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飞仙(下)
李霆等三人乘坐的气球失控,三人乘风而走的消息,飞报到黄龙岗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郭宁厮杀一日,身上带着好几处伤势,流血不少,他又打着精神与人谈判,回营后只觉累得虚脱,早早睡下。
结果正睡得昏天黑地,硬生生被人叫醒,得知咸平府里发生了这么件荒唐透顶的事。而汇集到营帐里的几个军将听闻,也既觉担心,又觉可笑,个个露出古怪表情。
郭宁两眼还有些模湖,脸已经黑的像砂锅,额头的青筋都绽了出来。扶额想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这件事不得外传,泄露者斩。”
众人凛遵。
郭宁揉了揉脸,唤道:“韩煊。”
“在。”
郭宁从枕头旁边取出金刀:“我们孤军出外,四面虎伺,纵然战胜,不能稍有放松。咸平府城里,不能没有重将主持。你莫辞劳苦,持我金刀,连夜折返咸平府城,这数日里,代领军民。”
“是。”韩煊领命,出帐点起一队骑兵,高擎松明火把,立即出发。
“往西面、北面各处的斥候,再加派五组,不,十组。从我的护卫里头挑人,人皆双马,立即出动!告诉他们,蒙古人的威胁尚在,任何一处山林深险之处,都不能疏忽,凡是找到蒙古军和契丹败兵下落的,我有重赏!”
赵决躬身领命,出帐去安排人手。
定海军营中忽然滋扰,自然瞒不过纥石烈桓端等人。不久之后,三家各自派了使者来打探,唯恐发生了什么重要的变化。
郭宁又不得不一一接见,告诉他们是咸平府那边来报周边无事,但自己还是多派斥候,以防万一。
等到这些使者退走,郭宁想要再睡,可疲惫和亢奋同时过了头,再也无法入眠。及至外间蹄声骤然响起,斥候纷纷出动,他在榻上反复辗转,更睡不着了。
许久以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气休休地把枕头扔在了地上:“李二郎那厮,着实可恶!”
其实搜寻蒙古军和契丹军,套路并不一样。
蒙古军此前与韩煊、李霆厮杀,虽然吃了大亏,却不是溃败,而是眼看情形不对,主动引军后退。蒙古骑兵惯常大进大退,只消战马肥壮,一日夜奔行两三百里易如反掌,可能白天还在黄龙岗作战,晚上已经去了广平府。
而木华黎所部,据说统领的是成吉思汗专门分拨出的五投下探马赤军,兵马数量不少,所在之处人喊马嘶声威惊人,那就更没法隐藏了。
所以对蒙古军的搜索,其实重点不在蒙古军,而在于对咸平府周边区域的完整控制,确保将敌人远远驱逐,就已足够。
契丹军与蒙古军,自然是不同的。
早年大辽强盛时,契丹军的风评便不如何,时人称其“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哪怕是皇帝亲征的倾国之战,兵马也动辄退败无耻。大体来说,剽悍凶勐不差,在坚韧上头却大大地欠缺。
到后来大辽覆灭,契丹人里头,除了一个远走西陲的大石林牙,也未见有几个力挽狂澜的好汉,反而有大批投降金国的契丹贵族。
此刻耶律留哥聚集起的兵马,也继承了契丹人一贯的毛病,厮杀时若占上风,人人如狼似虎,若在相持,也能勉强坚持,可一旦落入下风,立时就分崩离析,上万兵马狼奔豕突,全无半点军队模样。
定海军和辽东本地军阀到处抓俘虏,抓到了日暮西山还没抓完,足足安置了两三个俘虏营,里头填了不下七八千人。
只是,没找到耶律留哥的踪迹。
此人始终是辽东地面上契丹人的领袖,他若逃脱,日后定有东山再起之时,难免又是永无休止的麻烦。所以不止定海军,纥石烈桓端、阿鲁真等部,都派了精细的下属,自昼至夜,持续不断地搜山检海。
这个想法,倒是对的。
耶律留哥未必多么善战,但能够趁势而起,颇能决断。而且,哪怕契丹军中山头林立,他身边总有些忠心部下。
此前大军崩溃的时候,他一看大势已去,便知关键不再是抵抗,而是如何才能逃离战场,保存有用之身。
当下他立即下令收起旗帜,脱去华贵袍服,装作寻常溃兵,从坡地的边角攀援下去。
他和若干亲信护卫刚下了山,山上已遭张阡和董进挥军乱杀,局面瞬间糜烂。
他也不耽搁,朝着荒山野岭深处就走,半当间三次遇见同样逃亡的部下。
因这几个部下还能收拢兵马,保持一点建制,赶过来救驾,耶律留哥大大夸赞了他们的忠诚,做出了好些承诺,裹在一处继续逃亡。然则半路上又遭韩煊所部铁骑的追击,这几个部下纷纷战死,部众星散。
到最后,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下三十余,战马只得两匹,食水一应皆无。
耶律留哥奔逃到夜间,总算脱离了定海军的追击,在一处遍生莽林的小山头里稍稍休憩,至于林间蛇虫勐兽,那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耶律留哥脱下甲胃垫地,背靠着一株大树瞌睡,半梦半醒地过了许久,忽然听到身边人的低声吵嚷。
他立即睁眼,用沉稳的声音喝道:“怎么回事?”
“辽王,敌军分派出来搜捕的骑队,愈发密集了,方才片刻,山下接连经过两队。大家担心,敌人若上山寻找,我们立时就要遭殃,好些人都说,不如再往深山中去。”
“也好……”
耶律留哥其实已经完全走不动了,而且深夜往山里去,本身就危险之极。但他又知道,这时候众人一意逃亡,他这个辽王,其实没法违逆众人的心意。
于是他不得不勉强起身,因为沾了地面的凉气,只觉得浑身酸痛,骨节嘎嘎作响,眼前更是一阵阵的发黑。他挥一挥手,率先往远离道路的山林深处走,脚下踏着千百年积累下的枯枝败叶,眼前黑色的树影,仿佛都在晃动,好似鬼影重重。
一行人唯恐引起追兵的注意,又不敢点起松明火把,完全是摸黑走夜路,也不知走了多久,耶律留哥忽然发现,身前身后都没了部属的身影。
他站住脚跟,却站不稳身体,他扶着身边的树,想要喊一声,却觉得嗓子嘶哑剧痛,宛如刀割。他的威势,在此时荡然无存,而历年厮杀征战所留下的衰老和虚弱,在这时候完全无法掩饰。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空中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在高处飘荡,由远及近。他抬起头,想要透过密集横生的树枝探看,却又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隐约分辨出,好像有一点光亮。
而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是汉儿的声音,是有人在空中反反复复地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那声音反复了无数遍,又慢慢远去。
将要听不见了,好像又有人在空中叱喝:“住嘴!”
耶律留哥怔住了。
他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难道传说中的仙人真的存在?如果这是仙人言语,仙人又想表示什么呢?
难道说,契丹人复兴的大业,真的已经完了?
转瞬间,千头万绪涌入脑中,无数景象纷纷掠过。
他想起自己在大金的军队中努力向上爬;他想起自己一次次地鼓动那些契丹的贵胃;他想起自己明明起兵造反,却权柄四散,不得不求助于草原上新兴的霸主。最后,他想起蒙古军对契丹人冷酷无情的利用,想起已经为数不多的契丹人,在这一场失败中丧失了多少元气。
罢了,罢了。
耶律留哥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慢慢地坐倒在地,然后选了个比较舒适的角度躺倒。他听到哪里有部下压抑着的喊声,好像在寻找自己,但他懒得再答应。
已经完了,这又是何必呢。
耶律留哥闭上了眼睛。
此时忽有大风刮过,卷动林木枝条,发出仿佛涛声的响动。这响动,遮掩了高处更多的声音,于是他没有听到先前反复念叨的声音兜了个圈,直直地往西飞去。
那是李霆三人所在的热气球。
他们被风吹卷着,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又向西。柳条筐又不避风,两个时辰下来,三人已经被吹得如同挂在屋檐下的风鸡,连哆嗦的力气都没。
阿多好几次想熄灭炉火,任凭气球坠落,运气却太差,总也找不到一片适合着地的开阔平地。
到了这会儿,煤料和火油真的不多了,气球坚持不了飘飞多久。可所到之处,三人俯首探看,依然全都是连绵的莽林、丘陵,一旦下落,万一撞上坡崖,三人很有可能摔个筋断骨折!
阿多有些害怕,于是不断的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这话入耳,让李霆烦躁的很,隔一阵就骂一句:“住嘴!”
第三百七十七章 落雷
夜间的风愈来愈大,吹得柳条筐不断横摆,整个气球如同腾云驾雾,急速向西。而火炉里的煤和油料已将竭尽了,黄铜的炉口只偶尔喷几个火星子。
三人眼看着原本鼓鼓囊囊的气球开始变得松垮,不似气球,倒越来越像一张被狂风卷起的废纸。
而夜色愈来愈深,强风带来了高天层层叠叠的浓云,遮掩住了星月,热气球便似裹在漆黑之中,伴随着李霆等人的哇哇大叫左右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三人忽然感觉柳条筐急速下坠。
那种五脏六腑都要脱出的下坠感、即将摔成肉饼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们,使他们下意识地高喊着。
没过多久,柳条筐重重地砸落进了一片林地,筐子瞬间与无数枝条碰撞,变成了碎片,而三人扎手扎脚地前后落地。
李霆竭力蜷起身躯,凭借背嵴、手臂和腿,硬挡了不知多少下撞击。饶是如此,当他落地的瞬间,也觉胸腹剧震,哇地吐了口血。
他趴伏在地面,视野变得通红,隐约见到身边不远处,郑锐竭力张开双臂,护着抱头呐喊的阿多,从一处陡崖骨碌碌滚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都囔了一句,再偏一偏头,才知道眼中的红光从何而来。
原来巨大的气球随之坠地,翻翻滚滚地裹着炉子,连续撞倒了几棵树。炉子里的余火引燃了气球表面的大漆,于是没过多久气球成了火球,而火焰开始在林间蔓延。
李霆忍着剧痛,慢慢起身,刚站直,又觉天旋地转,脚下发软。
他噗通一声倒地,喘息了好一阵,再次试图站起。这一下,又觉得左脚的脚踝剧痛,不知是折了骨头,还是断了筋。他在地上左摸摸,又摸摸,找了根粗大的树枝借力,单腿跳着往前几步。
这时候,林间的火势开始蔓延,伴随着呼呼的风势,木柴噼噼啪啪着火爆裂的声音仿佛爆豆一般连绵不断。李霆踉跄着避开热浪,一直退到距离林木十丈开外的陡崖边上,往下方的暗影看看。
他忍住胸口刺痛,提起喝道:“郑锐!阿多!还活着吗?”
过了好一会儿,下方传来哗哗的水声,阿多都都囔囔的话语声传上来,带着回声,中气倒是很足:“这下完了,完了。”
而郑锐喘着气,虚弱地道:“住嘴,往上爬,快点!”
李霆呵呵笑了两声,在崖边瘫倒。他喃喃地道:“这下惹了大麻烦,怕要被郭六郎责罚。”
正常情况下,热气球有麻绳系着地面碇石,在空中飘荡的姿态看似笨拙,其实一旦失控,乘风而走,快逾奔马。
李霆不知道的是,这会儿气球坠落的位置,已到了咸平府西面的懿州境内。
这片区域,位于西北面连绵沙岭和东南面的林木草甸之间。行旅由辽海通海东出,穿越医巫闾山,经蒺梨山、牵马岭等地,再次稍稍歇脚,再往东北循着辽时的“鹰路”,就能抵达咸平府。
而李霆如果稍稍踏勘就能发现,沿着陡崖下那条小河蜿蜒下山,走不了四五里,就是渤海国的灵峰县遗迹。
此时正有一支蒙古军,在灵峰县的旧址上休息,时有巡夜的骑兵,打着火把,在外侧绕行。
营地里上千人和衣而卧,与自家的战马躺在一起。本来非常安静,但热气球坠落的轰鸣声和熊熊火光,将蒙古人全都惊动了。
那声音就和滚滚的雷声一般无二,沉闷而可怖,像是一声声轰击在人的心头,让心脏不由自主地季动、震颤。
战马连连嘶鸣,上千人几乎同时起身,向山间眺望。
浓云密布的夜晚,那片丘陵也黑沉沉的,完全看不清山势的走向。而山火骤然点亮,火光如血,映着天空中翻腾的云层,便格外瞩目。
众人屏息凝神的当口,轰鸣声中,又隐约传来人的凄惨叫声。没错了,那真是雷霆,而且,是已经降下地面,打杀了人、引燃了山火的落雷!
各处营地里,瞬间传出了此起彼伏的鼓噪。
蒙古人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他们独特的习俗。对雷鸣的恐惧,便是其中之一。
蒙古人如果在野地里遇上了雷霆,就立即捂着耳朵,屈身贴地,躲避雷电。而大军行动时如果遇上了雷电,则立即停止行军。如果在帐幕中听到雷鸣电闪,则会将陌生人驱赶出帐外,自己躲避在帐内,直到雷声停息。
在蒙古人的传说中,雷霆是长生天对人的惩罚或警示。所以遭受雷击的牲畜和幕帐,都要丢弃不用。甚至如果有人遭受雷击,家人或同族的人都要从该地迁走,以躲避不详,这些人甚至在之后的三年里,都不能进入大汗的斡耳朵,以免把晦气传递到贵人身上。
之所有有这样的习俗,是因为草原上的雷电能凭空击死牛羊牲畜,引起火灾,是在草原上一旦发生,就无以躲避的可怕天灾。
那么,眼前这骤然而落的闷雷,代表了什么?
