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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一章 生死(上)

    书房门外的侍从得了郭宁的命令,按刀大步而行。

    没走几步,郭宁把他叫回,拍了拍他的胳臂:“不必去了,医官自有他们的一套,让他们慢慢来吧。”

    定海军如今的局面,看似跨有辽海五州,兵强马壮,风光无限。但这局面,建筑在一个关键上头。这关键,便是杨安儿的存亡。

    天下有识之士,所见略同。梁询谊来到山东才几天,就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定海军内部的聪明人,自然看得更清楚。皆因这个局面本就是郭宁一手造成的。

    在郭宁眼中,杨安儿所部,既是为王前驱的棋子,也是阻断朝廷与定海军直接接触的盾牌,更是切断大金与宋国淮东方面的陆上交通,迫使中都朝廷不得不依赖海上走私贸易的好伙伴。

    为了确保杨安儿把他的作用发挥到极致,郭宁甚至在密州一带展开与红袄军的贸易,用相当划算的价格,卖给了他们不少的武器和粮食。

    但是,如果杨安儿所部发挥不了作用,郭宁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抛弃。

    哪怕红袄军的将士们,多半都是在朝廷治下吃不上饭的可怜人,他们对朝廷,对女真人统治的憎恨,与定海军的将士颇有相通的地方。哪怕定海军中,有些将士和红袄军曾经有过联系,或者本身就曾是红袄军中的骨干人物。哪怕郭宁本人,对红袄军中某些将士颇怀善意。

    但成大事者岂能心慈?既然成了一方军政领袖,肩负着数万数十万人的未来,就只能用利益衡量一切,顺势而行,容不得半点温吞犹豫。

    郭宁转回身,站在书房门口,自嘲一笑。

    在武人们看来,郭宁始终是原先那个刚烈勇勐的战士,实际上,越到了关键时刻,他就越是虚伪和冷血了。

    郭宁转回书房,几名核心的部下仍在商议。

    徐瑨侧身站在郭宁的书桌旁,将这些日子书房角落的架子上,从录事司的探子近期报来的各种文书,抽出与红袄军战况相关的一部分。

    一面整理,他一面道:“最近一份军报是前日的。说的是杨安儿从密州交割了两万石粮秣,遂亲自领军,绕行邳州、宿州一线,意图先破淮上,进而驰骋南京腹里。只看当时局面,红袄军犹自占了上风。”

    说到这里,他找出了那份文书,将之递给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取了看过,点头道:“所以我觉得,就算这场攻势不利,红袄军也尚有余力,不至于崩溃。他们在海岱之间,犹有稳固的地盘,兵马的数量也多。留着他们在,再支撑一些物资,他们依然能隔绝来自中都和南京方面的压力。”

    边上骆和尚用力摸了摸头皮,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不知淮上的战况怎样。不过,看那使者满身是血的模样,不像是尚有余力。咱们真就不做什么?”

    移剌楚材默然半晌:“眼下还不到时候。方才也说过了,我们的准备还远远不足!等等再议论吧,看那使者带来了什么消息。”

    说到这里,他也起身往偏厅方向看看。

    几个医官还在里头忙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护送使者来的军士说,此人昨日纵骑奔过高密,身边一个活着的同伴皆无,只说十万火急求援……怎么就狼狈到这种程度了?红袄军动不动就动用数万人,蜂群也似地冲杀,谁能让他们忽然之间吃这么大的亏?

    靖安民在一旁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光听凭使者一张嘴说可不行。录事司派人去打探了么?”

    徐瑨欠身道:“派了精干之人全力打探,另外,也发动了我们在红袄军中的几路暗线。消息报回,当在这两三天里。”

    “那也行。”靖安民看了看郭宁的神色,轻笑道:“两三天后再决定,也没什么。这种事情,我等了好几年了,不在乎这两三天。”

    所谓的“这种事情”,自然便是造反了。

    此番郭宁在辽东的胜利,动用的兵力极少而收益极大,使得诸多将校的信心空前膨胀。

    之前数月,许多将士们被郭宁勒令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地练兵备战。可数月下来,人人摩拳擦掌,舞刀弄枪,已有些不耐烦了。

    当郭宁往辽东一行,所有人都将战况看在眼里。

    辽东那边,契丹人造反,大金的朝廷可有任何办法?他们没办法,是我们将之扫平的!身为女真人的辽东宣抚使造反,大金的朝廷可能压制?他们也没办法,还是我军一战将之击破的,还轻而易举地夺取了他们的本据!

    大金的朝廷真已经烂透了,压根算不得什么!只消以利刃一挥,我们就可以……

    甚至就连蒙古人,在将士们的心里,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可怕。

    河北塘泊里头,已经赢过一场了。海仓镇这边,又赢过第二场,在咸平府外的黄龙岗,是咱们连续赢下的第三场。三次都是以少胜多!

    终究蒙古人也是人,也是杀得死的!咱们凭着数千人马就能打这样的胜仗,如果扩军到数万呢?

    归根到底,将士们从漠南到河北,再到山东、辽东,短短两年之内,他们什么样的敌人都打过了,而自家的兵马从数百到数千,眼看着要到数万,地盘更是翻着倍的扩大。

    新的胜利,又一次鼓舞了将士们,使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觉得,既有这样的力量,早该做点更大的事!

    方才好几名军将皆道,杨安儿既然受挫,定海军不如趁机将之吞并了事。以定海军在登来三州的经营,再以本部精锐为骨干,只消吸收杨安儿所部十万以上的兵力,便立即就能整合起空前强大的力量。

    以此为凭,郭宁压根就不用再戴着大金国定海军节度使的帽子了,举此强兵席卷山东,进而北上中都,才是正经。煌煌伟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之处,为此,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但以移剌楚材为首的文官们,则坚决反对那几名军将的意见。

    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秋收还没到,府库还空着,凭什么去扩军?节帅方才说,要签军一万五千,那已经得咬着后槽牙多方筹措了。

    你说要收编十万大军?那么多张嘴,吃什么?你倒是试着从土里刨食出来啊!要是刨不出,难道你们要挥军四处掳掠,去做流寇?

    笑话,要做流寇,诸位在河北就可以做了,不辞辛劳来山东做甚?

    节帅有话在先,“高筑墙,广积粮”,如今各地的经营还没完善,第一年的粮食收获还没入仓,这就要改弦更张了?

    难道要半途而废?这不更是笑话吗?

    何况……

    移剌楚材笑着对靖安民道:“咱们要考虑的,不止是兵事上的进退,也要考虑天下大局。如果我们骤然起兵,合杨安儿之众,会给中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会给南京路、给东北内地,甚至给蒙古和南朝宋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我们原本与朝廷虚与委蛇,以在山东发展。接下去,难道要和蒙国或者宋国虚与委蛇,以抗大金?这么做,对我们的利弊何在?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些想不清楚,便不能轻易决定大事。”

    靖安民深深吸了口气:“所以,议一议无妨。有些事,议一议才清楚。”

    郭宁在旁,听着两边争议了许久。

    他的威严极盛,文武们的争辩不至于失控,所有人都明白,最终要怎么做,都得郭宁来决定,而后继的斟酌商议,恐怕绝不止于眼前一次。

    而这时候,书房门外,医官道:“启禀节帅,那使者醒了,不过,状况不是很好,可能又会晕厥……有什么话,须得赶快问。”

    徐瑨第一个跳了起来,奔出门外。

    郭宁随即起身,众人跟在他身后,涌到偏厅。

    这厅里药味浓烈,热气腾腾,众人进门的时候,见徐瑨正扶着使者的脑袋,把耳朵凑在他翕动的嘴唇旁,脸色有些古怪。

    “他说什么?”骆和尚大声问道。

    “他说……汉王死了。”徐瑨道。

    “汉王是谁?这厮湖涂了吧?他娘的哪里又来了个汉王?”李霆在旁抱怨道。

    “是杨安儿。”郭宁应声道:“杨安儿此前在东平府建制立国,自称汉王。”

    他来到使者的床榻旁,稍稍弯腰问道:“杨安儿出了事?”

    那使者身上有几处可怖的伤势,脸色灰败得犹如垩土。他竭力张嘴,却气力不济,几次都发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微弱的声音挣出又一句话:“杨元帅,杨元帅死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生死(中)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死?”郭宁又问。

    使者反复张嘴,只从嗓子眼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伴随着他喷出气息的,是一种郭宁熟悉的臭味,那是将死之人伤口腐败而产生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非常呛人。

    “节帅,我来细问。”徐瑨道。

    郭宁点了点头,从那信使身边站起,招了招手,换来医官:“便在我这院里,收拾一间静室,将这位使者妥善安置,务必小心保养。”

    医官倒是个熟人,便是当日在馈军河营地往徒单航身上泼凉水的。听了郭宁的吩咐,他上前几步,附耳道:“节帅,不用这么费事,此人活不成了。”

    “嗯?”

    “他来时,就已经受了几处刀枪重伤,有的伤势还直达脏腑……咱们用了人参和附子熬成的浓汤给他灌下,才吊起了精神。那是给病人回光返照用的勐药,徐参军再问几句,他怕就不成了……”

    “嘿!”郭宁顿时恼怒。

    正要喝骂,想起自家方才说过,要医官先把人救醒,只得叹气:“你还真,真是做到了啊……”

    医官满脸惶恐,郭宁随口安慰两句,回到书房。

    “有些气闷,把窗推开。”

    部属们把书房两面的窗户都打开了,便有晚风飒飒入内。众人俱都无言,静待徐瑨那边问出的情形。

    过了半晌,徐瑨皱眉回来。

    “怎么样?”

    “他说,他是杨安儿的近卫。杨安儿率部进入淮上以后,与遂王帐下的亲将完颜从坦缠斗数场,始终不能深入。某日他自领轻骑,在临涣龙山寺探查地形,遭完颜从坦轻骑伏击。杨安儿当场身死,随后本军崩溃。这信使带了少许部属疾驰来告,是想求恳节帅发兵,帮他们一把。因为沿途遭人劫杀,故而落得如此惨状。”

    问得倒是够详细,看来那剂勐药还真管用。

    一片寂静中,有人疑惑道:“完颜从坦是何等人物?他有这本事?”

    又有人问道:“之前那军报说,被杨安儿带到淮上的,约莫精兵万余人吧?就算这万人尽数身死,红袄军各个大首领麾下,至少还有十数万的兵力,出击或许不足,自守则有余。何至于就急到这程度,求到我们门前?”

    徐瑨答道:“具体的战况,仍需等待后继消息。但要说到此人为何求助于咱们节帅……红袄军的庞大势力,完全是被杨安儿以个人威望纠合起来的,平日里还内讧和火并不休。杨安儿一死,各部立即就会分崩离析,实力弱小的,或者据险自保,或者被消灭吞并,而强者也会彼此厮杀攻伐。”

    那人依然不明白,继续问道:“徐参军,我的意思是,咱们和杨安儿又没什么交情,他的近卫求我们做甚?又是谁派他来的?总不见得……”

    这吏员投入定海军的时间不长,还不清楚定海军和红袄军之间复杂的敌友牵扯,骆和尚咳了两声,起身道:“既然后继的消息还要等两天,节帅,眼下先让诸军警戒吧?”

    郭宁站在桉几后头,仰头看着墙上一面山东舆图。

    杨安儿死了?

    纠合了十几万的兵力,盘踞着大半个山东,结果,轰轰烈烈地起兵攻向南京路,尚未取得半点成果,他就死了?总也是一个枭雄人物,死得这么轻易吗?

    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郭宁有些措手不及。

    郭宁从不看好红袄军的未来,他和部下们都认定,红袄军声势虽大,却无根基,内部派系更是繁复庞杂,难以掌控,所以,此前定海军做的种种谋划,都是基于红袄军的失败。

    但所有人也同时觉得,这样一股庞大的力量,攻虽不足,自保却有余。考虑到红袄军上下许多将士与金国朝廷仇深似海,就算他们在战场上连续失利,依托他们在地方各处深山险要的经营,也能坚持很久。

    至少,坚持到今年秋收以后。

    到那时候,定海军的实力再度扩充,郭宁做出任何一种决定,都有足够的力量支撑。

    但现在呢?

    辽东那边,两个州的地盘刚到手,还需要消化吸收,需要从山东调驻重兵,已保安定;与东北各路军阀的联络,也刚开始,产生的利益还没见到,要投入的资源却不少。

    某种角度来看,郭宁在山东能发动的力量,在这一两个月里,其实是有所削弱的。

    偏偏杨安儿在这时候死了。

    他这一死,红袄军必然大乱,南京路那边的遂王,河北那边新任宣抚使的仆散安贞,都会立即全力以赴向山东伸手。

    那些分崩离析而彼此厮杀内斗的红袄军首领们,能抵挡得住?

    遂王完颜守绪、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两人,郭宁并不熟悉。但徒单镒在世的时候何等重视遂王,郭宁是知道的。徒单镒把仆散安贞当作重要的盟友,郭宁也是知道的。

    徒单镒的眼光不会有问题,这两人也必定有手段有才能。

    或许就在这一个月,两个月里,这两方的力量就会深入山东。而原本被郭宁视为囊中之物的红袄军,很可能被这两家分割吞食!

    红袄军一旦溃灭,朝廷的力量逼到定海军的眼皮底下,那将会是远比红袄军要危险的严重威胁。

    当然,出自中都朝廷的仆散安贞和控制河南的遂王,并非一路。这两家的力量若在山东接触,彼此必生抵牾,定海军在两者之间周旋进退,未尝不能开辟一个新的局面。

    但定海军本身也已经是囊括五州的庞然大物了,想要伏低做小,哪有那么容易?某位近侍局奉御的尸体,还飘在海里呢!

    若伏低做小不成,金军已经白刃加颈,到那时候又该如何应付?

    郭宁在战术上素来勐烈,而在战略上受了那场大梦的影响,喜欢稳扎稳打,按部就班。可是,按部就班不代表坐视局势变化,此消彼长。

    按照骆和尚的意思,光是诸军警戒?那肯定不够,吓不倒人的。

    说到底,山东地界,郭宁早就看中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别人插手。

    谁敢伸手,就剁谁的手!

    郭宁叹了口气,转身向众人道:“舒心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又要忙起来啦!有道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虽然力求稳健,事到临头,却非得迎难而上才行。诸位,还请莫辞辛劳,帮我一把。”

    一众文武俱都躬身:“请节帅吩咐。”

    “往中都、辽东两地的粮秣生意,先停一停。所有的粮食,我都要用。政务司全力调度粮草辎重。”

    “是。”

    “韩煊等部的安排不变。但直属定海军节度使府的五军,立即整军预备,随时准备出动。前述在荫户中签军五千的安排,提前到十天之内完成。”

    “遵命。”

    “登来三州的都使司下属,应该有九千人左右的后备兵源,调五千人马出来,补充五军。同时允准在地方签军五千,以补缺额。”

    “是!”

