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武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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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长安的晚秋,坊街边的老槐被寒风扯掉叶衣,在冷冷的晨风中哆嗦,树下,枯叶落了一地。
侍御史王鉷之子王准四更天就被他父亲从热被窝里揪了起来,胡乱用了几块糕饼,就被推着出了门。无奈之下,他只得带着几个随从,快马赶往曲池坊的羽林武学。
淡青的晨光中,远远瞧见一大片明晃晃的白,那是曲江池,靠近城墙的曲江池水面更加开阔,湖岸边屋舍相连,模模糊糊现出一片水军营寨的轮廓。
今时不同往日,王准心中暗叹,昔日一块儿的玩伴,现在可了不得,短短两三个月间,先是酿出御酒,后又中了制举,皇帝的恩宠不绝,转眼已身兼数职,连父亲见了他,都得满脸堆笑,这桩桩件件浮现在眼前,让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前些天,父亲得知自己并未随李岩的羽林骑训练,而是天天在胭脂马胡姬酒肆鬼混,勃然大怒,指着自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什么朽木不可雕,烂泥糊不上墙。
以往我斗鸡走犬玩马球,也没见父亲说我。他盼着我去永穆山庄驻守,他不知道,别看李岩兄弟兄弟叫得比谁都亲热,现在是对我有了戒心呢?
设立羽林武学后,李岩手下的羽林骑全都转进了武学,单单就没王准那一帮权贵子弟的份,找到他,他笑眯眯地推道,进武学这事得兵部侍郎裴光庭说了算。
可裴侍郎眼下不知在终南山那座山谷,王准也明白,继续相求,李岩叹道,他也没法子,罢了,罢了,兄弟一场,王准你要进武学,给你支个招,去裴府找裴夫人吧。
王准回家与父亲一商议,父亲脸色气得铁青,半响说不出话来,现在朝中源党势盛,李林甫父子宛如源党之擎天柱,撼动不得,形势所逼,王氏父子只有笑脸逢迎的份,思量再三,只得备下厚礼,前往裴府卑词相求。
裴夫人倒是客气,眼角余光淡淡扫过重礼,口中推却道,子弟要进武学,裴侍郎如果在长安,一句话的事儿,现在李岩在羽林武学主事,他又忙着改造朱雀大街,说工程缺钱,四处募捐,我昨儿才捐了一千贯,你不如将这重礼捐到工程上去,他感激你,没准就收下王准。
官场上,只要你有求于人,就算你心里再怎么不满,也只能装孙子。王鉷也算是个厉害的主,他察言观色,听了这话,当下一脸谄媚,脸上的笑容挤作一堆:“谢夫人指点,这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权请夫人收下。朱雀大街的改造乃是善举,此番即便不为小儿入羽林武学的事相求,也理应捐助。明天就让小儿送去一千贯,不,三千贯。”
裴夫人虽然爱财,现在一颗心全在李岩那儿,还是他的前程要紧,日后裴光庭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可改嫁给李岩……再说这钱只不过到外面转转,最后还得落到自己手里,也就不怎么迫切了。又瞧了一眼王氏父子,父亲鹰鼻薄嘴,面孔苍白,儿子鹰勾鼻不说,脸颊生着横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当下答应尽力帮忙,却婉言谢绝重礼。
出了裴府,回到自家府中,王鉷狠狠将桌上的一只茶杯砸了个粉碎,在屋内踱来踱去,思前想后,直到午夜才歇息。第二日一早,带着王准,到了朱雀大街工程部,当着李岩的面,笑着捐了三千贯银钱。果然第二日,王准进羽林武学的事就成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
王准带着奴仆来到羽林武学,门前已有不少人侯着,却不得而入。只见,两扇刚上过漆的铜钉大门还带着漆味儿,紧紧闭着,门口站着几名顶盔贯甲的羽林骑,腰杆儿挺得笔直,自有一股威严。
王准一看,等在大门外的武学生们都是自己相熟权贵子弟,不由得幸灾乐祸地笑了,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可怜虫,天不亮就被踢出门。瞧瞧,平时呼奴唤仆,神气活现的大爷们上哪去了?都一个个缩脖子跺脚,咒骂霜寒的天气,一付没出息的样儿。
平时懒散惯了,哪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才从侍女的身上爬起。此时,天还灰蒙蒙的,权贵子弟心里憋屈,又吃了闭门羹,在外面吹着冷风,更是怨声载道,再加上旁边牵马的仆从,活脱脱成了骡马交易市场,闹哄哄一片。
也有人谈论武学的,说国子监考试严格,不好结业,说起骑马射箭,权贵子弟平日里飞鹰走犬,谁不会上几手,进了武学,将来有了前程,混个将军当当,说得眉飞色舞,眼睛里满是热切的希望。
五更时分,沉重的铜钉大门缓缓被推开了,一名高大雄健的校尉身着明光铠,威风凛凛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队羽林骑,队列整齐,在门前的广场上站成方阵。
那校尉相貌秀杰,王准认得就是昔日羽林长史郭子仪。他看到门前这骡马市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头,大声喝道:“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还是羽林武学的武学生吗,仆从牵着马全部给我离开,武学生列队唱名验身。”