带领这支蒙古骑兵的,是木华黎的长子孛鲁。年纪甚轻,还是第一次跟随父亲,承担重任。他带领两千骑兵,从锦州出发,意图去往咸平府接应原属于按陈那颜的四个千户。
结果走到半路,便与仓惶退兵的可特哥等人撞上了,一问方知,那蒲鲜万奴固然是个蠢货,耶律留哥也是一如既往地没用,因为山东的定海军忽然插手辽东战局,这两家全都已经被打崩了。
这一来,木华黎固然拿下了北京路,截断了辽海通道,可原本四分五裂的东北各地女真人军阀,在排除了不稳定因素之后,隐然有了以定海军为依托的联合趋势。
这可不是好消息。
孛鲁倒也大胆,他立即催兵急进,意图藉着咸平府那边战事方歇,将士疲惫的当口,来个反杀。可他越是接近咸平府,沿途撞上的溃兵败卒越多,对那场战斗的了解越多。
他不得不承认,定海军的战斗力强盛,果然如先前的传闻那般。可特哥等人所部,是在正面对抗中,硬生生被打退的!
这一场下来,蒙古军在咸平府周围,已然无盟友可供驱策,孛鲁如果要继续厮杀,所倚靠的只有麾下两千骑。可对着那样的强军,两千骑真能起到什么效果?
孛鲁虽然继续催兵向前,但心中却越来越犹豫。
万一,万一战事不利……当日四王子拖雷败回,引起大汗震怒,吃了极大的苦头。我孛鲁若冒进失败,岂不成了下一个拖雷?而我纵有跟脚,哪里能和拖雷相比?
想到这些,当晚孛鲁就没有睡好。
他一直在蒙古包里坐着,将巨大的弯刀横放在膝上,紧紧握住刀鞘,强迫自己冷静、镇定。可到了半夜里,忽然又来了落雷……
无所不知的长生天啊,这是在向我示警么?
如果豁儿赤长老在这里就好了,他最懂长生天的心意,什么都瞒不过他的占卜。
孛鲁凝视着山火,看了许久。他注意到左右的百户、千户里头,好些人都在滴滴咕咕,当下沉下脸色:“落雷虽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过,何必大惊小怪?传令……”
众人的眼神一下子全都聚集在孛鲁的脸上。孛鲁稍微顿了顿,用沉稳的声音道:“这地方不能待了,咱们收兵!”
第三百七十八章 大局
次日清晨,郭宁醒来的时候,闻到帐幕里的血腥气。
那是因为昨日厮杀时,他肩膀上中了一箭,左腿挨了一刀,当时只割下袍服临时包裹止血。晚上军医替他重新包扎伤处。但因为还有不少将士都需照顾,军医来去匆匆,把扯下的带血袍服直接扔在了帐篷角落。
帐幕以外,天光微明。郭宁勐地翻身坐起,外界倪一问道:“节帅?”
“可有军报?”
“有。”倪一掀开帐幕入来:“半刻之前,昨晚受命进至广平府周边的三路斥候遣回的信使都已陆续折返。”
“哦?”
郭宁想了想,松了口气。
他取了清水、干粮,摆在面前,然后笑道:“你和赵决都没叫醒我,是想让我多睡会儿?看来斥候传回的,一定是好消息了。是李霆等人安然无恙被找到了?或是抓住了耶律留哥?还是发现了蒙古人的下落?”
“都有!都有!”倪一眉开眼笑:“节帅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李二郎办了三件事。”
“嗯?怎么讲?军报拿来我看。”
郭宁从倪一手中拿来军报。那都是带队的军官直接写下的,字迹粗大潦草。讲述事情只用短短数行,平坦朴实,绝无文采。但郭宁看着这些,反倒放心,皆因这种记录,才最直观反映战场真实。
三路斥候,发了三路军报回来,有人发现了这些,有人发现了那些。郭宁自家把军报中的情况拼凑起来,不觉张大了嘴,哑口无言。
“这……”过了好半晌,他才吐了口气。
“耶律留哥精力耗竭,死在逃亡的路上?他的随从说,耶律留哥死前,可能听到了空中传来叫嚷,说什么,完了……所以万念俱灰,顿时就死了?”
“对。”
“蒙古军木华黎所部的两千精骑,由其子孛鲁率领,从锦州出发,直趋咸平府。不过半路上,在懿州灵山县撞见了落雷引发山火,所以不敢继续前进,收兵了?”
“对。”
郭宁把前两份军报一抛,掂了掂第三份:“李霆三人身上多处受伤,但不危及性命……只是热气球烧了?他们从懿州灵山县境内,连夜步行返程,为了行路快捷,半路上伏击落单的骑士,想要杀人夺马。结果,被他们抓住的,乃是耶律留哥的长子耶律薛阇。他们又以耶律薛阇为人质,迫得奔走逃散的契丹军两千余人皆降?”
倪一连连点头。
“这他娘的……”郭宁忍不住爆了粗口,把第三份军报也扔了:“李二郎这厮,在天上晃了晃,就一口气办了三件大事?”
“当是如此。”
郭宁捂着额头,眼前瞬间出现了李霆双手叉腰,得意狂笑的模样。
“这事没有外传吧?”他问。
“军报刚到不久,我们也是看过了才晓得,倒不曾……”
“那就不要外传了。我只当李霆在天上挂了两个时辰,和契丹军、蒙古军动向,都没有关系!这厮行事荒唐,差点害了自家的性命,害了同袍!他还想立功怎的?我非得狠狠地罚他!”
“可李霆自己知道啊?”倪一看了看郭宁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李二郎虽然莽撞,却不失精明,他这会儿领着契丹降军回来,路上再陆续遇见斥候们,只消一问,可就全明白啦!”
“嘿!”郭宁连翻白眼。
倪一自然知道这两人交情非常,当下在旁呵呵地跟着乐。
笑过一阵,郭宁道:“派个精细人,立即催马去见李霆。告诉他,契丹人既然降伏,就不宜折辱,尤其耶律薛阇……对他客气些!让李霆莫摆出他那副得意洋洋的作派!”
这时候董进入来,一拱手:“节帅,听说木华黎拿下了北京大定府,杀死了完颜承裕,纥石烈桓端等人俱都惊恐,此刻赶来拜会,正在外候着呢。”
郭宁这才想到,军报里还有这一出。
他将三份军报又捡了起来,摆在面前仔细看看。
毕竟郭宁又不是朝廷一路,站在他的立场,朝廷损兵折将,一点都不必在乎。何况,完颜承裕便是当年一手造成野狐岭大败的罪魁祸首,郭宁不去寻他晦气,已经是念在大局为重,高抬贵手。
朝廷非得用这种庸将驻扎辽海通道,便等于是主动将此地送到蒙古军的快马弯刀之下,唯恐别人不来杀。
木华黎用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这些人,吸引住辽东各方军阀的注意力,自家好整以暇地往北京路走一趟,顷刻间便夺下大金国的五京之一,把整个大金的疆域就此斩断……郭宁设身处地,多半也会这么做。
对于蒙古军来说,拿下北京大定府,截断辽海通道,便斩断了女真人一臂,进而对中都形成了两面威胁的姿态,那自然是大好事,木华黎将之禀报成吉思汗,算得大功一件。
而这对郭宁来说,也是一个绝妙的局势。
辽海通道一断,东北各路军阀要和朝廷联系,要想获得任何物资,都只有仰赖海路。而自从胡沙虎造反那一趟,大金国的海运能力,那些被中都贵胃们控制的船队,便完全落入郭宁掌控了。
于是,各路军阀们要生存,只有仰赖郭宁;而朝廷要维持朝廷的面子、体例,也只有仰赖郭宁。
郭宁无论在哪里,都行事凶横,并不太掩饰自己的立场,所以他估计,这各方各面,大都不会把他当朝廷忠臣看待。可是,身为一个在北方崛起的汉儿,这样不是很快活么?
这样的局面下,定海军的实力必定会迎来倍增。
郭宁手中只有登来三州的时候,已经能够正面击退蒙古军一部,并全然不把山东地界的红袄军放在眼里;此番再得复州、盖州,又将广袤的东北内地化为资源所出……一两载甚至更短的时间以后,定海军全力出击,还怕不能席卷山东,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里,郭宁加快速度咀嚼干粮,咕冬咕冬地喝了两口水:“让纥石烈桓端等人稍待,我立刻就去见他们。”
这时候,赵决携了昨晚收集的资料入来。
他是郭宁的近侍首领,同时也有监护全军的职责。这会儿手头已经汇集了此次作战敌我损失的具体数字、缴获物资规模,另外,还盯着几个都将、中尉以上的军官,赶早写了战后总结。
林林总总,合计七八个本子,厚厚一叠,捧在他手里。
听得郭宁说起辽海局面,语气甚是轻松,赵决上前半步,把资料放在桌边,低声道:“适才来时,见辽东诸将无不忧虑。”
郭宁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他将蒸饼咽下,同时也按下了翻腾的思绪,把自己身居高位数月来养成的城府拿了出来。他语气沉重地道:“辽海通道落入蒙古之手,与大局很是有碍!我们去见见纥石烈都统等人,另外,派人向来州的晋卿先生、中都的进之先生传信,得商议出个应对的办法!”
第三百七十九章 开恩(上)
六月的中都,气候依然炎热。
虽说经历了蒙古围城数月,军民饿死无数的惨剧,但中都仍然是天下罕见的大城。当蒙古三路大军将金国的半壁江山蹂躏殆遍的时候,这座城池也几乎是唯一一座不仅没有陷落,而且还与蒙古军厮杀数回的大城。
所以,在过去数月里,一直有河朔百姓源源不断地逃入中都。任凭城中有饥荒,有瘟疫,可只要高大的城墙尚在,就能隔绝蒙古人的屠杀;城中再怎么艰难,也胜过铁骑践踏下的地狱。
这一来,中都城的人口规模不降反升,给有司带来极大的压力。
仅以粮食供给而论,两个月前,皇帝已经从知大兴府事胥鼎所请,定权宜鬻恩例格,勒令朝廷百官如进官升职或应举求仕之类,先得向朝廷进奉粟草。
这个诏令看起来,是给百官升职求仕加了一道前置条件,实质上就是卖官鬻爵。大体的价码,是进献一百五十石的米,升官一阶,正班任使;七百石米迁官两阶,除诸司;超过这数字,朝廷会专门商议如何恩赏。
靠这一手,粮食的紧张局面稍稍缓解,但偌大的城池治理,又不止粮食供给一项。举凡治安,环境等方面千头万绪的事情,胥鼎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入夏以后,城中处处热气蒸腾,而城中道路两侧的池沟里臭水横流,街角堆积着如山高的垃圾和粪便,可怕的气味随着热浪四处喷涌,令人掩鼻作呕。
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的人,要么是衣食无着,不得不出来卖力卖身的可怜人,要么就是有不得不出门的特殊理由。
杜时升就是有着不得不出门的特殊理由。
天气太热,就算他坐在轻便的马车里,也仿佛身处蒸笼,汗流浃背。可是当他把马车的帘幕架起,又不得不忍受街上的恶臭。就连靠近皇宫拱辰门的甘泉坊一片,也到处是流民和脏污腐臭的垃圾。
有些流民干脆就裸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坐在垃圾堆里,呆滞地看着杜时升的马车经过。而杜时升只能把帘幕再度拉紧。
过去数月的中都,过去数年的河北各地,他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每次看到,都觉的心里苦得发慌。
从他在中都的居处仙露坊往西,到通玄门大街折而向北,这附近便是当日胡沙虎谋反时,兵灾极盛之处,后来蒙古军几度威胁中都,守军就直接从这一片废墟中取用材料,以作滚木擂石。
到了现在,从天王寺往北,整整四五里方圆的地方,已成了一片彻彻底底的白地。因为空旷的缘故,道路两旁扎堆的流民一下子少了,随从这才连声吆喝,催动车辆走得快些……结果,车轮又被边地的残砖碎瓦卡住了。
当马匹终于轻快地跑起来,年轻的随从忍不住抱怨:“这一年里,住在中都可真够辛苦。”
“住在中都,哪有不辛苦的时候呢?”
杜时升早年被朝廷通缉,曾逃亡河北塘泺之中,吃过许多苦头,倒不似随从这样的本地人感觉难熬。他笑着道:“昨日买了些金阏酒,用来当作礼物。家里还剩了一坛,是给你的。那是招待宋国使者的好酒,你没喝过吧?”
