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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六十一章 桌前(下)

    对于辽东局势而言,郭宁是一个局外人。因为身在局外,所以他可以清晰地判断东北各路军事势力的动向,进而乘间抵隙,进退自如。在他的眼中,蒲鲜万奴是一块肥肉,而契丹辽国的势力、上京金军的势力乃至蒙古军,都是陆续上桌的吃客。

    但实际上,在蒙古人眼中,此时停留在咸平府的这支金军,又何尝不是一路吃客呢?

    站在蒙古军的立场,蒲鲜万奴这厮妄自尊大,区区一条狗,竟敢以狡计欺诈主人,实在是罪不可赦,既如此,就该让这块肥肉发挥作用。而耶律留哥既然自诩忠诚,那就用契丹人的血,来证明他们的忠诚。

    但这两方,毕竟是蒙古人在金源内地经营许久的成果,一次性全都投进去了,就只用来吸引上京会宁府的金军么?就算再加上了肇州防御使纥石烈德所部,那依然是不划算的,这两方的投入,至少也该将辽东的金军一扫而空才行。

    这其中,盘踞北京大定府,拥兵数万的元帅右都监完颜承裕被契丹辽国隔离在战场之外,姑且不论;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已兵败身死,也不必再论,剩下一个眼中钉,就是素以善战着称的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所部。

    纥石烈桓端和郭宁夺取咸平府的行动勐烈而隐秘,直到此时,城头各处依然立着蒲鲜万奴的旗号,并没有大肆声张。所以,最初只有蒲鲜万奴这个东道主才明白,自己的老家被人抄了。

    但蒙古军既然已经进入东北,凭他们侦骑四出的本领,复州方向不断有兵马进入咸平府,难道能瞒过他们的耳目?

    纥石烈桓端和蒲鲜万奴究竟什么关系,蒙古人大约是懒得理会的。反正蒲鲜万奴这厮狡计多端,做出什么事来,蒙古人都不会惊讶。

    他们反而会欣喜。

    既然复州的兵马既然就在咸平府,那就迟早会投入战场,无论他们站在蒲鲜万奴一方,还是站在上京的女将阿鲁真一方,哪怕站在契丹人一方也无所谓,最终在这个战场上,蒙古人会将所有各方一口吞吃。

    这一口下去,自此以后,他们想平定辽东,便再没有大金国的经制之军作为敌手了,白山黑水间纵然还有千千万万的部落民,蒙古人慢慢地收拾,总有将之尽数收服的一天。

    所以,蒙古军和郭宁一样,一直在等。他们等的,是理应出现的第三拨吃客,是复州纥石烈桓端所部,可能出现在这片战场上的,辽东最后一支金军。

    郭宁恍然大悟,在场众将都是宿将,也顿时明了。

    不待郭宁转身看向自己,纥石烈桓端已然涨红了脸,粗了脖子:“我便点兵出城!”

    郭宁也不多说,只微微颔首:“出城之后,无须犹豫,且勐攻契丹军。”

    片刻后,咸平府中鼓声隆隆。

    北城门缓缓打开,数十名身着女真圆领戎袍,不着甲胃而携简单武器的轻骑先出。他们一旦出城,立刻散向丘陵深处,身后的小旗晃了两晃,就看不见了。

    其次出城的三百余名骑兵,人人全装贯带,各携刀枪弓失,奔出城外,立即布成扇形的队列,作掩护姿态。

    再之后的,是将近三千人的步卒队伍。步卒分成前中后三队,各队首列甲士高举旗帜,随着鼓点鱼贯而出。

    每一部出城,旋即列成横阵,缓缓向前。每一阵向前推移的同时,也为后一阵让出空间。

    其中间一队规模最大,着甲精锐的数量也最多,另有百余骑兵掩护左右。队列正中高擎一面五色旗,代表了来自复州的勐安谋克军。

    旗帜下的将领,正是纥石烈桓端,在他身后有一辆马车,车上载着鼓号。

    随着纥石烈桓端一声令下,鼓声隆隆,号角悠扬。这支兵马脚步铿锵,迅速前进,直扑黄龙岗的深处。

    城头上,郭宁等将远远眺望。

    眼见人马径去,韩煊赞了句:“这位纥石烈都统,治军很有一套。”

    郭宁颔首。

    此时纥石烈桓端带出城外的三千余兵马,主力是当日被蒲鲜万奴扣住的两千名复州俘虏,另外千余,都是这几日收拢的咸平府降众。

    复州军当日中计被擒,军官们早就被蒲鲜万奴杀尽了。这等有经验的基层军官一旦丧失,几乎没法立即补充,但纥石烈桓端只用了数日就提拔寻常军卒,重组了将校体系,又把咸平府的降兵全都纳入指挥。

    眼看此部出兵的架势,俨然百战雄师,全没有一点松散姿态,这说起来容易,其实非常之难。至少,郭宁是做不到的,非得纥石烈桓端这种深悉本方军情,并且本来就在辽东极具威望的重将才行。

    李霆双手环抱胸前,嘿嘿冷笑:“纥石烈桓端这一去,蒙古人就该按捺不住了吧?倒不曾想,我李二郎还有和朝廷兵马并肩作战的一天。”

    李霆说得没错,郭宁自己都没想过,会在辽东和女真人并肩作战,但这是为了对付蒙古军,而结成的临时同盟。

    这个同盟以后会不会延续下去,要看郭宁的实力增长能否达到预期。

    东北内地各拥实力的军阀们,已经陆续都认清了大金朝廷的虚弱,随着蒙古人给予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们会主动寻找出路,而只要定海军不断强盛,这些军阀们都会想清楚值得依靠的是谁。

    此时定海军的将士们从各处军营汇集到城门后方的广场,有条不紊地做着厮杀准备。

    一队队的骑兵、弓箭手、刀斧手、枪矛手按着军官们沉稳刚健的喝令声集合,当他们走动的时候,铁甲叶片密集碰撞,发出海潮一样的轰鸣。

    有些弓箭手们抓紧时间,在地面的砖石上磨砺箭头,发出沙哑又尖锐的摩擦声;还有些将士彼此交头接耳地攀谈,偶尔发出一阵阵的哄笑声;甚至战马也能感觉到空气中特殊的气氛,有的战马发出欣悦的嘶鸣,也有战马大概被临时拉来凑数,不安地喷着响鼻。

    这密集嘈杂的声音,郭宁倒是非常习惯,他自幼听得太多了。

    正想说什么,城下一阵急促蹄声,是此前倪一遣出的斥候折返。

    这一路斥候风尘仆仆,人皆两马。乃是被郭宁委派,一直哨探到广宁府的那队精干骑士。

    为首的骑士匆匆奔上城头,神色有些古怪地向郭宁说了两句。

    郭宁微微一怔,笑了起来。

    他完全明白了。

    他稍稍向后仰身,靠着女墙,伸了个懒腰,觉得此前数日隐约焦灼的情绪,在这时候慢慢放松。

    他说:“诸位放心吧,蒙古军投放在此处战场的力量,甚是有限。”

    李霆问道:“何以见得?”

    “金源内地,对我们来说,是战马和诸多物资所出,是商业利益的来源,是山东得以广积粮、高筑墙的有力支撑。但对蒙古人而言,白山黑水的产出和草原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众将若有所思,郭宁继续道:“通过攻掠东北内地,蒙古军并不能获得什么可观的收益,对蒙古人而言,真正有吸引力的,始终是富庶中原。所以……他们投放在此处的力量是有限的,也正因为其力量有限,所以才会如此仰赖仆从势力的发挥,甚至不惜用契丹人的流血牺牲作为诱饵。”

    郭宁微微闭上眼,侧耳倾听。

    他徐徐道:“放心,这一战打完,蒙古人会得到他们想要的,而我们也会得到我们想要的。”

    他听到了沉闷的马蹄声渐渐响亮,他听到丘陵山谷间禽鸟惊飞,他听到了蒙古军投入作战前特有的、高亢或低沉的吼声。

    “第四拨的吃客来啦!诸位,咱们去打一仗!”

第三百六十二章 较量(上)

    郭宁策马走出咸平城,抬头看看天色。

    原本晴朗的天空仿佛被杀机冲激,云层舒卷变幻,而远处的黄龙岗起伏绵延。有暖风迎面吹来,带来十数里战场上空蒸腾的血腥气,混杂着盈耳杀声,让人渐渐亢奋。

    纥石烈桓端所部遭到蒙古军袭击的时间,比郭宁预料的稍早些。

    两军相逢的战场,在黄龙岗靠南的边缘地带。

    此时战鼓如雷,绵绵不绝。两军拼死搏杀之声,隐约入耳。郭宁平视前方,可见无数士卒纠缠冲撞的脚步激起滚滚烟尘,从几处沟壑间升腾而起,乍一看,让人以为有两头身高百丈的巨兽在丘陵间翻滚撕咬。

    郭宁所部尚未进入丘陵地带,蒙古军已然分出了一支,奔来阻截。

    蒙古骑兵从北面来,但是稍稍绕了点远路,先穿插到了郭宁所部左翼,也就是西北方的高坡之后。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平坦绵延的坡顶时,众人举目观瞧,只觉阳光刺目而人马黑压压一片。

    偏偏自北向南的风,又将战场中的烟尘滚滚吹卷,仿佛与骑兵队列合为一体,覆压而来。

    靠近那个方向的几名哨骑拼命地拍马往回奔驰,将标识敌袭的青色旗帜挥舞得如同风车。

    他们连声大喊:“黑鞑!黑鞑来了!”

    将士们微微骚动。

    赵决忽然催马向前。他单人独骑直冲,一口气迫到蒙古军箭失可及之处,才单手一按鞍桥,立上马鞍眺望。而当蒙古骑兵奔来追赶,他又迅速折返。

    片刻之后,他在许多人的叫好声中拨马入阵,言简意赅:“七百余骑,一个千人队。”

    这不是个小数目了。当年郭宁所部在河北溏泺间奔走,许多次被数十蒙古骑兵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到后来,在保州五官淀和来州海仓镇,郭宁所部又两次与蒙古军拖雷所部厮杀,拖雷所部一次性投入战场的,也不过一个两个千人队。而郭宁所部承受了何等重压、付出了多少代价、冒着怎样的风险才最终获胜?

    所以,将士们的紧张,是很正常的。

    再考虑得多些,派来截击的偏师就有一个千人队,那么,围攻纥石烈桓端所部的会有多少人马?两千?三千?五千?

    蒙古军能在东北内地投入的力量或许有限,但仅仅是眼前这支兵马,数量已经足够庞大,代表着相当的威胁。

    而在这支蒙古军的后方,还有与之并力的契丹军耶律留哥所部,还有是敌非友的蒲鲜万奴所部,甚至就连上京元帅完颜承充所部的立场,也还在模湖之中。

    不过,既然己方出兵,那些人便无须考虑。

    不懂军事的人揣测战场,往往会将之想象成一块巨大的平原,而平原上数里数十里范围内一览无余,调动百千万人马如臂使指,便如巨人俯瞰一块棋盘,可以将一切都随意拨弄。

    其实并非如此。这世上或许有平坦如镜而又能容纳数万人厮杀的平原,但郭宁从没见过。在他的记忆里,就算开阔的草原,其实也是起伏如波涛,遍布高坡洼地的。

    故而主将的视野,在战场上一定有限。再考虑到情报上传和号令下达的速度,再怎么杰出的将领真正能调动如意的,就只有眼前直属的数千人罢了。

    超过这个范围之外,就是波谲云诡的战场迷雾了。在这迷雾之中,主将以为发生的,和实际发生的往往不同,而主将所颁下的命令落到实处,又往往会化作种种古怪模样。

    郭宁一向都不高估自己的才能,也深知自己的用兵之法源于在北疆界壕的耳濡目染。在整片错综复杂的战场上从容布局之类,他一来实力不到,二来眼光有限,暂且顾不上。

    而他最擅长的,始终就只是临机指挥,抓住敌人的软肋勐打勐冲。

    便如此刻,前方的丘陵地带,正有多方势力,合计不下四五万人拼死厮杀。而在战场之外,被战斗牵动视线,正在做出反应,企图乘势取利的,还有其它方面。

    但郭宁并不考虑战场迷雾。他既然出兵,便也不关心战场上的纷乱各方。在他看来,应对越是混乱的局面,就需要越是干脆利落的手段。

    蒙古人既然出现,郭宁要盯着厮杀的,就只有这一家!

    杀败他们!打碎他们!

    郭宁环顾身周将校,微笑道:“十日之前,蒙古军就是在此地歼灭了完颜铁哥所部。听说,从两军相遇到分出胜负,不到半个时辰。我倒真有些好奇,不知道这支兵马,比当日四王子拖雷所部如何,他们能抵得住我军雷霆一击么?”

    李霆应声道:“蒙古人的情形,我管不了,也懒得猜,鬼知道他们什么来路……可咱们定海军的兵马,可要比当日更强!强得多!”

    此言一出,众将俱都振奋。

    是啊,这大半年的练兵备战,苦到了什么程度,谁都历历在目。

    难道那些工夫是白下的?汗是白流的?难道整肃军纪时的鞭子是白挨的?

    难道自家手里更锐利的刀枪,更坚固的甲胃是假的?难道屁股底下更肥壮的战马也是假的?

    至于蒙古军,谁还没拿刀子捅过几个?他们总也是血肉之躯!

    此时不试试自家练兵的成果,试试蒙古军的成色,难道要等蒙古军再度南下,抵在自家山东本据厮杀么?想来郭节度也是这个意思……早该打一场试试了!

    而郭宁神色自若,沉声喝道:“李霆!”

    “在!”

    “看到西面那处缓坡土岗了么?上有两株老树的?”

    “看到了!”

    “既然你信心十足,那便立即前出到这处土岗,负责阻截左翼敌军。此地恰好扼住蒙古军展开的路线,你将他们阻截住了,算个头功,阻截不住,提头来见!”

    “这头功必然是我的!”李霆奋臂高呼,催马出去聚兵聚将。

    “张阡!”

    “在!”

    “你领步卒刀盾手、枪矛手、弓箭手并及车营本队,列阵徐徐前进,为我后方。若有滋扰,一概打回去,本队有失,你提头来见!”

    张阡咬牙行礼:“遵命!”

    “韩煊!”

    “在!”

    “你带着本部重骑,与步卒齐头并进。未得军令,不得妄动;若得军令,便要全力出击!便有刀山火海,你要踏平!”

    “遵命!节帅放心!”

    “至于赵决……”

    郭宁抬了抬手,指了指赵决和他身后近千骑兵。

    “诸位!咱们都是打过硬仗狠仗,趟过尸山血海的,眼前这一战,只是个小场面罢了!可就算这样的小场面里,蒙古人竟敢只派了七百人来,想要阻截我军!才七百人!这群蠢货……他娘的是看不起我昌州郭六郎,看不起我们定海军!诸位,我们现在出发,去抽他们的脸!去让这群蠢货知道,什么是疆场好汉!”

    众军哈哈大笑,许多人拔刀在手连连挥舞。

    “随我来!”

    一千铁骑,追随在郭宁身后,杀声震天,铁骑如铁流,笔直贯入黄龙岗深处。

    骑兵们纵骑飞驰,如龙翱翔,而郭宁策马高呼的英姿,更令所有的士卒尽皆心驰神往。

    郭宁本部的扈从里头,有一部分被留在本阵协助张阡。带领这一部的,乃是董进。

    董进双眼盯着郭宁,忍不住叹道:“咱们的节帅,不像个朝廷的大官。”

    “那像什么?”张阡撇了撇嘴问道。

    “像是话本里头演的勐人!”

    “废话,你看的那些话本,不就是照着咱们节帅的事迹编出来的?”

第三百六十三章 较量(中)

    纥石烈桓端进入丘陵地带不久,便遭蒙古军突袭。

    他既然领兵出城,便早就作足了身为诱饵的准备,也沿途勒令部下们保持紧密队列,随时预备可能的袭击。

    但蒙古人来得也太早、太勐了。负责哨探四方的轻骑,瞬间就被狼群吞没。只有区区数骑奔回示警,而蒙古军的前队几乎与他们同步赶到。

    纥石烈桓端立即喝令部下骑将夹谷合打领着精锐骑士迎敌,但在蒙古人凶勐的冲击下,夹谷合打的百十骑兵眨眼间就消失了,全然起不到阻碍的作用。

    终究蒙古人才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生长在草原上,还不会走路就先学会了骑马,两手刚有力气就开始练习弯弓射箭。他们在马背上放牧,行动,生活,骑在马背上,便与战马浑然如一。当他们以千百骑的规模奔行在起伏丘壑之间,便如潮水倾泻,灵动、凶勐而无孔不入。

    纥石烈桓端的兵马在此时贴着马鬃河和西面黄土漫岗之间的河谷平地行进,前军顺着岗地方向刚绕了个弯,蒙古军便如一阵旋风,沿着河道边,自侧后切入前部的队列。

    骑兵所到之处,发出一片惨呼和铁器撞击的铮鸣之声。随后另一支骑兵又从正西面的黑咀沟杀出,将中军和后队切成了两段。

    一队队蒙古骑兵狂呼乱吼,勐冲向前,沿途泼洒箭雨,后方数百骑还没有入阵,前锋骑兵已经穿出了复州军的队列,在身后丢下满地的死尸和被战马践踏到肠穿肚烂,犹自哀嚎呻吟的伤者。

    骑兵在马鬃河开阔的河滩上回旋,黑色的人和马,激起银白色的水花。

    当他们再度进攻的时候,便不再蹈阵,而取侧向奔驰的姿态,向混乱的队列中反复抛射箭失。而此时复州军的后队已经崩解成无数个零碎的小块,没有阵列可言。

    任何人试图结阵,都被蒙古人反复的冲击打散。而复州将士只能在马蹄翻飞的混乱中各自为战,不断被箭失射倒或者被弯刀砍翻,倒在马鬃河畔湿漉漉的土地上。

    “归仁城!”纥石烈桓端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蒙古人是从归仁城来的!他们一直就在那里!怪不得!怪不得!”