一个权贵子弟自恃家中有些权势,反讥道:“你算几品官儿,也敢来呵斥我们。”
何人如此大胆,看来得好好教教他羽林武学的规矩,郭子仪目似闪电,瞪着那名不服管教的武学生,平平伸出一指,沉声喝道:“不敬师长,目无上官,拖出来,打十棍,不服的就逐出武学。”
那名权贵子弟色厉内荏,还嚷嚷道:“我父亲乃是万骑将军葛福顺——”
羽林骑一个巴掌将他后半句扇了回去,拖到门口,裹着棉布套的木棒狠狠砸下,那名万骑将军葛福顺之子被打得呼痛求饶,一棍也没省下。
揍人可真狠,看来羽林武学真是不好混,看来稍有违规,就是棍棒招呼,权贵子弟们个个心中胆寒,可又不敢脚下抹油溜了,转头又想起府里捐赠的大笔银钱,只好咬咬牙撑着,不管如何,先混段日子,也好给家里一个交待。
郭子仪演了出杀鸡儆猴的戏,这帮子乌合之众才规矩起来,现在没有人敢吱声了。一个个列队唱名验身。王准好不容易迈进武学大门,又有一队羽林骑提着木棒过来,当头校尉喝令:“列队跑步热身,十圈。”
十圈!王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环顾这演武场,可比右威卫宽阔多了,一圈就得跑上一阵儿,十圈跑下来,只怕全身酸痛,三天都起不来床。
可是不跑行吗?王准站在场边,眼瞧着三百名招募来的胡人和良家子正在演武场上绕着圈跑步,个个精神抖擞,意气奋发,阵阵踏地的脚步声整齐作响。那黑压压的一群人由远及近,队列不乱,跑过王准他们身前时,齐整地吼了一句:“第七圈!”像阵闷雷似的,打在他们的头上,权贵子弟不由吓了一跳。
这就是羽林武学的规矩,不遵守能成吗?才跑了两三圈,武学生就有耍小聪明的,假装跑不动,落在后面慢慢走着。
羽林骑手中的棉套木棒可不是吃素的,劈头盖脑狠砸,还大声喝骂:“就凭你们这付公子哥儿的身体,还想当将军,追击敌人的时候跑不动,想把功劳谦让给别人吗?”
“别跟这帮子冬瓜多费唇舌,跑不动,逃命都落在后面,跑不赢人家,全是挨刀的货色!”
他们平时神气威风,何时听过这种难听的话,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不蒸馒头得蒸(争)口气,棉套木棒还在屁股后跟着,它的厉害,刚才领教过,哪还敢触霉头,跑了五六圈后,有的武学生实在坚持不了,跌倒在路旁,这次不是假装,羽林骑的木棒也区别对待,允许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跟着队伍走。
想起这次进羽林武学的曲折,还有父亲千叮万嘱,为了自己的前程,王准咬牙跑了十圈,只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两条腿肚子直打颤,我的妈呀,要是天天如此折腾,怕是没多久,我这条小命,便要交待在这里了。
五百名新招的武学生,最后能坚持到底的只有三四十人。王准疲累的身子还没缓过劲来,郭子仪就过来喝道:“能站起来的列好阵,像我这样收腹挺胸,目视前方,站好军姿。站不起来的一边坐着,回家练好基本功再来入学。”
王准带头响应,权贵子弟的身体素质都还不错,就是从没受到管教过,听到此话,纷纷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数数倒有一大半,迅速列成方阵,剩下的小部分被木棒赶到了一块儿,坐在地下观看。
在王准对面,也是一个由三百名武学生列成整齐的方阵,武学博士,昭武校尉李岩套着一身沙衣走到两个方阵之间。
正巧望见王准那张被汗水浸透的脸,李岩心知他们这些权贵子弟们此刻一定心生埋怨,眼珠一转,决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今日新入学的有不少是我的兄弟,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入武学干什么,不就是奔着将军校尉的前程来的。李岩能帮兄弟们的一定帮,可是大唐边疆战事不断,西北的吐蕃吞并了吐谷浑,频频侵扰我大唐边境,安西四镇有黑衣大食步步紧逼,东北的两番,山奚与契丹屡降屡叛。今天在场的武学生将来都要上战场厮敌,报效朝廷,你们中哪个能从尸山血海爬回来,自然有将军的前程,不然就凭这纨绔子的身体上战场,岂不是要害了兄弟们自己?”
两个方阵鸦雀无声,尸山血海爬回来!新入学的武学生大多嗓子发干,“砰砰”的心跳声响起,坐在地下的武学生胆子更小,闻言直打哆嗦。
李岩又将声音提高了几度,喝道:“兄弟们平日锻炼少了,今儿第一天来,有些不适应,我率先给入学的武学生给大家演示怎样训练身体基本素质,兄弟们在家里先练一段时间,达到标准才入学,学籍给你们保留着。”
“俯地挺身一百!”郭子仪大声喝令。
李岩背着几十斤沙衣立刻趴下,身后三百名武学生如镰下的稻麦一般整齐地趴下,一扳一眼地做了起来,几百人这么一起一伏的,场面颇为壮观。
“仰卧起坐一百!”
武学生稍微休息了一会,接着做第二个项目。
“单腿曲蹲,左右各五十。”
“蹲跳一圈!”
李岩率三百名武学生沿着较场,负手蹲跳一圈回来,无人喧哗埋怨,又排成了沉默的方阵。
军纪如山,说一不二,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准心中发颤。
要是进入永穆山庄干那事被发现,依岩哥儿的手段……
在八百名武学生注视下,李岩背负沙衣,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已近是汗湿沾襟,喘着粗气说道:“十圈跑加上一圈蹲跳,兄弟们在家练成这个标准,再来吧,免得挨教官的木棒!”
