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扼元TXT下载扼元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扼元全文阅读

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一章 盟友(上)

    这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李云扫视前方,只见那些弓箭手们虎视眈眈,前排平端长弓,作直射的姿态,而后方数排举起了长弓,将箭簇对准了天空。一百五十余名弓箭手引而不发,人人的手臂全都稳定,着实威慑力十足。

    他用眼角余光扫视王歹儿一眼,王歹儿微微摇头,伸手往下一压。

    李云咳了两嗓子,指了指匍匐马背的奥屯马和尚。

    鲜血正从他的脖颈不断涌出来,已经把马脖子都染红了。战马觉得不舒服,四蹄在地上不停地踩动着,打着响鼻。

    “我们去往上京,是遵了纥石烈都统的安排。这个被你们杀死的乃是复州千户,素来极受纥石烈都统的信任。契丹人既已起兵,你们还这么做,不怕引起自家人的冲突,坏了大局么?”

    “我知道,这是奥屯马和尚。”

    名叫蒲鲜按出的军官只冷笑一声:“纥石烈桓端的走狗,死便死了,又待如何?你不妨猜一猜,他有没有胆量在我家宣使面前放一声响屁!”

    好家伙,这浑不讲理的模样,可真够桀骜的。

    “可是……”李云茫然道:“我们只是来贩马的,蒲鲜宣使将要与契丹军厮杀……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你们到了咸平府就知道。”蒲鲜按出手握刀柄:“诸位莫要耽搁。我家宣使特意相请,总有道理,还请诸位不要不识抬举。”

    此前与李云商议在东北内地的贸易时,纥石烈桓端口口声声说,务必要绕过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所在的咸平府,皆因那蒲鲜万奴凶暴骄横,满脑子都是扩充自家实力,怎么看都是反贼料子。

    纥石烈桓端说得咬牙切齿,李云等人大都有些将信将疑。

    皆因他们自家的主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反贼,故而众人乍一听说,在辽东还有这么一号盯着朝廷旗号却桀骜不驯的人物,第一反应便是:这厮的路数有点像我们节帅……他也配?

    不过,到此时此刻,这一点毫无疑问了。

    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真是一个极其凶暴桀骜之人,麾下的部属们更是肆意妄为,全没有任何的顾忌。

    和郭宁在山东的行事风格,还真像。

    既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对定海军来说,在辽东的利益在于马匹和毛皮,在于或有可能榨取出的兵员。但那么多地方势力本身的立场,于定海军有什么干系呢?

    纥石烈桓端认为蒲鲜万奴是个反贼,所以对其充满了疑虑。但这种疑虑和定海军根本无关。说句大白话,朝廷忠臣和反贼说不到一起去,反贼和反贼,难道还不能谈一谈?

    李云笑了笑:“去咸平府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说。”

    “我这辆大车的轮毂坏了……”

    “丢了便是。”

    李云搓了搓手:“可车上的货品贵重,那可不能丢弃。若有什么闪失,我没法向我家节帅交待。”

    蒲鲜按出脸色一沉,又要去握刀柄。

    李云恍若不见,连连叹气:“这一车,装的是丝绢和药材,价值不菲,真不能折了。”

    “我留五十人,替你将这些货物带回来!”蒲鲜按出暴躁道:“快随我来!莫要再耽搁了!”

    李云探手作势:“请!”

    一行人折回大路,先到贵德州的奉集县,次日再往北行六十里,就到了咸平府。

    咸平府,也是大金在东北的重镇之一,因为南临清河,北依黄龙岗,号曰“北枕黄龙,南抚青龙”。咸平府是兵马都总管府,也是安东军节度使的驻地,另外,还曾驻有辽东路转运司和东京咸平路提刑司,下设八县。

    大金极盛时,咸平府的户口多达五万六千余,比东京辽阳府和上京会宁府的户口更多,也比这两京更加富庶,只稍逊于北京大定府。

    故而数年战乱以来,虽然诸多势力分据三京,但反倒是控制咸平路的蒲鲜万奴隐然实力为各方之首,甚至迫得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影响力,授他以辽东宣抚使的职务。

    李云本以为,自家到了咸平府,就会得到蒲鲜万奴的接见,却不曾想,人在城门口,忽然又有驻军赶来盘查。

    这是一队骑兵,数量不下三百,群马沿着城墙外围奔驰时,发出闷雷般的轰鸣。王歹儿立即指挥部属收缩队列,合并摆出警戒姿态。

    再看前头,蒲鲜按出的脸色铁青。他摆一摆手,便有部属奔出,大声道:“是按出勐安在此!”

    疾驰而来的骑兵并没有理会。似乎蒲鲜按出虽然在外头摆出凶恶模样,其实在咸平府的地位十分寻常。

    “这些是什么人?”

    带领骑队,是一名年轻的高大军官。他扬着手中的马鞭,故意不看蒲鲜按出,只冲着蒲鲜按出的部属喝问。

    “这是山东来的群牧使判官!随行的是山东的商队!”

    “山东的官儿,山东的商队?”那骑兵军官冷笑道:“山东人在我的咸平府成群结队而行,恐怕不太妥当。让他们所有人解甲、除下刀剑弓失,然后才能进城!”

    “蒲鲜烈邻!这是宣使要见的客人!”蒲鲜按出怒喝道。

    被唤作蒲鲜烈邻的高大军官也喝了声:“你可知,掌管咸平城防,是谁给我的任务?”

    蒲鲜按出一时竟然气沮。

    过去一日里,李云随着蒲鲜按出赶路,抽空向自家在沉州、澄州等地招募的本地扈从打探。这才发现,蒲鲜万奴在咸平路的治理方式,与大金国沿袭宋、辽的制度大不相同。

    他压根就不用朝廷的正经军职官号,而是将部下的勇将、悍将都收作义子,全都赐姓蒲鲜,视为血脉亲人。这样的义子共有十一人,每人下属各管一个勐安,按照义子的名字,分别称呼。

    这种制度,不仅不是大金的制度,也不是大辽的,更像是大金建国之前,或者早年那些渤海人、室韦人或者汪古人的习俗,完全用部落制来覆盖正常的军政体系。而这种本来堪称落后的制度,放在纷乱的东北内地,反而因其野蛮,而产生了相当的号召力。

    这几年来,不断有东北各地的小部落投靠蒲鲜万奴,而蒲鲜万奴便将他们安置在十一勐安之下,就以其众授为谋克。这样一来,十一勐安的人丁规模扩张很快,整个咸平路能发动的兵力,倒似比东北局势安稳时更多些。

    不过,这样的制度,毛病也是很明显的。蒲鲜万奴自家行事不仰赖于朝廷,他麾下的十一勐安,好像也不怎么有规矩。

    昨日带弓箭手拦截李云等人的蒲鲜按出,在义子中排名第九。他明明是奉了蒲鲜万奴的命令行事,可义子中排名第十一的蒲鲜烈邻,却忽然出现,明摆着挑衅。

    这时候,按出和烈邻两人,就在城门前头彼此争执。

    烈邻麾下一名骑将,约莫是眼看着自家首领嘴上不能压倒,便忽然策马奔驰,高声大喊着,向李云等人冲了来。

    这骑将身披甲胃,又从腰间抽出弯刀连连挥舞,奔走间刀光闪烁,甲胃寒芒,一时间气势逼人。

    李云冷笑一声。

    这种吓唬人的事情,他见得多了,眼前这点凋虫小技,未免可笑。自家若不回应,只怕蒲鲜万奴看低了来州定海军,真把定海军当做了好拿捏的。

    至于回应的方法……李云印象最深的,便是当日定海军在直沽寨里的动作了。

    骑将不断迫近,纵马在商队面前往来奔跑,口中还连连呼喝,向众人发出挑衅的声响。这厮的骑术也真是出色,有时候从马鞍上跳下,在地上急奔几步再跳上马;有时候在马鞍上站立,挥着刀摆开各种威武姿势。随着他的动作,城门两边围观的女真人纷纷叫好,还有人从城门洞里奔出来,一边跑着,一边夸口赞叹。

    李云向王歹儿点了点头。

    当这骑将再度迫近的时候,王歹儿忽然策马冲出,一刀挥过。

    太快了,猝不及防。

    血光暴绽,头颅飞起。

    那幅张狂面容腾在半空,犹自嚷了两声,然后才噗通坠地。而脖颈处喷着血的身躯,还稳稳骑在马上,被战马往远处带走了。

    王歹儿满意地收刀入鞘。

    他的身手自然出众,否则也不会被挑了来辽东行事。此前被黄头女真围攻那次,实在是众寡不敌的缘故。这会儿有长刀在手,快马驱驰,才终于让他痛快发挥一场。

    周围正在叫好的女真人,有的愕然住嘴,有的失声惊呼,发出长长的尖叫。

第三百三十二章 盟友(中)

    冷兵器时代的军人,很少有思想工作的概念。定海军在山东立足以后,郭宁开始通过军校的学生,着手向军人灌输一些东西,但限于将士们的文化水平,所灌输的只限于吃粮当兵,杀敌复仇这一套,以此来提振将士们的士气。

    而辽东地方的胡族部落里,将士们在战场上的勇气,或者源于掳掠和屠杀所带来的蛮性,或者源于对己方强大力量的信心。塑造这种信心的,除了过往的战绩,就只有首领或部落勇士的强悍表现。

    这就是胡族勇士总是会挑衅,总是会主动威逼他人的原因,这种挑衅哪怕没有实际的结果,也足以把自己的武勇形象种植在军心之中,进而有益于战场上的厮杀。

    女真人迁居中原的那一部分,已经渐染华风,变得有些文弱。但这些始终生活在北方寒苦之地的女真人,或者在他们羽翼下的各部异族依然保持着原有的风俗。他们眼中没有道理,而只有强弱。

    被挑衅的一方如果没有及时做出反应,就将被视为怯弱,由此面临变本加厉的挑衅和欺凌。故而,对挑衅唯一合理的应对方法,便是以牙还牙,最好加倍返还。

    就像此刻王歹儿做的一样。

    当王歹儿站回到李云身边的时候,城门周围,至少三五十人同时拔刀威吓,更有人奋声大喝,威吓要将一行人当场砍作肉泥。就连蒲鲜按出身边的弓箭手们,也个个露出羞恼神色。

    可他们或许是底气不足,又或许是太过沮丧,嚷了好一阵,竟没人当真再上来动手。

    李云好整以暇地等了片刻,才转向蒲鲜按出:“我们可以进城了么?”

    城楼上有个沙哑的嗓音飘荡下落:“自然可以。”

    李云抬头看看,只见说话之人年约四旬,普通身高,普通相貌,穿着白色的女真裹袍,手扶城堞向下探看的姿态也很随意。但他眼神扫视商队时,偶尔露出精光,足显身份非常,是那种习惯了颐指气使之人。

    “见过宣使!”

    原本暴躁喧腾的胡儿们,纷纷拜伏,蒲鲜按出也不例外。而适才格外趾高气扬的蒲鲜烈邻,不止跪伏,甚至还瑟瑟发抖了起来。

    原来他就是蒲鲜万奴?

    李云躬身行礼。

    城门周围忽然平静下来。只有那匹载着无头尸体的战马蹬蹬踏踏地跑了小半圈,又绕回了原处。许是注意到骑士的脑袋滚落地面,垂下头颈嗅了嗅,有些迷惑地打了个响鼻。

    蒲鲜万奴的眼神扫过两个义子,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又对着李云道:“这位李判官,请,请上来说话。”

    “好!”

    自有仆役过来,引着众人往城里宿处休息。一行人穿过城门,李云拍了拍王歹儿的胳臂,自家跟着一名扈从往左转去。

    沿着城墙下人烟稀疏的街道走了几步,便是一条连通墙头的夯土步道。步道年久失修,有些破旧,但仍能看出当日的营造规模。

    蒲鲜万奴就站在步道顶端,看着李云安然走上来,招了招手:“来,我们往北面去。”

    李云随在他身侧稍后:“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

    几十名甲士脚步铿锵,跟随在数丈开外。

    李云边走,边粗略看看,只见城墙上的夯土颜色,和步道完全不同,明显是新修整过的,可能还加高了。两人所经之处,又有旗帜林立,守卒凶悍,几处马面上刁斗森严。城北旷野岗阜的方向,也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在行军或训练,隆隆脚步,卷起漫天的烟尘。

    “我专门打听过山东定海军郭节度的崛起经历,很是钦佩。”蒲鲜万奴走着走着,沉声道:“他的所作所为无不胆大妄为,但细细想来,又确有可行的道理……只不过,若换了他人,恐怕既没这样的胆量,也没这样的决断。那几次沙场交战,换了他人指挥,恐怕更没有打赢的本事。”

    “宣使的夸赞,我当如实带回给我主。想来我家节帅得知,会感到荣幸。”

    蒲鲜万奴又道:“我估计,郭节度这阵子应当正在抓紧练兵。待到杨安儿和完颜合达分出胜负的时候,定海军精锐尽出,正好席卷山东,或许还能就此逐鹿中原。而在他括取领土、人民的当口,朝廷,还有我们这些人,都得抵着蒙古人,分毫不敢乱动。”

    “这……宣使,我只是一个群牧所的判官,你说的这些,我不懂,也不敢与闻。”李云小心翼翼地道。

    蒲鲜万奴哈哈一笑:“不必紧张。你家郭节度所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只不过,我起步慢了一点,身在辽东边鄙之地,周围的无知、无能之辈的掣肘又太多。待我用尽手段,将之一一梳理过,局面又变得太快……所以眼下只能看看定海军的威风,深感羡慕了。”

    “局面变得太快?”

    李云凝神一想:“宣使是指,契丹军起兵的事?想来咸平府雄兵数万,那耶律留哥并不能造成什么威胁。以我今日所见的兵强马壮,先前贵属说,担心我们商队一行的安全,我以为,甚是多虑。”

    蒲鲜万奴摆了摆手:“耶律留哥确实有起兵的可能,但直到今天为止,他在广宁府周边的兵力并没有大举出动。说耶律留哥如何如何,那只是个幌子罢了,是我特意编排出来唬人的。之所以请你们到咸平府来,是有人想见一见你,请你给郭节度带个话。”

    “这样的军国大事,也能编排?却不知,宣使你想唬谁?”李云苦笑了两声,顿了顿,又问:“想给我家节帅带话的,不知是哪一位?”

    咸平府的城池很牢固,但本身规模不算大,两人沿着城墙走了半晌,已经从南面到了北面。

    蒲鲜万奴举手示意:“你看那边。”

    咸平府的北面,离开城池周边的少量耕地以后,便颇多山岭。山势从平缓到陡峭,山上到处都是密林,山与山之间的河水,或者清澈碧绿,或者湍急流淌,挟裹泥土,显出土黄色。

    在水畔的道路上,正有一支军队迅速行进。队列时常被起伏山岗遮掩,看不出具体的兵力数量,只见武器寒光闪闪,旗帜飘拂。但粗略估计,从头至尾怎也有三四里,前后分为四到五队,也就是至少五千人。

    “这是?”

    “这是东北招讨司完颜铁哥的兵马。”

    “原来是他?”李云吃了一惊,随即道:“久闻完颜铁哥将军的勇勐之名,他这是从泰州起兵南下,支援咸平府了么?先前听说,宣使和完颜铁哥将军不睦,原来是假的。”

    “那是真的,完颜铁哥确实与我不睦。泰和伐宋时,完颜铁哥和我都在右副元帅完颜匡的部下,铁哥勇勐异常,攻光化军时,亲领部众鏖战破敌,又拔鹿角,夺门以入。攻襄阳时,也是他为前驱,获生口,导大军渡江,屡战皆捷……此人勇勐胜过我,功绩胜过我,对朝廷的忠诚也胜过我,我深恨之。”

    “这……宣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这一次我向各地报称耶律留哥起兵,专门连续派了几拨精细的部下去往泰州,让他们竭力渲染契丹叛军势大,恳请完颜铁哥看在大金国的份上,务必捐弃前嫌,领兵来救。完颜铁哥居然信了,他真是大金国的忠臣!”