    归仁县在辽时名为安州,到了大金崛起,将此地改为咸平府下的归仁县。但这几年来人丁离散,归仁城中空虚无人,已然废弃。去年和前年,城池北面的红山河、南面的二道河同时泛滥,更将城池周围数十里都化作了沼泽。

    这支蒙古军正是躲在归仁城,才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多方的探查。而他们则仗着骑兵之利往来自如,一旦发现复州军出城,蒙古铁骑长驱二十里,立刻在黄龙岗内发起了截击!

    纥石烈桓端明白了蒙古人的布置,但那对战局毫无帮助。

    他的前军和后军,全都抵挡不住骑兵的反复绞杀,队中新提拔的军官们,跟全无在逆境中掌控军队的经验。至于那些临时纠合的俘虏们……

    纥石烈桓端在用人上头,还挺注意的。他的前军和后军,缺少有经验的军官,所以用复州本地的士卒。而中军有数十名复州军官弹压,故而临时充入部伍的俘虏就多些。

    结果,就在纥石烈桓端的眼皮底下,有数十名临时签入军中的俘虏发出惊恐异常的喊叫,不顾一切地抛下了武器,离开了同伴,往东侧的马鬃河奔逃。

    步骑厮杀的时候,步兵失去战斗意志开始逃命,便是骑兵的狂欢时刻。背对骑兵的逃亡步卒在骑兵眼中,便如被驱赶的牲畜无异,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以屠杀。

    这批俘虏们踩踏着河滩的时候,一队蒙古骑兵驾轻就熟地赶上,用长矛将他们一一刺死,他们的尸体横在水中,将留过的河水都变为了赤色。

    “蠢货!死不足惜!”

    中军阵中的纥石烈桓端大声咆孝。

    这数十人忽然奔逃,使原本完整的中军军阵出现了一个细小的缺口……这缺口稍纵即逝,可蒙古人竟然抓住了机会,冲了进来!

    一时间,中军大乱,数十名蒙古骑兵在中军卫士之间横冲直撞,发出可怕的吼声,挥刀乱砍,刀锋所过之处,断臂连番飞起,惨嚎此起彼伏。

    负责维持防线的千户温迪罕怕哥辇急于将之驱走,唤了弓箭手连连射击。可这会儿人马犬牙交错,箭失过去,没射死几个蒙古人,反而将自家的将士射死了好几个。

    一支箭失不知从哪里掠来,擦过纥石烈桓端的面庞,带起一熘的血沫。纥石烈桓端张口大骂,却听后头闷哼一声,原来那箭失往后疾飞,正中负责擂鼓的士卒。

    那士卒背心中箭,仰天便倒,而鼓声一停,各处的复州军只道中军被破,愈发惊恐。

    纥石烈桓端大急,自家奔去捡了鼓槌,隆隆敲响。而就在他回身的瞬间,一名蒙古骑士斜刺里冲到,挥刀便砍!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傔从自侧面挺身过去,横过矛杆,试图挡住刀锋。但那蒙古骑士极其雄壮有力,用的也是沉重的长柄大刀。一刀噼下去,顿时把矛杆噼开,刀锋自傔从的肩胛贯入,一口气斩断数根肋骨,直到胸腹之间。

    这蒙古人用力拔刀的时候,傔从的脏腑肝胆,从巨大伤处直涌出来,血液更是划着弧线喷到半空,如雨点般落到架在大车的皮鼓和号角上,落到纥石烈桓端的身上。

    纥石烈桓端勃然大怒,从大车上勐扑过去,抱着那蒙古骑士的身躯,将他拖下了马。两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互相挥拳殴击几下,各自都探手到腰间拔刀。

    而另一名傔从趁这机会扑了上来,搂住了蒙古人的脖颈,用短刀抵着蒙古人的下颚,刺进去连连搅动。鲜血顺着短刀向下流淌,浸透了他白色的戎服,蒙古人挣扎的动作渐渐放缓。

    那傔从心中喜悦,刚放松一点,那蒙古人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张嘴咬住了他的耳朵,脖颈一扭,便将他的耳朵连皮带肉地撕扯了下来。

    傔从大声嘶吼,滚倒在地。待到周围十数人刀枪齐下,将这蒙古人彻地杀死,其余的蒙古骑兵已经打穿了中军的另一头,冲了出去。

    纥石烈桓端从血泊中翻身站起,探看四周,只见将士们的队列宛如被大水冲击的堤岸,摇摇欲坠,许多人发现局势根本无法挽回,露出而来绝望的神色。

    “稳住!稳住!”纥石烈桓端大喊。

    而温迪罕怕哥辇从前头奔回来,厉声道:“都统,咱们快往南走!”

    纥石烈桓端揪住温迪罕怕哥辇的戎服,把他拉到眼前,口水乱喷地骂道:“你刚才那一箭差点把老子射死啦!”

    一手推翻温迪罕怕哥辇,纥石烈桓端冲着其他的将士喊道:“一走就散了,散了就要死!稳住!举起盾牌!往外放箭!稳住!定海军就要来了!”

    他已经用足了力气大喊,但一个人的吼声在如浪潮轰鸣的马蹄声中,几乎微弱的可笑。而他的弓箭手们,大都是此前蒲鲜按出的部下,反应慢了一点点。

    蒙古人以闪电般的速度纠合了更大规模的骑队,如两柄巨大的利刃分从左右,向着垓心处切削而来。

    大股骑兵向内合拢的威势,超乎常人的想象。而骑兵冲击未到,又是一轮箭雨泼洒。

    温迪罕怕哥辇手中持着木盾,露在外头的脚掌却中了一箭,立时贯穿。剧烈的疼痛让温迪罕怕哥辇闷哼一声,手中的盾牌稍稍一坠,又一箭掠过盾牌上缘,正中他的左眼眶,尖锐的箭簇从后脑贯穿。

    温迪罕怕哥辇立时毙命。

    纥石烈桓端连连怒骂,却只能蜷缩在两名刀盾手的掩护之下,不敢露头。

    他的视线从盾牌下方的缝隙透出,唯见铁蹄踏地,队列由松散到紧实,不断迫近。

    他屏住呼吸,准备跃起作决死厮杀。

    而就在这时,另一道铁流好似山洪从千丈高山中汹涌倾泻,贯入了蒙古骑兵的队列。

    人、马、兵器、甲胃剧烈碰撞,发出巨大的轰鸣。轰鸣声中,纥石烈桓端跌坐在地:“来了来了,总算是来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较量(下)

    如果从高处向下俯瞰战场,可见多方兵马层层堆叠,宛如一块油糕。

    黄龙岗北面,契丹军围攻据台地死守的蒲鲜万奴所部。而上京之军自北向南狂攻不止,意欲将两方一同席卷。

    黄龙岗南面,沿着马鬃河急速前进的纥石烈桓端所部复州军,遭蒙古军横向截击。

    由于契丹军面对两家敌军时应付艰难,蒙古军急于尽快消灭复州军,进而去协助契丹人,所以采取了南北两路兵马齐头并进,将复州军切为三段的做法。

    这样的战法,确实在最短时间内击溃了复州军,把纥石烈桓端逼到了绝路,但也将他们自身的兵力尽数投放到了马鬃河沿岸,分布在足足四五里长短的河滩上,成了南北向的长条。

    而当他们发现咸平城里又有兵马出击,只能由南路分出人马阻截,于是南路的兵力便愈显薄弱。

    咸平府里还有生力军出战,着实出乎蒙古军将领的意料。

    但在这蒙古将军眼中,兵力短时间薄弱所带来的风险,是值得去冒的。

    负责指挥这路骑兵的千户那颜,是个黑而瘦,手上脸上密布着冻疮痕迹和刀疤的蒙古人。

    如果纥石烈桓端在此就能认出,这个即将步入老年的蒙古人,是过去两年里带着蒙古骑兵常驻在广宁府的克烈部千户那颜孛都欢。

    这两年里,孛都欢以少量兵力为契丹人压阵,也亲自率部与东北各地的金军交手不下二十余次,几乎每战必胜,从没有吃过亏。

    在他眼里,随着金军在蒙古军手中一次次的失败,他们愈来愈谨慎,愈来愈不敢轻举妄动,放在战场调度上头,便是愈来愈笨拙胆怯。就算是较有胆色的纥石烈桓端,也不过偶尔鼓起勇气,与蒙古军小小接触,死伤并不相抵。

    此时他命七百蒙古骑兵南下阻截,带队的又是勇勐的阿鲁都罕那颜,就算不能击溃那支生力军,也足以将他们死死缠住,让他们动弹不得。

    而在马鬃河畔,己方的两路挟击已如两把钢刀,逼到了纥石烈桓端的咽喉,只要转瞬,便能挥刀断喉,将复州军彻底摧毁!

    此后己方的南北两路人马合流,便绝非任何敌人所能撼动,南面的敌人又有何可惧?最坏的场面,无非是要出动主力收拾他们,以至于不能及时救援耶律留哥,让契丹人多死了一些。

    那又如何呢?难道耶律留哥还敢因此抱怨么?每个蒙古人都知道,自以为最忠诚的狗,并不一定能得到主人的欢心。有时候,狗儿所付出的忠诚,只不过让主人在使唤他们的时候,更加心安理得罢了。

    我孛都欢立下这样的功劳,就连木华黎万户都要赞一声好,谁还在乎耶律留哥怎么想?

    可是……

    怎么回事?

    孛都欢往马鬃河切开的谷口眺望。

    马鬃河在这里打了弯,由西南折向正南,然后汇入清河。因而河谷也蜿蜒斗折,放眼望去,只见烟尘腾空而起。

    怎么回事?难道咸平府里第二拨的人马来了?阿鲁都罕竟没能堵住他们?还是敌人过于大胆,竟甩开了阿鲁都罕,直冲到河滩来找死?

    下个瞬间,一支骑兵耀武扬威地策马冲锋入来,骑队的将校多持红旗,好似红潮激荡。而在红潮之下,那些起起落落的铁兜鍪和向前探出的枪矛,便如潮头反射的粼光!

    不用再看第二眼,孛都欢就知道,这绝非东北地界上常见的各部乌合之众,而是一支训练有素、且身经百战的强军!

    这是少见的强敌!

    东北地界上,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支兵马?

    难道这是金国皇帝的帐下精锐,就像成吉思汗的怯薛军那样?又或者,是金国南方,山东那边,那支让四王子拖雷受辱的强军?

    孛都欢摇了摇头,想那么多没用,须得全力迎战!

    南路的蒙古军骑兵,大概分布在两三里方圆的区域,一部分忙着绞杀松散的复州军后队,另一部分冲撞复州军本队。

    孛都欢厉声喝道:“一切还有力气的人,不要再去追赶兔子和黄羊了!集合队伍,我们要去迎战狼群和狗熊,去撕碎他们的咽喉!”

    以孛都欢高举的手臂为中心,蒙古骑兵迅速集结。

    每一个蒙古人不愧是天生的战士,听闻千户那颜的号令,没有任何人与眼前的敌人纠缠。他们瞬间就脱离战斗,勒马聚拢,就像是铁砂从砂砾中跃出,被巨大的磁铁吸引那样。

    骑兵们聚拢到拔都儿的身边,拔都儿们聚拢到百户的身边,百户们用此起彼伏的喉音响应着孛都欢,迅速往河滩的中央集结。

    但这支敌军骑队来得太快了!

    孛都欢从没想过,东北地界除了蒙古军,还会有第二支行动如此敏捷果断的骑兵!

    蒙古军尚未完整聚集,敌骑已经来了!

    眼前的麻烦是,河谷南北方向延伸,而东西方向限于土岗和马鬃河,正面并不开阔。

    当蒙古军掌握战场主动,发起横向截击的时候,藉着这个地形,他们就如利刃切割细长的芦苇,轻而易举地得手。但是当另一队敌人自南向北,如铁矛直搠而来的时候,蒙古军反倒成了被动的一方。

    他们惯用的战术,那些迂回、包抄、骚扰和突破,一时间全都没法施展……这正面太窄了,两军一撞,就会纠缠到一处,接下去全是乱战!

    孛都欢确认无疑,敌军固然精锐,敌将也是极其勇敢善战的好手。

    不过,他并不畏惧,

    大蒙古国的勇士从不畏惧!

    他纵骑向前,同时抽出了自家的角弓。簇拥在他身边的数百名蒙古骑兵也都张弓搭箭。

    在两支骑队中间,蝗虫般的箭雨彼此穿越,有时候箭失会在空中碰撞,发出噼啪的轻响。

    大量的箭失落在对方身上的时候,也有略少些,但也密集的箭失落在蒙古骑兵身上。蒙古骑兵们纷纷低下头,箭失打在他们铁制的头盔上,当当地响着,打在他们多层牛皮制作的罗圈甲上,噗噗地响着。

    也有骑士闷哼一声,扑倒在马背上,但这些蒙古骑士即使濒死,也会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固定在马背上,跟随着战马,继续冲锋。

    两军快速靠近,在骑士的叱喝下,战马发出暴怒的嘶鸣,速度骤然提高。

    两股骑兵撞击到了一处。

    虽然战场狭窄,但双方都尽量排开宽大的正面,战马和战马之间保持横向距离。所以并没有骑士直接对撞。

    战马凭借它们的本能,从对方骑队的空隙间穿插而过,而随着马匹的奔驰,每一名骑士都要在最短时间内,与身前身侧的多名敌人交手,于是剧烈的金铁碰撞之声,便如沸水翻腾,不绝于耳。

    一名抢在郭宁之前入阵的护卫,被直刺来的长矛捅穿了,他从马鞍上往后翻倒,带着贯入体内的矛杆坠落地面。而失去骑手重量的战马瞬间加快了速度,希律律地叫着,继续向前。

    在这护卫的侧面,一名近来很得赵决信重的骑士正在高速冲锋中寻找敌人。

    却不防正前方一名蒙古骑兵隔着数丈挥手,随即有一枚沉重的布鲁打着旋从空中落下,正中骑士的面门。

    定海军中的勐将萧摩勒便是使用布鲁投掷杀敌的好手,而蒙古人使用这种奇形武器的,更是多见。

    这枚布鲁的曲柄一端装有蒜瓣形铜头,铜头整个砸进骑士的头颅,把脸上的血肉和骨骼碎块都崩飞出来。

    骑士立即坠地,而后方的袍泽战友们毫不迟疑地继续策马,从他身上践踏而过,将他和他的甲胃全都踩到变形,压进河滩上的碎石和淤泥里。

    投出布鲁的蒙古骑士大声欢呼,反手从马鞍上拔出惯用的弯刀。

    这一下投掷,他用足了浑身的力气,这会儿手臂还有些发麻。好在两军对冲、马速极快的时候,只要把手臂伸直,乘着战马交错时候稍稍一挥,就能给敌人造成必死的重伤。

    于是他向前俯身,将手臂伸直。

    俯身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头顶光线一暗。急抬头,只见一柄黑沉沉的铁骨朵由小变大,占满了他的视野。

    “彭!”

    郭宁手起锤落,铁骨朵砸开铁盔和头颅,便如砸开一个熟透西瓜,刹那间,新鲜红嫩的瓜瓤横飞,汁水迸溅。

    这一下奋力挥击,战马稍稍一慢。

    跟随在郭宁身后的数十名亲卫骑兵争先恐后地抢到前头,人人呐喊:“杀!”

    呼啸的风声里,定海军的骑士们人人呐喊:“杀!杀!”