“好个少年昭武校尉李岩!练军身先士卒,军纪森严令人心服!”一名武将不知何时躲在一旁瞧了半天,这会儿走过来大声赞道。
李岩回头一瞧,那员武将生就一双朗星目,颔下一蓬虎须髯,身躯精悍得像豹子,气质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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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弹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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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员武将不待李岩询问,便自报家门:“左骁卫羽林中侯,振威校尉裴旻奉调羽林武学,任职武学博士!”
裴旻,他的剑术可是名动帝都长安,早就想学习他的剑术,只是身边有了裴元庆,杜希望,郭子仪,有他们倾囊相授武艺,倒是一时把学剑的事忘了。
拱手为礼,李岩爽朗笑道:“久闻裴振威的剑术不凡,既来羽林武学任武学博士,今日可否让武学生们开开眼界。”
初来乍到,裴旻有心露一手,众人眼前一花,裴旻的手上已多了一把锋利雪亮的横刀,踏地甩头,如怒目金刚般瞪向左侧方,王准被那目光一瞪,身子竟然往后缩了缩。
剑势一起,若游龙般击刺进退,又似一团雪花裹着暴风卷来,气势威猛,让人睁不开眼睛。看得几百武学生心惊魄动,兴奋不已。
裴旻手中的横刀左旋右抽,斜劈横扫,忽然咤喝一声,将横刀往空中一抛,横刀飞到半空数十丈,随后投空而下,竟不偏不移,“哐!”地一声,正好落在他高举起的剑鞘内。
“好!”顷刻间,场上爆起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李岩从郭子仪腰间抽出一把横刀,走到裴旻面前。
难道少年昭武校尉要与我比剑?裴旻微微有些吃惊。
握刀的手腕向上一翻,李岩将横刀捧在胸前,诚恳道:“请裴振威看看这把横刀。”
裴旻接过横刀,细细一瞧,立刻发现不同之处,直刀刀身改为弯曲略有弧度的曲刀形状,刀尖处开有血槽。
李岩瞧见裴旻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忙解释道:“此刀撷取大唐横刀和大食弯刀二者的长处,既保持横刀直刺的优点,略带弧度,利于劈砍卸力,使之不易折断。裴振威,这把刀就送给你,你编练一套战场杀敌,简易实用的刀法来。”说到此处,他将郭子仪递过来刀鞘装上,递给了裴旻。
接过横刀,裴旻脸皮有些发烫,战场上,需要这种杂耍般的技巧吗?一个照面,横刀见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斜眼瞥见李岩诚意十足,不是在取笑自己,心头淌过一丝儿暖流,冲淡了惭愧:“末将不才,勉力一试。”
李岩见裴旻应了下来,十分高兴,拱手道:“裴振威,军中刀法拜托你了!”
演武场上,新入学的武学生从日出操练军姿队列到日落,一个个累得像条狗,相互搀扶着出了武学大门,都是被仆从扶上马背。
目送着武学生这付烂泥糊不上墙的模样,李岩问身边的郭子仪:“明儿他们还能来吗?”
“有三成能来都算不错了。”郭子仪这话说得一点信心也没有。
“只要权贵子弟能过操训这一关,管理后勤军需的军校班可以在他们中间挑一些,毕竟有家世背景的关系,办理起后勤军需容易成事。”李岩眼睛里透出一丝儿世故的神情。
昭武校尉李岩的年龄虽少,世事人情却是明白透彻,郭子仪点头赞道,也是这个理,正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王准回到靖恭坊,浑身上下似散了架子,被两个仆从扶着进府。
已经下朝回府的王鉷见儿子如此狼狈模样,大惊,这哪是进武学,而是去受虐待的,忙将今日情形问了个清楚,末了,拍着王准的肩鼓励道:“好儿子,岩哥儿是你以前的玩伴,他都能受得了操训的苦累,你不能坚持?父亲的大事可全指望着你呢,好好休息,让侍女给你好好按摩一下,明日继续上学。”
父亲,我还想休息两日呢,王准被他父亲狠厉的眼神一扫,把这句未出口的话又噎了回去。
王鉷见儿子被两个侍女一瘸一拐扶了进去,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李岩的手段也太狡猾卑劣了,收了钱还不办事,想赶我儿子离开羽林武学,哪儿有这么容易?
王鉷一脸愤愤之色,突然想起什么,冷笑连连,接着高声呼奴:“来人,备马!”连晚饭都顾不上用,便匆匆出了府第。
第二日,曲池坊,羽林武学,演武场。
瞧着今日到场的百来十号武学生,五百名武学生来了这么点,李岩却非常满意,大声笑赞:“昨日操练甚苦,兄弟们身体疼得厉害吧,以后操训回家,找个侍女将全身按摩按摩,泡个热水浴,多练几日,身体就适应了,反而觉得周身轻松,只是记住一条,别和侍女干事,免得第二天成了软脚蟹。”
新来的武学生今儿感到李岩亲近,有胆大的嚷道:“又累又乏的身子,李昭武,兄弟心有余而力不足,看着温柔可摘的侍女,心里像猴儿般急。”
李岩认真地接到:“你家侍女也当休假,清闲几日,少受你的蹂躏。免得一不留神,孩子也给你生出来了。”
武学生们一阵爆笑。
瞧着一身沙衣的李岩,站在队列中的王准心里发虚,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只听得李岩脸沉下去,虎吼一声:“今日操训加量,开始!”
王准一听,几乎就要晕倒在地。
回到府中,一滩软泥般的王准想找父亲诉苦,却不见踪影,仆从们说王御史这几日都忙,府里的晚饭都不用等他了。
三日后,务本坊中书令张说府第,书房内。
书房内坐着两人,中书令张说,中书舍人兼京兆尹张九龄,旁边毕恭毕敬站着一人,乃是侍御史王鉷。
中书令张说神情异常激动,一蓬短须都随之微微颤抖着:“工部侍郎李林甫,翰林学士李岩果然奸猾,竟想出这么个法子敛财,太令人发指了!”