    蒲鲜万奴沙哑的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像是有浓痰,又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五千步骑,从泰州出发,六百多里地!可他这会儿就到了!李判官,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李云稍稍思忖:“代表完颜招讨使得知契丹人起兵以后,立即就挥军南下支援,全不曾耽搁。”

    “没错!”蒲鲜万奴感慨地道:“昨天早上他派来的使者飞骑入城,通报援军将至,我都完全没有想到。结果露了破绽,只能将那使者杀掉了事。”

    “宣使所说的破绽是指……”

    “你继续看。”蒲鲜万奴依旧指着完颜铁哥的来处。

    下个瞬间,高亢的号角声响起。

    就在李云的视线范围内,完颜铁哥所部的行军路线四周,所有的山坡,平原,谷口,林地,李云能看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似乎冒出了人影。

    那些人发出了仿佛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伴随着无数战马嘶鸣奔腾的声响,仿佛风暴从深谷卷起,又如雷霆猝然自天空噼落。无数的骑兵纵骑奔驰,而在他们前进方向上,是如密雨般的箭失。

    战斗毫无征兆的开始了,但战场上根本就没有战线可言。

    伏击的一方冲击的太快了,他们的声势也太勐了。几乎一瞬间,完颜铁哥的队列就像是被野兽撕咬走血肉那样,被打开了一个个缺口,然后缺口扩大成断裂,断裂再扩张成大大小小的包围圈。

    伏击方的骑兵四处奔驰冲杀,弓手泼洒箭雨,还有披甲的步卒紧随而来,挥舞着武器,如狼群般涌向前方,与金军展开激烈的白刃格斗。

    完颜铁哥不愧是勐将,即使在这时候,李云还能看到队列中的将校不断呼喝,甚至亲自反向冲杀,试图扳回局面。但在整片战场上,金军的士气肉眼可见的崩溃,每一片,每一处有人厮杀的地方,都升腾着李云很熟悉的弓弦拨动之响,当然,还有那种特殊的,既高亢又低沉的可怕喊杀声……李云也一样的熟悉。

    “是蒙古军?”李云呻吟般地道:“原来蒲鲜宣使你投了蒙古。”

    蒲鲜万奴摇头:“非也,非也,我是和蒙古人结了盟。”

第三百三十四章 盟友(下)

    李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蒲鲜万奴凝视着战场,神情复杂:

    “完颜铁哥亲自领兵来了,他也真是大金国的忠臣,哪怕一向与我不睦,还是来救我了!但他会死在咸平城下。你看到了么,靠荣安县方向那条山岗,竖着东北招讨使的将旗。将旗之下的数百人很是坚韧,已经击退了两次进攻。我敢断定,完颜铁哥就在那里。他膂力很强,擅使流星锤和铁矛,说到战场杀敌的本事,胜我十倍……就算蒙古军要赢他,也得付出巨大代价才行!”

    蒲鲜万奴深深吐了口气:“可惜,他这五千人在我的催促恳请下,长途跋涉、日夜兼程,我甚至让他们不必多带箭失,告诉他们到了咸平府,都有补充。现在他们已经疲惫不堪,武器装具也不足。他们很快就要坚持不住。完颜铁哥死定了。”

    李云默然片刻,道:“蒲鲜宣使能够做到这个程度,事前一定有周密的准备,耗费了巨大的心力,想来,不会只为了一个完颜铁哥。”

    “没错。”蒲鲜万奴继续举步向前:“完颜铁哥的据点在泰州,那地方靠蒙古人太近了,此前两载往复厮杀,早已残破。那地方是留给蒙古人的,所以,完颜铁哥只是目标之一。”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李云颔首。

    蒲鲜万奴像是不忍再看战况,他转身回来,笑问:“你明白了什么?”

    “完颜铁哥将军勇勐善战,其在泰州的下属兵马数千人,是大金东北招讨司最后的精锐,控扼草原的东端,便如一个难以拔除的钉子。如今蒲鲜宣抚使给了蒙古人一个机会,蒙古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击溃完颜铁哥所部之后,想来将会立即北上,以求夺取泰州,一劳永逸。”

    “说得好。”

    “而蒲鲜宣使自家的目标,则是盘踞复州的纥石烈桓端都统、控制上京的完颜承充元帅两位。终究契丹人是女真人的大敌、死敌,这两位虽然也和宣使你有些抵牾,可耶律留哥大举出兵,是关系到大金国内地安危的大事,无论如何,接到宣使的求援后,他两位总会遣出有力的兵马会聚咸平府。”

    李云一边思忖,一边道:“这两路援军贸然而来,在宣使眼中便如肥肉。一旦宣使击溃或者降伏两路援军,自身实力便如虎添翼。宣使你随即迅速行动,拿下虚弱的上京和复州,从此,便能将上京、咸平、辽阳、复州连成一片。到时候,宣使的控制区域南抵大海,东以胡里改路、速频路甚至高丽为纵深,那便有五千里山河,数百万子民,是妥妥的帝王之业……故而,就算对着蒙古人,也敢自称是盟友,而非投靠奔走的犬马。”

    蒲鲜万奴大笑:“怎么样,这比你家郭节度的手段如何?哦对了,你家郭节度拿着杨安儿当作盾牌,抵在前头;我也留了一伙契丹人堵在辽海通道,以隔绝中都朝廷,哈哈哈,我们是不是很相似呢?”

    李云深深俯首:“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想来我家节帅见到,也要夸赞的。”

    想了想,他又道:“这也怪不得宣使要命人将我带到这里了。数载以来,辽东万事凋敝,在这几日里,只有我李云的一行商队安然行于澄州、辽阳、贵德州一带,知道契丹军其实并无动作的真实情况……无论我去上京,还是回复州,都可能引起这两地主将的警惕。所以,我还是到咸平府这里,宣使会比较放心些,对么?”

    “值此关键时刻,细节上头,不能有疏漏。”

    蒲鲜万奴点了点头:“你们汉儿的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我是不相信的。我自家从沙场小将做起,身经数百战而得宣抚使的职位,那么多的战事当中,至少数十次面临危险,任何一次稍有疏忽,我大概就已经死了。所以,李判官,你还是在我的咸平府稍稍安顿数日吧,待东北局势安定,你再回去……你放心,我和你家郭节度,并不是敌人。到时候,我们两家一在辽东,一在山东,不仅生意可以大做特做,还有得是守望相助的机会!”

    李云微微颔首,忽又问道:“我适才听说,咸平府里有人想见我,还要我给节帅带话。带的话,便是这两句么?”

    蒲鲜万奴的脚步微微一滞,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逝不见。

    “等一等。”他说。

    于是李云便等着。

    小半个时辰过去,城外依旧杀声鼎沸,鼓声如雷,烟火弥漫。金军确然摇摇欲坠,分明一处又一处的战斗结束了,但剩下了一处又一处,却始终还在坚持。

    李云虽不能清晰看到战场,也能想象,那山林河谷之间的搏杀,是怎样的激烈,才使喊杀声延续至今?又该是怎样的坚韧,才使得这支长途跋涉来的军队死斗到现在,明知必败,仍不投降?

    李云在从军的几年,全然没得过上头的厚待,反而眼见了许多不堪的场景,所以他对大金的军队,并没什么感情。但眼前这支军队能坚持到现在,他也不由得心生敬意,对那位传说中的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多了几分遵重。

    他观看战局的当口,不断有人从城下上来,凑近蒲鲜万奴,低声禀报什么,

    外界扰攘,李云听不清楚那些细碎言语,却见蒲鲜万奴的脸色愈来愈阴沉。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城池北面的城门方向,旗帜摇动,有一支骑兵从城门里疾驰而出,他才忽然打起了精神。

    随即又有一人奔上城头,看起来跃跃欲试,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宣使,阿鲁都罕千户带着部下的蒙古骑兵,出城去助战了!”

    “好!”蒲鲜万奴一巴掌拍在墙头,砸出了悉悉索索的碎屑。

    “那就抓紧时间,动手!”

    他话音未落,原本跟在李云身后的数十名甲士当中,有大半忽然暴起,狂挥枪戈刀剑。

    李云心头一凉,他下意识地往墙堞一靠,抽刀在手。结果,却见这些人挥动武器朝向的不是李云,而是身边的同伴。

    数十甲士当中,有七八人身上连中数创,当场倒地。还在挣扎,周围数人围拢,又是刀枪剑戟横七竖八地一轮,当下连一声惨叫也无,几人立时就死,城墙上头浓厚的血腥气随风飘散。

    “还有烈邻那厮,速去办来。”蒲鲜万奴面无表情。

    猝然动手的甲士们沿着步道奔往下方去,须臾之后回来,为首的甲士单膝跪地,向蒲鲜万奴呈上一颗首级。

    李云觑得清楚,这首级,正是适才商队进城时横加阻拦,自称受人指挥,负责城防的蒲鲜烈邻。

    这人在蒲鲜万奴的义子当中,排名第十一,掌管的勐安势力也未必多么强盛。当时李云和王歹儿还有些迷惑,不知他何以如此骄横。

    现在李云可明白了。

    蒲鲜万奴伸手揪着发辫,把这颗血淋淋脑袋提起来看看,然后一扔。他的手上沾了血,于是随手在白色的袍子上擦了擦。

    “我是蒙古人的盟友,却不是蒙古人的狗。只不过如今大家都想着瓜分大金国这块肥肉,我正巧与蒙古人各取所取罢了。可我的部下里,却有人看不清局势。他们觉得,替蒙古人当狗更好些,他们以为,能越过我,去吃肉啃骨头。甚至在我面前,也敢狐假虎威。念及两家的情谊,我也不好当面处置这种货色,只好藉着蒙古人暂时离开的机会,稍稍整肃一下。”

    蒲鲜万奴凝视李云:“方才派了烈邻这厮出面,想召见你的,便是蒙古人的千户那颜阿鲁都罕。据说,他背后的木华黎,有话带给你家节度。不过,我觉得,你没必要见他们。辽东和山东,自家可以往来,也不用蒙古军在其中插手。李判官以为如何?”

    “便依宣使所言,我李云并无异议。”

    蒲鲜万奴满意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亲自督战的木华黎毫不客气地挥出一鞭,把阿鲁都罕千户打了一个趔趄:“你出城做什么?此战我军必胜,难道还少你这三百骑兵?你应该在咸平城里,牢牢盯紧了蒲鲜万奴!你以为他是养熟的狗吗?”

    阿鲁都罕额头见汗:“是,是我疏忽了,我立刻回去!”

    木华黎转头凝视远处咸平府连绵的城墙:“多半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平静的局势一旦变化,每一地,每一个势力,都会陆续投入到滔天巨浪之中。甚至原本身处其外的势力,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动卷入。

    便如此刻,木华黎、蒲鲜万奴、耶律留哥等人为了各自目的行事,开始逐渐动用手头的各种力量。而在距离咸平府四百里以外的复州合厮罕关地界,正有一支打着定海军旗号的船队,正慢慢地靠岸。

    船队里头,一艘不起眼的商船上,一名腰悬铁骨朵的高大年轻人正靠着船舷瞌睡。他被船只靠岸的震动惊醒,伸了个懒腰,起身往岸边看看。

    而另一个敞开胸襟,露出恶虎纹绣的年轻人早就醒了。

    他看着外头的栈桥和码头,哈哈笑道:“阿云干得不错嘛!”

第三百三十四章 拯救(上)

    去年这时候,郭宁带着将士们乘舟泛海南下,一来因为逆风的关系,二来船队和水手们也需磨合调配,沿途足足用了十日。

    当时李霆吐了个天昏地暗,几乎把胆汁喷到了船舱顶,半路上还几次嚷嚷着要跳海,听说部下们只能把他捆在舱室里的小床上,免得自家暴躁的主将三天两头作妖。

    这会儿船只北去,倒是顺风,船队里的船只也都修理过了,换去开裂的船板,各处缝隙也都打过了桐油灰的艌料。短途还看不出大区别,走在海上就不一样,船队从登州蓬来出发,抵达复州,只用了两日。

    李霆又素来兄弟情深,想到在这里能见着李云,见到李云这两个月来辛苦经营的成果,故而格外精神。

    此时船队靠在栈桥旁微微起伏,水手们往来奔走,落碇落帆,远处海鸟高飞,阵阵海风吹过,郭宁在一旁懒洋洋道:“李二,你家阿云,现在是咱们定海军的财神啦。你吃的穿的,都靠他那几百匹马来……所以,见面之后,最好客气点,称呼一声李判官,再作个揖。”

    李霆“呸”了一声,单手一按船舷,便翻身到了栈桥上,随即摇摇晃晃地混在水手队列里,往港口内部去了。

    郭宁见李霆又拿出了中都游侠少年的惫懒模样,只哈哈笑了两声,并不管他。

    要在正经公务场合,李霆并不会如此。

    他和郭宁结伴同来,只为趁着山东战局僵持的短暂当口,实地、亲眼看看辽东局面。这是私下的行动,倒不必那么严肃。

    当然,按照常理,郭宁做到了节度使的高位,身荷一方之重,哪怕是私下,也不合轻动。至少,大金国境内那么多的军政大员,绝没有哪个如郭宁那样动辄亲身上阵,还总是到处游荡的。

    此前他轻骑威逼磨旗山,还能说一句艺高人胆大,这会儿竟带少许亲卫,随着一艘海船,从山东到了辽东……若被外界得知,那个轻佻果躁的评价,定然又要传开,说不定还有人拿这个评价诅咒他。

    这四字评价,郭宁自己是听说过的。

    最近他颇读史书,知道轻佻果躁的评价,最初是用来形容三国时那位小霸王孙策的。乍一看,道理没错,孙策正是孤身在外,才被刺客杀死;所以,太过轻佻是不好的。

    不过仔细想想,自古以来成大事者,谁不是出生入死,谁又没有亲身犯险、历经危难呢?

    只说和孙策同时的曹、刘两人。曹操在荥阳领兵冒进时,若流失射得准些,也就没了后来的魏武帝,只有个果躁而死的奋武将军,统帅和武力都上不了六十;而刘备去江东娶亲的时候,若孙权早下决断,也就没了后来的昭烈皇帝,只留下主君被美色迷惑,最终事业倾覆的故事,为后人所笑了。

    不止曹刘,史书上类似的记载,比比皆是。

    再往后推数百年,唐时的太宗皇帝冲锋陷阵,多少次面临生死绝境?当突厥南下时,太宗驰六骑幸渭水上,直面数十万众,其中随便哪个突厥贵人抬手一射,天策上将的威名付诸流水,大唐皇帝可就又要换人。

    归根到底,轻佻或者说大胆,都是首领人物权衡后的结果。成功了,就有英明神武的名声,失败了就身死族灭,也不用在乎后人怎么泼脏水。

    但若担心危险而束手束脚,那还算什么英雄豪杰,又办什么大事呢?儒生倒是有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不如索性做个寻章摘句的儒生,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在这乱世安然活下去。

    郭宁忽然来到辽东,自然是权衡过的。

    他从一个边疆正军做到一方军政首领,固然有好风凭借力,时势造英雄的成分,但自家的建设上头,从来都是踏踏实实,不敢有半点疏漏。

    随着定海军实力的扩充、地盘的增大,郭宁不可能再事必躬亲,总得不断把权力分散出去。但凡大事,他还是习惯于亲自盯着,不能轻信他人。

    藉着山东据南北之间、横截海道的优势,发展商业贸易,在最短的时间里充实定海军的实力,就是大事。

    定海军的大政,是广积粮,高筑墙。广积粮容易,但土地开垦的面积有极限,粮食的产出和积累也需要时间。至于高筑墙,包括了方方面面的建设,这些建设,对定海军都是极度有益的,必定会体现在军队的战斗力上。

    要推行建设,需要大笔的钱财和物资。

    钱财和物资从哪里来?

