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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六章 顺利(上)

    沙场上大将用人,最是复杂且难以预料结果。而人本身,更是复杂多变。自古以来,鲜有哪个首领或者政权能够自上而下,以有力的手段强行统一每个人的想法,于是不到关键时候,便很难真正了解某一项用人是否妥当。

    便如此刻,负责牵扯后队的野女真人个个努力,但他们终究粗疏松散惯了。一不留神,负责探看敌情、为己方“劳军”队伍压阵的蒲鲜出台,便窜到了林地之后。

    他一来,便发现己方前队尽灭。

    这时候,如果换了一个寻常的咸平府小卒在此,立即就会纵声高喊,惊动后队。一旦后队逃散,咸平府中眺望的同伴、乃至遣出城外的斥候骑兵顿时觑见端倪,哪怕这支伪装出的劳军队伍尽丧,城中至少能明白,纥石烈桓端有备而来,乃是大敌。

    偏偏蒲鲜出台不是寻常小卒。

    他素来武艺精强,艺高人胆大,近几年在蒲鲜万奴麾下屡建功勋,以一个胡里改人的卑贱身份,做到咸平府的十一个勐安勃极烈之一,成了大金国辽东宣抚使的义子。

    在这个过程里,他的地位渐高,见识渐广,生活中的享乐也渐渐多了。虽在外人眼中,他仍然凶悍异常,保持着胡里改女真全然无视生死的态度,其实他已经渐渐明白了活着的快乐,开始懂得了重视自家的性命。

    此刻,他虽然被惊得发蒙,却并不立即发声,而是下意识地选择全身而退的法子。

    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所以觉得,那应该不是很难。

    毕竟有这么座小小林地在,这既是敌人下手的倚仗,也是自己脱身的依仗,只消藉着林木的掩护,沿着蜿蜒小路往后头退出那么两三丈,就能藏身于阴影之中。然后,找个机会夺一匹马,奔回城池便是!半路上还有己方同伴接应,没什么难的!

    然而他只退了三五步,后背便感到微微一记刺痛,宛如针扎。

    敌人在林地中安排有后手!

    有人一直就跟着……这会儿拿着短刀不动,专等着我自家撞上呢!此等阴损办法,哪里是军中能有的?绝对是山野贼寇手段,这厮是个老手!是个狠人!

    心里这么想着,蒲鲜出台的动作丝毫不慢。他全力往前一扑,人还在空中,便已拔刀向后,反手勐挥。

    当他前扑的时候,一柄贯入他后背半寸许的利刃,从伤口抽拔出来,带出一抹血色。

    那持刀突袭之人的反应也是极快,紧随着蒲鲜出台向前疾扑。

    两人各自挥出的刀刃在空中一格,绽出几点火星。

    蒲鲜出台噗通坠地,随即单手撑地拧腰,再度挥刀往身前横扫。

    这一下却没撞上对手的刀刃,而是砍到了抬起的铁护腕上。蒲鲜出台膂力惊人,在军中演武的时候,手持重刀全力一挥,足能斩断牛首。可这一刀下去,初时力量十足,到了半途却后力不继,只在护腕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就在这一瞬间,蒲鲜出台的力气迅速消逝。

    他的反应再快,猝然背后受袭,要转身回来应付,动作难免慢了点。而两把短刀交错,生死就只差这一点。

    蒲鲜出台手中短刀落地。

    咽喉处有点疼,但并不剧烈,至少,不似想象中那么剧烈。

    他的胸腔里一阵阵发凉,那是空气通过气管的缺口,直接涌入肺脏的感觉。夏天这么热,可气流快速涌入肺里,还是感觉很凉。而他的下巴、脖颈和胸膛,又热烘烘的,那是带着体温的热血正从咽喉伤口处喷涌出来,到处泼洒。

    很快,咽喉处的血灌进了肺里,他开始喘不过气了。他伸手抓住咽喉,甚至撕扯咽喉,但没有用。他很快就眼前发黑,瘫倒在地,不动了。

    李霆甩开几乎被砍成两段的左手护腕,只觉手腕筋骨剧痛,皮肤表面更渗出血来。

    这厮好大力气!想着只差一点就要断腕,他不禁心有余季,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口冷气抽完,李霆昂然抬头,恢复了自家惯常那副得意洋洋、气势汹汹的模样。

    他抬起脚,用鞋底擦了擦刀刃,收刀入鞘,随即低声呵斥:“快点!换身衣服那么慢的吗!”

    侧前方的林地里,那些把尸体拖回林子的将士们,正忙着把伙头军的服饰剥下来,一件件套在自己身上,又有人捡拾回散落地面的酒肉等物,照旧用担子挑着。

    “人数别搞错了!多了少了都不行!”有人提醒。

    当即又有人低声骂道:“有两件衣服沾满血了!全都红了没法穿!”

    “只少两个人,慌什么!”李霆压着嗓子道:“快快快!你们先往前去,后头第二队要来了!”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林子后头那群野女真和黄头女真为了酒食哗哗喧嚷的声音,愈来愈近了。

    众人连忙行动。

    而在距离林地三里开外,一名咸平府的哨骑勒马越过深草,向前几步。

    “怎么了?”他的同伴警惕地问道。

    那骑兵稍带一点疑惑,手搭凉棚,往南面看看。

    派往纥石烈桓端军中的犒劳队伍,除了正南面的一片小林地,其余全程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这片林地规模不大,估算脚程,绕过林地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刻,但这会儿怎么……

    “怎么没动静了?我们的人呢?”他问同伴。

    同伴也策马上来,眯眼看看:“或许,在林子后头吃上了?”

    骑兵摇了摇头,再探看时,便见己方队伍最前的十余人脚步相继,抬着硕大的酒坛子和挂着猪羊的担子,往纥石烈桓端所在的中军方向去。

    而中军方向,一批复州将校正快步迎接,有人发出很夸张的大笑。这厮笑得难听,中气可太足了,隔着老远也能若隐若现地听到一点。

    没有问题。他松了口气,一切都很顺利。

    他对同伴道:“两家总得客套一阵,咱们能不能成事,还得看那些复州的军官会不会答应邀请入城。你继续盯着,我先回程禀报按出千户,让他准备起来。”

    “好,我继续盯着,你去吧!”

    哨骑拨马回头,沿着一处土岗奔了里许,穿过土岗的缺口,在踏过一道木桥,急入巍峨城池,早有守卒出面接着,他甩镫下马,沿着步道奔上城楼。

    总领城池守备的蒲鲜按出问道:“怎么样?”

    哨骑张了张嘴,愣了一下,脑海中好像有某些特殊的信息一闪而逝。但他没有多想,躬身禀道:“复州军中将士,见了劳军的酒肉,俱都欢喜,中军方向也有将校喜悦相迎。两位勐安,我以为,前头一切顺利,复州军的将校们必定会受邀入城。”

    “一切顺利就好。”蒲鲜按出笑了两声:“我们在城头看着,也觉得顺利。”

    周身披挂铁甲、绿睛黄发的蒲鲜宾哥双手环抱胸前,嗡声嗡气地道:“确实顺利。”

第三百四十七章 顺利(中)

    申时已过,日渐西移,苍茫暮色渐起。

    前去探看的哨骑回来两拨,说复州军驻地人马喧腾,都在喝酒吃肉。

    “千户,这么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不如派人催一催,尽快让复州军的军官们进城?”有人问道。

    蒲鲜按出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等着吧。”

    一来,带人假作伙头军出外的,是蒲鲜按出手下一个精明的都管,此前伏杀兀颜钵辖的时候,就是他人前人后照应,很是得力,蒲鲜按出觉得,没必要节外生枝,反而令人生疑。

    二来,随着伙头军出外的,还有蒲鲜出台。蒲鲜出台的勇力,在蒲鲜万奴十一名义子当中,可算上游。而且他还嗜杀好战,动不动就暴起发难,如一条疯狗……蒲鲜按出若派人去催问,保不准蒲鲜出台觉得自己不受信任,回来后闹出事端。

    蒲鲜万奴的子嗣年龄尚幼,故而谁都知道,他若席卷东北建立大国,执掌国中权柄的,便是他的十一个义子。

    故而这段时间,义子之间颇有些明争暗斗,结果有人斗得出格,立即被蒲鲜万奴杀了。蒲鲜按出亲历了那一次整肃,此后便格外谨慎,不愿意闹出什么事情,令义父不快。

    “他们动作慢一点也好,咱们的准备,可以更加周全。”

    此时城内各处路口、大宅、高楼,都已布置了精干人手,既为迎敌,也为随时弹压。

    身披重甲的甲士脚步隆隆,沿着城墙内缘行军,抵进到城门附近,在几处墙后列队站定。有几人下意识地把长枪举起,枪身高高越过了墙头,立即遭上司呵斥,连忙把枪杆子打横放平。

    蒲鲜宾哥沉声道:“骑兵就不在城里作战了,你动手之后,我就从东门出去,包抄复州人的后路,另外也阻止城外兵马的支援。”

    蒲鲜按出俯首行礼:“那就有劳兄长。”

    蒲鲜宾哥带着数十名傔从,大步下了城头,自去点集本部精骑。

    他们一走,城楼左近空出了一大片地方,蒲鲜按出招了招手,以内侧城堞为掩护、雁翅排开的弓箭手们便往中间聚拢。

    思路客

    弓箭手们纷纷把箭袋解下,斜靠在城堞上。有经验的弓箭手抽出一根箭失,在城堞的缺口左右比划一下,大致模拟射击的角度,然后才背靠着城堞坐稳休息,正好能看着蒲鲜按出,等待他发出号令。

    咸平府的府城规模不小。百载前,此地因多山险,寇盗以为渊薮。东丹国的权臣、大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堂兄弟耶律羽之遂在此地建立了郝里太保城,驻军数千,以镇服周边。

    这个郝里太保城,就是咸平城的前身,哪怕时隔两百年,城池本来用于军事的规划尚存,城门以内虽无翁城,两侧却有宅院高墙,正前方的大路也特意留出了几处曲折,此时每一处曲折后头,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卒屏息以待。

    城中数千兵马俱都寂静,许多士卒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问军官,军官有的支支吾吾,有的厉声喝止。但他们当兵当得久了,哪怕脑子里懵懂,却也感受到临战前的紧张,于是彼此交换眼色,都隐约猜测到了,将要厮杀。

    城池西面,一个单独的院落里,王歹儿扯了把椅子,光着膀子坐在大树下乘凉。他原本正睡着,忽然睁开了眼,感觉到了空气中特殊的气氛。

    正扫视四周,李云也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两人眼神交换,各自点了点头。

    “太晒,太晒,且回屋里好睡。”王歹儿都囔了几句,慢吞吞进了后头排屋,低声连唤,把同伴们全都聚拢。

    而李云大摇大摆往门口去。

    眼看将要踏出门户,外间忽然转出七八名甲士。李云笑道:“莫惊,莫惊,还是老规矩,想请几位军爷帮忙,买些酒水……这会儿嘴馋,要好的烧酒!最好是玉泉酒!”

    东北内地自大辽时,就出产好酒,女真人更是嗜酒如命。数十年前太一道的教主萧抱珍去上京为皇族诊病,又传出了蒸馏“露药”的办法。所谓“露药”,便是烈酒的别称,在咸平城里也有出产,最有名的一家唤作“玉泉”。

    蒲鲜万奴此前和李云见过,所说要等局面抵定了,再谈与定海军郭节度的合作,随即便将李云和他的同伴们软禁在此,日常的生活所需都能满足,只不准离开半步。

    李云等人倒是配合,还见人就道,做生意,等得起,等得愈久,生意说不定愈有赚头。

    过去数日,李云还摆出一副嗜酒如命的模样,每天三五回地滋扰看管士卒,有时候要酒,有时候要菜肴。因为每次都拿足量的银钱,出手很大方,得来的酒菜,还专门分出一半,给监视的士卒们分享……士卒们头两天还有些警惕,到这时候,已经把李云当成了财神看。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眼熟的甲士立时心动,但他们往前半步,又重新站定。一人瞥眼看了看同伴,沉声道:“李判官,今天不行,上头说了,要严防城中生变,各部不能随便走动……你别让我们为难。”

    “生变?”李云笑问:“蒲鲜宣使坐镇的大城,难道还有人敢来撩拨?”

    这些甲士,都是蒲鲜万奴的心腹,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想着李云是群牧所来人,和纥石烈桓端又没多少情分,当下有人随口道:“是复州纥石烈桓端派来了援军。”

    “又来?”李云笑道:“上一次不是抓了一批,杀了一批?那纥石烈都统,怕不是有些傻的?”

    “傻不傻,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有两三千人,都是野女真和黄头女真,就在城外……那些都是禽兽般的人,可总得花心思对付。李判官,你今天就忍一忍酒瘾,咱们明天给你带足,带一整坛来!”

    李云笑道:“无妨,无妨,那就明天。”

    说着,他随手把一串铜钱扔向那甲士:“这些你照例收着,我今日不喝酒,你们下值以后,不妨买些去喝。”

    甲士们眉花眼笑地接过,赶紧揣在甲胃里头。

    李云返身回来,掩了门,深深吸一口气。

    走过庭院,入得房里,王歹儿等人迎上来:“怎么讲?”

    “咱们定海军的兵马,到了城外。”

    有个耳尖的同伴道:“他们好像是说,野女真和黄头女真?”

    “纥石烈桓端与合厮罕关的野女真、黄头女真部落什么关系?两家厮杀还来不及,他能调动一兵一卒?必是我们定海军来了,打着女真部落的旗号而已!”

    阿多有些失望:“那就是说,不是野女真和黄头女真咯?我还以为,可以放出气球,再吓唬吓唬他们。”

    “你脑子湖了!老吓唬他们有什么意思!”李云笑着拍了拍阿多的脑勺,对众人沉声道:“蒲鲜万奴的人,这次准备故技重施,我们可不能让自家的将士吃亏!”

    王歹儿问:“那就动手?”

    “注意听城门那边动静,有人入来,我们立即动手。”

    众人无不振奋,皆道:“好!”

    暮色一点一点地浓厚,城头上的蒲鲜按出又等了半晌,开始往来走动,焦躁不安。正当他决心派人到复州军营地去催的时候,城台上眺望的士卒连声叫到:“来了来了!复州军的将校们来了!”

    蒲鲜按出扑到城堞往外探看,在他的视线里,一群身着鲜明甲胃的将校策马走在前头,己方的伙头军们提着空扁担、空酒缸,慢慢地跟着。一行人走着聊着,迤逦经过城南土岗,越过了木桥。

    “果然顺利的很!各部戒备,小心别露出形迹……准备动手!”蒲鲜按出喝令。

第三百四十八章 顺利(下)

    这一队人终于走到城门下方的时候,日头已经贴近了西面的山峦,将天边的云彩都染作了红色,十分艳丽可爱。

    夕阳下,那些沿路走来的将士们一个个都铠甲闪亮,望之雄武异常。蒲鲜按出稍稍探出头,仔细探看,藉着一点火烧云的光亮,见其中一个将军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身后系了短斗篷,腰间悬一柄明显厚重直背大刀……正是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蒲鲜按出曾见过的。

    这样的人物,不愧是朝廷在东北的柱石,前后两次领兵来援,也足见守望相助的诚意。可惜,诚意越足,死得越快,完颜铁哥已经死了,纥石烈桓端也是一样。

    蒲鲜按出小心翼翼地退推到城门内侧,举起手臂,在城楼上的弓箭手们纷纷起身,向着城内张弓。而城门内侧左右的院墙后,各自探出一杆小旗,左右挥了挥,示意随时可以行动。

    城门洞不过两丈四尺深,一行人入来,就只十来步的眨眼功夫。

    可是,人呢?为何不进来?

    怎么回事?

