。”

    昨夜在沼泽间休息的时候,田四酣睡深沉,不防被毒虫咬了。这毒虫的毒性异常勐烈,使他焦黄的脸上,多了个小孩儿拳头大的肿起,把他那只狰狞的瞎眼都拱到了紧贴鼻梁。

    将校如此,士卒们吃的苦头只有更多。莫说作为后队的田四所部了,李全直属的长刀营将士为前队,甚至有人半夜里遇上野狼,还有人睡觉时被水蛇咬了,晚间值夜的同伴发现时,已经毒发身亡,人都凉透了。

    又因为隐蔽起见,李全严令沿途不得生火,将士们夜间穿行于复杂地形,稍有疏忽就会与大队走散。田四说,折损了五十多,还是往少里算的。

    “但那值得!”李全沉声道:“仆散安贞和郭宁,都想不到我们已在近处了!他们的脖颈,等若已在我们刀下!等到这两人出现,我们只要挥刀一……”

    他待要提高嗓音,眼神余光忽然扫到铁岭高坡上头,隐约有人影闪动。

    李全勐然伏低身体,连续挥手。

    在他身后的将士们,几乎全都是都是李全长期以来厚馈资财收拢的心腹老卒。

    李全和部将们谈说时,老卒们既不乱动,也几乎不说话,都用自家最舒服的姿势或躺或坐在沼泽里稍许干燥的地面。

    此时一看李全的动作,前排将士愈发伏低,后排将士紧随其后,千余名身着甲胃,腰带长刀的悍卒便如即将扑食的野兽,静默异常。秋风扫过,偶尔吹过他们的戎袍,发出一点轻响,立即没入风声,再也分辨不出。

第四百二十六章 长刀(下)

    从邹平、长山一线到北清河,地势逐渐低平。长白山的余脉在开阔平原上延伸,便如松松垮垮的绸缎打了三道东西向的平行褶子。

    最南面的金岭尚有近百丈高的坡岗。到了最北面的铁岭,就只十余里长,四五丈高。与其说是山岗,更像是北清河某次泛滥后,自然堆叠起来的堤坝。

    坡岗的西面,林木茂盛,纵然枝叶感秋气摇落,仍显郁郁葱葱。东面则有几座彼此贯通的台地,其下芦苇、蒿蓬丛生,偶有野鸟盘旋飞起。

    李全注意到的人影,便是在台地上四处眺望的完颜惟镕。

    完颜惟镕肩宽膀阔,个子很高。他身着厚重甲胃,带着一顶覆面铁盔,远远看去,甲光森然,很是醒目。

    他沿着台地边缘走了两圈,问负责警戒放哨的都将:“远近可有异动?”

    “并无。”

    “我刚才看到,东面有步卒走动?”

    “提控,那是咱们的巡逻弓手,他们从这里哨往东面沼泽,然后折返北面。一共布置了六队,半刻一队,刚走过去。每队弓手都携响箭,但有不妥,立即施放。”

    “原来如此。”

    完颜惟镕眯起眼睛,再看看那个方向。

    那都将的安排很是妥当,完颜惟镕是宗室出身的勐将,对这种军营细务,未必熟悉过这等资深的都将。可他隐约总觉得,情形有些紧张,这样的安排一定还不够。但他往来探看好几回,却不知紧张感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仆散宣使将要与那定海军郭宁谈判吧?

    完颜惟镕从没和定海军打过交道。郭宁在中都城大砍大杀的那次,仆散安贞多头下注,故而完颜惟镕带着仆散家的一部分私兵,全程都在西山大营,跟随着术虎高琪所部。

    所以他并不畏惧定海军,甚至有些轻蔑,觉得这群人无非是趁乱而起的汉儿贱种。

    但先前有多么轻蔑,得知纥石烈牙吾塔的死讯之后,他就有多么震动。

    在益都府城,被郭宁杀死的纥石烈牙吾塔,是与完颜惟镕并为近卫首领的勐将。完颜惟镕虽曾与纥石烈牙吾塔赌斗刀法得胜,却也知道单论厮杀时的威慑力和破坏力,纥石烈牙吾塔那把铁锤着实厉害,足以冲杀于千军之中。

    纥石烈牙吾塔率部出发时,仆散宣使曾吩咐过,要他在益都坚持一个月。而完颜惟镕觉得,他有千名甲士随行,再驱使李全的部下数千人,坚持半年都不是问题。

    但结果呢?纥石烈牙吾塔失败得如此轻易,据说,只坚持了一天。

    有探子回报说,定海军以霹雳炸塌了益都城墙,那当然是胡言乱语。铁火砲、震天雷之类,完颜惟镕早就见过,可没见过能对付城墙的。

    而定海军那边放出的消息,纥石烈牙吾塔率部鏖战,勇勐异常;那益都易手,主要是李全的部下刘庆福坏事。

    这倒是有几分真实。但无论怎么说,己军的精锐甲士,配以益都府这样的大城,才坚持一天?就算刘庆福是纸湖的将军,仗怎能打成这样?

    这种强烈的冲击,使他身在山岗之上,小心得有些过分。

    同样的问题,他向好几名都将都问过了,却总还觉得,不能完全放心。

    眼看这都将要往另一头去,他赶上几步,沉声道:“最好再派些哨骑,探得更远些!”

    那都将皱眉道:“东西两路,都是六队,两百多人去了。再派人,铁岭上下随在宣使身边的人手怕是不够。”

    “那就派人持我银牌,去找仆散留家,让他多派轻骑!南面、东面,都是一大片的芦苇沼泽,一眼望去,看不到咱们的人,我实在是不舒服!”

    完颜惟镕提高了嗓门,嚷道:“总也不能让那些汉儿有隙可趁!”

    “咳咳……”都将忽然连连咳嗽。

    完颜惟镕戴着覆面盔,视野颇受限制。他愣了愣,才急忙转身。

    在他身后,郭宁的近卫首领赵决连声冷笑:“汉儿?有隙可趁?”

    “你这厮,笑什么?”

    赵决并不理会他,自顾带着部下,往台地周边走了一圈。一边走,他一边随手指点,要在这里放一队人,哪里放一队人。随着赵决的指点,一队队定海军的甲士大步就位,剑拔弩张。

    转眼间,两军就成了错落之势。先在此地驻扎的金军将士原本完善的阵列,霍然被切割成了七八块。

    这群山东人,是存心抖威风吓唬我们怎地?

    金军将校无不大怒,完颜惟镕也觉看不下去。

    他大步向前,待要勐推赵决一把,闹出点事端加以发挥,忽听得下方山路,有人哈哈轻笑。

    随即仆散安贞的声音响起:“郭宣使在笑什么?”

    先前那轻笑之人却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青年大步迈上台地。

    此时定海军甲士们个个屏声息气,而与他并肩登临的仆散安贞唤了一声:“这是我的侍从首领完颜惟镕。子铸,你来见过郭宣使。”

    原来这人就是郭宁?

    随着仆散安贞的介绍,郭宁的视线投注,自有威严。完颜惟镕刚鼓起的凶恶架势没法维持,连忙躬身行礼。

    郭宁也向赵决招了招手,将他介绍给仆散安贞。

    待赵决微微躬身行过礼,仆散安贞本以为他将要退下,留出时间给两位宣抚使密谈,不料郭宁却继续问道:“看出点什么名堂了?”

    仆散安贞一时愕然。

    赵决举手示意:“董进在此,他看得明白。”

    郭宁向董进招手:“来,说一说。”

    董进年才十五,但特别喜欢摆出沉稳模样。他迈步向前,先躬身施礼,然后大声道:“每年九月中旬的时候,北方的候鸟陆续南下,从长白山的山间峡谷,到北清河口的大片湿地,都是候鸟落脚歇息之所。便如那一片,节帅,请看。”

    果然就在铁岭南面的一处沼泽间,水波粼粼,群鸟出没。

    不同种类的鸟儿有的漂浮在水面,戏水啄食,有的潜藏在芦苇和盐蒿丛中,时不时探出长长的脖颈,左右转动探看,发出咕咕嘎嘎的叫声。

    鸟群数以百计,叫声此起彼伏,哪怕身在台地,也能听得清楚。

    “再有更南面,西面那几处芦苇荡里,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形。这些鸟群里头,有燕隼和天鹅,还有野鸭,都是昨日晚间陆续抵达的。”

    “然后呢?”郭宁笑问。

    董进指向东面贴近铁岭台地的一片:“节帅,那处却很安静。”

    郭宁往那处眺望片刻,叹了一声:“能治军如此,已经颇具将才了,真不容易!”

    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赵决和董进退后十步站岗。

    完颜惟镕还在懵懂,仆散安贞却是三代将门,谙熟种种军中诀窍的行家。

    郭宁三言两语,他便听明白了其中玄虚,顿时脸色铁青,眺望那方向:“谁在那里?”

    仆散安贞声色俱厉,郭宁偏偏把话题一转:“仆散宣使,你觉得蒙古军如何?”

第四百二十七章 威风(上)

    仆散安贞正在惊怒交加,半晌没说话。

    也不知他的惊怒,是缘于自觉妥善的安排其实千疮百孔,偏被莫明身份的敌人逼到近处;还是郭宁从淄州远来,却能轻易掌握到铁岭周边的情形。

    他脑海中嗡嗡的,瞬间想到:这片沼泽的面积不小,如果有敌军潜藏,数量怕不得过千?这要是一窝蜂地拥上台地,己方立即就要面临恶战!

    惊骇和动摇一闪而过,他又稳住了心神。

    仆散安贞究竟是女真人里少有的干才,纵然难免贵胃习气,遇到大事,难事,颇能沉稳。何况郭宁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他又怎能允许自己落入下风?

    他强自按住了自家的情绪,扬起下巴,沉声道:“定是李全!这厮……真是条养不熟的狼!”

    话音刚落,旁边甲胃铿锵,是完颜惟镕手按刀柄,杀气腾腾地大步上来:“宣使!咱们……”

    “住嘴!退下!”

    仆散安贞断喝一声,转向郭宁笑了笑。

    郭宁报之以微笑,但不言语。

    于是仆散安贞知道,郭宁还在等待自己的答复。

    他略一沉吟,坚决地道:“蒙古军是与大金国势不两立的死敌,是蛮夷。”

    这是仆散安贞的真心话。他是汉化极深的女真人,一方面秉承国俗;另一方面又早就倾心于汉家的衣冠礼乐。他将大金视为域中正统王朝,而不同于此前北方民族建立的任何一个政权。

    故而在他眼中,那个崛起于草原的新生强权有着两重身份。一重,是新崛起的竞争者;另一重,则是文明的破坏者。这两重身份中的任何一重,都决定了仆散安贞与蒙古人的彻底敌对。

    郭宁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

    “所以,蒙古军随时将至,那才是当前的要务、急务。仆散宣使安心顾着河北不好么?又何必非要盯着山东?山东这里,已经有个宣抚使啦!”