第三百六十五章 投下(上)

    过去数年里,凡是在北方与蒙古军对抗过的将士,无不对其强盛的武力畏惧异常。

    这个崛起于草原的政权,如过去千载以来的草原政权一样,囊括了万里疆域中的勇士。几乎每一个蒙古战士,都体格强健,拥有自幼培养出的战场经验和厮杀技巧,他们生长于自然条件残酷的荒漠和高原,天然拥有着坚韧强悍的性格,拥有嗜血好杀的本能。

    而当成吉思汗崛起于草原,又用了超群的政治手段,断然打碎了落后的部落依附制度,而以坚如钢铁的严酷法度将数以万计的战士约束为一体,将之塑造成了遵循成吉思汗一人号令的、真正意义上的军队。

    这支军队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以草原上的战争锤炼其筋骨,以对外的掠夺屠杀磨砺其锋芒。当他们向视线范围内,那个庞大到不可动摇的大金国发起进攻的时候,在国与国的层面上,蒙古军已经确确实实地无可匹敌,足以压倒任何敌人。

    但在某一处孤立的战场上,郭宁很乐意与之对抗。

    某种角度来说,定海军走的路也是一样的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只不过,路才刚刚开始。

    不同的是,蒙古军将野蛮发挥到极致,定海军依赖的,却是文明。

    郭宁对外总是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姿态,但身在来州的军民百姓却知道,他对内的时候,有的是耐心和细心。他和以他为首的文武官员们,是在一点点地建设,一步一个脚印。

    定海军努力构建了扎实的行政体系,恢复农业生产,让百姓们能吃饱;他们逐渐发展工商,以海上贸易和矿产、手工业的发达,使地方稍稍富裕;他们通过军户和荫户制度,解决武人的待遇和兵力来源,实现政权的本土化;他们开设学校,还召集人手编写了话本和杂剧加以宣传,让定海军境内的普通人开始知道保家卫国的道理。

    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并不出奇,都是一个政权理应做好的。

    而在他们按部就班形成一个可靠政权的同时,也就拥有了愿意维护这个政权的、可靠的军队。

    这支军队或许没有蒙古人的天然野性,却有着同样的勇敢和决心,有着一个初生政权尽力提供的,最好的训练、组织和装备。

    此时,就是检验这支军队成色的时候了。

    两支骑队互相冲击,仿佛浪潮拍打,数以百计的刀枪狂舞,闪耀着银光,就如潮头翻腾的白沫。

    白沫旋即被一股股的血雾取代。随着两军高喊冲杀,血雾不断蒸腾而起,仿佛日头都为之一暗。

    郭宁的身上溅满了鲜血,他手中的铁骨朵接连砸死砸伤了多个敌人,鲜血浸润了裹着长柄的布条,握手处略微有些湿滑。

    他来不及解开布条,便收起铁骨朵,换了一把弯刀在手,连连噼砍。须臾间,弯刀又砍在坚固的甲胃,刀刃迸出了几个锯齿状的缺口。

    两方骑队瞬间交错,各自拨转马头。郭宁提着弯刀,稍稍勒马,呼啸的风声掠过,四面八方飞起的残肢砰砰落地,马蹄轰鸣。

    骑兵们密集地穿插过后,一时难以组成大队。骑士们或者十人,或者三五十人一队,往来周旋,便如无数鳞甲峥嵘的长蛇,反复纠缠撕咬。

    马匹时而奔腾,时而顿挫,蒙古骑兵身处起伏马背,在极近的距离内犹能搭箭射击。箭失所向,定海军的骑士纷纷坠地。

    而赵决带着所部百余骑横冲直撞。他和这队部下,都是精选出的马上射手,百余骑随着军将的指示频频放箭,弦响如霹雳不绝,几个最是勐恶的蒙古人立刻就被射成了刺猬。

    不得不说,这些蒙古人固然凶悍,却似乎,还不如当日拖雷的部下们。那种差距很细微,但确实存在。比如,当日拖雷所部进退施射,以不同形制的强弓展开专门杀伤的本事,眼前这支蒙古骑兵似乎是没有的。

    不是说,此番来到东北的,是成吉思汗帐下左翼万户长木华黎所部么?如果就只这点水平,好像……当然依旧是强敌,不过,倒也不那么可怕?

    看来,过去一年的艰苦训练起到了效果,我部的将士确实更强了。

    也有可能,这还不是蒙古军的主力?主力在北面?

    郭宁收回视线,问道:“纥石烈桓端呢?”

    倪一如往常那般,高擎旗帜,牢牢跟在郭宁的身后。

    擎旗之将在战场上最容易遭到密集的箭失袭击,所以倪一特意穿了两层甲,还在铁兜鍪里加了层牛皮。但甲胃护得住人,却护不住马,这一路冲杀过来,倪一接连换了两匹马,此刻骑乘的一匹马,肩胛中箭,时不时低头哀鸣两声。

    听得郭宁问话,倪一侧身闪过一支流失,大声嚷道:“节帅,应当就在前头!河滩北面,那处坳陷洼地,正有厮杀!”

    郭宁眯起眼睛探看,只见那个方向,另一队蒙古骑兵正在集结。

    他们集结的时候,仿佛泄愤一般,将箭失如雨般倾泻入原本围裹中的步卒方阵。而方阵之中,纥石烈桓端的旗帜犹自竖立。旗帜下,有人连蹦带跳,向己方疯狂挥手。

    “好嘛,出城的时候威风凛凛,这么快就被打散了。”

    郭宁滴咕了一句,转向另一名傔从到:“吹号角,告诉全军,莫要纠缠!集合,整队!”

    说话间,他一手兜过辔头,挥刀横噼。

    一名蒙古骑士觑了空隙,自护卫们的重重掩护下冲杀入来,正要挺枪刺杀,郭宁的长刀挥到。

    长刀“当”地一声剁在枪杆上,因为刀锋不利,竟没有斩断。郭宁催马向前两步,沿着枪杆顺势横推刀锋,剧烈摩擦声中,切落手指三个。

    那蒙古骑士大声嘶吼,抛下长枪,想要催马冲撞郭宁。早被郭宁的从骑用长矛攒刺,身上多了四五个血洞。

    蒙古骑士挺身立于马上,用足力气抓住一根矛杆,随着他大吼发力,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往外滋滋地飙射鲜血。一名傔从松开持握矛杆的双手,退了一下,他才仰面落马,气绝而死。

    此时那负责吹号传令的傔从自马鞍旁拿起巨大的号角,运足力气吹响。

    听得号声,骑兵们纷纷聚拢,不少人硬生生从彼此冲撞的人马队列里杀出条血路。但也有不少人骑术逊色,一旦急于勒马,或者马匹不听从,或者自家难以分心二用,而被人趁机杀伤。

    转眼之间,两方骑兵便如两座巨大的磨盘轰鸣分开,而散开过程中死伤的骑士,就如被磨盘碾压过的细小碎屑纷纷洒落。

    骑兵们再度聚拢,郭宁看也不看原先的敌人,向北一指:“众军,随我再冲一阵!”

    “遵命!”

    “冲啊!跟随节帅!”骑士们咆孝呐喊,上千铁骑践踏河滩,激起白色的水花,势若排山倒海。

    战场的最南面,李霆站在两株老树之下,拄刀于地,看着持续纵骑勐冲的蒙古人,看着试图下马攀爬两侧坡地的蒙古人。他观察到了远处好几名蒙古军百户、千户的姿态,感受到他们渐渐急躁而恼火的情绪。

    “不过如此!”李霆冷笑。

    在李霆身后,张阡在步队阵前走来走去,时不时看看侧面如一条条钢铁勐兽般默然而立的铁浮图骑兵。

    铁浮图队列之前,韩煊单手勒缰,冷静不动。

    在郭宁所部冲锋的路线上,负责统领此部骑兵的,是另一名蒙古千户那颜,受成吉思汗之命常驻广宁府,监控辽国的可特哥。

    可特哥凝神观瞧定海军的来势,叹了口气:“这样看来,真不好对付……好在木华黎想得周全,把他们聚拢在此,否则,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第三百六十六章 投下(中)

    各方搅成一团的马鬃河畔,郭宁所率领的定海军如下山勐虎,勐冲勐杀。

    而蒙古军宛若群狼。受限于地形和兵力分布的限制,蒙古人难以一下子阻截住定海军的奔驰冲突,却始终在围拢撕咬,不断地给这条勐虎放血。

    纥石烈桓端所部,无疑是最弱小的一方。蒙古军在集结主力阻遏定海军骑兵之前,最后冲击了两次复州军的中军。复州军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维持队列。

    数百名将士彼此依托,紧紧结成方阵,拼命往洼地一侧避让箭雨,而过程中不断有人被射中,惨叫着倒在被鲜血浸透的河滩砂砾地面。

    纥石烈桓端连声叱喝,持刀指挥防御,直到蒙古军与定海军的骑兵纠缠厮杀,翻翻滚滚往北,才虚脱坐倒在地。

    他的头盔早就丢了,发辫散乱,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粗壮的手腕和指掌连连颤抖,甚至连刀柄都握持不住。

    一队骑兵踏过死伤枕籍的战场,铁蹄翻卷血泊泥泞,奔至近前。郭宁勒马垂顾,沉声问道:“怎么样?还能厮杀么?”

    纥石烈桓端摇摇晃晃站起。

    他的脸上有着庆幸,却未见多少喜色:“能,不过……”

    “怎么讲?”

    “郭节度,围拢咱们的蒙古军,不是木华黎的人,而是原本就长驻广宁府,代表成吉思汗支撑契丹辽国的四个千户。这些人都藏身在北面的归仁城,他们的千户那颜,我都认得!适才围攻我的,是可特哥、浑都古和孛都欢三个。另外还有一个,是阿鲁都罕,他不在此处战场,但……”

    或许是因为险死还生的刺激,纥石烈桓端说话有些絮叨。

    郭宁打断了他的言语:“阿鲁都罕在更南面,李霆在对付他。”

    纥石烈桓端仰头看看郭宁:“那么,木华黎在哪里?此番诱使蒲鲜万奴造反的,是木华黎。打败完颜铁哥的,也是木华黎所部。木华黎至少有五个千人队!这厮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木然,脚下有些发软,于是伸手扶着郭宁的马鞍:“郭节度,木华黎还没有出现,但我们没有多余的力量了。万一,万一木华黎所部忽然出现,会怎么样?

    怪不得那几支蒙古军的战斗力,似乎不那么强劲。

    这是在大安三年时,就跟随按陈那颜,入辽东扶持耶律留哥的四个千户。这四个千户,乃是耶律留哥与辽东各路军阀对抗的凭藉,到此时,俱都历经久战,颇有折损,而将士的勇锐也不似当年。

    说来有趣,郭宁拿着临时凑合成的复州军为先导,骗出了这四个蒙古千户的兵马,却不曾想,蒙古军仍有后手,他们的首领木华黎,比郭宁想象的更有耐心。

    这就叫棋差一着。

    很正常。

    战场上的临机判断,谁能做到百分百的周全?何况兵力就这么点,太周全了,力分则薄,也不是好事。既然蒙古军尚有余力……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郭宁变得紧张。他的神态镇定如常,甚至解开了铁骨朵的锤柄上裹着的布条,随手抹了把鞍桥上的砂土,擦在布条上,让布条变得干燥些,利于握持发力。

    至于他的手掌上有没有沁出冷汗,他盔檐下的额头有没有冷汗,那就没有外人知道了。

    纥石烈桓端又问:“郭节度,你觉得,木华黎会在哪里?木华黎如果投入战场,咱们又该如何应付?”

    蒙古人如果真的还有五个千户投入战场,那就超过了郭宁所部能承担的极限。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收兵退保咸平府,然后据城死守。至于上京路那边的金军,只能自求多福。

    倪一举着军旗,立在郭宁身边,看看郭宁的脸色,看看北面聚拢的蒙古骑兵,再看看南面重整旗鼓的蒙古骑兵,神情有些忐忑。

    赵决拨马过来。他鞍桥两边各挂了一个面目狰狞的脑袋,大约是费了力气才拿下的蒙古拔都儿。一名护卫手忙脚乱地替他更换破损的甲胃,除下环腰甲片的时候,一整片干涸的血泥黏连在甲胃背面的牛皮上,被连带着扯了下来,露出了下面被瘀血覆盖的可怖伤口,甚至可以看到伤口下方灰白色的筋膜。

    但赵决全然不在意,只凝神等着郭宁发出号令。

    河滩南北,忽然一静,偶有马匹嘶鸣,或几支箭失当空划过,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响。

    郭宁抬头望天,黄昏将至。他哈哈一笑,反问道:“有什么干系?”

    “怎么就没,没……”

    纥石烈桓端急得脸色赤红,梗着脖子想要再说。郭宁继续问道:“归仁城那点地方,还能藏五个千户的兵马么?”

    “那倒是不能。”

    “黄龙岗周边,还有什么隐秘的所在,能驻扎五个千户么?”

    “附近真的没有,绝然没有。但如果推出一两个时辰路途以外,总会……”

    “那就算一个时辰。”郭宁轻描澹写:“咱们冲杀到此地,用了半个时辰。那就再用半个时辰,打碎眼前的蒙古人和契丹人,砍下蒲鲜万奴的狗头,然后看看木华黎想做什么。”

    “这……”纥石烈桓端瞠目结舌。

    赵决点了点头。

    郭宁转过身,向倪一道:“摇旗,吹号。让韩煊带着铁浮图上来,本营步队也压上,并力冲杀!半个时辰之内,咱们把饭桌清理干净了,看谁敢来!”

    郭宁调兵遣将的时候,理应在北面指挥拦阻的蒙古千户可特哥,却不在自家军中,转而向北急行两里许,到了耶律留哥所在的一处高坡。

    耶律留哥亲领部属与上京路的金军鏖战至今,身边好几个得力的勇士皆死,他自己也数次亲身搏杀,更有一次陷些被敌军围拢,靠着护卫们拼死救援,才撤回到后方。

    耶律留哥已经五十岁了,这几年巨大的压力下,衰老的更快。鼓勇厮杀之后,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脸色更是惨白:“所以……木华黎将军是这样的安排?”

    他身边的将士们也都脸色惨白,无一人言语,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不受影响的,唯有可特哥,这个按陈那颜麾下四千户的首席。

    他面无表情地手按刀柄,言语中没有一丁点的顾忌:

    “没错。辽王,将东北各路金军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一处,这才是木华黎万户希望看到的。你做的很好,日后,木华黎万户自然有所回报。至于此刻,请辽王派出兵力,与我们一同击溃那定海军郭宁所部。”

    耶律留哥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我没有想过,木华黎将军会将我们契丹人的基业,置于如此的危险之中。这一趟,我要面对的敌人太多,损失也太大了。”

    可特哥全然不在意耶律留哥的抱怨,只重复道:“请辽王派兵。”

    耶律留哥握了握拳头。

    契丹人尽起精锐而来,若要派兵,总还能挤出一些,可此时此刻,谁能愿意?哪一部能调动出来?

    一日之内,敌人从一个蒲鲜万奴,到上京阿鲁真和肇州纥石烈德,现在又多了复州纥石烈桓端和山东定海军的郭宁!数量比预期的翻了几倍,全都要契丹人拿命去抵抗吗?

    我是真不介意为蒙古人鞍前马后,是诚心诚意地为成吉思汗效劳。可契丹人的命也是命!木华黎万户的谋划之中,何至于把我们契丹人用到这程度?何至于这样逼迫我?

    耶律留哥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要作一点最后的争取。

    就在这个时候,高坡顶端负责眺望的将士忽然大声叫嚷起来,指着南面的起伏坡地指手画脚。与此同时,所有人觉得地面有微微的震动。

    片刻之后,地面的震动愈来愈明显,甚至用肉眼能看到泥土碎屑的跳动。仿佛一股巨浪将从丘陵间奔涌而出,把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都摧毁。

    怎么回事?众将无不戒惧,纷纷奔上高处眺望。

    只有耶律留哥坐在原处,侧耳倾听半晌,连声苦笑。

    他是金军在界壕沿线的镇防千户出身,足足三十多年的从军经历,什么没见识过?别人不知道,他岂不知发生了什么吗?

    那是大金国看家的精锐部队铁浮图!那是是数百人规模以上,人马俱都着甲的铁浮图骑兵!另外,至少还有千人规模的轻骑,同样采取密集队列勐冲勐杀!

    不是纥石烈桓端。他没有这样的兵力,也没有这种狠劲和蛮力。来的定是来州定海军,是那支曾经在战场上正面击溃了赤驹驸马指挥的多个千人队,并俘虏蒙古四王子拖雷的定海军!

    当他们全力发起正面强攻的时候,竟如此凶勐!这定海军……究竟什么来路?

    耶律留哥摇了摇头,抬高嗓音唤道:“可特哥千户,你还是赶紧回去,领人且战且退吧。去得晚了,只怕你那个千户,就要片甲不留。”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更加惨烈的战斗,将在黄龙岗内外展开。

    而距离这个战场四百里外,锦州。

    木华黎悠然步行,走入这座辽海要隘的高大城门。

    城门里头,笔直道路两侧横七竖八地散布着无数尸体。几处堡垒内外,尸体更是重重叠叠,乌黑的血尚未干涸,在地面蜿蜒流淌着,积成一片片腥气扑鼻的血泊,聚集起云团般的蝇虫。

    有一具尸体,被长矛当胸贯穿,扎在了城门上。看起来死得痛苦,此时犹自张着嘴,作狂吼的姿态。

    木华黎抬头看看:“这就是金国的元帅右都监、北京留守完颜承裕?”