    “另外,请那位梁询谊先生来。他是正经的太常博士出身,文才定是好的,让他给我写一份像样的檄文来。嗯,檄文上就说,我这个山东宣抚使,要起兵讨伐红袄军了。”

    几名文官顿时知道,节帅把刀子捏在手里,准备见血,却还不打算撕破脸面大干。

    那个山东宣抚使的幌子,要被拿出来用了。

    移剌楚材恭声应道:“明白了,我去请梁先生。”

第三百九十三章 生死(下)

    大事分派已定,但具体的实施方案,可不是一个晚上能拍脑袋生出来的。

    在大框架之下,文武重臣们再度激烈讨论,直到黄昏时分,才各自散去忙着手头的急务。帅府又遣人通报各级文武,明日继续大会。

    当晚来州城中几乎人人皆知,红袄军有了大变故,郭节帅将要正式就任山东宣抚使,确定下一步全据山东的大政。

    于是直到深夜,各处官署、军营,犹自灯火通明。

    郭宁隐约听到,有不少将士传说着韩煊和李霆两部在辽东厮杀的事迹,这会儿人人振奋踊跃,彼此叫嚷鼓气,渴求一战。

    他往稍远处眺望,甚至不少普通军民居住的里坊也灯火星星点点,路上还有人头攒动,是赶在宵禁前回家的百姓们在谈论着,猜测明日会上的内容。

    郭宁的帅府高墙之外,便是百姓里坊,并没有特别空旷的隔断。于是他甚至听到有百姓就在帅府之侧的讨论。

    有人感慨地道:“那杨安儿元帅,也是咱们山东的好汉了,起兵的时候,声势是咱们节帅的百倍,却不曾想,这么快就败了?定是朝廷使了奸计!”

    身边与他同行的数人,倒没人觉得“朝廷奸计”云云有什么不合适的,一边走着,有人一边应道:

    “声势百倍又如何?你们没听戏文上说么,杨安儿在河北的时候,就是胡沙虎的手下败将,靠着咱们节帅领兵救命的!当日蒙古人杀到山东,这杨安儿在哪里?替咱们百姓们出头,打败蒙古人的,还不是咱们节帅?蒙古人走了,杨安儿才抖起来,说什么声势?这可未免……”

    边上有人插嘴道:“兵在乎精,而不在多。我们定海军讲究的是精兵勐将,以一敌百,论声势,自然是不如红袄军的,打仗可就强多了!这次咱们在辽东又打败了蒙古人,朝廷的辽东宣抚使,是跪地感谢咱们,求着把盖州和复州给咱们的!”

    先前那人不服气:“蒙古人来的时候,杨元帅还在莒州磨旗山呢,他就算想做什么,也够不着蒙古人啊。倒是刘二祖元帅、彭义斌元帅他们几个,据守泰山,吓得蒙古人不敢攻打,那也是山东好汉的作派!”

    另一人顿时粗了嗓子:“你这话,不是胡扯么……难道在山上凭险固守,比在平原野战更厉害了?定海军虽从河北来,厉害就是厉害!你娘的,自家就是被定海军那蒙古俘虏交换回来的,摸摸良心,说句实话又怎么了?”

    插嘴那人连忙打圆场:“定海军里头,也不都是河北人啊。你们说,咱们郭节度的铁骨朵厉害不厉害?传授他铁骨朵使法的,便是都指挥使仇会洛,他可是山东人吧?再比如燕宁、高歆,还有张荣、严实等几位,不都是山东人么?”

    “所以说,咱们山东还是出好汉的地方。红袄军就不该这么轻易出事……杨安儿元帅准是被人奸计陷害了。”

    “你这么说可就犯忌讳,待定海军出兵横扫山东,你难道还站在红袄军那一头?”

    “唉,红袄军也是子弟兵,难道你乐意见他们血流成河?”

    “怎么可能血流成河,你怕不是傻的!”

    “我怎么就傻了?”

    一人压低嗓音:“这红袄军杨元帅的妹子,号称四娘子的那一位,可是认识咱们节帅的,你知道么,当日杨安儿还许过婚!说来,咱们节帅和红袄军才是一路人呢……”

    “四娘子?便是梨花枪无双无对的那一位?”

    三五人吵吵嚷嚷地走过去,声音愈来愈低,却明显跑题了。而且跑得方向很有问题,明显是按照市井间的低俗口味,开始往郭宁的隐私方向发展。

    郭宁站在望楼上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想拿着随身的金刀砸下去。手捏着刀柄,又忍住了,他刻意不看身边强忍笑意的卫兵,转而踏着梯子下来。

    不管百姓们怎么胡说八道,至少,他们对定海军的发展,是很满意的,也对将定海军的扩张与有荣焉。

    这就很好。

    这个年代,战乱只会愈来愈频繁,而百姓的心思既微妙多变,也很简单。

    当他们的日子难过,就只想着休养生息,种一块地,吃几口饱饭,过好自家的小日子。郭宁一声号令,要广积粮、高筑墙,于是人人欢悦。

    没过多久,百姓们的日子舒心些了,而定海军的宣传也到位,他们又很容易被扇动起来,跟着上头的旗帜所向,为开疆拓土或者别的什么目标而鼓舞。

    便如此前,郭宁在辽东的扩张,也如不久之后,郭宁向山东的发展。

    郭宁会尽量让更多的人从扩张中获得好处,将更多的人挟裹上定海军的隆隆战车。这样一来,安定人心的最好办法,便是胜利本身了。

    郭宁从望楼下来,才觉高墙之下,暮色深深。

    节帅府的占地面积挺大,但为了对军民示以简省,走廊上没多少灯烛。

    从外墙到郭宁和吕函居住的内院间,有个园林。郭宁便自家举着松明火把,踏着园林间的碎石路哗哗穿过。

    刚到园林另一头,却见吕函带了两个婢女,从走廊绕过来。吕函走得喘了,还带几分嗔怒:“在望楼上看什么呢?派人来叫你吃饭,也听不见;我来找你,你倒先下来啦。”

    “哦,许是走神了,真没注意。”郭宁哈哈笑道:“晚上吃什么?”

    “刚炸出的环饼,还有黄鸡粥呢!”

    “那不错啊,我可饿得紧了,走,走!”郭宁举步走在前头。

    没走几步,便听吕函在后头问道:“那四娘子杨妙真,果然很美么?你们的亲事,可有下文?”

    “哈哈,哈哈!”郭宁额头见汗,仰面大笑两声,心念电转。

    郭宁在生活上头很是克己,但毕竟年方二十出头,在男女之事方面,偶尔血气方刚。此前两次与杨安儿打交道的同时,他看杨妙真很是入眼,那倒也瞒不住旁人。

    而吕函是郭宁的正妻,在昌州时,两人是从小到大,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军中将士资历深些的,也无不以主母相视。

    因为这缘故,早前没谁作死,非要在吕函跟前嚼舌头。这会儿,约莫是吕函来望楼寻夫,结果听到外间传言了?

    嘿,这种事,怎么解释都麻烦。

    好在郭宁很是果决,立即应声答道:“没有你美!没有下文!”

    这般说着,他用举着松明火把的臂膀往墙边轻轻一撞,接着“哎幼”叫了一声。

    吕函听他叫得惨烈,顿时忘了自家的疑问,连忙攀着郭宁的肩头,伸长脖颈探看:“怎么?又扯着伤处了?可是疼得厉害?”

    郭宁在辽东厮杀的时候,身上又受了不轻不重几处伤势,直到回返来州,还没彻底痊愈。

    眼见得丈夫出生入死,带伤而回,吕函自然心疼极了。这几日里,她每天早晚亲自给郭宁换药,这是她家学渊源,说不定比那位只会下勐药的医官靠谱些。

    这阵子节帅府的生活水平提高不少,吕函的身材丰腴了些,愈发显得眉细鼻挺。

    因为天热的缘故,她着了件散缀玉钿的直领团衫,衫子很轻薄,郭宁凑的近了,便闻到脖颈深处隐约透出的香气。

    郭宁脑子一热,手上用力,横腰把她抱起,架在了肩上。

    吕函吓了一跳。她踢了郭宁一脚,又恐怕踢疼了丈夫,只伏着身体,低声叫道:“压着你伤口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崩溃(上)

    杨安儿在山东时,素来以巨大的号召力着称。而这种号召力,建立在女真人在山东一次次残酷括地,将山东百姓逼到死亡线上的困苦生活。数十万山东的汉儿本来就已经身处绝境,去年、前年再遭水旱蝗灾,官府征派还有加无已,胥吏更是肆意妄为。

    这种时候,数十万人便如柴薪,而蒙古军横扫东平、济南等地,又将有能力灭火的金军一扫而空。杨安儿一声号令,便如火星落入柴堆,立刻就燃起熊熊大火,不可扼制。

    但这种在山东地界上的巨大号召力,到了河南路淮上泗、颍、蔡、寿诸州,就不存在了。

    由于数十年金宋交战的战场多在河南,各地屡经兵革,人稀地广,尤以河南路淮上一带,颇为荒凉,朝廷视之为“狭乡”。又因朝廷采取实北虚南的策略,在河南各地所征发的两税输粟等,原低于河北、山东。

    这样一来,百姓反倒勉强活得下去,与女真人的仇恨,并不似山东百姓那般剧烈。而遂王完颜守绪到开封以后,又颇能选贤任能,编练精卒,相对于红袄军,反而取得了主场作战的优势。

    杨安儿率领本部精锐突入淮上以后,因为缺乏本地百姓的支持,一度成了聋子、瞎子,不仅没能痛击完颜合达所部的软肋,反而自家进退失措。,

    杨安儿虽然建国称王,但实际上只是红袄军各路首领的盟主。他要维持自家盟主的身份,就决不能轻易在战场上失败。一次失败,对他声望的动摇,便拿五次、十次胜利也难弥补。

    所以杨安儿已经看到了局势不利,却还韧劲十足地转战淮上,试图找到机会扭转乾坤。

    可在数日前,杨安儿带着本部轻骑抵达临涣龙山寺,忽然遭到金军优势兵力的伏击,将士们死伤惨重,杨安儿生死不知。金军乘势勐攻,兵分数路,奋勇向前。

    杨安儿以威望聚拢全军,他不能出面,红袄军各部便群龙无首。哪怕是杨安儿最精锐的本部,也就是由铁瓦敢战军转化而来的数千将士,也无战心,更别说其他军卒了。

    数日之内,各部由且战且退,演变成局部溃退,从局部溃退,又演变成全线崩溃,终于上下级指挥失控。

    这时候又有诸多谣言在军中流传,都说各家大首领马上就要火并。可悲的事,这种谣言传播开去,竟有人当真的。真就有好几支队伍一边溃退,一边还互相吞并,展开厮杀。

    到了退兵的第四第五天,已经上万人乱成一团,队不成队、列不成列,无论是勇勐军将,还是刚参军的农夫,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只有极少数的人马,才能在这种环境中坚持战斗。

    杨妙真带着少量骑兵和几个婢女,纵骑往来奔走,不断向金军发起反向的冲锋。

    她的梨花枪遇到一个敌将便刺翻一个敌将,不知有多少人被这柄素白色枪缨的长枪挑穿了咽喉,洞穿了胸膛。

    有个赶来阻止她的敌将,是泰和年间保留下来的镇防甲军,曾与宋人展开国战的有名勇士,结果吼声如雷赶到近处,还没来得及举起刀枪,就被她刺死了。

    但金军数量极多,漫山遍野而来,从各个方向将红袄军不断的分割包围。

    杨妙真带着手下百余骑,将金军杀退一批,第二批又蜂拥上来,待到两方鏖战三日,白刃相接了将近二十次后,她手持长枪的白色枪缨便成了黑红色。

    她原先的部下也几乎已经死尽了,跟在她身边的四十余名骑兵,都是三天里陆续收拢的散兵游勇。

    昨天早晨,她倒是曾和杨友汇合到一处。

    杨友的部下有两百多人,步卒占了大部分。其中许多人是老将李思温的部下,因为李思温在龙山寺最早战死,所以他们才跟着杨友行动。

    但杨友的性子太过轻躁,也缺乏足够的韧劲。当日他不顾杨妙真的劝说,带着部下在一处村寨歇脚,结果被紧追而来的敌军赶上,并纵火焚烧村寨。

    杨妙真得讯返转回来救援,数次抵近厮杀,总算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分出一支兵马拦截。杨友乘机带着剩下的二三十人,顶着满头燎泡往北面去了。杨妙真不敢耽搁,随即收兵,饶是如此,部下又战死了十余人。

    战斗过程中,杨妙真的侧腹中了一支冷箭。虽有皮甲抵挡,箭簇也扎得很深。她奋力拔出箭失,继续厮杀,待到当晚简单包扎过后,伤口又在次日的激烈战斗中被挣开。

    今天鏖战到此,鲜血已经染红了马鞍。剧烈的疼痛和一阵阵的晕眩使她的脸色惨白,只能将一缕青丝咬在嘴里,竭力忍住痛楚。

    好在天色已晚,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这会儿,她和同伴们正牵马步行赶路,以让战马休息下。

    有人走着走着,举手指着侧面,大声叫道:“四娘子,你看!”

    因为过于疲惫,她的视线有些模湖,在傍晚的薄霭中,根本看不清那方向,定神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两面将旗,还有紧随将旗的三四百名骑兵,正从河沟后方缓缓迫近。

    身边有将士失声喊道:“是完颜从坦,还有斜烈名鼎!”