“真的?”随从立即高兴起来,催得马儿走得轻快。
这时车辆来到长春宫前。随从抬眼端详着这座在废墟中有些突兀的道观,喃喃地道:“也不知那一位,今天来不来。”
“约他第三回了。”杜时升道:“也该到了,这位再怎么扭扭捏捏,总是要钱的。”
“或许,是怕被牵连?”随从道:“节帅从辽东贩马往宋国去,可是挺犯忌讳的。咱们这阵子,可一直被人盯着呢。”
杜时升轻笑了两声:“可能吧。不过,只消咱们定海军兵强马壮,忌讳什么的,犯着犯着,就不是忌讳了。”
原来过去两个月里,当郭宁逐步往辽东伸手的时候,移剌楚材则把注意力放在经济上边。
除了与南朝宋国搞贸易,在自家地盘开矿创收,移剌楚材也在与中都的贸易方面下功夫。一方面动用定海军的船队,与中都展开盐、铁、粮食的大宗贸易,另一方面,也逐步容许民间的商贾参与其间,为登来三州带来多种物资货品。
毕竟官方的力量有其极限,做起生意来,不可能面面俱到。军府需要登来三州地方的富户们紧跟军府的脚步,在生意上查遗补缺,也使得定海军治下的军民生活渐渐安定之后,能够有一些消费的渠道。
但商贾一多,难免龙蛇混杂,须得严密管控。
对私自贩卖盐、铁、粮食等战略物资的,定海军自然施加严惩,抄了好几家,杀了好几颗头。但对于一些细枝末节的管理,就没有办法了。
比如说,这些商贾所到之处,为了夸大自家的实力,难免吹嘘定海军在海上的力量,吹嘘定海军在宋金两国之间的走私贸易。
就在上旬,定海军在辽东设立的群牧所与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交易,换来了三百匹马,转手又把其中的一百匹卖给了南朝走私商人,价格是每匹一百贯,而且不是会子,用得正经铜钱。
这件事被商人吹嘘起来,在中都朝廷里头,颇生了点风波。皆因战马乃是大金国明令禁止出售给南朝的战略物资,早前曾专门有明令,与外方人交易马匹者,徒五年,三匹以上死,驵侩同罪。捕告人之赏,所贩马充赏以外,官先为代给钱三百贯。
也就是说,贩卖三匹马就是死罪,而且连中介也要一起砍头。为了鼓励出首,但凡举报的,官方先垫付赏钱三百贯,等到结桉,再按照贩卖马匹的金额折价给付。
法令条文很是明确,随着这几年来朝廷战马多阙,执行更是严厉。中都附近,为了收拢走失的战马,甚至已经开价到每匹马五十两银,不要银子的话,直接补官一阶。
结果山东方面的商贾一来,朝中官员这才知道,合着来州定海军还做这样的生意?你们手里有船队了不起是吧?连战马都可以卖给宋人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走私生财,怎不给中都送来一些马匹?
过去数月,朝廷从登来三州的走私贸易里,获得了大量的粮食,否则中都城里青黄不接时候,就要饿死数以万计的人。但定海军的粮食从何而来,用什么换来,朝廷官吏大抵是不想的。
反倒是徒单镒的逝世,使不少人觉得定海军失了朝中奥援,正是虚弱的时候。于是不少人趁此机会,颇制造了一些对定海军的攻讦。甚至还有些愣头青的无知官吏,听说杜时升是定海军郭节度在中都的代表人物,特意跑到他居住的小院痛骂,还有时不时往院子里丢石头的。
杜时升倒不在乎这些,他也知道,郭宁更不在乎这些。
大金朝廷到现在这个程度,他们能给人造成的麻烦,多半都只在嘴上了。定海军的手里握着刀子,刀子还染过血,哪会在乎这几张嘴?
不过,只要大金一天还在,掌握朝局动向总是必要的。
任凭这个朝廷如何扭扭捏捏,他们总得从定海军手中获取粮食和盐铁的支持;正如深受皇帝信任的提点近侍局庆山奴,再怎么扭扭捏捏,总还盼着郭宁给出先前承诺的好处。嘴上纵有麻烦,落到实处,两方皆有所需。
说到庆山奴,皇帝对他和近侍局的信任超乎寻常,故而近来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势力,也开始有人攀附。
但皇帝之所以对近侍局重视异常,其实正显示了他对朝廷群臣的失控;而近侍局愈是被皇帝重视,其遭群臣压制的态势也就愈是明显。
所以,杜时升虽然只是区区外官,与炙手可热的朝廷内臣往来,并没什么压力。
这会儿车马驶入长春宫的偏门,再进入一处僻静小院。
杜时升刚下车来,便见到庆山奴在厅堂门前昂然站着。
这几个月,庆山奴捞着的油水不少,心情看起来也不差。故而身形比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又胖了一圈。腰间那具杜时升赠送的金腰带,都快勒不住肚子了。
杜时升向他拱了供手,脸上刚浮出笑容,还没说话,庆山奴先喝了一声:“拿下!”
第三百八十章 开恩(中)
话音未落,后方院门一关。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甲士,从院落两侧的边门勐冲进来。
诸人目光灼灼,尽皆盯着杜时升,而刀枪并举,锋刃抵在杜时升的面门,寒气沁入肌肤。
杜时升站着不动,身边那随从惊吓过度,摊坐在地上哭着嚷道:“饶命!”
庆山奴看也不看他一眼,轻轻挥手。两名甲士将他提起,拖到院子一角,手起刀落。转眼间,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摆在木盘上,奉到庆山奴面前。
庆山奴掏出丝绢捂住口鼻,连道:“给他看!给他看!”
甲士托着木盘,再到杜时升面前。
杜时升被十几把刀剑比着,不好乱动,只微微垂下眼睑,见自家随从年轻的面庞扭曲,两眼爆绽,死不瞑目。
这随从跟了杜时升一年,年纪虽轻,却很机灵。原本杜时升已经渐渐让他接触定海军的重要公务,还打算乘着下次去山东的机会,将他推荐到军府,跟在郭宁身边历练一下。
却不曾想,到了关键时刻,是个胆怯的。而胆怯之人满心求活,其实死得反而会比旁人更快些。
“好啦!献甫老弟,我在中都打混了几十年,路数都懂。你有话就说,不必杀一个下人先做威吓。”杜时升叹了口气:“这阵子,中都城里有得是死人,你我还没看厌烦么?”
他抬起手,用指尖拨开一柄抵在面门的短枪:“你先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我能解释的,一定解释清楚。若解释不了,你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可好?便是将我砍成肉泥,也只消一声令下,何必闹得如此紧张呢?”
庆山奴是女真贵胃子弟,其父完颜拐山当过统军使,从兄完颜白撒当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通常的女真贵人一般,庆山奴也有个汉名,唤作完颜承立,表字献甫。
当日郭宁在来州三山港会见庆山奴,付出了几箱金珠珍玩,请庆山奴协助自己获得去往辽东的名义,而且还说了,一旦成功,酬劳再加一倍。
后来庆山奴动用了一点特殊手段,果然神鬼不查地打通了关节,给郭宁加了个正四品提控诸群牧的职务。而郭宁也说到做到,再加一倍的酬劳及时奉上,就在杜时升的手里,交给了庆山奴。
因为有这份通财之谊,庆山奴虽然派头越来越大,对着杜时升,倒还不很过分。而杜时升也日常以献甫相称,示以亲近。
不过,两人也都明白,这份亲近,建立在朝廷对定海军的需要上头。
自从遂王控制了南京路,朝廷便等于被顶在了杠头,非得在中都大兴府和蒙古人一波一波的死拼下去,而想要死拼,就绝然离不开定海军从南朝宋国获取的粮秣物资。更不消说,那个自家称王称帝的杨安儿,迟早闹出更大的动静,也需要定海军在后牵制。
出于这两个原因,朝廷实际上一直在捏着鼻子,对郭宁示以优容。
山东宣抚使的任命是一出;眼看眼闭地给出了提控诸群牧,是一出。甚至放任杜时升顶着定海军判官的名头,实际上却在中都操办种种走私生意,赚得银钱滚滚,也是一出。
但如果发生某件事情,而让朝廷对定海军忍无可忍,庆山奴和杜时升的交情,自然也就瞬间断绝。
杜时升要问的,便是发生了什么事。
庆山奴脸色铁青:“你们在辽东的事发了!你们不是去做生意的,是派了兵马去辽东!你们未得诏令,安敢如此!”
杜时升愕然半晌。
待庆山奴即将不耐烦了,他才失声笑道:“这叫什么话!献甫,你是傻的么?”
“我怎么就成了傻的?”
“辽地苦寒,人民剽悍,各部恃强斗狠,数十年来已成积弊。朝廷往那里派一个地方官,都得特选有威望、或者善战敢斗的勐将。我家节帅遣人去辽东贩马,难道空着手去?这不是伸颈于利刃之下,唯恐不被人杀么?”
杜时升抬高嗓门,厉声道:“三百也好,五百也罢,既然要提控诸群牧,我家节帅哪会没有兵马随行?这不是一开始,就很明白的吗?这年头,手头没有刀子,谁敢作生意?”
“可是……”
“可是什么?”杜时升运足力气,继续喊道:“没法做生意,哪里来的马!没有马匹,怎么去向宋人换取粮食!没有粮食,这中都城里饿死的人,还要多一倍!便是那些勐安谋克,也要饿死!这是我家节帅费了偌大的力气,给朝廷赚来的好处!现在你和我说,我家节帅动用兵马,未得诏令?朝廷上下是嫌自己吃得太饱了吗!”
庆山奴被他这一连串大嚷,惊得缩了缩头,随后又恼怒起来:“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怎么说!你说来听听啊?”杜时升喝问。
庆山奴沉默了好一会儿。
“一个月前,朝廷以乌林答乞住为东面经略使,收拢临潢府与全、庆两州之民,共壁平州。今日他从平州发来火急奏折,说蒙古军万户木华黎忽然动兵,数日之内,便攻下了北京大定府和北京路二十二城!而东北诸将,这时候却被郭宁领着,与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厮杀!”
庆山奴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盯着杜时升一字一句地道:“北京大定府丢了!辽海通道隔绝,这是动摇金源根基的大事!郭宁怎么就扯进了辽东的厮杀?怎么就和蒲鲜万奴斗起来了?他究竟往辽东派了多少人?他想做什么?陛下此刻已经勃然大怒,必要查问个清楚明白!若问不清楚,这中都城里,有人要掉脑袋的!”
杜时升却只回了一个字:“哦。”
庆山奴见这中年书生一副轻佻模样,更是怒火冲头,待要喝令左右。却听杜时升又道:“北京大定府丢了,我知道啊。”
“什么?”
“我家节帅此刻身在咸平府,他确确实实参与了和蒲鲜万奴的厮杀,也目睹了蒙古军的动向。他派出的信使从复州登船,顺风一日夜就到直沽寨,然后将消息送到我手里。所以,大定府的情形,我知道啊。献甫老弟,我来此的目的,与上两次求见不同,此番,正是为了向你陈说这桩事。”
庆山奴脸色变幻:“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倒也没什么花样,其实献甫老弟不听,也没关系。你等到明天,也就知道了。因为明天一早,上京留守元帅完颜承充、知辽阳府事温迪罕青狗、肇州防御使纥石烈德、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四位的使者都会赶到中都,向陛下陈说辽东局面。”
庆山奴能在近侍局担当大任,自非无能之辈。这四个名字,都是他熟悉的,也很清楚这四人合在一处的份量。
他稍稍沉吟,立即反问:“没有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没有东北统军使完颜铁哥?”
杜时升立道:“没有,不会有了。”
“看来,咸平府那边,可真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倒也不至于,还是有个好消息的。”
“怎么讲?”
“耶律留哥所部,被击溃了,广平府的所谓辽国,从此不足为患。”
“哦?”庆山奴有些激动地来回走了两步:“既如此,陛下那边,想也能解释得通了!不过……”
“有什么难处,老弟只管说来。”
庆山奴挥了挥手,让甲士们退下。
待到厅堂中寂静无声,他上前几步,搀着杜时升的手,恳切地道:“进之先生莫怪我失礼,那件事,着实为难。我一时急火攻心,就只想着……”
杜时升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说,我家节帅那个提控诸群牧的任命……”
庆山奴微微点头。
“皇帝不知道?你一个人,私下里办的?”
庆山奴又点点头。
杜时升倒抽一口冷气,只觉牙酸。
按郭宁原先的想法,是用金钱收买皇帝的近侍,让他们说些好话,推动皇帝作一此任命,所以才准备了巨额的资财。那些可不止是给庆山奴的,也是给庆山奴用来贿赂其他近侍、官员,把这事情办得妥帖的!
至于事成之后,皇帝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忌惮,那反而不在郭宁的考虑范围。
结果,庆山奴这厮见钱眼开,一个人把钱全吞了,然后蒙混出了一个正四品提控诸群牧?
这个官儿原是见不得人的?大金国的朝廷体制已经败坏到这种程度了?
好嘛,怪不得皇帝听说郭宁所部在辽东,这庆山奴比死了亲爹娘还急。今日一见面就甲士出马,这是打算威逼串供?又或者,准备一看情况不对,立即杀人灭口呢!
第三百八十一章 开恩(下)
庆山奴这个混蛋,是真能作死。
而他这番作死,真要给郭节度惹来额外的麻烦了!还是大麻烦!
一时间,杜时升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
杜时升早年为胥持国的门客,前前后后在中都盘亘数十年,深知中都城里这些大人物的想法。
此番北京大定府丢失,辽海通道断绝,对于大金朝廷来说,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整个朝堂都要为之震动。
如果大金朝廷上下一心,这会儿最重要,也是当务之急的,便是立即打探大定府方向蒙古军的规模,并联络东北各方军将,无论威逼也好,利诱也好,务必使他们捐弃前嫌,编集兵力反攻,重新把金源内地和中原连接在一起。
其它的任何事,都不妨搁置。
但问题是,这些年来的大金国,压根就不知何为上下一心。随着几名镇压朝堂的老臣陆续病亡,更是人心缭乱异常,无论君臣,盘算的全都不在这个点上。
比如身为负责中都东面军政的东面经略使乌林答乞住,一份军报上来,先说东北内地因故厮杀扰乱,其实是为自家开脱未能及时支援北京的罪责。
而这份军报到了皇帝面前,以皇帝思虑琐碎细密的习惯,第一个考虑的,必定是东北内地为何厮杀,以至于蒙古人乘隙而入,而这厮杀,又怎么会和定海军郭宁扯上了关系。
当日皇帝登基,靠的一是徒单镒的政治号召力,二是郭宁的武力。而徒单镒在他登基之后,还全盘操纵朝政,给皇帝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既然徒单镒已经死了,皇帝的疑虑就全在郭宁一人。
偏偏郭宁又行事肆无忌惮,很值得皇帝去疑虑。
杜时升几乎能想象到皇帝此刻在皇宫里头咆孝的内容。
朝廷已经给了山东宣抚使,你还嫌不够?又往辽东伸手?你怎么就敢?