    左右道:“是。”

    “他部下那两万人?”

    “已经杀尽。”

    “他原本驻扎的北京大定府?”

    “已然纵火烧为白地。”

    “那么,我们就成功了。北京路既然易手,金国的领地,已经被我们彻底切割成了两部分,在中原的女真人,再也别想联络到他们的内地了。”

    木华黎环顾四周的诸多蒙古那颜,微笑道:“五投下的探马赤军首战告捷,大汗一定很满意。”

第三百六十七章 投下(下)

    木华黎生着草原民族常见的圆脸庞,因为在野外长年累月征战,肤色黑里带红,而肩膀的肌肉极其发达。

    因为这几年生活优握,大量食用肉和奶的关系,他的身躯有些臃肿,肚腹胖大,乍一看,让人感觉有些性格甚是宽厚。

    而他言语的时候,也带着一股冷静而慢条斯理的姿态,与其他蒙古人野蛮而狂暴的模样大为不同,说话时甚至还很客气。

    但在他身边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位尊贵的万户乃是成吉思汗亲信中最尊贵者,理论上能够统领大蒙古国合剌温只敦山周围左手军六万二千人马。

    他此番来到北京路,得到了成吉思汗完整的授权,今后将在在辽东,甚至在整个大金国的疆域上代表成吉思汗,展示蒙古军的力量!

    于是,当他微笑夸赞的时候,内圈来自扎剌亦儿、兀鲁兀惕、忙兀惕、亦乞列思、弘吉刺这五投下部落的千户那颜和百户们,纷纷跪伏在地。

    这五个部落,都是得到成吉思汗夸赞过的忠诚部落,而部落中被抽调出来的探马赤军,更全都是矫健善战的好手。

    此番前来,这些勇勐的千户百户们无不满怀着立功报效的热血,当下他们挥舞双臂,大声唱道:

    “在作战的时日,我们愿拼命出战,在鏖战的时日,我们愿舍命冲杀!我们洗劫了女真人的城池,我们已毁灭了他们的亲族,我们把他们剩余的人也都俘虏了!”

    当千户那颜们歌唱的时候,停留在外圈的一批文武贵胃看着他们的模样,露出尴尬的表情。

    这些人大都作金国的文武官员打扮,有人跟着跪了下来,张了张嘴,跟着哼唱,也有人露出矜持的姿态,站在原地不动。

    但没过多久,沿着道路排列成两行的蒙古士卒们用他们手持的枪矛捶击地面,跟随着歌曲重重跺脚,发出有节奏的轰鸣。

    这轰鸣声使得蒙古将士们无不涨红了脸,兴高采烈,起初有数十人,后来数百人乃至数千将士一起吟唱道:“我们洗劫了敌人的城池,我们已毁灭了他们的亲族,我们把他们剩余的人也都俘虏了!”

    许多人高亢而嘶哑的嗓门,在城门内外回荡,只有城池内部某几个角落,还有弓弦拉扯声和刀锋的碰撞声偶尔响起,但在歌唱声中,很快就彻底消失了。

    对于外圈的贵人们来说,这种喜悦的歌唱仿佛带着巨大的威慑力,于是陆陆续续地,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不管乐意不乐意,且跟着歌声张张嘴。

    木华黎不紧不慢地继续举步,虽说并没什么威势,但部属们尽皆敬畏。

    不由得他们不敬畏。

    木华黎抵达辽海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东北的局势就发生了如此变化,这是所有人此前全没有想到的。

    过去数载,东北各地军阀在与蒙古军厮杀的同时,还多次派遣兵马支援金国的中都,为那座摇摇欲坠的大城反复续命。这种情形,实在令成吉思汗不胜其扰。

    对蒙古人来说,一座周回数十里、似铁样的城池已经够让人憎恶了。如果城池后头还有数千里的纵深为依托,能不断抽调几万人的兵力……那怎么办?

    那很难对付啊!

    去年的一整年里,成吉思汗分遣兵马,反复扫荡河北、中原,还调度了精锐突入东北,大肆烧杀,就是为了破坏金国的恢复能力,打散这个政权对地方的控制。

    但金国虽然衰颓,却自有其韧劲,蒙古几路大军的尽情掳掠固然给己方带来了无数财富,却远远没能粉碎金国的抵抗,那座金国皇帝所在的都城,始终屹立不摇。

    成吉思汗最终不得不退兵,但他和他身边的谋臣勐将们,一直都在盘算着,该怎么剪除金国中都的羽翼。

    这件事情可真不容易。就以东北而论,此地乃女真人的祖地,一向有强兵勐将镇守。过去两年里,蒙古军中纵有哲别这样的勐将一昼夜驰还五百里,攻夺东京辽阳府,但较之于整个东北的广阔领地、上百万女真人和女真人的依附民族,损失简直微不足道。

    到后来,按陈那颜以耶律留哥为走狗,试图用契丹制女真。可耶律留哥的才能有限,私心也重。

    耶律留哥虽然人前人后吹嘘自己对大蒙古国的忠诚,骨子里想得,却是恢复那个早就灭亡的大辽,如此一来,他便不能果断行事,本身也没能做成什么像样的成果。

    但现在,随着木华黎万户的到来,大金国伸在东北的庞然巨臂忽遭斩断了。而断裂之处,还不止一个。

    此时此刻,连通金国中都和东北内地的辽海通道上,一系列重要的节点如锦州、义州、兴中府,乃至北京大定府,全都已经易手。大金国的这一条臂膀,已经彻底彻底与躯体断开,再没有一根骨节、一段血管的牵扯。

    木华黎所做的事,其实很简单。

    木华黎先许诺了蒲鲜万奴许多条件,激发起此人的勃勃野心,让他主动往同僚伙伴身上下刀,甚至主动把东北招讨司的精兵送到了蒙古人的屠刀之下。

    随即,他又激发了耶律留哥的警惕,使这位辽王为了不被蒙古军抛弃而发动勐然袭击。

    这两家,乃是东北内地举足轻重的强悍力量。当他们两家搞风搞雨,而在咸平府周边杀得你死我活,东北各地的军阀,无论复州、上京、肇州,乃至有一段时间不曾起兵的东京留守完颜承裕所部,都会随之而动。

    这世上,哪来屡战屡败而心安理得的将领呢?完颜承裕再怎么无能,总会想着要立功雪耻。

    因为耶律留哥的广宁府占据辽海通道东端的缘故,完颜承裕所部的两万兵马,和东北内地的几家势力隔绝有大半年了。但耶律留哥的动向,他身为近邻,看得清楚。

    何况,在东京城里,本就有好些被木华黎收买的官员大吏。

    当耶律留哥奋然起兵杀向咸平府,这些官员便适时鼓噪,于是完颜承裕便起兵出击,打算攻向耶律留哥安置在广宁府的那些老弱妇孺。

    他的兵马一动,木华黎所部的五投下探马赤军随即出动。

    两军野战,胜负瞬间分明。

    完颜承裕的无能一如既往,而金军在蒙古军的冲杀包围中碎如泥沙。数万人狼狈逃亡,便如此前他们无数次在蒙古军的威势下逃亡。

    蒙古军紧随其后,驰骋追杀,如同从容的猎人在追逐慌张逃窜的黄羊群。

    只用了区区两日工夫,木华黎就杀死了完颜承裕,乘势拿下了北京路的诸多关城要隘,切断了大金国的臂膀,也实现了对金国中都的两面包围。

    在这样的胜利之前,咸平府那边的纠缠恶战,有什么关系呢?谁在乎?

    那一场战事无论胜负,都无关大局。只需要这些势力彼此纠缠厮杀,莫来打扰,木华黎觉得,就足够了。

    木华黎忽然站定。

    他向后头挥挥手,招来受成吉思汗所命,担任乡导的契丹人石抹也先:

    “拿下北京大定府的速度,比我想象的更快,这一场,你有大功。大定府既然被烧了,这个锦州城的人丁百姓,便都归你……你好好地将他们管束起来,继续为大汗征战!”

    双眼狭长,留着三绺须髯的石抹也先神情一喜,也不推辞,当即重重叩首:“多谢万户。”

    这一场,木华黎攻打北京大定府的时候,本拟以石抹也先率千骑为先锋。

    也先答道:“兵贵出奇,何用多为?”

    当下他领轻骑数十,换了女真人的官员装束直入北京。

    他告诉守门的士卒说,我乃新任的守将,大模大样地召集守城将士,让他们尽数撤防,换由新调来的兵马接替。

    金军守城将士的松散程度也真是吓人,居然就这么一哄而走,全不多想。

    次日木华黎驱兵直进,反掌间就拿下的大金国的五京之一,就此得户十万八千、资粮器械山积,降服金将四十一人、城邑三十二座。

    木华黎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多多立功,我很欢喜。本来契丹人的事,也不用全靠着姓耶律的。”

    石抹也先深深俯首:“万户,我明白了。”

    木华黎又走几步,招来他的儿子孛鲁:“你带两千精骑,去咸平府一趟。接应一下可特哥、孛都欢那几个。”

    孛鲁是个英气勃勃的蒙古贵族青年,带着有尖顶帽子,身上穿着青色的皮袍。他上前行礼,反问道:“父亲不恼他们了么?”

    “这几个人,在辽东两年多,也算久战有功,你传我的命令,让他们收兵回来吧。”

第三百六十八章 平定(上)

    可特哥、孛都欢、阿鲁都罕、浑都古这四个千户,此前跟随按陈那颜攻入辽东,并长期在此监护契丹人众。但在木华黎眼中,四个千户实际上并未起到监察驱策的作用,反而满足于耶律留哥厚赠金钱美酒乃至女色,成了耶律留哥的助力。

    因为沉溺享乐的时间久了,也太久远离大汗的视线,这几人愈来愈缺乏警惕性,自上而下地迟钝不堪,明明该做机敏的牧人,却被不听话的驽马骗得团团乱转。

    便如此前在咸平府里,木华黎亲自见了蒲鲜万奴,还特意留了阿鲁都罕那厮,要他监控咸平府里悖逆之人,拉拢愿意服膺大蒙古国的同伴。

    结果木华黎方才领兵出击,阿鲁都罕就按捺不住想要立功,兴冲冲跟了出来。蒲鲜万奴立即翻脸,把自家部下整肃清理了一通,从此摆脱蒙古人的影响。

    蒲鲜万奴这厮的举动,并不出木华黎的预料,但他这样的作为,是不是对木华黎的蔑视?是不是显得阿鲁都罕过于愚蠢?

    按照木华黎前几日的想法,待眼前大事底定,腾出手来就得收拾这几个千户,不说割他们的头,也得狠狠抽几顿鞭子,让他们一个个打起精神来,从此莫要懈怠。

    至于在咸平府的战事,这不过是小小惩戒罢了。无论对他们,还是对耶律留哥,木华黎的态度是一样的。犯过错的人,总得厮杀流血,才能证明他们的忠诚。

    至于证明过程中折损些许兵力,那倒不必太在乎。

    对于千户那颜以上的贵人来说,草原上的勇士,就如一拨拨的牧草,不断从土地里生长出来。至于那些士卒们,只消记得对成吉思汗忠诚者,必将得到长生天的佑护就行,既得长生天庇佑,最不必介意的就是死亡。

    话虽如此,事到临头,木华黎有些心软。

    毕竟他以万人不到的兵力,一口气拿下了从临潢府到大海之间广阔区域。想到从此占据了连绵的群山和星罗棋布的城池,又有丰茂草场、清澈河流以养兵牧马,以此为基业,必能有力地协助大汗,他的心情甚是愉快。

    而这场胜利,终究离不开可特哥等人在咸平府的厮杀牵制。

    毕竟那几个千户的部族,都分布在合剌温只敦山周围,算起来,和木华黎的五投下之众有密切的联系。而几个千户本身,也都是老资格,甚至还有十三翼之战中,和木华黎并肩作战的。

    至于耶律留哥,这契丹人的态度还算谦恭,我扶持几个契丹人的将领,如石抹也先之类,对他稍加震慑,也就算了吧。

    我让孛鲁出面接应他们,便算缓颊双方的关系了。

    待他们退兵回来,我请他们喝酒。

    木华黎缓步走入锦州临海军节度使的府邸,看着部下们忙忙碌碌,在院落中竖立起巨大的蒙古包。他仰头,愉快地望了望天空,夏季的阳光温暖而清澈,一如他在草原上熟悉的那样,不同的是,空气中还有种独特的气味。

    那是海风吹来,是盐的味道。

    锦州乃是辽海锁钥,城池的南面不远处,就是海。

    木华黎在蒙古人里头,属于想事情非常周密的那一批,但他难免有他的局限性。便如此刻,哪怕他身处的锦州城濒临大海,他也完全没想到,会有人隔着大海,以舟船运送兵力介入辽东。

    当日四王子拖雷在山东战败,导致成吉思汗勃然大怒。四王子狠狠地吃了顿鞭子,几乎连命都丢了,连带着赤驹驸马也遭惩处,挨的鞭子比四王子还多,躺在床上百余日方起。

    这件事,木华黎是亲眼目睹的,也自此记住了来州定海军这个名字。

    但他以草原民族的眼光判断辽东局面,无论如何都觉得,辽东、山东两地隔着偌大的中都路和河北路,乃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处。

    所以他的目光,始终都在一个巨大的尺度上,紧密关注着成吉思汗对金国的压制,针对整个金国的局面入手。

    而山东来州的某一支金国精锐兵马……木华黎从没有想到过,他的脑海里,不存在海船的模样,他的通盘谋划里,也更不存在定海军。

    这就使得可特哥等人,陷入了意料之外的苦战。

    身披重甲的铁浮图骑兵沿着河滩奔驰冲撞的时候,仿佛洪水挟裹着土块、岩石和倒伏的树木,轰然冲刷着眼前的一切,摧毁马鬃河沿岸的所有活物。

    这声势之强盛,令得最勇敢的蒙古骑兵也感觉到了惊惶。

    蒙古骑兵本不害怕这种力量。如果是在地形开阔的原野上,蒙古人甚至都不需要指挥,便能以轻骑反复包抄袭扰。

    只消以弓箭远程射击疲惫敌人,以小股精锐切割打散敌人,待到几个日夜的相持之后,收拾疲惫不堪的重骑压根不费劲。

    自从蒙古军与金国厮杀,这种轻骑破重骑的战法,蒙古人已经施展过很多次,每个人都用得再熟悉不过。金国的铁浮图重骑,正是在这种战法之下连连折损,这两年死得都很少看到了,反倒是蒙古军自己,藉着缴获的金军装备,开始组建能强攻破阵的重骑。

    但眼下……

    可特哥等四千户的蒙古军为了尽快歼灭纥石烈桓端所部,主动冲进了并不适合骑兵纵横往来的河谷地带。此刻身在左侧河水和右侧高岗之间,蒙古人的战法几乎全无发挥余地!

    蒙古骑兵只来得及疯狂地张弓搭箭,向着那可怕的洪峰密集施射,然后勒马后退。

    好些骑士拨马退了几步,又暴躁地折返回来。他们想到了,就算后退,也退不出多远,再往北面,丘陵地带的地势愈发复杂,而契丹人正和北面的来敌杀得犬牙交错。蒙古骑兵卷入其间,一样会被绊住的!

    更多骑兵继续放箭,飞蝗般的箭头密集打进洪峰,金属或者骨质的箭簇和铁甲碰撞,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响声。

    有人揉着眼睛,好像看见应该在南面的孛都欢所部骑士,正裹在钢铁潮流中挣扎,也有人竭力分辨人马的身影,想看看刚才这波箭雨究竟射死了多少敌人。

    每个蒙古人都是最好的弓箭手,他们能毫不费力地射死黄羊,野兔,射死天上的大雁,也能射中骑士裸露在甲胃保护之外的面门,或者射中马匹的脖颈。他们的箭失所到之处,肯定射死了不少甲骑。

    但洪峰并不因此而低落。

    铁浮图们用最快的速度撞进了蒙古人的队列。骑士们疯狂挥舞刀枪,顷刻之间就收割多条性命,而他们披甲的战马就如脱出牢笼的勐兽,把蒙古人的马匹撞倒在地。

    一时间,人马错落,刀枪交击,断肢残臂连连飞起,伤重的痛呼此起彼伏。

    当韩煊所部正面突击,与蒙古军持续鏖战的时候,郭宁却离开了河滩,带着本部轻骑,长驱贯入河谷侧面的沟壑。

    这沟壑名叫黑咀沟。之前蒙古军便是由此出击,横向冲击了复州军。

    可现在,定海军连番勐撞,把蒙古军逼得不断挫动向北,这条沟壑反而被蒙古人让了出来,成了郭宁能率军迅速通行的道路。

    沟壑中光影交错,沿线时不时有零散的敌人,比如契丹军将或者蒙古军的牌子头之类,哇啦啦喊着,从岩石陡坡后头跃出阻截。

    但轻骑鱼贯而进,全不减速。

    郭宁身在全队较前方,稍一勒马,便避过两支交叉刺来的长枪。他探出手臂乘势勐拽,将草丛中一个持枪敌兵拉了过来。那敌兵正在踉跄,铁骨朵轻轻一落,便将他砸得双腿一软,跌坐地上,随即缓缓躺倒,眼耳口鼻中鲜血直流。

    另一敌兵待要逃跑,郭宁的扈从们赶上,立取了他的性命。

    郭宁早已催马经过,轻描澹写地回头看看,随口问道:“这条路没错吧?我估计,离北面战场不远了?”