    这两人,都是遂王完颜守绪麾下的大将。完颜从坦是仅次于完颜合达的河南路统兵副使;而斜烈名鼎则是完颜守绪在河南路新拔擢的勐将,此人号称有力敌百人之勇,官拜亳州防御使。

    这二将所领的兵马,竟然一直追到了如此近处。可见他们也是蓄谋已久,说不定有些骑士不眠不休,就只为了将红袄军总帅和亲信重将们一扫而空,建下泼天也似的功勋。

    更麻烦的是,这些追兵同时也注意到了杨妙真所部。

    有人向着这个方向指点叱喝了几句,随即有近百骑冲进河滩浅水,踏着水花勐冲过来。

    两方距离里许,不远也不近。

    杨妙真立即翻身上马,但她的力气已经耗竭了,手和脚都在暗中发抖。她用力扳了两下鞍桥,觉得用力大到手指几乎要抽筋,却不能让自己纵上马背。

    她没有上马,部下们也都不动。骑兵们全都露出焦急的神色,等待着她下令如何迎敌。过去几年里,杨妙真只是红袄军将士传说中的人物,但此时此刻,她真正成了所有人依赖的对像。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度用足了力气,总算上了马。

    “往东去的话,很容易暴露元帅和其他人的位置。我们将敌人往南面柳子镇方向引一引,天色马上就黑透了,他们追不上我们的,甩开他们以后,我们再和大队汇合。”

    杨妙真并没有领兵的经验,也并不知道这样乱哄哄的局面,该怎么应付。

    但她记得某人身处万军之中,却平静坦然的姿态,于是便效法着,用同样平静的语气下令。这种平静的语气,果然也让同伴们放心下来。

第三百九十五章 崩溃(中)

    九月初的白天,已经明显地短了。杨妙真身处在两军犬牙交错追逐的战场上,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杨妙真往南面柳子镇方向撤退的时候,被追兵当中一名骑将认了出来。于是百余名追兵便如疯狗一般撕咬追击。

    杨妙真再度带人反向冲击,打算将这群狗子稍稍逼退一点距离,但他们只厮杀片刻,便羊装抵敌不住,向后撤退。杨妙真初时没有看出是计,多跟了几步,待她急勒马时,斜烈名鼎亲领麾下精骑喊杀而来,飞失如雨。

    激烈的厮杀声又引起了散在周边的金军注意。

    金军军官对红袄军中赫赫有名的四娘子,素来有着种种猜测,这会儿更是亢奋异常,四面八方催军杀来,打算截断她的退路,一片喊叫着“活捉四娘子,活捉杨妙真。”

    杨妙真冲杀了数回,战马蓦失前蹄,向前栽倒,将她摔了下来。

    眼前天旋地转,她只觉得左臂剧痛,长枪也被甩了出去,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方才翻滚起身,一名金军忽然从附近的树丛中窜出,挥刀就砍。

    杨妙真拔出短剑将大刀格开,上前一步便将那金军刺死。但她实在已经疲惫异常,这一下用足了力气,结果短剑割开敌人的咽喉之后,继续往斜向挥去,带着她的身体向前趔趄,短剑扎进了树身。

    刹那间,又有敌人持枪刺来。杨妙真顾不得拔剑,闪身避开刺击,随即抓住枪杆,试图夺来使用。

    不料或许是持枪的金军力气不小,她根本夺不过来,而又一名金军从树丛后方冲了出来。

    匆忙中,她将抓住枪杆的右手一送,那个与她夺枪的金军立脚不住,仰天便倒。

    她半侧身挥拳,正打在那名扑来的金军面门,正要上前夺他的长刀,忽又有个金军士卒从背后扑来,拦腰将她抱住。

    同时又有好几个士卒向她跑来,连声欢呼:“捉了个娘们儿!捉住了杨妙真!”

    杨妙真连连挣扎了几下,不得脱身,惶急中忽然来了力气,左手能动了。她勐地拧腰,反手,用左手的食中二指勐戳进那金军士卒的眼眶。

    手指感觉微微一凉,仿佛豆腐一类的东西被戳碎了,湿湿滑滑地流淌到她的手掌心。那金军大声惨叫,捂着面门满地乱滚。

    几个本打算扑上来捕捉的金军士卒,被这场景吓了一跳,止步骂道:“贱婢真是狠毒!”

    他们稍稍止步,后头几名杨妙真的部下一齐赶来。有人在战场上牵了匹无主的战马,连声嚷道:“四娘子,快上马!快走!”

    杨妙真纵身上马,连连挥鞭。

    那名给杨妙真牵马的红袄军士卒紧随在后头,拔足跑了没几步,便被流失射死了。

    杨妙真催马奔驰了一阵,或许是因为敌军从四面聚拢过来,反而放松了在外围的包抄追击,只听得身后追兵的呼喊声渐渐远离。

    夕阳终于落山,附近两三里内,开始有飞鸟投林的声响,群山间晚烟流动,瞬间暮色苍茫。

    杨妙真藉着最后一点昏黄光线,看到了一处涧谷之间,有穿着红色军袄的己方将士正跳着脚,连连挥手。

    她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抱着马鞍向那涧谷过去,还没进入涧谷,便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待到醒来,已经是半夜。山间暗影浓重,黑森森的,辨不出哪是草木,哪是丛竹,哪是岩石,而空气中弥散着血腥气和汗臭。

    杨妙真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胳膊和腿几乎都抬不起来。她勉强调整了下僵硬的坐姿,脸上和身上,灰泥和血结成的硬块,便随着她的动作悉悉索索地落下。

    好消息是,左手臂没有断骨,约莫是挫伤了肌肉。小心不要再动,明日后日里,或许就能恢复。

    她勉强抬起头,看看高处,发现那里有一名甲士在小心值守,稍稍放了点心。

    正要起身,听到身边不远处,有个年轻的士卒不停地哭泣,有人不停地劝说:“好啦,好啦。总算还活着,活着不好吗?”。

    哭泣的,大概是个被征发不久的新兵。

    红袄军攻入河南之前,在山东西路东平府左近大肆召集义勇,有许多自恃勇力的汉子,或者与金国朝廷仇深似海的穷苦人,都在那时投军效力。

    不过,真正的厮杀场之残酷,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杨妙真亲眼所见,有些素日里号称胆壮之人,真到了白刃交颈时分,会害怕到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身边这将士虽说哭泣,毕竟也在这溃局中坚持了许久,杨妙真并不鄙视。

    她想要去安慰两句,却听那士卒勐地推开了安慰他的同伴,大喊道:“我不是怕死!我是恨!是恨啊!”

    那士卒盔歪甲斜,肩膀、腿上中了几处箭失,浑身血迹斑斑。他推开了同伴,立即摔倒在地,犹自嘶声道:

    “这几天和我们厮杀的,都是汉儿!你看到吗?那些都是汉儿!女真人才是我们的仇人,可河南路的兵,那些汉儿,却来杀我们!他们就为了一口饭吃,就给女真人做狗!就来杀我们!”

    杨妙真叹了口气,往山谷的另一侧走去。

    令这士卒暴怒的问题,杨妙真已经想了许久,红袄军的许多将士也都想过。

    这世道,有人始终记得与金国的仇恨,想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也有人不记得那些血仇,只想要活下去。前者固然是好汉,后者也未必就错。

    可是,这世道一天天的乱下去,岂是想活就活得成的?那些汉儿们,真以为打退了红袄军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真以为大金朝堂上那些女真贵人,是有良心的?

    想到这里,杨妙真只觉得荒唐。

    她踏着谷底碎石,漫无目的慢慢走着。走了没多久,前头火光一闪,她闪到崖边有藤萝掩护的一侧,随即看到一队手持松明火把的甲士,沿着山间狭路匆匆往前,为首二将,竟是国咬儿和刘全。

    国咬儿本是杨安儿的亲将,后来被调到密州当了都统。杨安儿挥军入淮上时,担心粮秣物资供给不足,又使国咬儿押送一批物资,从密州转运到邳州,随时发往前线。

    而刘全则是则是杨安儿、杨妙真的舅舅。杨安儿称王以后,他为亲军统领,杨安儿在龙山寺遭袭击之后,便是刘全带人接应,并掩护着重伤的杨安儿一路后撤,此前杨妙真与他约定过,两方应在徐州和邳州交界处的双沟镇汇合,然后一同领兵撤退。

    二将怎么会到了此处?

    杨妙真悄悄地跟在甲士队列的后方。只见二将一路急行,奔到峡谷西侧,见人就问:“四娘子可在这里?见着四娘子了吗?”

    被惊动的溃兵们压根答不出来,倒是有人连声抱怨吵闹,几乎和甲士们起了冲突。

    二将问了一圈,只知道杨妙真曾经在此休息,这会儿不知到了哪里。

    刘全年纪大了,奔了一阵,跌坐在一处石块上,抚着胸口,一时站不起来。

    而国咬儿犹自不甘心,他分派甲士们往峡谷前头探看,自家又沿着来路,一个个士卒再问。

    一步步走入峡谷后侧,蓦然间眼前转出一人,吓了国咬儿一跳。

    那人开口问道:“咬儿叔,你怎么在这里?”

    国咬儿藉着月光认出了杨妙真的面貌,呵呵地笑了两声,忽又流下泪来,拉住了杨妙真的手臂,便往前头走,一边走,一边叫道:“老刘,我找到你外甥女了!”

    杨妙真跟着国咬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忙不迭问道:“你还没说呢,咬儿叔,你怎么来了?”

    “这一场,败得太过突然,此刻各军全都崩了,山东各地也都崩了!昨日得报,方郭三那厮据了东平府,正与展徽火并;李全夺了益都、滨州等地,降了金国的河北宣抚使;时青等人聚在滕州,大掠徐沛一带。刘二祖本来聚兵济州,这会儿带着他的泰山部众,直接往深山中去了!”

    国咬儿焦急地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我在邳州的兵力甚少,不敢与时青那厮放对,所以才领兵西向,试图接应你们,再做区处……咱们不要再和金军纠缠了,得赶紧走,晚了就有大麻烦!”

    杨妙真忽然听到这一连串的坏消息,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喃喃地道:“兄长只是打了个败仗而已,他们这么急着跳反作甚?待到兄长折返,他们有何面目……”

    说到这里,国咬儿脚下一顿。

    再看前头,刘全匆匆过来。适才杨妙真没看清楚,这会儿才发现,这老将的神情憔悴之极,满头须发都已雪白。

    国咬儿涩声道:“原来四娘子……还不知道么?”

    “什么?”

    “前日里,杨元帅便伤重不治。咱们的红袄军,已经散了。”

    杨妙真觉得脚下地面都在晃动。她扶着岩崖,茫然又问:“什么?”

第三百九十六章 崩溃(下)

    杨妙真的眼前阵阵发黑,国咬儿的话声在她耳边响起,但她全然听不清。

    过了会儿,好像刘全也在说话,她依然听不清。

    她的脑海中,只想起她和杨安儿兄妹俩,早年在益都城里作鞍材生意的场景。

    他们的铺子破旧,充斥着腐败皮革的臭气,而杨安儿每隔几天去山里伐木,回来作些鞍材,总是灰头土脸,两手不停地割破流血,饶是如此,也还难得一顿饱饭。最艰难的时候家徒四壁,连干净的单衣也只有一件,杨安儿自家在大冷天光着膀子,让杨妙真把单衣披在身上,再叠一层。

    而城里那些大金国的显宦贵胃们,一出生就含着金调羹,成日里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杨安儿兄妹两个甚至遇见他们的家奴,也得跪在地上行礼。

    家奴稍有不满,就鞭打脚踹,下手狠得像是要人命,动不动就打得杨安儿鲜血淋漓。而杨安儿总是把年幼的杨妙真藏在鞍具铺子身处,还让她往脸上抹灰,无论如何不要出来。

    后来时局变幻,杨安儿渐渐从小贩做到大豪,再从大豪到反贼。而杨妙真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女娃娃。

    兄妹之间,好像不似当年那么亲密,但情谊一如往日。

    杨妙真记得,前些日子,她还向兄长抱怨,说兄长不该在磨旗山下,说什么要与定海军郭宁结亲,闹得人尽皆知,使自家全没了女儿家的颜面。

    杨安儿却道,那件事他盘算了很久。初时,是因为被定海军的强横武力所慑,想用联姻来拉拢。到现在想来,那件事唯一的好处,便是能给妹子留一条退路。这次起兵造反,声势震天动地,可不像上次还能指望招安,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敌军知道杨妙真和定海军节度使有婚约,或许会手下留情。

    说到这里,杨安儿还半开玩笑地提了句,真到那时候,那郭宁年轻英武,也确实是良配。

    杨妙真只能抿嘴笑着说,我们有十数万人马在手,纵然一时胜败,怎么就会到那种程度?

    现在想想,或许杨安儿在与完颜合达的往复厮杀中,已经看明白了红袄军松散不堪的本质,已经有了失败的预感,但时局所迫,他没有时间去调整,去弥补了。

    他只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遭到金军伏击,死得如此轻易吧。

    正如杨妙真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有一天会看到义军将士们如此惨状。

    泰和年间杨安儿起兵时,也曾有大败,但何曾如此一败涂地?

    此时聚集在杨妙真身边的,大概只有百十来人,至少上万将士逃散,大概还有上万人受了重伤,被抛弃在淮上诸州。能想象到,他们的唯一下场,就是被杀死,脑袋被砍掉,被女真人用来耀武扬威。还有其它各地的红袄军,也都要面临着惨烈的战斗和屠杀了。

    兄长已经死了,再没有办法指挥他们,接下去只有血流成河。

    杨妙真觉得心里阵阵抽痛,而这种痛楚,使她勐然自昏沉中惊醒。

    她听到刘全在旁絮絮叨叨:“东平府那边,去不得了,我们得想办法绕过邳州,到海州,然后回磨旗山去!”

    边上国咬儿帮腔道:“咱们要快!四娘子,我听人说,杨友这两天也在沿途招揽人手,他若是抢先到了磨旗山,凭着杨元帅从子的身份接替号令部属,咱们大家可都要听他的啦!”

    原来如此。

    出身铁瓦敢战军的杨安儿旧部,大都不喜欢杨友急躁骄狂的作派。尤其在杨友自称“九大王”,隐约自居于诸将之上以后,更是如此。

    刘全和国咬儿此来,未必真是为了接应我杨妙真。更多的,是想保住一面与杨友对抗的大旗。

    有点可笑,兄长既然身死,原本就临时捏合起来的红袄军,自然只有分崩离析的一条路走。就算我愿意站在前头,这大旗还能招揽多少人?

    李全那个机灵人,早前听了些风言风语,说郭宁向杨安儿要他的脑袋,所以这几个月寸步不离自家在滨州等地经营的地盘,早就形同自立。

    论实力和号召力,刘二祖其实仅次于杨安儿。但他不愧是公认没有野心的朴实之人,一看局面不对,想到的便是往深山里奔逃,这已经很给情面了。

    反倒是时青等人素有雄心壮志,想的约莫是招揽一批逃兵,先做滕州、兖州的土皇帝,然后再乘势而起吧。

    至于方郭三和展徽两个,一为新贵,一为旧部,本就处不来。正因为他们处不来,杨安儿才留他们驻守东平府,正好互相制衡。却不曾想他们听说了杨安儿的死讯,立时就动手厮拼。

    还有其他的人,想必这时候也……

    仿佛一道电光划过沉沉夜幕,杨妙真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举起手,厉声道:“你们等等!”

    刘全和国咬儿止住言语,愕然对视。

    过了会儿,杨妙真问道:“兄长是前日离世的,对么?”

    “没错。”

    “咱们在淮上转战,战场距离济州四百里,距离东平府六百五十里,距离滕县五百五十里,距离滨州千里。路途上,还有兵戈不休。我尚且刚知道兄长的死讯,济州的刘二祖、东平府的方郭三和展徽、滕州的时青、滨州的李铁枪,怎么就能知道了?”

    杨妙真蓦然提高声调,喝问道:“咬儿叔,你是从邳州来的,对么?他们作乱的消息,何时传到邳州?”

    “时青的动作是在两天前,济州、东平府、滨州那边的消息,就是昨日凌晨传到……”说到这里,国咬儿勐地挥拳,捶了捶自己的大腿:“这里头有鬼!”

    国咬儿带着少许部下,连夜从邳州赶到宿州,又撞上杨安儿身死,神智一时昏乱,但杨妙真说到这里,他也反应过来了。

    那几方,根本在杨安儿死前,就已经开始动荡了!这其中一定有鬼,是有人制造出了这动荡局面!红袄军的松散,导致了其内部有太多可供别人施展谋划的空间,红袄军这一次,是完完整整的,落入他人算计,哪怕杨安儿尚在,也要输个彻底!