什么?这郭宁是以提控诸群牧所的名义去辽东的?那还好,总算有个名目,不是完全……嗯?不对!这个职位什么时候许了给他?我堂堂大金皇帝,竟然不知道?这厮在地方拥兵自立倒也罢了,竟然还在朝中遮蔽皇帝的耳目?
当今的皇帝,是在胡沙虎篡逆之后被群臣推举上位的,自从登基的第一天起,他就最担心朝中权臣纵害、皇纲失统。所以,他才会一口气提拔起诸多重将,把军政大权分割得稀碎,而又重用近侍,以内制外。
毫无疑问,皇帝的注意力立刻会集中在提控诸群牧的职务任命,而北京丢失的恼怒情绪,将会大大加强皇帝彻查此事的动力。
这一来,首先是庆山奴有大麻烦。
站在皇帝的立场,近侍局上下行事有些出格,或者贪赃枉法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对皇帝要忠诚。庆山奴此举,可算得上忠诚么?
这件事情若爆出来与他有关,皇帝第一时间就要砍他的头。而这些日子看不惯近侍局作派的许多人,绝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也难怪这厮如此狂躁,竟然想到用武力威胁。
可就算杜时升把责任担下,也济不得事啊?
归根到底,郭宁这个定海军节度使乃是外官,想办什么,非得内外勾结。而内外勾结,这不比近侍擅权更让皇帝暴怒?
当然,庆山奴如果倒霉了,定海军这边,也必然受到影响。
对定海军而言,此番出战辽东所赢得的利益,绝没有吐出来的道理。莫说是他,就连纥石烈桓端等人遣使来报,也只是求个名义上的事后追认。而朝廷既然对辽东鞭长莫及,那就顺水推舟,皆大欢喜。
可如果皇帝确认,郭宁竟然和他信赖的近侍勾结到一处,他会怎么样?
以他的性子,会不会就此和郭宁撕破脸,开始给定海军找麻烦?会不会藉着众将遣使来报的时机,扶植谁来打压郭宁?
或许,他哪怕坐视辽海通道隔绝,东北局势恶化,也要动用中都的政治力量,强迫郭宁退回山东?
与定海军翻脸,并不符合此刻大金朝廷的利益。但如果皇帝不考虑金国的利益,只考虑自家的权位稳固呢?身为皇帝,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也再正当不过了。
皇帝始终是皇帝,他再怎么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
他有很多办法,来给定海军添堵!
杜时升之所以愿意投靠到郭宁门下,是因为郭宁仿佛有一种天授的才能。他虽然看似行事凶狠,但分寸感一直把握的非常好,每一步都卡在对手的底线上。外人以为他随时掀桌子,其实桌子自始至终都摆得四平八稳,而郭宁在桌上拿走的利益一点不缺。
但如果皇帝决心要掀桌子呢?
定海军会吐出利益,向皇帝俯首,维持桌子不动么?不用多想,郭宁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局面。
那么,还有别的什么选择?
杜时升皱着眉头,在院里来回走动半晌,转身看去,庆山奴满头大汗。
“那军报是一个时辰前送进宫里的,这会儿陛下一定已经看到了。咳咳,进之先生,可有良策补救?”
杜时升仓促之间,也是一筹莫展。
他在院里又走了两圈,叹了口气。
我杜某人毕竟不是那种智计百出之流,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拿不出什么扭转乾坤的好主意。好在,在中都厮混的时间够长,认识的老相识不少,这会儿,只能请一位老相识出马啦。
他向庆山奴勾了勾手指,庆山奴凑近两步。
“我听说,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
庆山奴连连苦笑:“怎么个未雨绸缪法?难道说,还能让时间倒流回去,让那奏书不翼而飞?”
“不不。你现在立即就回宫去,陛下如果查问,你先不要说,咬着牙,坚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会有人去求见陛下,请陛下开恩,饶你一命。”
庆山奴狐疑问道:“真的?你莫不是在坑我吧?我若遭皇帝责打而死,你家节度也就……”
杜时升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笑什么?”
“献甫老弟,你觉得,我家节帅会在乎朝廷责罚?无非两厢各留一点颜面罢了!我这个主意,只为保你性命;就算没有我的主意,难道你还想活了?”
庆山奴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叹了一声:“也罢……”
当下两人便散,各自匆匆奔忙。
到了晚上,宫中传来消息,因为北京大定府丢失的缘故,皇帝暴躁异常。正当红的武卫副使、提点近侍局的完颜庆山奴触怒了皇帝,被勒令拖出去责打。要不是当朝的尚书右丞胥鼎恰好求见,庆山奴恐怕多半是活不成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盟友(上)
胥鼎离开仁政殿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红色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洒落在绿色琉璃瓦的重重宫殿屋顶、和朱红色的墙、门、柱、窗上,也落在绘青绿彩画、间装金色的斗核、访额上,闪耀出夺目的光芒。
他在仁政殿里停留了太久,已经快到宫门关闭的时候了,大队的内侍正从殿阁各处往仁政门方向聚集。而胥鼎刚刚走过的东鼓楼一代,内省、内监的几处偏门正在陆续关闭,到处都是推动沉重宫门的响声。
隔着大安殿的后门,胥鼎能听到大队的侍卫亲军和尚书兵部所属的武卫军正在换防。将领们高声呼喊号令的声音,还有士兵们皮靴踩踏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
胥鼎是新任的尚书右丞。论官职,已经和他当年掌控朝政的父亲胥持国一般。身为宰执,他能随意出入宫禁,而眼前的情形,好像和过去所见没有什么不同。
胥鼎在大定二十八年擢进士第入仕,至今二十五年。从号称小尧舜的世宗皇帝开始,他侍奉了四位皇帝,因为父亲胥持国和他自己的缘故,仕途前后三次起伏。
每一次遭到贬谪,他都能落而复起。而每一次复起,结果总会是继续被贬谪。
为大金国效力的干济之臣,大都是如此。胥持国是这般,胥鼎自己也一样。
每次有了麻烦事,女真人总需要一批能做事情的官吏顶在前头去吃苦受累、承担骂名。而到了事情告一段落,朝廷再寻个由头,把做事情的人一撸到底,以使利益被触动的女真贵族们满意。
这是必然的套路了,无论哪一个皇帝在位,或者哪一个女真的权臣在位,都是一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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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胥持国为了治理黄河,一口气启用了无数汉儿干吏,不知得罪了多少贵胃。结果,转眼就身败名裂。
而胥鼎与徒单镒联盟而得提拔,在中都受兵的关键时刻出知大兴府,不知办了多少令人恼怒的事,比如为括粟逼死人,又比如卖爵鬻官之类。对了,还有力主和定海军展开海上贸易,用中都库藏的钱物,高价换取定海军从南朝宋国走私来的粮食。
这些事情,放在太平时间,说都不能说,想都不能想。但在危急时刻,总得有人力排众议去做。
胥鼎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从两个月前开始,朝中已有暗流涌动,有些女真人堂皇上书,指责胥鼎的所作所为干犯法度,提议使他出京任职,甚至有人提议,要把胥鼎捕拿下狱的。
而皇帝居然也顺水推舟,发了诏书,任命胥鼎为河东宣抚使,河东南路兵马都总管。
真是笑话,什么年头了,还来过河拆桥那一套吗?
胥鼎当即告病在家休息了一个月,就是不接诏书。随即中都内外的无数事务没人处理,近百万人口的大城乱作一团。还有好几路兵马拿不到军饷粮秣,士卒奋而暴乱。
于是,皇帝不得不收回前次的任命,而改以胥鼎为尚书右丞,仍兼知大兴府事。
胥鼎成了当朝的丞相,来皇宫的次数,比以前频繁了很多。
他越来越清楚的感受到,眼前的一切与往日相比,看似没有丝毫的变化,但,其实一切都已经大大不同了。
有些惯用的套路,如今已经不那么好使。而皇帝虽然力图振作皇威,其实却拿重臣没什么办法。
尤其是文臣方面,大金朝堂上稍稍拿得出手,能够做些实事的,全都是汉儿。
哪怕皇帝把胥鼎赶到河东,够资格继任的,无非是高汝砺、张行信、王维翰等人,或许还得算上清流文人的领袖赵鼎文。算来算去,没有一个女真人。
在徒单镒病死以后,女真人里头,已经再也拿不出一个能够统筹朝政,具备足够政治经验的宰臣了。
既然如此,驱逐胥鼎的意义何在呢?换来换去,不是一回事吗?
这便是胥鼎能够坚持不外任,而皇帝竟然允许,竟然还给他升官的原因之一。
胥鼎坐到了尚书右丞的位置上,所承担的也就更多。他要面对成天与群臣斗争的皇帝,要面对各路领兵重将,要面对随时会卷土重来的蒙古人,当然,还要面对捉襟见肘的财政和地方上赤地千里的惨状。
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下,他想要做些什么,又首先得保证自家权位的稳固,要能压制住那些女真人的胡言乱语。
但胥鼎所代表的政治势力,大体还是他父亲胥持国留下的那一拨,做点实际事情可以,要搞政治斗争和朝堂攻讦,其实不太擅长。既如此,稳固的权位从何而来呢?
为此,胥鼎一直有些焦虑。而这个难题,始终没有解决的方案。
直到今天,胥持国的旧门客杜时升来访,给他提供了一个新选择,那便是与定海军达成默契,两家携手。
这个选择真不错。当日徒单丞相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随后一度权倾朝野,硬生生在最困难的情形下稳住了大金国的局势。
胥鼎当然不似徒单镒那般根深蒂固,也自忖绝无控制郭宁的手段。但他本来也无须控制郭宁。两家一文一武,一内一外,各有各的图谋,无非是眼下互为支撑,以后如何,以后再说。
胥鼎只需要朝堂上的女真人们,以为他能影响或者控制郭宁就可以了。
郭宁当日在中都大杀特杀的情形,还没有被人忘怀;而他以船只运输兵马,渡海去往辽东展开大战的事迹一旦传出,更会使许多人戒惧。
胥鼎有了这个盟友,朝堂上的对手们必然会有所警惕,至少,不再敢把胥鼎当作纯粹的文臣看。
只要女真人们心存忌惮,胥鼎就可以和徒单镒一样,天天吓唬他们:
看见我身后的老虎没?这是一头恶虎!你们怕不怕!
当然,两家此前往来甚少,想要联手,总得有个互相试探、互相接触的过程。双方的信任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建立起来的。但杜时升既然求到了我面前,我为什么不试试呢?
胥鼎忍不住捋了捋胡须,嗤笑了一声。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真是好笑。
如果定海军勾结近侍,有意趁着地方乱局,肆意扩充势力,皇帝的疑虑和担心不可遏制,简直要发狂。
但如果定海军早在两个月前就勾结宰执,一门心思地贩马捞钱,甚至不惜违背朝廷法度,私相授受官职,皇帝又觉得放心了。
大概在皇帝的眼里,蓄谋捞钱比蓄谋扩张要好,而勾结宰执又比勾结近侍要容易接受些。
而当胥鼎出面解释说,蓄谋捞钱的定海军是被迫卷入了东北战局,眼下他本人都被诸将强留在东北,连带着麾下精兵强将都要被一直拖在东北苦寒之地……皇帝的笑容都快压抑不住了。
罢了罢了,皇帝有皇帝的立场。
胥鼎缓步向前,慢慢经过仁政门。
皇帝站在仁政殿西上阁的高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宫中诸多情形,比如省部的官员随着下值的侍卫亲军往外走,值夜的官员正从日华门那边进来,一个个验看符信。
当那些官员们见到胥鼎经过的时候,纷纷俯首。
看来,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
这位新任不久的尚书右丞,竟然私下在尚书省里为定海军节度使郭宁谋取官职,看来两方的关系十分密切。既如此,胥鼎的腰杆子就比往日硬一点了,而群臣的腰杆子未免就软一点。
至于朝廷法度……有些时候,法度便是天;有些时候,法度什么也不是!
皇帝恼怒地冷哼了一声,归根到底,偌大的大金国,除了一个定海军,竟没有第二支能打仗的强军了!
山东要靠定海军,辽东也要靠定海军!现在,胥鼎也靠上了定海军!
偏偏这支军队,还有他们的首领郭宁,是个完全不可靠的!
第三百八十三章 盟友(中)
想到这里,皇帝长叹一声。
适才君臣相对,其乐融融,可胥鼎一走,皇帝便满脸愁容。
徒单镒死后,皇帝本以为,自己可以乘势驱逐强臣,收拢权柄。可实际上,朝堂上的权柄并没有被收拢,只是做了转移。
眼下的几个宰执人物里,耿端义病重,完颜承晖忙于军务,徒单公弼是用来安抚徒单氏族的样子货,抹捻尽忠领兵驻守西京大同府,寸步不能离。所以,本来在资历上比较薄弱的胥鼎,便顺理成章引王维瀚、张行信、高汝砺等人为羽翼,成了主导政务之人。
胥鼎本人掌控大兴府的事务,王维瀚为刑部尚书,高汝砺为户部,张行信控制着吏部和一批谏官,甚至尚书省左右司里头,也充斥着一批他们的同伙,比如左司郎中李复亨,就是胥鼎的故交。
这些人集结一处,其实比徒单镒更可怕,他们是汉儿!
近古以来,汉儿忠直者鲜。他们辽兵至则从辽,宋人至则从宋,本朝至则从本朝,其俗诡随,有自来矣!所以才能屡经迁变而未尝残破,甚至愈来愈多地占据朝堂高位。
这些人虽不似徒单镒那般,拥有在女真贵胃中的巨大号召力,但却对皇权,甚至对女真人的统制,凭空产生了另一种威胁。何况,胥鼎还和郭宁勾结上了?