乍闻此事,张九龄简直不敢相信,少年翰林学士,身兼数职的李岩竟然有如此老辣的手段。近来,若兰一直未与李岩往来,心情郁郁,这个傻女儿,一颗心都在李岩那儿,这回好了,回府就向她抖露此事,让她认清楚李林甫父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侍御史王鉷低头躬身,模样极为谦恭:“下官多蒙张相公的照顾,虽然我的儿子王准还在羽林武学,但也不能因私废公。好些个捐了银钱的,子弟被变相赶回了家的世家豪门,官员都愤愤不平,一致声讨李林甫父子借改造朱雀大街敛财。”
嫉恶如仇的张九龄再也坐不住了,他霍地站起,大声道:“这帮子国之蛀虫,竟拿武学来聚敛钱财,跟卖官鬻爵的行为有什么区别?我这就回去写奏折,弹劾李林甫父子,尤其是这个李岩,一介少年,有才无德,窃据实权,圣人用人不凭德器,仅凭才干,是个失误啊!”
王鉷见二人俱入瓮中,更是装出一付义愤填膺的模样:“前番张相公因为待漏院剪彩为圣人斥责,现在想来,那李林甫父子事先必然知道圣人微服私访,他们故意设计陷害张相公,好让改造朱雀大街敛财的事得以顺利进行。”
细细一想,张说深觉有理,想到自己竟被李岩父子算计,一股怒气霎时涌了上来,激得他胡须戟张,双拳紧握,许久也不能平复下来:“张京兆,后日是朔日大朝,百官上朝的多,深受捐款之害的官员也多,到时弹劾李林甫父子,必定应者云集。”
“王御史,你就私下多帮着串联串联,也不必亲自上表弹劾,在上朝前将有人弹劾的消息向李林甫透露透露,向他卖个好。”张说心思狠毒,这次踩不下去李林甫父子,把王鉷暗插在李林甫父子身边,日后也好通风报信,伺机除掉这源党的爪牙,皇帝的新宠。
张说的心思,王鉷如何不知,拱手为礼:“谨遵张相公吩咐。”
听见张说如此用计,张九龄眉头微皱,心中有些不快。
今天事情办得漂亮,王鉷心中甚是得意,告辞回府,骑着马穿行在坊街。
一阵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街边老槐萧索地箕张着手臂,黄昏的暮云低垂,王鉷心中念叨,这场寒意沁骨的秋雨过后,寒冬就要紧跟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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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弹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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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开元十二年,初冬,十二月初一,朔日。
每月在朔望之日,皇帝都会在宣政殿接见群臣。
连续下了几天几夜的秋雨,将天地间的温度冲得荡然无存,四更天起,等待上朝的官儿便陆陆续续到了大明宫外的待漏院。
李岩身披蓑衣,头戴笠帽,翻身下马,自有跟随的羽林骑将马牵到马厩,一进待漏院,在门廊处就有侍女帮着脱下湿淋淋的笠帽蓑衣,厅内一股温暖如春的气息迎面涌来,李岩精神一振,迈步进了右边大堂。
大堂内已是官满为患,用朝食的,打盹的,小声闲聊的……满目都是悠闲自得的景象。
李岩回头望了一眼大门外的阴霾天气,冷风夹杂着凄雨,连成一片。心中暗暗高兴,如今大家有了这待漏院,多舒服啊,如果为了上朝而在寒冷的冬雨里等上个把时辰,那是什么滋味?
走进了大厅,李岩拿过侍女递上来的干布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感到一丝儿异样。今日怎地没有一个同僚上来与自己打招呼,前些日子羽林武学招生,平康里学士府门庭若市,自己干脆就躲进了羽林武学,与武学生们一块儿晨操晚练。
看这样子,自己将被弹劾的消息已经传开,有可能官职不保,人情冷暖也太现实了吧。李岩心里有些郁闷,叫了一碗热汤饼加个卤蛋,将吃得浑身暖乎乎的,要了块毛毯自顾自躺了下来。
“小李学士快醒醒,上朝了。”李岩被侍女叫醒,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那侍女脸上露出了一丝儿娇羞,寻思以后小李学士要热汤饼的时候,给他多加一个卤蛋。
从回廊排着队进了大明宫,李岩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侍御史王鉷,他凑了上来,在李岩的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贤侄小心,刚刚得知,有人要拿朱雀大街工程募捐的事,要在大殿上当庭弹劾你!”