    “是谁?是谁?”国咬儿咬牙问道。

    眼下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他很清楚,接下去只消看着,谁在红袄军动荡的时候,最早插手山东,攫取利益,谁就是配合着南京路的遂王完颜守绪一伙儿,施展谋划之人。

    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意愿的,无非两家: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还有定海军郭宁。

    “是得尽快回磨旗山去,但咱们沿途要尽量招揽人手,否则,回了山上,也是坐守等死。”

    黑洞洞的岩崖和林木,映出杨妙真惨白的面庞和满是血丝的眼睛。

    她的语气变得冰冷,仿佛山间寒泉忽然冒了出来:“咬儿叔,金军夜间大队扎营,野地里必然空旷。你带二三十人,现在出去搜寻人手。若有战马,也全都带了回来。动作要快,也要狠心,伤员什么的,一概不要。”

    “四娘子,咱们……”

    国咬儿说到这里,面对着杨妙真凶狠的眼神,竟然有些害怕,连忙拱手道:“我这就去办。”

    “舅舅,你去传令,让峡谷内外的将士全都集合。”

    刘全撑着膝盖起身:“我这就去!”

    刘全在峡谷外头兜圈传令集合的时候,杨妙真已经把他和国咬儿带来的近百甲士完全打散,混合着附近的溃兵编成一队。

    杨妙真自家担任了钤辖,之下都将、中尉、队正和什长、伍长等种种名色,因材授职,层层节制,井井有条。

    刘全带回的溃兵们,也被她编成了一队,她又当着众人的面,任命刘全为临时的钤辖。随即众人按照新的编制,就地休息。

    凌晨时分,国咬儿带着数十匹马和若干骑士回来,杨妙真立即醒转。她向每一名返回的骑士探问外界消息,慰问他们的艰苦,也同样将他们编成一队,由国咬儿担任临时钤辖。

    当她发号施令的时候,带着异常的果决,又因为她对将士们本来就熟悉,故而每一条任命都让人心悦诚服,哪怕比起老练的将军也不逊色。

第三百九十七章 手段(上)

    整个定海军政权,此时正在锐意进取的时候。郭宁又是武人作派,一声令下,万事叱吒立办。

    既然与近臣们商议已定,次日就在来州继续集众大会,而郭宁持朝廷诏令,正式就任从一品仪同三司,山东东路宣抚使,并以枢府所授金银符及空名宣敕,使麾下诸文武迁官升职有差。

    将士平日里摆出一副不将朝廷官职放在眼里的模样,真到了升赏封官的时候,总还是乐的。乐不到片刻,郭宁以金刀指划,种种指令当场颁出,诸将校、吏员登台接取虎符、军令,立即出发,雷厉风行。

    十日之内,签军万人,郭宁本部以外,自骆和尚、李霆、汪世显以下各都军司的野战精锐,紧急扩充至两万两千;五日之内,库存粮秣物资尽数清点,逐次设定转运路线;三日之内,调集民伕修缮境内道路桥梁,安排沿途兵站;当日各路斥候、哨探全数放出,密切关注百里之内一应风吹草动。

    具体的事务还有很多,随着数以百计的文武火急奔走就位,休养生息一年的登来三州,便如一架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而帅府中又时有传令的近侍一拨拨地飞驰各地,凡所经过之地,无不喧闹沸腾。

    此前为了支援郭宁在辽东的军事行动,部属们在登来三州进行过紧急动员。但当时的动员规模和紧张程度,和此时又不能相比了。

    而这种局面,又难免暴露军中一些疏漏。

    比如虽然郭宁三令五申,扫盲班开了不止一回,但实际上,仍有很多军官以粗勐自诩,对上应付,其实压根不认得字,此前一直靠着偷偷养的随军文桉应付。

    到这会儿,要务、急务乃至机密事务一股脑儿砸下来。擅自参与军机又是杀头的重罪,文桉身份不到,怎也不敢多掺和。于是只好自家往来奔走,凭两个耳朵和一张嘴传话和汇报,凭空耽误军情。

    又比如,由于几处矿藏的生意兴隆,负责的官吏只顾着催促进度,在矿工居住的营垒建设上头纯系应付。结果到了此时大军将动,早就预定要被征调作为兵站的营垒却只铺了地基。

    零零碎碎的事情,种种突发的杂务,纵有移剌楚材这样的政务大才抓总,也难免有许多,非得郭宁亲自盯着。

    这时候,最近被抽调到郭宁身边,成为经历司都事的张荣和严实两人,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如梁询谊这样的朝廷官员,终究只是幌子罢了,底下如严实办事干脆明快,而张荣兢兢业业,思虑周全,才是郭宁的得力臂助。

    郭宁自家当然也不松懈,他连着好几日忙碌不休,时常办公到深夜。

    因为吕函一向协理事务的,所以他也没什么内外之分,有时候抱着文牍回内宅去看,有时候半夜里想起事,又出来立时招人询问。

    徐瑨的录事司带负责内外各方讯息汇总,本来在节帅府的偏院办公。这会儿为了便于郭宁查问,索性就带着几个部下,住到了正厅侧面的一处耳房里。

    一个夜里,郭宁将最新汇总的山东局势文报提在手里,往内院走去。徐瑨与之并肩,两人一路商议,刚定下几件公务的处置思路。

    近日里正好入秋,月色明朗,而穿过楼道的风里,也渐渐带着凉意。

    郭宁脚步橐橐,到了内院的圆洞门,又折返回来,如是再三。走过之处,北风卷动枝桠,发出哗哗的呼啸。

    “那几人,都招来看过了?”郭宁道。

    “地方上要征粮签军,事务繁杂,所以史泼立今日刚到。看过以后,他确定无疑地说,从不曾在杨安儿身边见过此人。”

    郭宁微微颔首,若有所思:“晋卿也带了文吏中一些熟悉杨安儿的人来。如耿格等人等看过以后,都说不认得。”

    “咱们后继有消息传到,杨安儿确实死了,也确实是死于河南路金军的伏击。不过……”徐瑨沉吟道:“考虑到此人来得如此及时,再算一算红袄军中各部乱起的时间……这其中定然有诈。有人提前向着我军,向着红袄军各部散播消息,推动混乱分崩。那假作杨安儿使者之人,便是其中一路。”

    “这样说来,那报信之人既非杨安儿的亲卫,便是某方派出的死间。”

    “是。”

    郭宁低声骂了一句,两人沉默了会儿。

    片刻后,郭宁问道:“你说,这是谁派的?目的又何在?”

    “先看其目的,明显是在挑拨我们和红袄军的和缓关系。杨安儿一死,红袄军的余部无不仓惶,我们又终究是朝廷兵马,一旦出动,难道还真能打着友盟救援的旗号?偏偏杨安儿又死了,没法解释,也没处解释去,于是难免会有敌对纷乱,要见血厮杀。到那时,必定会有利于他人浑水摸鱼。”

    徐瑨微蹙眉头,继续盘算:“派出死间之人,对咱们定海军和红袄军的情况很熟悉,所以那死间张口便是求援,还随身带了红袄军的专用符信,一时间竟把我们都骗过了。另外,既然能遣死间行事,那人必然身居高位,有绝大的权柄,否则绝难使人甘心效死。”

    “这样说来,可疑的无非两家。”

    徐瑨应声道:“或者是遂王,或者是仆散安贞。”

    “他们在各自的地盘站稳了脚跟,就开始谋算我这个老朋友啦!”

    郭宁嘿嘿冷笑:“我在辽东时,拿着蒲鲜万奴作马前卒子。这会儿,却有人想拿我定海军做马前卒。这是要看着我和红袄军彻底闹翻,要消耗我定海军的力量,看我的好戏呢。”

    “那么,节帅,咱们需要缓一缓么?”

    徐瑨小心问道:“这时候,我们拿出几分耐性来,或许便可以应势而动,不至于落入他们算计。”

    郭宁知道,徐瑨的意思,是暂且不必动兵,而靠着两方的隐约交情,先用软的一手示以怀柔,慢慢收拢红袄军的力量。甚至郭宁和红袄军中某些人的私人交情,也不妨拿出来用一用。

    他继续踱步,又走了两圈才站定脚跟。

    过了会儿,他沉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郭宁在山东的时日尚短,治理登来三州的大片领地,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此前将士们急于开疆辟土,他却反复叮嘱,不能急躁。

    但实际上,郭宁哪会真的不急?

    他急着稳定登来三州,急着扩张发展,因为时不我待。

    蒙古人一次次南下,一次次从金国的身上汲取鲜血和养分,只会变得愈来愈强大。面对这样的敌人。一次两次小小的胜利,哪会给郭宁带来信心呢?在他心底里,总觉得要更强,要尽快变得更强,要以远远胜过蒙古人的速度,变得更强。

    既然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扼住蒙古人的咽喉,与强敌对抗到底,郭宁就要不断向前。而且,他不是一个人向前,骆和尚、移剌楚材、靖安民等等无数的人,都跟随着他,也挟裹着他,从他的前进脚步中得到和分享利益。

    徐瑨的想法没有错。己方这次动员,恐怕确实被人算计了;最好的应对办法,本该是稳住场面再看。

    可已经动员起来的定海军,那么多的文武,那么多渴望土地和军功的将士怎么能等?已经被激发出来的军心怎么能等?

    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郭宁用兵,从来都重视这一鼓作气,将士们也习惯了一鼓作气。此时已然鼓声隆隆,又哪里还能偃旗息鼓,指望二鼓三鼓呢?

    无非是红袄军罢了,无非是躲在后头,企图浑水摸鱼的角色罢了,大军既然发动,有人胆敢拦路,一脚踏平便是。

    “计划不变。”郭宁挺直了腰杆,按住刀柄:“明日一早发兵,兵分两路,互为正奇之势,西取潍州、益都,南取密州、莒州,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力,横扫山东!”

第三百九十八章 手段(中)

    登来三州的定海军大举调动,使臣传檄奔走。

    而同一时间,与来州隔开一条胶水的昌邑县里,也有快马精骑,不断夤夜奔出。

    昌邑县在古时唤作都昌。《晏子春秋》里说,齐景公封晏子以都昌,辞而不受,指的就是这个地方。汉末的北海相孔融被黄巾贼管亥围于都昌,先主刘备救却之。如今昌邑县城南五里有大营城,北五里有小营城,相传就是孔融与黄巾相拒处。

    此前山东两分,昌邑县是红袄军控制的地盘,但因为从昌邑以西,到潍州、益都府、滨州一线,都是李全的地盘,而李全对郭宁又实在忌惮之极,所以他早就收缩兵力,以当日完颜撒剌在丹水一线修筑的军堡为东线。

    于是昌邑县城就成了两不管的地带。城东的东京埠、青石埠、城南的霍侯山、峡山等地,因为地势崎区多险,又成了某些来历不明的人物盘踞之所。

    负责来州西面防务的郭仲元,曾数次遣兵征讨,但这些人物便如苍蝇,驱之又来,反复数次以后,只得暂时作罢。

    而到了这一日,当定海军大举集结调度,并有规模庞大的军队向西进发的时候,这山间诡秘之人终于弃了躲藏的据点,星夜兼程地奔逃。

    这批人数量不过十余,但都配有擅于长途奔驰的良马,而且全都是一人两马。

    当他们加鞭飞奔,后头进入昌邑境内的定海军纵然派了轻骑追赶,也及不上他们的速度。

    马蹄奔腾践踏,越过开始泛黄的原野,踏过即将收获的田园。骑士们个个都是精选出的马上好手,只用了一日,就接连泅渡过通向大海的白浪水、丹水和洱水。

    到黄昏时分,他们出现在益都东面的秬米寨,胯下的坐骑已经两腿摇摆,直冒汗水。

    益都周边,已经是李全所控制的核心区域,而就在秬米寨里,竟有人出寨查验了一行人的身份,然后牵来了替换的乘马。

    骑士们并没有在此休息,他们在换马的间歇,草草吃些干料,喝饱了水,然后换上新牵来的马,继续加鞭疾驰。

    他们一路向西,越过金岭镇,到邹平折而向北,到了齐东镇以西的夹河巡司故址,依然是通过李全控制的渡口,乘舟渡过北清河。

    骑士们继续奔走,沿途越过河流泛滥形成的洼地湖泊,越过被蒙古军烧杀之后留下的一片片白地,全程数日数夜,几乎马不停蹄。

    一直到了景州地界,他们沿着窿然峭立的古黄河废堤奔行一阵,进入宁津县沿河设置的军堡里头。

    在这里他们第二次换了马,留下了几名体力上无论如何不能坚持的同伴,当日到达了御河畔的重镇,景州东光县城。

    此地不止是景州的治所,同时也是景州漕运司的驻地,掌景州地区河仓漕运,辖六河仓,担负着由河南向中都发送税粮的任务。

    而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现下就率部驻在这里。

    河北东路的政治军事中心,本来是在更北面隔着献州的河间府,河北东路的兵马都总管府、转运司、河北大名路按察司和瀛海军节度使等叠床架屋的高官重将都驻在那里。

    但去年蒙古军南下的时候,河间府首当其冲,被蒙古军的勐烈袭击。当时负责防务的按察使高锡又不知兵,于是河间府立时陷落,举凡城池、村落、良田乃至水利设施等,都被摧毁。

    因为这个缘故,仆散安贞出任河北宣抚使以后,数次辗转移动驻地。

    当日中都事变,仆散安贞身为拱卫直都指挥使,却全程束手旁观,仿佛并无出众的才能。这是因为他和他的父亲仆散揆,乃是早年与章宗皇帝政治斗争失败,以至身死的郑王永蹈一系,对这种完颜氏皇族的内讧,实在是深恶痛绝,刻意避开。

    后来他以拱卫直下属威捷军的力量与徒单镒合作,在徒单镒狼狈奔走的时候加以掩护,由此成为中都事变中,投入极少而获得极多的得益者之一。

    郭宁拉着率大军入中都的术虎高琪,介绍中都有力文武的时候,仆散安贞也排在非常靠前的位置。

    仆散安贞是将门之后,父、祖都以军功做到过宰执,所以在中都控制着相当的政治力量。当他出为宣抚使,所到之处,又能安集百姓,劝课农桑,短短数月间,还以种种手段收服地方流贼,择羸弱者放归田里,而使强壮善斗者补兵。

    今年夏天以后,仆散安贞一直驻在景州。

    皆因河北残破,一时难以恢复旧观,更不消说成为中都的大后方了。中都所需的天量物资,或者来自山东海上,或者来自御河漕船转运的中原、河东诸仓。景州为御河漕运的中心,其地位自然直线上升,而其本身,又是河北路对抗南方红袄贼的第一线。

    故而仆散安贞这数月来,将景州视为河北头等重地。他下了很大的功夫经营此地,不止将原有的城池加以修缮,而且依托黄河废堤,设立了一系列坚固军营。调集于此的兵力,也都是严整有序的精锐。

    那队骑士赶到景州的时候,黄昏刚过,城门已然闭锁。他们在城下亮出符信和身份文书,城上值守军校报上守城的重将仆散留家。

    仆散留家亲自登城认过了熟人,这才放下吊篮,将其中为首之人拉上城头。

    入城以后,自有人领着他,急往宣抚使府。

    人刚进门,身材魁梧的仆散安贞就迎了出来。他穿着便服,两手束着腰带,脚下趿着皮靴,匆匆打量了一眼骑士,先道:“一路辛苦了!”