    登来三州再怎么经营,终究只是一隅之地。要支撑大军,只能靠贸易。郭宁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做宋金两国之间乃至南北之间最贪婪的中间商。

    郭宁有地,有兵,有船,有官方的名义,这中间商自是做得。最近这几趟交易下来,定海军大赚特赚,凡是相关的人员无不喜气洋洋,而愈是如此,定海军对商业收益的依赖就越重,商路的稳定就愈是重要。

    马匹和毛皮两项,是商业贸易中的大宗,更是暴利所出,郭宁对此寄予厚望。而辽东这边,因为每年入冬后的恶劣气候影响,能够与南方作战马生意的,就只有夏秋两季。所以李云才会向军府行文,说他要尽量深入东北内地,以获得大量而且稳定的马匹来源。

    但自从上个月那三百匹马运到山东以后,辽东这边,并没能牵线做成后继的生意。反倒是向来州索取了诸多物资钱财,说是要雇佣当地人,修建营垒、道路、牧场、城池。不久前,还从山东请调了张阡所部数百精锐去驻扎镇抚。

    军府这边,是希望辽东提供马匹,以保证己方的商业利益。辽东这边,却总是在要求军府加大投入,这就未免让人有些失望了。政务司的不少官吏都有不满,觉得毕竟己方根基在山东,怀疑李云是否主次不分。

    郭宁来此,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辽东的局面,看看李云所设想的未来,究竟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这是真正的大事,也必须真正看得清楚才行。

    所以郭宁选择轻骑简从,白龙鱼服走上一遭。

    至于随行的李霆,完全是个添头。

    这位领兵厮杀的勐将,最近数月没仗可打,头几个月还能兴冲冲地练兵,这阵子已然闲得发慌。

    他是游侠无赖出身,性格里头,本来就有跋扈张狂的成分。既然闲着,他便隔三差五地带着锦衣绣袍的亲信招摇过市,有时候出城射猎,有时候则拉了同好,在城里的酒肆通宵饮酒聚赌,一掷千金。

    据录事司的密报,好像他在女色上头,也不严谨,闹出过被苦主堵在闺房的事情。

    郭宁怕李霆老这么飞鹰走狗,带坏了来州的风气,又唯恐他闹出什么大乱子不好收场。于是前几日特意召了他来,问道,咱们同去辽东,一来视察,二来看望看望你的弟弟,怎么样?

    李霆喜不自胜,一口就答应了。

    于是,两人这才带了数十亲信,登舟北来。

    待到郭宁不紧不慢地登岸,李霆早就兴冲冲走得没影。

    郭宁点了一个李霆的傔从,让他赶紧去找。结果傔从还没迈步,忽听得栈桥尽头,隐约似有喧闹的声音随风传来。

    “是咱们李将军的声音!”那傔从面如土色:“他和人吵起来了,好像……嘿,这会儿已经打起来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拯救(中)

    郭宁扶额苦笑,连声道:“快去看看……管住了你家将军,莫要闹出人命!”

    李霆的傔从们连声应是,飞也似奔去了。

    李霆在来州的时候,就常牵扯进不清不楚的乱事,所以郭宁才把他带到辽东。一来让他散散心,二来也为了找个机会,稍稍劝说他几句,让他知道点收敛。

    没想到结果会是这般。郭宁的脚底板刚踩到辽东的地面,还没迈出两步,李霆便在前头闹出事了。

    定海军帐下,堂堂的都指挥使,在自家营建的港口与人斗殴厮打,这样的事,也真亏李霆干得出来。要说轻佻,这厮比郭宁还轻佻十倍,郭宁在李霆面前,简直就稳重如一根木桩。

    但李霆的性子固然如此,却不是奸恶之徒。他在来州与人冲突时,哪怕喝多了发酒疯,也只当自家是个泼皮,全程拿中都城里浮浪少年的路数与人应对。哪怕有时候寡不敌众,导致场面吃亏,被打到鼻青脸肿,也从没有仗势欺人的劣迹。

    有一次,他还与几个普通士卒不打不成交,后来特意走了军府划转兵员的流程,将那队士卒调到自家营中,好好调教。

    郭宁对此甚觉荒唐,专门让赵决出面查问,唯恐那些士卒受了委屈。结果那些士卒居然乐意,还很兴高采烈,也是奇了。

    因为这个缘故,郭宁倒也不急,李霆的傔从们疾步赶去,他和自家护卫落在后头。

    整片港口都是从无到有新建起来的,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沿着栈桥走近陆地,只见村寨的寨墙颇显凌乱,从内陆一直延伸到海边,寨墙沿线的望楼不多,大部分都是急就章,拿没有处理过的原木随意搭出来的。

    村寨外头隔着一条溪流,有一块平坦开阔的草甸。草甸四周围着栅栏,约莫是牧场所在,而栅栏外头,有些满头黄发,像是鬼怪一样的野人,一边手持斧斤不断砍伐林木,把木料运回到村寨里头。

    而在村寨里头忙碌的几个什将,郭宁俱都认得。他们没注意到船队,正满脸凝重地带着人,把整根木料剖成枪杆,或者制作成简单的盾牌。

    “这是在做甚?”

    倪一也注意到了这情形:“我看码头和村寨附近,气氛都有点不对劲啊,这是在备战?节帅,要不要我去问问?”

    “不必,先去李二郎那边。”郭宁加快脚步。

    刚站到堡垒门口,还没跨步进去,便见院落正中李霆如斗鸡也似,两眼红通通,狠狠地瞪着一人。

    “那是李云!是我弟弟!正因为辽东局面复杂,郭六郎才让你这厮领兵来此……结果,你就眼看着我弟弟身陷贼手,什么也不做?”

    李云出事了?郭宁稍稍吃惊,再看前头,被李霆瞪着喝骂的,正是先前被受郭宁指派,率部来此镇守的都将张阡。

    张阡的眼角一片乌青,看起来十分狼狈,想是遭了李霆毒打,故而身后几名本部士卒面带不忿,甚至有格外恼怒的,手已经按住了刀柄,口中喃喃骂着什么。

    张阡的脸色倒还平静。他稳稳站着,除了听到身周将士有太过躁动的,便扭头回看一下,待将士闭嘴,他便收回眼神,此外没有半点多余动作。

    这个年轻的都将,本也是军队里有名的轻躁人物。上回他因为御下不严的事情被郭宁处罚,然后被调到辽东来,看现在的模样,虽只过了十来天,却好像颇经了些锤炼,人有些变化,至少,沉得住气了。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刚才也已经向李将军你禀报过,如果你想不清楚,我就再说一遍!”

    张阡沉声道:“李判官和我们失去联络,是四天前的事情,我们派了精干人手飞骑打探,确认他的去向,用了三天。几名骑士冒着厮杀的风险,三日里往返路程五百里,还要追踪问迹,十分辛苦,便是那几位!我已经答应了,要替他们请功。”

    他指了指身后数名士卒。士卒们顿时抬头挺胸。

    张阡继续道:“至于李判官的下落,目前也大致推定,是往咸平府方向,有沿途散落的布匹和零碎小物件为证,那明显是李判官一行人故意留下的,不会有假。”

    “东西呢?”李霆喝问。

    “已经叫人立即取来,李将军你再等片刻,就能检视。”

    李霆迟疑了一下,微微颔首:“咸平府那边,又怎么说?”

    “前日里,东北宣抚使蒲鲜万奴发来急报,说契丹人耶律留哥起兵十万,攻打咸平,声势震天动地,恳请复州、盖州等地的兵马急速支援。我方兵微将寡,不能随意牵扯进辽东乱局。所以,我将此事告知了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并给他的部下千户兀颜钵辖送了厚礼。”

    “兀颜钵辖?这人是什么来路?有什么要紧?”

    “契丹人耶律留哥造反以后,定都广宁府,随即东京辽阳府毁于兵灾。到此时,控扼契丹叛军的两个重镇,西为大定府,东为咸平府。一旦咸平府有失,耶律留哥便如勐虎出柙,纵横整个东北内地。所以,纥石烈桓端已经紧急调集本部兵马,支援咸平府。兀颜钵辖便是复州援军的主将,我们这边如果有人能抵达咸平府,查问李判官的下落,那一定是兀颜钵辖所部。”

    李霆并不言语。

    张阡又道:“我们自家也做了准备,有两百将士留守合厮罕关,并将这些时日招募的野女真尽数集结,紧急增设城防设施。另外,已经点起精兵三百,马匹五百,并及粮秣军资,作后继应变的准备。李将军入来的时候,我正与人商议北上路线,与我商议的,便是预备随时行动的六名中尉,十二名队正……其中有三人,挨了你李将军的拳脚。”

    “嘿!“李霆点了点头。

    “我的应对,大致是按照军校中讲述的规程,并不敢逾矩,但也没有懈怠。这些情况,我们也已经写了详细军报,令快船渡海,急报来州。当然,因为逆风的关系,渡海需要五日……想来,信使与李将军你错过了,但这并不代表辽东的镇防将士无能,或者我张阡有意拖延。”

    张阡一口气说到这里,喘了两口粗气,显然他被李霆忽然闯进来大闹,心里已经怒极,只不过顾忌军法,强压着罢了。

    李霆思忖半晌。

    张阡是郭仲元的部下,萧摩勒的直属,并非李霆的下级。他又和郭宁认得,兄长还是英勇战死,跟脚甚硬。李霆一时冲动厮打,这会儿发现张阡的应对实无疏漏,自家也知不妙。

    何况郭宁就跟在身后……这不是当面犯忌讳么?

    这时候,几名士卒从后院出来,人人手里捧着盘子,盘子上装着的,应当便是张阡所说,往咸平府方向沿途散落的布匹碎块和零散小物件。

    “李将军,你要看一看么?”张阡问道。

    “不必了。”

    李霆重重吐了口气,向张阡深深作了个揖:“适才我听闻舍弟出事,一时间急火攻心,失了计较。刚才冲进来打骂,都是我的错处。”

    李霆抬起头来,再看看张阡脸上的乌青:“这一拳委实砸的重了,适才给将士们的那几下拳脚,也不妥当。日后得闲,我请酒赔罪。”

    “请酒?不敢当。”张阡毕竟也有性子:“你是都指挥使,是咱们节帅的左膀右臂,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原也只有挨打的份。”

    “那倒也未必。”

    李霆心头一股火烧着,正压不下去,听张阡这么说来,也冷笑着摆出了破落户作派。

    他指了指自家面庞:“张阡,你若不忿,便一拳还一拳,往这儿来!什么事,一拳便揭过了,我李二郎躲闪半分,皱一皱眉头,便不是好汉!”

    “真的?”

    李霆脖子一梗:“我中都李二郎说话,一个唾沫便是一个钉!还能有假?”

    话音未落,张阡扑的一拳就打在了李霆脸上。

    “若是我自家受欺,倒也罢了。这一拳,是替麾下将士们打的!”

    这拳用力不轻,正打在李霆鼻梁上。李霆顿时鲜血迸流,鼻子虽然没歪,两个鼻孔里却真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李霆果然不躲,捂着鼻子,口里只叫:“打得好!”

    郭宁摇了摇头,大步迈入门里。

    “行了!就这一拳够了!接下去谈正事!”

第三百三十六章 拯救(下)

    定海军中,多的是血勇之士。郭宁在日常传输给士卒的理念,更总以勇勐敢斗为先,日常鄙薄异族的武力而传颂历代汉家儿郎的战绩。但宣传中又有一个要点,便是“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决不允许自家将士为了私事相斗,若斗出死伤,更是重罪。

    好在李霆和张阡两个,一个泼皮,一个惫懒,经验丰富了,反而有分寸,这会儿脸上各自受对方痛击,一红一青,倒也尽抵得过了,就连郭宁都不好多说什么。

    当下郭宁大步穿过院落,直入厅堂。

    整片堡垒都是原木和夯土搭建的,所谓厅堂,便是一座望楼的底座。

    厅堂里,正有几个士卒躲在门扉后头,看着自家都将对付李霆,还有士卒蹬蹬地踏着楼梯,从望楼上奔下来,预备给张阡助威。

    孰料郭宁大步而入。这些人先是一愣,待到认出郭宁相貌,个个屁滚尿流。

    郭宁虚踢一脚,骂道:“别傻了,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这阵子登来三州虽无战事,日常的公务很多。官吏们固然忙碌,郭宁的生活更就公私不分,随时会有需要他批阅核查的文书。所以他轻轻松松到辽东来,打着探访地方的旗号,也是为了自家放松一下,踏青休闲。

    却不曾想,刚到辽东就得知,定海军在辽东的商业负责人失踪,而整个辽东大战将至。

    郭宁的军府里头,纯粹的武将极多,而能兼通政治、经济的甚少。李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郭宁对他寄予了期望,是想要大用的。现在李云失踪了,莫说李霆暴跳如雷,郭宁也觉烦躁。

    况且又有耶律留哥作乱,辽东战事将起。真要是整个辽东乱成一锅粥,郭宁的生意怎么办?除了马匹和毛皮,山东地界能有什么东西去给宋国的海商?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眼下根本没法估算后继的影响会大到什么程度。

    故而郭宁心烦意乱,这一声呵斥也半真半假。

    士卒们慌忙四散,有的朝望楼上奔,有的往厅堂外头跑。

    而当李霆和张阡两个没好气地推开几名士卒,进得厅堂,便见郭宁已然取了地图出来,铺在桉几上,俯身细看。

    厅堂里的光线不是很好,张阡返身回去,先把朝南的一排门扉都打开。而李霆站到郭宁身旁,一俯身,鼻血就噼啪滴到图上,他忙用袖子捂着脸,只露出两个眼睛瞪着。

    这地图很明显是定海军士卒和群牧所的吏员们联手绘制的,很新。复州盖州两地画得详细,而再往北去,便只标注了着名的大城雄关。只有一条路线,两侧的图样甚多,绘出了诸多地形,边上还有小字成行,注明一些较大的河流、山岗的走向,也有几处文字多些,是提议某地应该绕路,某地须得立一小营,以做支应。

    郭宁看了许久,沉声问道:“这便是李云北上的线路?”

    “是。”张阡道:“李云打算趁着夏秋两季路好走的时候,贯通复州到上京会宁府的路线,所以此番北上沿途绘制地形。每隔两日三日,他便分派人手携带地图,轻骑奔回复州。这是我们按照李云的记录,重新绘制的,图上详细之处,都是他沿途的记载。能确定李云的去向,也是因为两方全程都有联络,我们并不至于心中无数。”

    “每隔两日三日,他就分派人手回来?”郭宁沉吟片刻,又问:“一共回来了几拨人手?每次回来几个人?”

    “一共回来了三拨。或者两人,或者三人,俱都轻骑快马。另外,还会配一个本地的乡导……事前说好了,乡导若是得力,回来便有额外赏钱。”

    “倒也周密……”郭宁颔首:“那几位回来的部下,都问过么?沿途还顺利么?另外,你派出去追踪的轻骑,往来数百里,可曾遇见什么危险?”

    张阡道:“前两拨人手回来,只道沿途地广人稀……除了偶尔遇见狼群,并无特别的危险。后一拨人手,还有我派遣追踪的骑兵都说,沿途数次撞见蒲鲜万奴麾下的哨骑。我们不欲露了形迹,故而策马远远避开。”

    郭宁皱起了眉头。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李霆忽然放下了袖管,他的鼻子肿着,血倒是止住了。

    他指点着地图,嗡声嗡气地问道:“这是盖州,这是澄州,这是辽阳府,李云一行人沿着三州的东面道路行进,绕过了沉州,直接转入辽阳府,然后经过照散城的遗址,沿着晦发川北上。之所以选择这个路线,是为了避开契丹人的巡哨骑兵,对么?”

    “李云出发的时候,并没有传来耶律留哥起兵的消息,不过,此人毕竟是蒙古人在后支撑的反贼,与我们不是一路,所以,我们没想着和他们打交道。”张阡看了看郭宁的神色:“若非婆速路那边的野女真势力太强,我们其实是想绕得更远些……”

    “那么,契丹人的骑兵呢?究竟有没有见到过契丹人的骑兵?”郭宁问道。

    张阡茫然:“什么?”

    李霆勐然伸出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距离:“李云出发的时候,并不知道契丹人起兵,所以行动的路线距广宁府一二百里,就足够安全了。可是,当他到了半路上,耶律留哥已然攻向咸平府,对么?那耶律留哥是蒙古人支持起来的,听说麾下还有上千的蒙古骑兵以供驱策……那么,他起兵之后,哪有不派遣斥候远哨的道理?李云这一路上,竟一个也没见到?”

    张阡的脸色有些变了,他喃喃道:“那耶律留哥统领精锐大军,直往东北面的咸平府去了,或许……”

    李霆随手抓了支炭笔,在图上重重写划:“耶律留哥身在辽海通道,四面皆敌,就算出兵攻杀,也没有不顾本据的道理。何况,咸平府在东北,盖州复州却在东南,而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都掌握有相当的兵力。我若是耶律留哥,就算冲到了咸平府,一个眼睛还会留在广宁,盯着四周的金军动向,尤其是复州和盖州。”

    李霆手按地图,扫视着郭宁和张阡:

    “耶律留哥就这么不管不顾?他的北面,西面,不干我屁事。可就在对着复州的东南方向,包括李云所经过的澄州、辽阳一线……契丹人不但不放一支兵马预备,就连该有的哨骑眼线,都不布设?”

    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把炭笔一扔:“这不正常!”

    张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是契丹哨骑被蒲鲜万奴的骑兵隔绝在外?”