王鉷说完,不待李岩有所表示,大步向前,排到前面去了。
冷风夹着纷乱的冬雨吹进回廊,打在李岩脸上,冷冰冰的让他直打了个寒颤,回想到刚才待漏院的情景,原来我成了众矢之的,怪不得在大厅里无人跟我打招呼。
唱籍搜身之后,李岩步入大明宫,迎面看见含元殿两侧,腰廊连带双阙,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猛禽一般,在阴暗沉重的天空下,似要择人而噬。
今日是日朝,在含元殿后两百步处的宣政殿举行,宣政殿东西有横亘全宫的第二道横墙。四周有廊庑围成宽约两百步的巨大殿庭。东廊之外为门下省、史馆等,西廊之外为中书省、殿中省,都是中央官署。
跪拜山呼之后,随即就有一名纠察百官言行的侍御史出列,手持玉笏上奏道:“臣弹劾工部员外郎,武学博士李岩,他年少张狂,禀性贪婪,利用手中实权,借羽林武学招生之际,强索捐款,中饱私囊……”
那名侍御史言辞凿凿,慷慨激昂,将李岩驳得体无完肤,就是放在地上的蟑螂,怎么踩都行。
谁中饱私囊?李岩愤愤不平,永穆山庄后面的山谷,栽植的古树名木,都是花钱买来了,再说现在还没购树,就说我贪污,银钱都摆在账面上,自己查证确实了再来弹劾我。
李岩此时心里虽叫着屈,却也不为自己辩驳,深恐说得越多,事情反而越糟,先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再说。还得有虚心听取批评的风度,站在武将班列里,李岩脸上还带着微笑。
那侍御史的话刚一说完,就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大臣,十有六七,竟众口一词,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他。
平台上,坐在雕龙胡床上的皇帝李隆基脸色阴沉了下来,就如宣德殿外的天色,暮色沉沉,带着寒意,沉声发问:“李岩,这强索捐款之事,可否属实?”
李岩跨上一步,回禀道:“确有此事,可……”话音未落,便已掀起了轩然大波,众官员,知情的,不知情的,俱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不用回头,就能想见这是一付怎样的情景。事到如今,百口莫辩,怎么办?
他心里正思量着如何扭转乾坤,转危为安,与文官班列的户部侍郎宇文融的目光一碰,但见他一脸的沉稳,屡朝弹劾惯经政治风浪,朝着自己略略点头,要自己宽心。
宇文融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虽说御史可以闻风上奏,可也该陈述事实,不该妄加褒贬,混淆圣人的视听,据微臣所知,李岩所得捐款全部用于改造朱雀大街的工程,未有一文钱落入他的私囊。”
这事可得说明白,免得李岩蒙受不白之冤,现在他可是源党中的梁柱子。
皇帝李隆基也觉得这事出突然,必然内有隐情,闻听此言,心生疑惑,追问道:“难道户部拨下的钱粮工料钱还不够花销的?”
“回禀陛下,此事微臣原本也不知,都是前些日子,微臣下朝后路过朱雀大街,见工地之上民工用的饭食,有肉有菜有蒸饼,这伙食比户部的标准好多了,微臣心里感到奇怪,便存了个心思,每日下朝时暗中观察,竟然天天如此,民工的干劲十足,热火朝天,后来询问了工部司主薄杨玄琰才得知,原先户部拨下的钱粮只够民工的一顿午食钱,而小李学士为了保证皇上明年十月泰山封禅的出行,快马加鞭地赶着工期,特地给民工提供三餐饭食,并对技艺娴熟的个人与优秀的工程班组进行奖励,这才有了微臣眼前的一幕。微臣的户部应该早将此事奏报,工期拖得长,所耗的粮米也多啊!”宇文融一付深深地自责的表情。
“陛下,微臣感念小李学士殚精竭虑为着改造朱雀大街,既重进度,又重质量,这笔花销不小啊!所以臣敢担保,小李学士一心为公,一定不会强索捐款,中饱私囊!”宇文融与李林甫父子私下里过从甚密,朱雀大街的事倒也清楚,当下编排了说辞,为李岩据理力争,听得李隆基不住点头。
李岩心里一松,总算能过关了吧?偷偷左右环顾,源侍中如渔翁般悠然自得,中书令张说的眼神如刀,狠狠地扫了过来。
“陛下,武学博士李岩以捐款为条件,私自招收二百名胡商子弟进了武学,违反了我朝工商子弟不得入仕的规定!”那名侍御史不依不饶,继续攻讦李岩。
满殿一片哗然,官宦子弟还得捐款,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还未进武学大门,而卑贱的胡商子弟竟然能入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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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如沸油加水!
侍御史言一出,宣政殿内喧哗不绝,交头接耳,对李岩极为不满,竟然巧立名目,骗去钱财不算,还让官吏贵族的子嗣与胡商子弟在武学一起操行训练,这成何体统!
唐朝等级制度森严,李岩此番无意间地触碰,立刻掀起了惊涛骇浪,滚滚浪头,霎时向他的头顶上压来,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众人的唾沫星子给吞没了。
此刻想着工商富国,那还不是痴人说梦,工商政治地位不解决,他们攒下的钱财就如官员们的私人银行,什么时候想取,如不给,就胡乱按上个罪名,就将你抓入狱中……
“什么胡商子弟?那都是波斯贵族,流落到大唐,成为大唐子民,他们无一日不想回到故土,将大唐的疆域扩展到那儿去。”右武卫大将军李素武大声呵斥道,他是波斯王族阿罗憾之子,此事涉及族人的切身利益,他也要出来争一争。
可怎么也要不住满殿愤怒的声浪。千牛卫高喝:“肃静!”才暂时平静下去。
这事关系到大唐帝国的国策,在西域与黑衣大食争夺中亚霸主的地位,胡商子弟还有大用。皇帝李隆基面色凝重,缓缓道:“太宗皇帝曾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大唐视四海一家,夷夏同体,故太宗皇帝能得百族敬爱,被尊为天可汗,朕当效仿先祖,普天之下,一视同仁,羽林武学也应给在大唐定居的胡人一些名额!”