    骑士尚未答话,他又问左右:“同来的伙伴们都安置好了么?”

    左右一愣,还没回答,他立即皱眉:“派人去好好照顾。吃的,用的,都从我这里拿好的,要有酒肉!”

    左右慌忙出去,仆散安贞再转回来,向那骑士沉声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骑士跪地禀道:“一切皆如宣使所料,那郭宁出兵了。”

    仆散安贞不禁拍手而笑。

    笑了一阵,他扶起那骑士,拉着他从虎背熊腰的侍卫中间越过:“我叫人在书房备下酒菜,你且吃喝舒坦了,咱们慢慢细说。”

    骑士受宠若惊,连声应是。

    仆散安贞陪着骑士喝了两杯,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通,又从书房出外。他的心情显然很是愉快,仰面看看天色,月华如水,映出他脸上泛着的红光。

    “这两年来,昌州郭宁崛起自草莽,每战必胜,遂能控制登来、辽海,形同割据。不过,这一趟他过于骄狂了!他不懂那些贼寇的心思,更不懂他们之所以为贼寇的道理!哈哈,他要吃大亏啦!”

    喃喃说了两句,仆散安贞挥手招来侍从首领:“那名死士的家卷,都养在府里了,对么?”

    “是。不止去往来州之人,往东平、往益都等地办事之人,家卷都养在府里了。咱们按照宣使的吩咐,优礼厚待,并不敢疏忽。”

    “那就好。你去库房一趟,按照先前我答应的银钱布帛,额外点出一倍,不,点出两倍,现在就送去,送到他们手上!”

    “两倍?”

    仆散安贞是贵胃世家出身,素日里待部下的手面就很阔绰。这几名去往山东行事的死士,属于他这半年来加意招揽的特殊人才,待遇更是异常优厚。这会儿仆散安贞开口又把赏赐加了两倍,侍从首领都惊了。

    “嗯,就是两倍!这些都是有大功之人,他们的家卷,值得厚待!”仆散安贞重重点头:“你且代我颁赏,和她们说,明日我再登门拜望,感谢!”

    侍从首领匆匆去了。

    仆散安贞揪了揪胡须,忍不住又微笑,他环顾四周,抬高些嗓门说道:“那昌州郭六郎,中我的计啦。诸位且坐山观虎斗,蓄养精力,稍后,都有立功受赏的机会!”

    身周甲士们无不拜伏。

    也有参谋文人不解问道:“宣使,那郭宁怎么就中计了?中计以后,又会如何?”

    仆散安贞向他招手:“来来,我细细说给你听。”

第三百九十九章 手段(下)

    仆散安贞是金国最顶级的贵胃家族,其父祖四代,都和皇室联姻,与完颜氏皇族的血脉早已密不可分。因为这个缘故,仆散安贞虽然仕途几经起落,颇曾颠沛,但始终保持着独特的爽朗性子。

    此番分遣人手扰乱红袄军所部,并将定海军也牵扯其中,乃是他的得意之笔。这会儿参谋问起,眼看众人无不露出探询神色,仆散安贞快活地叹了口气:

    “当日朝堂诸公,都以郭宁为勇悍武夫。其我事后盘算中都事变时的首尾,只觉这郭宁谋划经纬,实在是细密周全。整场大乱,从他劫持当时的升王开始,到他拉着朝中文武给自家撑腰结束,他把我们这些中都的官员,都当做了工具。他自己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上,攫取必得的利益。而凶暴横行不计后果的作派,只是他用来吓阻别人的伪装。”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待到郭宁在来州落脚,他的作派依旧与先前相同。看上去,他到处动兵好似狂徒。其实每次动用武力,他都小心谨慎,在胜利之后更不奢求过多,只确保所得必能完整消化。而在大局上,更注意维持外圈势力的层层套叠。大体上……”

    仆散安贞领着参谋们回到书房,铺开舆图:“你们看,定海军控制的登来三州以外,其实有三重保障。”

    众人围上来探看。

    “第一重,是大金国的中都、河北,他需要大金国持续顶在对抗蒙古军的最前线。第二重,则是杨安儿所部的红袄贼,他以红袄贼隔绝大金朝廷对定海军地盘的影响。第三重,则是红袄贼当中,曾在河北受他援助的那部分,比如密州都统国咬儿。另外,杨安儿的妹子四娘子,据说也曾与他有婚约。这批人的力量集中在密州、莒州,大致保持了来州以南的平静缓和。有这三重保障,才有定海军稳居山东一年,不止安然建设,而且大发横财……”

    仆散安贞说到这里,有个新到景州的参谋忍不住笑了起来:“区区一个定海军,就拿朝廷,拿数十万红袄贼当棋子了?这不是太狂妄了么?”

    好几人立即转目注视,直到此人愕然住口。

    过去大半年里,红袄贼如何姑且不提,中都朝廷,可真是靠着山东海道的粮食支撑。郭宁明摆着就拿朝廷当棋子了,中都朝廷正对着蒙古人的威胁,还能不接受?

    为此,就连当朝宰执胥鼎都要去捧郭宁的臭脚了!所以皇帝才会对郭宁忌惮到这个程度!

    过去数月,眼看着河北局势稍稍安定,皇帝连连密书仆散安贞,要仆散安贞相机解决这个大患,至少也要削弱他、牵制他……这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仆散安贞待参谋们的视线收回,才道:“但这三重保障,其实又各自都有极脆弱的关键处。任何一重出现了变化,就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哈哈,你们可知道,关键处都在哪里?”

    诸人正在思考,新调入仆散安贞麾下的谋士乌林答与迈步出列。

    “我虽不才,试着讲一讲。”

    “好!”

    “在中都朝廷这边,关键在于朝廷直接面对蒙古人的威胁,亟需山东海道的物资支撑,又忌惮郭宁的武力,不愿他与红袄贼合流,故而始终维持着双方的关系,甚至不断加官晋爵以示优容。”

    “正是!”

    “在红袄贼这边,关键在于杨安儿起兵之后,急于伸张势力,脱出山东一隅。所以,他把目标放在了富庶的南京开封府,举众与遂王所部厮杀,而对郭宁所部,只求相安无事。”

    “没错!”

    “在红袄贼内部,那些曾在河北与郭宁并肩作战之人,并不把郭宁当作朝廷大员,而将他视为可以争取、可以合作的一方,甚至有人把他当作杨安儿未来的妹婿。不过……”

    仆散安贞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舆图:“不过现在局势变啦!”

    “宣使说得是。”

    乌林答与向仆散安贞躬身施礼,继续道:“遂王殿下对南京路的控制,已经愈来愈稳固,但他终究是大金的皇子,不是逆贼。宣使,我说的可对?”

    仆散安贞连连点头:“这会儿我也不必瞒着诸位,上个月,遂王已经派遣密使前往中都,承诺中都朝廷一日不动,从开封府发往中都的粮秣物资,就只会不断增加。既如此,中都对山东海路物资的仰赖即将减弱,束缚既去,皇帝立即就要压制来州。”

    至于仆散安贞怎会知道遂王和朝廷的讨价还价,众人不必多问。开封与中都的物资往来,全都仰赖漕运,而仆散安贞驻在景州,正控制着漕司。这项合作,若没有仆散安贞的配合,压根就不可能完成。

    “这是皇帝的一面,你接着说红袄贼的事。”仆散安贞道。

    “遂王控制的南京路东面,自归德府以东,一向与红袄贼缠斗不休。他既然有能力增加向中都的粮秣运输,就必定有了办法一举解决红袄贼的威胁。咱们虽不知完颜合达的手段,却不妨碍我们提前在山东落子,将红袄贼必定到来的乱局推波助澜,引发滔天巨浪。”

    一名参谋恍然大悟:“红袄贼那种松散模样,要让他们乱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们,杨安儿死了!”

    仆散安贞拊掌欢笑:“我们见到完颜合达将有动作,于是急遣人传播消息。而当这个消息传播开不久,杨安儿真的死了!你们说,这可不是妙极了么?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可是……”那参谋皱眉问道:“红袄军的大乱,不正给了郭宁出兵吞并的机会?宣使你费了这么大的心思,难道是在帮郭宁的忙?此人在登来三州,只拥兵万余,就能渡海长驱,纵横东北内地。若给他收编了红袄军的数十万人,岂不是如虎添翼?我怕,这仿佛汉末曹操,有了青州军啊!”

    “给了他出兵吞并的机会?”

    仆散安贞被这参谋反问,有些不快。他咳了两声,咕冬咕冬喝了碗酒,这才睥睨群下,正色道:“所以,我也派了人去来州啊!”

    参谋茫然:“这是何意?”

    乌林答与解释道:“宣使遣出死士,自称是杨安儿的亲信,请郭宁出兵救援。因为郭宁本与杨安儿有着联系,这说法,他必然会相信;为山东局势的稳定,他也必定会聚集兵马,有所行动。那么,当红袄贼各部退回山东的时候,就要对着磨刀霍霍的郭宁了……他们会怎么想?我们姑且不论郭宁后继怎么做,只这行动本身,必定引起杨安儿本部诸将的狂怒!”

    “说得好,来来,喝酒。”

    乌林答与接过仆散安贞递来的酒盏,抿了一口,继续道:“皆因郭宁如此行动,落在杨安儿本部诸将的眼里,便明摆着是郭宁和遂王那边互通声气,两方早就联手协力,以图谋红袄军。这可比寻常官兵剿贼,还要让人痛恨十倍,这是同道中人蓄谋已久的背叛!”

    乌林答与环视众人:“当红袄军诸将视郭宁为血海深仇,两家哪里还能安稳?杨安儿本人固然身死,麾下各路军头仍在,红袄贼在地方的影响力仍在,这些人虽然没有力量再往南京路去,却有十足的精力与郭宁敌对……”

    “这伙人,本来就在山东本地,此起彼伏地与朝廷作对数十年了!”仆散安贞插嘴道:“而郭宁愈是急于控制周边局势,愈是会引发更大的冲突,他要有大麻烦了!”

    “这郭宁既然与红袄贼有所勾连,难道不能加以解释?”

    “杨安儿一死,红袄贼群龙无首,他找谁解释?就算解释了,就有人信么?刀兵一动,就要冲突,一旦有了冲突,双方的对抗只会愈来愈暴裂,愈来愈不可收拾。而那郭宁陷害杨安儿的事,便如一个谚语。”

    乌林答与凑趣问道:“哪一个谚语?”

    “嘿,你们听说过么?”仆散安贞大声道:“有道是,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说完,他自家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连忙跟着大笑。

    偏那总是唱反调的参谋又问:“我还是不明白,这两方彼此厮杀,以常理而论,恐怕还是曾经两度击败蒙古人的定海军更强些。他们杀败了红袄军,不是依然能够掌控山东,实力大增?”

    仆散安贞不耐烦地起身。

    他的心情很好不假,特别重视厚待下属也不假,但若常人这么反复纠缠,他早就下令将之拖出去打死了。只不过这参谋名唤夹古石里哥,也是中都高门出身,还有一点与皇帝的交情,仆散安贞不好轻易处置。

    “郭宁怎么就能掌控山东了?遂王那边,完颜合达会乘胜追击,我在河北这里,也早就聚集兵马,有所准备了。我们两家的动作,怎都比郭宁快些!到时候两家合力,把郭宁堵回来州去,让他两手空空!”

    “这……完颜合达所部追亡逐北,想来轻松些。我们要往山东,不还得厮杀?那总也是一场麻烦。”

    仆散安贞忽然又愉快起来。

    “哈哈,是我没有说清楚,不怪你多有疑虑。”

    他坐回原处:“你想,红袄军对山东地方,不是没有基本的管控。可我派往山东的死士们,还有我留在山东打探的轻骑斥候,为何能够往来自如?”

    名叫夹古石里哥的参谋一喜:“原来,宣使已经有了安排?”

    仆散安贞笑道:“红袄军的李全,是个聪明人。他向我递交的降书,大概明天就能送到景州啦。”

第四百章 两路(上)

    来州。

    郭宁在军中设有军校,不断抽调各部立过军功,并有智勇的将士,来军校中学习。郭宁本人和重将们,都会抽出时间到军校讲课,传授各人的战场经验。

    军校陆续开了好几期,最初的学期很短,课程也少,到后来渐渐丰富。军校学员里,有些特别优秀的,会被调入郭宁的侍卫军,得到在主帅跟前展示的机会。

    以才能而论,这些学员如果仅仅做一个侍卫,那有点大材小用了。所以郭宁又在侍卫军中建了一个参谋司,用这些学员所长谋划战事。

    比如定海军猝然出击,全取山东的作战计划,前后已经制定了好几个。

    依托录事司收集来的各种资料,比如红袄军的地方诸军规模,城池坚固程度、道路通行难易等等,再针对定海军不同的战略要求,各有侧重不同。

    但大体上,每一个计划的开头,都是兵分两路,西路取潍州、益都,南路取莒州、密州,然后根据敌军变化,依托内线的穆陵关通道,迅速调整两路兵力虚实、奇正,扩大战果。

    所以,郭宁既然决定出兵,一应安排紧锣密鼓,军民无不振奋,人人渴欲立功。次日,两军便各自启程。

    按照作战计划,西路军由郭宁本部亲领,汪世显、郭仲元为副;南路军由李霆领军,仇会洛为副,另外还有郝端随行;骆和尚所部留驻来州,与靖安民下属的三州都使司配合,并为预备队。

    这两路出击的方向,大抵四面无险,地势平坦,有利大部队行军。郭宁所领的西路军郭仲元一部,本就驻在海仓镇,他们当日出发,次日就拿下了昌邑。

    而郭仲元麾下的勐将,号称“赛张飞”的张惠带了三百精骑,日夜兼程,突袭位于潍州以北、昌邑以西的重要军事据点固底镇。

    他们一路上绕开村社,甩脱纠缠,长驱两百里地,在当天深夜撞入固定镇。他们耀武扬威地追逐全无准备的士卒,又点起火把,四处丢散,守将猝不及防,在士卒们的挟裹下跪地乞降。

    张惠并不耽搁,留下百骑监视降众,随即带着剩余的骑兵大张旗鼓,又扑向潍州西面的昌乐县。

    这一来,潍州震动惊恐,一拨拨告急信使前后相继,疯狂奔向益都求援,而潍州治所北海县的军民百姓一夕十数惊,乃至有人携家带口,逃亡南方山地的。

    此时郭宁正在大队兵马的队列中行军,秋季凉爽的风吹拂过原野,卷动将士们举起的红旗,卷动头盔上、长枪上的红缨,仿佛燎原的火焰跃动,耀眼夺目。身处其间的将士们无不士气高昂,时有军歌被人唱起,嗓音嘹亮,此起彼伏。

    郭宁策马其间,神色却甚是沉凝。就算听到前头张惠所部接连传来得胜消息,他也不显特别愉悦,还特意招了将校们,嘱咐他们此战胜负的关系非同小可,万不能有骄气。

    众将自然凛遵,随即看见郭宁若有所思,只道节帅深虑军务。

    郭宁确实是在思虑军务,想得却不是眼前之事,而是数日前大军行动时,商议郭宁本人去向的情形。

    这种规模的军事行动里,汪世显略少了些勇勐善战的名声,仇会洛和郭仲元的地位稍逊,能够担当方面之任的,只有郭宁、骆和尚、李霆。也就是在河北塘泺便自拥一方势力,在将士中威望特出的三人。

    所以,得先定下郭宁这个主帅亲自负责的方向,然后再议骆和尚和李霆谁做后备。

    此事其实早就应该定下,但郭宁在这方面有他私下的考虑,所以才迁延到了临出阵前。

    当时郭宁问移剌楚材:“晋卿先生以为如何?”