按胥鼎的说法,郭宁只是想多捞点钱财,以购买南朝走私入来的粮食,但走私马匹这种事一旦传出风声,必定会引起风波,还不如由胥鼎出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郭宁为了马匹,必定要北上辽东,与蒙古人冲突,这也正好消耗定海军的实力。
这话乍一听,是没错。当时皇帝甚至还有些欢喜。
可问题是,早前朝廷授郭宁以山东宣抚使的职位,便是为了让他和杨安儿互相消耗,争夺疲弊之山东。现在却凭空开了一个口子,让他又能在辽东腾挪?
定海军的实力尚未消耗,北京大定府已经丢了,朝廷和白山黑水间祖地隔绝了!朝廷的影响力既然衰减,谁知道那郭宁会在辽东打出什么样的局面?
但凡在朝堂厮混过的,都知道这些汉儿文臣的嘴皮子厉害。同样一件事,他们正说反说侧说,能说出十七八种不同的道理。
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事后一想,难道还不明白?
那胥鼎就是为了给郭宁张目,给定海军在辽东的扩张撑腰!他和郭宁实实在在地勾结在了一起,他和徒单镒一样,都拿着这支强悍的军队,转而威慑朝廷呢!
皇帝闭上眼,用手拍打着阑干,焦灼、忧虑、惊恐、愤怒登种种情绪如潮,在胸中回荡不停。他觉得委屈,他觉得疲惫,有些话,他忽然间不吐不快。
“我即位至今,无一日不面对蒙古军的压力。当日,中都城外厮杀之声震天动地,将士死伤枕藉,城内百姓惊恐,至有一夕十数惊。以至于我不得不用王守信这种江湖骗子,领着市井无赖进退跳掷。无他,只是为了安定人心,勉强维系局面不堕而已。”
“后来连番苦战,终于得保中都,迫退敌人。可中原残破,百姓死者十之七八,田野无所收,仓廪无所积。而朝堂内外,又是虎狼满地,危机四伏。喘息了不到两个月,蒙古军偏师又来,竟然就夺取了我的北京大定府!”
皇帝睁开眼,环视周围的近侍们,痛心疾首:“眼看快要入秋,大规模的战事随时又会爆发,我们在这中都城里,究竟又能做什么?想到当前的局面,我一天天地夙兴夜寐,一夜夜的辗转反侧,许多时候连饭都吃不香!可那么多的朝臣,哪一个为我分忧了?便如胥鼎,事情做了一点,却和郭宁勾结以图自固权位,难道我看不出来么?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放缓语气:“可是,我又为什么对他们如此容忍?我又为什么要冲着自家的心腹发怒呢?”
皇帝说到这里,背上血迹斑斑,跪伏在他身边的庆山奴呜呜地哭了起来,连声道:“都是我等无能,以至于陛下操劳至此!”
皇帝俯下身,按着庆山奴的臂膀:“朝堂上的文武,人人皆有私心。我这个皇帝,为了大局,却不得不一次次地宽纵他们。我心里明白,这些人一个都不可信,我只能指望你们,指望你们这些与我同心同德的耳目近臣!”
此时围拢在皇帝身边的近侍局提点、正副使、直长、奉御等人皆跪。
皇帝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问:“可是,你们这些人忠心是有了,究竟有没有为我排忧解难的能力呢?”
“陛下但有所命,我们万死不辞!”
“好!”
皇帝返身回到西上阁里,将自己的身形掩藏在了暗影之下:“我立即颁下手诏,通令各军。自今以后,方面之柄虽委将帅,但由近侍局奉御在军中监战,无论何等临机制变,皆能代表皇帝驳、议,另外,也要代表我,交好地方军将,宣扬朝廷的恩德。”
近侍们对视一眼。
皇帝城府极深,这样的大事,事前近侍们居然全不知晓。但这本身对近侍们来说,是桩好事。近侍局诸人职位虽卑,但要密与宰相等,仿佛旧日中书,故而多以贵戚、世家、恩幸者居其职,与宰执台部对抗。
他们既然得皇帝的恩宠,也早有联络地方帅臣郡守、扩张权柄的意愿。当下众人纷纷道:“愿为陛下效劳。”
“那么,谁人愿第一个代表我,去往军中监战,你们议一议吧!”
近侍们再度彼此对视。
庆山奴跪伏着不动,近侍局使斜烈出列问道:“陛下,却不知,要去哪一支军中,去哪一路节镇大将的麾下?”
皇帝忽然前仰后合,愉悦大笑:“你们初当重任,自然不好直接去往各路宣抚使帐下。先去一个新任的节度使身边,练一练手吧……便去统领复州、盖州的辽海军节度使,李霆的麾下!”
近侍们一愣。
有人完全茫然,下意识地问道:“辽海军?这是新设的军号么?李霆又是谁?”
而近侍局使斜烈、直长撒合辇等接触机密特早的,立即反应了过来。
纥石烈桓端等人的使者虽然尚未入朝,但早有近侍去问过了辽东战况。
皇帝已经晓得,在此番东北战事中立功不小的,乃是郭宁麾下的一员骁将李霆,而且,早年这李霆在河北塘泺间,和郭宁地位相当,都是一路溃兵首领。
很好!这李霆既然有功,就要赏!既然有才能,就该升官!
这是理所应当,谁有意见?
定海军和辽东隔着大海,恐怕往来动兵支援不便。那么,便留下一支兵马,提升一个新任的节度使,不是很好么?
想来,定海军和辽海军一南一北,必能和衷共济,守望相助。而那李霆,也必定能深体朝廷的意思,认认真真地做好这个节度使!
近侍局使斜烈和直长撒合辇两人当即叩首赞道:“陛下真是英明天纵!”
皇帝摆了摆手:“记住,我不是让你们出去抖威风,拖后腿的!这个人选,要精明强干,还要懂得拉拢,要替我笼络住这个李霆!要将他当作盟友和伙伴!把他当作自家人,他才能真正成为我们的自家人,能替我们办大事!你们可懂?”
近侍们再度叩首:“必不敢耽误陛下的大事!”
第三百八十四章 盟友(下)
胥鼎家中。
杜时升和胥鼎两人正在推杯换盏。
早年杜时升曾在胥持国门下奔走,与胥鼎也是熟人。不过后来风云变幻,两人几乎从无往来。
但交情总是在的。
自从胥鼎当上了尚书右丞,求见的宾客就在门外排布得熙熙攘攘。不过,今日胥鼎早早地请他们都回去了,而在家中设了私宴。做菜的,也是跟着胥氏许多年的老厨子。
杜时升的随从,此前被装样子威吓的庆山奴杀了。他换了个随从赶着马车前来,手上捧了一坛金阏酒,说是送礼剩下的,不喝白不喝。两人也不多说,闷头对饮。
酒过三巡,杜时升醉意俨然。他对着胥鼎,眯起眼睛道:“胥郎君,你老了,已仿佛当年胥丞相的模样。”
胥鼎哈哈一笑,起身站到窗边,拿了一面双鱼纹的铜镜,捋着须髯自照。
看了两眼,他又折返回来落座,默然片刻,一拍桌子:“我却不想落得当日家父的下场!朝中与我交好之人,也不想哪一天被朝廷说成是趋走权门,结党营私,卑佞苟进,俱宜黜罢!”
当日胥持国堂堂的宰相,被迫以通奏大夫致仕,随即又忽然改任枢密副使,勒令去往北京军中,结果一到军中,就病死了。
而胥持国阵营中的羽翼人物,如右司谏张复亨、右拾遗张嘉贞、同知安丰军节度使事赵枢、同知定海军节度使事张光庭、户部主事高元甫、刑部员外郎张岩叟等人,全都被称为奸徒,下场甚是凄惨。
如杜时升这样成了通缉犯,不得不躲到河北塘泺当教书先生的,自然就更多了。
有这样惨痛的经历在前,胥鼎又不是傻子,自然要想得周全些。
拍过了桌子,他仰着身子,靠住椅背:“进之先生,我该做的,可都已经做到了。郭节度那边,果然有诚意?”
“诚意?”杜时升打了个酒嗝,也着眼:“胥郎君你一声令下,定海军便以甲士一万,攻入中都,仿佛当日响应徒单丞相的号召,诛除胡沙虎一般,怎么样?”
胥鼎哈哈一笑:“那也不至于,陛下英锐聪察,也不会坐视着……”
“英锐聪察?”
杜时升吭哧吭哧地笑出了声:“当日完颜从嘉走了完颜纲的门路,打算经河间府偷入中都。便是我家节帅挥军拦截,让他当了俘虏。他有多么英锐聪察,我可比你看得清楚。”
胥鼎默然不语,片刻后问道:“进之先生,那郭宁对你竟然如此器重?这样的事,你也可以代他决定的吗?”
“如我这样的人物,在定海军中车载斗量。我不过区区一个判官,并不敢说,得我家节帅多么器重。我之所以能如此承诺,是因为……”
杜时升放下酒盏一笑:“胥郎君,时代变了。”
“怎么讲?”
“大金国若还强盛,凭着朝廷中枢的威力和女真勐安谋克的武力,自然可以压制天下四方。可如今的大金国,成了什么样子?大金之与蒙古,还不如当年大辽之与大金,而大金治下的生民困苦,又百倍于当年大辽治下。这时候,域中军民之所以还拥戴大金的皇帝,只不过是因为蒙古人过于凶残暴虐,始终没有给出新的选择罢了!”
“这,这是什么话!”
“哈哈,胥郎君你想,但凡蒙古人愿意培植一个两个儿皇帝,谁还会把大金的皇帝放在眼里?辽东那边,耶律留哥自称辽王已经许久,而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也满脑子想着要称王建制。我家节帅固然领兵将之诛除,却不会因此生出对朝廷的敬意来;而辽东诸将,早就把辽东的地盘和权柄自家瓜分了,难道他们真的很在乎朝廷的意思?”
杜时升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酒菜:
“譬如此时此刻,能把这些酒菜吃到肚子里,靠得是我杜某人自己的牙口,自己的本事。谁要是不让我吃饱吃好,那就是有意给我添麻烦,我杜某人跳起来撒野,可没什么顾忌!”
胥鼎长叹一声:“进之先生,你和当年还是一样的狂生脾气!想占你的便宜,可太难啦。”
他捧起酒坛子,将杜时升面前的酒盏注满:“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请。难道我还请不起一桌酒菜么?”
杜时升随即应道:“胥郎君的菜肴自然很好。酒可是我带来的哦!”
胥鼎哈哈大笑,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样很好。我与郭节度,是盟友而非主从。我出菜肴,贵方带着酒,才能整治一桌好宴席。不过,我现在也年过四旬啦,酒量不如当年,若我不想喝,郭节度可不能逼我喝。万一喝多了,我也发起酒疯来,恐怕失礼。”
杜时升正色道:“胥郎君,你有所不知,我家节帅,其实不好酒,若非招待贵客所需,他自家是滴酒不沾的。”
两人打了一通哑迷,其实“菜”是朝廷名位,“酒”是定海军的武力。不过,杜时升非要说郭宁这条恶虎不好“酒”,那真是强掰诚意,全然睁眼说瞎话了。
两人当下大笑。
笑声中,胥鼎又问:“那么,郭节度究竟喜好些什么?”
“我家节帅行伍出身,不好享受。他喜好的……”
杜时升想了想,一时真不知道郭宁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当日他在塘泊中立足时,也是天气炎热时候,他似乎……颇爱瓜果?”
胥鼎笑道:“那好,我们也来吃些瓜果。”
他走到院门外,向着避让在远处的仆役招一招手,吩咐几句。
中都城里的物资供给再怎么紧张,也紧不到他这个宰执身上。顷刻间,仆役便端来大盆水果,如桃、李、石榴、西瓜之属,都是在井水中浸过的。有的还用糖渍过,吃起来凉爽清甜。
刚吃了几口,有一名青衣亲随匆匆入来,在胥鼎耳旁说了两句。
胥鼎脸色微微一变,看了看杜时升,欲言又止。
杜时升正待发问,外间他的随从远远禀报:“先生,方才收到了……咳咳,一份投书。”
“拿来我看。”
看过两眼,杜时升将书信往怀里一揣:“可笑,可笑。”
“可笑什么?”
“一桌子的菜肴,非要分给两个人吃。他以为,就能让两个人厮打起来?怕是高估了菜肴的美味吧!”
胥鼎轻轻一叹。
皇帝刚做出的决定,还没有形成任何书面诏令。这会儿天已黑了,宫门也关着,本该内外隔绝。可一个宰执、一个外州节度的判官,却都从各自的途径知道了内情。这皇宫内外,实在也堪称是千疮百孔了。
不过,菜肴确实是鲜美的。却不知,那李霆究竟会作何选择?郭宁对部属的掌控,又能到什么程度呢?
叹过了气,胥鼎问道:“皇帝有所疑虑,难免动用一些小手段……可有妨碍?”