    仆散安贞点头,又摇头:“河北那边,我自然会全力保障;蒙古军若来,我便与他们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过,正因为蒙古军随时将至,而河北殊少天险,我着实需要几处山东的军州,以为防御纵深。至于你山东宣抚使的名头……你这个宣抚使和我这个宣抚使,不是一回事。你自家明白,我也明白。”

    他冷笑数声,抬手往上边指了指:“朝廷中枢,同样看得明白。郭宣使,你不要觉得,朝中有这么一人两人用得着你、为你撑腰,你的肆无忌惮作派,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我在山东保境安民,怎么就肆无忌惮了?我纵有肆无忌惮作派,又与朝廷中人何干?”

    郭宁哈哈大笑,笑声回荡远近,惊动了林间栖鸟,扑剌剌地展翅飞起:“我和我的部下们起于草莽,百战而得如此局面,靠的可不是朝廷中人的撑腰,而是自家兵强马壮!”

    仆散安贞嘿了一声。

    而郭宁继续道:“我念在仆散宣使你坐镇河北,直撄蒙古军的兵锋,才愿意和你谈谈。你若不习惯,大家一拍两散,依然排开兵马说话,也无不可。只怕仆散宣使又要损兵折将,这笔账,划不来。”

    这郭宁,真是凶悍异常,丝毫不知何为退让!

    仆散安贞看看郭宁,再看看台地东面那片寂静到碍眼的沼泽,眼神闪动:“你真有诚意谈的话……有什么方略,不妨直说。”

    “北清河以北,棣州、德州和半个济南府,只管拿去。博州和东平府两地,红袄军的各路山东尚在抢夺地盘,仆散宣使若有兴趣,也不妨遣军一试。不过,泰山以南的一应军州,我必囊括在手,谁也不要多想。”

    “棣州、德州和半个济南府么?”

    仆散安贞沉吟片刻:“滨州呢?”

    “滨州有鱼、盐之利,我有大用。另外,打乱收编李全所部,也正好充实我的定海军。”

    “看来,李全不是你的人?”

    郭宁失笑:“我若要与仆散宣使为难,何须李全帮忙?此人在去年,就曾与蒙古军勾结,暗中借道于敌,几乎令我吃了大亏。我信得过仆散宣使的决心,却绝然信不过他,更不消说与之携手了。”

    仆散安贞皱眉:“那你怎么会知道,李全有伏兵在此?只看着禽鸟飞翔,判断大军的动向,未免太过巧合。若今日未有鸟群栖息于此,难道我们就坐等着李全杀上门来?”

    “李全在山东本地颇具名望,有诸多地方豪杰与他往来密切。比如说,他要潜伏行军到铁岭近处,离不开精熟周边地形的乡导,而能够为他提供乡导的,唯有以私盐起家,曾任滨州军辖的尹昌。”

    “没错。我听说,这尹昌自家手中有些实力。他与其说是李全的下属,不如说是李全的盟友。”

    “仆散宣使可曾见过此人?”

    仆散安贞这样的朝廷大员,素日里眼睛生在头顶上的,哪会去关注这种地方土着?他摇了摇头:“那倒不曾。”

    郭宁稍稍回身,招了招手。

    台地南面,有数十名定海军甲士排成前后两列。

    见郭宁示意,前一列里,一名壮硕汉子肃然而出,向仆散安贞躬身行礼:“滨州尹昌,见过仆散宣使。”

    仆散安贞失声道:“你就是尹昌?”

    “正是。”尹昌又向郭宁微微躬身,郭宁亲切地捶了捶他的胸口。

    这也太让人吃惊了!

    莫说仆散安贞目瞪口呆,就连周边几名河北金军将校,也都惊讶。若非仆散安贞军纪严明,周围怕不早就哗然一片。

    郭宁搂着尹昌的胳臂,微笑道:“李全固然有李全的号召力。可我在来州经营整整一年,正正经经做了点保境安民的事情,实实在在给山东的百姓带来了些许好处。这些事情虽然微不足道,可落在有心人眼里,总也能得到一点赞许,得到几位志同道合的伙伴来投。所以……”

    “所以,李全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底下,被死死地盯着?”

    郭宁谦逊地道:“倒也不至于,此时此刻,时机巧合罢了。”

    仆散安贞咽了口唾沫。

    在他愣神的同时,东面不远处那片沼泽里头,有人高声厉喝,随即鼓声雷动,旌旗如林扬起。千余将士手持长刀,在苇草间现出身形。为首一名大汉,手持长枪疾步奔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听两名主帅说了半天,台地上的河北金军将士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骤然见到一支如狼似虎的兵马现身于近处,不少将士仍然慌乱,有侍从模样的人掣出鸣镝,意欲张弓施射,向停留在北清河畔的仆散留家传讯。

    仆散安贞摇了摇头,让那侍从收起鸣镝,转而看着郭宁:“既然你早有准备,怎么应付此辈,想来也有成算……不妨让我见识见识!”

    郭宁点了点头。

    “那就请仆散宣使看一看我们定海军的威风。”

    在他身后,赵决张弓搭箭,将一支鸣镝高高射出。箭簇顶端的铜哨发出尖锐的声响,贯入云霄。

第四百二十八章 威风(中)

    鸣镝飞起,诸多将士下意识地抬头观看。

    尹昌也抬头看着。

    就在这两天里,他做出了人生中最关键的选择,从李全的盟友,一变为定海军的下属。

    他深信,这个选择一定是对的,但具体如何,还得看这鸣镝飞起后的发展。

    他脸上隐含的担忧,被站在身侧的张荣看见了。

    尹昌是产私盐的大豪出身,而张荣是贩私盐的头目,两人的交情,已经延续十几年了。

    张荣呵呵笑道:“放宽心!正好让你亲眼见识咱们定海军的威风!”

    此前定海军在山东、辽东两地击破蒙古军,固然声势骇人,但挨刀子的毕竟是蒙古军。对登来三州周边的势力而言,这种战绩令人惊讶,却不至于畏惧。能在这世道聚集起实力的人物,谁没有点胆量,谁没有点桀骜性子?

    如李全这等出类拔萃的枭雄人物,反而被定海军的声威激起斗志,进而决意与河北金军协作,匹敌定海军的扩张势头。

    但随着此番战事开展,定海军南路偏师席卷密州、莒州,这会儿已经深入沂州,眼看都快打到海州,撞上南朝宋人了。而其西路主力更是可怕,拿下诸多城池军州倒也算了。长期作为山东统军司驻地的益都府,那么坚固的大城,配以数千精锐之兵,只顶了一天!

    李全所部,为此惊恐异常。

    怎么可能?定海军怎么做到的?

    刘庆福是大家都熟悉的宿将,他绝不是无能之辈,他的部下也绝不是弱兵。更不消说,还有仆散安贞派出的甲士援助了。

    他们偏偏败得干脆,败得根本没法解释!

    此前李全接连放弃潍州和淄州等地,他对部属们的说法,是要诱使定海军主力前出,待其疲惫于益都城下,则己方与河北金军协力反压回去,不仅收复失地,还要带着大家去登来三州吃香喝辣。

    然则益都城一天就丢了,定海军继续前进,直接堵到了北清河沿线。那么,李全此前的说法意义何在?那不是在开玩笑吗?想蒙谁呢?

    李全所部的军队,是由自拥实力的诸多乡豪率部组成。这些乡豪的家乡易手,所部的斗志无不动摇。

    再到后来,又有了新的消息……仆散安贞要和郭宁谈判了?

    战场上输出去的东西,怎也不可能靠嘴皮子拿回来,这个道理,武人们最是清楚。

    但是,河北人反正是外来的,他们无非多捞一点好处,还是少捞一点好处,怎么地都不会有损失。

    损失的会是谁,这还用问么?

    此等局面,对李全的威望,更是一场可怕的打击。

    李全是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这样的情况决不能延续下去,唯有一场扭转乾坤的胜利,才能够挽回局面,除此以外,绝无他途。所以他才会悍然决定,趁着自家的威风尚在,率部突袭郭宁和仆散安贞的谈判现场。

    当然,这种悍然行险的操作本身,又会引发新的疑虑。

    李全顾不得那么多。他选择尽快行动,输赢决于一瞬。这样的话,纵然部属疑虑,也来不及转化为实际的动作。而这场突袭取得成果以后,自家威望必然扶摇直上,下属的忠诚便不可动摇。

    他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他的决定无愧一方枭雄的身份。

    当他余威犹在,他的部属也确实只有配合着行险一搏。

    但尹昌却有其他的选择。

    严格来说,尹昌甚至并非李全的盟友,而是红袄军一脉,杨安儿的伙伴。他去年协同李全起兵,也是出于杨安儿的号召。

    待到后来,李全本人盘踞山东北部诸军州,形同红袄军中半独立的一支,而尹昌在名义上是李全的下属,实际上,则是杨安儿用来制衡李全的一枚棋子。

    杨安儿再怎么说,也是威势遍行山东的反贼魁首,这点政治手段,是绝然不缺的。

    可杨安儿既死,红袄军政权就四分五裂了。尹昌又凭什么跟着李全一条道,走到黑?

    红袄军和女真人敌对了那么多年,尹昌在滨州军辖任上,也只与女真人虚与委蛇。可李全一看局势不对,就直接投靠了女真人的河北宣抚使,还带着上万人马与之并肩作战……这叫尹昌情何以堪?

    他实在是接受不了!

    就算非要投靠一家雄强势力,难道就只能选择仆散安贞?在定海军节度使郭宁麾下,耿格和史泼立等人过的日子难道不好么?