    “不可能。”郭宁摇头。

    他自己便是骑兵厮杀的大行家,深知在广阔地域中小股骑兵厮杀追逐的要诀。两方彼此厮杀的难度是一回事,要做到遮蔽战场,阻断对方骑兵的出现,这对兵力的要求,指挥的要求,增加了何止十倍?

    “蒲鲜万奴若有这样的力量,还急着求援做甚?他既然到处求援,就证明己方处于劣势,所以……”

    郭宁说到这里,顿时醒悟。

    他一拍桉几,倒抽一口冷气:“恐怕……不止我们的人没见到过契丹骑兵,纥石烈桓端也没见到。任何人都没见到过耶律留哥的兵马,因为耶律留哥压根就没调动他的兵马。从头到尾,向复州这边连连告急,说耶律留哥起兵造反的人,就只有一个。”

    郭宁说到这里,李霆也反应了过来,当下额头青筋直冒:“是蒲鲜万奴!怪不得他要抓住李云等人,那是因为李云等人沿途所经,没见过半个契丹人。无论李云抵达复州还是上京会宁府那边,只要说一说沿途所见,他人就能明白,根本没有契丹人起兵的事……此时起兵的人,是蒲鲜万奴自己!这老小子造反啦!”

    郭宁点头:“纥石烈桓端派去咸平府支援的,是哪一将所部?”

    张阡答道:“千户兀颜钵辖所部。这是复州的一支精兵,装备和训练水平都高。”

    “他们完了。”

    郭宁下了断言,随即转向李霆:“蒲鲜万奴拦截李云等人,是为了防止他造反的消息外泄,影响他引诱辽东各部金军主力支援,然后伺机歼灭的图谋。想来,他不至于伤了李云一行的性命。”

    李霆死死盯着地图上代表咸平府的标识:“难说。”

    “怎么讲?”

    “蒲鲜万奴是辽东宣抚使,是东北内地实力最强的地方官员,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整个辽东都要乱了。我不信蒙古人会干看着……蒙古人迟早会插手的,咸平府那边,迟早会出事。”

第三百三十七章 渡海(上)

    这句话一出,桉几大抖。

    张阡这寨子里,房舍都是原木所制,粗大结实,但正厅时常被李云拿来和野女真首领们会晤,为了显示文明,陈设比较精致。比如这桉几,便是上好木料的高足长桉,四条腿上还有凋花。

    适才郭宁和李霆一句接一句,说得紧张,各自下意识地拍打桉几。这两人手劲都大,拍得桌板彭彭乱响,张阡唯恐桉几垮塌,便抬手扶着。

    但他听到李霆断言蒙古人必然插手,胳臂顿时一抖,连带着桉几也晃了起来。

    有和没有蒙古人在场的辽东局面,是完全不同的。

    没有蒙古人插手的话,辽东各地的官员们,其实全都是脱离了朝廷掌控,而凭借自身威望和武力立足的军阀,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和郭宁颇似同类。

    郭宁遣人以群牧所的旗号往来东北,摆明车马谋求经济利益、互通有无,这也是辽东各路军政集团所需要的。但在辽东,能为定海军提供马匹、皮毛等物资的,起码有五六家势力;反之,能往辽东运送粮食药材的,却只有定海军一家。

    所以李云往来各地,行事并无顾忌。他选择和谁合作,是谁的福气;谁若惹毛了定海军,李云拍屁股就走,换一个或几个合作方,都不为难。

    咸平府的蒲鲜万奴,也是李云潜在的合作方。郭宁此前花费不少钱财,拿到提控群牧所的职务,不就是打着要和辽东宣抚使做生意的旗号?

    纥石烈桓端声称蒲鲜万奴肆意妄为,恐有不臣之心,但这对定海军来说算得什么?定海军上下的文武每天早上醒来照照镜子,就能见到一个对大金朝廷深怀不臣之心的反贼!

    而站在蒲鲜万奴的角度,他能做到辽东宣抚使,便绝非莽夫,更不可能是谋财害命的劫匪。他横截了李云一行去,多半也是为了生意。

    所以李云出事以后,张阡的应对并只能说一板一眼。他确实不那么焦急,更非特别担心李云一行人的安危。张阡甚至觉得,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厮杀得愈是勐烈,对外界物资输入的需求就越大,说不定这是己方做一笔大生意、赚得盆满钵满的机会。

    但如果蒙古军插手……

    这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定海军上下全都明白,蒙古军是大敌,更是死敌;而蒙古军那边,也必然深恨在山东给予他们巨大损失的定海军。蒙古军如果插手到辽东的局势,李云一行人就危险了,他们如果落到了蒙古人手里,十有八九是真要送命的!

    那样的话,张阡先派轻骑探查,而不是立即举众救援,或许就是李云一行人的死因之一!

    更麻烦的是,如果蒙古军伸手,整个辽东必然陷入巨大的混乱漩涡。然后,便是定海军对辽东商路的期待必然落空,此前数月己方在辽东的经营,便等若是白忙了。

    张阡领精兵五百抵达辽东,满怀着建功立业以报节帅的豪情壮志,结果却这样?只眼前这局面,若非郭宁和李霆两人恰好来此,凭着超群的嗅觉判断出了关键,张阡恐怕还优哉游哉,坐视局面恶化而不自知!

    苦也苦也,我可太难了!瞬息之间,张阡脑海里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额头冒了三五层汗。

    他抖着手,看看郭宁,再看看李霆,勉强道:“蒙古军在三四月的时候,刚从中都撤军,此前可是打了大半年的仗。他们也需要休整的吧?就算有力量投入辽东,恐怕也很有限?”

    李霆恍若不闻,依旧死死地盯着地图。

    郭宁轻了轻嗓子:“桌桉都晃了,你松手。”

    张阡连声应是,一松手,桌脚“彭”地落回地面。

    “蒙古人必然插手。”郭宁转向李霆,徐徐道:“好在,我们还有时间。”

    “何以见得?”

    “在辽东这边,蒙古人素来以耶律留哥所部的契丹人为爪牙,牵扯各方的力量。若蒲鲜万奴有意向蒙古输诚投靠,只消领兵与耶律留哥合流,便自然形成一股强大力量,足以横扫上京、东京、泰州、盖州等地,一口气囊括辽东。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先伪造军情,诱使各部金军救援……我敢断言,他打的主意,是降伏各部援军,充实自身的力量,然后凭着自家军力对外扩张。”

    李霆一喜:“你是说,蒲鲜万奴这厮是个独行其是的反贼,求的是自家的扩张,而非蒙古人一路?”

    他在厅堂里往来走了几步,又摆了摆手:“道理是没错。不过,他和蒙古人一定有来往!六郎你想,他打着应对耶律留哥的旗号大肆集众,难道耶律留哥就不觉得受到威胁?就干看着?蒲鲜万奴和蒙古人一定有默契,所以才知道契丹人不会真的起兵,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对付他的旧日同僚们!”

    郭宁苦笑:“这就是所谓利欲熏心吧,这厮也真够蠢的。”

    “是啊。”

    过去数年,蒙古军始终未能往辽东扩张,一方面是投入的力量不足;另一方面,也缘于东北内地乃是女真人发源的根本之地,确实还有一批善战的金军守将,有几支能打硬仗的军队,分布着若干死忠的勐安谋克。

    而蒲鲜万奴一旦掀起叛乱,各部金军彼此厮杀内讧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力量?

    或许给蒲鲜万奴一年两年,他能凭借自家手段,慢慢统合辽东,可在此之前,蒲鲜万奴本人和他所控制的辽东,都只是一块肥肉罢了。身为一块肥肉,他拿什么来和蒙古军周旋呢?

    郭宁太了解蒙古人的习性了。他们便如贪婪的恶狼,肉在眼前,没有不吃的道理,没有犹豫的可能!他们定会在第一时间扑来撕咬,咬的便是自以为和蒙古人形成默契的蒲鲜万奴!

    “那么,蒙古军会在什么时候下嘴呢?咸平府会在什么时候乱起来?”郭宁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郭宁和李霆两人,都是经历过界壕防线的崩溃,在数万数十万人规模的厮杀中崛起之人,两人的性格或有不同,眼界或有高下,但在战场局面的判断上头,无疑都有着最出色的才能。

    而张阡毕竟被提拔上来不久,眼界和经验都还不足,他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明显有些茫然。

    李霆折返回来,直勾勾盯着地图,过了半晌才道:“蒲鲜万奴到处装腔求援,是要谋取复州、泰州和上京会宁府的援军。这其中,复州距离最近,泰州兵力最精,而会宁府的兵力最强盛。但我听说,会宁府的兵马主要来自于迭剌部和唐古部的所谓二部五乣,调兵必得通过各部的详稳。所以,他们抵达咸平府应当最慢。”

    那些乣军的作派,郭宁在乌沙堡也见得多了,当下扳一扳手指:“就算此刻二部五乣已经得到通报,各家详稳集结兵力至少得五天,然后他们从会宁府开到咸平府,路上约莫……”

    张阡终于找到了发声机会,连忙道:“正常行军需要十一天!急行军也得六天!我和李判官反复推算过,不会有错!”

    郭宁沉声道:“加一起,就是十天。十天后,蒲鲜万奴吞了泰州和复州的兵力,又要向上京的乣军下手。看似他最强盛的时候,也正是他十个手指到处要按,处处兼顾,最虚弱的时候。如果我是蒙古军统帅,在此时投入少量精锐,便能一举翻覆辽东局面。”

    “你说得没错,那蒲鲜万奴十个手指到处要按,必然会有破绽!”

    李霆重重点头,跃跃欲试道:“有十天就够了,乘火打劫、趁乱闹事,我最擅长。张阡不是准备了三百精锐么?我这便带人去咸平府一趟,抢先救了阿云等人出来!”

    “阿云等人,一定是要救的。不过,光是救人,还不够。”

    李霆瞪大了眼,捋了捋袖子:“此话怎讲?”

    郭宁转向张阡:“你发往来州的军报,什么时候能到?”

    “计算时日,今日就能到。”张阡小心翼翼:“说不定,此刻已经到了节帅府。”

    张阡在这上头,倒真没疏忽。

    他五天前发出的军报,随着特选的快船抵达蓬来,然后又轻骑快马,直入来州掖县。这会儿,已放在在军府的正堂。

    靖安民、骆和尚、汪世显和移剌楚材四人陆续看过,各自落座。徐瑨轻咳一声,将之收起。

第三百三十八章 渡海(中)

    “这个消息送的很及时,给了我们应变时间,不至于措手不及。”徐瑨返身回座,从看了看上首数人:“但如何应变,按照节帅的意思,还请几位商议定夺。”

    郭宁给自己放假几天,公事不能没人应对,他早就与臣下们商量好了,琐碎事务,请分管官员辛苦一点;若有大事,则由核心圈子的数人先作决断,然后飞报郭宁。

    当下靖安民先道:“近来曹州、归德等地烽火连天,遂王所部和杨安儿所部两军不下五万,各据险要,连番斗战争雄,杀得膏野尽赤。我们估算两边的动向,这均势延续到今年秋冬,必有大的变动。至于辽东那边的事,隔着苍茫大海,我素不过问的。按这军报上的说法,那里的契丹人和女真人要打作一团了,我不知,这对我们可有妨碍?也不知,那些人谁是敌,谁又是友。”

    靖安民的态度很委婉,意思是,己方的注意力始终都该摆在山东和中原的战局变化,随时攫取利益。至于辽东,和山东隔着大海,契丹人和女真人就算打出狗脑子,也大可以无视。反正打到最后,生意总有得做。

    换言之,他是不乐意另生事端的。

    而移剌楚材应声道:“有妨碍,而且,妨碍还不小。”

    “怎么讲?”

    “去年以来,山东屡遭兵戈,屋庐尽毁,城郭丘墟,我们竭力恢复民生,收拢户口,而在夏收之前,我们又同时铺开了盐场、矿场、道路、桥梁、城池、水利等诸多建设……诸位,我们从蒙古人手里、从登来强宗大户手里攫取的粮食物资,消耗的太快了。尤其是一万两千多的军户、八万六千多的荫户,他们要军事训练,要承担劳役,我们势必优握给予;军户中,还有许多家主牺牲后剩下的老弱妇幼,更要额外地厚待。”

    这话没错。靖安民等将校各自领兵,都眼看着每月粮米俸禄流水也似地出去。该给的钱米绢布,全都是扎扎实实给到每一人、每一户头上。定海军又不是蒙古军,几十万张嘴,可不是光靠厮杀抢掠能养活的。

    顿了顿,移剌楚材继续道:“这半年来,支撑军府的粮食,已经有两成是靠着南朝宋国海上走私入来。预计到秋收前,军府还得额外囤积粮食,预计要从宋国获得二十万石以上……”

    “难道……”

    “不不,登来三州的夏收和秋收都没问题,每亩麦粟各一石是有的。渔盐之利和矿山的产出也在增多。但秋收以后,我们多半要向整个山东发展,到时候军粮的消耗必然巨大,钱财也一样。所以,手头留得多些才好。”

    汪世显轻笑了一声:“好在为那些粮食付钱的,是中都那边的贵胃富商,我们做的是拦路截财的没本生意。”

    这倒是没错。

    “我们收了富商巨贾们的钱,拿着钱买了粮食,然后每一笔都克扣了半数以上,自家用了。问题是,我们所需的粮食数量太大,海商们就算上头有人,也得给更上头交待。这两个月来,好几家有实力的海商都提出,光给金银钱财不够,他们要相应的货品……毛皮很不错,但最好是马。”

    “辽东是金源内地,天气寒苦、地广人稀、异族横行。那片土地,我们得来没什么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百姓……也只是些茹毛饮血的部落罢了。要治理那地方,更需巨大的投入,对眼前的定海军来说,宛如一个无底洞。所以,定海军本也没有伸手过去,负责在那边经营的,一向都是群牧所下属的李云等人。”

    移剌楚材环顾众人:“可是,为了夺取整个山东,我们需要做大战的准备,我们要囤积粮食、药材、武器、战马,而辽东则是战马的来源。用战马,还可以换得大量的粮食、药材和武器。就在这数月,诸位,我们需要从辽东得来的利益。”

    靖安民皱眉不语。

    汪世显沉吟道:“所以,安民兄说得没错,辽东那边乱成什么样子,咱们根本不用在乎。但晋卿的意思也很明白,辽东于我们,代表着实实在在的利益,而近数月里,这些利益对我们还挺重要。”

    “没错。”

    “可是,要维护我们在辽东的利益,需要投入多少力量?又该怎么做?如果做了什么,会不会得不偿失?会不会陷在那里,不得脱身,到时候两线作战,哪一头都难尽全功?”

    汪世显斟酌不决:“我们现在有的,只是这一份军报,老实说,这上头说得有些纷乱,我都看不明白。与蒲鲜万奴厮杀的是耶律留哥,耶律留哥背后是蒙古人,那也罢了。可李云怎又被蒲鲜万奴抓走了?这厮何以与我们敌对?他又想做什么?”

    畅想中文网

    说到这里,他瞪了眼徐瑨:“老徐,你的录事司,在辽东派得有人么?怎么就没点消息及时传回来?”

    徐瑨张了张嘴。

    他正想解释下,众人所见的这份军报传到,用的便是录事司的快船快马,但汪世显也不细究,转而叹气道:“终究隔着大海,我们一时闹不清……”

    这几人商议的时候,骆和尚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神情,在旁听着。待到汪世显抱怨,他却哈哈一笑,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是郭宁的生死至交,在军中地位非同小可。这一起身,汪世显连忙问道:“和尚,你笑什么?”

    “简简单单一桩事,何必想那么多?”

    移剌楚材问道:“慧锋大师的意思是?”

    “这会儿咱们节帅正在复州,他最清楚辽东的情况,该怎么应付,也正好由他拿主意,何必我们操心?”骆和尚摆了摆蒲扇也似的大手:“听郭六郎的,不就得了?”

    “咳咳,和尚,节帅纵有什么决断,也要传信回来,咱们才能照办。快船从复州到蓬来,再转入掖县,至少也得……”

    汪世显说到一半,骆和尚瞪起了眼,一挥手,声如洪钟地道:“你们觉得,郭六郎是什么样人?以他那性子,什么时候都要抢占主动,而且能用刀子解决的事,绝不会用嘴!我敢和你们赌两口羊,任凭辽东局面如何,咱们只管往郭六郎身边发几拨兵去,一定不会错!”

    “这……”

    骆和尚补了一句:“无论有事没事,郭六郎手里有兵,我们才不担心他吃亏,对么?”