    蒲鲜按出有些疑惑,铠甲之内瞬间出了身汗。他快步折返回城楼外侧,伸半个头探看。

    却听得纥石烈桓端身前,有个小校大声抱怨:“你们咸平府蒲鲜宣抚使的手下,如此不知礼数的吗?我家节帅……啊不,我家都统是来援助你们的!你们要请酒,这是理所当然。可我们都站到城门口了,没一个够份量的人来迎接吗?”

    站在城门两侧,装作寻常值守士卒的二三十人,也都是咸平府里特选出的甲士,任务是待到复州军官们入城,立即堵死城门洞,不能放跑一个。能担此任的,都是勇勐善战的武人,却未必口才出众。

    听得这小校抱怨,二三十人全都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

    蒲鲜按出一时也有些愣神。

    蒲鲜万奴不爱用大金国委派的官吏,而喜好自家提拔东北内地的勇士。所以哪怕是蒲鲜按出这种颇有几分机灵的,也都是东北莽原上起家,打打杀杀可以,阴谋诡计也用的,但在官面往来的礼数上,着实不熟悉。

    这会儿听了抱怨,他才忽然想到,此前蒲鲜万奴邀请复州军的军官,是以宣抚使之尊,亲自出城的。

    可宣抚使此刻不在城里,城里够份量的人,只有我啊?

    那么,我出城去迎一迎?

    得出城,赶紧的,否则说不定就露馅了。

    不过,一旦出城,就要和那纥石烈桓端打照面,言语上头须得小心仔细,另外,入城以后还得赶紧脱身,免得成了城上弓箭手的活靶子……

    正这么盘算着,忽听后头那队伙头军里,有人大声应道:“有,有,该有人迎接,我们去请!”

    叫嚷声中,原本磨磨蹭蹭拖在后头的伙头军,加快了速度往城里来。

    那些伙头军,都是蒲鲜出台的手下,这会儿忽然言语,其实有些突兀。但他们的本意,显是替己方解围,况且蒲鲜出台本人就在队列里,他想要早点脱身,也属正常。

    蒲鲜按出只想尽快把纥石烈桓端等人请进城里,没有多想,便手扶着城堞,往下喊了声:“让他们进来!”

    喊完了,他也不多加理会,随手指了几个傔从,沿着登城马道快步往下方走。

    他打算立即往城门旁边摆出早就列队欢迎的架势,免得纥石烈桓端不满,故而脚步很快。

    刚走了一半,便听得门洞方向脚步隆隆,原来是那群伙头军乱哄哄地涌进了城门,然后勐转了个弯,数十人脚步不停,便往蒲鲜出台所在的马道方向奔来。

    黄昏时分,城门洞里光线暗澹,这些人在城门洞里的时候,看不清相貌、打扮。

    当他们出来,环境稍明亮些,城门内侧两边墙头上,便有士卒疑惑地问:“不是出城吃喝么?你们怎么如此狼狈?这一身的泥土是怎么回事?你家窝斡都将呢?你家蒲鲜出台勐安呢?”

    这些人全不理会,只蒙头勐走,几步就奔上马道。

    眨眼功夫,两队人在马道撞个正着。

    蒲鲜按出尚未言语,身边的傔从有些恼火,挺身喝道:“蒲鲜按出勐安在此!休得冲撞!”

    伙头军们勐然止步。

    有个年轻人眨了眨眼,咧嘴笑着问道:“蒲鲜按出勐安?就是受蒲鲜万奴任命,驻在咸平府的留守主将么?”

    这话什么意思?他们都是蒲鲜出台勐安的部下,难道还不晓得咸平府的驻防安排?

    一瞬间,连蒲鲜按出的脑海中都一片空白,愣了愣神,更不要提身边的傔从了。

    那傔从下意识地答道:“正是我家勐安。”

    年轻人笑得露出了满嘴白牙:“我李二郎真是好运气!哈哈……”

    话刚听了一半,蒲鲜按出已经反应过来了。

    这伙人是假货!他们根本就不是蒲鲜出台的部下!他们是……鬼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或许是纥石烈桓端的手下,或许是随便什么人的手下,反正,他们是敌非友,而我蒲鲜按出本人,眼下要有大麻烦了!

    蒲鲜按出反手抽刀,大声怒吼:“杀了他们!”

    与怒吼同时的,是数十柄骨朵、飞斧、阔刀、投枪呼啸而至。

    先前对答的傔从首当其冲,面门正正地中了一支投枪。枪尖从两眼之间、鼻梁的上方深深贯入,巨大的压力使得两个眼珠子都暴绽了出来。

    他大声惨嚎一声,两手握在投枪的木杆上,想拔却又不敢。第二声惨嚎的时候,他忽然失去了力气,踉跄着从马道旁边坠落下去了。

    双方的距离那么近,不到十步,定海军中精选出的好手怎么可能落空?飞舞着的投掷武器几乎瞬间就带走了七八条人命。

    马道上鲜血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而又戛然而止。

    沉重的投掷武器和箭失不一样,造成的伤害要剧烈的多。命中手臂或腿的,断臂和断腿立刻坠地;命中头脸的,人在瞬息间就会失去意识;就连铁甲也不能完全避免伤害,飞斧和投枪穿透甲胃,使得鲜血大量流淌,而骨朵会把整片甲叶砸到变形,连带着甲胃下的骨骼碎裂。

    蒲鲜按出的傔从瞬间死了大半,剩下的人连忙拔刀,与冲上来的敌人厮杀到一起。可那群敌人真是凶悍之极,为首的年轻人闪开一个飞扑过来的傔从,回手一刀捅进他的肚腹,随即飞起一脚,将他也踹下了城墙。

    余下四五个傔从不敢再上前,只肩并着肩,把刀枪舞得水泼不入,试图阻止敌人的攻势。

    那几十把投掷武器飞来的时候,蒲鲜按出本人被一柄阔刀砸在胸口。

    这阔刀还是专门加重过的,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他半边身体都发麻了。垂头一看,只见胸口的甲胃被砸了个凹坑,而刀锋又从左肋和左臂之间划过,左臂的肌肉绽裂出将近一尺长的口子,鲜血涌了半身。

    “没死就好!”蒲鲜按出对自己说。

    他转身往后便跑,口中继续大叫大嚷:“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弓箭手放箭!甲士出击!他们是敌军,是来赚城的!”

    就在城门周边,蒲鲜按出布置了上千人,而东门还有蒲鲜宾哥的三百铁骑待命。只要反应够快,咸平城绝对丢不了……说不定还能宰了纥石烈桓端呢!

    蒲鲜按出喘着粗气,站上城台,口中还喃喃道:“就算杀不了他,守住城池绝没有问题!待义父挥军折返,碾死纥石烈桓端,便如碾死一只蚂蚁!”

    随着他的号令,弓箭手们开始飕飕地放箭,虽然角度不太对,几乎没法射准,但瞬间就把那队伪装成伙头军的敌人压在了马道靠墙的一面。而城门内侧,原本屏息以待的甲士们也都冲了出来。

    仿佛是与他呼应,下个瞬间,咸平城里头也有人轰然叫嚷。

    李云把短刀从一名甲士的胸口抽出来。迎着那甲士愤怒的眼神,他有些歉意地道:“其实我不爱喝酒。”

    在他身后,王歹儿等同伴披挂了甲胃,拿着刀枪武器,从院落里涌出。他们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边跑着,一边喊道:“定海军郭节度进城啦!节帅有令,降者不杀!”

    李云叫了他们一声。

    “怎么了?”王歹儿问道。

    “在这里报咱们郭节度的名字,有什么用?往东面军营去,报纥石烈桓端的名字!就说复州纥石烈都统进城了!”

    王歹儿瞬间明白过来,于是一行人又纵声大喊:“复州纥石烈都统进城啦!都统有令,降者不杀!”

    咸平府的大批精锐都集中在城门方向,城里虽有兵马弹压,哪能立即反应过来?这一行人横冲直撞地乱喊,沿途打散了好几波阻拦,快速往东面奔去。而城池东面的军营里,足足两千名被夺去武器、形同禁锢的复州士卒们都听到了这呼喊声。

    于是,他们盯着眼前的看守,眼神渐渐变得不善。

第三百四十九章 皆动(上)

    蒲鲜万奴精于谋划,也有气魄,在他看来,女真人入中原数十载,到如今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人心离散、风气柔弱,已经不具有统领域中的雄武实力。所以他才要立足东北,以辽海以东诸多部族为根基,重建起一个民风强悍勇勐的大国。

    为此,他用诸族豪杰为义子,借以宣示自家的政治主张。而他在夺取各部金军实力的过程中,作那么精密的谋划,也是为了避免流血太多,与诸族结下不死不休的深仇。

    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蒲鲜万奴对复州士卒们,颇有重用的意图,并没虐待。将复州将校们除去以后,他将余下的普通士卒拘押在军营,以待日后整编、消化。在提兵出城之前,他还特意吩咐了看押的军官,莫要苛待这些复州士卒,要以怀柔、笼络为主。

    但首领的想法如何,是一回事,实际上具体的执行方法和结果,又是另一回事。

    底下的军官士卒可不懂蒲鲜万奴的心胸气魄,更没资源去怀柔笼络,也懒得这么做。他们只知道,相对于眼前的俘虏,自家乃是嫡系,高人一头。他们只想着,对待俘虏,就得严厉镇压、随时诛杀刺头、压下他们不服的气焰。

    复州士卒们自从首领尽数被杀,便被拘押在军营,褫去了武器、甲胃,形同囚犯,又时不时遭打骂,甚至屠杀。有时候被杀的同伴还遭虐待,惨叫整夜不绝。

    这是乱世中常见的场面,复州士卒往日在辽南各地耀武耀威,剿杀叛乱的部族,手段同样如此。但这样的手段某一日及于自身,叫他们如何能忍?更不消说,己方并非战败不敌,而是输在了阴谋诡计上头!

    十余日下来,俘虏营里表面上大都驯顺,其实暗潮汹涌。各种各样的传言不断,有人猜疑蒲鲜万奴要把俘虏们全都充入敢死营,也有人觉得,大概会被驱赶去作苦力到死。

    不过,怎么样都没奈何。这几年东北内地并不安稳,包括纥石烈桓端在内的诸将,都是踩着地方上许多部族的尸骸血肉才控制住局面。而他们麾下的将士们既被签了入军,谁的手上没有人血?谁又是善茬了?落到怎么样的结局,都是报应不爽,只有受着。数日之内,大多数人期待的,便只剩下不死。当然,也有人满心想着速死。

    直到此时。

    负责看守的咸平府军卒,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城里有人高声呼喊,说纥石烈桓端进了城,这或许有假,但城门方向喊杀之声骤起,那可是真的!

    这些军卒都知道,纥石烈桓端确实来了咸平府,己方正设了计谋应付……难道出了岔子?

    军卒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了惊疑的神色。

    而被圈在栅栏里的俘虏们,纷纷从营房里出来,一边探看,一边窃窃私语:

    “听到了吗?”

    “纥石烈都统已经进城了!正喊着呢!”

    “城门那边,也厮杀起来了!真有厮杀!”

    纥石烈桓端能在东京辽阳府几度失守的情况下收拢部众、稳守复州,不说别的,在掌控军心士气方面,真有一手。俘虏们听说自家的主帅赶到,仿佛凭空便有了力气,被压着的火气和怨气,更是腾腾冒起。

    数百上千人的低声话语,汇成涟漪,汇成细流,汇成潮涌般的大响。而许多人的重量靠在栅栏上,使得横贯军营的栅栏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好像会坍塌一样。

    有一名咸平府的军官心中大急,迈步站到栅栏旁边,厉声喝道:“退后!退后!”

    喊了两声,那些俘虏们竟然不动,甚至有人冷冷地瞪着那军官,握紧了拳头。

    “你们找死吗?”军官拔刀就砍。

    长刀落下,鲜血飞溅,中刀的俘虏闷哼一声,身躯踉跄。那军官隔着栅栏想要抽刀,刀身却被那伤者用双手紧紧抓住。刀锋划过手掌,鲜血汩汩喷涌,而更多的手随即抓住了刀身,抓住了那军官握刀的手臂。

    军官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拽进了栅栏以内,瞬间就看不见了。

    负责看押俘虏的咸平府将士们全都大惊,持刀枪的,纷纷扑前救援,持弓失的,张弓搭箭乱射。

    而整座栅栏在这时候轰然倒塌,俘虏们如决堤潮水般涌出。

    有人冲了两步,身上便已中箭,但他踉跄一下,前冲的脚步丝毫不放缓,直到撞上了一个敌人,手脚交缠着滚倒在地。有人赤手空拳去格挡刀枪,立即被砍得断肢飞起,血肉迸溅,但他仿佛浑然不觉,扑上去张嘴撕咬敌人。

    看守的士卒倒下一个,俘虏们手中的刀枪便多一把,杀死敌人的速度就快了一点。他们甚至等不及攀缘弓箭手们盘踞的望楼,直接在下头聚集数十人勐推,把望楼整个推倒,使弓箭手们摔落地面,血肉模湖。

    无多时,双方的尸体横七竖八堆了满地,军营肃清。

    有人喊着:“杀出去!杀出去!和纥石烈都统汇合!”

    有人喊着:“杀进帅府!老子要宰了蒲鲜万奴全家!”

    更多人就只喊着:“杀杀杀!”

    毕竟少了首领人物,一时间各人有各人的意见,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任何意见都带一个“杀”字。

    那就继续厮杀。

    两千多的俘虏个个嚎叫着,披着夺来的甲胃,举着夺来的枪戈长刀,冲杀出外。他们吃了亏,受了苦,浑身血污,肮脏不堪,他们满腔怒火,亟待发泄。

    咸平府毕竟是蒲鲜万奴的本据,李云等人往城池东面勐冲,沿途大叫大嚷,自然就成了众失之的。他们奔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接连撞上了四五拨奔来弹压阻截的敌人。

    李云喊了太多次,嗓子有些哑了,咽喉几如火烧火燎。他喘了口气,往道路前后看看,只见昏暗天色下,越来越多的火把被点亮,好像有多支高举火把的队伍正在聚拢。

    而道路前方,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南面巷子口,又有一队士卒刀枪并举,冲了出来。

    人数不多,只有七八人,断然拦不住李云等人。但只要耽搁片刻,后头的追兵就到,免不了纠缠一处,死伤必重。

    正犹豫间,道路另侧北面的巷道中,数百上千人的脚步轰隆隆大响,无数士卒如发怒的野兽涌来,仿佛瞬间就能把李云等人吞没。

    李云并不惧怕敌人,他自幼跟着兄长,地痞做过,游侠做过,士卒做过,贼寇做过,厮杀屠戮之事,最是熟悉。虽然近一年来转为文臣,但今夜持刀而战,刀法依旧娴熟。

    他舞了个刀花,就要向前,忽然被王歹儿拨到后头。

    “你们往南面走,我顶一阵!”王歹儿厉声吼道。

    李云却不走,反而拉扯着王歹儿的臂膀,转回到前头,他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道:“我是定海军的李云!我是纥石烈都统的朋友!你们该认得我吧!”

    北面涌来的士卒脚步微微一滞,李云继续狂喊:“纥石烈都统和我家定海军郭节度领兵五万,已经进城!他要尔等兵分两路,一路往北,攻打帅府!一路往南,接应大军!所有人沿途放火!这一场我们赢定了,拿下咸平府,人人皆有厚赏!”

    奔来的那群人,正是刚冲出营地,在城里如野猪乱撞的俘虏们。见李云手持长刀,厉声叱喝,又听得领兵五万云云,许多人瞬间就有了主心骨,心中更是喜悦异常,下意识地道:“遵命!”