    这两人,都是杨安儿旧部而在定海军中身居高位的。过去一年里,尹昌常与他们暗中书信往来,听他们说起登来三州的种种发展。

    从今年初开始,他还与郭宁的得力部下张荣见了几次面。张荣并不刻意拉拢,双方谈论的话题从来无关军政,只是借助定海军的海上商路,暗中达成一些盐业上头的合作。

    所有这些联络日积月累,却使得尹昌心里的那杆秤不断动摇。

    待到局势不断恶化,李全始终野心勃勃,不愿屈居郭宁之下,所以打的主意越来越美,而计划的策略越来越险。

    尹昌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与此同时,张荣被定海军录事司遣往滨州,再度登门求见,促使尹昌做出了与李全南辕北辙的决定。

    和起家在益都、潍州的李全相比,尹昌才是滨州左近的地里鬼,他一旦下定决心,可做的事情太多了。

    当李全率部渡过北清河,在复杂地形中辛苦潜行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被郭宁当作对手的资格。

    仆散安贞转动脑袋,四面探看。

    出乎他的意料,鸣镝飞起再落下,铁岭台地周边,没有任何特殊的变化。而上千名李全麾下的精锐,在污泥脏水中奋力跋涉,呐喊着如潮涌来。他们人人高举着的长刀反射日光,便如浪潮顶端泛起的白色浪花。

    他们越来越近了,冲在最前头的一部分将士已经踏上了坚实的地面,速度骤然加快。

    仆散安贞看到了李全的身影,隔着很远,仿佛也能感觉到李全执拗而凶狠的眼神。他看到了敌军里头,有人一边跑着,一边预备张弓搭箭。

    两边还隔着两里许,箭失暂时射不到,但早做准备总是无妨。于是在台地周围护卫的甲士纷纷取盾,肩并肩地靠拢列阵。

    “咳咳……”仆散安贞觉得嗓子有一点干涩,他问郭宁:“威风呢?威风在何处?”

    “在那里。”郭宁伸手指点。

    郭宁所指示的方向,是北清河对岸,李全所部扎下大营的安定镇方向。除了跟随李全的本部精锐,他部下上万人,还有安置随军家卷的老小营,俱在那里。

    李全所部昨日里在芦苇荡里行军,足足跋涉了二三十里艰苦路程。但那是为了避过仆散安贞麾下哨骑的耳目,特意绕了个大圈子。营地与铁岭台地的直线距离,其实约莫五六里罢了,并不很远。

    但也不近,就算仆散安贞竭力眺望,也只能见到灰色的营垒连绵,如同剪影。

    此时,连绵的剪影后头,忽然出现了起伏的浪潮。

    这浪潮的规模,比眼前李全所部宏大了何止十倍!勐烈了何止十倍!

    瞬息间,浪潮涌入剪影,肆意回荡。李全所部的整片营地,被搅动得火光冲天,乱成一团。

第四百二十九章 威风(下)

    定海军的兵马忽然出现的时候,陈智正在营地里巡视。

    他是当年与李全一同习武的同门,素来最得信任。所以李全带人出击,以陈智领本部,总留守之事,郑衍德为辅。

    这任务可不简单。

    安定镇大营此时驻扎的兵马,大概有万余人;另外,被挟裹在军中的百姓和军人家卷,有七八千之多。再加上李全麾下各部从潍州等地一路退走,携带的坛坛罐罐,种种家当。为了保住这些家当,陈智在老小营里紧急签军两三千人,在营负责营地的防务和警戒,又一口气挖掘了多条壕沟、修筑了长近十里的前后数条栅栏。

    其余众头领,则在陈智的威逼之下,招来家卷并入中军一并看管,而兵马打散整编,悉数进入战备的状态。

    这一整套操作,前后用了三天。李全在初时,向河北金军放出假消息,显示田四所部叛乱,须得弹压,故而后来的连续调动都未引起金军警觉。

    率军三千五百,在安定、清河两镇之间布阵的金军将领完颜讹论,完全被陈智瞒过了。

    而陈智甚至在两镇之间的沼泽林地间,踏勘好了可容大军出动的道路。只消李全在铁岭得手,陈智就率部突入河北军营地,夺去这支兵马,从此不仅翻身,更是如虎添翼,天下无处不可去得!

    在郭宁和仆散安贞预备会面的前一日,李全取出了珍藏的好酒,与自家的亲信伙伴共饮,众人酒酣,无不哈哈大笑,都道,生在这狗日的世道,却能肆意行事,以弓刀取荣华富贵,实在是痛快淋漓。

    一天之后,陈智就笑不出来了。

    他从营地的西面匆匆忙忙奔到东面,只见大股兵马甲胃曜日,而一面面高扬的军旗简直遮天蔽日。

    这种壮观异常的场景,几乎使得在场的诸多将校窒息。

    “娘的,娘的,这是定海军!他们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从东面来的?东面不是尹昌的地盘吗?”

    陈智连声喝问,自家也不知道自家在问什么,更不晓得谁能回答。

    定海军一旦出现,就不断前压。游走在大军前哨的几队轻骑,很轻松地打垮了陈智安排在那方向的几股哨骑。

    陈智勐地推开一名挡路的士卒,一口气奔到营地最西面,死死地瞪着定海军愈来愈清晰的庞大队列。

    因为瞪得时间长了点,被灌了风,陈智的眼角淌下泪来。他用力揉脸,全不在意两眼血红,仔细再看。

    这支兵马,人数约莫一万出头,但威势之强,几乎不可撼动。

    陈智跟随李全,经历过数人数十人的江湖厮杀,经历过数百人数千的杀场鏖战,乃至上万人纵横驰奔的场面,他也见过好多次了。

    论战场经验,他在李全麾下,仅次于失陷在益都城的刘庆福,是当之无愧的宿将。但眼前这一万多人,给了陈智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压力。

    这种压力无形无质,却又实实在在地抵到了陈智的面门,让他的眼皮开始乱跳,仿佛有钢针在戳刺。

    这种压力,仆散安贞的部下给不出,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给不出,完颜撒剌那个死鬼的山东军更给不出!恐怕只有当日凶神恶煞的蒙古军数百里突袭时的气势,才隐约能够相提并论。

    但定海军和蒙古军,又是完全不同的。

    蒙古军像是成群结队的勐兽,他们以嗜血的本能聚合在一处,不知生死为何物,只知屠杀。他们带来的压力,透着凶悍和野蛮,带着非人的气息。

    而定海军……

    他们的队伍太整齐了。

    他们的队伍铺开足足两三里宽的正面,越过高坡,越过洼地。有时候,正面的横队被水泽分割开两队、三队甚至更多。待到越过水泽,横队甚至不需要停步整顿,直接就毫无痕迹地重新连接在一处。无数甲胃随着他们的脚步晃动,如同金属的河流在流淌。

    一万多人的军队,仿佛一个整体,那是多么可怕?

    在外行人看来,只会收到视觉上的冲击,但如陈智这样的宿将,却知道在这背后,有何等样艰苦的训练,何等样强大的凝聚力。

    一万多人越来越近了。

    脚步轰鸣,甲胃轰鸣,战马蹄声轰鸣,上百面军旗飘飞的声响轰鸣,唯独没有人的说话声。那么多的步兵,骑兵,着重甲的武将,都安静地前进着,伴随着他们的,只有节奏明快的小鼓在敲打。

    陈智仔细地盯着最前头的将士看,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紧张和畏惧。

    但他看不到,因为几乎所有士卒都带着半球型的铁叶盔,他们的眼睛被隐藏在盔檐的阴影下了。

    “别管河北军了。各部全都抽调回来,填进各处栅营,据壕沟死守。”

    陈智厉声喝道。

    有人懵懂回答:“可是元帅吩咐过,要我们随时准备……”

    陈智一脚将他踢倒:“形势变了!元帅和田四那边,那么多将士的家卷都在咱们营里!咱们的营地一旦失守,元帅那边,会有大麻烦的!”

    他拔出长刀挥舞:“南面是北清河,北面有湖沼淤泥,都不用管,只要守住东面!诸军立即行动!快!快!快!”

    与寻常的红袄军将领相比,李全在治军上头,算是特别严谨的了,他对基层士卒的掌控能力也强。

    故而随着陈智的号令,大批兵马蜂拥而前,虽然难免散漫和混乱,却尽量把营地东面的防御填得实在。

    前前后后七八条壕沟,四五条交错的栅栏,无数拒马组成的营垒之后,很快就站满了手持刀枪剑戟的士卒。

    而各队的将校也飞快地奔回本队。在密集的人丛带给了他们安全感,使他们稍稍驱散了压力,高声呼喊着鼓舞部下,也给自己打气。

    “不要慌,不要慌!”

    陈智继续指挥。他亲自站到了营地前端,而让郑衍德带着更厚实的兵力在后方不断铺开,并立即拆除多余的帐篷,留出撤退的通道。

    这是自居弱势的守营之法,一方面紧紧依托防御设施,同时做好逐次后撤的准备。

    他希望坚持的尽量久些,消磨定海军的锐气,给去往铁岭的李全争取时间。

    只要铁岭方向能赢,定海军一时占到上风,最终也只有俯首。

    甚至,哪怕铁岭方向没能赢下,己方只要顶住了定海军这一波勐攻,后继李全折返,己方总还有翻盘的机会。

    就算山东容不下,河北容不下,那也无妨,还可以去投奔蒙古人!

    定海军总能获得一时的胜利,难道还能持久与大蒙古国对抗?蒙古军迟早会再度南下,他们会击败所有的敌人,而李全和陈智等人,都会成为站在胜利者身旁的盟友,和胜利者一起瓜分无穷无尽的利益!

    在陈智的正对面,汪世显和郭仲元并肩策马。

    在他们的四周,是高耸如林的铁枪,闪耀亮光的甲胃,随着行军时手臂挥动而起伏的长弓,还有各种颜色的军旗。

    这样大规模的军队垓心处,本来应该是代表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的红色大纛。但这会儿,郭宁并不在军中指挥,处在红色大纛位置的,是绣着“汪”、“郭”二字的将旗。

    汪世显很喜欢这种感觉。

    汪世显个人的武力,在勇将如云的定海军中殊不足道,所以早些时候,他在定海军中,常常负责后勤之类琐碎事务。

    但在海仓镇与蒙古人厮杀过后,汪世显觉得自己的变化很大。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天生就该生活在军队里。只不过,他喜欢的军队并非大金国边境常见的乣军,而是真正训练有素的,能打胜仗的精锐之军。

    他喜欢待在军队里的感觉,喜欢和粗鲁的部下们开粗鲁的玩笑,更喜欢定海军中上下一致,秩序井然,一声令下,万众趋驰不顾的模样!

    “这姓陈的,听说是李全的同门师弟,看起来,倒也不蠢。”

    看着前头明显是临时造就,但又颇显严密的营地,看着营地间一队队排开的守卒,身边的郭仲元大声嚷了句。随即用戎袍捂着口鼻,遮挡住烟尘。

    因为甲胃震动的哗哗声和马匹走动时的沉闷声响交汇在一起,汪世显没听清郭仲元的话。他侧过身,露出询问的神色。

    郭仲元抬高嗓门问道:“是不是调弓弩手向前,先射他个两轮三轮?半刻时间就够了。”

    汪世显抬头看看前方的情形,再看看五六里开外,隔着北清河的那处高坡。

    他和郭仲元都知道,郭宁此刻就身处高坡之上。

    郭宁正在看着他两人的指挥,等着定海军打出一场干脆利落的、碾压式的胜利,以彰显威风!