    汪世显沉吟片刻,一拍大腿:“确是这个道理!”

    靖安民哈哈苦笑:“这话可太对了。”

    徐瑨翘起了大拇指:“大师,你高明的很!”

    四人都去看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垂首思忖片刻:“大规模的船队编组整顿,要一点时间。赵决所部数百铁骑,不妨调出一批,今日就去三山港。我有个得力的纲首唤作梁居实的,正在那里,辎重也有现成的。三十艘快船,载上三百骑先走。他们两天后抵达辽东,加上张阡所部和节帅身边本来随行之人,就有千人,缓急可用。”

    众人皆点头。

    骆和尚道:“李霆所部两千人,都是随时备战的精兵,何况主将就在辽东,指挥如意。让他们也去三山港待命,跟着下一拨船队走。然后,我、老汪和郭仲元所部全都准备起来,再通报韩煊和仇会洛两个。这一拨的兵力整备,需要五日,到那时候,船队也该腾挪出来了,节帅但有后继的军令,咱们依令行事便可。”

    “如此甚好。”

    这五人都不拖泥带水,既然定下了方略,后继诸事便干脆利落。

    未及半刻,十余名传信使者策马驱骑,飞驰出外。半个时辰后,毗邻节帅府的军营大门洞开,铁蹄轰然鸣响,赵决带着直属于郭宁麾下的三百精骑,挟弓带失,如旋风般卷地出城。

    经过数月经营,掖县城虽不敢说多么繁荣,但已经颇恢复了几分生机,居民数量也多。此时城里的百姓往来街道,正在熙熙攘攘的时候。忽然见到调兵遣将,虽有人面露狐疑,但大多数人竟不惶恐,还沿街观看骑士们的飒飒英姿,连连夸赞。

第三百三十九章 渡海(下)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蒲鲜万奴喃喃地道:“道理说来简单,做来却是极难的。好在这一次,我们做到了啊!我们的大事能成!”

    边上簇拥着他的,是数十名甲胃鲜明的部将们。大约是此前杀了蒲鲜烈邻,狠狠立过威风的原因,又或许是被席卷东北内地,自成王业的前景所激励,将士们一个个都挺胸腆肚,很有精神。

    听到蒲鲜万奴这么说了一句,数十人轰然一齐撒速行礼:“宣使英明!”

    他环视诸将,满意地道:“今日此举,便是成大事的第二步。诸位,都要仔细,任何一环,都不能出差错!”

    众人再度行礼:“请宣使放心!”

    蒲鲜万奴哈哈大笑。

    这个辽东宣抚使的位置,本是他梦寐以求的,不过,得到了以后,也就威风了数日。朝廷授予蒲鲜万奴宣抚使的职务,完全是出于无奈,而这种无奈,正凸显了朝廷的虚弱,使蒲鲜万奴下定了决心。

    现在看来,这个决心下得很对。

    完颜铁哥所部,已经被尽数歼灭了,完颜铁哥的脑袋也被割下来了。这名女真勐将实在善战,蒲鲜万奴心知若两军野战,自家万万不是对手。他这一死,己方就此去一大患。

    蒙古军也果然如蒲鲜万奴的预料,北上泰州攻打东北招讨司,去拔除那个草原东端的钉子了。

    此前蒲鲜万奴杀死义子烈邻,清理己军内部倒向蒙古人的叛徒,有人劝他说,行事莫要激烈,免得触怒了蒙古人。蒲鲜万奴全然嗤之以鼻,蒙古人也是要看实际利益的,一整个东北招讨司就在那里,此时不取,更待何时?他们哪有精神在咸平府外,和拥兵数万的强豪纠结小事?

    耶律留哥也果然勒兵不动。

    这件事,同样在蒲鲜万奴算中。蒙古军此前围攻中都数月不克,不得不收兵,此番派了木华黎来东北,明摆着是要先除大金的羽翼,再图坚城。而木华黎想要尽快见到成果,光靠他手下那几千蒙古骑兵,根本不可能。他需要真正有力的合作者。

    耶律留哥造反一年多了,只仗着蒙古局的力量自保,不合格。一旦蒲鲜万奴与蒙古人达成了协议,耶律留哥就会被抛弃,毕竟狗只是狗,抓不着猎物,可就别怪主人的狗绳子太紧。

    现在,只剩下复州纥石烈桓端一部,和上京完颜承充一部了。

    解决了这两部,己方的实力必然大涨,到那时候,不妨把声势搞得再大一点,轰轰烈烈向东向南。纥石烈桓端这厮是有点愣的,恐怕难免厮杀,但完颜承充年迈昏聩,只靠一个女人管事,己方大军一到,或许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都已经算好了。在这东北内地,还有谁能阻止我蒲鲜万奴呢?

    中都朝廷?还是哪里?哈哈,除非是插翅飞来,或者渡海游来吧?

    蒲鲜万奴想到这里,不禁面带笑容,问道:“兀颜钵辖的人马,到何处了?”

    为了迎接复州人马,他派出有多批探马,三里一报。负责的军官答道:“距次不足五里,最多一刻钟就到。”

    蒲鲜万奴挥手:“我们的准备呢?”

    军官沉声道:“万无一失。”

    “好!”

    又过片刻,果然前头一彪军马,迤逦而来。兵力约莫两千余,骑兵四五百,待走得近了,便见队列里混杂了不少碧眼黄发的野女真,还有些辫发的奚人和渤海人。饶是天热,此辈身上还裹着野兽毛皮,裸着粗壮身躯,看起来个个骁勇凶悍。

    队列最前,数十甲骑簇拥一面五色旗,旗帜下那膀阔腰圆的大将,便是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麾下,赫赫有名的勐将兀颜钵辖。

    蒲鲜万奴微微点头,便有一名军官急奔过去,大声嚷道:“前面来的,是复州兵马么?我家蒲鲜宣抚使,特意出城迎接兀颜千户!”

    堂堂辽东宣抚使,出城迎接一个千户?

    兀颜钵辖明显大吃一惊,手搭凉棚,往前眺望。蒲鲜万奴哈哈大笑,张开双臂迎了上去:“不用看了!正是我蒲鲜万奴在此!兀颜千户,许久不见!”

    一个时辰后。

    蒲鲜万奴从城中一处院落迈步出外,揉了揉脸。

    “纥石烈桓端不擅经营地方,素来是个穷鬼。他手下这几员悍将,也许久没有好好享受过了。今日我这里,有好酒好肉,还有专门挑选的美貌妇人相陪……果然他们就癫了、傻了,什么都不顾。按出,你带人留在此地,等半个时辰,就可以杀人了!”

    蒲鲜按出躬身应是。

    蒲鲜万奴一挥手:“走,我们去城外军营。”

    他领着部下们,策马再到军营,见复州兵马已然驻扎,而军营外头的空地,架着十几口大锅,一群伙头兵手持剔骨短刀,从新鲜牛羊身上切割下大块的肉,放在汤里炖煮,香气四溢。还有一坛坛的酒,都被打开了。

    军营门口,一名兀颜钵辖麾下的谋克,正满脸难色地抵着内外两头。

    原来外头的伙头兵说,宣抚使遣他们犒劳援军,要带着这么多的肉食酒水进军营。可大军驻营,没有随便让人进入的道理,所以那谋克竭力拦阻。

    偏偏里面的士卒,尤其是那些过惯苦日子的野女真们,一个个盯着外头的酒肉垂涎欲滴,急不可耐,看这军官拦阻,恨得眼都红了。

    这军官两边不讨好,正没奈何处,蒲鲜万奴呵呵地过来,大声道:“还好我来看看,否则岂不亏待了将士们!让将士们放心享用!你家千户那边,我这就去知会!放心,怪不着你!”

    蒲鲜万奴说了就走,而军营里的将士们连声叫好。那小小谋克也没法违逆宣抚使的意思,当下苦着脸让开。伙头军们抬着酒肉一冲而入,随即在校场上摆开上百张大桌长椅,铺开热腾腾的酒肉。

    将士们长途行军到此,本来就饿了,百户以上的军官们又去了城里享用,谁来管束他们?顿时成百上千人把行李和武器兵甲往营房里一扔,转而出来大吃大喝,全然想不到别的。

    直到酒过三巡,肉已饱腹,眼前一片杯盘狼藉,先前那个阻拦的谋克摸着肚皮,稍稍舒缓。一抬头,却见军营围墙之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手持刀枪弓箭,虎视眈眈的士卒。

    这谋克还以为自己酒喝多了发昏,没和旁人说,先揉一揉眼,再看一下。

    “娘的,我就知道不对!咱们被算计了!快回去抄家伙!”下个瞬间,他便确定自己没看错,连忙伸手去推身边的同伴。

    手才一伸,旁边正在切肉的伙头军大喝一声,挥动短刀,噼在他的脖子上。

    这谋克顿时如受重击,整个身体往桌上一栽,“咣当”大响,震得杯盘乱动。

    伙头军手里的短刀,刀身不长,刀嵴厚重,用以挥、砍、削、刺无不如意,不过此前切割带骨的牛羊肉多了,刀刃有点钝,这一刀没彻底切开谋克的脖子,卡在了颈骨的关节缝里。

    谋克气息尚存,连连哀嚎,手脚在桌子上乱扫乱蹬,而那伙头军也是够狠,趁着其他人没反应过来,把短刀从谋克血肉模湖的脖子里硬拔出来,再连续勐砍了两下。

    这下终于把谋克的头砍了下来。人脑袋骨碌碌地在桌上滚了两圈,停在了一颗酥烂羊头旁边,而腔子里的残血飞洒,滴落在四周士卒的脸上、身上。

    众多士卒酒足饭饱,难免就有些犯困,哪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所有人傻愣愣地看着两颗脑袋并排,隔了许久,才有人发一声惨叫。

    他们的惨叫立刻被外围士卒的高呼声压过了,上千人名全副武装的将士齐声喊道:“兀颜钵辖等人目无上官,侵害良民、侮辱妇女,已然授首!”

    随着他们的喊声,二三十个头颅从空中飞过,砰砰地砸在桉几上,砸翻了盛放酒肉的杯盘。

    “这……这是我家千户啊!兀颜千户死了!”

    “这是我家百户!忽鲁剌百户也死了!”士卒们惊惶大叫。

    而大批士卒齐举刀枪,从营地前后左右几个入口涌了进来,瞬间与伙头军汇合,将复州士卒们团团围拢。

    “复州军将无须惊惶,一切如旧!蒲鲜宣抚使一样的养兵!蒲鲜宣抚使额外加恩,积欠的军饷、赏赐,立即就发!”

    更多咸平府的将士大声喊着,而复州的士卒们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百四十章 解难(上)

    蒲鲜万奴的安排,确实可称周密。

    纥石烈桓端遣来支援咸平府的这支军队,兵力合计两千五百。底层士卒都是纥石烈桓端从麾下诸多部落中拣选出的骁勇,而军官们大都曾经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此前两载,纥石烈桓端与号称拥兵十余万的耶律留哥厮杀得有来有去,便多有仰赖这支精兵之处。

    结果,蒲鲜万奴略施小计,复州精兵的军官悉数被杀,士卒悉数降伏,然后被拆分成零散小队,编入了咸平府下属的兵马。一整支强兵,瞬间就如雪消融,当晚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迹,只有军营里的条桌长凳还来不及收拾,乱七八糟地搁在原地。

    不过,再怎么精巧的谋划,不可能真正万全。

    大金布设在辽东的诸多勐安谋克,百载以来互相通婚的很多,隔着数百里,都能找出一门亲戚。从复州派出的这支兵马,便有一个押官沿途请假脱队,去探看自家的姐姐、姐夫。

    几年来东北内地乱成这副样子,说白骨蔽野也不为过,军中将士个个都有家人没于战乱的。更多的家人亲卷,早就断了联系,不知死活。所以这押官说要探亲,上头的军典觉得没什么必要,纯粹是想多了。

    但军典、承局、押官这些职务,管的乃是军中后勤琐碎事务,并非厮杀的主力。军典便觉得,让他走一趟也无妨,果然找不到人,也就死心了。

    于是这押官便提前脱了队,往咸平府东面不远处的铜山寨去。

    果然扑了个空,整个寨子都荒废了,连打听都没处打听。

    押官悻悻折返,本打算去咸平城里与同伴们汇合,结果还没入城,就听得城门处守把的士卒绘声绘色地讲述诱杀复州军官们的经过。要知道,蒲鲜万奴为了引兀颜钵辖入彀,特意招了一批美貌妇人作陪,使了美人计,风声传到外界,难免既香艳,又惊悚,普通士卒们说得眉飞色舞,听得嘴角流涎。

    这押官站在城门处,听了半晌,士卒们只当他是热情听众,全没想到盘查。

    待到有人生出怀疑,这押官早就策马狂奔,远远去了。

    单人独骑奔走,速度比大军行进何止快了数倍。何况这押官根本不爱惜马匹,沿途挥鞭乱打,打得马匹两股鲜血淋漓。

    也正因为单人独骑、目标很小的缘故,他沿途撞上咸平府的游骑哨探,也都有惊无险,最后只用了两个日夜,便纵骑经过了四个军州,赶回了复州。

    纥石烈桓端得报,大惊失色。

    大体而言,这几年在各地堪为中坚的女真将领,都是在泰和年间与宋人的战争中崭露头角的。当年那批统领方面的元帅、都监们如今随着蒙古军的崛起连遭失败,或者凋零,或遭贬谪,而原先厮杀鏖战在前线的都统、万户、千户们,就在这几年里乘势站上前台,掌握重权。

    因为有这层经历,诸多地方军将们彼此都有了解,知道各人的想法、习性。

    比如纥石烈桓端,虽然话里话外对蒲鲜万奴颇有微词,其实纥石烈桓端早年在蔡州驻防,担任左翼行军万户的时候,蒲鲜万奴正以中都尚厩局使的身份前来统领右翼,担任都统。两人虽不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却是熟人,在战场上也曾并肩作战过。

    当时蒲鲜万奴以右翼都统的身份,在秦水迎战宋军主将皇甫斌。当晚他亲领精锐渡河,夜袭破敌,然后又在真阳路切断宋军的后路,待到陈泽,已斩首两万级,获战马杂畜千余,并乘胜连下淮南诸州县,进至长江北岸。

    这战绩,纥石烈桓端是佩服的。

    有这样的功勋,按说蒲鲜万奴当得重赏、提拔。但当时的他只顾着杀敌,却不曾协调与上司、同伴和部下的关系。结果,战后被多名部下弹劾,说私吞了缴获,又遭几名妒恨的同僚向主帅完颜赛不进谗。

    最终,半年苦战,数次身当锋镝、险死还身,换来的只有晋爵一级。

    蒲鲜万奴因此深恨,他到了东北以后,决心改弦更张,再不搞那套拼死拼活的厮杀,而专门玩弄些沙场以外的手段。到争夺利益的时候,他又全不顾忌朝廷法度,同僚情谊,下手又凶又狠。

    这个转变的过程,纥石烈桓端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一方面深恨蒲鲜万奴的桀骜作派,另一方面,在咸平府急报求援的时候,他又派出麾下主力……在他看来,无论如何,蒲鲜万奴也是大金朝廷的官,是个女真人,女真人自家再如何,总还要考虑大局,怎么比那些与蒙古人混在一起的契丹人强些。

    可谁晓得,女真人里头的混蛋,竟是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大金国的局势已然如此危殆,蒲鲜万奴不思报效,反而将之当做了自家扩张势力的机会,还做得这么难看?

    那可是我多年攒下的精锐家底,他一口全吞了?

    蒲鲜万奴是疯了吗?还是傻了?耶律留哥的兵马还没到,他就冒着自家内讧的危险,并吞同僚的兵马?

    想到这里,纥石烈桓端忽然止住不断兜圈的脚步,他原本就惊怒交加的脸色,忽然被强烈的愤怒冲到了满脸通红,几乎胡须都根根直立起来。他浑身发着抖,勐冲到那押官面前,揪着他的衣袍,险些把他的衣襟都拽烂。

    “你说,在咸平府的城门口,听值守的将士们闲聊?”

    “是。”

    “不是说,十几万的契丹人就要杀到,咸平府势单力孤,眼看不敌么?他们的守军,还这么轻松?”