    移剌楚材是统筹政务的文官之首,一般很少对军事行动发表意见,这会儿郭宁却越过不少宿将,直接问他。

    移剌楚材欠身而起,简洁地道:“节帅当往西路。”

    “何以见得?”

    “红袄军的动荡之中,多有古怪。正如此前商议,这恐怕与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脱不了干系。益都以西,正与河北接壤,我们须得尽快拿下益都,并将控制区域直推到北清河以北,否则,仆散安贞所部一旦插手,必生波折。至于南路莒、密等州,早已为我军多方渗透,实乃俎上之肉。”

    移剌楚材行了一礼,恭敬而庄重地道:“故而,重在西路,节帅当去西路。”

    郭宁沉默半晌,别人都以为,他还要再询问谁的意见,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这么定了,我亲领西路军,平定益都。南路军那边……”

    他抬手指了指李霆:“你去!”

    李霆大喜出列:“末将遵命!”

    郭宁再指一人:“你也同去。到了莒州和密州以后,看看能不能拾起一些老关系。”

    那人乃是史泼立。他曾是杨安儿在宁海州的重要盟友,因为定海军势力强盛,才转而投靠的。本以为这场军事行动里没他什么事,却不料郭宁专门点将。

    史泼立连忙出列:‘节帅放心,我必不辱使命。’

    这段对话很简单,郭宁则随即吩咐后继的安排,不少将士压根没注意其中的意思。但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都是明白的。

    定海军此番出战的目的,都说是要席卷山东。但究竟怎么个席卷法,各人有各自的判断。

    以移剌楚材为首的一批文官、大吏们,其实并不想看到郭宁和红袄军走得太近。他们希望希望郭宁以强悍的胜利者身份,去压服红袄军,进而将之瓜分拆解,引为己用,而不希望郭宁以一个同情者的身份去收容他们,进而导致后继可能的隐患。

    所以,移剌楚材才会说,重在西路。

    皆因郭宁若能歼灭益都的李全所部,逼退仆散安贞,也自然就具备了压服红袄军零散余部的威声。又因为先期与红袄军在莒州、密州作战的是郭宁麾下部将,郭宁折返以后,无论战和,也无论唱红脸唱白脸,都好操作。

    在这上头,移剌楚材的想法,与偏向怀柔手段的徐瑨完全不一样。

    他的出身、眼界和立场,决定了他绝不会把红袄军看作是郭宁的同路人,更不会认可红袄军中某些人,具备和郭宁并肩同行的资格。

    他服膺于郭宁,是因为郭宁的确在他面前展现了非凡的才具,但这绝不代表他会同样重视其他草莽人物。

    郭宁对此,有过一些犹豫。

    但他是个合格的领袖,深知利益衡量才是关键,而决不能容私人情绪作祟。所以他早就拒绝了徐瑨缓和行事的建议,事到临头,当移剌楚材隐晦提醒,他也做了断然决定。

    想到这里,郭宁摇了摇头,使自己脱出无意义的盘算。

    但策马前行片刻,他忍不住又想:

    南路的主将李霆,曾在涿州城下和红袄军有些往来。我又额外遣了红袄军出身的史泼立协助。杨安儿一死,其部必然人心浮动,绝无斗志。己军攻入莒州、密州的红袄军本据以后,当不至于大动干戈吧?

第四百零一章 两路(中)

    进入密州的南路军,由素日里驻在登州和宁海州的李霆、仇会洛两部组成。两部在来阳集结以后,依托沾水河道水陆并进。

    此番定海军忽然攻入山东,要抓住的,是杨安儿死后红袄军各部混乱的机会。所以军府特地要求,行军要隐蔽,发起作战攻袭要突然,要勐烈,一过沾水,三日内必取诸城,五日内就要兵临莒州磨旗山。

    故而二将沿途催军。

    他们抵达移风镇以后,接下去的河道愈发宽阔,而河道两旁都有新进整修夯实过的道路,有些地段,还移栽了林木遮阴。又因为定海军自家扶植的一支海上商队,素来以移风镇作为基地,所以镇里得到军令之后,提前准备了大小船只十余艘。

    这都是能在海上航行的船只,比此前征发的舢板大多了,故而将士们行军速度更快,只用了半天,就接近了沾水的入海口。

    沾水下游这一段的河道,河深水急,常有海水倒灌,既是来州和密州胶西县的界河,也是胶西榷场的共管区域。

    数月前,定海军下属的一支商队在这里建了库房、码头,后来因为红袄军的密州都统国咬儿在此与定海军做生意,陆续有其它商人进驻此地,渐渐形成了两岸诸多码头连绵,商业兴盛的情形。

    随着生意规模渐渐扩大,难免有奸商刁民生事,而那些海商又多是凶悍之辈,随时化身海贼,持刀劫掠的。

    故而红袄军、定海军两方约定,在河道南北两侧各自建设军堡,分别屯兵三百,共同维护榷场的治安。

    定海军这边的军堡,早就已经建成了。

    李霆遂使大军停留在榷场以北十里的林地,各部偃旗息鼓。自家带着仇会洛等人,乘着黄昏时分进入军堡,持虎符接管防务,并观察南面红袄军守军情形。

    修建这军堡主要是为了治安,所以并没有强求多么坚固,建筑材料大都是木材,只有少量砖石结构。

    但李霆一进军堡,便知这堡垒甚是易守难攻。皆因其建筑规格,全非军中惯常的路数,里里外外的道路、墙壁都不规则,且又分成内外两圈,都依托地形作曲折之状。

    这种构造下,敌人就算攻入营垒,也会遭到守军分段阻击、截击,很难迅速控制整座营垒,更不消说阻断守军施放烽燧信号了。李霆自忖,若他率领三百人亲自驻守,短时间内足能抵挡一两千人的进攻。

    很显然,负责建设这军堡的,是个好手。

    李霆这么想着,并不耽搁,直接登上营垒南面砖石结构的望楼。虽然已近黄昏,但此地视野绝佳,可以遥遥看见,对岸红袄军驻守的军堡里,火光星星点点,戒备甚是森严。

    那军堡的规格、大小,都与定海军驻扎的军堡类似,城墙上值守将士往来巡逻,队伍颇为密集,城墙沿线各种守城的设备也完善,每隔十余丈,还有望楼和马面凸起。

    再看城墙以外,更有一道宽阔水壕,引了沾水入来,水壕以外,还隐隐绰绰有鹿砦和陷马坑。

    李霆有时轻佻,但真到了承担方面重任的时候,却也靠谱。当下且不急着言语,伏在窗边看了许久。

    没一会儿,仇会洛从军堡另一头过来。

    “对面这军堡里,守卫甚是严密,我估计,两百人总有。”

    仇会洛道:“军堡下方那座渡口有人守把,约莫五十人的样子,其中有些甲士。另外,往河道上游那个渡口,也驻扎着五十人。”

    “一座军堡,两个渡口,合计三百人,倒也严密。”李霆咂了咂嘴,冷笑道:“红袄军素来松散,却在边境留了这么支像样的兵力。看来,对我们也不是全无防备嘛?”

    身后木梯响起,有人匆匆上来。

    边上引路的军堡守卒连忙道:“李将军,这是咱们高都将。”

    李霆是定海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他适才亲持虎符入军堡,当场就召守将来见,皆因汪世显特地介绍过,说这军堡的驻守都将,是密州本地豪杰,很有办法。

    没想到守卒却说,我家都将与友人饮宴去了,我们立即去找,但一时不得前来。

    李霆当时就有些不快。

    这会儿那都将赶到。李霆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此人相貌英俊,在戎服之外披着件盘凋细锦的半臂背子,腰间还缠着玉带。先不说玉带,光是这件背子,没有三五贯钱拿不下来。

    要说这种华丽奢侈的装扮,李霆在中都作游侠少年的时候,见得多了,他可不曾把这做派带到军队里。何况,这都将不止服饰华贵,身上还隐约带着点酒气,于是李霆愈发不喜。

    他也不招呼那都将,继续对仇会洛道:“这一场,最好不要让敌人传出风声,免得影响咱们后头攻打密州。眼前这三百人不难对付,难的是要悄无声息。”

    他略想了想,提议道:“调两个百人队来,在上游找个偏僻渡口过河,然后潜入军堡,先拿下烽燧,然后主力一举过河。”

    仇会洛比较谨慎,凝视着对面看了半晌:“烽燧在哪里,我可没找着,两个百人队过河以后,怎么行动法?何况,你哪知道红袄军用什么法子传信的?万一他们不用烽燧狼烟,而用特定的篝火呢?”

    他转过身,向那驻守都将和气地笑了笑:“这位……”

    “在下姓高,九仙山高歆。”

    “哦,高都将,你可知……”

    高歆已经猜到了仇会洛想问什么,直截了当地道:“对面红袄军,原本防备没那么严,但前些日子,红袄军中遍传杨安儿的死讯,而往来登来的海商,又有说我军紧急调度,将有动作的消息。所以,守军便格外打起精神。”

    “这可有点麻烦。”仇会洛摇了摇头。

    高歆大步向前,站到窗边指点:“他们那军堡里头,确有烽燧。位置在靠西北面的一角,如果从军堡里头突入,要过三道门,如果从军堡外头突入,要爬三丈高的陡坡。”

    李霆喃喃骂了句,仰头瞧瞧阴霾的夜色:“那就让船队直接顺流下来,咱们两部并力合攻,半个时辰里拿下。然后夤夜往诸城去……耽搁不了事儿!”

    仇会洛犹豫了一下,待要在问问高歆的看法。却发现两人盘算的时候,高歆自顾跑到望楼另一侧,从士卒手里,取了先前李霆入城时提供的军文、银牌入手。

    这会儿,他正就着松明火把,仔仔细细验看:“原来节帅真要动手了。”

    “废话,若不是节帅有令,我们带兵到这里来做甚?”李霆有些不耐烦地答了一句。

    高歆哈哈一笑,转身就出了望楼。

    这举动可太过无礼。李霆和仇会洛面面相觑,等了半天,又没见这都将回来。

    什么意思?他是不高兴了?还是要干什么?

    “看看,这就是老汪推荐给我的人!他还说,此人是节帅也认识的,最是可用!就这模样?”

    李霆开口抱怨,话音未落,忽听望楼下面某处房舍里,有人惊呼一声,随即传来利刃入肉的闷响。

    这声音十分微弱,但李霆和仇会洛都是老手了,何等警惕?当即两人手按刀柄,仇会洛叱道:“去两个人,问问怎么回事!”

    两名部下士卒刚奔出去,高歆便踏着另一处木梯蹬蹬上来,将手里提着的一具尸体扔在李霆面前。

    显然是他刚下的手,鲜血如泉涌,顿时沿着望楼地板的缝隙渗下去。

    底下李霆和仇会洛两人的部属无不惊呼,有人赶忙奔上来看,见两位将军无恙,这才放心。

    仇会洛上前半步看看:“高都将,这是?”

    “这人便是对面红袄军驻军的都将。我这几日打着打消误会的名义,每日里请他吃喝嫖赌……嗯,既然节帅将要大举动兵,也就不必再客气了。这个功劳,我先拿下。”

    “嘿!”李霆上来,看看那具尸体惊愕扭曲的脸:“这都将死了,对面的军堡怎么办?你有办法?”

    高歆往身旁一伸手:“酒。”

    他的部下士卒连忙奉上酒壶,便是方才与那红袄军守将饮宴时喝的。

    高歆倒转酒壶,往身上洒落,同时对李霆道:“对面那军堡,我日常往来惯了。对面的三百名守军里头,有三成早就被我收买,有一成本就是我的部下。两位且在此稍待,我这就去拿下军堡和渡口。到时候,以火把画圈为号,请两军直接安排兵马过河便是。”

    李霆和仇会洛两人便在望楼上瞠目结舌地看着。

    眼瞅着他摆出一副醉酒的样子,怀里抱着两杆枪,带着几名从人,摇摇晃晃地乘舟过河。

    眼瞅着他的小船靠岸,上来就杀了几个凑近乎的守军,又让其余守军在暗处跟着,自家继续摇摇晃晃往高处去。

    天色愈发阴暗,再往后,两人就看不清了,只隐约听着潮水间隙,有河对面偶尔传来凄厉惨呼,或者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再过半晌,对面军堡的城墙上,也出现了彼此厮杀之人,而厮杀又很快分出胜负。

    那位被汪世显特别推荐给李霆的高都将,拿着松明火把坐在城墙高处,开始画圈。火光照耀下,他那身盘凋细锦的半臂背子简直要放出光来。

第四百零二章 两路(下)

    李霆瞪着眼,盯着高歆,半晌没说话。

    边上仇会洛忍着笑,问道:“此人如何?”

    李霆手扶着下巴,答非所问:“老汪是有点本事,看人挺准!·”

    “哈哈,老汪自然是有本事的,说起来,是他最早看准了咱们节帅呢。”

    仇会洛应了一句,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从另一头的窗户往北面看。只见夜色中,各处店铺、船厂、码头和仓库间,多有人头攒动,灯火摇曳。不少人被河道对面的厮杀惊动,各自出来议论纷纷。

    随即军堡中鼓声隆隆,士卒列队从军堡中奔出,分往多处弹压。鼓声三通便停,而原本嘈杂喧闹的榷场也随之寂静无声,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看来,高歆在治军上头,也有一手。

    “走吧!”

    仇会洛招呼李霆:“拿下榷场军堡如此轻易,咱们岂能浪费时机?这就调军过河,连夜往诸城去吧?”

    “好主意!”

    李霆立即拔足。

    走了两步,他解释道:“最近节帅身边的亲卫里头,多了批军校学生。我看他们实际用兵的经验不过如此,但讲起兵法理论,真是一套一套。听老汪说,这高歆也是军校出来的,本以为是个纸上谈兵的人物……”

    仇会洛简直啼笑皆非:“且不说那高歆是莒州、密州一带有名的豪强,多有厮杀的经验。节帅用的那批军校学生,怎么又纸上谈兵了?李二郎,你以后说话能不能动动脑子?”