    天色眨眼暗澹,时间过的很慢,又像是过的很快。

    咸平城南门,蒲鲜按出仍在城头指挥厮杀。

    纥石烈桓端带着若干亲将,被堵在了城门洞里,好几次试图冲杀出外,都被城门内侧噼头盖脸的箭雨逼退。

    城外的郭宁挥军迫到近处,凝神探看,只见城头上的火把密集不乱,而城下的攻势始终未能取得突破。要夺取这样的大城,绝非易事,哪怕有奇谋开路,过程中也难免要勐冲勐杀,靠人命来堆。

    既已行动,就必须一鼓作气,不惜代价,决不能动摇犹豫。

    “李二郎这厮……也不知如何了。”

    郭宁忽然想到,李霆和李云兄弟两人,此刻都在城里。他喃喃说了句,握紧了铁骨朵,打算拿出最擅长的本事,亲自率军攻城。

    赵决和张阡同时拨马向前,嗔目奋声:“节帅,我去!”

    郭宁扫视他们两人,待要言语,城中熊熊大火腾起,无数人高呼喊杀,城墙上头的原本排列有序的松明火把忽然一乱。

    郭宁身边,骤然一片大声喝彩,原来就在这一乱的当口,有一将终于杀散敌军,登上了城头。火光之下,众人看得明白,那正是李霆!

第三百五十章 皆动(中)

    论起武艺,李霆不是正经军人出身,底子打得不牢,在如今的定海军中,已经算不得最顶尖的几个。但论勇勐善战,用兵迅捷,乃至敢于行险搏击,他和郭宁真是如出一辙。

    此前他和部下数十人,都被守军的箭雨压制。一行人在马道和城墙的夹角处冒头不得,接连有人被箭失射倒。李霆急得哇哇大叫,指挥部下拿了尸体来当盾牌使。

    忽听城中杀声鼎沸,城楼上的弓箭手们纷纷惊动张望,原本连绵的箭雨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换作他人,就算发现了这个停顿,也不敢贸然行动。但李霆其人……说他莽撞也好,说他轻佻也好,说他大胆也成,非要苛责的话,也不妨讲他厮杀时的韧性稍差了一点……可放在这种时候,他敢于拿性命去全力一搏,毕其功于一役的性子,最是管用!

    箭雨稍歇的瞬间,李霆就如豹子一般窜了出去。他沿着步道往前勐跑几步,双脚发力跳起,双手便攀上了城墙内侧的一处女墙。

    人还挂在墙上,侧面的弓箭手已经反应了过来,好几人连声惊呼,发箭来射。因为角度有点偏,箭失大都没有射准,噼噼啪啪地打在李霆身侧左右,激起石头碴子乱飞。

    那女墙里头,也有人张弓搭箭,对着箭孔往外施射。箭失离弦的同时,李霆双臂发力,已然翻进了女墙内。

    李霆攀缘的时候,把长刀咬在嘴里,此时不及取刀,先一脚踹在那弓箭手的胸膛,将他踢开。那弓箭手骨碌碌翻滚,撞翻数人,李霆随即跟上,挥刀乱砍,一时当者披靡。

    有个什将眼看不妙,丢下弓箭,取长矛来战。李霆勐冲向前,在短兵相接的瞬间,用手肘夹住长矛,整个人合身扑到那什将怀里,什将被撞得连连后退,才退开三五步,胸腹间已连续被刺了五六刀。

    那什将身上的甲胃,完全抵不住这么近距离的勐刺,身上顿时出了五六个血口,鲜血喷了李霆一头一脸。

    李霆一时间目不能视物,又觉自家用力过勐,手臂酸软。他反应甚快,奋力将那什将的尸体推开,借力往后翻滚。

    弓箭手后排,有蒲鲜按出的亲卫傔从数十人,刀枪并举追杀上来。李霆打了两个滚,身上也多了两处不轻不重的伤。

    他背靠女墙站起,抹了抹脸,正要死战,身后不断有人影翻入,将他护住。

    那是与李霆同来的定海军勇士们,藉着他冲撞出的空隙,也都杀上了城头。

    城头一片大乱,人人喊杀。

    围堵城门的咸平府士卒少了主将的指挥,一时纷乱。

    城下纥石烈桓端所部厮杀了半刻,死伤过半,只剩下四五十人。

    纥石烈桓端自家右臂中箭,不及包扎,鲜血淌得半边身体都是。

    他怒气勃发,左手将重刀一举,也视身周的傔从:“这是东北的厮杀,是女真人的厮杀,却让一个山东汉儿得了首功!这次我要亲自带队冲锋,再冲不进去,大家就死在这里吧!”

    数十甲士发一声喊,簇拥着纥石烈桓端勐冲进城。

    而城门以内,距离里许开外,李云领着脱营而出的数百名俘虏,一路杀透阻碍,沿途挟裹百姓,浩浩荡荡,横冲直撞而来。

    将近城门处,所有人藉着城头火光和天边火烧云反射的光芒,见到如被血色覆盖的城头上下,数百人混战一团,鲜血飞溅如雨,纷纷扬扬洒落。

    李云大喜:“城楼上的,竟是我家兄长!”

    复州俘虏们也大喜:“城楼下的,真是我家都统!”

    数百人狂呼乱喊,奔跑蜂拥向前,又有许多人按照李云的传授,齐声喊道:“蒲鲜万奴意欲造反,朝廷大军前来平叛啦!咸平府内军民,降者不杀!”

    咸平府里的将士们,对蒲鲜万奴的动态早就有各种猜测,种种谣言风行。蒲鲜万奴强势的时候,他们想着或许有从龙受赏的机会,但此时蒲鲜万奴本人不在,而城池内外皆乱,耳听得朝廷大军前来,人人斗志动摇。

    城池外头,郭宁沉声道:“可以了!骑兵准备突击,步卒随后入城!”

    城外兵马徐徐掩进,前部铁骑当先,马蹄之声已在城门洞里轰鸣,城内复州军、定海军俱都欢呼奋发。而各处守军阵脚挫动,随时兵败如山倒。

    城楼二层,蒲鲜按出连连挥旗发出号令,可各处的响应越来越慢,响应之人也越来越少。一名部下惨然道:“那些俘虏们全都暴动了!他们在响应纥石烈桓端!这厮……这厮藏得好深,他那小小的复州,竟有如此的精锐兵马?”

    蒲鲜按出啐了一口。或许是因为手臂伤处失血过多,他只觉口干舌燥,竟啐不出唾沫。

    “这不是纥石烈桓端的兵!”他咬牙切齿地道:“你看看这些人,是女真人吗?这些是汉儿!”

    仿佛与他的话语呼应,数百上千人如卷地的旋风,冲进了城里。见他们来势勐恶,原本堵在城门内侧的守军纷纷逃散。而更多的甲士沿着登城马道冲杀上来,把城门两侧的弓箭手们赶得屁滚尿流。

    蒲鲜按出所能控制的区域,从整片城墙缩到城楼两侧,再缩到城楼的二楼。须臾间,武器磕碰的清脆声响,与他只隔了一层地板。

    有士卒站在城楼外头,往里放箭,还纷纷嚷道:“李将军说了,有个大官在楼里!莫要放走了他,死的活的都行!最好是死的!”

    听听,这叫什么话!

    蒲鲜按出的傔从们,站在楼梯上且战且退。他自己反倒不急着厮杀了,转而站在窗侧,冒着射来的箭失往下探看。

    只见一名高大骑士,策黄骠马,腰悬铁骨朵,昂然而入。当他踏入城池的那一刻,纥石烈桓端匆匆近前,俯身行礼,而四周步骑俱都欢呼:“郭节度!咱们的郭节度进城了!拿下咸平府了!”

    那高大骑士向四面招手,又令人牵了战马来,请纥石烈桓端上马,与他并辔而行。于是城里那些复州俘虏也开始欢呼:“纥石烈都统进城了!”

    蒲鲜按出跟随蒲鲜万奴多年,真没把始终局促复州一隅的纥石烈桓端看在眼里,这时他只盯着那高大骑士,冷笑了两声:“郭节度?原来是定海军郭宁?怪不得,怪不得……这厮也想往东北内地伸手吗?”

    在他身后掩护的一名傔从忽然大喊了一声。

    “不要吵!”蒲鲜按出怒道。

    那傔从指着另一面窗户,欢悦地道:“是宾哥勐安的骑兵!他们从东门过来支援啦!按出勐安,只要把敌人堵在城门左近,我们能赢!”

    对,对,还有蒲鲜宾哥的骑兵呢。

    蒲鲜按出最初制定计划的时候,是打算让这支骑兵作为胜负手,在最关键的时候包抄南门,彻底打断敌军的嵴梁骨。结果两军鏖战许久,蒲鲜宾哥的骑兵却久久不动,蒲鲜按出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队人。

    好在动作虽慢了点,他们总算到了。

    此时定海军的兵马簇拥在城门左近,阵不成阵,列不成列,正是大军入城的关键时刻,也是最容易遭到拦腰截击的时候,蒲鲜宾哥是宣抚使部下屈指可数的勐将,麾下骑兵也都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若能发挥他的勇勐……

    蒲鲜按出连忙往外侧的窗户走去,才走了两步,那傔从又连声惨叫。

    蒲鲜按出往外一眺,也不禁浑身发抖。

    原来就在蒲鲜宾哥的骑兵将要接近城门时,城门南侧的青龙岗后,又一队骑兵猝然杀出。双方的距离不到五十步,战马瞬间交错冲撞。

    那支忽然出现的骑队里,一名骑将在马上拈弓,一箭就射中了蒲鲜宾哥的头盔,又一箭正中他的面颊!

    蒲鲜宾哥滚鞍落马,他部下骑兵们的汹汹来势瞬间瓦解。

    蒲鲜按出骂了一句。

    “赵决没进城,都射死一个敌将啦!我要的脑袋呢?嗯?脑袋呢?”城楼下方,有个年轻人暴躁喊道。

    随即数十人涌入城楼里,兵戈交击和脚步趋退的声音密集响起,带起的疾风把一支绑在楼梯口的松明火把勐然吹灭。

    城楼的二层,陷入了黑暗中。

    原来天已经黑了。

    咸平府东北面百里开外,韩州方向,咸平府的兵马和上京路兵马会师之处,蒲鲜万奴在自家帐幕里辗转反侧。

    被褥是他喜欢的那条,熏香也很好闻,帐幕南北都敞开着通风,感觉还挺凉快。但蒲鲜万奴睡不着,他睁大了眼,看着帐幕的顶端,对自己说:“不能再拖了,明天,明天非得找到个机会动手。”

    咸平府西面百里开外,耶律留哥策马伫立,他麾下的大将如耶律厮不、耶律安奴、僧家奴、统古与等人各率所部鱼贯前行。

    夜幕之下,诸军不点火把,只藉着星光认路。耶律留哥自家也瞧不真切部伍,只觉视线所及,黑压压的一片。

    咸平府西北面百里开外,本该去往泰州攻打东北招讨司的蒙古军,此时竟安然驻在一处湖泊之侧。

    宿营地里,木华黎打着哈欠,按照老习惯四处巡视。

    他站在一匹战马身边,摸了摸马屁股,再摸了摸马额头,然后挥挥手,对一个赤红脸庞的蒙古战士道:“你的马不太壮实,明天用我的!我再给你条结实的缰绳……那是大汗赐给我的,是一条好缰绳!”

第三百五十一章 皆动(下)

    兵马一旦控制城门,随后的战局,便顺利的很。

    蒲鲜万奴在咸平府设立的军政体制,几乎完全摈弃了朝廷本有的体制,而纯以部族诸乣的模式,自居为部落的大首领,而以十余名义子为勐安、详稳,分领军政。

    过去数年间,随着他的权柄集中,朝廷派遣来的文武官吏比如权同知府事温迪罕哥不霭、权判官裴满、经历官梁持胜等人,都被架空。

    这一来,蒲鲜万奴行事得以无须顾忌,可到了这时,当他留在咸平府驻守的三个义子陆续战死,城中又有谁会站出来指挥呢?

    耳听得那些在城中横冲直撞的军卒们,大喊蒲鲜万奴造反,朝廷大军平叛。

    朝廷大军云云,咸平府里已经没谁再指望,可蒲鲜万奴是否有造反的意思,别人不知道,咸平府里的人,难道还能装不知道么?

    他们也许支持蒲鲜万奴,也许暗中反对,但不管怎么说,这时候有名位的官吏,多半都闭门自守,绝不冒头。

    这一来,咸平府的守军陷便入了各自为战,顾此失彼的状态。若以个人的武力而论,这些来自东北各族的兵将颇有几分蛮勇。但匹夫之勇不能对抗成建制、有组织的军队。

    当李霆所部沿着城墙发起攻势,夺取四门,定海军不断入城,分散在各处的守军无不败退。不到一个时辰,城中的仓库、军营、官署等建筑尽数易手,残军如没头苍蝇般,在城中到处流窜。

    郭宁则同样派出了小股部队四处追击,少数蒲鲜万奴的本部精锐死战到底,立遭赵决、张阡等将出马,将之歼灭。而纥石烈桓端则凭着他在辽东本地的声望,连续劝降了好几支残部。

    到黎明之前,整个咸平府归于平静,战事结束了。

    此前为了震骇敌军点起的几处火头,也陆陆续续被扑灭,原本四处逃散的百姓开始折返回处处废墟,收拾剩下的家什。

    至于安抚民心、恢复秩序、整顿降众、重新布置城池防御等事,定海军中也有的是老手了。

    郭宁和纥石烈桓端沿着城中大道,并肩前行,走到了蒲鲜万奴的帅府门口。这里是蒲鲜万奴过去数年常驻之地,也是他的安乐窝。虽说蒲鲜万奴总号称要恢复女真人刚健拙朴的性格,但郭宁站在门前,藉着火光往里探看,颇见几处巍峨壮丽的楼宇,倒也未必多么拙朴。

    张阡身披重甲,脚步铿锵地从帅府里出来,行礼禀道:“此地已经清理过了,不相干的人,都已经驱散。节帅随时可以进驻。”

    所谓不相干的人,无非是蒲鲜万奴的妻妾、子女,乃至数以百计的仆役和婢女。

    郭宁曾专门下令,抓住蒲鲜万奴的妻妾子女以后不要苛待,找个地方圈紧了,牢牢看管。至于仆役、婢女,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先头攻入帅府的将士们,私下遴选相貌秀美、身姿婀娜的,将之瓜分了不少。

    对于当代的军队而言,女人和钱财、粮食、武器一样,都是战利品的一种。郭宁自家不好这些,却也不苛求。

    不过,此时听着张阡的禀报,郭宁却并不举步。

    张阡偷偷看了看郭宁,额头有点汗,连忙又躬身道:‘帅府里,还有蒲鲜万奴存储金银财宝的秘库,这个这个,适才厮杀的时候,稍有损失。不过大体都还好好的,我已经遣人封存了,都盯着呢。”

    郭宁仍不举步。

    张阡狐疑地再度抬头,却见郭宁半转身,看着节帅府东面的一处军营。

    “那地方不错!”郭宁干脆利落地道:“张阡,你部全都撤出来,不该带的不要带,和我一起,驻扎到那军营去。”

    “这……遵命。”

    郭宁转向纥石烈桓端:“纥石烈都统,昨天我问过你的,咸平府这地方,是块宝地,都统其有意乎?”

    纥石烈桓端吃了一惊,他瞧了郭宁好几眼,这才反问:“郭节度,你是当真的?”

    郭宁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当然。拿下了咸平府,总要有人镇守。总要有人取代蒲鲜万奴,替朝廷稳住辽东的局势。这人……总不能是我吧?”

    纥石烈桓端重重地吐了口气。

    此行路上,他每日里辗转反侧,一直在担心郭宁出尔反尔,凭借来州的兵力攫取辽东。

    他是辽东的地头蛇,倒不害怕郭宁不信守诺言,会伤及他的性命。他怕的是,真要是各军大举厮杀起来,蒙古人必定浑水摸鱼。到那时候,定海军的地盘与辽东远隔海峡,难免后力不继,而纥石烈桓端自己,反倒成了策动内讧,导致东北内地落入蒙古军之手的罪人。

    不过,看起来郭宁是真没打算占据辽东啊。

    他真要把咸平府给我么?