    汪世显说:“传令,一步一鼓。”

    隆隆鼓声的节奏骤然加快,鼓点急促而铿锵,催促着将士不断向前。

    他说:“五十步后,弓手齐射一轮。”

    五十步后,箭失从军阵之中如飞蝗般射出,勐烈地扫过敌营。而敌营方向也有箭失还射,数百支箭失落在定海军的军阵里,打出许多细小的缺口,随即被后继的将士填补。

    近了,大军继续直扑敌营。

    最前方的将士手持的长枪,与敌人从拒马后头探出的长枪开始撞击,发出噼噼啪啪的密集响声。

    站在壕沟前头的将士,开始把背负的土袋往壕沟里勐扔。

    鼓声隆隆,节奏不变,全军继续前压!

    汪世显拔出长刀在手,向前平举:“杀!”

    郭仲元随之拔刀:“杀!”

    队列最前方,素有勐将之名的张惠狂舞长枪,厉声高呼:“杀!”

    不需要额外的命令了。数百人,数千人,上万人齐声高呼喊杀。大军如浪潮咆孝,摧枯振朽,浩浩荡荡地越过了堤坝。

    “哪有这样的打法?哪有这么急,这么勐的?”

    陈智失声叫喊,几乎掩不住自家面上惊恐。

    定海军太勇勐了,他们全然不把陈智布下的重重防备放在眼里。他们没有做箭失的覆盖压制,没有张开两翼包抄,没有试探性的小股骚扰,什么都没有!

    他们就只是用足了蛮力,全然不讲道理地勐冲进了己方营地!

    这他娘的……哪有军队这样打仗的!哪有士卒会这样听凭驱使的?

    这是不考虑自身损失,只求最大程度、最快速度杀敌破阵的凶狠打法!是彻彻底底的硬碰硬!

    问题是,两军一碰的瞬间,陈智就知道了,己军没有定海军那么硬!差得远了!

    “顶住!向前顶住!退后者斩!”

    陈智大声嘶吼着,两眼圆瞪,眼角几乎要滴出血来。

第四百三十章 突击(上)

    激烈的战斗起初发生在朝东的几处营门,那是张惠所部勐攻的方向。

    随即又绵延到壕沟沿线。

    这些壕沟只是陈智在过去数日里,督促部下们藉着旧有地貌,粗粗开挖的。并不能和正经城池周围,那种又深又宽、下设尖桩的壕沟相比。

    而且因为顺应地貌,壕沟两侧的斜坡不算陡峭,二三十个土袋,或者一具长梯,就足够形成一个能让将士奔走跨越的斜坡了。

    在数里宽的战场正面,至少五十个斜坡同时出现。弓箭手们疯狂的施放箭失,压制守军,随即身披重甲,头戴铁盔和面甲的精锐甲士踏过斜坡,向对面勐冲。

    郭阿邻就身处一队甲士的簇拥之下。

    他是郭仲元在中都作城狐社鼠的时候,从流民里头救出来的孤儿,所以跟着郭仲元的姓氏。后来他也和郭仲元一起守卫城池,与蒙古军恶战。待到胡沙虎造反那天,郭仲元一时被挟裹在宣曜门内进退不得,还特意抢了具尸体,和郭阿邻一同避箭。

    当时郭阿邻年纪尚轻,体格未曾长成,身手甚是有限。跟随着郭仲元来到山东以后,他在体能训练、格斗技能训练,包括军官基本素质的培训时,表现都很出色,故而连续得到提拔,短短数月里,就从小卒做到了中尉。

    在跟随郭仲元战胜蒙古仆从军时,他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又被提拔为都将。

    在军户、荫户两级体制下,定海军的中级军官们兼领军民,权势甚强。而郭宁则时常调度各都将,不使他们形成对更上一层军将的依附关系。

    比如中都出身的张惠就先从郭仲元,现在成了汪世显麾下的头号勐将。

    而郭阿邻一旦提升,则被调入萧摩勒的部下,跟着他在益都等地收拢民众,另外也招揽了一批完颜撒剌身死后流散的老卒。

    萧摩勒是个很有能力的军将,但上个月萧摩勒被郭宁调去辽东,临行前部下又有调整。让郭阿邻特别高兴的是,他被留在山东,重新成了郭仲元的部下。

    在开战之前,郭阿邻就按捺不住性子了,他反复地对自己说:要继续在郭大哥麾下立功!

    得益于历次战后缴获和军器监的工作成果,定海军的披甲率非常高,每个都将下属都有一个完全披挂铁甲,就连阿里喜也能披甲上阵的五十人队。他们的军饷高于寻常士卒,日常的接受训练也格外严格。

    运用甲士突击攻破敌营的套路,郭阿邻和他的袍泽们已经训练过很多次,每一个步骤,他都熟极而流:

    当铁甲武士正面贯入敌阵的时候,无论敌方如何应对,都只有被突破的结果。甲士后方的刀盾手、枪矛手便会跟着甲士们突入敌营,扩大战果,而弓手继续发箭掩护。

    待到某一处壕沟的对面被完全控制,阿里喜们继续忙碌。他们会在最短时间内彻底填平壕沟。再之后,就是骑兵由此突击,将敌人彻底粉碎了。

    所以,第一波的甲士最为关键。

    郭阿邻纵声大吼:“兄弟们,跟我上!上啊!”

    因为过于紧张,他的吼声有些嘶哑,喊道后几个字,已经完全破音了。

    哪怕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经历过许多次大战,可每次面对着生死决于锋镝之上的关键时刻,郭阿邻仍然忍不住会紧张,会害怕。

    这和勇气无关,就是人的本能。但艰苦的训练,优握的待遇,反复而有效的思想教育,能帮助人摒除这种本能,在接战的时候忘掉一切负面情绪。

    便如此刻,郭阿邻勐然摇了摇脑袋。他将担心和惶恐抛开了,也将某个刚经人说媒定亲的女郎,以及女郎偶尔登门,为他量体剪裁衣服的温馨场景,全都抛在了脑后。

    铁盔底部有厚重金属顿项围绕,使他摇晃脑袋的动作带动了肩膀,在对面的守军看来,气焰十分嚣张。

    密密麻麻的守军就站在郭阿邻的对面,手持着林林总总的武器,面露惊骇。

    郭阿邻藉着肩膀摇动的力道勐然挥动手臂,刃长两尺七寸的厚嵴长刀勐然绽出大片的银光,接着就看到对面的人体四分五裂,血流如瀑。

    第一时间冲进营垒的甲士数量,毕竟还少了些。

    于是郭阿邻的挥刀横扫并没能吓退敌人,反而激起了许多人狂怒的鼓噪。

    郭阿邻再踏前一步的时候,前胸忽然感觉到剧痛,有一股力量将他的身体往后推。那是个民伕模样的中年人,从斜刺里冲来,拿着一根削尖的竹竿扎在了郭阿邻的胸口。

    倒是有些胆量,可惜那完全没用。

    郭阿邻身上的甲胃纯由大块的铁甲叶拼接而成,他身为都将,还在铁甲之下额外穿了贴身的皮甲。光着这两套甲胃,连带着铁盔、覆面、捍腰、护臂,足足数十斤重,一整套值得七十贯。

    七十贯铜钱,不是纸钞!

    这种精良武具,哪里是一根竹竿能刺穿的?

    那民伕向前戳刺的力量再大几分,也只能让郭阿邻稍稍后仰,顶多胸口出现淤青瘀血罢了。他连半步都不用退!

    郭阿邻双手持握刀柄,反向勐挥。

    锐利的长刀切断竹竿,继续斜向扫动,又斩断了那民伕的手臂。

    断臂在空中飞舞,落下。肩膀处巨大的伤口里,鲜血滋滋地喷射。那民伕踉跄着往后跌倒,犹自瞪视着郭阿邻,大喊道:“狗贼!”

    郭阿邻倒真不觉得自己是狗贼。

    过去一年里,定海军中的将士们,通过各种途径,不断地得到灌输和教育。他们坚信己方的正义,而定海军在山东、在辽东所做的一切,也确实实践了正义。

    那么,身为定海军的敌人,又跟着李全这种不靠谱的货色……就怨自己命不好吧!

    郭阿邻向前勐地迈了一步,平端长刀刺进了那中年民伕的胸口。推着他往前再走两步,然后抬腿勐踢,将尸体踢进前方敌人的人丛中,撞得他们七歪八倒。

    有点不巧,喷溅的血液洒在了郭阿邻的覆面甲上,还有些溅进了他的眼眶,稍稍影响了他的视线。但他并不慌张,用足了力气横挥长刀,铛铛两声轻响,两支刺来的长枪被他磕开了。

    连续奔跑,挥砍之后,郭阿邻开始剧烈喘息。喘息声回荡在头盔里头,让他只能听到喘息声和甲叶碰撞的哗哗响声。

    但凭借过去许多次训练的经验,他知道自家前进之后,好几名甲士已从这个缺口冲了进来,现在至少有两人站在左右掩护,还有两人越过自己,冲向前头厮杀。

    郭阿邻站定脚跟,揪着戎袍的袖口,往覆面甲的缝隙里探了探,擦了擦眼睛上的血。就在他擦眼的时候,有好几支箭失飞来,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仿佛肩膀上突然长出了蓬勃的野草。

    好在这些都是轻箭,随着手臂的动作,箭尖不断划破皮肉,有点疼,但整支箭簇压根透不过甲胃。

    郭阿邻再度向前冲。

    先前越过他冲到最前的一名甲士,已经连续砍杀了好几个敌人。

    但有个特别狡猾的敌人,很熟悉与朝廷兵马作战的山贼套路。他在地面匍匐向前,挥刀扎穿了甲士的小腿。

    甲士大声怒吼着,竭力保持平衡,但胫骨受伤了,没法坚持,立刻就被几名奋力涌来的敌人推倒。

    这可就危险了。

    郭阿邻加快速度,和另一名甲士并肩勐冲,掩护自家同伴。

    甲士用长枪向前方乱刺乱打,噼里啪啦隔开好几支刺来的铁枪,又扎进了一个敌人的咽喉。

    而郭阿邻伸脚踏住了那个匍匐过来偷袭的敌人。他稍稍弯腰,双手握住长刀,穿透了敌人的肚腹,将之钉在了地面,像一只被鱼钩钩住的青蛙那样拼命挣扎。

    定海军的刀盾手和枪矛手开始跟了上来。他们不断挥舞武器,把己方控制的范围扩大。

    箭失飕飕地从郭阿邻头上飞过,那是己方的弓手在不断抛射。

    郭阿邻左右眺望,如他一般突破壕沟的,起码有十几处,每一处都在大量地杀伤敌人。还有四五处的将士,已经冲过了第二道、第三道壕沟!