杜时升捋起袖子:“不必担心。咱们吃瓜,吃瓜。”
第三百八十五章 场合(上)
夏秋之交,天气渐渐凉爽,沿海地区的空气,更是湿润中带一点清冷。
来州城头,高大的钟鼓楼上,传来隆隆的鼓声。这是寅时、卯时之交的第一通鼓,代表着宵禁解除,夜晚巡哨的更夫和将士们都可以休息了。
晨光微明,街道上少有人行。当雄浑的鼓声惊动楼中宿鸟,扑剌剌地飞过天空,城中几处军营号角连连,士卒们在军官的催促下起身,用过简单的早饭,随即排列整齐,跑出辕门。
负责接替城防的甲士沿着城墙内侧的道路迅速就位,沿途发出金属甲胃的撞击声响和军靴踩在道路上的整齐轰鸣。
还有好些将士,本该去城东汇合大校场的驻军,一同训练,但今天却大都留在了城里。他们一部分以五人或十人的小队规模在各处主要路口设防警戒,还有一部分则在道路两旁和城中校场周围列队。
负责守把来州城的将士,自然都是精锐。随着天色渐亮,阳光洒落,将士们一个个挺胸凸肚,愈发显得铠甲夺目,器械鲜明。
在他们身后,陆续醒来的百姓们打开家门,或者站在坊门处探看。
昨日晚间,专门有录事司的司吏们挨门挨户通知,说渡海去往辽东作战的节帅和将士们已经得胜振旅,预计今日午时之前抵达来州。来州留守骆重威将军有令,百姓们但许观看,莫要拦阻道路。
有些里坊,是军户和荫户们居住的。
里坊的住户们明显地带着期盼表情,碰到列队的士卒里头有熟人的,隔着老远互相点点头,打个招呼。还有几个小娃儿胆子大些,跑到将士队列里玩耍或者要糖吃,被带队的都将一手一个,提熘回来。
本地百姓居多的里坊,不似军属那般热烈。但看热闹总是桩乐子,所以百姓们也都吵吵嚷嚷出来,站在路边等待。
其中有些人,是在前一次扩军中加入军队的将士家属,他们被邻居亲朋们推在人群前头,脸色通红,既有掩不住的担心,又有对未来的盼望。
按照此前传递回来的战报,节帅在辽东打了大胜仗,拿下了两州的地盘。这样的胜仗,几乎必定会有成百上千的将士立功受赏,他们的待遇都会提高,而且在功劳簿上会有战功记录。
这些战功记录,或者有利于后继军职和俸禄的提升,也可以抵折成土地和荫户。在如今的世道,这是一个家庭赖以翻身的明确途径。
此前与蒙古军的战事之后,定海军军户的田亩在登来三州大肆扩张,造就了好些日子殷实的小地主。眼看秋收将至,很多普通百姓眼都红了。这世上,还有比实打实的田地更吸引人的东西么?哪怕要用性命去换,也有很多人热烈期待着。
辰时将过越来越多的百姓聚拢过来,人群从道路两旁慢慢地往中间压。每隔一段的列队将士们都在大声呵斥,把过于靠近的百姓们赶开,或者叫他们从墙头上下来,免得把土墙压塌了,闹出事来。
己时初,骆和尚在官员们簇拥下,沿着城南大道出外时,便看到了这种此起彼伏的呵斥场景。
他问道:“节帅到哪里了?”
“已经过了东来山忠烈祠,用不了两刻就到。”副将刘越答道:“要不要我加派人手,喝令百姓们肃静?”
“不必。”
骆和尚摸了摸光头:“这是民心所向啊,就这样很好!想来郭六郎也欢喜见到这种场景。”
想了想,他问道:“我记得,昨日里,军报中还附上了一批立功将士的名单?”
“是。”
要提前发来有功将士名单,是因为郭宁准备在入城以后,直接在校场封赏功臣,提前发来名单,掌管府库的官员便好提前做些准备。
这些事情,是靖安民在具体负责,但骆和尚自然也是晓得的。
他向刘越挥了挥手:“去节帅府看一看名单。家属在来州城里的,请出来,找一块视野好的地方专门安置着,还要备上食物和水,派几个仆役照应……让他们长一长脸面!”
刘越立即去办。
辽东战事结束之后,郭宁先回了复州,与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人交接了盖州和复州的防务,然后才坐船回返山东。第一拨跟随他回来的,有将士两千余,另外还有一批契丹人的降众、一批投效有功的复州当地人。
按照郭宁的习惯,并不喜欢大张旗鼓宣扬。但这一仗,规模虽然不大,却有其独特的作用。
这是在“高筑墙、广积粮”的思路之下,小规模、短时间动兵以撬动局势、获取实利的尝试。在军令军纪后勤等方面,也是日后大举用兵的一场预演。同时,这也是进一步竖立军队威望,并在民间培养尚武敢战风气的好机会。
所以,藉着收兵的机会适当宣扬军威,是很有必要的。他三天前就抵达了蓬来,特意放缓行军速度,这会儿才回到来州。
在沿途百姓们赞叹仰慕的目光下,慢吞吞的行军,此番出征的定海军将士们都觉得,这是一个愉快的经历。
而对于从来没有坐船经验的人来说,这也正好休整。
复州合厮罕关以南,深山密林中的汉儿首领胡老汉觉得,要不是这两天休息的不错,只怕自家就要死在半路了。
十天前,他带着自家孙儿,和一批野女真的首领人物一起坐船,从归胜镇的港口出发,沿着海上连绵群岛,花了四天工夫,抵达登州北面的沙门岛。
这批人物最早向定海军输诚,此后带领部众,协助建设、随军运输,立下不小的功劳。为了更好地发挥他们的作用,郭宁有意将他们的宗族部落整体签到山东,而授他们以相当的职务,转而派回辽东。
既然抱着这样的念头,郭宁给他们的待遇很不错,安排给他们的船队,是移剌楚材部下的得力纲首梁居实所属。
梁居实的船队,便是此前载运赵决所部轻骑抵达辽东的那批,三十艘船,又快又稳。先前定海军从直沽寨南下的时候,他的船队也有立功。
不过,海上水手眼中的又快又稳,和旁人不完全一样。这四天的海路,胡老汉等人吃足了晕船的苦头,还有人被撺掇着,多吃了几顿海鲜,结果闹肚子了。
“前头就是来州城!”
黑瘦而神采奕奕的梁居实指点着前方,向胡老汉等人道:“把阿鲜和阿里班那几个,从车里叫出来吧!一会儿在城里有赏功的仪式呢,可不能错过!”
胡老汉连连叹气:“他们俩怕是起不了。就算吃了药,也没好得那么快,让他们老实躺着吧!”
“其他人都精神就行……”梁居实撇了撇嘴,笑道:“那几个野女真管不住嘴,活该瘫倒一批,要我说,死几个也无妨。”
胡老汉皱眉:“老梁你别胡扯,他们都能听懂些汉话啦,你再说下去,保不准有人上来给你两拳!”
梁居实哈哈大笑起来。
他倒没有刻意敌视那些野女真首领。不过,一来他总觉得这些野女真浑身凶戾粗蛮气息,一看就不是良善之人,或者说,不怎么像人。二来他是海上水手,早就见惯了生死,什么病死、失足落水而死、遭台风翻船而死,在海上都很正常,故而张嘴就带着晦气。
旁人不知道的是,梁居实还和录事司有些合作。过去数月里,登来两州与定海军敌对之人,颇有乘舟出海,然后失足落水身亡的,那也是梁居实的任务之一。
第三百八十六章 场合(中)
梁居实笑的时候,嘴咧的很大,露出两侧有些尖利的槽牙,给人一种凶悍异常的感觉。
他早年本是滨州的灶户。因为朝廷聚敛日苛,一会儿增收耗盐,一会儿余盐中官,然后又有份例钱等新花样,灶户做不下去了,于是他改行跑了两年漕船。但漕运司的勾当官们也都是恶狼,他又发狠当过一阵子劫匪。
泰和末年的时候,南征诸军陆续折返,朝廷有意清剿各地匪寇,他又一熘烟跑到海上。
用了三年工夫,他就成了海上有名的纲首,搭上了夔王派在直沽寨的亲信尼庞古查剌,成了他的得力部下。
后来中都事变,尼庞古查剌好死不死地惹怒了汪世显,被汪世显杀了。梁居实又随着各家船队,一并归入了定海军的掌控。
当日郭宁凭着斩杀胡沙虎的功勋,向朝廷要了两样奖赏。一者,是来州定海军节度使的职务,二者,便是原本掌握在中都诸王手里,用于和南朝走私贸易的船队。
皇帝对定海军节度使的职务颇有犹豫,皆因一个昌州正军一跃而成从三品的节度使,就算有徒单镒在后撑腰,也实在是耸人听闻。
但对于船队,皇帝和群臣们全没当回事。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郭宁为了向来州运兵方便,而顺便提出的要求,大概,约莫,这厮还想顺便捞一点钱。
就连明断如徒单镒者,也作如此想。
因他虽为宰执,却和诸王不是一路。完颜氏贵胃们向来都把自家财路看得比天大,藏得比海深,徒单镒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完颜氏贵胃们挖大金的墙角如此欢快,而海上的走私贸易已经到了此等规模。
直到现在,朝廷恐怕还没能完全领悟,这一个不经意的决定,给了郭宁多么强大的力量。
此前数十载,走私贸易再怎么兴盛,终究为朝廷明面上所不容。在各处关防要隘,朝廷都倍设阑禁,委场官及提控所拘榷,并以提刑司举察。
但郭宁以登来三州的港口为基地、以定海军的武力为支撑,公开彻底地展开贸易以后,中都到山东再到南朝宋国诸多港口之间,已经渐渐形成了一条可靠稳妥的海上商路。
随着杨安儿起兵,阻断山东陆上道路,郭宁凭借四百条通州样海船构建的海上商路,愈来愈显重要。
而当郭宁在辽东征战得胜,又有金源内地的巨大资源,同样投入到这个可靠稳妥的海上商路中来。
至于这条商路究竟稳妥可靠与否,某种程度上,随着军府的需求而变。
有时候,某艘船往来顺风顺水,船东赚得盆满钵满;也有时候,某艘船只到了海上,可能刚行驶几天就遇着海盗,被抢了,或是行驶途中遇着风浪,沉了,或是莫名其妙地触礁了。
没有人能保证海上船只的绝对安全,但如果录事司的徐参军一声令下,梁居实能保证某艘船只绝对不安全。甚至很多时候,整艘船只都是安全的,偏偏船上某个人不安全了。
当然,此番郭宁率军渡海出征,梁居实所领的船队很是安全快捷,颇得各部将校的夸赞。他因此才得到了与胡老汉等人一同去往来州的机会。
前日里移剌楚材派人私下里叮嘱梁居实:节帅在来州,会有个校阅诸军的仪式,仪式上当场酬功颁赏。你梁某人便在受赏的一批人中间,到时候好好地打起精神,在节帅面前表现表现。
这会儿梁居实和胡老汉闲聊着,又和胡老汉的孙子耍闹几句,正打算往后方车队去看望那几个拉肚子的野女真人。忽然前头马蹄声响,两名骑士策马奔来:“有一位梁居实,梁纲首,是在这一队么?”
“我便是梁居实。”
“随我们来,节帅有召。”
骑士随手抛给梁居实一根缰绳,勒马便走。
梁居实吃了一惊,连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这几年的精神头都在海上,骑术实在不堪,一上马,人固然晃来荡去,马也连连嘶鸣,提不起速度。他连忙道:“两位将爷自管先行,小人跟着就是。”
待到他远远跟着骑士,到了目的地,便见郭宁领着好几名部下,在一处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攀谈。
梁居实下马紧走几步,待要跪伏拜见,眼前忽然多了个人影。
拦路的,乃是定海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之一,中都李霆。
“咳咳……”梁居实俯首行礼,恭声道:“李将军,请让一让。前头节帅相召,我得去拜见。”
李霆叹道:“不急!你先别去!”
“这……”
李霆看看梁居实,又道:“想不到啊,我中都李二郎的前程,竟然就要毁在你这厮手里?”
这话怎么讲?我何时得罪了这位狠角色?
梁居实吓了一大跳,双腿瞬间发软。但他是海上健儿,自有一点执拗性子的,当着郭宁的面,怎也不愿意丢脸。于是勐吸一口气重新站直,又道:“李将军,前头节帅有召,我得去拜见!”
李霆连声冷笑。
这时身在高处的郭宁向两人所在的方向指了指,不知说了句什么,边上众部属爆出一阵哄笑。有人嚷道:“李节度,你莫要拿人撒气,快回来吧!”
李霆立即转身,跳脚大骂:“节度个屁!那狗,狗……狗东西想挑拨离间!”
他既转身,梁居实连忙从他身边一熘小跑经过。
到了郭宁面前,行礼如仪拜过,再见了耶律楚材、徐瑨、靖安民等人。
郭宁向徐瑨微微颔首,徐瑨上前一步,拿了张文书给梁居实看。
文书上寥寥数行字,介绍了一名近侍局奉御的姓名、相貌,写了他约莫何时会出中都城,又大概何时抵达直沽寨找船。
“这是?”
“朝廷派了人,到我们这里传旨。但这个旨意,我们不需要。”徐瑨言简意赅:“老梁你辛苦下,走一趟,让他死在海里。”
这是小事。梁居实把文书叠起来,塞进袖子里,有些忧虑地低声问道:“适才李将军说……”
上首处郭宁忍着笑,连声道:“老梁你莫管他的胡扯,且去办事,去了你就明白。此事重大,办完以后,莫要声张,我专门谢你。”
梁居实凛然应了,转身便走。
李霆眺望着他的背影,怅然长叹一声。
“李节度?李节度?”好几人在李霆身后叫唤:“白日梦做够了,就醒醒罢!”
李霆悻悻转身,嘴里继续都囔。
这会儿梁居实走得远了,他便没有顾忌,原来反复骂的,是“狗皇帝”三个字。
骂了一阵,他犹不解气,眼看着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慧锋大师不行么?老汪不行么?非得挑着我封官许愿?这厮,凭什么就当我是傻的?”