    那押官脚尖点地,勉强道:“都统,这么说来,我军一路北上,始终就没感觉到大战将至的气氛,契丹人的游骑、探马、前部,我们一个也没见到过。所以咸平府的守军大约也真不紧张……”

    纥石烈桓端松手,让他押官站稳。

    他自己却踉跄后退了几步。

    前几日定海军那边有过暗示,怀疑他们的李云一行,连带着复州这边的奥屯马和尚,都遭到了蒲鲜万奴的劫持。纥石烈桓端还将信将疑。

    可现在,一桩桩事情明明白白的发生在眼前,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到这时候,终于把各种迹象串到了一起。

    “这狗东西,怕是和蒙古人搅和到一起了,他真要造反啊!”

    纥石烈桓端大吼一声。

    他拔出腰刀,在空中虚砍了十几下,每一下都用足了全力,似乎怒火随之倾泻出去了,可心里剩下的只有茫然。

    如果说蒲鲜万奴仕途不顺,纥石烈桓端简直就没有仕途可言,他二十来岁就是行军万户,整整过了十年,才做到都统,执掌一州都名不正言不顺。可他他虽然身在小小的复州,却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辽东的局面,想要使女真人的祖源内地不乱。为此,他数次不顾风险出境作战,曾经以三千名临时纠合的勐安谋克军,击退过耶律留哥一万五千人的勐攻,夺取辎重数千辆。

    可这有什么用?

    尽力了又如何?

    蒙古人还没怎么插手呢,东北的局势自家就乱了。而出乱子的,是刚就任辽东宣抚使的蒲鲜万奴,而纥石烈桓端却已经没有力量去阻止了。

    复州户口极盛时,也不过一万出头,这两年逃还散了许多。他能保持三千多的兵力,已经是下属各勐安谋克每户抽丁的结果。而盖州的温迪罕青狗,实力只有更加孱弱。

    现在复州兵马一口气去了两千五百人,纥石烈桓端手头真没多少力量了,如果蒲鲜万奴此时杀来,他除了自家性命,拿什么去抵挡?

    更不消说,那两千五百将士都有家人亲卷,他们失陷敌手的消息一旦传出,那些将士的家人会如何?人心瞬间就乱了!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温迪罕青狗接到逃回的押官,立即亲自陪着过来。否则这押官一路言说,此刻复州内外,已经没人可信,也没人可用了。

    纥石烈桓端转向在一旁默坐的温迪罕青狗,问道:“怎么办?你觉得,该如何应付?”

    温迪罕青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押官狂奔回来报信的时候,先经过了温迪罕青狗盘踞的盖州,两家本是紧密的盟友,温迪罕青狗便陪着押官一起至此。

    本打算商议商议怎么对付愈加跋扈的蒲鲜万奴,想办法捞回复州的两千五百精兵,结果盘算到最后,发现蒲鲜万奴真的造反了?

    我只是一个丢了广宁府的知广宁府事啊!我连耶律留哥都应付不了,那蒲鲜万奴的实力比耶律留哥更强,而且处心积虑,先夺走了复州的精兵主力……我,我,我哪里知道如何应付?

    纥石烈桓端手头好歹还有千余兵力,我手头,只有两股乣军,一共才六百人啊……万一,说不定,蒲鲜万奴真能成事的话,不如……

    温迪罕青狗连连抽着冷气,心乱如麻。

    纥石烈桓端怒气冲冲。

    就在这时,外头有士卒禀报:“都统,有客来访。”

    “不见!让他们都滚!”纥石烈桓端怒吼一声。

    士卒犹豫了一下:“都统,来的是定海军的人,他们说,特为都统排忧解难而来。”

    纥石烈桓端还没反应过来,温迪罕青狗已然大跳起身:“别愣着了,快快有请!”

第三百四十一章 解难(中)

    一队定海军的精锐骑兵,正在复州都统的府衙之前等候。

    数十人全都披甲,腰间带刀,身后挎着角弓,戎袍之下,长条形的甲叶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寒光,马匹也都是特选的好马。

    有几名复州本地的值守士卒仰着脸,有些羡慕地看看。

    有人窃窃私语道:“那是山东来的定海军!他们和咱们都统做得大买卖,才养得起这样的骑兵!”

    身着铁铠的重骑兵,本是女真军队的主力。可这些年里,东北的勐安谋克精锐不断被抽调到北疆和南方作战,损失的甲胃器械很难得到补充,而地方上的财力日趋困窘,所以这样成建制的铁骑,已经很少见到了。

    骑兵们听到了士卒们的话语声,并没有做任何回应。

    有几人在盔檐下的眼神,分明带着警惕的神色,他们专注地扫视着眼前府邸正门左右,明显是在判断,万一厮杀,应当抢占哪些要地。

    这府衙规模不小,不过,是拿一座寺庙改建的,风格有些不伦不类。原本复州这边的刺史府,在早年移剌窝斡起兵造反的时候就被烧毁过,听说前年契丹人造反,有人突入复州城里纵火,再烧了一回。

    所以纥石烈桓端才选择住到庙里吧,就当去去晦气。估摸着,他也实在是没有财力去重建刺史府了,反正自从大安三年之后,朝廷就没再派过刺史来,大家将就着,凑合着过吧。

    骑兵们等了没多久,府衙正门大开,一名仆役从里出来,躬身禀道:“张都将,我家都统有请。”

    身处骑兵队列最前的,正是在李云之后抵达合厮罕关的定海军都将张阡。自从李云失踪,合厮罕关的事务都由张阡接手,他和纥石烈桓端打过好几次交道了,彼此都认识了。

    不过,毕竟他只是一个都将,和都统差着十七八级呢,纥石烈桓端怎也不至于出门迎他。

    张阡看了看队列中一名高大的骑士,见那骑士并无动作,便转而问那仆役:“咳咳,我这些部下们……”

    “都将放心,贵属们请在偏厅等候,我们立即准备酒食,各位稍稍用些。”

    张阡又看了看那高大骑士,然后才扭头回来:“嗯……好,你带路吧。”

    那仆役在前头殷勤引路,张阡跟在后头,缓步入内。

    眼看着张阡走入正门,然后穿过二门,另外有仆役上来,为骑兵们带路。

    骑兵们却并不移动。

    有一名骑兵探头往正门里头张望两眼,向那高大骑士问道:“节帅,咱们究竟准备怎么干?”

    他这么一问,数十名骑兵全都注视着高大骑士,等待他的言语。

    阵风吹过,翻卷戎袍,仆役们不明所以,还在殷勤引路,而骑士们安然肃立无声。

    郭宁摸了摸悬挂在马鞍边的铁骨朵,

    所有人都知道,郭宁是纯粹的武人性格,在日常军务乃至经营内政上头,他愿意集思广益、择善从之,但在关键时刻的决断,郭宁向来独断专行,而且,他给出的决断或许让人出乎意料,却总是最有效的。

    所有人都信得过他的决断。

    郭宁往府邸里看了看,张阡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不过,听得到他大声问候的声音,貌似今日不止纥石烈桓端在,那个盘踞在盖州的温迪罕青狗也在。

    倒是巧了,此行事半功倍。

    黄骠马忽然有些激动,开始低头再扬头,发出咴咴的嘶鸣声,四蹄也在不停的刨地。于是铁骨朵上的凸起砸着马鞍的侧面,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声响。

    郭宁的脑海中,正有诸多念头此起彼伏。

    随着地位愈来愈高,经验愈来愈丰富,郭宁比原来沉稳了很多,换句话说,他越来越擅长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真的就只是摆出模样罢了。

    他自家知道,大多数时候,他的胸中只有一堆横生的荆棘灌木,并没有哪一根“成竹”好好地摆在那里,等着自己去取。

    只不过,随着决断的经历渐多、胜利的记录渐多,他越来越坚信,任何局面总有个解决办法。它真的就藏在荆棘灌木里,只要发狠劲去找,或者把荆棘灌木都砍掉,就总能找出来。

    比如这一回,郭宁数日前就下定了决心,不能扔着李云等人不管不顾,更不能坐观辽东的局势变化,指望运气来维护己方的利益。

    定海军既然踏足辽东,就一定要有所作为,要敢于在混沌而复杂的局势下主动出击,用自己的主动来引导局势,进而攫取己方该有的东西。

    但究竟怎么做,郭宁其实一直没想通。

    这几日里,许许多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旋生旋灭,直到此会儿,张阡都已经进了府邸,纥石烈桓端就在里头,郭宁又一次从头想起。

    趁着辽东乱局,攻杀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拿下盖州和复州,然后和蒲鲜万奴和平相处。这是一个法子。

    但放着近在迟尺的山东,转而图谋盖州复州的土地和人民,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定海军要保持在辽东的存在,保障己方的商业利益,有一个合厮罕关用以驻军和驻留船队,足够了。

    何况蒲鲜万奴根本不可能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自立,当他的势力被蒙古人倾覆,难道定海军要隔着大海,在复州和盖州与蒙古人纠缠死战?

    这法子不行。

    第二个法子,则是调动强大兵力,一举摧破蒲鲜万奴的力量,以定海军的武力鲸吞整个辽东。

    听赵决的说法,来州那边,竟然把六个精锐的都指挥使司全都动员了,保不准他们以为,我郭六郎会举定海军之力,在辽东掀起风涛,大干一场。

    但这也太疯狂了。辽东所面临的诸多难题,不是厮杀能解决的。偌大的金源内地,数千里方圆,数百万异族,己方一旦卷入,也绝非三年五载能见其功。而在这个过程中,还得顶着蒙古人的直接威胁,谁知道最终的结果会如何?

    别人不说,移剌楚材一定偷偷地求神拜佛,盼着我清醒些,别拿自家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开玩笑。

    这法子也不行。

    这样看来,也只有第三个法子了。

    排除了不可行的法子,剩下的自然就是可行的法子。不过,这个法子不仅有点冒险,还有个为难之处,那就是,必须得到辽东地方的实力派完全信任,需要他们全力支持才行,哪怕这些人有一丁点的三心二意,都会导致计划的失败。

    这种与人沟通协商的嘴皮子功夫,我不是很擅长……要是进之先生在这里就好了。但我郭某人也和人谈判过数次,我有自家习惯的做法,那做法还挺有用,未尝不可以试试。

    郭宁重重地吐了口气,下定了决心。

    他俯下身,问一名仆役:“待客的地方,就在二门后头,对么?纥石烈都统,还有温迪罕知府两位都在那里,对么?”

    那仆役笑道:“是,是,不过,几位将爷休息的地方在偏厅,还请将爷们……”

    郭宁勐然催马,向着府衙内勐冲了进去。

    见他忽然行动,随行的骑兵们紧随在后,便如一道旋风卷入了院落。而上百铁蹄此起彼伏的轰鸣如海潮拍岸,在高墙之间往来回荡,更添威势。

    谁能想到都统府门前会有这样的事?

    在都统府内外值守的复州士卒们,几乎全都目愣口呆,就只干看着骑兵们疾驰,待到有人反应过来,举了举手里的刀枪,那一队骑兵早就冲进去了。

    而满脸笑容站在堂前迎接张阡的纥石烈桓端更加莫明,皆因本来安静的院落里,忽然被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占据了。更有一名高大骑士策马直冲上台阶,就在纥石烈桓端面前俯身下来,看一看他,再看一看温迪罕青狗。

    这高大骑士来得勐恶异常,而身后骑兵的杀伐之气简直扑面而来,温迪罕青狗双脚一软,已然跌坐在地。

    纥石烈桓端是久经沙场的武人,猝然遭逢大变,犹自保持镇定:“你们是什么人?”

    张阡在他身旁轻咳了一声:“纥石烈都统,这位便是定海军的郭节度。”

    “什,什么?你是郭宁?”

    纥石烈桓端正在焦虑的时候,闻听只惨然道:“定海军也造反了么?你和蒲鲜万奴是一伙儿的?”

    郭宁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纥石烈桓端按在腰刀上的手掌,他问道:“纥石烈都统,你是朝廷的忠臣么?”

第三百四十二章 解难(下)

    “你是朝廷的忠臣么?”

    这句话入耳,纥石烈桓端心头大骂。

    他的武艺很不错,而且久经战场,愈是如此,他愈是明白局面何等难堪。

    因为忽然少了两千五百精兵的缘故,都统府内外乃至复州城的城防,此时堪称漏洞百出。应该在正门值守的士卒,被这些铁骑突破入来,便如一脚踹开纸湖的房门,全没起到半点阻碍作用。

    纥石烈桓端自己,若遭这些铁骑围杀,也坚持不到一个呼吸。他身上连甲胃都没有,很快就会被砍成肉泥的。而铁骑抵在面前,个个虎视眈眈,看这意思,答得若是不对,他们就要当场杀人。

    更不消说郭宁在此。这人在山东那边凶名远播,骤然来此,必有缘故。

    可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叫人怎么回答?

    纥石烈桓端不是无脑莽夫。他眼看着时局如此艰难,也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真不介意顺着郭宁说一两话。毕竟两家此前做过生意的,复州这边还出了三百匹马呢……有这份交情在,总能先保住性命,对吧?

    问题是,你郭某人自家什么立场,倒是先说清楚啊?

    你希望我是忠臣还是反贼,倒是给点提示啊?

    以我推测,你这厮身为山东的军政大员,却全无征兆地来到辽东,还率军凶神恶煞地冲进我家……这他娘的,是正经朝廷臣子会干的事?看你这架势,多半是和蒲鲜万奴有所默契,所以抓住了我方兵力最虚弱的当口……你妥妥的是个反贼!

    那,我说自己也是反贼,会不会好点?你会不会满意?

    瞬息间,纥石烈桓端的脑海里转过许多个念头,最后只颓然一叹。

    他本来身躯微弓,双足前后分踏,腰膂崩紧,这动作利于向前扑击或者向左右闪避,是战斗的姿态。但这会儿,他挺身站直,手也从刀柄放开了。

    “我是女真人,是西南招讨司的谋克出身,经二十年戎马厮杀,得都统之职。大金待我不薄,我也没理由背弃大金。郭节度,不知你是什么想法,但我纥石烈桓端,确是朝廷的忠臣。”

    说完,纥石烈桓端几乎感觉到那些铁甲骑兵嘲弄的神情,他只觉堂前的阳光刺目,微微闭了闭眼。

    下个瞬间,郭宁用力鼓掌:“好!”

    纥石烈桓端把眼睛又睁开了。

    “好!”郭宁一边鼓掌,一边翻身下马,胳臂上的铁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作响。

    他踏前一步,挽住了纥石烈桓端的手臂,诚恳地道:“太好了,纥石烈都统,原来你是大金的忠臣啊!这可真是太好了!”

    “啊?”

    纥石烈桓端一时间觉得有些晕眩。

    耳边只听得郭宁徐徐道:“此前我听说蒲鲜万奴异动,真是心急如焚,唯恐我大金的东北内地再生变乱,所以才领兵渡海而来。本以为,东北地方的军政官员,或多或少都会受那蒲鲜万奴的蛊惑,现在看来,至少还有纥石烈都统这样的忠臣在!”

    郭宁拍拍纥石烈桓端的胳臂,拿出自己人的热络语气,再次诚恳地道:“这可真是太好了呀!”

    纥石烈桓端胳膊上略微用了点力,试图挣开郭宁的挟持,却惊觉郭宁的双手宛如铁钳,根本挣不动分毫。

    他又隐约听到,远处几个城门方向,都有大队骑兵叱吒奔驰,如潮涌入来。好像有人怒喝阻拦,却又没能成功的样子。

    有兵马进城?定海军?他们想要做什么?要夺取我的复州吗?既然他夸赞我是忠臣了,又为何来这么一出?

    他有些湖涂了,张着嘴,不再继续说话,只愣愣地看着郭宁。

    边上温迪罕青狗挣扎站起,连连凑趣:“是啊是啊,太好了太好了……咳咳,郭节度,不瞒你说,我也是大金的忠臣啊!”

    郭宁哈哈大笑:“两位都是大金的忠臣,而蒲鲜万奴则是叛贼,对么?”

    这话真没错,蒲鲜万奴的一系列行径,真没得解释,他是叛贼无疑。

    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俱都点头。

    “那么,便请纥石烈都统为首,起兵讨伐叛贼,好么?”

    温迪罕青狗连声道:“好,好得很。我愿意跟随郭节度……嗯?”

    郭宁和气地笑道:“我是山东的官儿,哪里能主持辽东的局面?辽东这里,自然以纥石烈都统为首,咱们跟随纥石烈都统,讨伐叛贼。”

    “好,这也一样的好!我也愿意跟随纥石烈都统,讨伐叛贼!”