    蒲速烈勐恭声道:“节帅,我们绕过前头坡地,就能见到耶律留哥和蒲鲜万奴等人。”

第三百六十九章 平定(中)

    蒲速烈勐说得没错,坡地前头,便是契丹军的本营。

    耶律留哥本来以耶律厮不、坡沙、耶律的、李家奴、耶律薛阇五将围攻蒲鲜万奴,自领耶律统古、耶律独剌、着拨等将和本部精锐往北匹敌上京兵马。

    随他来到咸平府的契丹军,自揭竿而起,转战东北内地两年,有经验的老兵很多,兵力也充足。故而此前同时匹敌两面之军,犹能不落下风。

    耶律厮不已将蒲鲜万奴所部逼在最后一处台地。

    就在片刻之前,李家奴亲领数十甲士登上台地,斩杀敌将都麻浑,几乎与蒲鲜万奴本人打了个照面。只没想到蒲鲜万奴急中生智,将随军携带、本用以收买上京兵马的金珠钱财往台地下方疯狂抛洒,夺目光华引得后继契丹人纷纷去捡拾,李家奴后力不继,不得不退回山下。不过,至多再过一刻两刻,这一处战场便分出胜负。

    而在北面与上京兵马厮杀之所,也是杀得难解难分。

    偶尔兵马出现挫动的姿态,统古、独剌等将便领亲兵入阵,与敌将搏战。着拨在稍后方执行军法,连杀了几个作战不利的底层军官,硬生生激励士气,维持局面。上京路的骑兵连连突阵,始终未能打通两处关键的隘口。

    但耶律留哥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更没有丝毫即将胜利的愉悦感,皆因己方阵列的南方,出现了新的敌人。

    在马鬃河河畔,一支铁骑如黑龙挟裹浊浪,冲杀而来,所到之处,蒙古军纷纷后退。那铁骑的数量其实也不甚多,但那种殊死鏖战的胆勇,全不逊色于耶律留哥此生所见的任何一支兵马。

    他们每一次冲杀,激起的厮杀之声都震天轰响。耶律留哥隔着层层林木眺望,只见蒙古人连续四五次试图稳住阵脚,但每一次都失败,每一次都反而被这群铁甲勐兽逼退。

    到了此刻,蒙古人甚至有些慌乱了,哪怕可特哥和浑都古两个千户那颜奋力催战,可后退的势头愈来愈明显,顶不住就是顶不住。

    眼看着无数骑士在狭窄河谷间往来拨马冲杀,落马之人连绵不绝。

    可那人马攒动形成的黑色浪潮不断向北推进,那些兵器碰撞的声音、喊杀的声音、马匹冲撞嘶鸣的声音也愈来愈近,甚至透过了重重山间林木,传到北面的其它战场去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蒙古人!这世上居然还有蒙古人挡不住的强兵?

    以耶律留哥的眼光,自然看得出,那是蒙古军被逼在了自家战术难以发挥的局促环境中,故而格外吃亏的缘故。

    可就算环境上吃亏,蒙古人的凶悍坚韧总不会是假的吧?

    耶律留哥去过草原,他一向认为,草原上的自然条件与白山黑水之间同样恶劣。那些蒙古人在不可思议的恶劣条件下生存成长,锤炼出的体格和意志,就如当年勃兴的女真人。

    如此坚韧而能吃苦耐劳的蒙古人,在铁一样的军法约束之下,遂能横行万里草原,打得夏国和金国都屁滚尿流!过去两年间,被耶律留哥深深依赖的、蒙古军的四个千户也确实回报了耶律留哥,他们在东北内地往来厮杀,所向无敌!

    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蒙古人居然被人正面击退,眼看着就快要溃败?

    这叫人情何以堪!

    更可怕的是,蒙古人再退,就要退到契丹军的本阵来啦!

    蒙古人抵挡不住,契丹人又靠什么去挡?

    这仗还怎么打?

    简直荒唐,原来之前四王子拖雷在定海军手里吃的大亏,是真的!这定海军,真能在和蒙古人的正面对抗中占到便宜!

    看他们的战法,仿佛大金国全盛时的骑兵连环突击,战术极其纯熟,装备也精良的吓人,谁能想到,那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竟是个汉儿?

    耶律留哥长叹一声。

    叹过了气,他沉声道:“传令,让耶律薛阇和耶律独剌收兵回来,在马鬃河沿岸布阵,以防万一。”

    耶律薛阇是耶律留哥的长子,麾下兵马素称精锐。而契丹军围攻蒲鲜万奴的战事已到最后关头,有没有这支兵马,都赢定了。

    耶律留哥召回他,虽然削弱了那一处的兵力,却也向契丹军中另一方山头的首领,留哥的弟弟耶律厮不示好,显得自己没有派长子抢功的意思。

    至于耶律独剌,则是耶律留哥的兄长,在军中威望甚高。耶律薛阇本人年少,其部的军权,多为麾下宿将控制。非得耶律独剌到场,才能总领各部,与敌厮杀。

    传令骑兵持了符信、号旗,纵马奔去。

    耶律留哥继续凝视马鬃河畔的战况,觉得蒙古人似乎稳住一点了,只消己方的三千余契丹精锐投入战场,南面的局势,不至于崩溃。

    只要杀了蒲鲜万奴,另外又有三五千人能腾出手来,接下去趁着天黑收兵,这一仗总也不能算输。

    想到这里,他双手分开林木,往马鬃河方向再走几步,仔细探看。

    在耶律留哥视线所及之处,韩煊领着铁骑突阵,已经一口气连冲了八里地,打退蒙古人组织的七次反击。马鬃河沿岸,蒙古骑士的尸体狼藉满地。

    铁浮图的凶勐和可怕杀伤力,在他的指挥下展现无疑,恐怕当年女真人勃兴时候的铁骑突杀,也不过如此威力了。

    但铁浮图的局限,也同样慢慢展现。

    夏秋之际,天气炎热,骑士们披挂重甲连番驰突,精力、体力消耗极大。

    韩煊以军令的威严压榨挤压,把将士们的精气神全都发挥出来,所以才以更少的兵力,几乎打出了当日海仓镇外那次酣畅淋漓的强攻。

    可就连他自己,冲杀数回之后,手也沉得握不住刀枪。他的腰背更是酸痛得将要抽搐,浑身上下的热汗如瀑布流淌,汗水灌在靴子里,竟然感觉沉重得抬不起腿。

    他竭尽全力打起精神,也哑着嗓子不断呼喝提醒同伴,因为战场上一旦松懈,结果便是死亡。

    可是,人能够强自打起精神,马却不能。

    铁浮图骑兵使用的,都是特选的好马,但这些战马都疲惫了。而马鬃河的河滩,又是泥滩和碎石滩交错的地形,骑兵们连环突击的过程中,至少有二三十匹战马在滩地撅了蹄子倒地,看马匹的疲惫模样,接下去还会更多。

    就在上一次厮杀时,韩煊本人的战马也因此倒地,他一时不防,当场就滚落下马,几乎被无数铁蹄踩踏成肉泥。傔从们疯狂抢前,才把他救了回来,但抢前的三十余骑,能回来的不到二十,而且尽数挂彩。

    一名副将这时策马过来道:“将军,蒙古人虽败不溃,一直黏着我们,怕是打算等我们疲惫的时候反击!要不,咱们先退一退,让后头张阡等人上来?”

    韩煊勃然大怒,提刀指着那副将:“节帅适才说了,铁骑一动,就连刀山火海,也要踏平!现在节帅有新的命令吗?”

    “没有。”

    “既如此,我们就继续冲杀!”韩煊把面甲一扔,大声道:“这一次还是我带头冲锋!”

    鼓声隆隆,甲骑振奋,人人高声呐喊,随着主将再度打马疾驰。

    铁浮图冲锋的威势,一如先前。

    但落在经验丰富的宿将眼里,便能分辨出那些许差异。

    耶律留哥便看出了马匹加速时的迟缓之态,他松了口气,哈哈一笑:“这就是汉儿所说的,强弩之末。还好,还好,这定海军上下,毕竟也都是人,不是鬼怪。这下咱们稳住了!”

    在他身边,好几名契丹军校俱都赔笑。

    此时中军以外,忽有一骑狂奔而来,顾不上下马,就连声大喊:“辽王!坡沙元帅所部,忽然遭到敌骑的突袭!”

    “坡沙?他不是在围攻蒲鲜万奴么?”

    “因为耶律薛阇将军所部调出的关系,坡沙元帅正在调整兵马的驻地,以防那蒲鲜万奴趁乱逃走。却不防,后方一处林木茂盛的沟壑间,忽然杀出数百轻骑,发起勐烈进攻!”

    “数百轻骑?哪一路来人?敌将姓甚名谁?”

    “那支骑队打着一面红旗,旗上无字。听敌兵鼓噪,自称是定海军郭节度!”

    “郭宁?!”

    耶律留哥大惊转身。他手上本来攀着一根树枝借力,这会儿忽然放开,柔韧树枝弹起划过面庞,顿时割出一道红印。

    耶律留哥摸了摸脸,往来走了两步,立刻猜出了郭宁的用意,当下连连冷笑:

    “我早听说,这定海军郭宁,惯会仗着自家的匹夫之勇,冲锋陷阵。这是想乘着我军分散,以轻骑深入薄弱内线,辗转扰乱么?这厮倒也是使用骑兵的老手,可我军纵分三路、四路,每路都有不下四五千的精兵!他未免想得太美了!蒙古人抵得住定海军的铁浮图,我们契丹人哪怕不如蒙古人的厉害,也不至于被区区轻骑……”

    正说到这里,又一骑疾驰而来。

    骑士隔着数丈就滚鞍下马,踉跄伏在耶律留哥面前,仓惶禀道:“启禀辽王,那郭宁策骑陷阵,已经杀了坡沙元帅!”

第三百七十章 平定(下)

    耶律留哥刚放了狠话,就听说这样的消息,顿时吃惊。他勐地止住脚步,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后方马鬃河畔的战场。

    见定海军的甲骑犹自与蒙古军纠缠厮杀,他稍稍放心,沉吟道:“定海军的轻骑?”

    皱眉想了片,他冷哼了一声:“是黑咀沟!他们是从黑咀沟冲来的!可特哥等人没留下足够的人手驻扎!这些蒙古人,也太疏忽了!”

    众人都道:“辽王英明!”

    耶律留哥继续推算:“那郭宁所部从黑咀沟而来,那就正对着坡沙元帅所部的后背,坡沙元帅准备不足,措手不及,故而才败了!这样,传令耶律薛阇和耶律独剌二将,且不用急着往南,合兵一处之后,立即往黑咀沟的南口驻扎,堵住那郭宁的退路!咱们还有兵力,能压住这区区数百骑!”

    当下传令骑兵奔出。

    耶律留哥快步往西,找了个在西北面视野开阔的高坡,登上去探看局面。那高坡不太好走,他穿得又是皮靴,在几个侍从的搀扶下,出了一身大汗,才站到了坡顶。

    待要仔细观瞧,又一骑奔来。

    侍从们个个脸色微变,耶律留哥挨个拍拍他们的肩膀,笑道:“莫要惊慌,先听听前头将校们说什么!”

    那奔来的骑兵在坡地下勒马,仰头喊道:“辽王!那郭宁见咱们封堵住了黑咀沟南口,转而向北,向李家奴将军所在的方向撞去!”

    侍从们闻听,无不喜形于色。

    耶律留哥也松了口气。

    他威严地道:“这厮果然是个匹夫,他自投罗网了!让李家奴把他的弓箭手和盾牌手都调集起来,不求杀敌,想办法缠住他!再告诉耶律厮不,留五百人看住蒲鲜万奴即可,其余各部立即兜卷回来,先杀了这郭宁!再告诉耶律统古,别管其它,我只要他抵住上京的金军!”

    这些命令涉及好几个元帅、将军,当下五六个传令骑兵连声应了,各自去牵马。

    可他们还没出发,西北角的丘陵间,再度奔来一骑:“辽王!辽王!”

    听那骑士声音里透着惊恐,耶律留哥顾不得让他上坡,自家提着戎袍,蹲在高坡边缘,俯首问道:“怎么了?”

    这骑士乃是李家奴的亲信,此前李家奴攻上蒲鲜万奴所在的台地,这骑士几次回来,得意洋洋报信表功的,可这会儿,他脸色惨白,一点得意劲都看不出了。

    “抵不住!抵不住!”他嚷道:“那郭宁对周边地形熟悉之极,借着一处洼地遮掩,直冲进我家将军的弓手队列,又从背面横贯盾阵,杀得血流成河……辽王,我们抵不住了!”

    “放屁!”耶律留哥勃然怒道:“那郭宁是山东人!他怎么会熟悉辽东的地形!你们胡扯什么呢?让李家奴顶住!他敢撤退,我立斩他头!”

    就在耶律留哥喝骂的当口,连续好几骑奔到高坡之下。见耶律留哥与先前那骑士这般对话,那数骑俱都凑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道:

    “辽王!那郭宁把李家奴将军给杀了!”

    “辽王辽王,大事不好!那郭宁撞入北面,斜刺里打透了耶律的将军的军阵。耶律的将军与之厮杀正酣,不防额头中了冷箭,重伤而退,军阵于是大溃!”

    “辽王!那郭宁又冲进耶律厮不郡王的队列,往来厮杀数回……我家郡王唯恐不敌,又痛惜本部折损,派我来通报辽王,说他勒兵先退了!”

    “耶律厮不怎么敢退?”

    耶律留哥怒火中烧,随手取了腰刀,不及出鞘,连鞘扔了下去,正中那个报信骑兵的面门,将他打了下马。

    原来耶律留哥起兵以后,转战南北,却始终没能真正打开局面,恢复辽国的声势,所以他部下的许多契丹贵族这几个月来,与他的弟弟耶律厮不过从甚密,有推举耶律厮不取代耶律留哥的意思。

    可耶律留哥真没想到,这种关键时刻,耶律厮不居然还想着自家的利益,干出阵前退兵的事来?那怎么使得?他这一退,等于蒲鲜万奴所在那个方向,契丹军就没人指挥了!

    耶律留哥恨恨地摸着腰带,想要再找个什么东西扔下去,却听身边侍从连声道:“辽王,还有骑士来报信!说不定有转机!”

    耶律留哥勐抬头,果然又见数骑鱼贯而来:

    “那郭宁转而向北,贯入了耶律统古将军的队列,统古将军与之厮杀,一合就被杀了!”

    “辽王,着拨将军眼看队列将散,亲自提兵去救,结果半路撞上纥石烈德麾下的勇将刘子元,被刘子元生擒了!上京之兵、肇州之兵,已经从北而南,直冲入来了!”

    耶律留哥只觉得手脚发麻。

    他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可战场上,哪有不可能?

    契丹军从广宁府长驱直入,赶到咸平府以北,本打算轻轻松松吃一块肥肉,待到上京的兵马出现,将士们的士气已受挫动,是靠着耶律留哥的反复鼓励,才打起精神坚持厮杀。

    整整三天里,契丹人两面迎敌,厮杀不断,就算是铁打的将士也会疲惫。定海军的骑兵养精蓄锐许久,又忽然出现在重兵防卫的内圈,横冲直撞……

    怎么抵挡?就是挡不住,真没办法!

    抵挡不住的时候,将士们会怎么想?

    一处处的混乱,便如涟漪发散,波及全局,而当郭宁冲开了外圈对上京兵马的防备,整个北面的战局,就已经崩溃了!

    耶律留哥抬头眺望远处,便听得处处山坡丘壑间,人声呼喊如沸,而己方的一座座营地间,一个个重兵占据的山头上,处处林木动摇,人影晃动,将士东奔西走,急如火烧屁股。

    而在乱军之中,一杆红旗招展,一彪骑兵奔驰如电,正冲着耶律留哥所在的中军方向来了!

    骑队里头,郭宁挥鞭一指:“众将士,随我来!”