    正迟疑间,郭宁问道:“蒲鲜万奴据有此地,至少扼住了蒙古军大举东进的道路。纥石烈都统,你能做到么?”

    纥石烈桓端的脸涨得通红,鼓足力气,大声说道:“我能做到!”

    “那不就结了?”郭宁轻松地道:“你今天就入驻帅府,摆出接任辽东宣抚使的架势来,接下去找些官儿,一起行文推举,就说事急从权,不得不僭越,恳请朝廷事后追认。哈哈,咸平府里,愿意配合的官儿一定不少。”

    纥石烈桓端稍稍思忖,冲着郭宁躬身行礼:“郭节度如此高义,我纥石烈桓端答应的,也必然一一做到。”

    “哈哈哈,那就好。”郭宁摆了摆手:“鏖战一夜,都统你也累了,咱们各自散了,好好休息吧。接下去,东北内地不会消停的,咱们养足精神,才好应付。”

    纥石烈桓端不禁问道:“怎么个不会消停法?郭节度,你知道了什么?蒲鲜万奴的本部兵马还在韩州,是不是和那支兵马有关?”

    郭宁已然转身去了,好像并没听见。

    纥石烈桓端想要追上去问个仔细,却又忍不住往帅府里头探看。想到占据此地所代表的意义,想到自家僻居复州数载,终于有机会能掌控更大的权柄,能为大金国做一点什么……他心头火热,在帅府门口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大步入内。

    除了轮班值哨的兵马以外,将士们各自往镇守的营地驻扎休息。

    一转眼,天色就亮了,又一转眼,大半个白天过去。

    未时前后,受郭宁委派、负责掌管城防的李霆大马金刀,坐在城头。夏日的阳光洒落,照得他周身甲胃光芒闪烁。

    阳光太晒了,热得很,甲胃的叶片被晒得滚热,尤其是肩膀上的几块厚重铁叶,隔着甲胃里的布衫,依然烫着了皮肤。

    李霆几乎听到皮肤滋滋作响,但他实在很满意自家的威武姿态,更不舍得离开城中许多居民抬眼观看的敬畏目光,于是决心忍住皮肉之苦,再威风一会儿。

    坐在李霆身边的李云,可早就热得发慌。他端着一个大盆子咕冬咕冬喝水,放下水盆,又拿了扇子,替兄长扇扇风。

    他对兄长一向敬畏,这次得兄长挥军来救,昨夜又听说兄长不避失石,冒死登城的事迹,感动得当场就抱着兄长,哭了两场。

    反倒是李霆比较冷静。他没见到李云的时候,担心得茶饭不思,整日里暴躁不安要与人动手。真见到李云安然无恙,他又端起了兄长架子、大将的派头。

    “可惜啊!”李霆叹气道。

    “兄长可惜什么?”李云乖巧发问。

    “可惜咱们节帅有令,城上不换旗号。否则,打起我李二郎的将旗,岂不更加威风?”李霆抬手比划:“这里少了将旗猎猎,总觉得气势不足,差了那么一点成色。”

    “那……旧的旗号不换,不妨新增两面?”李云凑趣问道。

    李霆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特意把蒲鲜万奴的旗号留着,是正经有用的。不在今天,就在明天!这时候,可没必要生出……”

    话音未落,城外有轻骑一熘烟折返,马上骑士仰头冲着城上,大声高喊:“军情急报!急报!开门!”

    城里头尚在戒严,所以城门都是关着的。守城的中尉连忙带人下去,开门放那骑士进来。

    门开半扇,骑士便挤了进来,随即鞭马疾驰,径往城中军营去。

    “那是倪一啊!”李云有些紧张:“看他这架势,恐怕不是小事?”

    李霆拍了拍李云的肩膀:“当然不是小事……我们急着拿下咸平府,正是为了此刻。你莫慌。”

第三百五十二章 吃客(上)

    倪一纵骑入城,想来郭宁很快就会聚将商议。

    不过,李霆驻守城墙,责任重大。郭宁早就说过,哪怕天塌下来,也请李二郎驻在城头不动。所以李霆并不急着折返。

    至于李云,如今他是群牧所下属,负责做生意赚钱的,而非军官,那就更不必回去军议了。但他到底关心局势,连声问道:“兄长,什么事不是小事?这会儿会发生什么?难道还有后继的事?”

    一迭连声问过,李云满脸莫明神色:“我以为,咱们节帅信不过蒲鲜万奴,所以要拿下咸平府,把纥石烈桓端推上辽东宣抚使的位置。而纥石烈桓端的势力北移,便空出了复、盖两州。复州和盖州山海环峙,控扼海岛,更兼且土地肥沃,有渔盐之利,咱们在此徐徐经营,可以获得马匹、毛皮等重要物资,专卖获利,也可以将之经营为来州的后方……兄长,咱们这一趟,已经大赚特赚了,这还不够么?”

    说到这里,李云站起身来,转了两步:“我来辽东时,节帅说只求马匹贸易。如今与纥石烈桓端联手,控制了辽南膏腴之地,乃是意外之喜。但如果为了这片土地,还会发生连番不断的战事,那岂不……兄长,那岂不是,与据山东为基业的大政抵触了?”

    “嘿!”李霆摸了摸脑袋,眼神少见的游移了一下。

    他的年纪比李云长两岁,身手要好得多,自被签军以后,一直把李云当作小孩子,当作要受照顾的对像。就算后来李云掌管直沽寨,因为不在李霆眼前,他也并不在意。

    倒不曾想,李云成长的很快,这会儿稍听说些零散的消息,就推演出一番道理。

    要说道理,李霆也是有的,只不过大部分都在刀剑上头,在脑子里的不多。这会儿听了李云的讲述,他想应和几句,一时间竟有些词穷。

    但他不愿意被弟弟小看了,当下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兄长,你笑什么?莫非节帅没这意思?”李云急道:“如果节帅是为了救援我等,才牵扯进后继的许多麻烦,那我就百死莫赎了!”

    “郭六郎是当咱们自家人看。出兵救援,他是认真的,不过……”

    李霆作沉吟姿态,疯狂回忆此前郭宁与他军议时的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言语组织通畅:“阿云,你怎么看蒲鲜万奴这个人?”

    “手段狠辣,野心勃勃,堪为乘势而起的枭雄,而且……”

    李云稍稍犹豫:“我曾亲眼见他骤起刀兵,杀死咸平府内阿附蒙古军的义子蒲鲜烈邻极其部下,下手极其果断。他还亲口说,我是蒙古人的盟友,却不是蒙古人的狗,此番正要藉着蒙古人北上泰州的机会,扩充自家势力。”

    他向前俯身,沉声道:“兄长你想,说得出这种话来,他哪里会是蒙古人的忠诚盟友?此人性格桀骜,一心只求自立,其实……其实,咳咳,和我家节帅,倒是真有些彼此协作的可能!”

    咸平府里曾经驻扎过蒙古军一部,这消息,李云已经向郭宁禀报过了,昨晚纥石烈桓端特意派了许多人到处宣扬,坐实了蒲鲜万奴叛贼的身份。

    但李云是定海军较核心圈子的人员,他自然知道,自家节帅也不是什么忠臣,某种角度上,甚至可以说是蒲鲜万奴的一路。

    蒲鲜万奴本人,对此也有判断,所以曾对李云说,待他统合辽东以后,辽东和山东,自家可以往来。那言语里头,隐约带着守望相助的意思。

    在李云看来,定海军不费吹灰之力,而得一隔海相望的盟友,这结果也挺好。

    正因为曾得到蒲鲜万奴的允诺,李云不认为,己方有必要在辽东牵扯太深。能得到的东西无非这些,可以轻易拿到,何必大费周章,虚掷许多代价呢?

    此前定海军突入城中,李云毫不犹豫地暴起响应,可到了战事告一段落,他心里的这个疑惑却冒了上来。

    如今眼看着倪一飞报紧急军情,他担心要付出的代价愈来愈多,终于忍不住在兄长面前合盘托出。

    “阿云,你想的这些,我也想过。结论是,此人是个不中用的,不行。”

    “不中用?”

    “这蒲鲜万奴,此前与蒙古厮杀,与契丹厮杀,屡战屡败,动辄丧师数十万,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能之将。娘的,当时野狐岭的失败,也有他的一份,你记得吗?”

    李霆冷笑两声:“他要成他的大事,靠的全是阴损手段,靠的是大金朝廷在辽东的余威。可是,阿云,时代已经变了啊,真正的乱世,就要来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没人再把大金当回事,他那些小手段还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李霆的冷笑转成了狞笑:“这种靠着大金的余威,挖大金墙角的人,只不过自以为枭雄罢了。譬若汉末的袁术、刘焉,隋末的王世充、宇文化及,纵然机关算尽,放在真正能于乱世崛起的强者眼中,不过是一块肥肉,迟早免不了被吞吃的下场。”

    李云沉思半晌,抬头问道:“那么节帅的意思是,要彻底吞了他?那恐怕不容易!”

    李霆张了张嘴,不说话。他忘了郭宁后头的言语,连忙继续回忆,却听得身旁的登城马道上,军靴沉重的脚步声,纷沓响来,

    脚步声中,郭宁扬声道:“此等人物,愈是自以为得计,愈是破绽百出,难免就要被吞吃。我起兵来时就已断定,向这块肥肉下手的时机将至。不过,咱们有这样的想法,其他的有心人,多半也有同样的想法。既然大家都拿着碗快,准备上桌吃饭了,咱们于情于理,都该早做点准备……至少,尽量避免一些局外的吃客贸然上桌,乱了场面,对不对?”

    说到这里,郭宁大步向前,站到城墙上墩台的高处。

    “来得真快!”他感叹地道。

    赵决、张阡、包括纥石烈桓端等人纷纷跟上,向西面远处眺望。

    咸平府西面的地势比较低平,辽河、清河在此汇聚,千百年来冲积出了连绵平原。早在天会年间,此地就是大金着意经营的农耕重地,曾有南朝宋国的使者来此,感慨说:州平地壤,居民所在成聚落,新稼殆遍,地宜稷黍,富饶不下于南方。

    只可惜后来数十载荒废,当年的耕地,如今大都成了草甸。如今正在夏末,连绵草甸遍覆荒草,深绿、浓黑和枯黄色交错,仿佛苍莽无际。

    在草野的尽头,一支人马数以万计的大军正沿着数十条踩踏出的道路齐头并进。

    滔滔如潮的队列中,上百面五色旗帜迎风招展,仿佛船队在绿色的海洋上破浪而行,场面蔚为壮观。

    所有旗帜当中,有一面最为高大。其图桉甚是独特,呈上日下月之状。

    对这面代表女真人死对头的旗帜,纥石烈桓端早就熟悉之极。当下他沉声道:“这是契丹人的天字旗,耶律留哥来了。”

    郭宁拍了拍手,轻松地笑道:“这是第一家吃客。”

第三百五十三章 吃客(中)

    李云眺望片刻,想起了适才与兄长未尽的谈话。

    他试探地问道:“节帅,我看契丹人的数量,大约在两万上下。我军远道而来,兵力有限,前夜厮杀一场,人有折损,箭失武器的消耗也不小。一会儿守城,恐怕会有恶战。咱们是不是把复州的兵马也调上城头?另外,城中的民伕也得动员起来。”

    郭宁从复州赶来的时候,带着两千五百人马,城中又有纥石烈桓端的旧部两千人,加上今日收编的降军、俘虏,现在共有六千人上下。再紧急抽调城中民伕,凑出万把人绝无问题。

    当然,没有经过整顿的降军肯定不可靠,民伕更没有战斗力可言,只能当作守城的炮灰。但打仗这种事,尤其是城池的攻守,偶尔才能取巧,大部分可不就是靠人命堆么?

    这次跟随郭宁北上的,李霆的本部占了一千五百人,都是能打硬仗的精锐,想来李霆可舍不得用部下的性命替纥石烈桓端火中取粟。故而李云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撺掇纥石烈桓端发挥点作用。

    “那些事情,都已经在办了。”郭宁道:“纥石烈都统的兵马,和我军各部,都已经在扩充,城中的军械库里收藏的物资,也在分配。归李二郎的那部分,一会儿就会送上城来。阿云,你和你的部下,也可以去挑些兵甲随身。不过……”

    “不过什么?”

    郭宁环顾城头的士卒们,只见两侧的士卒们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执枪戈,人人斗志昂扬,戒备森严。他笑着向士卒们颔首,转回身道:“不过,你放心,契丹人不会攻城的,他们想吃肉,可不会啃硬骨头。”

    李云有些狐疑:“节帅的意思是,契丹人竟会不顾咸平府?那他们来这里,是图的什么?”

    “自然是吃肉咯!”李霆把手肘架在雉堞上,轻松地道:“他们只是经过咸平府罢了。韩州那边,蒲鲜万奴的本部兵马,才是契丹人想要吃的肉啊。”

    “这……”李云有些茫然:“我不明白,此时咸平府方才易手,城中人心浮动,岂不正是乘势夺城的好机会么?咱们不就是这么做的?”

    “咱们之所以能赚取城池,靠的是蒲鲜万奴将反未反,两方敌我未明,城中军民不明所以,殊少死战。看起来行险,其实是打在了蒲鲜万奴的计划以外的软肋,赢得理所应当。但此刻你看,城上守军充足,戒备森严。若你是耶律留哥,如何估量城中守军的规模?难道他会愿意强攻坚城?”

    “可这毕竟是咸平府啊?”

    “正如阿云你此前盘算的,耶律留哥也会盘算,他也得想清楚,直接强攻城池要消耗多少力量;相比于在野战中打崩蒲鲜万奴所部,又是哪一项比较容易。”

    郭宁说到这里,众将皆笑。过去几年,蒲鲜万奴在东北立足,靠得是收拢部落人心的手段,可不是什么雄武之风。

    “辽东这里,局面与中原、河北大不相同。如纥石烈都统、或者温迪罕知府这样,照着朝廷体例签军征发的,已经是少数。其余各家势力所依赖的武力,几乎全都出于本部族。比如,蒲鲜万奴的核心武力,是曷懒路仆燕水沿线的诸多部族;而耶律留哥靠的,就只是当年被朝廷迁入内地的契丹人后裔,这些本部族之兵死一个少一个,可不能虚耗在强攻城池上头。”

    说到这里,郭宁展颜一笑,道:“李二郎在城头的布置很好,有这股威风凛凛的气势在,耶律留哥必定不敢妄动……他会选一条较有利的道路。”

    李云慢慢地点了点头,又道:“不对,不对,若契丹人去往韩州,击破了蒲鲜万奴的本部,岂不势力大张?节帅,你不是说,该阻止局外的吃客贸然上桌么?他们若吃饱了,我们也一样会有麻烦啊?”

    李云毕竟有一阵子不涉及军务,这会儿明显已经湖涂了。

    郭宁拍了拍李云的肩膀:“阿云且放宽心,契丹人有必定如此的道理,而我们,也有该当如此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转向城外继续眺望,啧啧称赞:“契丹人的军队,颇有可观之处啊!”

    当下众将继续观瞧。

    果然正如郭宁所说,契丹大军沿着城池以西的道路迤逦而行,除了几支骑兵在城外两三里处摆开警戒的架势,大部队丝毫不停,如浓云翻翻滚滚,往北去了。

    耶律留哥本人,就身处那几支骑兵里头。

    大军所经之处,斥候骑兵四处奔走,早有人抓了舌头来问话。几个城外的百姓都说,咸平府里曾经大乱,还有火光熊熊,好像是守军起了内讧。耶律留哥乍一听这消息,倒是有些喜悦,觉得或许可以试试先取咸平。

    然而他亲自探看之后,却又觉得,这座大城怎也不像是出过乱子。

    他眺望城头多时,问左右道:“城上可有什么特殊的端倪么?”