皇帝肯定了这事,下面暂时没人再为此事吱声了。
中书舍人,京兆尹张九龄见讨伐李林甫父子的声势受阻,挺身而出,大声反驳道:“陛下,李岩年少,虽有奇技淫巧之能,但有才无德,他以改造朱雀大街为名,私开捐款之道,设立关卡,捐了银钱,才让其子弟进入羽林武学,难道没有银钱就不得进入武学?李岩此举便是胆大妄为,视国家名器于不顾,翻云覆雨,玩弄朝野之上下。陛下,此等小人,岂能对之一再隐忍纵容?臣这儿有朱雀大街的捐款名单,上面清楚纪录着羽林武学生的名单,并附有部分官员的联名上书。臣弹劾工部员外郎,武学博士李岩,应即刻将他贬为外官,流放出京。”
张九龄站在大殿前,腰板绷得笔直,声如霹雳,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大殿久久回响不绝。
张九龄这番话直至李岩玩弄朝廷典章制度的要害,推波造浪,又掀狂澜。
李岩只觉得自己被闷雷重重击了一下,双手紧紧握拳。打落牙齿和血吞,我忍,张九龄,张京兆,我就这么惹你讨厌吗?非要把我往死路里赶,我与你的女儿可是在一块儿读书的青梅竹马!
想到张若兰,强烈的报复yu望突然在李岩胸中如团野火般燃烧起来。你自恃才高,好,可你要知道,你的女儿若兰喜欢我,我如果与她私会往来,让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看你的老脸往哪里搁,到时还弹不弹劾你外孙子的爹!李岩正想得起劲,却不思量思量,流放千里之外,还有没有与张若兰相见的机会。
“李岩,你可还有话说?”见那李隆基于宝座之上,面无表情,声音冰寒,短短地问了一句,似乎是给他最后陈辞的机会。
眼睁睁瞧着李岩出列,失魂落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地说道:“微臣行事,确有瓜田李下之嫌,不敢辩解,唯有谨记陛下之恩德,张舍人之教训,一日三省,反思行为不当之处!”
源侍中见风头不对,微闭双眼,置身事外。
还是父子连心,关键时刻李林甫出列躬身领罪,涕泪俱下:“陛下,微臣自入狱后,犬子便少人管教,可他纯孝之行,朝野遍知,张京兆怎说他持才傲物,毫无德行!人言树倒猢狲散,我因楚国公姜皎妄言入狱,家里便一哄而散,几个子女落得个犯官之子的名声,可怜三郎李岩,小小年纪,遍尝世间冷暖。我在狱中,一呆便是几月,无论刮风下雨,李岩天天为父送饭,一天都没拉下。为了救我出狱,好学上进,习文练武,谋取功名。此番羽林招生之举,确有不妥之处,可也是用心良苦啊!”
“怎么用心良苦?李侍郎此言,可是另有隐情?快快给朕说清楚。”皇帝李隆基心中为李岩的孝行所感,有心为他开脱。
“此次羽林武学招生,不看身份,李岩说过,只求所招武学生吃苦耐劳,练得一身好本事,到时才能上得战场,杀敌立功,为陛下开疆拓土!所以,招生之初,就定下了规矩,必须达到标准后才能进武学。这武学乃是陛下亲领的,不能什么人都收吧?各位同僚的子弟们都有上进之心,陛下恩德,也总得给他们一个机会吧,先在家中练练,到了严厉的武学也少吃一些苦头,日后也能去掉纨绔子弟的习性,李岩说了,官吏世家子弟,交游广阔,在自己府里历经的事就不少,办理军需后勤远胜贫民子弟……这番帮助他人子弟成材的良苦用心,现在被人误解不说,还被人弹劾,唉!”末了,李林甫重重一叹。
百官一听,原来是这样啊,纷纷点头,是这个理呀,羽林武学可没将子弟们辞退回家,只是让在家先练身体素质,子弟们娇生惯养,不经一番磋磨,没有几分本事,如何能在朝堂立足?
皇帝李隆基瞥了一眼站在胡床边高力士,见他也微微点头,心里顿时拿定了主意。
擦了擦眼角的浊泪,李林甫又禀道:“李岩虽然年少,也知道分寸,自从羽林武学开学,他早晚随武学生一块操练,以身作则,训练量是武学生的两倍,他感念陛下慧眼识英才,提出羽林武学的办学宗旨,宽进严出,现在这法子错了,就按张京兆所言,文不成,武不就的子弟一律不得进羽林武学。让他们浑浑噩噩过一生吧。”
话说到此处,李林甫转目四顾,转身就向各位同僚们深深施了一礼:“对不住各位,凡是在朱雀大街上捐过钱的,等下朝后,尽数归还给大家,还望海涵。”
后面这句话犹如神来之笔,一下逆转过来,那张上书联名的名单,大多是张党人物,其余的听到此处,纷纷站了出来,一个着浅绯官袍的五品官道:“陛下,改造朱雀大街,功在本朝,惠及后代子孙,还能碑刻留名,也是功德一件,我们全是自愿捐助。”
那个着紫衣团衫白须二品官说:“捐助的条例上也说得明明白白,自愿的,不勉强,我两个孙子就算没有资格进羽林武学,我还要捐银钱!”
李岩仍然跪在冰冷的大殿上,瞠目结舌地观看了两位开元后期宰相的第一次朝争,李林甫洞察人心,迎合上意,远胜刚直忠耿的张九龄。
“肃静!”宣德殿上千牛卫沉声喝道,大殿一片肃穆,鸦雀无声。
“陛下口谕:翰林学士,工部员外郎,武学博士李岩,行为不当,处置失措,着免去三月工部员外郎的薪俸,一月不准上朝,反思己过,钦此!”右监门卫将军高力士清朗的声音宣布了皇帝的旨意。
就是这样,尽了这么大的力,还是免不了弹劾罚俸,李岩感到大殿上有些冷,要是继续有人上疏弹劾,墙倒众人推,随后还会有什么?贬官,流放?