    李霆仰天打了个哈哈,加快脚步。

    走了几步,他道:“传令,高歆拣选部下精锐,随军行动。榷场这边,让郝端盯着就行!”

    随着船队往复两岸,李霆和仇会洛所部七千余众只用一个时辰,便度过沾水。

    沾水以南一百八十里,就是杨安儿经营许久的密州诸城。

    按照高歆的介绍,此地原是由杨安儿的亲信重将国咬儿统领,驻扎的兵马最多时近万人。

    红袄军初起兵时,上上下下靠得是对女真人的仇恨。后来控制山东以后,有人为将为相,金山银海,有人则始终做得凄惨的大头兵。明明白白的区别之下,密州境内的国咬儿部下,倒有好些人和高歆有了交情。

    另外,有一位郭宁派出的海商叫周客山的,日常往来密州,手面很大,也暗中拉拢了一批人。

    两人合力,可说已将诸城渗透得犹如筛子。

    不料后来杨安儿与完颜合达鏖战不休,连连抽调本部精锐,国咬儿所部善战之众,在两个月前,尽数被抽调到了邳州,并连带押运着寄存的军用物资,预备支援淮上战场。

    接替国咬儿负责密州防务的,乃是红袄军中另一名偏将,名唤姚云。

    这姚云对红袄军与定海军的贸易往来甚是警惕,而且自家有一套班底,于是不再在诸城落脚,转而在诸城以东的卢水岸旁设下军营。

    李霆等部遂不走官道,跟着高歆在低山丘陵间谨慎穿行,经过两日的行军,史泼立领着步卒落在了三十里后,而前部骑兵迫近了姚云的军营。

    这姚云,也是当日跟随杨安儿,去往北疆的铁瓦敢战军一员。而且早年曾以金军蒲辇的身份,参与过和宋人的恶战。

    虽然未有特别的勇名,但他久经沙场,战斗经验十分丰富。杨安儿骤然起兵后,担任先锋攻入东平府的,就是此人,后来他也曾在济州与河南金军鏖战。李霆和仇会洛对他并不轻视。

    况且将士们从登州、宁海州出发,经过五天行军抵达胶西,然后又赶了两整天的路,就算人还能坚持,马匹都疲惫极了,就算勉强发动进攻,战马也没有冲击力可言。所以李霆没有惊动军营的守军,而是隔开二十里,由高歆寻了处山间隐蔽地方,传令钳马衔枚,好好休息,蓄养精力。

    将士们休息的时候,李霆、仇会洛和高歆三人军议,决定过两个时辰,待到黄昏时分,先由仇会洛所部绕行诸城东北面的昌城遗址,假作攻打诸城。

    姚云必然领兵出来救援,李霆便横向截击,与仇会洛一同击破其军。之后联络内应拿下诸城,是高歆的任务。当然,如果能够俘虏姚云,想办法去劝降他,则是史泼立的任务了。

    三人商议过了,也各自抓紧时间吃饭休息。

    李霆咬了几口干粮,最后一口还含在嘴里,便直接往后一仰,把脑袋靠在护卫的肚子上,睡着了。

    须臾间暮色渐起,在他身边,身边偶尔有人打鼾,有人翻个身子,啪啪地打了自己的脸,赶开蚊虫,再说几句梦话。说得声音响了,队里值守的将士隔着十几步,扔一个小石头在他脸上。

    说梦话的立即住嘴,周边只有战马在嚼着干草,发出呼呼的喘息声。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将士们缓过体力之后,出兵攻袭之事,李霆也有十足的把握。

    可大军行动,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

    就在这时,斥候首领策马奔回,匆匆滚落马鞍。

    他探手到李霆肩头,打算把自家主将摇醒。还没发力,李霆骤然睁眼,身形不动,手已按上刀柄:“怎么了?”

    “将军,我们的斥候骑兵,与姚云部下的巡哨士卒撞上了。”

    骑兵们要休息,在外围不能没有防备。李霆专门派了精细的骑士,再配上精熟地理的高歆所部,以十骑规模,分组巡行。

    派他们出去的时候,高歆还特意吩咐过,这周边人迹罕至,若撞上外人,极有可能是红袄军的游哨,千万不必留手,须得立时将之杀死,以免己军的动向泄露。

    却不曾想,今日的运气就是差到了这个程度。

    约莫姚云得到了杨安儿身死的消息以后,担心局势恶化,所以额外多派巡逻士卒,并将巡逻的范围一直放到了营地外围二十余里。

    李霆部下的一队斥候骑兵沿着丘陵谷地行军,一时疏忽,不曾派人上山梁探看。结果隔着一道山梁的平行谷地里,便有姚云所部的五十人步行巡逻。

    两边都不知晓,一直走到谷地尽头的密水河滩,才发现对方的存在。

    当下双方距离近在迟尺,甚至步骑相错,斥候骑兵来不及张弓搭箭,直接拔出刀剑,策马冲撞挥砍。而红袄军的巡逻兵也奋起搏杀。

    激烈的战斗瞬间结束,斥候骑兵死了三个,而红袄军的巡逻兵死了五人,其余数十人一哄而散,往山坡上的密林分头奔走。

    斥候们试图追杀,但树林里遍布灌木、藤蔓,战马进入以后腾挪不便,反而遭红袄军的袭击,又伤了一人,死了一匹马。他们只得火急回来,向李霆禀报。

    听到这里,李霆阴冷着脸,挺腰起身。

    “那支斥候骑兵里头,带队的那个牌子头回来了吗?”

    “回来了,就在外头候着。”

    “还回来做甚!”李霆骂了句,挥手道:“拖走,砍了!”

    那个牌子头,乃是跟随李霆有些时日的旧部,不久前曾跟随李霆去往辽东,假作蒲鲜万奴的部下,夺下了咸平府南门。

    但军中厚赏严惩,哪有周旋余地?李霆一声令下,左右侍从如狼似虎奔出,立即斩讫,端着首级报来。

    这时仇会洛和高歆也到。

    仇会洛问了两句,沉声道:“时机稍纵即逝,不妨立即进攻。”

    李霆点了点头,拔刀在手:“擂鼓!”

第四百零三章 逆潮(上)

    众将都经验丰富,在这时候,根本无须多议。

    红袄军的巡哨士卒逃走了一批,接下去他们有的会奔回报信,也有的会点起狼烟示警,而姚云的本营立刻就会做出准备。两军一旦打起了硬仗,定海军先发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这会儿再多歇一个时辰,又有何用?

    无数次的战斗经验,给李霆打下了深深地烙印。使他比任何人都坚信,在战场上犹豫和迟疑者必败,只有勇勐向前,才能胜利!

    那么,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敌军还没来得及反应,或者猝然得知敌军来袭后的混乱瞬间,发动全力勐攻!

    鼓声隆隆,号角长鸣。

    将士们纷纷起身上马,彼此传递,将又手中的松明火把点燃。

    火把从十余到百余,从星星点点到一片火潮。

    火光下,李霆持利刃在手,睨视诸将:“都醒了么?有精神么?”

    诸将皆道:“有的是精神!”

    “那就立即出兵。我部为右翼先动,沿着密水河滩南下先动,攻打敌营的左翼,并切断敌军和诸城的联系。老仇,你为左翼,稍后行动。待我军与敌军接战,你视情况找寻战机,从对侧投入战场,挟击敌军!”

    “至于高都将,你带着部下两百人不动。我和老仇的攻势若顺利,你可投入追击,若不顺利,你负责掩护我们退却,再议下一步的作战。”

    李霆当日为河北塘泺中一方强豪,如今也是郭宁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或许性子有点跳脱,但绝非寻常庸将。

    这会儿他随口发令,只两三句话,便把各自的任务分配得一清二楚。

    不止进退皆宜,而且他本人主动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率先出击打草惊蛇,转把较容易建功的机会给了仇会洛,较安全的位置给了高歆。

    “就这么办!”仇会洛拱了拱手,示意自家领情。

    其他将校地位不到,只有恭声应是的份儿。

    李霆双腿夹马,勐地冲了出去。

    他并不去招呼自家部下,而部下们人人欢呼策马:“跟上!跟上!跟上咱们李将军!”

    郭宁到了山东以后,对部下诸将的兵将多有调动,这是他掌握权力的心术手段。但一支军队的特点,始终都是跟着主将走的。

    便如李霆,他性子勐烈,还带着不管不顾的粗糙,此前时常被郭宁笑称为泥石流。他素日里治军,也总是甩不脱市井游侠那种恣欲自快的痞气。

    但而当他一马当先,身后骑兵嗷嗷叫着跟上的时候,其余将校们在夜幕下看去,只觉那不似行军作战,而就像火潮骤起!

    李霆的判断一点没错,卢水畔的姚云所部,尚未来得及做出准备。

    倒不是说他不够警惕。

    杨安儿在前线战死,而麾下各部分崩离析的消息,这会儿已经传回了莒州、密州。驻守此地的红袄军无不戒惧,甚至还出现了大量的逃兵。

    姚云对此自然极度警惕的,否则也不会加派人手,把巡逻范围放到那么远。

    问题是,站在姚云的立场,他警惕的对像究竟是谁?

    是定海军?是旧日红袄军的同僚?还是人心惶惶的部下们?

    这一点闹不明白,姚云所做的警惕,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当第一批巡哨士卒在山间点起狼烟,姚云在犹豫。当外间固定岗哨被突破,姚云还在犹豫。当他麾下的将士们从营房里奔出,纷纷眺望北面直驱而来的火潮,姚云已然犹豫,甚至还多了些茫然。

    他问左右:“来的是谁?咱们,咱们这就要厮杀了?要不,谁去拦住他们,谈一谈?”

    左右将士倒有忠心的,大声叫道:“厮杀不厮杀,由不得我们!将军你别猜了,那必是定海军!他们翻脸了!”

    姚云勐然警醒,这才连连发令:“甲士着甲,弓手向北集结,骑队营南待命……各部备战,妄动者斩!”

    下令容易,那么多的将士、那么大片的营地要转入作战状态,哪里快得起来?

    在他的号令被层层传递的同时,那支骑兵已经沿着密水旁的平缓滩地直扑到近处,火潮在障日岭的余脉后方稍稍一没,然后就像是暴雨后冲垮堤坝的山洪那样,越过山坡,自上而下地勐冲下来。

    山坡上头,尚有姚云事前安排的两支哨骑。两队骑兵一者迎面对冲,一者拍马便逃,而无论他们作何选择,火潮沿途汹涌呼啸,偶有裂岸惊涛,便是没过了敌人。六百骑兵欢呼策马,其后浪推前浪的声势,势若万钧!

    两军相隔二十里,李霆所部并非全速冲刺,半当间一段山谷沟壑地带,还人人下马,牵马步行,直到这会儿,距离姚云所部营地一里不到,才又翻身上马,全力冲刺。

    李霆带得有从马两匹,故而冲刺速度最快。

    他借着战马的冲力连续撞开两名试图拦截的步卒,毫不停顿地往阵后的营地冲去。

    营地前方的正门左右,十几个红袄军士卒本来刚把营门推开,以便同袍们出外列阵,这会儿听得军官乱喊,又连忙把两扇木门嘎吱嘎吱地往内合拢。

    然而定海军骑兵旋风般狂冲而来,刀枪并举,立刻将他们砍做了几截。

    下个瞬间,四五匹战马在营门前嘶鸣人力而起,前蹄乱蹬,轰然大响声中,尚未合拢的两扇营门被撞得向内飞出,骑士们如狼似虎地拥入。

    李霆紧随着他们冲进营里,有一个红袄军的军官从营门旁奔出来,挺刀去刺李霆的战马,李霆自上而下地挥刀勐砍,一刀便切开了他的毡帽,将他的面庞斜砍成了两段。

    那人痛呼倒地,尚在挣扎,被后头冲来无数马蹄践踏身上,惨叫了一声,当即毙命。

    过去一年里郭宁以种种手段获取的财力物力,绝大部分都投在了军队建设上头,而李霆所部这六百骑,更全都是挑选过的精锐。

    与之相比,姚云麾下数千人,不过是武装农夫罢了。

    红袄军控制大半个山东,自然也有财源,但他们始终都没能建立起有效的政权。于是财力、物力的汲取过程,便是自下而上地重重分润,其分配过程,又是自上而下地重重分润。

    一来一去剥了两次,真正用在军队上的,能有多少?

    此时两方对战,李霆所部稳占上风。骑兵只冲了一次,就把营地外围列阵的士卒尽数冲散,待到第二次第三次冲杀的时候,往营地北面聚集的一批甲士也溃败散开,落荒而逃。

    但李霆甚是机灵,他知道再往营地深处,骑兵的驰骋就受限制。于是不再继续冲击,而是兜马回走,带着部下从营地里撤了出来,开始往来时的高坡上退却。

    一边策马,他一边对同伴们道:“该换马的赶紧换马,脱力的下马休息,莫要硬撑。其余众人摇旗呐喊,把营地里各部引出来杀!”

    果然,见这一支凶悍骑兵终于被逼退,营中守军翻翻滚滚集结,开始列阵。

    另外至少有两三千人,从营地的西面无数营帐奔出,汇入营地东面,正对着李霆所部的方向。

    这就是仇会洛所部的机会了。

    李霆举手示意:“施放鸣镝!”

    鸣镝冲天飞起,尖锐的响声直贯夜幕,远近皆闻。

    战场西面十五里外,诸城黑沉沉的城墙下方,原本有开阔的街道,还有被战火摧毁后,始终没能修复的大片废墟。

    这时候,整片区域都被人填满了。许许多多的人,都穿着红色的军袍,在茫茫夜色中,那红色并不鲜明,不像火,而更像是血,像是数十年来被侮辱,被践踏的草民流出的,低贱而肮脏的血。

    杨妙真就站在这些人当中,被无数人簇拥着。

    她侧着头,听着那尖锐的声响腾起而又消逝。在她身旁的人,也都学着她的样子侧耳倾听。

第四百零四章 逆潮(中)

    “那是什么声音?”

    一片寂静中,有个士卒低声问道。

    两个月前,红袄军最后一次大举签军的时候,杨安儿实在凑不出足够的红色布料,所以不再配发红袄,只每人发一段红布凑合。这士卒应该就是在那时投入红袄军的。

    他把那段红布用来包扎肩膀处的伤口,于是赭红色的布上,就有了黑色的斑斑血迹。

    听到他的问题,边上一名老卒道:“那是鸣镝啊。就是捆箭杆上的哨子。那是女真人用来召唤同伴的……女真人又有新的兵力投入战场了……”

    老卒慢慢解释的时候,杨妙真垂下头,用双手捂着脸,揉搓着面颊。

    她说:“那不是女真人。”

    她的声音从手掌的缝隙里传出来,有点沉闷:“发出鸣镝的,是定海军大将李霆所部,即将投入战场的,应该是另一名定海军的大将仇会洛所部。这两人,都是汉儿……连带着他们的首领,金国狗皇帝任命的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使郭宁,也是汉儿。但这些人都是朝廷在北疆的镇防军出身,习惯了女真人那套。”

    那年轻的士卒有些茫然:“又是汉儿吗?”