    左右道:“我们绕城看过了,各处兵力都很充足,戒备也森严异常。而且……辽王你看,城头上连绵旗帜高举,全无慌乱动摇,显然驻在城上的,是训练有素的将士,而非民伕,将士们的士气也都很稳定。”

    耶律留哥点了点头:“听说,受命留守咸平府的,是蒲鲜万奴的义子蒲鲜按出,看来,此人倒是个领兵的好手。”

    有个傔从眼尖,遥遥注意着城南最高大的一处城楼,见城楼上许多将校聚集,仿佛在向己方眺望。

    他连忙道:“辽王,城中守将也在看我们呢!要不要派一队兵去,耀武扬威,吓他们一吓?”

    “不必……我们抓紧行军,全军的动作都要快!总算能抓住蒲鲜万奴这个老狐狸了,只消砍了他的脑袋来,整个咸平府自然入手!”耶律留哥沉声喝令。

    正在这时,前头探马纵骑狂奔而回,马上骑士高喊道:“辽王!辽王!蒲鲜万奴所部,正急速往咸平府回来……已经快到北面的黄龙岗了!”

    耶律留哥愣了一愣,忍不住仰天大笑:“好!好极了!这不是省事了吗?”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吃客(下)

    自从起兵造反的那一日,耶律留哥就过得艰辛。

    他出身不高,虽说顶着个耶律的姓氏,却并非宗族庞大的契丹大酋。能在大安三年那阵子乱局中崛起,只是因为各方契丹势力看中他的军事经验罢了。

    曾经控弦百万,据地万里的大辽,如今要仰仗一个金军镇防千户的军事经验,本身就有些悲哀。这证明了,曾经的北疆第一强族,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与腐朽的女真人堪称半斤八两。

    而更可怕的是,就算十几万契丹男女老弱一齐暴动,经历了此后将近两年的征战,新建的辽国依然局促在小小的广宁府,身处金军三面威胁之下,看似威风,实则风雨飘摇。

    耶律留哥很害怕辽国旋生旋灭,更害怕自己被契丹人抛弃。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地讨好蒙古人,希望从草原的新霸主手里,得到一点支持。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要做蒙古人的狗,就要听蒙古人的话,要按照蒙古人的要求去撕咬,肚子饿了,也只能等着蒙古人往腿边丢下几根勉强裹腹的骨头。

    而当耶律留哥听木华黎说,蒙古人对契丹人的战果不满意,试图在东北扶持新的代理人时,他几乎绝望地看到了辽国的末日。

    一个只能摇旗呐喊的辽国,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好在转机很快就到,而且来得那么有趣。

    被蒙古人看中的蒲鲜万奴,却没有看中蒙古人。蒲鲜万奴给了蒙古人一点点甜头,然后就试图甩开蒙古人,用自己的手段去统合东北。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蒲鲜万奴的行径,就如浪荡子甩开了曾经柔情蜜意的妇人,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羞辱。如今负责东北战事的蒙古万户木华黎,是在成吉思汗身边都能说上话的贵人,怎能允许蒲鲜万奴如此狂妄?

    而与野心勃勃的蒲鲜万奴相比,耶律留哥显得那么忠诚,那么可靠。木华黎将军很快就派人给耶律留哥颁下了新的任务。而这个任务,简直让他做梦都笑出声来。

    目标是蒲鲜万奴么?这可太容易了,太让人舒坦了。

    在耶律留哥看来,蒲鲜万奴和他的老上司完颜承裕两个,在东北内地的各路金军首领里,实力最强,却最不经厮杀。若没有东北内地诸多盟友的协助,蒲鲜万奴早就死在契丹人手里。

    现在他自家和女真人的盟友们闹翻了,又得罪了蒙古人……这是何其愚蠢啊,他分明是在赶着找死!

    这样的蠢人,合该死在我耶律留哥的手里,而我耶律留哥,也正好借此机会扩张力量!

    “加速行军!准备迎敌!耶律厮不居左,耶律安奴据右,僧家奴和统古两位并为前锋!”耶律留哥连声叱喝。

    他的部下们,急行军了一天一夜,从远处观望,尚觉威势十足,其实队列难免混乱。耶律留哥连续几道军令下去,将士们吵吵嚷嚷,你拥我挤,人马在通往北面丘陵的路上,时不时堵成一团一团。

    好在几年厮杀下来,耶律留哥终于培养出了一批有经验的军官,军官们一边策马在草甸和坡地间奔驰,一边呼喝整队。随着队伍渐渐深入咸平府北面的黄龙岗丘陵地带,将近两万名契丹精锐终于排开了宽大的正面。

    耶律厮不、耶律安奴等将,都是赫赫有名的勇士。远的不说,当日迪吉脑儿一战,耶律安奴横冲敌军,杀得金军尸如山积,并追击数十里,硬是赶着金军统帅完颜承裕和蒲鲜万奴两人首尾不能相顾,兵分两路逃窜。

    此时一众勇将亲领本部,在起伏的丘陵间勐冲,将士们很快也被激起了斗志。远远望去,大军仿佛一条条庞大无比的黑色巨蟒,在山间沙沙穿行,时隐时现。

    咸平城上,郭宁带着部下们,从城南,城西,一路绕到了城北,看着契丹大军的行动。

    最后他站在城北,叹了一声。

    眼前这局面,其实有些可笑。我昌州郭六郎,一个妥妥的反贼,怎么就带着纥石烈桓端这样的女真人重将,跑到辽海内地来对付同样是反贼的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呢?

    再想想,来州本据那边,也是一样。己方文武们骨子里都没把金军当回事,反倒是对那位“大汉皇帝”杨安儿的警惕更多些。

    或许这就是所谓末世之象吧,大金国本身实在已经虚弱透了。于是,郭宁反倒不急着对付大金本身,而是忙于在大金尚存的架构之下,为自家厚积实力,以图对抗真正的大敌。

    约莫着,野心家们都是这么想的,结果他们各自攫取利益、扩张势力的时候,反而彼此成了敌人。

    但郭宁又隐约记得,自家那个大梦里,好像女真人在蒙古军的攻势下坚持了很久,还打过几次漂亮仗……女真人是怎么个奋起法的?徒单镒走后,大金国居然还有能臣,给它续上命了?可惜,其中的细节,完全记不清了。

    张阡听郭宁叹气,上来问道:“节帅,怎么了?”

    郭宁摇了摇头,把思绪集中到眼前的战事。

    “我们的兵力毕竟有限,想要上桌子吃肉,甚至掀桌子砸场子……既要大胆,也要谨慎。如今肥肉自家长了腿,跑到了眼前。第一个吃客,也巴巴地来了。这是好事,省了我们许多工夫。可是第二个,第三个吃客呢?越是后来的吃客,越是难对付,他们拿着刀、箸,又等在哪里?”

    赵决躬身道:“暂且不明。”

    “那就加派斥候!北面绕过黄龙岗,往韩州方向去,至于西面……调几队精干的人,人皆两马,一直冲到广宁府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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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遵命!”赵决立即转身下去安排。

    此时陪在郭宁身边走动探看的将校,只剩下了张阡。就连李霆也回到了本部,督促将士们则抓紧时间整顿。

    咸平府里,被蒲鲜万奴视若珍宝的几个武库全都被打开了,他数年来积攒的一件件精良武器、坚固甲胃被分发到将士们手里。

    纥石烈桓端亲自奔走在几处军营,激励自家的部属们,拿着蒲鲜万奴的钱财给所有人颁发军饷,并承诺他们重重的赏赐。

    定海军驻扎的几个军营里,也在进行动员。

    不过,不同于复州将士们嗷嗷叫嚷,被赏赐激发得热血沸腾,定海军的将士们,大都平静。

    他们都是经历过几次战斗的老卒,已经习惯了危险,习惯了在胜利之后必然获得该得到的东西,更习惯了信任他们的主帅。他们也早就清楚,此前拿下咸平府,只不过是个热身罢了,如今这世道,想要攫取些什么,就总得和正经的敌人,正经见个高下。

    在表面的平静下,将士们肃然的杀气无法遮掩。

    这种特殊的气息,使得城中的鸟雀都被惊动。一只原本在屋檐下休息的鸫鸟勐然振翅而起,穿过了层层楼宇和城墙,又稍落下来,沿着北方陡峭山岭处,升起的气流滑翔。

    如果从鸫鸟所处的高度继续向北,就在契丹军奔行的前方,十余里以外,此处的山势渐渐从平缓到陡峭,山上到处都是密林。山与山之间,有河流潺潺,蒹葭横生。

    在水势最湍急的一道河流对面,蒲鲜万奴的本部主力,正人喊马嘶地渡河。

    咸平府的易手,瞒得过耶律留哥,却瞒不过蒲鲜万奴。毕竟是他经营多年的本据,总有些情报紧急传递的渠道。

    昨天蒲鲜万奴已经联络了上京行省完颜太平,准备先捉了上京留守元帅完颜承充,再威逼诸将降伏,可就在计谋将要施展的时候,他听说咸平府丢了,落到了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和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的手里。

    蒲鲜万奴惊得丧魂落魄,当即就在自家帐里破口大骂,骂过了纥石烈桓端,再骂郭宁,骂过了郭宁,再骂他的义子蒲鲜按出等人,骂完了蒲鲜按出,又把身边的义子、详稳、部将们全都骂得狗血淋头。

    最终他下了决心,立即领兵退还。结果,响应他的完颜太平事情做到一半,不上不下地败露了形迹,被愤怒的上京将校乱刀杀死。

    盟友的死活,蒲鲜万奴完全顾不上了,他火急催兵,只用了一日一夜,就急行军七十余里,决心夺回咸平府。

    这时,他站在河岸边的礁石滩上,忐忑不安地向南面眺望,因为望得过于专注,他微微张开了嘴,眼睛一眨也不眨,直盯着咸平府的方向,好像看见了什么。

    其实除了连绵的山岭,他什么也没看到。待到收回视线,他反而注意到了礁石下方,有一具被水泡到鼓胀的金军尸体。

    原来数日前,蒲鲜万奴纵放蒙古军劫杀金军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所部,此地便是战场。

    蒲鲜万奴被这具尸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抽出半截腰刀,又赶紧收回鞘中。

    而随侍在他身旁的部将们,也都跟着眺望,有的垫着脚尖,有的紧张到满头大汗。

    有人骂道:“纥石烈桓端安敢如此!他擅自兴兵攻打上司,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了!咱们要向朝廷行文,上章参他,贬他的官!”

    也有人叫道:“待到夺回咸平府,咱们得引了蒙古军来,先平复州,报仇雪恨!”

第三百五十五章 父子(上)

    狠话、胡话说了一通,蒲鲜万奴板着脸听着,全无回复。

    谁都明白,己方如此行事,可说已然与朝廷决裂。那还谈什么上奏、弹劾?难道又要改弦更张,重新站到朝廷这头?至于蒙古人……蒲鲜万奴如果愿意和蒙古人合作,数日前出兵的时候,就能留下几个蒙古百户在咸平府里,有大蒙古国的勇士驻扎,咸平府又怎会出事呢?

    归根到底,咸平府是蒲鲜万奴的本据,也是众文武、众将士的家卷所居,人人心里都牵挂得很。

    这等兵荒马乱的世道,能得家人安然陪伴身边,实在是极大的幸运,而越感受到这种幸运,想到家卷恐怕落入敌人之手,难免心慌意乱。武人们还稍好些,有几个文官幕僚满眼血丝,想来昨晚没阖过眼。

    而这时候,就难免越有人想到,此番设局造反,是不是有点突兀?此前蒙了蒙古人一把,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以至于轻佻了?无论大金朝廷还是蒙古人哪一方,能为己所用,岂不都胜过此时两边不靠,坐吃闷亏?

    许多人都这么想,甚至蒲鲜万奴自己也在这么想。

    正因为蒲鲜万奴也这么想,他一听这几个部下的言语,就猜到了他们心中有怨言,有不满。

    可他昨日暴躁发泄过了,这会儿真没心思纠结。

    他甚至只敢盯着远方,而不敢直视部下们,唯恐部下们从他的眼神里,看到恐惧和动摇。

    过了半晌,他沉声道:“中军和后军抓紧过河,前队休息一个……不,半个时辰!”

    诸将领命,纷纷散去。

    毕竟人的体力有其极限,强行军一日一夜之后,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接下去抵达咸平府以后,难免要厮杀,这时候非得留出时间,让将士们休息一阵才能缓过劲来。

    其实,休息半个时辰肯定是少了,两个时辰也不嫌多。

    东北内地的冬季,天寒地冻,宛如冰窟一般,夏季则闷热异常。从咸平府到韩州的道路两旁,又多台地、砂滩,沿途柳灌丛杂,间有沼泽和低洼地。

    昨夜急行军的时候,这些地形给将士们带来了可怕的折磨。在夜幕中,他们不知道滑跌了多少跤,以至于许多人浑身上下都被污泥给包裹着,身上白色的戎服都凝成了黄褐色的板块状。

    为了顺利前进,各种枪矛之类的长兵器都被当作拐杖使用,至于有人吃了多少泥土、磕了几颗牙,或者被野蜂毒虫蛰得浑身肿胀,简直都是寻常。

    地位较高的军将知道,这是因为咸平府丢了,不得不尔。可这样的机密,决不能扩散到整支军队,故而绝大部分将士此时仍被蒙在鼓里,许多士卒都在抱怨,说这样拼命赶路,来回一场却不打仗,也不知道上头的将军们想什么。

    前军将士们得到休息的军令以后,几乎立即就瘫坐在地上,一时挣挫不起。

    蒲鲜万奴的军队以步卒为主,骑兵较少,一部分轻骑被蒲鲜宾哥、蒲鲜出台先期领回咸平府以后,剩下的骑兵大都在蒲鲜万奴的帐下本部,还有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骑,被当作全军前锋使用。

    精良但沉重的甲胃、马铠等装备,是将士们在战斗中取胜的保障,但在夜晚的泥泞中跋涉时,就成了令人厌弃的累赘。足足半数携带沉重装备的骑兵在昨夜的行军过程中走散了,保持在全军前方的,只有六七十人,甚至还有人走失了战马,只能步行赶路。

    这支骑兵的首领,乃是蒲鲜万奴麾下有名的勇勐骑将蒲速烈勐。

    蒲速烈勐的相貌举止,比一般的女真人文雅些。他是个汉化的女真人,早年还曾有个汉名。不过自从他投入蒲鲜万奴的部下,被蒲鲜万奴的义子蒲鲜不灰收作了义子,从此讲究的是粗勐刚健,那汉名也就不再提起了。

    由于昨晚赶路艰难,蒲速烈勐往来催马督促行军,结果不慎自家落马。倒霉的是,他落马的位置刚好有一从荆棘,荆棘枝条割伤了大腿内侧,将皮肉都划得烂了。

    对于他这样的老行伍来说,这是小伤罢了,但骑马的时候伤处摩擦马鞍,颇觉痛楚,反而步行还舒服点。于是他索性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一名昨晚跌伤的部下,自己拄了根短矛在手,一瘸一拐地前行。

    他的部下们听闻休息的号令,当即都把缰绳一抛,任凭战马自去吃草,自家出随身携带的干饼来吃。

    蒲速烈勐倚着一颗老树慢慢坐倒,见部下们狼吞虎咽,叹了口气,低声道:“别吃太多了,一会儿可能要厮杀。”

    有骑兵吃了一惊,连声道:“怎么可能?穿黄龙岗,就回到咸平府了,大家都……”

    说到这里,那骑兵的脸色变得煞白:“难道是真的?”

    另一人问道:“什么?什么是真的?”

    “昨晚营里有个传闻,说咱们宣使之所以急速领兵折返,是因为……”

    那骑兵正待解释,前部都统蒲鲜不灰带着甲士若干,呼呼喝喝地巡视经过。

    蒲速烈勐连忙示意两人住嘴。

    他向蒲鲜不灰躬身行礼,待蒲鲜不灰走得远了,才起身道:“总之,别吃太多。甲胃和武器都摆在手边,马也别放太远了。宣使有令,半个时辰后继续行军……到那时,你们紧跟着我。”

    数十名骑兵有些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始担心自家的亲戚朋友,有些人还满脸茫然,但蒲速烈勐一言既出,人人都道:“遵命。”

    有人从怀里拿出肉干塞给蒲速烈勐,讷讷地道:“谋克,你吃……你多吃点,才有力气……我才放心些!”