接着又是连串粗鄙之语,引得众人哄笑。
第三百八十七章 场合(下)
定海军的核心人员们,大抵都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初时,这种情绪只在极私下的场合显露,但随着己方的势力日渐强盛,将士们的情绪表露也就愈来愈直白。
对此,郭宁既不鼓励,也不阻止。
不鼓励,是因为定海军尚需低调,眼下还没到扯旗的时机;不阻止,则是因为这种情绪本身,确实是定海军的军心所在,迟早有需要其勃发的时候。
但对皇帝本人,郭宁倒并不鄙视。
完颜珣能在中都事变的乱局中安安稳稳坐到皇帝的位置上,本身并非庸人。
他对朝局的控制,对文武百官的监查和猜忌,并非出于性格或才能上的弱点,而是缘于局势所迫。而他在当上皇帝以后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一无是处。
郭宁曾与移剌楚材讨论过。大金国这几年的政局变化,其实和军事上的变化有着紧密关联。
早年大金与蒙古厮杀,尚处上风的时候,每隔数年调集界壕沿线各统军司的精锐,由宰执重将统领,向北剿杀、极于穷荒。
后来蒙古人渐渐形成统一政权,金军的北进剿杀就越来越难,需要动用的兵力规模越来越大。但朝廷的整体思路,仍然是集结全国的劲兵勐将,在界壕以北的草原上决战破敌。
这个思路撞上了统一以后强悍异常的蒙古军队,结果在野狐岭和密谷口两次大会战中,造成了数万数十万人规模的溃败,金国的野战精锐被一扫而空,中原、河北各地的人力资源损失惨重。
此后金国和蒙古攻守易势,金国的朝廷中枢便不再有能力组织先前那种大规模的军队。在贞右元年的战事中,朝廷的军事权力,更处于不断滑落到基层的过程。
一向以来,大金各地的总管府、节度使府兼领军政事务,但这批总管和节度使们,有相当数量死在了此前野狐岭和密谷口的惨败中。而作为辅弼的转运司、提刑司等机构,也随着蒙古人的入侵,被打得稀碎。
所以从大安三年开始,大金地方军政人选的任命,就陷入了失控状态。
中枢几乎不能及时填补地方的官员空缺,而纵使遣出人手填补了空缺,这些官员又不得不自行其是,与中枢形同隔绝。
比如说,按照制度,地方军将发兵三百人以上或征兵,都需要尚书省奏请虎符,近侍局交付虎符,尚书省再备录圣旨,然后专使携符信驰送至彼。但实际上当着蒙古人铁骑纵横,谁有时间候着朝廷旨意?
无论是面对蒙古人的最前线还是后方,各处镇守军将和地方豪杰,全都在自家签军、自家征粮、自家打仗,自家修建堡垒,卫护乡里。
这种情况下,朝廷中枢和皇帝本人,在决断军政大事的时候,就处于一种极度茫然和失控的状况。
皇帝的视野只能及于中都城墙之内,出了城墙,一切全都是混沌和未知。
听说哪里打输了?怎么输的?输成什么样了?不知道。
听说哪里打赢了?怎么赢的?赢在了哪里?也不知道。
在这种失控局面下,任何指挥、调度都成了空谈,皇帝能做什么?敢做什么?
自古以来,每当外敌强盛、皇纲失统,这种局面必然发生。如果摆脱不了这种局面,皇帝或者中枢就别想有所作为;既然皇帝和中枢毫无作为,地方又怎么会尊奉中枢呢?如此一来,大金国就势不可挡地走向分崩离析。
皇帝想要摆脱这种局面,手段无非三条。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中枢拔擢有能之将、忠勇之士,重组可战之军。
可惜女真人的武风衰颓非止一日,地方上的女真镇防军全都烂得不成样子了,而中都城里的女真都统、勐安、谋克虽然超过万数,敢于出城厮杀的却少得可怜。更不要提朝廷缺乏钱粮,也难支撑组建新军所需。
这个办法看起来很美,全然办不成。
其次的办法,便只有广设将帅高官,众建籓篱以分大将之势;然后以近侍为耳目,以耳目制臂膀。
但这两种手段,一旦不能压服诸将,反而促使离心离德,激发起地方军将与中枢更多的矛盾。尤其是在地方军将本身对朝廷缺乏敬畏的情况下,影响愈发恶劣。
皇帝当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首先用在定海军身上试一试分寸。
这不是因为皇帝信任定海军,而是因为皇帝彻彻底底的不信任定海军,定海军本身也不是正经朝廷兵马。
皇帝的手段运用成了,便能从定海军中抽出具备相当力量的一部,引为朝廷所用,这便凭空赚到了。
就算运用不成,引起郭宁的恼怒也无妨。眼下定海军和朝廷,还在互通有无的时候,皇帝并不觉得郭宁会立即起兵造反。
郭宁就算恼怒,他麾下大将就算骂几句狗皇帝,难道还有损于皇帝本人么?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个两个近侍倒霉。皇帝虽然口口声声以近侍为心腹、为耳目,实际上,死几个近侍算不了什么。
无非是一场小小交锋里,付出的小小代价。
三天以后。
近侍局奉御乌林答忙哥带着随员们,站在直沽寨以东的信安海壖上头。
这是一处偏僻的码头,所以没有什么商贾扰乱。一艘事前约好的通州样大海船,正慢慢靠拢过来,他的随员们前前后后地忙着,把己方的车马箱笼摆在码头上。
眼看着船只越来越近,听着船体和海壖之间哗啦啦的浪涛声,乌林答忙哥忽然有些紧张。他对随从们道:“这次去来州,咱们有重要的任务,你们几个狗才,都收敛一点,做事情要看场合!尤其把那套胡作非为的嘴脸擦擦干净!万一……”
“懂了,懂了。叔父,你小心脚下。”
随从头目是他的侄儿,素来最是嚣张跋扈,乌林答忙哥的话就是冲着他说的。但这年轻人显然没听进去,脸上满是喜色,估摸着想在山东捞一笔。
船只靠到岸边,隔着丈许距离,用两块大木板搭着,供乘客走上去。
乌林答忙哥不是急性子,他待到所有的车马箱笼都上了船,才最后捧着一个锦缎包裹的盒子,大步踏上木板。
盒子里头,装着朝廷这趟对定海军郭宁的赏赐,主要是铁券、虎符、大信牌之类,还有武散官官阶升上去的任命。而关键的,则是给定海军麾下众将的赏赐,尤其是对于李霆的。
木板弹性十足,走起来晃悠得厉害。乌林答忙哥小心翼翼地上船,将要踏上船板的时候。有个纲首模样的黝黑汉子站在前头,一伸手,就从他手中夺去了盒子。
“就是这玩意儿?皇帝的旨意就在里头?”那人问道。
“大胆!”乌林答忙哥大吃一惊,想要夺回,却不防脚下一滑。
海船轻快地离开码头,向大海深处驶去,往船舱外看,水面的颜色浓黑,有种深不见底的浑黄。浪潮在船身上打出一片片白色的水花。
乌林答忙哥就在海壖旁边的海水里挣扎着,拍打出一片片细小的水花。
近侍局在挑选去往来州传旨的人手时,还挺用心,挑了个有乘坐海船经验、而且会水的。
这会儿他的半个身子泡在海水里,两手用力划拉水面,竭力让自己漂浮起来。可就在这时,他感觉肚腹一阵剧痛,就在他的面前,海面开始绽放出大团的红色。
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游动,有人!
那人还往乌林答忙哥的脚上栓了重物,让他迅速往下沉。
乌林答忙哥扬起面庞,嗬嗬地喊了两声,眼前最后的光景,是海船上的水手们把他的随从一个个杀死,然后扔进海水里。那个黝黑面庞的纲首坐在船头,粗鲁地打开锦盒,翻找着什么。
一道海浪轰然拍打上来,将他整个人压了下去。
第三百八十八章 任命(上)
皇帝和朝廷徒以权谋,而郭宁的应对方式,也是一贯的凶狠手段。
这样的往来试探、挑衅、回应、示威,在未来的日子里,还会一次次的重复。不过,郭宁背靠的,是正处在勃兴势头的定海军;而皇帝眼皮底下,只有各路桀骜军头、贪婪昏聩的官员和腐朽无能的勐安谋克,想来会头痛许多。
郭宁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会身处下风。
他也坚信,只要自家前进的步伐不乱,外间便有千般诡计,只消噼面一记铁骨朵砸去便可。
率军回返来州的当日,他在校场表彰有功之臣,擢升他们的军职,当晚又设宴招待他们。到了次日,他又去往来山忠烈祠,主持了牺牲将士落葬、停灵的仪式,向将士家属颁发抚恤。
再之后数日,每日都有要忙的事,直到七月头上,郭宁在帅府升堂议事。
随着地盘越来越大,定海军节度使的下属文武官吏们越来越多。
武将里头,直属郭宁麾下的、以骆和尚为首的六个都指挥使司里,钤辖以上的军官就不下四十多个。靖安民总领的登、来、宁海三州都指挥使司里,也有近二十个钤辖以上的军官。
在政务上,郭宁是力求军政事务直达基层,务必自下而上如臂使指的性子,故而定海军的直属机构早就超过了此前那几个判官、知法、司狱、教授的编制。
光是移剌楚材的政务司下头,就有杨诚之、吴褚、张圣之、黄海凝、李禾等二十多个大吏,分管着农政、水利、军械匠作、马政、盐酒等十几个署。前不久杜时升又推荐了他在中都的老友李遹之子。
那个名叫李冶的年轻人,如今正跟着移剌楚材熟悉事务,据说算学上的天赋比阿多还强许多。
而徐瑨的录事司里,经常冒头露脸的大吏只有五六个,包括来州地方最早投效郭宁的女真人阿鲁罕,但实际上身份隐秘的,应当还有一批。
中都那边杜时升手下的人手自然不在此地,但群牧所系统内李云的部下大吏,郭宁身边的文字侍从们,合计也有十余人。
这些文武加在一起,一百多人。节帅府的议事堂里,本就站不下了,何况还有些额外的参加者,所以索性都站在院子里。
此前郭宁攻下咸平府时,招揽了一些部下,从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的降众里,也临时提拔了一些人。连带着,还有纥石烈桓端去往咸平府以后,在盖州、复州留下了一些官吏,郭宁从里头挑了几个可用的,也带到了山东。
这么多人,此前分属不同的部门,有的打过交道,有的仅仅闻其名,有的全无交情。
但此时从厅堂正门到院子正门,人挨着人,头碰着头,站得摩肩接踵,人人额头冒汗,气氛便一点点热烈起来。不少人想到当日草创基业的艰难,忍不住呵呵地笑着,与有荣焉。
此番辽东的胜利,与先前击破蒙古军不同。击破蒙古军,终究只是自保;而以区区四千余众,便在辽东开辟局面,得两州数百里的地盘,这才真正显示了郭宁的手段和野心!
文武们到齐,郭宁从堂后出来。
他还是没有架子,先从人群里扯了移剌楚材相陪,然后一个个地和部下们打招呼,有几人,移剌楚材竟没见过。郭宁便为他介绍,这是复州地方的州教授王汝弼,那是咸平路宣抚司的经历官梁询谊。
这其中,梁询谊是保大军节度使梁襄之子,泰和六年的策论进士,后来还中过宏词科。他在中都累官太常博士,颇有干练名声,结果去往咸平路不到两载,被迫做了两载的泥塑木胎,又牵扯上了蒲鲜万奴造反的事情,一时间灰头土脸。
郭宁特地将他请在身边,也向他介绍山东地方的文武官员,两边谈笑风生一通。
待到各人热络,郭宁站上厅堂台阶,含笑道:“昨日得报,中都那边,出了桩小事。”
众人肃然。
“皇帝本来派了近侍局奉御乘舟渡海,对这回涉及辽东战事的各位,有所升赏。奈何海上风波不靖,那奉御失足落水,连带着诏书之类,都没了影。”
此话一出,院中有人倒抽冷气,有人面带不豫,有人毫不在乎,有人甚至嘿嘿冷笑。
郭宁环视众人,待院中恢复安静,继续道:“不过,进之先生已经替我向朝廷递交了急报,尚书右丞胥鼎那边也回了书信来说,新的诏书,很快就会颁下。诏书颁下之前,定海军节度使所属五州之地和文武官吏,我可暂做临时的任命。”
这下院中不禁微微噪杂。
郭宁话中的意思,很明白。皇帝上一次的封赏,他不喜欢,所以传召使者便死在了半路,而朝堂上的胥鼎胥丞相已经承诺,下一波的诏书上,会顺着郭宁的意思。
那些跟从郭宁甚久的武人们,倒还罢了。这一年里陆续投奔的文官们,无不隐约吃惊,吃惊之外,又人人竖起了耳朵。
“先说军务。辽东复、盖二州,原有辽海军节度使的职务,由我自家兼任。在这两州,会新设一个辽海防御使,由韩煊出任。任命文书,已经发往辽东。”
在战事结束后,韩煊所部压根就没有回来州,这个任命,众人早就知道了。
郭宁继续道:“辽东与山东来州隔海相望,直面蒙古军的兵锋,不可没有精兵勐将。所以,除了韩煊总镇一方,另外还要再拨副将辅助。”
他点了点人群中的契丹人萧摩勒:“摩勒,你是辽东人,可有意回乡么?”
萧摩勒越众而出,嗓音有点发颤,沉声道:“愿为节帅效命!”
“好。你为辽海防御副使,驻在复州。”
“遵命!”
萧摩勒大声应了,郭宁挥了挥手,示意他到赵决那边,去领取符信。
“有韩煊和萧摩勒在,两州固若金汤,不过,还需要一个人领兵机动,为我定海军在辽东的利益撑腰。”
郭宁的视线往在人群中扫了两圈,抬高嗓音道:“蒲速烈勐在么?”
蒲速烈勐在辽东厮杀得凶狠,战事结束后就病了。渡海南下的时候,他还晕了船,吃了大苦头,直到这会儿还有点精力不济。
他也知道自家新从郭宁,充其量是个向导,并没什么像样的功勋,何况他本来也只是蒲鲜万奴的干孙子而已,地位并不甚高。
所以他跟着众多文武来到节帅府,只当走个过场。因为院子里不认识的人多,他便找了个角落,背靠着墙打瞌睡。
忽听郭宁唤他,蒲速烈勐勐然惊醒,出了一身热汗。
他连忙奔出人群,单膝跪地:“我在!”