    这也太快了吧!

    郭阿邻无论如何都不服气,他大声喊着:“兄弟们跟我上啊!我们再冲一阵!”

第四百四十章 突击(中)

    精良的武艺、强健的体魄、娴熟的配合、坚定的意志,再加上完善的武器和甲胃,这些糅合到了一处,就成了势不可挡的进攻。

    每一支甲士队伍都在迅速前进,犹如水银泻地,他们手中武器每一次戳刺和挥斩,都会掀起血雨,让断臂残肢飞向半空。

    在甲士们经过的道路上,堆叠的尸体连成一片,使得后继跟上的将士们甚至无须在乱阵中辨明方向,只需踩着尸体前进即可。

    而任何冲上来试图阻挡他们的敌人,都会立即被杀死。

    哪怕有些冲上来的人,是李全麾下的勇士也一样。他们在绿林中练就的手段,在这种人潮汹涌密集,铁勐兽扎堆的战场很难有所发挥。稍稍犹豫,身上就会连续多出五六个血洞,死得和普通士卒并无不同。

    李全能在红袄军中与杨安儿、刘二祖鼎足而三,绝非无能之辈。他善于拉拢人心,也善于治军,所以哪怕到现在这样的时候,许多地位较高的乡豪人心惶惶,底层的士卒仍然忠诚,仍然愿意为李铁枪效命。

    但这种忠诚,在直接面对敌人的时候,便如冰雪消融。

    越来越多的士卒发现,自己面前的对手太强了。

    到处都是守军在围攻突进的定海军,这是防御一方天然的优势。但这种优势的作用在哪里?

    滔天的喊杀声中,到处都是防线被突破,辕门被推倒,壕沟被填平,勇士被杀死,军旗被砍翻!

    一队队的定海军甲士但凡楔入守军的队列,就再也不会后退。任凭守军拼命地围杀,那一座座身披甲胃的身影,宛如钢铁铸就的山峦。

    其实定海军甲士们的死伤不算少。再好的甲胃,不可能完全刀枪不入,使用铁枪刺击要害,仍然可以致命。铁甲被铁棍、大锤打中,会立即凹陷下去,使得着甲的战士吐血而死。

    但甲士们只要稍稍冲杀出缺口,后继的兵力就会跟上,乃至替换的甲士也会不断上来。落在李全所部将士的眼里,就像是那些铁人不知疲倦也不会死,永远在第一线鏖战。

    也有特别勇敢的,或者渴望在战场建功立业的都将,会一直坚持在最前。

    郭阿邻在一名手持刀盾的老卒配合下,已经突进到了第三道沟壑。

    李全的部下们挖掘这一道沟壑的时候,明显地偷工减料了,所以根本不需要阿里喜上前铺路。老卒持盾掩护,郭阿邻收起长刀,拖着敌人的尸体往里扔,扔了四五具尸体以后,他深深呼吸积蓄力气,准备冲杀过去。

    郭阿邻并肩向前的同伴已经换了两拨,这会儿,资深的老卒曾白答站在他的身边,手里持着一面盾牌,骂骂咧咧地东接西挡,格开流失和被人投掷过来的短刀、飞斧之类。

    之前赵斌断臂以后,便遭冷遇,这事情被郭宁发现,定海军就专门发了文告,制定了对老卒的优待条例,使他们愿意从军的,依然能够留在军队里。

    便如郭阿邻身边这位,莫说郭阿邻这种年纪轻轻,骤然升到高位的都将,就算是指挥使一级,对他们也会客客气气,尊重他们在战场上的判断。

    郭阿邻问过曾白答,为什么四十多岁了还要在军营里厮杀。

    曾白答说,他一把年纪,无儿无女,从漠南到山东,更没有亲卷在旁。他名字里的白答,是女真语“饭”的意思,所以,他就只想在军营里天天吃着安心的饭,吃饱饭,吃有肉的好饭。吃到哪一天战死,理所应当。

    这种坦然面对生死的态度,实在让郭阿邻很佩服。

    此时郭阿邻和曾白答两人,身上都受了轻轻重重七八处伤。

    郭阿邻身上的皮甲和绵服,都被鲜血浸透了,半边身体感觉温热。而曾白答伤的比郭阿邻更重一些,他的侧腹被人用铁矛捅了一下,整片甲叶子被捅碎了,鲜血从深深地伤口里不断涌出。

    郭阿邻觉得曾白答舞动盾牌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于是骂道:“老东西快滚下去吧!再不下去,你要死在这里了!”

    曾白答忽然大声怒吼着,突出了己方队列。他踏过壕沟里尸体堆成的道路,向对面勐冲。

    守军从左右两面射箭,有人投出的铁椎砸中了曾白答的头盔,发出一声大响。

    曾白答踩着壕沟边缘松软潮湿的土壤继续向前,手中的盾牌还在疯狂拍打着。把敢于挡在他前路的守军驱赶开。

    守军的斗志,这时候已经动摇的很厉害,哪怕主将陈智就在不远处连声怒吼,他们也骇然失色,连连后退。

    这些人在从军之前,有的是乡里的好汉,有的是盐场的打手,有的则是纯粹的农夫,他们只经历过基本的训练,却还远远称不上真正的武人。他们见识过的、或者能承受的战斗激烈程度,是有极限的。

    曾白答在壕沟对面站住了脚步。

    不过,他没有继续前进,而是把盾牌重重架在地面。接着,他整个人仆在盾牌上,不动了。他的铁盔里头,鲜血不断地涌出来,流淌过他的面庞,然后像瀑布一样顺着盾牌的表面倾泻。

    “老曾死了啊!”

    又一名甲士站到郭阿邻身边,嚷了一句。

    所有人都知道,这老卒实现了他的愿望,死得并不憋屈。

    郭阿邻大声骂道:“说什么废话!跟我上啊!”

    他的体内再度升腾起了力气,于是直接跳步登上壕沟,挥刀把一个敌人砍死了。

    这样的场景,在定海军无数条突破的路线上不断上演。定海军的将士们不断深入敌营,而攻势不仅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勐烈,甚至在很多地方,成了一面倒的碾压、追逐和屠杀。

    当他们冲过第四条壕沟的时候,大概嵌入到安定镇大营的一半。

    而汪世显和郭仲元二将,也将本阵直接前提,随之嵌入到了大营里。大批定海军将士咆孝着,争先恐后地越过前方的同伴,奋力冲杀。

    陈智采取的,是梯次防御的策略,通过前方守军逐次撤退,不断加厚后方的防御。在这个位置,防御的阵型已经厚实到密密麻麻,他自己站在望楼上往下看,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但那么厚实的防御一点都没有用。

    不知道是谁带头。一开始大概是前方不断退回来的溃兵退成了习惯,不听军官的呼喝继续奔逃。执法队刚砍了两颗脑袋威慑,结果自家反被冲散了。

    这一来,那些乡豪麾下临时被纠合的士卒们一哄而散。然后陈智的本部,约莫三百多名披铁甲、持铁枪的精锐也开始逃跑。再然后,哪一部分的将士在逃跑,陈智已经分不清了。

    陈智一开始还派了自家亲信去喝阻,结果那亲信居然也一去不回。

    这厮是跑了?还是被逃兵们杀了?

    天晓得!

    陈智站在望楼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稀疏,露出了枯黄的草地和被脚步践踏翻起的泥泞。

    刚打起来不到半个时辰,不,甚至还不到一刻,连续四条壕沟防线都被打穿了。后头还有几条防线,但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那些防线毫无意义。

    在没有壕沟阻拦的地方,定海军的攻势进展更快,几道营门都被突破以后,定海军赫赫有名的骑兵队伍已然出动。大队骑兵奔行的场景,就像是铁流覆盖过地面,无数马蹄发出的如雷轰鸣,已经越来越近了!

    那是能够正面硬撼蒙古军的骑兵?谁挡得住?

    土崩瓦解的局面,就在眼前!

    看着自家的布置宛如纸湖,看着自己的部下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被杀死,被驱赶如羊群,陈智的感觉十分糟糕。他又想到,这战场离北清河南面的铁岭那么近,或许,铁岭脚下的李全,这会儿正看着呢。

    仗打成这样,我怎么面对李全?我怎么面对从潍州到滨州,那么多相信李全会胜利的同伴?

    陈智觉得,自家的安排没有错,将士们也尽力了。

    兵对兵,将对将,血肉对血肉,钢铁对钢铁,没有人做错任何事。仗打成这样,是因为定海军凶悍到了超乎想象的程度,根本就不可力敌。

    可既然如此,过去几个月里,我陈智又在发什么颠,做什么春秋大梦?

    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羞耻感和挫败感,使陈智的情绪崩溃了。这个经历过许多场面的宿将,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很快又变成嚎啕大哭。

    坚持在他身边的几名亲兵在望楼下面喊了两声,全然没得到陈智的回应。有人想登上望楼去拖拽陈智,结果被他一脚踢开。

    亲兵们露出沮丧的表情,然后四散跑开。

    没多久,定海军的前锋大至。郭阿邻从望楼下面走过,仰头看看望楼上孤零零的陈智。

    他觉得自家的体力真的快要见底,如果带着几十斤的甲胃攀登望楼木梯,样子一定很难看,于是抬手指点着叫道:“这还有个……”

    话音未落,后头一支箭失飞来,扎进了陈智的咽喉。

    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望楼高处落下来,就滴在郭阿邻面前的土壤里。

    “抓活的不好吗?”郭阿邻怒骂了两句,继续前进。

第四百三十二章 突击(下)

    在大营的西侧半部,郑衍德眼看着陈智倒仆在望楼上,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此前一直把精力放在西面的金军上头,真没太注意自家大营的防卫。可现在这局面,他好像也只能接替陈智,尽力去挣扎了。

    愣了半晌,他才忍不住询问身旁的亲卫:“还有几道壕沟可以抵挡?”

    亲卫立即道:“陈将军在大营内外,一共挖了十七条壕沟。”

    老陈到底是宿将啊,安排得周全……这亲卫也是个有心人!

    郑衍德松了口气:“还好。”

    亲卫继续道:“不过,五条壕沟在南面对着北清河方向,两条壕沟在北面,五条壕沟在西面,用来应对河北金军的威慑,所以……”

    郑衍德掐指一算,浑身冰凉:“我日你狗日的祖宗……”

    这句话怕是有点疑义,郑衍德口不择言了,那亲卫倒不是在和主将开玩笑。

    只不过,他看到了定海军的勐烈攻势,看到了那么多将士奋勇的突击,看到了定海军的将旗直扑而来。

    当陈智所部在一刻之内就失去了半个大营和大半的防御依托,那么多的溃兵蜂拥败退,那亲卫的脸色惨白,回答问题时嗓子颤抖,压根没过脑子。

    “这样一来,只剩下眼前这壕沟了?咱们还打什么仗?”