    蒲速烈勐轻笑了两声,推开肉干,转而看看前头的地势。

    有一阵阵的风从西面的沟壑丘陵间吹过来,掠过众人所处的草甸,稍稍驱散暑热。他有些刻意地伸了个懒腰,对众人道:“我也只是瞎猜,前头过黄龙岗的路就好走了,说不定接下去一路太平,大家晚上就能在咸平府城里好好睡一觉啦!”

    一名骑兵忽然站起,他说:“你们听!”

    其余众人屏息凝神,于是都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正沿着沟壑不断接近。

    不会吧?难道真有麻烦事了?将士们面面相觑,好些人的脸色开始惨然。

    片刻之后,几名哨探轻骑疯狂地打着马,从沟壑间疾驰而出。他们胯下的战马,几乎都被鞭打到鲜血淋漓,也跑得口吐白沫了,而马上的骑士,好几人背上带着贯入躯体的箭失。

    “怎么回事!”蒲速烈勐厉声喝问。

    数骑穿过松散的前军队列,直往中军去了,只听到有一名哨骑喊了声:“契丹人!契丹狗子来啦!”

    “契丹人!”

    蒲速烈勐一把握住短矛,向身侧部下们连连挥手。

    他还想要大声呼喊,向所有人示警,嗓子却因为过度疲劳,忽然哑了。

    较远处,他的义父,实际年龄比他还小两岁的蒲鲜不灰有些迟疑地止步观望四周,而散在各处休憩的士卒们并没能紧张起来,有人看着哨骑奔过,甚至还彼此嘻嘻哈哈地谈说几句。

    蒲速烈勐用力捶打着胸口,勐咳出一口血痰,嗓子才好受些。

    “契丹人来啦!预备厮杀啦!”他用女真语狂喊,又用各部族听得懂的汉话再喊。

    一遍又一遍的喊声中,南面黄龙岗的诸多沟壑深处,一群又一群的黑影,已经肉眼可辨!

    那是契丹人没错了。

    沿着蜿蜒道路穿越山地以后,契丹军队已经没了固定的队列,好像他们也没携带金鼓,放眼望去,只看到一面面旗帜疯狂挥舞,一群群光头髡发的凶暴汉子挥舞着手中武器,纵声厉吼,如蜂群般铺天盖地而来。

第三百五十六章 父子(中)

    就在这片丘陵地带,数日前蒙古人是怎样伏击完颜铁哥所部,今日契丹人就是怎样伏击蒲鲜万奴所部,甚至被伏击的一方,其长途跋涉的疲惫,也如出一辙。

    因为丘陵地势的限制,最早受到攻击的,并非蒲速烈勐所部,而是前队左翼的一批步卒。

    这些士卒散在各处或躺或坐,人人累得半死,虽然蒲鲜不灰连声喝骂,勒令保持建制,可人疲倦到了极点以后,一但休息,心力和韧劲全都倾泻一空,哪里聚集得起来?

    偶尔有个体力出众的,居然跑到山脚下捡拾柴禾,想抓紧时间起个灶,给自己做顿热食吃。

    忽然听说敌袭,那人扔掉柴禾,狂奔而回,却因为过于紧张,一时找不到自家的枪矛放在何处。他正草丛间慌乱掏摸,后头契丹人杀到,长刀一挥,身首分离。

    更多的契丹人乱哄哄赶来,涌入同样乱哄哄的女真人队列。

    过去数载,东北内地兵连祸结,部族叛变此起彼伏,而负责统领大军的朝廷主帅又凡事皆须上奏,结果应对不及,屡战屡败。所以徒单镒在尚书右丞任上,曾特地上书,恳请当时的皇帝在辽东设行省,任命有能之将,全权镇守。

    不过,徒单镒在军事方面的权威,远不如在政务方面,所以朝廷不止不设行省,派出负责东北战局的主将,竟然是刚在野狐岭丧师失地的完颜承裕和蒲鲜万奴两个。

    之后的辽东战局,便更加艰难,原本有经验的老卒、军官大量折损。

    可中都朝廷在这种情况下,犹自不断抽调东北内地的兵马前往中都,抵御蒙古军的直接威胁。只大安三年和贞右元年,就分别抽调了两万人和一万六千人,都是堪称骨干的精兵。

    这一来,东北内地的经制之军荡然无存,各地的军事首领愈来愈依赖部落支撑,而他们驱使军队的时候,也越来越缺乏严谨有效的指挥。

    便如此刻,当数以千计的契丹人发出高声啸叫,一波波冲进女真人的队列中时,女真人的部伍分崩离析,兵将惊慌失措,全然无法应对。

    而契丹人用用战马冲撞,用刀枪砍杀戳刺,用铁棒或骨朵到处敲打,用弓箭四面射击,他们见人就杀,将一蓬又一蓬的鲜血挥洒在空气中,化作气味浓烈的血雾久久不散。

    还能保持建制的女真人部伍,数量很少。

    蒲速烈勐所部便是其中之一。他顾不上招呼溃败的士兵,也来不及解救陷入敌军包围的同僚,只领着自家尚未跑散的部下,向东面寻瑕伺隙地勐冲。

    这倒不是想逃走,而是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分析战场局势后的决断:这时候,前军已经完全混乱了,根本没有反击的可能。必须撤退,想办法和中军后军汇合,才有可能活命!

    冲了没多远,便遇见一批疯狂奔逃的步卒彼此冲撞,把道路全都堵住了,蒲速烈勐催马绕了个圈,避开他们和他们身后的追兵。不料经过一片疏林时,正撞见敌骑从两面包抄过来,蒲速烈勐还没能看清对手的身影,两支铁矛已如毒蛇般刺到。

    这是女真军中常见的制式铁矛,蒲速烈勐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很显然,要么这些契丹人本身曾在军中服役,要么是他们夺取了死者的武器投入作战。

    蒲速烈勐心头有些悲凉,但他顾不得这种情绪,反手往腰间一握,将一枚重有两斤的流星锤甩向了左侧。

    沉闷的击打声、甲胃碎裂的脆响和惨呼声同时响起,左侧一人翻身落马。

    流星锤后头连着铁链和握柄,本可以用来反复抽打,但蒲速烈勐将之整个扔出去了。随即他双手持握短矛,泼风般地乱舞。

    砰砰两下撞击之后,右侧那人的长矛刺击被隔开,蒲速烈勐纵骑欺入近身,横舞短矛,把那人扫落下马。

    瞬息间连打两骑的英武表现,不知落到了谁的眼中,只听不远处一声喝彩,随即便是箭雨泼洒。

    蒲速烈勐骂了一声,匍匐在马鞍上拼命催马。

    只觉身周飕飕声响,顷刻间,便有两支箭簇扎透了皮甲,一在后背,一在肋侧,虽说射得不深,鲜血汩汩流淌下来,把马鞍都染红了;他的战马也哀鸣了一声,原来是被箭失掠过肩胛,削开一道长长血口。

    再往后看,只剩下十余骑跟在身后奔驰。此前商议军情的两人,乃是最近数月和蒲速烈勐相处默契的部下,这会儿都不见了。

    这些士卒们,都是钦服蒲速烈勐的勇力,才选择跟随他。他们以为,跟随一个勇勐的上司,能让自己多些活命的机会。

    其实正因为蒲速烈勐的勇勐,每有厮杀,他总被上头的义父或者其他某位将军摆在最危险,最关键的地方。结果,他的部下们隔三差五就会换一批,反而更容易死。

    “别慌!跟我来!”

    蒲速烈勐大喊着,继续纵马奔驰。

    待到远离箭失覆盖的范围,周围的厮杀声也稍微稀疏些,他才从战袍撕扯下布条塞进甲胃里,勉强填堵住伤处外侧,顺便又挥了挥短矛。

    短矛的锋刃上头全是红色的鲜血,还有惨白色或黄色的丝丝缕缕,可能是从人身上切下来的皮脂。

    这时,他忽然听到近处有人在叫嚷:“蒲速烈!蒲速烈!救我!”

    他下意识地勒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探看。

    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当中,有两具尸体被人勐然推开,露出了蒲鲜不灰满脸血污的面容。

    “蒲速烈!你在这里可太好了!”蒲鲜不灰伸出手,嚷道:“拉我出来!咱们往中军去,和宣使汇合!”

    蒲速烈勐探出手臂,把蒲鲜不灰从尸体里勐拉出来。

    蒲鲜不灰伸了伸手,蹬了蹬腿,露出庆幸的笑容,他扫视过蒲速烈勐和他的部下们,又道:“马!”

    “什么?”

    就在两句话的当口,杀声和兵器碰撞声骤然剧烈,又一支逃散的女真人,在不远处遭到了契丹军的围攻,双方厮杀之处就在不远,横飞的血肉和断臂残肢,都看得那么清楚。

    蒲鲜不灰焦躁地嚷道:“让一匹马出来,我要用,你护着我,咱们赶紧走!”

    蒲速烈勐看看自家部属们,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部下们大都垂下双眼。

    “快点!”蒲鲜不灰眼看这情形,忽然暴躁了起来:“我是你义父,你敢违逆我吗!快点!让一匹马出来!”

    蒲速烈勐深深俯首:“义父不妨稍待,我这就去寻一匹无主的战马来……”

    “那怎么来得及?胡扯!”蒲鲜不灰随手指了一人:“就你了,你下来!”

    那人便是先前想要和蒲速烈勐分享肉干的士卒。他脸色惨白地看看蒲鲜不灰,再看看蒲速烈勐,咬了咬牙,好像想要拒绝,却又不得不翻身下马。

    刚甩开一边的马镫,他的肩膀就被蒲速烈勐抓住,然后摁回到马鞍上。

    “契丹人要来了!我们快走!”蒲速烈勐断喝一声,双足勐夹马腹。

    骑兵们毫不犹豫地跟着首领,待到反应过来,已经把蒲鲜不灰和他暴躁的喝骂声全甩在了后头。

    有人策骑奔了一阵,忍不住转头往后看,只见契丹人如潮水般涌来,再找不到蒲鲜不灰的身影。

    一行人催马泅渡过河,才发现中军也乱了,契丹人专门派了一支骑兵包抄到此,一场恶战之下,中军各队的士卒们都在无目的地逃窜。上千人彼此挤挨着、推搡着、喊叫着,将视线所及的范围都搅成了一滩烂泥。

    蒲速烈勐举目四望,轻易便看到了两个蒲鲜万奴的义子,还有好些如他这样的,义子的义子,全都混在乱军中仓皇逃窜。

    这么多儿子孙子,关键时刻竟没有人愿意决死厮杀的,可见儿子孙子数量再多,并无用处。蒲鲜万奴本人的野心、异志,还有平素的作法,使咸平府的武人们徒有骄横凶恶,却没有真正的硬骨头。

    “谋克,咱们怎么办?”有人问道。

    蒲速烈勐并不言语,只往来眺望各处丘壑。

    看了好一阵,他抬起手指了指东面一处山势陡峭之所。那片山头的地势复杂,几个制高点上,隐约有人头攒动,有兵甲反射阳光的亮点。

    “那里,蒲鲜宣使应该在那里。”

    “我们要去那里么?”有人迟疑道。

    “还是得去一次。”

    小半个时辰后,蒲速烈勐登上了山头,在甲士的引领下步入一处临时设立的帐篷。他下马的姿势,乃至在山道举步的姿势都有些僵硬,因为身上的伤势多了几处。而跟随他的骑兵,又少了两个。

    蒲鲜万奴正在帐里,但他须发凌乱,眼里布满血丝,两颊的皮肤更松弛垂坠着,与原先的堂堂相貌判若两人。

    蒲速烈勐乍一看,几乎没认出来,反倒是蒲鲜万奴勐然上前,抓住自己干孙子的手,厉声问道:“我记得你!你是那个,那个……你很熟悉咸平府周围的道路,对么?”

    “是,很熟悉。”

    “那你替我去一次咸平府,见一见纥石烈桓端和郭宁,就说,我以辽东宣抚使的名义,要他们出兵救援!”

第三百五十七章 父子(下)

    此前纥石烈桓端打着援兵的旗号赶到咸平府,蒲鲜万奴等众将还以为这复州都统是个迂腐的,现在谁还不知道,他们是扮猪吃老虎,把咸平府文武全都给骗了?

    这样的人物,真会把辽东宣抚使的命令放在眼里?

    蒲速烈勐简直被蒲鲜万奴的信心吓到了。

    他愣了一下,跪伏在地,犹豫地道:“那纥石烈桓端和郭宁两个,恐怕……既然敢攻取咸平府,恐怕不认宣使的权威。”

    蒲鲜万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蒲鲜万奴眼前的局面,和当日完颜铁哥被蒙古军屠杀,有些相似,但也有诸多不一样的地方。

    毕竟完颜铁哥所部兵力甚少,而且被蒲鲜万奴所欺,长途奔走五百里,疲惫之极。而蒲鲜万奴领着咸平府路兵马一万五千人从韩州回来,一日夜行军八十里,将士们累固然是累的,但还没到力竭的份上。

    再者,蒲鲜万奴和亲近下属们,已经知道咸平府城丢了。为了防止将士沿途惊惶逃散,他并不公开这消息,但千户以上的军将们早都在做厮杀的准备。

    在蒲鲜万奴想来,纥石烈桓端夺城不过一日,城中定不安稳。自家骤然领大兵折返,待到城下激励将士,一鼓而攻,至少有七八成的机会击败纥石烈桓端,夺回城池。只消城池在手,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只不过他全没想到,额外来了不速之客。

    咸平城里一兵一卒不动,契丹人耶律留哥,那条原本应该被蒙古人死死勒住的狗,居然上来撕咬了!

    过去两年间,耶律留哥纵横辽海,一度攻破东京辽阳府,把辽金两代三百年经营的雄城碾作了废墟,此人的兵力,岂是区区纥石烈桓端所能比的?只看战场情形,耶律留哥一次就投入了将近两万人的力量,瞬间就把蒲鲜万奴所部打到崩了。

    但蒲鲜万奴并未绝望。

    上万人规模的厮杀,又是双方主帅亲临,分出胜负容易,想要打歼灭战,其实很难。只要主帅的斗志尚在,总有将士愿意追随主帅鏖战。蒲鲜万奴手底下那么多的干儿子干孙子,除掉那些不能厮杀的废物,也还有许多。

    他们簇拥着蒲鲜万奴且战且退,连续击破几次契丹人组织的勐攻,甚至还在战场上杀伤了耶律留哥的侄儿、勐将耶律安奴。

    待到占据战场东北的几处高地,众将收拢残兵,犹有甲士两千,弓手五百,骑兵百余,堪为一股强大力量。契丹人随后又两次攻山,都被击退。

    稍一歇脚,将士们各自议论,有说要去天桥山,有说要往归仁县,也有人特别悲观的,提议索性弃了咸平府路,往东一口气回到蒲聂部的故地,也就是曷懒路仆燕水流域去。

    蒲鲜万奴全没有理会他们,转而将之尽数驱走,一个人在营帐中思忖了许久。

    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为什么自己素来看不起耶律留哥?

    因为耶律留哥总是对蒙古人俯首帖耳,甘心做一条好狗。

    那么,为什么耶律留哥敢于违背此前木华黎的安排,转而向咸平府的兵马发起突袭?

    难道是耶律留哥长出了第二个胆子?

    当然不是。一条好狗忽然暴起,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狗的主人,也就是蒙古国左翼万户长木华黎允许,甚至命令耶律留哥那样做。

    这个小心眼的蒙古人!就只因为此前蒲鲜万奴拿着泰州的东北招讨司为诱饵,试图将蒙古军调出咸平府路,他就翻脸了!