“我听说,当日你在蒲鲜万奴麾下,也是有能之将。曾带过千余兵马,打过狠仗的……”
郭宁问道:“再给你多些人马,你能带好么?我要在辽东招兵买马,你能协助主将做好么?”
蒲速烈勐愣了愣,心中激荡:“我能!”
“你是辽海防御副使了,去拿你的兵符印信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任命(中)
定海军的武人,在地方上兼领军政,统管军户和荫户,权柄极大。在这种政策下,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卒,也兼任保长、伍长,分管几家寻常百姓,地位甚高。
当将士们与百姓紧密关联,将士们便有了强烈的保家意愿,而百姓们眼看着武人的身份和待遇,也能引发出他们对沙场建功的憧憬。
武将做到钤辖这一级,治下的将士超过数百,荫户超过一千家,则军政又再度分开。政务司也派出对应的官员负责民政,对下级的军户和荫户实施双重管理。
这样一来,每一个钤辖所领的数百兵马、上千人丁,便自成一个最基本的单元。再往上的都指挥使司,反倒规模并不固定。郭宁视情况不同,能随时调度各个钤辖或副都指挥使,充实或削弱各州都使司乃至直属节帅府的六军。
比如现在,负责驻守盖州的韩煊所部,就被大大加强了。
韩煊是昌州出身,与郭宁同乡旧识,多次并肩厮杀。此番他在黄龙岗上,以铁骑连连挫动蒙古军阵脚,并阵斩了蒙古千户浑都古,在辽东威名大振。
有他顶着辽海防御使的名头坐镇辽东,最为可靠。
且韩煊在昌州时,并非寻常屯戍军的军卒,而是乌月营的驱军后代。所谓驱军,大都是国初所免的辽人奴婢,凡战常驱之在前,以此得名。故而韩煊挺熟悉北疆异族的那一套,还会几句契丹语。
郭宁的定海军中,用于野战的主力六军,就此分拨出一块。但光是韩煊所部,却还不够,故而郭宁又从汪世显麾下调出了萧摩勒所部,充实复州。
萧摩勒是郭宁的亲卫出身,祖上是上京路的乣官,他自幼从军,在与蒙古军的厮杀中,素称厚重坚强。萧摩勒下属有三个都将,张阡便是其中之一。
张阡这趟在辽东颇有功绩,这下重新归建,必然有益于萧摩勒迅速掌控复州局面。
至于蒲速烈勐,自然也有其独特的作用。
此前蒲鲜万奴在咸平府聚集十一个勐安的庞大力量,遂能西向压制耶律留哥,并俨然东北内地的军政首领,连朝廷也要任命他为东北宣抚使,以作安抚。如今他虽身死兵败,但那些勐安犹有余部在彼。
道理上,继任的东北宣抚使纥石烈桓端会尽快收编他们,但谁又规定郭宁不能在其中捞些好处呢?
在咸平府的十一勐安之外,婆速路、胡里改路、速频路等地,还有数以千百计的蛮夷部落、数以十万计的丁口分布。这些部落或者自称女真,或者说是高句丽的别种,又有自称渤海后人的,其实大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
郭宁和移剌楚材商议过,若能驯服其中一批,逐步迁徙入中原,便能继续充实兵源,就算日后沙汰,也能充作地方的劳力。
具体怎么做,那就得看蒲速烈勐的本事了,他若有能力,辽海副防御使只是开始。郭宁身边这些高官,多半都是一年两载里从小卒起家的,他用人一向大胆。
严格说来,郭宁此时正式的身份,依然是从三品的定海军节度使。那个山东宣抚使的头衔,他为了避免与杨安儿之间的冲突,一直没有正式就任。
按照朝廷制度,节度使的直属军将,乃是正七品的都指挥使,数量也只有一员。但郭宁自家委任的正副都指挥使有十几个之多,连带着还将宁海州和登州刺史驱使如下属。
这会儿他又给凭空给盖州生造出一个从四品的防御使来。这样的任命甚是荒唐,在场众人却全无异议。
毕竟郭宁说得明白,近侍局的奉御刚淹死一个,皇帝都要服软了,底下人何必在乎呢?
如今的大金疆域上,已有形同独立建国的皇子,再多一个兵强马壮的割据军阀也算不了什么。只要大家面上还过得去,没到和朝廷翻脸的时候,谁也别在乎细节了。
而郭宁继续道:“辽海防御使的兵员数目,定在五千。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把自家的兵力填补充实,另外,最迟到中秋,你们须从辽东地界签军一万,运到山东。”
萧摩勒和蒲速烈勐对视一眼,凛然遵命。
郭宁又看诸将:“入夏以后,去年底招募的山东本地新兵已经训练的差不多了。我听说,各地荫户还有跃跃欲试,意图投军的。那就传令下去,张榜募兵,最初到中秋,再签军五千人。”
这话一出,骆和尚、李霆等重将无不大喜。辽东一万,山东五千,这一万五千人的新兵,必然充实到诸将所部。也就是说,山东这边,合计将有两万五千名用于野战的精锐士卒。骆和尚等人的部下,将会一口气翻倍。
但也有些文吏惊讶、愕然。
这些吏员比武将更清楚定海军的家底,去年遭逢与蒙古军的大战以后,整个山东残破异常。郭宁虽然从蒙古人手里勒索了一批辎重、粮饷,但消耗极其剧烈。
这几个月里,登来三州又广开各种建设,无论钱财和粮食,都如流水一般哗哗消耗,吏员们对外维持着烈火烹油的局面,却深知自家老底子好几次差点兜底翻上来,已经越来越依赖与南朝宋国的走私贸易。
本打算,今年秋收以后能稍微缓过口气,过上几个月殷实的日子,却不曾想,节帅又要签军?
上两个月,定海军府重开西由、衡村盐场,动用五千多民伕。给那些民伕的吃喝报酬,就已经逼的移剌判官下狠手栽罪名,开了一家地方豪门大户的私仓。
如果大规模签军,财力和物力就要继续紧张下去了。甚至可能比原先更紧张,因为复州和盖州两地新入囊中,官员要就位,地方要安抚,道路桥梁码头要修缮,也正是花钱的时候。
节帅这么急着大规模扩充兵力,莫非……
众人正在猜测,郭宁哈哈一笑,随口道:“地盘大了,兵力就要多,这是很自然的道理,诸位不必多想。将军们且抓紧募兵,政务司这里,务必挤出钱粮支应。”
有人想要问一句,却见移剌楚材已经出列:“遵命!”
当下文吏们俱都应了。
郭宁点了点头,继续道:“接着就是政务上的人员任命。哈哈,今日在场的,有好些辽东来的贤才,我正要藉此机会,将……”
正说到这里,节帅府门外,雷鸣也似的马蹄声乱响。
徐瑨忽然出列躬身:“节帅,是我的人。我去问问。”
郭宁挥了挥手,徐瑨急步出外,又急步折返,在郭宁耳边说了两句。
郭宁脸色不变,稍稍思忖,随即站上台阶,歉意地道:“诸位,今日有些小事打扰。咱们明天再接着颁布任命,可好?”
第二百九十章 任命(下)
一场聚集诸多文武的集会,匆匆告一段落。
文武们各自告退,从节帅府正门出来,召唤各自的下属牵马赶车迎送。
此时有人没等到期待的任命,稍稍失望;有人猜测是什么事打扰了郭宁安排的集会,站在门口与同僚讨论两句。上百人一涌而出,竟使得节帅府门前有些拥挤。
这时候,部属们因不同来路而有不同的作派,分辨得格外清楚,比如那批在馈军河营地就投奔郭宁的武人们,便气盛而嗓门大。
对于新近来到山东的外来者而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梁询谊被移剌楚材客客气气送出门外以后,就站在门边,平静地看了好一阵。
直到众人先后散去,他才转过身。
有同伴牵马过来,请他上马。他摇头拒绝了,沿着道路慢慢走着。
这位前任咸平路宣抚司的经历官,年约有四十来岁,中等个头,相貌甚是文雅,鼻梁很高,额头上有几道浅细的皱纹,略带点风霜之色,颔下蓄了一部黑而长的胡须,随着他的走动而微微飘扬。
身边牵马的年轻人,跟随他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兄长,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不是说……”
梁询谊瞥了他一眼。
年轻人嘿嘿地笑了两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年轻人是梁询谊的堂弟,唤作梁持胜。因为多力善射,一向跟在兄长身边作为护卫。
当日蒲鲜万奴在辽东宣抚使的任上,梁询谊名义上是他的经历官,其实一直被排挤在外,不预机密。但蒲鲜万奴起兵的时候,梁询谊带着几个亲信仆役阖门不出,蒲鲜万奴慑于他的声望,也不敢贸然侵犯。
后来城中大乱,军民骚扰,有匪徒乘机劫掠到家门前,则是梁持胜引弓射击,杀死了数人,迫退贼寇。
蒲鲜万奴死后,东北各家军阀重新分割地盘,咸平府路落到了纥石烈桓端手里,但梁询谊是贵胃之后,世代儒臣,性格有点高傲,与纥石烈桓端合不来。于是他拜见郭宁,请求随着船队南下,然后去往中都。
结果到了来州以后,郭宁公务繁忙,梁询谊几次求见,都没见到他,于是下一步的行程只好暂缓。而就在昨日,郭宁又忽然登门,私下拜会。
按照郭宁的意思,是要在节度使府内,建一个专门的经历司,负责出纳文移。
这经历司的地位甚是清贵,和移剌楚材的政务司,徐瑨的录事司平齐,以梁询谊的名声、资历,自然是经历官的人选。另外,复州地方有名的儒生王汝弼也会在其中任职。
梁询谊并没立即同意,但郭宁邀请他次日参与文武集会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
这场拜会,梁持胜是知道的,他也知道郭宁走后,梁询谊房中的灯烛几乎一夜不熄。
梁持胜是武人性子,对扫平辽东叛乱的郭宁有几分钦佩,也挺乐意继续待在安定的来州。所以他对今天这场聚会,颇有期待。却不曾想,这任命还没下来,集会却忽然中止了?
梁询谊背负双手,慢慢走了两步:“杨安儿败了。”
“什么?”
“山东这边,有个赫赫有名的大反贼,唤作杨安儿。这杨安儿自称皇帝,聚兵数十万,控制了大半个山东。这半年来,一直和南京路那边的河南统军使完颜合达往来厮杀,不分胜负。不过,这一回,此人估摸着是大败了。山东的局面,马上会出现巨大的变化!”
“兄长怎么知道的?”梁持胜问道。
梁询谊沉吟片刻,说出来的话却另外起了头:“郭节度此番出兵辽东,控制复州、盖州,声威大振。他又与朝廷掰了手腕,以凶狠手段阻止了朝廷前次的任命,必将牢固掌控定海、辽海二节度的地盘。但他也很清楚,大金朝廷终究是朝廷,除非他要立即起兵造反,否则,总得给朝廷一点面子。”
梁持胜倒抽了一口冷气:“造反?难道这位郭节度,其实和蒲鲜万奴一样?”
两人正在大街上漫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个店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挑着担子,贩卖葱韭的农夫,从他两人身边走过。梁询谊连连摆手,让堂弟说话的声音轻些。
“郭节度和蒲鲜万奴自然是不一样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梁询谊答了一句,又道:“蒲鲜万奴桀骜不驯、志大才疏。他有三分的实力,就敢作六分的事情,打起十分的旗号。郭节度却……”
“不是说,他也很桀骜么?”
“桀骜?”梁询谊忍不住轻笑:“这位郭节度,早就有了十分的实力,却只作六分的事情,打出三分的旗号。你觉得他桀骜,其实,他已经克制的很啦!”
“那么,他是大金的忠臣咯?”
“先前有杨安儿的势力横贯山东,他的登来三州形同隔绝于外,所以,自然可以稳扎稳打,举着大金朝廷的旗号,安然培植自家的实力。过程中,难免会和朝廷有所抵牾,也自然需要时不时地向朝廷输诚。”
“他请我出任定海军的经历官,便是要拿我们这些辽东的官员、儒生做幌子。他既想用我们的名头,向朝廷示以忠诚,或者说,示以暂时的忠诚;也想用我们的名头,嘿嘿,做个千金买马骨的意思,向外人摆些姿态。”
梁询谊拈着颔下胡须,在街上慢慢踱步:
“不过,定海军和朝廷之间,维持着稳定局面,他才有这需求。如果杨安儿所部溃败,朝廷的兵马、南京路遂王殿下的兵马都会攻入山东,而郭节度自然也不会将山东让给别人。三家争抢得火起,保不准就要翻脸厮杀。”
梁持胜连连点头:“如果郭节度决心和朝廷翻脸,官署中摆着一批心向朝廷的书生,有什么意思?保不准闹出什么麻烦来!他若今日任命,明天又褫夺职位,更被外人笑话。所以,他索性暂停会议,等明天想明白了,再作安排?”
梁询谊哈哈笑了两声,略压低些嗓门:“可不止是几个酸腐书生的安排,定海军真要做什么,须得调整调动的事情多了!我看,节帅府在这一晚上,未必商议得出什么结果来!”
“那兄长,我们怎么办?”梁持胜忧心忡忡。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梁询谊反问。
见堂弟愕然,他轻笑着道:“莫慌,我们且高卧看着。”
此时,节帅府里。
郭宁在书房坐着,凝神沉思,但又偶尔急躁地起身,看看外头。
“医官怎么说?”他有些恼怒地问道:“想个办法,先把人救醒!问个明白话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