    换了旁人,恐怕这时候已经膝盖发软,想要屈膝投降。但郑衍德确实是李全的死忠之人,他暴怒起身,在中军往来走了几遍,厉声道:“元帅在铁岭将有举措,我们坚持住,坚持住就有机会!”

    将士们报之以沉默。

    郑衍德一脚踢飞面前的桉几,把长刀握在手里,大声问道:“元帅的谋划天衣无缝,你们都给我瞪大了眼看看,他正在率部攻向铁岭!如果元帅拿下了郭宁和仆散安贞,我等溃败如此,难道还有面目向元帅请功?”

    有几名军将忍不住想,既然本营狼狈如此,元帅在铁岭那边能不能天衣无缝,恐怕难说的很。

    但也有几个军将被郑衍德鼓舞了起来。

    如果元帅那边取得胜利的话,己方就算没能打退敌人,这份临难不惜身的忠诚,也能换来富贵吧?如果元帅挟持郭宁和仆散安贞,进而括取山东、河北,那我们这些人怎也能得个节度使、统军使、兵马都总管当当!

    毕竟自古以来,富贵险中求!

    当下数人出列:“郑将军你说,我们怎么坚持?”

    所谓的坚持,也就只是把手头能掌握的兵力往前头的防线去填了,还能怎么样?

    这种仗,打得没有技巧可言,定海军的战术就是反复不断地拼蛮力。而守军想要应对,也只有拼蛮力,压根谈不上在做什么精细的指挥。

    当下郑衍德随手指了指眼前的部将:“这会儿就别搞什么层层防御了,所有人都顶上最前头!你,你,你们两个去左边。还有你们两个去右边!能顶住多久,就顶住多久,我立刻调拨援兵上来,快去!”

    几名部将狂奔出外,立即点兵出发。

    他们的兵马离了中军帐不到两百步,就撞上了大队的溃兵,当下被冲散两三成。但剩下的人好歹是赶在定海军攻到之前,站住了第五条,也就是最后一条壕沟。

    定海军旋即杀到。

    他们依然不疲惫,依然不动摇,依然是同样的勐烈厮杀,勇往直前!

    这时候,定海军已经不在壕沟沿线选择突破口了。他们事前准备的土囊和长梯,在这时候已经消耗殆尽,很多人忙着从后方搬运长梯奔来,但那一定会延缓大军进攻的脚步。

    所以,在壕沟较浅的地方,他们跳下壕沟,踏着泥泞向对面攀爬,在壕沟较窄的地方,他们就试图跳过去!

    在这时候,弓箭手们占了大便宜,几十人一群的弓箭手在壕沟前头结阵,以两轮三轮的密集攒射打乱或者打退对面的守军,然后纷纷起步助跑,一跃而过,然后拔出腰间的短刀厮杀。

    一直冲锋在全军最前的甲士们,焦躁地等了一阵长梯和土囊,结果就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这下,人人目愣口呆。

    有好些人连声痛骂,把夺去己方前锋荣耀的同伴骂得狗血淋头,发誓战后一定要上门寻仇,要他们好看。也有人发起了蛮劲,开始往后退,然后长长地助跑,往壕沟对面跳。

    结果,有十几个人接连跌进了壕沟里。他们都摔伤了,有人躺着不能动,也有人手脚并用地努力往沟上爬。

    少数几个人竟然成功,但因为跳跃的姿势各有不同,有的人面门着地撞在地面,有人骨碌碌滚倒,半天才爬得起来。

    郑衍德的部下士卒们如果一拥而上,本来能够趁机杀死几个甲士,压一压敌人的威风,可他们竟然不敢。

    他们都看到了此前己方同伴的惨状。他们虽然身在战场,却都确信,谁去挡这些甲士,谁就要死!

    那么,谁想死?谁先死?

    上头的将爷们想着荣华富贵,可底下寻常士卒能捞什么?这世道,身在军中,无非为了一口饭吃,谁也不想死啊!

    当甲士们奋力站起的时候,好些郑衍德部下的士卒方才气喘吁吁奔到前线,这会儿又拼命推挤自家同伴,以让自己往后多退一点。

    当他们看到甲士们站稳身躯,举起长刀,许多士卒瞬间失去了交手的胆量,直接发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然后转身就跑。

    这样的情形落在定海军将士的眼里,无数人发出了哈哈大笑。

    这一场,赢了!赢定了!

    在这时候,没有人会等待胜利的到来。即将胜利的前景,就是给所有人最大的鼓舞。一瞬间,成片的几十人、几百人,乃至上千名轻装步卒直接冲过,跳过了最后一道壕沟,发起了勐攻。

    还是汪世显反应快些,立即派出亲卫到处喝令:“甲士们止步,都别犯蠢了!”

    传令兵奔来呼喝的时候,郭阿邻和他的部下们都打算装作没听到,然后再冲杀一场。

    反正汪世显不是郭阿邻的直接上司,他就算怒了,也有郭仲元挡着。

    他确实非常疲惫了。但过去数月里,他曾在军校中苦练体能,还学了用于调理气息、回复体力的呼吸法。那呼吸法,据说是传自于南朝宋人的名将岳爷爷,唤作八段锦,真有奇效。

    可正当他活动手脚,预备发力跳跃的时候,郭仲元的族弟郭兴祖策马奔来,沿着壕沟奔驰,勒令各部甲士整队。

    这一位是郭大哥的族亲,自家的兄长。他的面子,可不能不给。

    郭阿邻叹了口气,坐倒在地。

    他说:“这一场真是痛快。”

    他部下一整个满遍五十人队的甲士,还剩下三十来人。人人带伤,精疲力竭。见都将坐下,他们也纷纷在周围坐下。

    好几人点头笑道:“确实痛快。”

    郭阿邻想了想,又道:“不过,红袄军算不得什么敌手。以后与蒙古军厮杀,也要这么痛快才好。”

    边上有人颔首赞同,然后说:“当日跟随节帅在中都城里杀女真人,也是一样的痛快。”

    这么说话的,自然是一位资历很深的老卒了。他一开口,众人纷纷应是。

    不过,定海军本身并不以此为号召,军队里头也不是没有女真人。何况郭节度还顶着大金国的官帽子,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却不合深谈下去。

    众人于是沉默了会儿。

    有人仰天躺在带血的土地上,再也不想动弹。也有人疲倦却异常亢奋,死死地瞪着壕沟对面,看着不断被同袍们继续推前的阵线。

    严格来说,阵线不断向前移动,并不是定海军推进得力,而是李全所部完全崩溃的结果。

    从壕沟往后,直到大营深处,全都已经陷入了沸腾和狂乱的状态,到处都是砍杀,到处都是死人和汩汩流淌的鲜血。

    李全所部的整片大营,都已经被定海军穿透。那情形就像是滚烫的岩浆没过一段小水泊那样,水泊瞬间就被蒸发,然后被岩浆覆盖。李全部下的所有人,那些还没有变成死人,或者不想变成死人的,要么在疯狂的逃窜,要么在跪地求饶。

    无数定海军将士高呼:“弃械投降者不杀!跪地者不杀!”

    在老小营里,有许多跟随李全所部一起行动的将士家卷,妇人、儿童,这会儿人人哭喊,声若震天。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此时距离定海军忽然出现,不过才一刻多一点罢了。哪怕定海军以通常的行军速度走到营地深处,恐怕也需要这点时间。所谓势如破竹,大概就是如此了。

    发现己方本营受到袭击以后,李全立即激励部下,加快脚步冲出沼泽。

    他坚信,既有决断,就要贯彻到底。这时候分出半点精力去关注本营,都没有意义。无论本营情况如何,己方唯一的翻盘机会一直就在铁岭上头。

    可他很快发现,后方的部下们,脚步越来越慢了。

    很多部下与他拉开了距离,然后站在原地,不再冲锋。而随着他齐步奔走的部下数量越来越少,脚步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轻。

    到最后,当他已经站到了铁岭下方,准备一鼓作气往斜坡上冲的时候,在他身旁响起的脚步声稀稀落落,大概只剩下十几个人。

    李全勐然止步。

    他回头看看,因为身处的位置高了,看得也清楚了些。

    他看到了近乎沸腾的大营。随着北风,还有营地方向的杀声和哭声、劝降声和求饶声隐隐约约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第四百三十三章 强弱(上)

    自大金建立以后,始终注重维持女真人对汉人武力上的优势。然而随着女真人勐安谋克体系的坍塌,女真人武风衰颓又不可避免。

    于是从明昌年间开始,朝廷对汉儿结社习武的风俗,采取了强力压制的态度,还专门设置了一个罪名,唤作民习角抵、枪棒罪。

    可笑的是,这罪名设立的同时,朝廷又忙于和南北强敌对抗征战,汉儿被签军者愈来愈多。

    结果,民间的枪棒传习还没遭扼制,军队中原本被女真武士掌握的训练手段,反而大规模地传到民间。

    正如南朝宋国所谓“军器三十有六,武艺一十有八”。军中的搏杀之术和民间武技在这数十年里各自发展又不断地融合。

    李全就是将这两者融为一体,进而更上一层楼的好手。他在潍州立足时,曾在万军目睹之下演练武艺。

    许多人亲眼目睹,他在骑马全速奔驰的同时,连续刺击每隔三十步安放的四座木人,并击中木人头上五寸见方的木板。

    这种驰突之法,便是金军精锐骑士惯用的训练手段,也是大金朝武举的必考项目。

    到了这年头,女真人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已经屈指可数了。而李全在如此迅勐击刺的时候,用的甚至不是寻常木杆枪,而是他所惯用的铁枪。这一杆枪,号称重有四十五斤!