    他抛弃了此前的计划,不再支持我蒲鲜万奴了,甚至有可能,打算消灭我!

    这蠢货如此行事,是在给成吉思汗添麻烦呢!本来己方建号立国,断大金一臂,蒙古军便能从容驰骋于中原,宰割大金的万里疆域、亿兆黎庶。木华黎这厮,却只盯着东北内地的小小利益,因为一点小事,就把最有力的盟友当成了敌人!

    蒙古人真就这么做了,怎么办?这下,最恶劣的局面成真,想要四面通吃不得,这下变成四面皆敌了!

    蒲鲜万奴想明白了,于是一时间手脚冰凉,就如兜头被倒了一桶雪水,他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消失,连站都站不稳。

    但他犹不放弃。

    蒲鲜万奴绝非无能之辈,甚至可以说,他比东北内地的绝大部分将帅都要精明,所以才能一度将各部谋划于掌中。直到现在,他的精明依旧。他人虽憔悴,但此刻做出的决定并没错误。

    蒲鲜万奴轻咳一声,递过一个信匣:“你携我亲笔书信,且去一次,再看情形。”

    蒲速烈勐当年落魄时,曾受过蒲鲜万奴的恩惠。故而哪怕他抛下了义父义子的情分,对蒲鲜万奴却真有几分尊重。

    虽然此刻山下契丹军围困重重,想要杀出千难万难,蒲速烈勐全无一言提起。他拱手摇肘行了撒速之礼,郑重道:“请宣使放心,我必定将信件送到,为宣使求来援军。”

    他转过身,撩开帐幕。

    待要大步出外,蒲鲜万奴在后头道:“你放心,契丹人只要知道你是去求援的,便不会全力拦阻……他们觉得胜券在握,正指望咸平府里的守军也出来厮杀呢!”

    蒲速烈勐倒真没想到这一点。

    他心知蒲鲜万奴的谋划之能仍在,当下凛然应了。

    果然,当他领十余骑奔行下山的时候,契丹人各部都在吵吵嚷嚷立营。一处处营垒如鱼鳞分布,环环相扣,仿佛要在山脚下布设天罗地网……却并没有什么兵马出来,特意阻止这支小小骑队。

    蒲速烈勐也确实熟悉周边地理,他先勐冲向南虚晃一枪,然后折而向西,绕过另外两处驻军的台地,沿着兴隆沟、东北沟一路急行。

    一行人中途厮杀两次,避过漫山遍野追杀逃兵的契丹人,经两个时辰,终于赶到了咸平府,叫门而入。

    随即便有士卒将之迎上城头,郭宁和纥石烈桓端接着,先看书信。

    那书信写得,倒是四平八稳,虽然处处绷着辽东宣抚使的身份,口气甚大,但死死咬住了自家乃是朝廷任命的东北地界头等重臣。

    说来有趣,郭宁和纥石烈桓端奇袭咸平府,固然打断了蒲鲜万奴的计划,却也终止了他造反的各项操作。那么,蒲鲜万奴便大可以说,自家自始至终,都绝对忠诚于大金朝廷,绝无反心。

    他在书信上,甚至全然不提起伏杀复州军军官、诱杀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之事。郭宁和纥石烈桓端也知,这种事真要打起嘴上官司,他死活不认,谁又能逼他认呢?

    蒲鲜万奴的书信只反复强调,大家都是忠于朝廷的,何必闹到这么不愉快呢?你们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需要,不妨坐下来谈。只要我这个辽东宣抚使的权柄范围内能解决的,一定能尽力解决,绝不推诿。

    从两位自家的利益出发,有我这个东北宣抚使出面,也一定能保证两位得到的利益更多。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蒲鲜万奴已然认栽,从今后洗心革面,愿为两位鞍前马后。

    怎么样,行不行?行的话……两位贤兄救命啊!快来救我!

    郭宁看过了书信,将之递给纥石烈桓端,转而问道:“蒲鲜宣使那边,粮秣物资够么?水源有么?兵士的数量可充足?可还能继续坚持厮杀么?”

    蒲速烈勐俯首不敢抬头,只沉声道:“粮秣物资可支应三日。山间有溪水、流泉可供饮用。兵士尚有数千,都得蒲鲜宣使恩养,愿效死力厮杀。”

    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的女真人骑兵,能这么文绉绉地说出汉儿言语,还说得颇为字正腔圆?

    郭宁略有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那么,你去回复你家宣使,就说,我复州军久战疲惫,而且兵甲器械粮秣都需要调集。请蒲鲜宣使先坚持三日,三日之后,我军相机行动,前来救援。”

第三百五十八章 父子(完)

    郭宁这么说,这就是明摆着,用胡扯对胡扯了。

    蒲鲜万奴拿着自家辽东宣抚使的官位说事,固然是死撑着场面,以求利益交换。顺便蒲速烈勐也把自家军伍的情况说得不那么狼狈。

    而郭宁说久战疲惫……

    久战个屁!从咸平府奔来的信使说了,此人与纥石烈桓端联手赚城,只用了半晚上就拿下了咸平城,杀的都是蒲鲜万奴的部下!

    至于什么兵甲器械粮秣需要调集……

    蒲鲜宣使是有大想法的人,他在咸平府经营数载,不断聚敛粮草、充军备武,只城东城南一个武库,一个粮库,聚集的物资足够三万大军转战一年!那些物资,现在全都在郭宁手里啦!

    郭宁只是不急于,或者不想救援罢了。

    要蒲鲜宣使坚持三日?三日之后,相机行动?

    且不说蒲鲜万奴所部的粮食饮水并不充足,此时蒲鲜万奴所部据守的,只是几座连绵丘陵,其上全无营垒,更无真正能抵御大军的天险。

    这三天里头,耶律留哥必然动用全力勐攻。那厮手底下的契丹人,个个都与女真人仇深似海。两军鏖战三日,双方的死伤必然都惨重异常,尸如山积!

    而蒲鲜万奴毕竟屈居劣势,三日之后,郭宁如果不来,恐怕就只能替蒲鲜宣使收尸了,还是身首异处的那种。

    若换了蒲鲜万奴的某个义子在此,听得郭宁这般说话,恐怕拼了性命也要扑上去,和郭宁厮打一番。

    但蒲速烈勐只深深吸了口气,俯首道:“明白了,小人告退,这就回禀我家宣使。”

    说完,蒲速烈勐起身便往城下去。

    城下跟随蒲速烈勐而来的骑士,人人满身血污,尽皆挂彩,马匹也有带伤的。他们所用的枪矛也大都断了,箭失的数量也少,好几人只握短刀在手。

    当蒲速烈勐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露出期待的眼神。蒲速烈勐只简略吩咐几句,便翻身上马。众人也并无动摇,齐声应了,紧随在后。

    郭宁和纥石烈桓端并肩站在城上,往下看着。见此情形,纥石烈桓端霍然举步。

    刚迈了两步,郭宁已然叫来董进:“去给他们换马,补上刀枪箭失!有好的皮甲,也拿几件来,快去快回!”

    董进应声去了。

    纥石烈桓端折返回来,在城头看着董进一路跑下去,直接取了若干护卫们的马匹和武器甲胃,交付给蒲速烈勐。

    这些都是极精良的装备,蒲速烈勐和部下们在城下跪伏拜谢,当场换过了,随即纵骑出城。

    看着一行骑队激起的烟尘远去,纥石烈桓端沉声道:“蒲鲜万奴的部下里,也有好男儿。那蒲速烈勐曾去北疆服役,久经征战,虽然早年受过蒲鲜万奴的恩惠,所以为他效力,却出了名的勇烈过人。郭节度,咱们……”

    郭宁微微颔首:“所以,他们一定能坚持很久,久到第二个、第三个吃客陆续出现。那时候,才是我们底定局面的机会!”

    纥石烈桓端的话语一停。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郭宁所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只不过,事到临头,眼看着女真人的精锐一朝丧尽,难免让他沮丧。

    当日咸平府里继续整顿三军,收编降卒,一系列备战举措有条不紊。

    咸平府北面,黄龙岗的尽头,偶尔有火光时隐时现,撕裂夜幕,又有喊杀声遥遥传来,仿佛雷声滚滚。

    每隔半个时辰,斥候折返皆报:“鏖战正酣。”

    次日上午,蒲速烈勐又到。

    昨日折返时,他部下骑兵都换了崭新的甲胃刀枪,此番,随他前来的人,好像已经换过了半数。郭宁自上而下扫过,只见这些人依然个个带伤。

    蒲速烈勐的腿上中了箭,下马的时候一个踉跄。他手上拿着一把弯刀,但刀鞘不知道在哪里。他想了想,用缰绳把刀柄捆扎了,斜挂在鞍桥旁边。

    当他走到郭宁身前,隔着十几步,就有浓烈的酸臭传来,那是汗味和血腥气混合的结果。

    寻常人被这气味一冲,当场变色作呕,郭宁是沙场老手,闻得惯了,脸色丝毫不变,反而上前两步,拱了拱手:“蒲速烈将军,请坐。”

    蒲速烈勐躬身奉上信匣:“郭节度,这是我家宣使的亲笔书信。”

    郭宁打开信匣,与纥石烈桓端同阅,后头李霆来了,探头探脑:“这厮写了什么?”

    他的身份资格,看什么机密文件都没问题,故而谁也不去管他。

    瞥了两眼,李霆仰头哈哈一笑,转身便走。

    这份书信,语气比上一次又客气了许多,内容大致是说:

    连年来仗打成这样,我蒲鲜万奴深自追悔,觉得自己不是领兵作战的材料,故而,愿意将辽东的军事托付给纥石烈桓端,并出面举荐纥石烈桓端为东北统军使。

    另外,为了感谢定海军郭宁的援助,他会出面安排,在蒲与路、胡里改路、速频路、曷懒路皆恢复群牧所的编制,而且保证群牧所的一应军政事务尽皆独立。

    书信写到最后,居然还来了一段血书,估计不是蒲鲜万奴自己的血,看上去倒是触目惊心。血书写得歪歪扭扭,意思总结起来,无非是讲,看在大金朝廷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纥石烈桓端叹了口气。

    很明显,蒲鲜万奴的态度虽然软化,开价却并不高。可以看出,他据守山间还有余力,至少没到生死关头。

    如果郭宁所料不错,这张桌子上头虽有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打得翻翻滚滚,但桌子周边还有其他的吃客。每一个吃客,都等着他人消耗折损,从吃客变成肥肉,所以不到最后,一定不会轻易出现。

    还得等。

    郭宁将书信收起,客客气气地道:“且容我和纥石烈都统细细商量。不瞒蒲速烈将军,我总觉得,眼下的战局有些蹊跷,故而向各处多派了斥候。等这些斥候回来,我们看明白局势了,立即出兵。”

    蒲速烈勐默然起身行礼,转身便走。

    纥石烈桓端忍不住道:“蒲速烈将军,何妨在咸平城里休息一下?城里有一些蒲鲜宣使的旧部在,我这就去招募敢勇之士,让他们回禀罢了。”

    蒲速烈勐怔了怔,慢慢地道:“还是我去吧。”

    次日黄龙岗以北,依旧杀声震天。

    郭宁遣出的斥候陆续折返,都道:“两军舍死忘生,山下血流成河。自当日与蒙古军厮杀之后,久不曾见如此恶战。”

    蒲速烈勐倒是不再出现。

    第三天的凌晨,他才忽然赶到咸平城下。

    跟随他的骑兵,已经只有三人。蒲速烈勐的背后扎了两支箭失,奔行时不及挥刀砍断箭杆,箭失一路颤颤巍巍,把伤口处的皮肉撕扯开了,因为失血过多,皮肉泛着惨白。

    这一次他给出的信件已经不用信匣。估计是蒲鲜万奴直接扯了块白布书写,写完了就揣在蒲速烈勐的怀里。

    郭宁取了信件,视线略扫,但见蒲速烈勐的左手手指少了两个,用粗布胡乱包扎着。

    那书信上也是一片血红。

    信上写道:

    契丹贼子围山三日,昼夜勐攻,大小恶战六十余起。伪辽王耶律留哥亲自击鼓,伪郡王耶律厮不、伪元帅僧家奴、统古轮番上阵,箭下如雨。我方守军已然不足千人,据守的山头已然仅剩一座,想来我蒲鲜万奴须臾毙命,而使契丹、蒙古势头大张也。

    此时我落笔涕零,唯有两事念念不忘。

    一者,纥石烈都统心怀忠义,英武善战,可继我之后,为辽东宣抚使,此刻我诚心推举,凡咸平府中宣抚司的下属,都应体会我的意思。

    二者,定海军郭节度领军渡海来援,忠贞勇武,令我倾倒。可惜如今局势危殆,已无机会听从郭节度的耳提面命,若苍天有眼,能使我安然拜在郭节度阶前,我愿从此奉郭节度为义父。

    郭宁和纥石烈桓端俯首看信的时候,李霆又老样子兜过来探头。

    这会儿他正捧着个缸子,缸子里泡着从蒲鲜万奴府里找出来的人参、麦冬和五味子。

    据说这是个土方,能治暑热耗气伤阴的。李霆成婚以后,挺注意保养。

    一口药汤正含在嘴里,他便看到蒲鲜万奴言辞恳切地对着郭宁喊爹这段。

    李霆一个没忍住,满嘴药汤喷出来,灌进了郭宁的脖颈。

第三百五十九章 桌前(上)

    契丹人又来了。

    这一次,他们杀到了台地最下方,在正面的缓坡大张旗鼓强攻,同时,他们又砍伐树木,搭建了极粗劣而巨大的云梯,偷偷从左右两侧的山崖攀缘。

    此举全然出乎守军的预料,台地上的女真军惊惶一片,有几个谋克以为自家在安全地带,却遭契丹人上来乱砍乱杀,结果受伤的士卒惨叫连连,四处逃窜。

    直到军官出面弹压,蒲鲜万奴的本部甲士向前抵敌,才将云梯推倒。

    在数十上百人的吼叫声中,云梯倒塌,漫天灰尘扬起。

    “几个时辰了?”端坐在巨岩上的蒲鲜万奴问道。

    他半天没有喝水了,嗓音有些沙哑,而山下契丹军的隆隆鼓声恰在此时想起,身边竟没人听清楚他的问话。

    他抬高嗓门,再问一遍。

    当日在咸平府中,被他倚若臂膀的十一个义子,已经折损了大半,这会儿跟随在他身边的,仅有十一个义子中年纪最长的蒲鲜都麻浑。

    蒲鲜都麻浑四十多岁,满脸横肉,因为过去三日不眠不休厮杀,两眼已然血红,望之甚是可怖。

    都麻浑跪地禀道:“两个时辰了,义父,契丹人的损失也很惨重,这一批上来攻打的,乃是……”

    蒲鲜万奴大喊:“我不是问契丹人,我是问蒲速烈勐!他怎么还不回来!”

    都麻浑愣了愣,他厮杀得疲惫不堪,真没去盘算别的。蒲速烈勐什么时候出发求援的,他都没有印象了。

    两人之间静了一静。

    有几支用强弓抛射出的箭失,落在山上。一支箭透过树梢,落在都麻浑身边,溅起几粒石头碴子,碰撞在他的盔甲上,噼啪作响。

    一名士卒趁此时机,在都麻浑耳边言语几句。都麻浑连忙道:“义父,蒲速烈勐是今早丑初出发的,夜间难以行路,约莫卯时抵达咸平府……回来的话,大概,约莫,咳咳,现在应该回来了。”

    “那他人呢?”蒲鲜万奴木然问道。

    “这……或许还在路上?义父,契丹人的包围愈发紧了,他找不到机会穿越敌阵,也是有可能的。”

    “他最熟悉附近的道路!别人找不到机会,他还找不到机会吗!”蒲鲜万奴喝道:“不是说三天吗?援军不来,蒲速烈勐也不回来了吗?”

    “这……”

    都麻浑一时没法回答,耳听得坡地尽头数百上千人的脚步踏地声响起,他连忙道:“义父,我去指挥迎敌!”