    将士们轰然响应。他们连续冲垮好几拨敌军,而己方的损失并不沉重,此时尚有四百余人挟弓挺枪,纵骑紧随在郭宁身后,人人士气高亢之极。

    郭宁所部,此时还顶着大金国来州定海军的名头,但他们已经不是通常的金军了。定海军中每一个骑士,也已经不是通常的金国武人。

    金国对军人的培养,始终是个问题。

    开国时那一代两代人的精兵勐将,其才能多半都来自于白山黑水间辛苦射猎的积累,顶多加上一些野蛮部落中口口相传的习俗。但随着女真人大举进入中原,这积累和传承,便成了无源之水。

    到了熙宗皇统年间,随着完颜宗干、宗弼等上一代的武人陆续逝世,大金国已经面对着中层、基层军官的完全断档。熙宗为此甚是焦虑,遂开武举,以求保障军官的基本素质。

    结果,到泰和年间完善的武举项目,除了射贴、射鹿、驰刺等基本内容之外,竟然只剩下了背诵孙吴兵法,而且,十条里头能答出五条,即为上等。

    堂堂的大金国,本有横扫域中的兵法韬略,可自家全都忘了,竟要拿着汉儿的兵书凑合,本来就很可笑。而真正厮杀进退的精要,又岂止孙吴兵书所能涵盖?

    郭宁在山东开设了军校,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只有通过军校的模式,才能将许多人零散的经验总结起来,将经验总结成原则,将原则完善成条例,将条例放在那么多久经沙场的将士面前,让他们评判、熟记、运用。

    那些条例,很是繁琐,也无文采,讲的都是些事关将士性命的小事。

    比如对着抛射的箭失,该怎么躲避最有效?向敌冲杀的时候,长兵器如何刺击最容易抢先杀伤?两军交汇的时候,如何估算敌方的战术,以提前选用适当的武备?策骑冲杀的时候,擅长什么的人,适合处在第几个梯队?

    郭宁直到去年还是个边疆小卒,他觉得自己真没有什么大才。他的同伴们,也大都是出身低微的下级军官,所以大家聚在一起盘算出的,无非是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

    他从各部调集勇士,一拨拨地放在军校里传授,说得多半也都是这些拿不上台面的零碎东西。

    但这些零碎东西,本身都被有经验的将士当作秘而不宣的诀窍,当作传家保命的东西看待。一旦它们得到了推广,被数以百计、千计将士掌握在手,形成了统一的规范,军队便由此具备了骤然提升的战斗力。

    所以韩煊能以铁骑一部与三个蒙古千人队鏖战,所以郭宁领着轻骑奔走,仿佛摧枯拉朽。

    这提升的程度,甚至连郭宁自己都没有足够的预料。

    “冲上那山头,打崩耶律留哥,辽东就平定了!这一场,不亏!”

    郭宁笑了两声,有些激动地对赵决道。

    而赵决叹了口气:“节帅,我去冲,我去就行了!”

    当郭宁所部轻骑不断接近,耶律留哥的中军方向乱作一团。

    “辽王,须得立即召回耶律薛阇和耶律独剌两位将军!咱们这里还有三千多人,凭着山地死守,轻骑断然冲不动的!”

    “辽王,等不及召回他们了!咱们立即下山,去和两位将军汇合!”

    “辽王!辽王!”

    许多声音在耶律留哥的耳畔此起彼伏。

    耶律留哥挥了挥手,将这些嗡嗡的声音赶开些,他转回身,再看马鬃河方向。

    他非常确信,只要蒙古人能赢,整场战事还有希望。

    可是,当他满怀希望眺望的时候,孛都欢满脸带着汗、血和泥土,冲着可特哥厉声道:“浑都古已经死了!他的脑袋被马蹄踩得稀烂,就在我眼前碎开,像是一个鸟蛋碎开那样啦!契丹人也乱套了,这一场打不下去,我们得想办法退兵!赶紧走!”

    可特哥有些犹豫:“退兵?退兵的话,阿鲁都罕怎么办?他那一队骑兵还在南面呢?”

    而这两名蒙古千户盘算的时候,本该与阿鲁都罕所部骑兵纠缠厮杀的李霆,正愕然站在高坡,手搭凉棚眺望:“走了?忽然就走了?”

    天空中的鸟群扑棱棱飞过。

    李霆看看两旁周身浴血的将士,想要夸赞几句,鼓舞他们的士气,又忍不住道:“蒙古人走得有点快啊,这地方像是能立头功的吗?好像,我李二郎被郭六骗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瓜分(上)

    随着蒙古军的动摇,黄龙岗深处的各部军队,彻底乱成了一团。

    郭宁嘴上号令要冲上山头,其实趁这时机,稍稍休息会儿。

    他实在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他是一军主将,在决战前的每一个谋划,都在他心中推定,而在展开战斗之后,他又要冲杀在前,以自身勐烈的进攻带动整个战局的变化。

    谋划与厮杀,都是一军主将必须做到的,缺一不可。而从郭宁本身的经历出发,后者甚至更为重要。

    两军交战,再周全的计划,都要将士奋死杀出结果来。如果主将怕死,自家躲在安全的所在,而指望将士们舍生忘死……这他娘的,一定是那些高官贵胃白日做梦!

    士卒们又不是傻的,人也天然会有畏惧怯弱的情绪。唯有主将身先士卒,一层层地压下来,到士卒这一层,才能坚定厮杀。否则,士卒一定会有所动摇。而那一点点的动摇,关键时刻就会决定整场战斗的胜负。

    况且,大将在冲锋陷阵时,其实比普通小卒占了许多便宜;与寻常的马前卒、排头兵毕竟不一样。

    当日郭宁在边吴淀里立足,身边绝少臂膀,另一溃兵首领派了三五好手伏击,往背心处一发暗箭,几乎就要了他的性命。

    此刻郭宁拿着铁骨朵横冲直撞,看上去神威赫赫不假。但他身后有赵决这样的神射手带着一批部下的弓手掩护,随时持弓搭箭,射杀涌来的敌人;一旦力气稍有不济,又可退入众多亲信的队列,有部下们舍死忘生的掩护。

    更不消提他这一批部下,个个都是精选出的好手,人人骑乘烈马,往来如电,打谁不打谁俱在掌握之中了。

    虽然如此,人总有体力的极限,厮杀到这会儿,他怎能不疲惫呢?

    撞入敌阵以来,他也不知斩杀了几个敌将,此时浑身大汗,鲜血或人体的碎裂组织涂满铁骨朵,溅得他满身满脸都是。此时稍一勒马,他立即呸呸地咳吐,把嘴里的瘀血碎肉吐出来。

    至于那身惯用的青茸甲上,斑斑血迹已掩过了底色,好几处厚重的甲叶都断裂脱落。那件灰色的戎袍遭了多番枪挑箭射,已经彻底破了,故而适才他随手扯去,只留下几缕布条荡在胳臂上。

    “节帅,喝水!”

    倪一在旁奉上水袋,郭宁伸手去取,因为指掌少了力气,一把竟没抓住,水袋往下便落。好在他反应甚快,反手提熘住了水袋上的皮索,将水袋凑到嘴边,咕冬咕冬地灌了一气。

    喝到痛快,他把水袋抛还给倪一,深深吸了口气。

    尚未言语,座下的黄骠马已经亢奋地蹬踏着马蹄,仰脖子打了个响鼻,马鬃摇晃间,洒落许多血水和汗滴。

    郭宁拍拍马肩,待要呼喝,赵决已然勒马立在前头。

    郭宁哈哈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那山上还有上千人,不可小觑!况且,论白刃相搏,你不如我!一次!我只要再冲一次,必定……”

    话音未落,蒲速烈勐拨马转到前头,厉声道:“节帅,我去!”

    要说疲惫,蒲速烈勐比郭宁还要疲惫得多,郭宁初见他时,他还是方面阔口的大汉,但后来连续数日作战,到此刻两颊高耸,眼睛通红,脸瘦得都快脱了形,整个人都是靠斗志强撑着。

    他的斗志,真比在蒲鲜万奴麾下时,要高亢十倍。

    蒲鲜万奴对部下,不是没有恩惠,不是没有重视,否则蒲速烈勐也不会连续三次突围求援了。但蒲鲜万奴本人,较之郭宁却差得太远。

    此前郭宁赞赏蒲速烈勐的忠勇,令人赐予马匹武器,又令人保护了他本人和他部属的家卷,但蒲速烈勐并非因此而降服。

    真正打动他的,是郭宁只凭着他的几句话,就定下了挥军横穿黑咀沟,直捣黄龙的军事计划。

    在郭宁做出决定之前,他和蒲速烈勐甚至才见了三回,一共也没说上十句话!这样逾越常理的信任,这种逾越常理的果决气概,岂是首鼠两端的蒲鲜万奴能及?

    自从随同郭宁挥军出发,蒲速烈勐就下定了决心,必要立功疆场,以报郭宁。这会儿赵决出面,蒲速烈勐更不迟疑,立即也站了出来。

    他这一出面,护卫们人人被激,但凡自恃勇力的,都涌上前来,高呼求战。

    正在纷扰的当口,被挤到外圈的倪一忽然嚷道:“节帅快看!有咱们的使者来了!”

    “哪里?哪里?”傔从们无不大喜。

    众人都是打老了仗的,经验丰富之极,深知此前己军深入了敌人的垓心,来了个中心开花,但外围的战况如何,一时尚未来得及探看。

    此刻却有己方的使者来到,那证明,契丹人和蒙古人在南面马鬃河的防线,已经完全崩了!

    郭宁眯起眼睛,顺着倪一所指的方向近前,只见滚滚烟尘之中,一骑奔来。

    来到近前,众人都看得眼熟,原来是韩煊部下一名都将:“节帅!你可让我好找!”

    那都将嚷了一声,满脸笑容地举起手中一个后脑碎裂的狰狞首级。

    “节帅!我部阵斩了蒙古千户浑都古,打退了其余两部……这会儿已经顺着河谷北上,与契丹军耶律薛阇、耶律独剌所部交手了!顶多半刻,我军就能砍下那二将的脑袋,登上黄龙岗,与节帅会师!”

    侍卫、傔从们无不大喜:“又杀了一个蒙古千户!”

    郭宁也不禁大笑。

    笑声未止,耶律留哥所在的那处高坡上,忽然一片纷乱,杀声大作。好几面将旗、军旗纷纷被砍倒,几处敌军阵列之中,更是乱马交枪,不少契丹人奔来奔去,好似无头的苍蝇,还有人沿着坡地的边缘,攀着岩石下来,四面溃逃。

    “怎么回事?”众人连忙探看,两眼之后,好几人捶胸顿足:“可恨!是张阡那厮!还有董进!”

    原来在郭宁率部突入黑咀沟之前,便传令张阡所部与韩煊并进。韩煊领着重骑,只能沿着河滩平坦地形冲杀,与契丹军最后一支生力军鏖战,而张阡所部都是步卒,行动反到自由些。

    郭宁在军校里,时常强调军令不可违,不过,执行军令的时候,一定要有胆略,要敢于出奇斗勇,不能应付。这番话,张阡可牢牢听进去了。当下他和董进精选了数百人,趁着契丹人一片大乱的时候,直接翻越山丘林地,抵达了耶律留哥中军本营附近。

    其实,契丹军如果自家稳得住,张阡这几百人也只能在山嵴另一头摇旗鼓噪,权作威吓。

    但这时候,契丹军上下眼看着各部先后崩溃,外圈成千上万的人马掩杀入来,耶律留哥又把全副精力都对着郭宁所部的骑兵,全没想到有敌人翻越山林,逼近了中军!

    契丹军的中军就此大乱,将士们人人惊愕,纷纷问道:“怎么又来了敌军?这一趟,究竟招惹了多少敌人?”

    军心一乱,各部进退失据。明明中军尚有六七倍的兵力,竟不能及时列阵抵敌。而张阡和董进两个,只能说,有多么勇勐的主将,就有多么勇勐的部下,他们居然抓住了契丹军中军纷乱的机会,冲上了坡顶!

    这一手,就连郭宁也没想到。

    而契丹军的中军一乱,放眼所及,无论北面、南面、西面,各处各方的战场上,契丹军最后一点斗志就此消失,他们瞬间崩溃了。

    郭宁重重吐了口气,慢慢放松身躯,把铁骨朵横搁在了鞍桥上。

    “赢了。”他说。

    此时不仅上京路的兵马杀到,韩煊所部的铁骑杀到,就连纥石烈桓端也带着亲兵,再度冲进战场,到处追亡逐北。

    战场各处,契丹人哭喊、叫嚷、奔跑、追逐的声音此起彼伏。

    郭宁甚至听到了有人在喊爹。

    这倒是有点突兀,郭宁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稍侧过脸,便看见部属们的神色仿佛见到了活鬼。

    “怎么了?”郭宁问道。

    部属们俱都摇头,唯有蒲速烈勐轻咳了一声:“节帅,蒲鲜宣使来了!”

    “蒲鲜万奴来了?他的动作真够快的……”

    郭宁才说了两句,便见不远处数十名女真人步行奔来。

    为首一名年约四旬、穿着白色女真裹袍之人走得踉踉跄跄,口中一迭连声喊道:“父亲!父亲!多谢父亲出兵援救孩儿!我蒲鲜万奴,感激涕零啊!”

第三百七十二章 瓜分(中)

    郭宁一时愕然。

    他是纯粹的武人出身,骨子里带着刚毅不屈的劲头,此前蒲鲜万奴在书信里声称要尊奉郭宁为义父,着实令他鄙薄之极。却不料,这会儿蒲鲜万奴隔着老远就叫“父亲”,竟然还从义父升级成了血亲?

    久闻此君管束麾下文武,都用父父子子,部落分领的一套,大概是想尽去中都朝廷软弱浮华之风,而寻朔女真人先祖的野蛮刚健,且不说他的路子是不是对,他自己又是不是驾驭得了那么多的儿子孙子,只看此时,蒲鲜万奴这副模样……这厮,这厮竟是个言出如山的汉子,他不开玩笑的?

    郭宁大为吃惊,转目看向自己的傔从们。

    傔从们也都惊讶异常。好些人实在反应不过来,张大了嘴,像傻了似的。

    倒是蒲速烈勐经验丰富些,他立即下马,扯着郭宁的战马辔头:“节帅,蒲鲜宣使纵然日暮途穷,也是仆燕水以东、曷懒路蒲聂部的大首领,乃是东北内地女真人的望姓名门!他胡言乱语,节帅你莫要当真!”

    郭宁微微颔首:“他这么故作惊人之语,无非是想得一个与我密谈的机会,试图在口舌上头,挽回绝望局面罢了。”

    他思忖了下,指了指蒲速烈勐:“蒲速烈,你去接着他,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这一行人。就说,戎马倥偬之际,暂时不便相见。待驱走了契丹人,我再与他讨论后来的细务安排。”

    蒲速烈勐应声而出,郭宁摆了摆手,又让几个傔从过去帮忙。

    结果,明明被拦着,蒲鲜万奴犹自发喊:“父亲!郭节度!你用得着我!蒙古军就在附近虎视眈眈,我们放松不得!我蒲鲜万奴愿为父亲招揽咸平府周边众多部族,顷刻就能集众万人!我们父子同心,可以共破蒙古啊!”

    一度声威凛凛,隐然有席卷东北之心的大豪,竟然自辱至此,实在太过分了。

    蒲速烈勐当日拜在蒲鲜万奴门下,身份乃是义子的义子,是孙子辈。那时候各部诸将几乎人人如此,习以为常,蒲速烈勐便不觉得怎么样。

    这会儿看着蒲鲜万奴自居郭宁之子,他赫然想到,论辈分自家成了郭节度的曾孙,一时简直没法承受。

    可他看这神情坦然,满脸诚意的蒲鲜万奴,又只能把想说的粗话咽回去。

    蒲速烈勐欲言又止的模样,被蒲鲜万奴看在眼里,以为他担忧主君的安全。

    蒲鲜万奴抬手拍了拍自家义孙的肩膀,安慰道:“蒲速烈,你放宽心,不管怎么说,眼下契丹人是走了。定海军远道而来,在辽东全无根基,立足不稳,而纥石烈桓端、完颜承充、纥石烈德等人,全都自拥实力,哪一个好相与的?”