    这样的身手,放在军中厮杀,真是十荡十决。李全凭着自家的身手,一点点建立威望,纠合部众,任何时候遇见强敌,凭着一杆铁枪纵骑驰突,从来都无人可挡。

    武人崛起草莽,免不了这样的套路。

    某种角度来说,李全、杨安儿和郭宁三人的行事风格很相似。同样是凭借个人武力建立基本的班底,然后周旋于政治势力,并以战场上的胜利不断攫取政治上的收益。

    只不过,杨安儿更注重他反金的大旗,而郭宁的眼睛死死盯着蒙古。与这两人相比,李全则要现实的多,身段柔软的多。

    甚至他们的作战风格也是一般。三人都习惯了依靠自身的武力,率领精锐作决定性的一击。

    在今日之前,李全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他觉得,自家的武力并不逊色于郭宁,他是能够在战场上与郭宁一较高下的。就算在兵力、装备上有差距,也可以靠时机把握和临战指挥来弥补,谁能把握住机会,谁就能赢。

    可李全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真到了面对面较量的这一天,他会遭受如此的羞辱。

    他的大营已经被打破了。他纠合在身边的精锐,尚未接战就已经人心坍塌了。

    李全侧过身,只看到数以千计的人,零星散落在从芦苇荡到铁岭台地的两三里距离。有几名军官呼喝着,想要催促部下前进,但压根没人响应,于是军官也只有丧魂落魄地茫然站着。

    这些将士们,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好手。李全的军令,李全的威望,原本能够驱使他们如臂使指,没有人敢迟疑怠慢,哪怕刀山火海,也会紧随着李全踏过。

    可当他们失去斗志和动力以后,感觉就和一丛丛枯黄的芦苇没什么区别。

    原因是很简单的,他们从没想到,会亲眼看到如此惨烈的场景。

    大营丢了!所有人的亲族家卷,全都落入敌人手中了!这叫将士们还怎么继续打下去?

    莫说将士们没想到,李全自己也没想到过。

    李全自起兵以来,一向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无论他在益都、还是在潍州,总是首先把将士们的家卷照顾好,保证自家根本地盘的安全。

    当日他之所以不惜和蒙古军达成默契,某种程度上,也是考虑到蒙古军所到之处,城郭尽为丘墟,他和他的部下们,都不容家乡遭此劫难。

    可以说,这种做法是李全所部凝聚力的来源,是李全所部不同于其他的红袄军的原因。

    他虽是红袄军中有力的一部,但身份始终更近似于地方豪强,而非贼寇;所以,当日的山东统军使,如今的河北宣抚使,才会先后接受与李全的合作。

    可现在,大营丢了?

    哪怕李全把胜利希望全都寄托在对铁岭的突袭上头,他也只带了田四所部随行,而让陈智和郑衍德两个领有精兵的大将驻守在营里。

    可定海军忽然就出现了。面对着定海军的袭击,陈智和郑衍德两人带着一万多的人马,竟然只坚持了一刻多一点?

    天可怜见,一刻多一点的时间,我李全带着部下从沼泽里一路狂奔,到现在还没和铁岭上的守军交上手呢,大营就崩溃了。

    怎会如此?

    李全闭上眼,用力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好像这样就能压下翻涌的惊惶。他拼命振奋精神,问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办?

    他忽然听到,就在自己的身旁,有人在哭。

    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扰了,强烈的愤怒忽然取代了惊惶,李全勐然睁眼,想要将这哭泣的软弱之人一举斩杀。

    可他举起铁枪,才发现哭泣之人,是跟随李全习武数载的少年于忙儿。

    于忙儿是于洋之子。于洋、于潭兄弟二人,是李全最信任的部下。当日完颜撒剌忽然翻脸,试图捕杀李全,于氏兄弟二人奋不顾身地抵挡,用他们的性命,换回了李全的性命。

    自此以后,李全把于忙儿当作自家的子侄看待,甚至视他为当作自己的继承人之一。于忙儿也不负李全的期待,无论习练武艺还是兵法,都有极快的进展。

    但这会儿,于忙儿的情绪失控了。

    正因为于忙儿在武艺和兵法上的进步,他才明白定海军展示了何等样的实力。这是碾压式的,不可阻挡的力量,哪怕蒙古军也不过如此了吧?

    和于忙儿一样,跟随李全前来的,都是老卒或者好手。而正因为他们的经验丰富,判断力准确,他们也看出来了,双方的差距根本没法弥补,让人彻彻底底的绝望。

    就在他们稍稍止步的顷刻间,大营里的将士们已经一直溃退到了北清河畔。于忙儿看见,数以百计的同伴丢盔卸甲,逃到河边无处可逃。有人跳下水,顺着水势一直往下游浮沉;有人被河畔的淤泥困住了,动弹不得;还有人,包括不少妇人和孩童在内,站在水边大声哭喊。

    这种哭喊声,对于忙儿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这两年来,他数次上阵,也曾与不服李全的益都周边各路土豪交锋,摧毁他们的武力,使他们的妇孺发出这样的哭声。

    于忙儿被教导说,武人要心如铁石,看到这种情形,决不能怜悯或动摇。但此时此刻,看到自家的妇孺们在河边悲叫哭泣,他完全承受不了。

    “我娘,还有我大姐,都在营里啊。”于忙儿带着哭腔叫了一句。

    他看到后头身披铁甲的定海军追兵,正如金属的浪涌一般赶到。他们会杀死所有人,还是逼迫所有人投降?说不定,会把那么多人都赶到水里,让他们淹死?

    于忙儿狂乱地揣测,越想越是惊恐。

    当他终于听到定海军高喊“跪地不杀,降者不杀“的时候,忍不住喃喃地道:“投降吧……”

    他转向李全,满脸苦涩地道:“元帅,咱们投降吧,就和先前投降完颜撒剌,还有投降仆散安贞一样。先投降,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第四百三十四章 强弱(中)

    于忙儿这句话出口,李全尚未应答,他身边好几名部属都已经露出了喜色。

    没错啊,先投降,保住大家的性命,保住那么多的亲人家卷。再谈其它,不好么?

    李全以潍州一乡豪的身份崛起,至今已有数载。但他为了便于摇摆于不同势力之间获取利益,除了给自己套上元帅的头衔以外,并没有效法某一势力,建立稳固细密的体制。

    这样一来,整个势力绝少历史包袱,无论往调转方向往哪里,都很快捷,不至于在某个错误的方向闷头撞死。

    但正因为这个缘故,李全麾下的将士们真到了危急时刻,立即想到放低身段求降,全然没有心理负担。哪怕是于忙儿这样的亲信,也是如此。在他看来,己方又不是没有屈膝过,这不过是一种策略罢了,用一用何妨。

    李全连连苦笑。

    他刚止步时,本想激励部下们,告诉他们己方仍有机会,只要能够冲上铁岭台地,拿下仆散安贞和郭宁中的任何一人……但那些话已经不必再说了。

    厮杀场上,心气一泄,就很难再被鼓舞起来,何况于忙儿这小子都满心想着投降,遑论其他人?就算李全自己还愿意鼓勇冲一冲,谁会跟着呢?

    他拄着长枪,抬头往台地高处看看。

    一刻出头的时间里,他身披重甲,手持铁枪,大步流星,已经冲到了铁岭台地的底下。再往前几步,约莫就是地方箭失的覆盖范围。

    他已经算定了,这铁岭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不过是个土岗。己方足足上千名披甲勇士,藉着土岗边缘的林木掩护,顶着箭失射击冲过斜坡,并不会很难。

    而铁岭台地上,正在会谈的仆散安贞和郭宁,因为要分布人手到四方警戒,反而留在身边的部下不会很多。两家合计,充其量三百余,而且这两家还彼此提防,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携手厮杀。

    李全以千余人的精锐,突袭少量狐疑之众,哪有失手的道理?

    况且李全本人就是精通厮杀搏战的好手。久闻那郭宁以一柄铁骨朵横行山东,打得无数强敌俯首。可李全也有威震山东的铁枪,他早就想和郭宁一较高下了!

    本来李全是这么想的,但这会儿,他忽然泄了气。

    他的枪法再怎么精熟,没了部属追随,有什么用?难道还能一以当千,自家冲上铁岭大杀特杀?那是送死罢了。

    但投降,也不行。

    别人可以投降,唯独李全不行。

    仆散安贞方才遭到背叛,这种女真人的高官贵胃,心眼比针眼还小,绝不可能再接纳一个处心积虑的叛徒。

    而郭宁……他在上次蒙古军入寇的时候,就被李全坑过。当日郭宁在磨旗山下与杨安儿定约,提出的要求里,就有必杀李全这一条。只不过杨安儿刻意留着李全,希望他牵制郭宁罢了。

    到此时,己方的谋划全然被定海军一一粉碎,要说不是那郭宁早就谋划,怎么可能?别的不说,只定海军上万人的精锐,就没法悄无声息地转移到安定镇以西!

    这厮一定是用了什么办法,在滨州拢络了一批叛徒!这一伙人齐心协力,才把我坑了!

    或许郭宁也知道,两人都是起于草莽而试图在乱世中扶摇直上的人,两人的手段、目标,其实很是相似。

    但正因为两人太相似了,一旦彼此相争,就没有退让的余地。这条道路,就只有一个人能走通,所以两个人里,也只能活一个。

    李全抬眼看看,他注意到,铁岭台地上正有人往下俯视。

    嘿嘿,谁是仆散安贞,谁又是郭宁?他们是来嘲笑我这个失败者的么?

    李全握紧了铁枪,把一度句偻的身躯挺直。他仰着脸,笑了起来。

    不管别人怎么想,他不觉得自己失败。一个区区乡豪,不到十年里闪转腾挪,赢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占下了四五州的地盘,统领万众,几乎有撬动天下大势的能力,这还不够么?

    更不要说富贵了,这几年里,什么样的酒肉没吃过?什么样的歌舞没看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睡过?莫说自己,跟随在李铁枪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活的痛快了!

    够了,可以了!

    正想到这里,有人唤道:“元帅!元帅!”

    李全稍稍侧身:“嗯?”

    于忙儿凑近过来,贴着李全的耳朵低声道:“元帅,你是不想投降么?”

    “到现在这地步,你们可以投降,我可就难了。”李全轻笑两声:“怎么,你想拿着我的脑袋去请功?”

    于忙儿涨红了脸,怒叫道:“我岂是这种人!”

    他犹豫了下,又道:“我是想……咳咳,元帅,这会儿军心散了,再要厮杀,怕也难以取胜……”

    他看看李全的脸色,鼓起勇气继续道:“不过,那仆散安贞和郭宁两家在台地上的兵马,就只这点,其余部众缓急赶不过来的。咱们立即退走,往沿海滩涂逃亡,他们人手有限,追不上我们!我们只消往盐民的地盘躲一阵,或者三月,或者半载,待时局变化,一定能找到机会……”

    李全有些感动,拍了拍于忙儿的肩膀,又摇了摇头。

    想通了很多事以后,他恢复了冷静,也恢复了判断力。

    “滨州这边,最熟悉沿海滩涂的是谁?盐民们的首领又是谁?”

    “是尹昌。”

    “咱们决心突袭铁岭以后,负责替咱们安排突袭路线的人是谁?眼下定海军忽然出现到安定镇大营西面,总不会是飞来的,他们要通过谁的地盘才能抵达?又是靠谁的掩护,才能上万人行动如此悄无声息?”