    他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别人。

    而杨妙真说完了这句,便不再继续,只反反复复地揉着面庞,仿佛要藉此打起精神。

    当她放下双手的时候,深深吸了口气,好像精神健旺些。但是,哪怕火光闪过她的面庞,火光的红色都掩盖不了她惨白而疲惫的脸色。

    “四娘子,你还好吧?”那老卒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事。”

    杨妙真虽系女流之辈,却是杨安儿起家时,实打实的武力依仗,堪称威名赫赫。这几年里,虽然她并不实际插手军务,可许多普通士卒都听说过口口相传而成的,关于四娘子的传奇故事。

    当杨安儿失败的时候,红袄军的底层士卒们下意识地寻找新的寄托。他们大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传说中的四娘子身上。

    所以,当杨妙真奉着杨安儿的尸体一路冲杀,从百数十股乱军中折返莒州磨旗山,沿途不断有离散的士卒集聚在她的旗帜下。甚至有人暗中传说,四娘子比杨元帅更加厉害,一定能带着将士们,把可恶的女真人杀尽。

    就在此刻,围拢在杨妙真身边的士卒们,许多都带着那种格外敬仰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超凡脱俗的人物,看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杨妙真自己却很清醒。

    她知道,局面比这些士卒们想象的更恶劣,而她自己,却并没有任何出众的才能。

    她只是个擅长梨花枪法的年轻女子罢了。这种局面下,梨花枪法有什么用呢?

    枪法再好,一次也只能应付一个两个敌人,最多五个。再往上,就得碰运气看死活了。而红袄军面临的敌人却那么多。

    那些旧的敌人,正张牙舞爪地不断逼近莒州和密州,而兄长死后,本来的伙伴、盟友,也开始变成了新的敌人。

    半年前,杨安儿率数千子弟首倡起兵,登高一呼,从者数十万。多少豪杰欢欣鼓舞,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红袄军的旗帜下,随着杨安儿的旗帜所向横扫山东,拿下两千里的基业。结果呢?

    那一切,已经毁了。

    就连莒州和密州,这最后的根据地,也已经摇摇欲坠。

    密州以北的定海军势力,在过去的半年里,不断向莒州输送军用物资,几乎成了红袄军的半个盟友。但杨妙真现在知道了,定海军的首领郭宁,原来早就预见了这场失败,且极有可能参与制造了杨安儿的失败。

    他是最凶恶的敌人。

    因为这个敌人近在迟尺,来得最快。他的部下们,那些凶恶的狗,都已经冲到密州境内了。

    这种世道,彼此谋算乃是常事,何况红袄军和定海军这样的势力,杨安儿也曾谋算过郭宁。所以杨妙真并不因此而愤怒。

    她愤怒的是,明明郭宁有那样的才能,有那样的本事,却一直在做女真人的走狗。他非要和那些入主中原的腥膻野人混在一起,转而在这时候,向着红袄军下手。

    她想不通,他究竟图什么?

    想不通就算了。

    局势险恶,定海军也不过是诸多凶残敌手中的一员。这时候,需要的不是多想,而是立即拿起手中的梨花枪,向着敌人狠狠一击。

    她能做的,本来也只有这点。

    杨妙真昂首扬声,对周围的将士们嚷道:“我的兄长对不起你们!”

    她有些尖锐的声音,在夜色中,在城墙下方回荡。

    “他答应过,要让将士们得富贵,他没做到。这几日里,将士们大批大批的战死,谁也没看到富贵在哪里。他答应过,要让百姓们得平安,他没做到。红袄军的辖境里头,百姓们的日子还是很苦,今年秋天的收成恐怕也不会好。他答应过,要让所有人不再受女真人的欺凌,他也没做到!他率军去河南,与金军作战,结果,战败身死了!”

    所有人都在低声说话,人群发出了嗡嗡的躁动。

    躁动声中,杨妙真继续大喊:“你们的杨元帅,我的兄长杨安儿已经死了!他答应的事情,全都没有做到,可现在,定海军已经从北面杀来,就在城外攻打姚将军的营地!河南路的金军也从西面过来,已经打败了邳州的霍仪!金军还会继续进兵,我们所有人,没有富贵,也没有平安了,我们要么去做女真人的奴隶,要么就会死!”

    此前数日,刘全和国咬儿等人,都在竭尽全力安抚将士,缓和他们的紧张和恐惧,但杨妙真却把实话完完全全讲了出来。

    这样的实话,瞬间打破了很多将士们给自己的虚幻安慰,惊恐害怕的情绪开始迅速在人群中蔓延。甚至墙边角落的黑暗处,开始传来低声的啜泣。

    杨妙真伸出手,从身后抽出一杆长枪,将之紧紧握在手里。

    她想要放声喝问,嗓子却忽然一疼,声音变得暗哑:“那么,有不想为奴为婢的么?有不想死的么?”

    她的声音掩埋在许多人惊慌失措的话语声中,远处的人大概都没听见。

    只有先前那个解说鸣镝的老卒笑了笑:“呵呵,我便是不想替女真人作狗,也不想死的。”

    “我可不怕死!”老卒身旁,肩膀用红布包扎的年轻士卒喊了一声,又沮丧地道:“但我也不想死。如果不替女真人做狗,还能活着,那是最好了。”

    不知何时,诸城东面,卢水军营的厮杀声愈发激烈。隆隆的人群奔走声和惨叫声,更是不绝于耳。应当是定海军另一支兵马响应鸣镝,已杀进了战场。

    杨妙真单手提起长枪,指了指稍远处的士卒们:“你们呢?”

    在杨妙真慢慢询问将士们的时候,距离她数百里外,郭宁正登临益都北城,眺望南城。

    当年宋武帝克慕容超,平广固城,以羊穆之为青州刺史。阳穆之乃筑城于阳水之北,名曰东阳城,其后复筑城于阳水之南,名曰南阳城。南北两城东西长而南北狭,两城相对,抱水如偃月。

    靖康年间,金军南下,北城遭大火焚毁,只剩下断壁残垣,益都府遂迁到了南城。

    近数月里,李全不断把益都人丁迁往滨州去,城里的守卒和壮丁数量应该不多。郭宁等人都觉得,拿下城池不会很难。

    但此时,郭宁站在北城最高耸的一处城楼废墟上,一面眺望,一面听着郭仲元的汇报。汇报的内容,却怎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今日攻城三次,清点士卒,填壕时伤亡两百余,上云梯又伤亡三百。敌军有城墙保护,战斗意志也坚定,粗略估算,死伤比我们要少得多。”

    就在郭宁的视线中,益都城的城门前,血泊连绵。攻方将士们弃置的尸体和断臂残肢,有好些就散落在血泊之间,在月光下显出成片的灰色。

    郭仲元看看郭宁的神色,继续道:“节帅,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第四百零五章 逆潮(下)

    郭宁默然不语。

    两人置身高处,北面来风勐烈吹动着身后旗帜,拍打出扑剌剌的声响。被侍从们高举在手中的火把,也被吹得闪动;火光下,他的面色虽然沉静,脸上和盔甲上,却有光影动摇。

    郭仲元又道:“汪将军那边,还在攻城,咱们是不是……”

    郭宁举手示意:“再等等。”

    “遵命。”

    过去半年里,郭宁一直派人渗透红袄军各部,不断收集信息。对红袄军的松散和虚弱,他恐怕比杨安儿更了解。

    就比如眼前的益都府。此地本是大金的重镇,驻有总管府、转运司、统军司,极盛时有户一十一万八千七百一十八,下辖七县、七镇,无不富庶。

    蒙古军攻入山东的时候,本来驻扎此地的山东东西路统军使完颜撒剌挟裹了城中许多丁壮,驻到城池更小而更坚固的临淄,而将此地交给治中张林留守。

    后来完颜撒剌被蒙古军击破,张林和红袄军本有联络,便顺水推舟地降伏于杨安儿。但杨安儿的势力核心区域,是在莒州和密州,真正乘势控制益都、滨州、淄州这一带的,是率领本部从潍州而来的李全,李铁枪。

    这李铁枪,先前明摆着与蒙古人合谋,试图坑害定海军,所以郭宁领兵拜会杨安儿的时候,曾提出要杨安儿解决此人。

    但杨安儿为了统合诸部而不使人猜疑,始终没有这么办,他只是稍稍支撑滨州尹昌、益都张林两人,以牵制李全的力量。这么一来,李全名义上尊奉杨安儿为红袄军之主,实际上自行其是,甚至从益都不断抽调军民百姓,使之散往淄州、滨州一带,展开屯田。

    就在半个月前,李全还调动了相当规模的车队,在淄州高平县和益都府之间往来,据说一口气征调了两万多人,勒令去往淄州协助秋收。

    在这个过程中,李全麾下的大将刘庆福又提出,要接管益都府控制的益都、博兴、寿光等盐场,结果几乎导致两家冲突。

    刘庆福连夜招集麾下精兵两千入城,抢占了两处城门和府库。而张林终究在武力上有所欠缺,只得勉强压制部下的不满,忍气吞声。

    如此一来,益都城虽然仍是大城,可城中人心不齐,其力不聚。守将刘庆福号称有两千精兵,却要防内防外,处处不敢松懈而处处都是漏洞。

    这明摆着,真是天赐的良机。

    定海军的一万余众鼓勇而进,发起勐攻,人和、到地利、到天时,各方面的优势都在郭宁掌中。己方又是猝然暴起,李全所部散在后方难以及时救援。这势头,如雷霆轰击朽烂之木……何愁不能破城?

    可今日数场厮杀下来,定海军还真就没能破城。

    守军的数量确实如情报所述,甚是有限,但却精锐异常。以此精锐为骨干,挟裹城中百姓壮丁,再倚靠本身的高城深池,排开滚木擂石,益都府赫然成了一根硬骨头。

    当然,郭宁相信定海军的力量,如果他发起狠来,非要咬下去,那一定能将之咬碎。但,那样值不值得?有没有必要?

    再想一想,为什么这座本该轻松拿下的城池,忽然成了硬骨头?这代表什么?

    郭宁沉思半晌,慢慢道:“白天厮杀的时候,城上时常有一支重甲武士出没。此部虽然数量不过数百,却人人武艺精熟,极其凶悍。我军今日四次登城,其中两次已经聚集成了声势,但那队甲士奔走支援,竟然硬生生把我军驱赶下城!”

    郭仲元躬身道:“我已下令要捉个活的,查问其底细。”

    郭宁颔首:“今日咱们抓到的寻常俘虏,都说不知道这伙甲士的底细……此事甚是可疑,哪有守军不知道同袍战友是谁的?嘿,如果老汪那边能够破城而入,咱们还要防备这批甲士在城中与我们巷战。”

    郭仲元愣了下:“汪将军那边,有机会破城么?”

    “汪世显此前参与接应山东流民,与城中张林所部往来不少。另外,燕宁去年就是这益都城的守将,在城里也有人脉。适才两人报来,说见到城上有他们熟悉的军官、乡豪率军出战。故而写了书信暗语,射上城头,策动他们反正。”

    “原来如此。”郭仲元踮起脚尖,往城西石子涧方向眺望:“怪不得汪将军还在与敌纠缠,这是要等熟人上城了,然后里应外合啊。”

    “正是。且看结果如何。”郭宁按着腰间金刀,也往那方向走了几步:“你部今日久战疲惫,且休息片刻。城西动摇以后,我让赵决带人攻打东门,以作策应。”

    益都城的南面,有将军山、卧蟾山、望城埠等山地,不适合大军展开。所以今日攻城,是东、北、西三处动手,也正合兵法上围三阙一的路数。

    此时西门边,汪世显令部下们多打松明火把,在夜幕下继续勐攻。随着营地中鼓声隆隆,各路军官号令出动的喝声此起彼伏,汪世显本人也站到了距离城墙百数十步的地方,三名亲兵各持大盾,卫护左右,盾牌上时不时噼噼啪啪地弹开流失。

    在他的身侧不远,燕宁带着一队精锐士卒,随时准备响应城头混乱,跟进勐攻。

    而再前头,张惠不用大枪,而在嘴里咬着一柄长刀,带着数百将士簇拥云梯,向前勐冲。

    城墙上头,守军的弓弩手此垛口泼洒箭雨,又将格外加长的排叉升出垛口以外,试图推倒云梯。

    第一座云梯刚搭上城墙,排叉就到,底下负责推动云梯的士卒连连呼喝,想要稳住云梯。有十几名身手矫健的士卒,直接登上晃晃悠悠的云梯,随时准备登城,遭箭雨覆盖,立时掉落下来五六人。

    落地之人莫不摔得筋断骨折,甚至有人内脏从腹中绽出,溅射成偌大一朵血花。

    这情形惨烈异常,攻方将士难免稍稍一滞。

    张惠勃然大怒,自家登上了第二座云梯,一口气爬了二三十级,攀在上头高喊:“后退者斩,跟我上!”

    后头观战的燕宁沉声道:“江景所部快要调上来了,还有金戴也在,他是张林的侍从首领,手下有五十多人,都是好手!”

    先前城上城下以弓弩对射的时候,定海军在箭簇上扎了劝降书,并以密语通知己方的内应。而城上内应也旋即还射,同样在箭簇上绑了字条,做了密语标识。

    所以燕宁已经知道,在这段城墙活动的,除了李全所部,还有益都本地大豪张林的两个手下。那江景是益都本地的勇勐之人,以体格壮硕着称,还是燕宁的好友;而金戴则是张林的亲信侍从之一,从汪世显手里得过不少钱财的。

    这两人既然响应,便代表了张林也站在了定海军这边,里应外合之下,城池必破。

    当下攻守两方又战一阵,张惠上得一回城池,被守军逼退下来,正登上第三座云梯,准备再攻。

    忽然,西门城楼高处鼓声大作。

    攻守双方无不吃惊,纷纷抬头去看。却见城楼前方,四五十个血淋淋的人头被人高高举起,然后奋力扔了出来。

    人头彭彭落地,腔子里的血水如小溪般汩汩流淌。

    城上有人齐声大叫:“叛贼便是如此下场!”

    有精细的士卒抓了人头的发辫,带回来给燕宁看。

    燕宁持着火炬照亮,定睛一看,顿时又气又怒,几乎头晕目眩。

    其中一个人头,便是燕宁方才说起的江景,另外一些是他的部下。还有几个人头,甚至老弱妇孺皆有。看来,守军已然灭了江景的满门!

    燕宁急转头去看汪世显:“江景死了,恐怕金戴要出事!”

    汪世显叹气:“莫说金戴了,便是益都治中张林,恐怕也有麻烦!”

    “如之奈何?”

    那倒也没什么好犹豫的,汪世显沉声发令:“……且退兵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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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