日朝完毕,百官依序退朝出殿,李岩没人搭理他,孤零零的身影在寒冷的雨中倍现凄凉。
良久,低头俯身的李岩挺直了身子,目光烁烁,脸上露出一丝儿坚强。
只要未被流放或秋后斩首,李岩还有机会赢回来,他捏了捏拳头。
……
弹劾背后都还有故事,所以李岩才感到心冷,兄弟,别忘了收藏推荐,呵呵!
74.朝争背后的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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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上午与武幼娘在青龙坊道见面后,李岩明显感觉到她的心思诡谲,思维敏捷,颇有杀伐果断的才略,与武惠妃有几分相似,都是则天皇帝传下来的血脉,带着颐指气使女尊的味道。
对这样利欲熏心的女子,只有比她更强,从身心征服她才行。她收下权贵官吏的重礼,许诺让他们的子弟进羽林武学,会找办事一丝不苟的裴光庭?再说裴光庭已按照李岩的规划,和杜希望勘察山谷地形去了。眼下,她只有利用和自己的情人关系,央求自己办事,李岩如果不办呢?结局会怎样?
两人势必因爱生怨,闹出丑闻……李岩感觉这会儿的处境是骑虎难下,只有想方设法先为她捞点钱,然后再投到朱雀大街的商业地产里去,免得她日日为钱财的事在耳边恬噪。
在禅房隔壁的浴池里,李岩又与武幼娘耍了回鸳鸯戏水,见她一脸满足样儿,已没有力气逢迎,这才起身,另换了一套窄袖蓝衫的袍服,武幼娘送他到了门口,又依依不舍了半天,才让他猫着腰悄悄离开道观。
道观后门外面,街角有一对星眸望了半天,也没瞧见先前闪进道观的白衣少年,婀娜小蛮的背影儿低头沉思,难道自己猜错了,白衣少年从前门走了?
回到羽林武学,李岩换了一身皮甲红巾,决定立刻进宫,将羽林武学的事上奏皇帝。
这些天,对豪门世家,大小官吏捐助改造朱雀大街的款项李岩来者不拒。自个儿心里认为,反正他们的钱来得也不干净,不收白不收,羽林武学招收他们的子弟,搞个宽进严出,训练考试合格后才结业,
日后在朱雀大街,胡姬酒肆,见到敷面插花,身着熏香衣饰,四处闲晃的纨绔子弟那都是羽林武学生。
羽林武学的名声就让它臭下去。
剑要藏在鞘中,拔出来的时候才锋利!
骑在铁连钱上,李岩一身皮甲红巾,天天操训锻炼出来的流线形身材,显得勇武剽捷,身后几名羽林骑快马紧紧跟随,仿佛街道中央卷过的风,不一会快马来到了兴庆宫,翰林学士,皇义子的身份不经通传,经监门卫唱籍搜身就进了宫,李岩询问了值日中官,来到了花萼相辉楼外,递上手本,让中官通传,老老实实地等着皇帝的宣召。
“圣人午睡未起,惠妃娘娘有旨,让皇义子李岩进殿叙话。”一个面白无须的小中官出来宣旨。
午睡未起,我单独去见武惠妃,武幼娘已让他十分忌惮,何况是心机更深沉的惠妃娘娘,稍有差池,便是大祸临头。可娘娘的旨意,也不得违背,李岩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儿臣参见惠妃娘娘。”站在花萼相辉楼的大殿中,李岩心中惴惴,叉手为礼道。
数月前那个清俊的白衣少年气质大变,勇剽英武带着几分沉稳凝练,更加让人爱慕,武惠妃怔怔有点儿失神:“岩哥儿来了,听说你日日操训,站着也累,赐座!”
小中官搬了根月牙凳过来,李岩也不推辞,拱手谢过,半边屁股挨着月牙凳,身子前倾,装出一付恭谨受教的模样。
“岩哥儿自从中了制科探花以后,获官受职,事儿也多,给哀家讲讲吧。”武惠妃眼中秋波顾盼,问话的口气带着几分娇媚。
有她在皇帝跟前吹枕头风,岂不更好?李岩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心神俱疲的样子,拱手道:“惠妃娘娘,知易行难,我升迁才没几天,要做好一件事多么艰辛不易,就说改造朱雀大街吧,利国利民,让帝都的官吏百姓不再受那黄土飞尘泥泞之苦,栽植行道树,让他们夏日行走在浓荫之下,受受烈阳暴晒之苦,帝都的官吏百姓都该尽点力是不是?”
“是呀,岩哥儿,你们父子将改造朱雀大街的事办好了,赢得朝野一片赞誉,日后转官升迁也有了资本。”武惠妃三言两语,已显出对朝中政事了解关心的程度。
“圣人明年十月要东巡泰山封禅,改造几段大街迫在眉睫,要想让民工不舍昼夜地赶工程进度,户部拨下的钱粮远远不够,儿臣想出了个向官吏百姓募捐的法子,刻碑留名,彰显他们的善举,不知这样做是否可行,特来上奏圣人。”将这话抛出来,李岩望着武惠妃,瞧瞧她的反应如何。
义举,捐点银钱就可刻碑留名,我要登上皇后的宝座,母仪天下,正需要这名声,武惠妃眼睛里的火焰渐渐燃烧起来:“岩哥后,本宫为朱雀大街捐万贯银钱,可以排个头名吗?”