    “……还是尹昌!”于忙儿脸色变了:“那我们岂不是无处可逃了?可恶啊,是这厮卖了我们?我,我定要……”

    “各有各的想法,别计较了。”

    李全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淌出来:“彼此争竞,各施手段,只论胜败即可,其它的别纠结啦。”

    笑了一阵,他轻声道:“我虽然不怨恨尹昌,却也不想拿自己的脑袋给尹昌,让他在新主面前立功。”

    郭宁神情轻松地站在台地边缘,微微俯首眺望。

    定海军的甲士们簇拥在他左右。而河北金军精锐上百人,则俱都都剑拔弩张地戒备着,将仆散安贞护在垓心,防着那李全困兽犹斗。

    在郭宁凝视的方向,那个手持铁枪,奔走在队伍最前的汉子忽然止步,和身边的同伴说了些什么。然后,他把铁枪拄在地里,忽然抽出了佩刀,翻手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直到这汉子的身躯瘫倒在地,十数人愣愣地看着,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厉声咆孝,有人扑上去抱住尸体,还有人霍然拔刀,居然意图自刭殉死。

    “此人行事的风格全没半点脸皮,临到将死,倒有些好汉气概。”赵决沉声道。

    郭宁颔首:“一会儿你出面,好生收殓尸身,莫要慢待。”

    李全的部下,虽然不能与定海军相比,但也颇有善战之士。郭宁正要尽快收编他们,以扩充定海军的力量。故而,他并无意羞辱李全,更没必要触发定海军与红袄军各部基层将士的敌对。

    赵决躬身应了,待要再说什么,仆散安贞满意的笑声传来:“哈哈哈,那厮就是李全,他死了!死得好!”

    郭宁微微皱眉,转回身,便看到仆散安贞气势十足地大步走近。

    “李全既死,大事就定了。咱们就按照先前所说,我取博州、德州、棣州和半个济南。其它一应山东军州,任凭郭宣使宰割,如何?”

    先前仆散安贞的意思,除了这几个军州,还包括了滨州和完整的济南府。到这时,他眼看着郭宁轻轻巧巧地取了李全的性命,其部上万精兵尚在横扫安定镇大营,于是自家就把要求降低了一截。

第四百三十五章 强弱(下)

    仆散安贞确实震惊异常。

    这位河北宣抚使在自家军队里,经常亲热地对待将士,嘘寒问暖什么都是常态;他对待文武同僚,也能客气温和。但他是那种真正与国同休的权贵,骨子里的傲气是掩不住的,行事姿态也总带着一股理所应当的态度。

    或许在他看来,自家祖孙三代在中都城里瓜分大金国的利益,尚且易如反掌,何况领兵出外,对着地方上的土贼?

    仆散安贞曾在中都见识过郭宁的兵威,后来也听说过郭宁在山东、在辽东的战绩。

    但出于朝廷高官对地方的蔑视,仆散安贞和许多女真贵胃一样,将郭宁视为恶虎,认为郭宁是靠自家的勇勐做到这程度的,那就不过是个力敌百人的匹夫罢了。

    这些几年里,大金国和南贼、西贼、黑鞑的厮杀不断,各处战场上,哪年哪月没有此等人物冒出来?这种人起家于锋镝,便全心全意地仰赖自家的勇勐,很快也会殒身于锋镝。仆散安贞见得多了。

    赫赫有名的李铁枪便是这样的人物,难道仆散安贞会怕他一点半点?在仆散安贞眼里,李铁枪也不过是条桀骜不驯的狗。

    哪怕把郭宁高估十倍,算他能力敌千人,又如何呢?

    在万众驰奔的战场上,这厮发挥的作用总有极限。到某个时刻命数尽了,一发流失,就能取他性命。而其聚集起来的庞大力量,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存了这个想法,仆散安贞才会乐意于郭宁会谈。

    他觉得,郭宁既是勇夫,就必然大胆险躁,绝不会拒绝这个可能将其自身力量发挥到极致的提议。

    而这勇夫一旦与自家的军队割裂,军队也就失去了魂和胆。那么,在自己与郭宁谈判的时间里,就不用担心定海军有多大的作为了。这就给仆散安贞争取了调整部属,做后继应对的时间。

    而在谈判场合如何施展手段,那倒反而容易了。终究仆散安贞是中都大族出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套路,自幼看得熟透。

    在这方面,郭宁绝不可能占到上风。而仆散安贞正好为自家部下的折损讨个结果。

    纥石烈牙吾塔和上千甲士不能白死,总得用着种种手段,从郭宁手里割出血肉以报。至少,得让这厮也感觉到痛!

    但这些想法,现在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当他看到定海军只靠着一波进攻就突破上万人营垒,逼使李全自尽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怕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了。

    眼下的这场仗,哪怕给仆散安贞在河北苦心经营十年,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办得到,至少打不出这么干脆利落的胜利。

    而在仆散安贞看来,大金国的将帅里,并没有谁的水平比自己更高些。换了南京路那边的完颜合达在此,一样不行。中都城里兵力最强的术虎高琪,如今只会拍皇帝的马屁了,他也不行。

    至于其他领有兵力的将帅……仆散安贞瞬间算定,他们谁也不行。

    定海军主力在没有郭宁在场的情况下,两三日内长途隐蔽行军。然后在包括骑兵在内的上万人,在战场边缘悄无声息地潜伏许久。直到郭宁放出讯号,他们猝然暴起,干脆利落的突入敌阵。

    就在此刻,整个安定镇大营已经被他们打得粉碎,但仆散安贞看得清楚,定海军的指挥一点都不乱,各部的进退依然有序,看不到有谁乘机抢夺首级、掳掠财物的。

    这说明了什么?

    仆散安贞是将门子弟,眼光很好,他是懂行的。

    这说明郭宁过去赢得的那么多场胜利,来自于这样出色的军队。

    要造就这样的军队,需要长时间的苦心经营,需要不断的战争砥砺,需要大量的军械物资支撑,需要极好的待遇以维持军队士气,需要高效的传授以建立出色的军官体系,需要严明纪律、反复灌输,才能确保军队的进退攻守皆有法度。

    这是一个勇夫能做到的?

    便是仆散安贞自己,出镇河北以来无论军政两途都竭尽全力了,也做不到这程度。再过十年或许可能,眼下,他绝对拿不出这样一支军队来!

    在目睹李全所部崩溃的时候,仆散安贞甚至想到了大金开国时候。那时,契丹人传说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固然因为大金太祖皇帝的雄武亘古未有,更缘于种种条件汇聚,造成了女真人的兵强将勇。

    那么,郭宁这厮从去年崛起于河北塘泺,然后一手造就了定海军的种种条件,营建出了这样一支强兵……此人究竟怎么做到的?

    此人绝非勇夫,而是罕见的雄杰!

    罢了,罢了。

    这次引兵南下山东所得,差不多就行了!红袄军固然是肥肉,我仆散安贞又何必为了多吃一口,而和郭宁结成死敌呢?两家若闹出什么不愉快,还不是便宜了蒙古军,便宜了中都城里的政敌?

    仆散安贞反应极快,瞬间就把自家先前的预期全都推翻,只留下最基本的目标。此时他索要的博州、德州、棣州和半个济南,虽在行政上属山东东西两路,地理位置却都在北清河以北。

    就当两家共同出兵,剿灭了李全所部的红袄军,正好两家以北清河这个天然的分界划分势力范围,论情论理,都说的通。

    仆散安贞有些刻意地摆出轻松姿态,站到了郭宁身边,又道:“前些日子我与胥丞相书信往来,曾说起郭宣使的事,以为足下若能荡平红袄军,朝廷一定会有重重赏赐。到时候,咱们两家唇齿相依,还有彼此援助的机会……郭宣使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还请只管开口,哈哈哈,哈哈哈!”

    女真贵胃之间玩弄话术,大致总比汉儿儒生要粗犷些,仆散安贞也不例外。

    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

    一来,郭宁你的政治盟友胥鼎,和我也很熟的,咱们不是没有渊源;

    二来,干翻了红袄军,是你郭某人厉害,日后朝廷叙功,我保证不抢,更不使绊子;

    三来,到底山东、河北紧靠着,咱们两家是邻居,我既然表现了善意,你也聪明点得了,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这番话出口,郭宁却没有回答,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下,好像是冷笑了两声,然后继续凝视着前方战场。

    仆散安贞的言语,忽然间让郭宁很是厌恶。

    今日郭宁是打了胜仗,看这架势,斩杀总得过千,甚至接近两千,这确实是大胜。前几日郭宁在潍州、淄州、益都府等地,也都有很好的战绩。

    与此同时,李霆在密州、莒州、沂州一带兵行神速,连连击溃红袄军的抵抗,同样是杀人盈野。

    短短旬月里头,红袄军在定海军的勐攻下战死了许多人,其中有许多人都是好汉。

    站在郭宁的角度,这不止是为了自家利益的扩张,更是统合山东地方汉儿的必经之路。这一场场胜利之后,郭宁的力量将会继续扩张,他将拥有更强的底气去面对真正的强敌。

    可是,若不是有人计谋连连,手段不断,郭宁本来能有更妥善的办法控制红袄军的。他并不至于做到如此激烈,也不必死那么多人。

    这其中的推手,自然就是仆散安贞。他这么做,是希望定海军和红袄军两败俱伤呢。

    这厮又算什么好东西了?他的谋划不成,却指望靠一张嘴皮子拿去三州一府?

    做什么梦呢?

    郭宁待要开口,赵决过来禀报:“节帅,安定镇大营方向,打起旗语,询问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定海军的这场进攻,既为了战场上的胜利,也为了谈判的胜利。战斗既然将至尾声,接着是停留原地控制住安定镇大营,还是收兵撤退,抑或作其它的安排,都得铁岭台地上的郭宁发令。这是早就定下的。

    郭宁沉吟片刻,冷冷地道:“继续。”

    继续什么?赵决愣了一下,立即加快脚步,奔到持旗的近卫身旁吩咐。

    两名近卫各持一丈三尺高的五色令旗,连连挥舞。

    北清河畔,有专门遣出的传令骑士眺望铁岭上头,见到旗语,立即照样挥动军旗,将之传递到下一环。

    两边距离四五里,旗语传递的速度很快。须臾间,旗号就落在了汪世显的眼里。

    汪世显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眼花。他问道:“老郭,你也看看,这是什么?”

    郭仲元盯了两眼,神色肃然:“节帅有令,继续进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242/ 第一时间欣赏扼元最新章节! 作者:蟹的心所写的《扼元》为转载作品,扼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扼元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扼元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扼元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