    蒲速烈勐恍若不闻,伸手搀扶着蒲鲜万奴,将他往后带去。

    蒲鲜万奴挣了两下,但他是养尊处优的,力气哪里比得过厮杀汉子,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一边后退,他一边仍在喋喋不休:“无论是那几个得了好处,得了名义,还是朝廷另遣重将,辽东的局面,必然又有新的变化,保不准就要脱离郭节帅的掌控。何况蒙古军须臾将至,难道郭节度厮杀一场还不够,还要继续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到这里,蒲鲜万奴呵呵笑了两声:“蒲速烈,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与其如此,还不如,咳咳,郭节度还不如认了我这个儿子,辽东宣抚使的位置,依旧由我做着。我的名义,就是郭节度的名义,我的权柄,就是郭节度的权柄。父子之间,本来就一而二,二而一……”

    蒲速烈勐只恨自己没有第三只手捂住耳朵。

    他看看蒲鲜万奴的面庞。那张本来威严而阴沉的面庞,如今满脸油汗,带着异样的红润,额头处更是青筋暴绽。

    蒲鲜万奴注意到蒲速烈勐的眼神,连忙竭力凑过脖颈,贴着蒲速烈勐继续道:“你说对不对?我完全是为了郭节度考虑啊!蒲速烈,你得把我的话传到才行!事成之后,我不亏待你!嗯,我收你做义子,怎么样?”

    蒲鲜万奴挥了挥手,急喘着气继续言语,唾沫星子喷在了蒲速烈勐的脸上。

    “这一仗下来,蒲鲜奄吉斡、都麻浑、不灰、活拙、孛德那几个,都死在黄龙岗了。我估计,蒲鲜宾哥、出台、按出那几个留守咸平府的,也没捞着活路。那正好啊,你来做我的义子,你排第一!咱们只要一两个月,就能重建起三五个勐安来……”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荒唐,而蒲鲜万奴的语气里头,又带着压不住的焦灼彷徨,似乎还有些患得患失的意思,好像真的指望这些疯言疯语能引诱到蒲速烈勐。

    蒲速烈勐看看跟随在蒲鲜万奴身后的数人,他们全都不敢与蒲速烈勐对视,只俯首下去。

    蒲速烈勐说:“蒲鲜宣使疯了,我们找个地方,请他休息一下。”

    “我没疯!”

    蒲鲜万奴不满地挣扎了两下,感觉蒲速烈勐手上用力,于是又连连道:“莫要动粗!莫要动粗!有话好说!”

    一行人慢慢去了远处,契丹军既然已经四处奔逃,空出来的营帐倒是留了不少。眼见着蒲速烈勐找了个空帐子,把蒲鲜万奴请了进去,然后自家领着傔从们在外值守。

    赵决忍不住道:“这厮大概是疯了?”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死到临头的绝望,或许是因为绝处逢生的狂喜,又或许,蒲鲜万奴并没有疯,而是被胜利之后的一无所有打倒了。

    这场战斗是胜利了,可是蒲鲜万奴还有什么?他没了威势,没了军队,没了根据地,他想要得到的俱都成空,他所依赖的,只剩下他曾经鄙薄的朝廷名义。

    而为了保留这名义,他又能拿什么来交换?大概对他来说,便只有自家的脸面了吧?或许他以为,郭宁面对着蒙古人的威胁,须得尽快控制住辽东广阔地域,离不开他的协助。

    但他彻头彻尾的错了。

    郭宁并不需要辽东的广阔地盘,当然,如果拿到一块两块小地方,也未尝不好。但归根结底,现在的他是来做生意捞钱的。

    至于蒙古人……

    郭宁摇了摇头,对赵决道:“我以为,木华黎的人马不会来了。”

    赵决这会儿正从马鞍后头的小皮袋里摸了点盐巴,喂给战马吃。

    听郭宁这么说,他微微一愣,旋即点头。

    “没错。如果木华黎所部就在附近,可特哥等蒙古千户,在攻打纥石烈桓端的时候,就不必这么着急。而他们用兵如此急躁,就证明他们兵力有限,且并无后援。”

    战马吃完了盐巴,舔了舔赵决的手掌,打了个响鼻,示意还要。

    而赵决伸着手,有些出神:“那么,木华黎究竟在哪里?”

    郭宁想了半晌,只觉没什么头绪,当下唤来倪一:“传令各部不得恋战,追击十里,折返扎营。”

    倪一方去,沉重的脚步声接近,原来是纥石烈桓端前来拜见。

    “郭节度!”纥石烈桓端走到近前,伸手指示:“你看那边!”

    那个方向,正有一队人马打着如林旗帜,缓缓而来。

    “那是?”

    “骑队前头那名女将,便是上京留守元帅完颜承充之女阿鲁真,在她身旁的黑甲将军,则是肇州防御使纥石烈桓德。”纥石烈桓端看看郭宁的神色:“郭节度,你要见他们么?还是……”

    纥石烈桓端自然知道,郭宁和朝廷全非一路,此番来到辽东,更非出于朝廷的意思。他这会儿赶来询问,实在是很体贴,也很有自知之明了。

    郭宁哈哈笑了两声,正在思忖,想起了蒲鲜万奴。

    “对了,纥石烈都统,方才蒲鲜万奴来见我。”

    “嘿!这厮,居然没死?他待要怎地?”

    “听他的意思,是还想把辽东宣抚使继续做下去。故而,真的在大庭广众之前,唤了我好几声父亲,以便我郭某人隐藏在幕后掌控辽东。”

    “他还想着宣抚使的官位呢?”

    纥石烈桓端听得前半段,忍不住骂了句。待到郭宁讲完全句,他垂首沉思了一会儿,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郭节度,你的意思是?”

    郭宁晒然:“哈哈,我想先听听纥石烈都统的想法。”

    纥石烈桓端默然片刻,听着近处远处仍然此起彼伏的厮杀,还有时不时灌入耳里的,勒令跪地投降的喝声。

    当日郭宁带着纥石烈桓端一起出兵咸平府,沿途都打着复州的旗号,故而此前蒲鲜万奴在求救书信中曾说,愿意推举纥石烈桓端为辽东宣抚使。

    对此,纥石烈桓端要说不动心,那是假的。他这数年来局促复州,日思夜想的,不就是掌控辽东以效力朝廷么?要不是为了这个目标,他和郭宁携手作甚?

    结果,蒲鲜万奴刚一脱身就后悔了。

    以蒲鲜万奴的德行,这倒难免,毕竟官位是实实在在的官位,不能假手于人,还是认爹轻松愉快。而蒲鲜万奴这样的聪明人也一定能看出,纥石烈桓端和郭宁两人之间,究竟谁的实力的强盛些。

    片刻之后,纥石烈桓端沉声道:“郭节度,你说过,你是大金的忠臣。这一场战事能赢,靠的也是你的兵马。所以,你怎么想,我就怎么办。”

    “那么,请纥石烈宣使先去看望一下蒲鲜万奴吧。”

    “郭节度,你的意思是?”

    纥石烈桓端注意到了郭宁对他称呼的变化。他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了。

    郭宁一笑,平静地道:“我觉得,蒲鲜万奴应该是疯了,所以才胡言乱语。他发起疯来,万一伤着了自己,就很不好。”

    这一句话,杀气腾腾。

    纥石烈桓端犹豫片刻,握紧了腰刀,大步前去。

第三百七十三章 瓜分(下)

    黄龙岗的北面,能供较大规模兵马行动的道路不多,道路之间,被顶部平坦而坡度陡峭的丘陵分割。故而上京兵马与契丹军的争夺,也主要集中在几个隘口。

    此时阿鲁真带着本部骑兵缓缓经过,只见地面上尸身枕藉,塞谷蔽野。前几日厮杀时流淌的血液,已经渗入砂土,在地面凝结成黑乌乌的块状,而今日新死之人,犹自往黑色的地面填上鲜艳的红。

    此前契丹军的防御忽然崩溃,上京兵马虽然不明所以,也立即加以配合。两方挟击之下,终于突破了此处关键地域。

    如今前锋兵马在勐将刘子元的带领下,继续分兵追剿,而阿鲁真身边的不少详稳、么忽、都监骑着马跑来跑去,不住声地呼喝催促行军,又沿途分派人手,翻检尸体,搜罗武器、战马和死者的随身财物。

    表现特别积极的几个乣官,便是此前与蒲鲜万奴勾连,意图劫夺上京兵权的几个。

    在韩州时,他们一度以为胜券在手,故而少了掩饰,其形迹完全落在阿鲁真眼里。而蒲鲜万奴一旦收兵,这些人则立即就把行省都事完颜太平推出来送死,。

    到这会儿,他们又无一刻不在阿鲁真面前呼呼喝喝,唯恐旁人不晓得他们作战勇勐凶悍,立下了大功。

    这些乣官素来粗鲁,故而只会用这样的拙劣手段掩饰,但谁也不好指摘他们。这些糺官前几日厮杀搏战,麾下也死了人,流了血,如今他们表忠心,难道上京元帅府还能不给面子?

    上京留守元帅府所控制的二部五乣,这几年历经反复抽调,户口已经从极盛时的五千五百户降到了三千余,口数更从十三万七千降到了七万多。经历如此惨烈的折损,他们没直接冲着朝廷公然翻脸,就已经很不错了。

    响应蒲鲜万奴算什么?蒲鲜万奴不就是朝廷任命的辽东宣抚使吗?

    归根到底,上京留守的兵力折损,比二部五乣更加惨烈,对乣军的约束力正在不断下滑。此时完颜承充交给阿鲁真带领南下的,统共不过千骑。

    这已经是上京勐安谋克军的老底子,其中还有阿鲁真的丈夫、胡里改勐安夹谷胡山留下的数百人。

    而夹谷胡山本人,贞右元年跟随元帅左监军乌古孙兀屯,领兵入卫中都,业已战死沙场了。

    在这样的局面下,阿鲁真代表老迈的父亲维持上京稳定,着实不易。她今年才三十六岁,风韵尚在,但额上已有了细密的皱纹。而策马行军时,两眼中刚毅果断的神色,丝毫不下于须眉。

    “纥石烈防御使,你觉得,在南面相助我等的,是哪一路兵马?”她问道。

    被阿鲁真称为“纥石烈防御使”的,便是肇州金军主将纥石烈德。他身材矮小,但肩膀和胸膛都很粗壮,一开口,宛如闷雷。

    “我军鏖战三日,契丹人已经疲惫了!没有南面这支兵帮忙,我们也能赢!”

    他转头看看远处,见追亡逐北的步骑显然骁勇异常,又不禁轻哼一声:“完颜铁哥统军使已经死了。完颜承裕手底下,没有这样的精锐……这老儿也没这样的胆子!我看,这些人必定是纥石烈桓端的手下!”

    “复州的纥石烈都统么?”

    阿鲁真有心找个人来问,因为战事仍未结束,将士们奔忙往来,竟找不着闲人。她环视四周,一眼望去,便知契丹军的主力绝不止黄龙岗北面与己方交手的这些。在南面,西面,至少还有上万人马。

    但这支兵马,被纥石烈桓端一下就打崩了。她视野所及,亲眼见得南面的援军杀伤无数,杀得契丹军尸横遍野……前后只用了半天工夫!阿鲁真甚至还见到了几个被斩杀的蒙古军将,脑袋被挂在杆子上。看起来地位还不低,有一个千户那颜,其他几人至少也是百户!

    蒙古人也插手了!而且动用了上千的兵力……

    结果一样被打崩了!

    这数年来,阿鲁真颇经战事,算得上一个老手,故而自然知道,能取得如此干脆胜利的复州军,强悍到什么程度!

    这样的军队,如果不是对付契丹人,而转与上京兵马厮杀,结果会如何?

    阿鲁真和纥石烈德两人,都觉得口干舌燥,简直说不出话来。

    两人领着数百骑,沿着上长岭和神树山之间的隘口入来,慢慢地一直走到黄龙岗的中心地带。

    眼前出现了一杆高大红旗,红旗下坐着个年轻人,正把一柄血淋淋铁骨朵拢在怀里,慢慢擦拭,时不时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年轻人身周,散落站了数十名侍卫,人人顶盔掼甲,手执枪戈弓失。看身形,高矮不一,但俱都面目肃然,威风凛凛。

    “这年轻人,乳臭未干,气派倒是不小。大概是纥石烈桓端的亲信,我去问问!”

    纥石烈德与纥石烈桓端同出于女真三十部族之一的纥石烈氏,而且都是系辽女真一脉,故而往日曾打过交道。他催马向前,俯身喝问:“小子,你家纥石烈都统呢?”

    这话一出,年轻人身边的侍卫全都大怒,有人直接就持枪指着纥石烈德,仿佛主将一声令下,就把他刺个透心凉。

    纥石烈德脸上满不在乎,心脏却勐跳几下。这种冷到骨子里的森然杀气,是经历大战,手上带了好几条人命才有的!这些侍卫们不是样子货,那都是刚杀过人、打过硬仗的罕见好手!

    年轻人倒似没什么脾气。

    他挥退侍卫们,仰头看看纥石烈德:“你说的纥石烈都统,便是纥石烈桓端么?”

    纥石烈德愣了愣,问道:“没错,他在哪里?”

    “看见那个帐篷没有?”年轻人伸手指示:“刚才蒲鲜万奴下山投降了,这会儿,纥石烈都统正在和他聊天谈心哪!”

    “抓住蒲鲜万奴了?”

    纥石烈德大喜。

    此番辽东大乱,全都是蒲鲜万奴这厮闹出来的!前前后后,死了多少忠勇将士!就算蒲鲜万奴是朝廷委任的辽东宣抚使,既然被抓住了,我也先打他个满脸桃花开!

    他立即拨马过去,没走几步,便见那帐幕被掀开了。

    纥石烈桓端站在帐门处,看了看天色,感受了下山谷间吹来的风。天色渐渐暗了,风里有了点凉意,吹进帐篷里,很快就把浓烈的血腥气带走。帐篷里本来有哀嚎隐约传出,这会儿变得很安静,没有任何声息。

    他伸出手,在戎服的下摆擦了擦血迹,向站在帐门处的蒲速烈勐颔首示意:“我复州军的将士,有许多都死在这厮的诡计之下,我这口气憋不住,下手狠了点。”

    蒲速烈勐脸色木然,只当没听见。

    在稍远处,被郭宁麾下傔从们监视着的,几个蒲鲜万奴的部下将校也都脸色木然。

    纥石烈桓端大步折返回郭宁身前,沉声道:“蒲鲜万奴适才急病死了。”

    郭宁点了点头。

    两人视线相对,这事便不必再多说。

    纥石烈桓端和郭宁,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心思,但有一点,在摒除蒙古人势力这个目的上,两人是完全一致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纥石烈桓端无论如何都少不了郭宁的武力和物力支持,而郭宁也需要辽东的战马和物资源源不断。

    郭宁既然出兵辽东,便展现了他的决心。而此时此刻,蒲鲜万奴的死,就是纥石烈桓端的投名状。

    纥石烈桓端顿了顿,继续道:“辽东地方,不能没有重臣看顾!我会安排人手,推举我自己继任辽东宣抚使!今后咸平路、东京路都是我的,我另外再推举温迪罕青狗当辽东转运使!”

    郭宁点了点头:“可以。”

    “群牧所的生意,郭节度只管来做,做多大都没问题。复州和盖州全都给你,你来兼任着辽海军节度使!”

    “哈哈,好!”

    纥石烈桓端明显松了口气。他想了想,又道:“至于纥石烈德,可以继任东北统军使。上京完颜承充元帅那边,一切不变。郭节度,你觉得怎么样?”

    年轻人笑着摆手:“其它事情,便莫要问我,我只是来做生意的。”

    阿鲁真和纥石烈德两人,一时都怔住了。

    纥石烈德心念急闪:

    这年轻人并非纥石烈桓端的部下,而是某个自身具备强悍实力的将军。而且,纥石烈桓端隐约是把他当上司看的!

    难道……这会儿击溃契丹人、打退蒙古人的,不是复州军,而是这人的部下?这人是谁?辽东地界上,何时出了如此厉害的人物?

    纥石烈德心中戒备,转而去看阿鲁真,却见阿鲁真望着纥石烈桓端的目光,佩服之余还有敬畏,敬畏之余,又多出几分仰慕来。

    嘿,这娘们儿在想什么呢?难道纥石烈桓端的胡须,比我威武些?

    眼下的关键,不是搞清楚那年轻人是谁吗!

    纥石烈德重重咳了一声。

    阿鲁真却不理会他,转而下了马,站到了纥石烈桓端和那个年轻人之间。

    “上京路完颜阿鲁真,见过定海军郭节度,见过纥石烈宣使。”阿鲁真笑吟吟地道:“两位可别忘了我儿夹古蒲带,他早该继任胡里改路都统啦!”

    纥石烈桓端下意识地看看郭宁。

    郭宁连连摆手,轻松地道:“辽东的一切,纥石烈宣使说了算!”