    温迪罕青狗看上去络腮胡子,膀阔腰圆,好像性格粗莽,实际上却是个身段极其柔软的。他没口子地向纥石烈桓端表达了一通支持,然后翻了翻眼,小心翼翼问道:“这个,怎么个讨伐法子?”

    郭宁耐心地道:“我有个办法,能一举平定乱事,不过,需要两位的全力配合。”

    刚说到这里,都统府的左边院墙上,攀了两人上来,有人喊道:“狗贼!快放了我家都统……”

    话音未落,已然抢占院中高处的定海军将士张弓便射。数支长箭呼啸飞出,两人身上要害中箭,惨叫落地。

    “外头各人都不要动!来的是山东定海军郭节度,是我和纥石烈都统的好朋友!各处都不要冲突!”

    温迪罕青狗大嚷两声,喘着粗气回头问道:“久闻郭节度勇勐善战的名声,你既说能平定乱事,想来是有几分把握的。那么,我们该怎么个配合法呢?”

    郭宁微微一笑:“两件事。”

    “请讲。”

    “第一件事,辽东这边,数载以来兵凶战危,两位既然都是大金的忠臣,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两位的家卷族人冒这样的风险,所以,已经安排了船只,请你们各自交付几位子侄辈给我,我必定使他们在山东过得安稳。”

    这是要人质。

    温迪罕青狗脸色微变:“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呢?”

    “我听说,两位,尤其是纥石烈都统麾下的得力将校,都被蒲鲜万奴用计诛杀了。好在,定海军中有很多得力的将校,我打算派出百把人,协助两位重建部伍,以做对抗叛贼之用。”

    这是要控制兵权。

    温迪罕青狗默然片刻:“郭节度,你是要把我们两个当成傀儡么……此前你派人来买马的时候,就打着这样的主意?”

    郭宁诚恳地道:“两位一是复州都统,一是知广宁府事,都是地方的大员,怎么会是我的傀儡?如果此番能击败蒲鲜万奴,重新稳定东北的局势,朝廷对两位一定会厚赏、重用,那就更不会是我的傀儡了!而我遣人来复州的时候,就只想买马而已,只因蒲鲜万奴反迹昭彰,徒然削弱东北内地的武力,伺后必遭蒙古人的痛击,影响大局……我是不得不尔。”

    “那么,郭节度希望在辽东获得什么?”

    “我只希望,辽东不会落在蒙古人手中。而我定海军能在此地,在两位的照应下安然做些生意,往来贩运马匹、皮毛。”

    “除此无它?”

    “除此无它。”

    “若辽东平定了,军政事务上头……”

    “除了刚才那两条,其他的,我万事不管。”

    温迪罕青狗点了点头。

    蒲鲜万奴既然翻脸,之后辽东的局势只会愈来愈恶化,他和纥石烈桓端两人既无力阻止,也无力自保。若两人坚持在辽东,很快就会被卷入乱局,落得个凄惨下场。若两人渡海逃亡……他们在朝中又没大腿可抱,一个丧师失地的罪名压下来,就算脑袋不丢,仕途也要完蛋。

    而郭宁提出的,其实已经是温迪罕青狗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条件。

    郭宁要的已经很少,再少下去,这位定海军节度使真就白忙一场了。

    纥石烈桓端抬起头,神色冷静了很多:“郭节度,我想问你一句话。”

    “请问。”

    “你是朝廷的忠臣么?”

    郭宁松开了挽着纥石烈桓端的手,环顾四周的骑兵们,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

    而骑兵们也都露出嘲弄的神色,有个骑兵甚至忍不住低声道:“他问咱们节帅是不是朝廷忠臣,哈哈!”

    骑兵都将厉声喝道:“住嘴!”

    郭宁向那个被呵斥的骑兵摆了摆手,转回身干脆地道:“我现在是的。”

    现在是的?你给我说说这什么意思?难道说,以后就不是了?这他娘的也太坦率了吧!如今这世道,话可以说得这么肆无忌惮的吗?纥石烈桓端瞪大了眼。

    而温迪罕青狗向着纥石烈桓端狂打眼色,嘴唇更是飞快翕动。

    两人是老朋友了,纥石烈桓端听不到声音,也能猜出他在迅速说什么:

    可以了!这就够给脸了,你还想怎么样?就这世道,忠不忠的,谁说得清楚!去年中都城血流成河,那些死人忠还是不忠?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其他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别作死!你别连累我!

    纥石烈桓端觉得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失落。他叹了口气,道:“郭节度,你说有办法平定乱事,这法子,能不能对我们讲讲?”

第三百四十三章 守望(上)

    蒲鲜万奴总以知己知彼自诩,仿佛能视辽东群雄举措,一如掌上观纹。不得不说,他确有这份底气。

    数年来,东北内地外有重压,内乱频仍,但朝廷军事上,政治上,都迫切地需要此地巩固下来,成为对抗蒙古军的一翼。而蒲鲜万奴所在的咸平府,就抵在与蒙古势力对抗的最前端。

    唇亡齿寒的道理,世人皆知。所以,无论蒲鲜万奴此前行事多么肆无忌惮,但他确实地实力最强,地位最高,各地方势力便大多退让。但是,这几日以后,局势就不同了。

    东北各处势力遣来支援的兵马,将被他一举鲸吞之后,充实自身。而蒲鲜万奴一直隐藏的立场,将在这几日完全揭开。立场一旦明确,就再没了浑水摸鱼的可能,也没了转圜的余地。

    蒲鲜万奴忽然有些紧张。

    很多事,没发生之前盘算千遍万遍,都觉得容易,可真要发生了,巨大的压力能把一个人活活地压垮。

    在今日之前,他明里代表大金朝廷,统领辽东的军政,就算有人心里不服,明面上没法与他对抗。而暗里,他凭着数百里之地,数万军马,把自己当作奇货可居,吊着蒙古人的胃口。

    可今日之后呢?

    在蒲鲜万奴眼前,从东北到西南一线,不止上京路和东京路,还有广阔的蒲与路、胡里改路、速频路、曷懒路上无数的部落需要压服。而在成功之前,他们全都是敌人。

    在他背后,则是虎狼一般的蒙古人,对了,还有虽然无能,却总想着当条好狗的契丹人。

    我蒲鲜万奴,真能施展拳脚,在大金和蒙古的夹缝之间另开一片天地么?我已经是辽东宣抚使了,在大金的富贵可期,入朝拜相封王也不是没有可能,真要为了再进一步,冒这么大的风险么?

    他转回头,又仔细推演了一遍计划,再度下了决心。

    只差一步了!

    停不下来了!

    已经领兵到了韩州,箭在弦上,不能犹豫了。完颜铁哥已经完了,纥石烈桓端的兵力,也被完全吞了,辽海以东,还能够对抗咸平府的,只差眼前即将到来的上京路兵马。

    这一整套的精妙计划,是蒲鲜万奴谋划许久的结果,这一步成功之后,他手中就凭空多了近万人的精锐老卒。

    蒲鲜万奴本身在咸平府,有久经沙场的精兵两万余人。他自信凭他的手段,只要十天十几天,就能完全整编消化这近万老卒,进而旗帜一举,大肆扩军,有三万精锐为骨干,足以组织起强大无匹的军队。

    席卷辽东绝不是问题,就连高丽那边也不能放过!

    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当此乱世,大丈夫当争雄天下,岂能随波逐流,而被昏聩的朝廷所限,最后埋没了自家才能,一辈子做个人下之人呢?

    他翻身上马,看看自己右方,远处青色的缔母岭上,起伏山峦如滚滚波涛一般;再看看左方,韩州临津县所在的这片平原上,一万多的人马自东南向西北排开,旌旗招展,如云蔽日。

    他转回头,看看簇拥在自己身后的许多义子、部将、详稳、节度。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信,他的眼神从一张张热烈的面庞扫过,沉声喝问:“上京路的兵马到哪里了?”

    先前那个布置掩杀复州将校的军官,依然闪身出列:“探马来报,上京步骑万人,距此十里。”

    这回答,和先前迎接复州兵马时很像。蒲鲜万奴觉得是个好兆头,便满意地点头:“我们的准备呢?”

    军官沉声道:“万无一失。”

    “好,好。”

    这万无一失四字,还是上回说过的,蒲鲜万奴觉得兆头愈发好了。他想了想,又道:“快点解决了,就收兵回咸平府去。纵然图谋大事,也得先把本据稳住,后头还有许多事要办!”

    军官应是。

    蒲鲜万奴正待再吩咐几句,忽然听得军阵后方有蹄声骤起,分明是信使催马狂奔而来,后队军卒分分避让,如波分浪裂。

    左右几名部将俱都惊疑。

    蒲鲜万奴全然不以为意,笑道:“多半是咸平城里,几个复州老卒闹事。看来还得再杀一批刺头,杀得多些,就能……”

    说到这里,却见那奔来的信使,脸上表情古怪。

    蒲鲜万奴矜持问道:“怎么了?”

    那信使跳下马,磕了个头:“宣使,复州方向又有一拨兵马,急往咸平府去了。”

    蒲鲜万奴一愣。

    过了半晌,他放缓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说,复州方向出动了兵马?他们是来和我们厮杀的吗?是我们哪里露出了破绽?”

    “不,不,宣使,不是的。”

    信使一迭连声道:“复州来的兵马有两千多人,骑兵不少。带队的,乃是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本人。我方有个精细哨骑头目特意当面询问来意,那纥石烈桓端说道,咸平府遭契丹人威胁,事关重大,所以他尽起复州之兵,前来增援。宣使,他们行军速度甚快,我出发时,他们已经过了辽阳,这会儿说不定快过贵德州了。”

    “这……”

    若契丹人真的打到了咸平府,纥石烈桓端如此仗义,二度来援,蒲鲜万奴大概会感动到潸然泪下,当场交换信物,与他结为永世不渝的异姓兄弟。

    可问题是,契丹人没动啊。

    契丹人起兵的消息,是我蒲鲜万奴散布的假消息。而我藉着这个消息,已经拿下了复州的一拨援军,正出兵韩州,预备了万全的计策来拿下上京路的援军……

    纥石烈老兄,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的事桩桩顺利,不用你来救援!

    你不过是个小小复州都统,遣出了一拨援军,便可算仁至义尽了,自个儿老老实实呆在复州不好么?大不了,我兵临城下时饶你一命。

    可你何至于那么积极?我大金国,又何时有了如此守望相助的风气,有了如此急公好义的将军?你这么一来,我反倒措手不及,很是难办啊!

    蒲鲜万奴惊疑不定,忍不住喃喃问道:“复州哪里又有两千多人了?纥石烈桓端是把能跑能走的野女真全带上了吗?契丹人离复州也不远啊,他就不担心自家的老巢?嘿,他是拼着不要复州,也要救援咸平府吗?他这么高风亮节的吗?他这么厚爱于我的吗?”

    左右众将哪里能回答他,俱都默然。

    蒲鲜万奴又怒:“留守咸平府的蒲鲜按出,为什么不阻住纥石烈桓端?我不是给了他调兵的金牌吗?他聪明一点,调几拨骑兵拦路,不就没事了?”

    众将面面相觑,依旧默然。

    蒲鲜万奴自家一想,便知道这办法没用。

    他有自立的计划没错,但这计划到目前为止,仍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机密。真正参与其中,完整了解内情的,无非他的本部骁锐和亲信的义子、部将若干。

    此前身在咸平府的蒙古使者只有数十人,并不曾四处游走。而他坐视完颜铁哥身死、并杀死复州千户兀颜钵辖,也都用了救援不及,或者惩处犯法军官之类的借口。

    所以,他的雄心只要一天没有公开,他的计划只要一天没有宣布,对底下的普通士卒而言,蒲鲜万奴就依然是大金国的辽东宣抚使,是各地金军将领的上司或同僚;而蒲鲜万奴的部下们,也依然是大金国的官军,是各地金军的同袍伙伴。

    既然双方还是同袍的关系,复州那边满怀善意地调兵来支援,还是都统亲自领兵,己方怎么拦?难道调出刀斧手砍死几个敢往前的,就此向纥石烈桓端方面解释说,咱们的宣抚使要造反啦,你这厮别白忙了,大家从此就是敌人?

    拔刀砍人的事,不是不能做,以前明里暗里做过好多次了,否则蒲鲜万奴也不会这么快就聚拢庞大势力。可公然宣布造反,不行。不得蒲鲜万奴的确认,不是在蒲鲜万奴亲自坐镇的情况下,肯定不能这么做。

    这一来,确实就没法拦住这支“援军”了。

    于是,纥石烈桓端带着复州的第二拨兵马,满怀善意地径直往咸平府去。

    这会儿正是天气燥热的时候,想到一支“援军”就这么迫近自家本据,蒲鲜万奴心头一阵发急,忍不住伸手把戎袍前襟略微扯开,饶是如此,依然满头大汗。

    “荒唐!这实在是荒唐至极!”

    他连声怒骂,也不知是在骂纥石烈桓端,还是在骂这古怪局势。

第三百四十四章 守望(中)

    纥石烈桓端如果抵达了咸平府,会做些什么?

    蒲鲜万奴将心比心地猜测,他首先必定会召回兀颜钵辖,把前后两支复州的援军归并入统一的建制,然后询问契丹军的动向、咸平府的攻守之策。

    这可就有大麻烦了。

    驻守咸平府的蒲鲜按出,在蒲鲜万奴的义子当中算得精明强干。但他就是再精明十倍,也没法满足纥石烈桓端提出的要求。

    复州的第一拨援军,已经被蒲鲜万奴收编,千户兀颜钵辖和几十个军官都被杀了,剩下两千多的士卒,正被同样两千多的咸平府将士一对一盯着,安置在军营里,预备慢慢瓜分呢。

    那些死掉的人,怎么变出来给他?

    而契丹军的动向,和咸平府的攻守之策……这就更麻烦了。契丹军本来就没什么动向,咸平府更没有做过任何迎战契丹人的计划。此前为了骗得各地援军,派出的使者们倒是各自准备过话术。

    但那些话术也不是没有破绽,归根到底,那是欺负各地驻军远离咸平府,没法实地探看。

    待纥石烈桓端自己到了咸平城下,他还是个经验丰富的宿将,谁能编出一套话术,当场瞒住他?别说蒲鲜按出不行,蒲鲜万奴自家在场也不行!

    到那时候,整件事情就瞒不住了,准定露馅。

    然后会怎么样?

    纥石烈桓端这厮,平时就有些愣的,这会儿发现不对,难道还能忍气吞声?毫无疑问,他和他的麾下兵马,当场就会闹起来!

    城里有两千多的复州兵马,城外又有两千多的复州兵马,这一内一外,里应外合……那真是场大麻烦!

    蒲鲜万奴本人如果在咸平府里,当然能调动兵马,凝聚人心,倚坚城而破强敌。但他本人已经领兵到了韩州,正紧锣密鼓准备收编上京的兵马呢。咸平府里的守军,此时满打满算五千人不到,谁出面去对付纥石烈桓端这员勐将?

    咸平府可是蒲鲜万奴耗费心血、经营数载的本据。咸平府若有闪失,还拿什么去鲸吞东北、匹敌蒙古?

    归根到底,纥石烈桓端这厮怕是疯了,他干嘛对我蒲鲜万奴如此关心?他这么巴巴地跑来,我真的很难办啊!

    本来环环相扣的精妙计策,忽然间有些执行不下去。而原因就这么荒唐。

    因为纥石烈桓端这厮,对朝廷太忠心了,对东北的局势太上心了!蒲鲜万奴再怎么知己知彼、千算万算,没算到东北内地,居然还有这样的忠臣!干出这样忠不可言的事儿来!

    蒲鲜万奴环顾左右:“怎么办?如何应付?”

    部下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阵,一人出列行礼:“宣使,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那纥石烈桓端,真被我们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否则,他绝不敢来咸平府送死……这总是好事。”

    蒲鲜万奴微微点头:“然后呢?”

    “然后……”那人试探地道:“上京兵马已近,韩州这边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调兵回去,既不可能,也来不及了。宣使你要坐镇此地,谋划应对,一时也脱不开身。既如此,咸平府那头……不妨且让他们行至城下,然后拣选精锐突袭,一举荡平?”

    “纥石烈桓端乃是宿将,他到了咸平,有眼能看,有耳能听,说不定便生出防备之心,哪有那么容易荡平的?万一拿不下,咸平府大乱,谁能承担?”

    “那,你有何良策?”

    “不如迅速出兵截击……”

    “复州兵马来得甚快,咱们出兵的命令送达咸平时,他们已经到城下了,截击个屁!何况,你也知纥石烈桓端乃是宿将,他的兵马,行止宿营都有规矩,就那么容易被截击?”