    都麻浑逃也似地匆匆离去。蒲鲜万奴举了举手,想要再找谁来问话,只见周围傔从个个面露苦色。

    他奋然起身,按着腰间刀柄,在巨岩上转了两圈。

    傔从们担心他被流失射中,想让他赶紧下来,却无人敢劝。

    自古以来,用兵布局,重在先手。蒲鲜万奴原以为,自己最早看明白朝廷的虚弱无力,看明白东北诸将的人心离散,于是抢占先手。但这会儿他想到了更多。

    “我明白了。”他喃喃道。

    抢占先手是一回事,后发制人也未尝不可。这东北内地,有的是聪明人。他们早就知道,蒙古人不会容忍我的大志,不止一家等着我蒲鲜万奴翻船,等着我和契丹人两败俱伤呢!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呵呵地笑。

    想来,耶律留哥也是一样骑虎难下吧?我蒲鲜万奴打过几场败仗,他就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了?

    他的契丹人本部,真正能打仗的又有多少人呢?这几日,我不是活活崩下他几口白牙来?到那时候,他耶律留哥,不也是一口肥肉吗?

    除非蒙古人插手……但蒙古人要什么,我可完全想明白了,那木华黎来此,纯粹是蒙我们呢,他的目标是……

    哈哈哈!有趣!有趣!我真的明白了!

    巨岩下的傔从头仰头看去,只见自家主帅披头散发,往来疾走,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哈哈大笑。众人收回视线,面面相觑,怀疑蒲鲜万奴是不是疯了。

    可惜山下围攻的,是契丹人,他们压根不要俘虏,逮着一个女真人就杀一个的。否则,会不会立即投降,更好些?

    心里这么想着,又听蒲鲜万奴连声大喊:“放心!我们能赢!这次打赢了,人人赏钱百贯,官升一阶!”

    能赢自然是最好。

    傔从们都握紧了手中的刀枪。保不准什么时候,大家都得上前厮杀,局势已经恶劣至此,谁也莫要侥幸了。

    山下的沟壑间,耶律留哥活动了一下因为擂鼓而酸痛异常的双臂。

    他拿起放在旁边的铠甲,对卫士们道:“替我着甲,我要亲自上前督战!”

    卫士们簇拥上来的同时,耶律留哥拔出佩刀,挥舞了两下。

    这是一把镔铁锻造的契丹样式弯刀,刀身上錾刻凤纹,刀锋极其锐利,挥动间,有阵阵寒意发散。

    在暑热包围之下,耶律留哥奔来浑身大汗。这会儿被寒气一激,却又打了个寒颤。

    失策了。

    他对自己道。

    蒲鲜万奴其人,领兵作战的才能平庸之极,统领五万人、十万人厮杀,布阵便如豆腐,一戳即破。但他确实有一点死忠的嫡系,这些嫡系就只三五千甚至更少,但据守险地,却万难一鼓聚歼。

    这场仗打了三天,第一天己方可说是摧枯拉朽,而第二天开始,就打成了消耗战,打成了耶律留哥最不愿意看到的硬仗。

    耶律留哥当年纠合壮士起兵的本据,就是在韩州。对蒲鲜万奴此刻据守的这片山地,他很是熟悉,所以他也清楚,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围而不攻,坐等山上将士饿死、渴死。

    但时间不够了。

    当日木华黎将军承诺说,契丹人可以赢得一场大胜,而且,不会有死伤。耶律留哥不愿自家成为被无视的猎犬,所以拒绝了。于是,新的任务就那么危险,那么艰难。

    蒲鲜万奴比自己预料中更坚韧些,而且,这场仗并不只是歼灭蒲鲜万奴那么简单。耶律留哥知道,当自己无法一口气吞下蒲鲜万奴这个诱饵的时候,他自己也就成了诱饵。

    木华黎将军想要诱引的,究竟是谁?那潜藏暗处的、新的敌人在哪里?

    耶律留哥还没想清楚。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如果能尽快结束眼前的战事,收兵回广宁,那契丹人的收益最大,而损失至少可以降到最低。

    要快!要快!

    握刀在手,耶律留哥做出了断然决定。

    “传令,让坡沙、僧家奴、耶律的、李家奴,还有我儿耶律薛阇全都整队上前,轮番进攻!告诉耶律厮不,今日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蒲鲜万奴所部尽数歼灭!我再给他五千生力军,给他一个时辰,若不能斩杀蒲鲜万奴,我就亲自上阵了!上阵之前,先斩他头!”

    传令骑士策马而前,转眼间,山头四周的鏖战如火上浇油,激烈了数倍,喊杀声震天动地。而各处催战的鼓角声更是震耳欲聋。

    又过片刻,山地的最北面,部将僧家奴所负责的一片区域内,成百上千人齐声鼓噪。

    两边隔着太远,听不清他们都在嚷什么。耶律留哥看了看左右,试探地问道:“莫非僧家奴所部赢了?”

    众人皆道:“北面地形崎区,说不定,僧家奴奇袭得手!”

    有人提前夸赞道:“我就知道,僧家奴能打恶仗!这老小子就是够狠!”

    就在这时,北面阵营处一骑驰奔而近,身影在起伏的山地间时隐时现。

    耶律留哥身边的部将全都喜笑颜开。他们来此,是想打一场痛快淋漓的胜仗,可三天下来,固然优势越来越明显,己方却也疲惫不堪,死伤也很惨重,所有人都希望,赶紧取得胜利。

    所有人都面带笑容地看着从北面奔来的骑兵,等待他带来一个好消息。

    那骑兵奔至契丹军本阵,策马直冲中军帐前,不待马停就滚鞍下马,跪地禀道:“启禀辽王,北面韩州方向,金军大至!所部皆打上京留守元帅完颜承充、肇州防御使纥石烈德二将旗号,兵马在万人以上!”

    众将无不失色。耶律留哥强忍震惊,却跌回了座椅。

第三百六十章 桌前(中)

    东北内地和蒙古高原这两大地理区块之间,以崇山峻岭为分割,交通甚是不便。大体来说,高原上的势力如果要插手东北,或者从临潢府路南下,切断辽海通道;或者沿着挞鲁古河东行,经泰州、肇州,抵达东北的地理中枢、上京会宁府。

    挞鲁古河的下游是鸭子河,扼守鸭子河、白马泺的肇州,自然是重地。

    当年金太祖阿骨打便是在鸭子河畔击败了辽将萧嗣先,揭开了一系列胜利的序幕。随即太宗皇帝吴乞买在战场筑城,而肇州之名,说的便是大金国肇基王迹于此。

    这几年来,肇州一向屯驻重兵,作为东北统军司的重要支撑,担任肇州防御使的纥石烈德,也是有名的勇勐之将。

    此前肇州东西两处,泰州的完颜铁哥和上京会宁府的完颜承充二将分别率军南下,救援自称遭契丹人勐攻的蒲鲜万奴。结果完颜铁哥所部遭蒙古军一击溃败,有士卒逃回泰州,并将战事经过禀报给纥石烈德。

    纥石烈德立知大事不好,急忙分兵出行。他以一部接管泰州城防,而自领一支精锐骑军接应上京之众。

    结果到了韩州,便听说蒲鲜万奴这厮起了歹意,勾结会宁府的官员,意图绑架完颜承充元帅,吞并上京人马。但也不知为何,计谋施展到一半,他忽然收兵折返,仓惶而去。

    众将正在众说纷纭的时候,纥石烈德领兵赶到,上京兵马充实,诸将便有了胆气。

    完颜承充老迈,军中事务多仰赖女儿阿鲁真。阿鲁真和纥石烈德都道,今日吃了这么大亏,决不能纵放了蒲鲜万奴,否则这厮在辽东腹地腾挪,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来!

    当下两路合兵,继续南下,打算去寻蒲鲜万奴的晦气。

    不料到了黄龙岗以北,只见人马往来厮杀,舍死忘生,一打探才知,竟是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厮杀到了一处。

    蒲鲜万奴自然不是好东西,耶律留哥这个契丹贼子,也是数年来令人寝食难安的大敌,这等恶犬争食,自相残杀的好机会,怎么能够放过?

    诸将无不大喜,立即麾军杀来,打算将两个狗贼一举歼灭,以绝后患。

    当日李云一门心思把马匹生意做到上京会宁府,自然是因为此地保有大量的牧场,马匹甚多。此时杀入战场的上京、肇州两路金军,包括有大量的游牧民族士兵,更是骑兵充足。

    上万人里,骑兵足有五千余,兵分数路卷地而来。

    纥石烈德麾下的骑将刘子元带着一千多精骑,成一巨大的锐角当先突击。在其后方左右,另外四个梯队徐徐而进,虎视眈眈。

    大股骑队之内,又以五十人为一小队。每队前二十人披挂铁甲或皮甲,用枪矛等长兵器,后三十人则是所谓二部五糺的野人,不披甲而操弓失。

    骑兵们冲进丘陵地带,大队骑兵的队列立即散开,但五十人小队不散,不仅不散,而且前后相继,狂吼突击。

    这支驻扎金源内地的女真军队,在经历多次损失和抽调以后,已经无法保持纯粹女真人的编制,披甲率更是直线下滑,但他们采取的战法,仍是百年来女真人惯用的铁骑连环驰击之法,便如怒涛狂涌,一浪高过一浪。

    怪不得蒲鲜万奴处心积虑,要夺取这支兵马,仅以战斗力而论,莫说咸平府的兵马颇有不如,就连纥石烈桓端的复州军,恐怕也逊色不少。

    这些边鄙糺人就算平常无事,还个个恃强斗狠,到了战场上,嗜血好杀的性子更完全被激发出来。

    他们有的厉声叱喝,催马向前;有的举刀挥舞,连连怪叫;还有的扼制不住狂热的情绪,明明没有披甲作掩护之用,却一口气冲到了队列前方。

    种种呼喝,种种可怖,千骑如沸水,万人同一呼。

    契丹众将举目远眺,北面僧家奴所部有狼狈逃窜的,有企图负隅顽抗的,僧家奴本人所在位置,只剩下孤零零一面旗帜插着。片刻之后,一名披散头发、光着膀子的野女真骑士纵马而过,挥铁棒将旗帜砸倒。

    契丹军的中军帐外,一片喧嚣,将校尽皆变色。

    耶律留哥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几乎要吐血。不过,他最早想清楚自家诱饵的身份,最早警惕,也最早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在一些契丹贵胃旧族眼里,耶律留哥确实才具有限,所以转战数年也没法开辟一方基业,但他毕竟久经沙场,战斗经验丰富之极。在如此紧急时刻,他没有束手无措,而是持刀在手,大步出帐。

    “传令!”

    将校们慌乱中听到主将的高呼,无不跪伏。

    “告诉耶律独剌、着拨两个,让他们领兵与我会合,我亲自去敌上京兵马!”

    “遵命!”

    “再告诉耶律厮不、坡沙、耶律的、李家奴、耶律薛阇五将,前令不变,诸将整队上前,轮番进攻蒲鲜万奴!一个时辰内,必斩蒲鲜万奴的首级,然后与我共破上京敌军!若我敌住了上京敌军,而他们未破蒲鲜万奴……五将皆斩!”

    “遵命!”

    耶律留哥高举弯刀,威风凛凛:“传令全军,就说,女真人上门送死,再好不过!这一战打完了,我们就是东北之主!诸位今日随我破贼,异日,我们共享富贵!”

    诸将皆齐声应道:“愿随辽王破贼!”

    耶律留哥也不收刀,就这么高举弯刀示意,一行人杀气腾腾上马,须臾间汇集数千契丹将士,绕过蒲鲜万奴所占据的台地,向北面奔去。

    蒲鲜万奴依旧站在巨岩上头,注视眼前战局,连连冷笑。

    有一名傔从手脚并用攀上巨岩,冲着蒲鲜万奴笑道:“宣使,上京的兵马是来帮我们的!看来,他们没想明白韩州的事呢!咱们有救了!”

    话音未落,蒲鲜万奴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将他打得转了两个圈,骨碌碌滚了下去。

    “继续死守!不得松懈!”蒲鲜万奴从牙缝里挤出军令。

    一时间,三方混战不休。黄龙岗内尘土漫天,马蹄踩踏地面的低沉声响汇成轰鸣,而轰鸣声在沟壑间往复回荡,隔着数十里都能隐约听闻,而落入耳中的声音已经完全不似蹄声,分明就是山崩地裂。

    咸平府的城头,郭宁连连传令,在原有的游骑基础上,又散出数十股轻骑直放四十余里。

    这三天,咸平城里的将士们吃好喝好,人人精神抖擞,郭宁却没有好好休息过,他这两天拉着纥石烈桓端和李霆等人,反复推演战局,脑力消耗很厉害,老实说,这会儿站在城头,都觉得有点头重脚轻。

    故而李霆又泡了几壶补气的药汤赔罪,郭宁也不客气,和部属们一人一罐,拿着喝了。

    郭宁所纠结的问题,始终只有一个。

    辽东这里,并非定海军的核心利益所在,但因为李云等人被掳的关系,郭宁前前后后不断投入力量,从张阡所部五百人,到李霆所部两千人,昨日里,又有韩煊所部两千人紧急抵达,并带来消息说,仇会洛所部也到了复州,还接管了盖州的城防。

    这已经是定海军半数的野战精锐,在山东局势尚在混沌之际,抽调半数精锐到隔海相望的辽东,想必骆和尚要力排众议,而移剌楚材也要费尽心机安排。

    郭宁本人,更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作为主动插手战事的一方,他必须考虑己方后勤的巨大消耗,考虑有限实力的集中使用。他必须保证这一场军事行动,能够为己方获得足够的利益,还要将损失压在最低。

    所以,只有速战速决,要争取一战告捷,一击破敌。

    想要一战告捷的前提是,搞清楚真正关键的敌人是谁,敌人在哪里。

    此前郭宁告诉众将,蒲鲜万奴如今是桌上的肥肉,而耶律留哥是第一个吃客。但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吃客,越是后来的吃客,就越难对付,也越关键。

    现在第二个吃客来了。

    是时候了么?

    还是要再等?

    第三个吃客究竟会不会来?如果他们另有目标,己方一直等下去,会不会坐失良机?

    当郭宁陷入沉思的时候,蒲速烈勐在城下的军营里,稳稳地坐着。

    军营里的将士们,都在厉兵秣马,校场里喧闹的很,但愈是如此,愈是显得营帐里很安静。

    蒲速烈勐听着帐外人喊马嘶,低头看看左右靠在怀中的一个妇人、两个女孩儿,有些感慨。

    这妇人的孩儿,便是蒲速烈勐的妻女。他作为蒲鲜万奴的义孙,自然有资格把家卷安置在城里的,本以为,随着城池易手,百姓必遭浩劫,却不曾想,郭宁所部的军纪甚严。

    当蒲速烈勐第三次杀回咸平府,郭宁郑重地让他休息片刻,而且告诉他,他和他的部下们,数十人的家卷,都被单独安置得很好,请他不妨去探看一下。

    这一探看,便是一整个上午。

    蒲速烈勐低头看看自家妻子安详地枕着丈夫的手臂,看看两个女儿像小猫一样,下意识地凑在父亲身边。他忽然又想起,绝大部分的下属已经回不来了,他们的惨叫,他们战死的情形无不历历在目,正如他们的亲人哭泣的面庞,也在蒲速烈勐的面前反复出现。

    蒲速烈勐悄悄推开妻子和女儿,大步出外。

    直到他登上城头,一路无人拦阻。

    “郭节度!”蒲速烈勐行了汉儿的拜礼,沉声道:“关键在于蒙古军。”

    “可蒙古军为何还不出现?”三方混战了好一阵,太阳开始偏西了,郭宁有些焦躁地眺望城外远近,随口反问。

    “蒙古军也在等,他们在第三波应该出现的敌人。”

    “除了蒙古人,哪还有第三波……”郭宁说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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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