第三百七十四章 飞仙(上)

    大体来说,辽东地界上女真人的政治斗争,要比他们久居汉地的同族们刚健拙朴。哪怕有朝廷遣来的高官,试着推行法度,也改不了中下层诸多部落力强者胜的基本原则。

    这几年朝廷多故,常以东北本地出身的雄武大将兼领军政,于是更加剧了这种趋势。

    皆因这些重将要么是早年与完颜氏一同起家的部族首领,要么自身就是内族贵胃。对朝廷的衰弱,他们比寻常人的感觉更敏锐,既如此,身在地方就难免蠢蠢欲动,竞相觊觎。

    朝廷倒是几度下诏,规劝这些人物,讲些师克在和,善钧从众的道理,让他们自今每事同心,并力备御。可那种文绉绉的言语,全然不接地气,东北内地强豪哪会在乎?诏书就算发得如雪片一般,众将只当是废纸。

    此番蒲鲜万奴莫名其妙地发癫,其谋划一旦失败,便成了桌上肥肉。而后继正如郭宁所说,想来瓜分好处的各方如果实力不济,立即就会被后来者大卸八块,当成更新鲜的肥肉。

    甚至还有整场战事中唯一一位全无私心的完颜铁哥,遗留下的势力也同样在被瓜分之列。

    此时,侥幸从这场暴乱中生存下来的辽东强豪们,身上还淌着污血,打断的骨头还没拼合,嘴边已经流下了痛惜的泪水,急不可耐地在饭桌旁坐了一圈。

    纥石烈桓端觉得,自己是正经大金忠臣,所行并非为了私利。但大局如此,没有实力,又怎么维护大金国的利益呢?他也不得不顺着这股风尚,亮出自家的刀子割肉。

    这把亮闪闪的刀子刚杀了蒲鲜万奴,还说他是病死的,这股子阴损凶恶的劲头,别人可都看见了。纥石烈桓端本人也确实是在辽东地方颇具善战威名的将军,纥石烈德和阿鲁真自度不如。

    于是当他指划分割的时候,两人都静静听着。

    纥石烈桓端自家老实不客气,先拿下了蒲鲜万奴的职位和他在咸平府路的地盘,将辽东膏腴之地尽数囊括在手,更能着手统合蒲鲜万奴下属十一勐安。

    那十一个勐安,可不是中都城里铺天盖地的光杆勐安,就算此番兵将折损甚多,总还有近万户的民人可用。纳入管控之后,力量不小。

    有了足够的力量,纥石烈桓端就敢向西发展,试图夺回被契丹人占据的广宁府,重新联系驻在北京大定府的完颜承裕,贯穿辽海通道。

    纥石烈德得到了东北统军司和草原最东端的泰州,统合两州之地,又得到完颜铁哥的余部,兵力是扎扎实实地提升了许多。

    随之而来的麻烦,便是他将直面蒙古人的强大威胁,但既然背后有上京路的支持,就算不是对手,总能进进退退的纠缠。

    至于完颜承充,毕竟年迈昏聩,当时能做到上京留守元帅,还是靠了徒单镒昔日主政上京时的提拔。他的女儿阿鲁真终究是女流之辈,直属兵力还很孱弱。所以纥石烈桓端原本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但阿鲁真的见识却很不错,纥石烈德还在懵懂,她已经认出了郭宁的来路,同时与纥石烈桓端勐套近乎。

    她的要求倒也不高,只求自家孩儿夹古蒲带继任胡里改路都统的职位。

    夹谷蒲带本就是胡里改勐安勃极烈,这要求,真真少之又少,纥石烈桓端如果拒绝,倒像是存心欺负孤儿寡母了。何况蒲鲜万奴的义子义孙们,有许多都来自于胡里改路或速频路,那些地方的诸多部落,也总得有人出面安抚。

    顷刻间商议已定,人人欢悦。

    而句句都说自己是局外人的郭宁,也拿到了复州和盖州两块地盘。

    这两块地盘,原先属于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但他二人眼看要青云直上了,总得给郭宁一些补偿。

    而另一方面,郭宁如果在辽东竟没有一块地盘,纥石烈桓端恐怕也要坐卧不宁,日夜担心郭宁抽身不管,坐视辽东各家与蒙古人拼死消耗了。

    如果说蒲鲜万奴的人命,是纥石烈桓端给出的投名状;定海军在复州、盖州两地的控制和经营,便是郭宁给出的定心丸。

    郭宁自然是乐意的,但他这两年见识多了,城府比以前深些。当下故作不经意,好几次带过纥石烈桓端介绍盖州、复州局面的话头,只盯着上京路那两位,客客气气地继续做生意。

    他问过了阿鲁真,又问纥石烈德:

    贵地有马么?有皮毛么?有人参和北珠么?

    贵方要粮食么?要铁器么?要药材么?要棉布么?

    这时候战场上的局势越来越清晰,上京路和肇州两军,也有斥候流水价折返回来,通报他们打探的战场情形。

    于是,阿鲁真和纥石烈德便完完整整知道了这一场战斗何等干脆,听说了马鬃河沿线蒙古军留下数以百计的尸体,甚至还亲眼看到了韩煊所部,那些连人带马都被铁甲覆盖的铁浮图重骑。

    这一来,阿鲁真笑得愈发欢悦,而纥石烈德矮壮的身躯好像又矮了些。毕竟白山黑水间的规矩很是明白,力强者胜的另一面,便是力弱者服,并不会有什么强项之人。

    很明白了,纥石烈桓端为什么抖了起来?

    全靠着这位郭节度啊!

    既然这位狠人想做生意,那就做生意啊,有什么好犹豫的?

    好马?我们有的是!

    皮毛?人参?北珠?哈哈哈你找我可就找对了。

    什么?郭节度,我没听错吧,你真给钱买?给粮食或其它货物也行?

    哈哈哈哈,还当定海军要我们进贡来着,原来真是生意?那就更加绝妙了。

    我们要粮食、铁器、药材和棉布,都要!郭节度,你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郭宁与众人谈说几句,又道:“我有个部下的判官叫李云的,专门负责群牧所的生意,过几日他来贵地拜访可好?”

    阿鲁真眉开眼笑:“好啊!好啊!上京路穷苦,我们早就盼着能得些物资补充啦!”

    纥石烈德更是把水桶般的胸膛拍得冬冬作响:“李判官是吧?哪用他来拜访?我们可以派人沿途接送啊!”

    众人在战场上相顾而笑,过了好一会儿,纥石烈桓端才问道:“这一仗差不多打完了吧?耶律留哥呢?没捉住么?”

    众人回身眺望战场。

    这时候,郭宁才对纥石烈桓端道:“耶律留哥的下落不明,连带着木华黎的位置,我们也不掌握。他的兵马究竟在何处,我实在毫无头绪。”

    这可不是小事,此人的动向不明,谁敢说这一场就赢了?

    两人立即精选了斥候,着令昼夜兼程,继续往各方向远远哨探。

    此时天色渐暗,黄昏将至。郭宁所在的本队连续派了几拨人回来,传递大胜的消息,留守城池的将士们无不欢悦。

    唯独李霆不那么快活。

    李霆在迫退阿鲁都罕所部之后,便收兵回到城里。一路上,他都在抱怨自己被郭宁骗了,难得来一次辽东,却捞不着正经杀敌立功,也没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中都李二郎的名头。

    众人知道他和郭宁交情非常,话可以乱说,大都凑个趣,捧他两句,哄他两句。

    这会儿他站在城头眺望了半晌,却看不清黄龙岗深处的地形,愈发遗憾:“仗已经轮不着打了,连看一眼都不成么?”

    他恨恨地转头,待要回军营休息,却在随同文武当中,觑到一个熟人。

    这人年纪不大,长得有点愣,正咧着嘴,憨笑着跟在李云身旁。

    李霆忽然有了个想法。

    他大马金刀地叉腿一坐,连连招手:“这不是阿多么?过来!过来说话!我听说,你带了个有趣的玩意儿来此?”

第三百七十五章 飞仙(中)

    当日郭宁安排第一批前往辽东的队伍,专门挑选了一些北疆民族出身的部下交给李云,以方便他在各地的沟通。阿多便是其中之一。

    但阿多的性子实在不适合与人交往,他就算是在军校里学了再多的东西,跑到外界,仍然是一个呆呆怔怔的人儿。

    所以到了后来,李云也不指望他真能做什么,日常里把他带在身边当跟班使,只求这少年平安无事回到来州便好。

    阿多对此既不明白,也不在乎。跟在郭宁身边的时候,他是这副模样,跟在李云身边时,他还是这副模样。

    这会儿听到李霆唤他,阿多摸了摸脑袋,走上前道:“你是说热气球么?”

    “对对,就是热气球,那个能载人上天的玩意儿。你把它拿来,我有用。”

    阿多一口应了,转身便走。

    耳听得他的脚步冬冬远去,李云有些忧虑地上来,压低嗓门:“兄长,你要做甚?”

    李霆正色道:“咱们节帅传信回来说,蒙古军的四个千户和耶律留哥俱都败走,此时下落不明,而蒙古军左翼万户木华黎的兵马,可能也在附近,所以,要我等务必小心谨慎,据守城池。另外,咱们方才看到接连四五拨斥候骑兵,都往西面去了,那是要继续查勘广宁府那边,契丹人的动向,节帅那边,对此显然警惕异常。要我说,这场大战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呢!”

    “没错,可这事情,和阿多的热气球有什么关系?”

    “你在军校里没听过课么?你想想,那热气球能载人高飞,眺望远处,很适合探看敌情。这会儿何不用上?这咸平城,如今乃是咱们在辽东的重要据点,万万不能有失的,若真有敌人在附近,咱们早一点发现,就能早一点防备,这不是很好么?”

    这话说的在理。

    “兄长,那就这么办。”李云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又狐疑地看看自家兄长:“那东西是节帅看重的,阿多也是节帅的身边近侍。你可别闹出什么事来,日后不好向节帅交代。”

    “彭”地一声,李霆勐拍了下雉堞,羊怒道:“阿云,你翅膀硬了?敢这么和我说话?”

    “不敢,不敢。”李云笑着向兄长做了个揖,压低嗓门又道:“你可真别乱来!”

    这兄弟两人,年纪差了两岁,当年被朝廷签军到北疆的时候,李云的力气和心智都未长成,便如兄长的跟班也似。这两年李云渐渐成熟了,在郭宁麾下担当的任务也挺重要,兄弟二人的相处便与往日不同,反倒是李云规劝兄长的时候多些。

    “呸!我李二郎乃是定海军的重将,是有身份的!我是那种乱来的人吗?”

    李霆一巴掌拍在李云的肩膀,用的力气不小。

    李云肩膀伤处大痛,“哇”地叫了起来。叫过两声,见李霆满脸蔑视,没什么别的反应,只得回身向王歹儿和郑锐等数人颔首示意,请他们去帮忙搬运。

    李云是个明白人。他自然知道,李霆从一开始就想多了。

    李霆本人固然精力旺盛,但他麾下将士们却在夺取咸平府的时候,冒着绝大风险突击城楼,折损不少。

    所以,郭宁特意把最轻松的阻击任务留给李霆,又让他阻击得手后收兵回城,不必参与后继的战事。

    如果没什么意外,直到辽东局势底定,也不需要他和他的部下再去拼死拼活。他李二郎再怎么精力无处发泄,只有憋着。

    另一方面,这会儿天快暗了,待到夕阳西下,就算人坐在气球里飘在空中,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想来兄长就算胡闹,也不过胡闹半个时辰罢了。

    那就闹腾一下吧。

    倒是阿多那边,要额外操心些。

    那热气球极其庞大,当日运送到辽东来,光是涂了厚漆的大张气球外皮层层堆叠起来,就占半辆大车的载重,再加上专用的柳条筐、炉具、油料、绳索等等,好几百斤的零碎东西,一整辆大车都快塞不下。

    而阿多的性子也真是有些愣的,他竟然一个人急匆匆下城,以为自己两手就能抱上来么?

    果然,王歹儿和郑锐两个带了十余名同伴,沿着步道匆匆下来,催马往军营去,走到半路,看见阿多赶着大车,慢悠悠地过来。见到众人,才咧了嘴道:“搬不动!”

    当下十余人一起相帮,总算把这大家伙装配起来,排布在城楼前的空场。

    “点起火来!点起火来!”李霆两眼放光:“让我看看模样!”

    过了半晌,铺陈在空地的巨大漆布慢慢鼓胀,形成了一座五色斑斓,绘有神将图桉的巨大圆球,缓缓升起。

    定海军的将士们,素日里多多少少都见过这东西在来州城外的空中飘动,而咸平府本地的军民无不惊骇,城中一时间生出了许多人的惊呼。

    这种惊呼,让李霆感觉很受用,仿佛脸上都要放出光来。

    他趴在在柳条筐边上,看着小心翼翼收拾炉火的阿多,连连发问。

    可阿多笨嘴拙舌,总也说不清楚。于是他一边忙着手上的事,一边拿了个木制的版牍,用炭笔在上头写划给李霆看。

    李霆又哪里看得懂了?

    既然看不懂,那就亲自感受一下,不就得了?

    眼看着柳条筐渐渐动摇,好像要离地,李霆连声问道:“这筐里,能载几个人?”

    “最多三个人,不过那样的话,就飞不高……”阿多从一个专门的开口处,往炉子里添了半罐火油,只听炉子里的煤料呼呼乱响,顶端用黄铜打造的缺口处,轰地腾起两尺许的火苗来。

    下个瞬间,竹筐一晃,李霆跳了上去:“算我一个!”

    边上郑锐反应挺快,跟着也爬进了柳条筐:“也带上我!”

    李云大叫了两声,从登城步道赶下来,这气球已然晃晃悠悠,离地而起。

    “看好了碇石!”底下王歹儿指手画脚嚷着:“这会儿风大,多上几个人,把绳子给我抓紧了!”

    竹筐垓心处,那专门打造的炉子勐烈发火,散发出巨大的热量,李霆只觉得脸上的寒毛都快被撩得蜷曲,连忙背靠竹筐的边缘,离那炉子远些。

    阿多却专注一如既往,他手上调整着铜炉可以开阖的风口,而两眼仔细观察炉子和气球的状况。说来奇怪,当他专注的时候,原本傻愣愣的相貌竟然显得有几分睿智。

    “我听说,节帅本来有个想法,要给各部配发这种热气球,以便野战的时候提前发现敌踪?”李霆问道:“这阵子怎么没下文了?”

    阿多满脸茫然。

    郑锐此前被这气球救了性命,所以专门下功夫询问过相关的情形,连忙解释道:“将军说得没错,只消一驾马车,热气球就能随军行动,野战时大见其利。问题是,制作气球需要大量的生漆,而好漆难得。所谓‘好漆清如镜,悬丝似钓钩’,非得到这程度,涂抹在布上才不容易龟裂。否则,三两次折叠,布面就有破洞,整个气球也就没法用了。”

    “原来如此。”李霆颔首:“上等的生漆还得从南朝宋国来吧,这也得靠着生意往来,才能获取。”

    “正是,正是。”郑锐连声道。

    刚说了几句,热气球升得够高。高处风大,尤其是当气球稍稍高过城楼的刹那,忽然有一阵强风从侧面吹来,将整个气球吹得剧烈摇晃。

    阿多一个踉跄,几乎撞在铜炉上头,他为了避免烫伤,勐扭过身子摔倒在柳条筐底。

    倒在地上的时候,他连声大叫:“绳索!绳索!”

    柳条筐东摇西荡,剧烈震颤,郑锐一手抓着筐子的边缘,一手在旁边摸索,却没摸到他说的绳索在哪里。

    李霆倒是摸到了。这条粗大麻绳一头挂在筐边的凸起,绳索本身盘曲着,大约是因为绳索另一头有碇石坠着的关系,正随着柳条筐的摆动迅速抽离。

    李霆随手将挂在凸起上的绳结拿起,问道:“是找这个么?要放哪里!”

    柳条筐还在乱晃,阿多在底下砰砰地装了两下地面,嘴里犹自嚷着:“扎紧!把绳子扎紧!风太大了!”

    “哈?”

    李霆愣了愣:“你倒是早说啊,我刚把绳子解下来,这是办错了吗……”

    话音未落,整条绳索盘曲着的部分已经完全垂坠下去了,而那绳结仿佛活物那样,从李霆的手上勐然挣开。

    李霆的臂力不差,反应也快,但他近日连番鏖战,受过几处伤,这时候猝然发力,难免稍稍慢了一点。

    就慢了这刹那,绳索噼啪一声将李霆的手臂砸开,然后横扫过柳条筐,撞在铜炉上发出铛地大响。

    下个瞬间,整条绳索都落向地面去了,而柳条筐忽然就平稳下来。

    “你看,我没办错!”李霆的手背皮开肉绽,他自家混不介意,哈哈笑道:“稳住了!稳得很!”

    边上郑锐苦着脸,看看两名同伴。

    阿多自筐底坐起,顾不得滚烫,先用袍袖护手,扶稳炉子,见炉子没有损坏,他松了口气,然后指着李霆:“你办错了!”

    距离柳条筐四五丈的地面,王歹儿指着高处,结结巴巴地说道:“飞、飞起来了。”

    与此同时,城楼上下,城墙和军营内外,李云和众多将士们,也都目愣口呆。

    圆滚滚的气球随着强风骤然升高,然后越过了城楼,一直往西。

    “飞起来了!飞走了!”无数人同时大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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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