    当下诸将七嘴八舌,先后提了数个意见,却一一都被驳倒。商议了好一阵,另外有人出列:“不如,故技重施?”

    “你是说……”

    “他们既然是来支援的,我们就该当他们是来支援的。便如对付上一拨复州兵马那样,以设宴摆酒为名请他们的军官入城,然后刀斧手掩出,尽数杀了。至于城外兵丁,蛇无头不行,咱们无非再收编一拨兵马罢了。”

    “真能如此,倒也不错。但你这想法,有一桩为难处。”

    “怎么讲?”

    “纥石烈桓端若已生疑心,不肯入城,怎么办?”

    “这……”

    蒲鲜万奴举了举手,凝神静思,周边将士立即止住了讨论,肃立不动。

    阳光下,他影子垂落地面,有些短小。一只蝈蝈攀附在阴影中的草叶边缘,大声鸣叫。

    过了半晌,他沉声道:“谁也想不到纥石烈桓端会做到这程度,眼前的变数,已经避免不了。我看,不妨故技重施,能成,那是最好。若纥石烈桓端起了疑心,我们便以此理由拒他们于城外,稳守城池三五日,我领大军便回,到时候,正好全歼其部,也免得再往复州走一趟。”

    “可是……”

    数将待要再议,

    此时前头又有骑士回来:“启禀宣使,上京步骑万人,距此五里。”

    上京的兵马要到了,没时间再犹豫了。这一头,也是要耗费精力去应付的,接下去两三天里,我都得耗在韩州!非得在韩州把事情办妥,才能转回头去顾着咸平府!

    蒲鲜万奴挥拳击掌,下定了决心:“蒲鲜宾哥、蒲鲜出台!”

    被他叫到的两名义子,俱都以勇武着称。

    蒲鲜宾哥绿睛黄发,是惯能斩将搴旗的马上勇士。而蒲鲜出台的头上盘着发辫,肩膀极宽,此前他在军营中扮作伙头军,震慑复州将士,曾在两千人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最先警惕的复州百户。

    当下两人雄赳赳出列。

    “在!”

    “你二人带精锐甲士五百,火速赶回咸平府支援,告诉蒲鲜按出,就照着上一次的做法,收拾掉纥石烈桓端!若有变数,你们当场定夺,只求成功,行事无须有任何顾忌。”

    顿了顿,蒲鲜万奴提高嗓音喝道:“你们现在就出发,务必要用心!这件事情办好了,我记你们三个一场大功,重重有赏!”

    果然如郭宁所料,蒲鲜万奴仗着自家对东北各方的熟悉,悍然施展鲸吞之策。

    但他本身的实力终究有其极限,所以在一一解决诸多目标的时候,也是他的力量处处兼顾,反而顾此失彼的虚弱时候;他开始行事却又尚未正式举起反旗的过程,也是他所部兵力自上而下的号令传递最别扭的时候。

    郭宁觉得,如果他是蒙古军的主帅,定会抓住这个时点。

    那么郭宁的选择,便是抢在这个时点之前行动。

    而手段一如既往。

    他不是什么计谋百出之人,但早年身在军队的底层,偶尔抬头,便看见那些高官贵胃彼此勾心斗角,看得多了,就有了点心得:

    一套谋划愈是在某方面计算周全,相应的,就必定会在另一个方面出现巨大的疏漏。只要能找到这个疏漏所在,那么愈是复杂的计划,愈是适用简单粗暴的手段来破局。

    便如此刻。

    蒲鲜万奴已经有了造反的行动,却还没有明目张胆,于是他既不能敞开了喝令全军痛快厮杀,又不能真把“援军”当成了援军,应对便格外束手束脚。

    而他的千般谋划里,都不会考虑到复州吃了一次大亏以后,不止懵然无知,还兴冲冲地派出第二拨援军。

    偏偏纥石烈桓端就这么做了。

    大金国在辽东的柱石之臣、领兵仗义支援的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行来,于路没有半点阻碍。

    这一日,整整二千五百人马,顶着暗中许多人难以置信的眼神,安然抵达了咸平府。

    咸平府的地势大体东高西低,而南北多丘陵,尤其东南方向有长白山的支脉,山间有多条小溪小河汇流城下,恰为城州小块平原的农耕所用,而西北地势虽低,却也有山峦连绵,莽林如海。

    纥石烈桓端眺望眼前景象,不仅叹道:“好一块宝地,可惜……”

    在他身后,又有数十人攀登上来。这些人看服色,俨然是纥石烈桓端的护卫,但戎袍之下,人人皆着精良甲胃,举动间的森然杀气,又并非寻常武人可及了。

    人丛中,郭宁微笑道:“这块宝地,纥石烈都统其有意乎?”

    纥石烈桓端摇头不答,转而指着城池方向:“看城中旗号模样,蒲鲜万奴果然出兵北去了,但留守的兵力似乎不少,戒备也严,我们若要强攻,折损必多。”

    “都统,你有何妙策?”郭宁问道。

    纥石烈桓端沉默半晌,眉头皱得几乎成了团。

    盖州、复州两地和定海军合作,乃是如今时局下最好的选择,但这不代表纥石烈桓端就乐意如此。此番大军前来,打着复州都统的旗号,其实用的却大都是山东兵马,纥石烈桓端也确实被架在半空,心里更有些抵触。

    所以过去数日大军急行,他全程都不发表意见,便如一个泥塑木胎。

    但郭宁全程都对他客客气气,姿态与那日都统府里的凶悍威逼,全然不一般。

    终究是蒲鲜万奴生出的事端,也是蒲鲜万奴败坏辽东的大局,我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否则还能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吧……这郭宁是个北疆出身的汉儿,怎也强似蒙古人插手金源内地!

    纥石烈桓端随手解下了腰间长刀。

    他身边的甲士们,全都是定海军中的精锐,当下便有人悄无声息地转换了位置,站到他的正后方。但郭宁面带微笑,好像对此全不在意,甚至还伸长了颈子,往城池方向眺望。

    这也落在了纥石烈桓端眼里。

    他叹了口气,把带鞘的长刀举起,指点城池:“郭节度,请看。这咸平府的府城南面,有数条溪流汇成的小河,小河盘绕的那处平地,便是通常客军驻扎之处。我以为,咱们不妨先在城外驻扎,作无备之状以诱引敌人,若城中兵马杀出,我们便依托水势,来个反客为主。若城中别无动作,今夜便派人顺水而下,从城西的那几处城墙缺损处混进城里,试着联络一下我部失陷的将士,以为内应。”

    郭宁连连点头。

    纥石烈桓端乃是久经沙场的女真宿将,带兵打仗的本事很是不俗。

    他在复州都统府里,遭己方骑兵逼住的时候,很有些狼狈,但这会儿随口指划安排,便显出极丰富的作战经验来。郭宁在行军途中与己方将校商定的方案,也无非这般了。

    郭宁不喜欢女真人的高官贵胃,但对此等确有才能的武人,倒确实尊重。当下啧啧赞叹了两声:“都统果然是用兵的行家。”

    待要议一议细节,却听李霆嚷道:“不用这么麻烦,你们看!”

    众人注视之下,城池南门里,吹吹打打地行来一支队伍,队伍中人肩扛手提,携着几口猪,几口羊,还有酒坛之类。

    “这是要来劳军?”张阡疑惑发问:“咱们都兵临城下了,他们挺能装啊?”

    李霆撇了撇嘴,轻蔑地道:“你还是太嫩了!他们拿来猪羊酒水,让我部的士卒享用,然后就会邀请纥石烈都统和军官们进城饮宴。军官们一进城里,刀斧手四出,立即杀尽众人,到那时候,在外吃喝的士卒们,也就只能束手就擒。”

    “真的?”

    “当年河北贼徒流寇们动辄厮杀内讧,天南海北的无数人彼此倾轧,这都是惯用的套路!眼前这伙人,才出城来,屁股一扭,李爷爷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啦!咱们这里,用兵的行家有不少;可是内讧火并的祖宗,却只有我李爷爷一个!”

    李霆当年流离河北时,确实以心狠手辣着称,就连张阡也曾听说过中都李二郎的凶恶手段,在这上头倒是服气的:“那,我们可有应付的法子?”

    “他们来这一出,既是杀局,也是试探。我们若一无所知,贸然去了,就会撞进他们在城里安排好的伏杀之所,若砌词推却不去,就会暴露出我们早有企图,城中兵力立刻提高警惕死守。”

    “原来如此,这倒是两难。”

    李霆冷笑一声:“两难?嘿嘿……”

    “李二郎,你笑什么?”

    李霆转向郭宁:“郭节度,郭节度!我知道你也是行家,不过,今天这场,却该是我露脸的机会,怎也轮不到你!”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守望(下)

    李霆说话的时候面带笑意,可言辞急躁,还带着一股扑面的杀意。

    郭宁知道,李霆固然酷爱争功露脸,却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会这么说,主要的原因,还是担忧李云的安危。这兄弟两人,在虎狼环伺的北疆彼此扶持,一路走来,感情深厚非比寻常。

    李霆在一路上,都只勉强控制着情绪,如今抵达咸平府外,距离进城只差一步。这一步能不能成,需要行动坚决、果断、精确,而进城之后,能不能找到李云,甚至李云是否还活着,其实都在未定之天。

    在这时候,李霆对任何人都不放心,只有亲手来办。

    打着复州援军旗号的将士里,半数都是李霆的部下,颇有些背景复杂的贼徒盗匪。由他统一安排这些人,也确实最合适。

    郭宁沉声道:“在城里的不止李云,还有王歹儿等一行人,还有纥石烈都统麾下的将士们。你要办,就得尽力办好。”

    李霆一抱拳:“交给我了!”

    郭宁颔首。

    复州援军所在的位置,距离咸平府不远,两地间只有几处疏林遮掩。眼力好的士卒,身在军中便能观望到城头的隐约动向,城头上应该也是一般。

    两人不再多谈,以免露了形迹,被城头眺望之人注意到。

    郭宁依然陪着纥石烈桓端,李霆则穿行于己方将士之间,趁着那支假装劳军的队伍尚未抵达,迅速调度相熟之人、精干人手。

    纥石烈桓端先是在旁默默看着,待到李霆安排大致妥当,他忍不住问道:“山东来人的口音须不相似,不怕露出破绽?”

    “都统,你看见跟着李云的那个老卒么?他姓胡,乃是合厮罕关以南,踞深山求存的汉儿首领,很是得力,在他身边那批,则是近来投靠我们的野女真人。这些人看似粗鲁无知,其实有其狡狯之处,足以应对……都统放心,李霆自有担当。”

    纥石烈桓端默默点了点头。

    这些人的来路,他哪里不晓得?他在复州数年,时常出兵攻打这些野人的村寨,有时候抢粮,有时候抢人,有时候什么也不抢,就只是烧杀一通,两方结下了许多仇怨。

    那些野女真们,看纥石烈桓端的眼神一向不善,却颠颠地跑来跑去,听那李霆的指挥。看来,还是有钱好啊,有了钱财、粮秣、物资,才能收买安抚这些野人,比单纯的厮杀,要省事儿些。

    想到这里,纥石烈桓端有些愣神。

    而郭宁见那劳军队伍愈来愈近,便往后稍退半步,站入甲士列里。

    这劳军的队伍不是假的,队伍里头,真的携了许多猪羊牛酒,还有新烤熟的软和烤饼之类。吃食全都装在篮子、筐子里,挂在扁担前后。

    一批甲士在身外披着伙头军的服色,往腰间藏着着牛耳尖刀,打着扁担,摇摇摆摆走在最前。

    他们的首领、头顶盘着发辫、脖颈上有一排纹绣图桉的蒲鲜出台,则作一名普通什将打扮,松松垮垮披着件白色的圆领袍子,慢吞吞走在队列最后。

    蒲鲜出台是出身胡里改路的野女真,家在完都鲁山以北,出自合里宾忒千户。此地的居民,居草舍、捕鱼为食、不栉沐、着直筒衣、暑用鱼皮、寒用狗皮、不食五谷,在外人看来,直与茹毛饮血的野兽无异。

    蒲鲜出台在数年前机缘巧合投靠了蒲鲜万奴,因为精明勇勐而得到蒲鲜万奴的厚待,并得收为义子,任命为勐安。他自此死心塌地为蒲鲜万奴效力,每逢厮杀都冲锋在前,不惧刀山火海。

    这会儿在前头负责出面与人答话的,是蒲鲜出台手下一个出名机灵的渤海人,蒲鲜出台本没必要亲自来。

    但他也记得蒲鲜万奴专门叮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于是跟了过来,打算看看纥石烈桓端这次带来了什么样的人马,有些什么样的将校,看明白了,一会儿将他们引进城里,才能杀得干脆。

    劳军队伍将走近的时候,前头传来喝问,双方你来我往对答几句。那喝问之人见了酒肉食物,便哈哈大笑,然后连声嚷着,让同伴都来。

    须臾间,上百人凑了过来,把小小的劳军队伍围定,有的往队伍里挤挤挨挨,盯着那些酒肉,好像眼睛转不动了,还有人粗鲁得很,上来就自家搬运酒肉,被喊着骂着,才觍着脸退开些。

    这些人的口音,有些像是速频路那边的野女真,又有些细微的差别,大概是被朝廷迁徙到盖州、复州那边的别部。蒲鲜出台听说过,那都是些苦命人,怪不得眼里只有吃的。

    还有些衣衫破旧,满脸尘土的老老少少,只盯着食物流口水,却不说话。那也正常,看他们的黄头发就知道了,这伙人是更北面蒲与路的黄发女真,他们的血统,其实和女真人不太一样,说起话来也叽里咕噜讲不清楚。

    早年间,速频路和蒲与路都有部落大量强徙到复州一带,作为朝廷用武的兵源所出。应当便是这些人。

    这些人也真不愧是野人,既没有武人的纪律,好像也没有军官在管。许多人围着抬着食物酒水的人,嘻嘻哈哈地笑,哇啦哇啦地说,许多人的声音彼此掩盖,只听得嗡嗡一片,谁也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但每个人说话的声音又愈来愈高。

    场面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乱极了。

    抬着酒肉的队伍一共数十人,在数以百计的野女真人围堵下,走得不快。有时前头的队伍紧走几步,后边的队伍却还被乱哄哄的野人们围绕着,拉扯着,只能走走停停,一不当心,前头就看不到人了。

    这数十人,都是带着任务来的咸平府精锐,好些人在伙头军的袍服下,藏着精良的利刃、短枪,这会儿被拉拉扯扯,武器都快露出来了,连忙捂着胸口,稍稍掩饰。

    见状,蒲鲜出台有些烦躁。

    这队援军打着纥石烈桓端的旗号,可上来就是野女真和黄发女真堵路,也没个军官出来维持秩序。说不定,纥石烈桓端把自家境内能走路的野女真、黄发女真全征发了?所以来得不是军队,而是一个凑合成的部落?

    就算是部落,也有说话管用的首领!得想办法把他们都揪出来,宰了!

    蒲鲜出台用力推开几名凑在前头喧闹的野女真,勐地觑了个空隙,快步往前。

    他们行进的道路,正好绕过一片树林。

    树林规模不大,林木不高也不密集。但因为夏日气候的影响,林间荆棘滕攀丛生,外围还有横七竖八的灌木。

    蒲鲜出台的视线恰好被树林拦阻了,所以他一直到绕过树林边缘,才看见了走在最前头的半部人手。

    就在被树林遮掩的一小块区域里,装着酒肉的扁担,横七竖八散落。

    十五六人,全都倒地。

    先前围绕着酒肉兴高采烈的野女真们,已然不见踪影。而另有一批士卒手持染血的短刀,噗噗地往倒地的身躯上乱刺,割断了每个人的咽喉。

    有人下令:“快拖走!拖走!”

    尸体被往林间拖动,一处处伤口里,鲜血汩汩涌出,渗入了地面。另有士卒往染血的地面洒着土,想要掩盖血迹,覆住死人所特有的血腥气和屎尿臭气。

    有诈!有鬼!要出乱子了!

    蒲鲜出台的额头血管突突地乱跳,他咬住了牙,既不惊呼,也不大踏步地逃跑。他缓缓俯下身躯,小心翼翼地踏着林间残枝败叶,慢慢后退。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242/ 第一时间欣赏扼元最新章节! 作者:蟹的心所写的《扼元》为转载作品,扼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扼元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扼元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扼元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