这可是意外之喜,李岩警惕地朝周围扫了一眼。
武惠妃心思慧黠,意领神会,轻轻一挥手,让左右侍女暂且退下。李岩起身,走到武惠妃身前一步处停下,小声道:“只要惠妃娘娘捐助工程,无论多少都会排个头名。”
“嗯!”武惠妃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岩哥儿胆大妄为,行事果然有手段,倒是深合我意。永穆公主那小妮子恐怕吃不住他……情怀一时被触动,不禁又多看了他几眼。
惠妃娘娘那眉眼神态,别有风韵,看得李岩心里打哆嗦,皇宫的规矩多,言行举止如果失措……
察言观色片刻,李岩心道,还是说正事,拍马奉迎的词儿,如黄河之水滚滚而来:“启奏惠妃娘娘,开化坊前有一处水景游园,水景环绕,清幽雅致,乃诗画双绝的王摩诘设计的,请惠妃娘娘破墨,赐一好名,景上添花。”
惠妃娘娘眼角含春,微微点头道:“既是水景园,莫若取名在水一方如何?”
如何听不出武惠妃话中的情意,李岩眼神肆无忌惮地盯过去,轻声叹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大殿上只有寒风徐来,轻摇精美的蜀锦帷幄,惠妃湖水般的眸子起了一层薄雾,心中低叹,道阻且长!
李岩赶紧别开话题:“惠妃娘娘捐助的万贯银钱,我会将它暗中提出,在朱雀大街上,沿街买几处旺铺,待朱雀大街改造好之后,这几处商铺必然是炙手可热,大把大把的租金收入,钱又可生钱,让圣人得知,惠妃娘娘理财之能也为人叹服,执掌后宫,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又有名又有利的事儿,都让武惠妃赶上了。岩哥儿真会办事,惠妃娘娘眼波流露出激赏之意,盈盈浅笑。
忽然,武惠妃腰肢儿一挺,娉婷站了起来,朱唇皓齿,披帛如烟,明艳不可方物。李岩原本就与她挨得近,这一来,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她如兰的气息,呵在他脸上,李岩脑子一片空白,心中震撼,难道她要强行……
……
又是艳劫来了,武惠妃可是承颜顺意,柔媚婉娈,要收藏,要推荐,兄弟们帮着在书友中推荐一下,权奸能得到编辑的看重,全靠数据!
75.朝争背后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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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李岩手足无措的时候。大殿木楼梯处,传来了一句侍女禀报声:“楼上午睡的圣人醒了,正唤惠妃娘娘呢。”
李岩顿时如释重负,往后退了一步,低头躬身,一付小心恭谨模样。武惠妃见此情景,幽幽地叹了口气,唤侍女中官进来,转身上楼侍候皇帝去了。
武惠妃艳若桃李,实则心机深沉,心狠手辣,李岩暗暗告诫自己,日后绝不可与她独处,免得又如跟武幼娘一般,掉入这美色陷阱。
在大殿中等了一会儿,李岩瞧见高力士匆匆赶来,慌忙上前行礼。
“岩哥儿为何事而来?”高力士明白,李岩现在是个大忙人,没有急事他是不会进宫的。
“为羽林武学招生而来。”李岩见高力士忙,答得简洁。
高力士停下了脚步,关心地问道:“有什么为难之处?”
“人情、世故、权势推脱不得,羽林武学能否来个宽进严出?”李岩悄声问策。
“我这会忙,得赶紧上楼去,你切记君前奏对,小心谨慎,说辞再斟酌一下。”高力士提点了几句,就快步离去。
皇帝李隆基与武惠妃一块下楼来,坐到了雕龙胡床上,脸上容光焕发,情绪正好,身旁侍立的高力士也给李岩递眼色,趁着皇帝高兴,羽林武学的事赶紧上奏。
“陛下,自羽林武学招生以来,帝都的官吏权贵子弟想入学的不少,多是在国子监不求上进,以为凭着飞鹰走犬骑马射箭的本事,进了羽林武学,就可混个将军校尉的前程,儿臣正为这事犯愁呢。”李岩一脸的无可奈何。
听闻此言,皇帝李隆基春风满面的脸上,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小李学士,羽林武学乃培养我朝劲军悍卒的地方,你切不可因私废公,你如果良莠不分,将此差使办砸,朕必将严惩不贷。”
见皇帝变了脸色,李岩急忙奏道:“儿臣不敢妄为,只是为难,我朝宦门子弟可门荫入仕,此乃陛下的仁德,可名额有限,儿臣愚见,可否都将他们招收进来,宽进严出,通过严格的考核,才能毕业,否则,他们在三十岁之前,都是羽林武学生。”
皇帝李隆基尚未开口,身后的高力士抢先呵斥道:“小李学士,将纨绔子弟全收入羽林武学,以他们那娇生惯养胡闹的脾性,羽林武学不会变得乌烟瘴气吗?圣人对你寄予厚望,你就是这样训练的悍将强军吗?”
“儿臣不敢!”李岩此时倒也不慌了,挺直了腰板儿,沉声应道,“羽林武学有套身体基础素质训练,娇生惯养的子弟都受不了,五百名子弟,能坚持下来的不足百名。那五百子弟缺乏煅炼,所以我先让受不了训练苦累的子弟作为预备生,回家先练身体素质,每月来羽林武学测试,合格者才正式入学。”
接着,李岩将新招武学生入学那天的训练详情讲了一遍,高力士的脸色才缓和了些。
“宽进严出,让暂时进不了武学的预备生在帝都打着羽林武学的名头招摇,弄臭羽林武学名声,正合孙子兵法,能而示之不能,掩饰陛下开疆拓土的雄心,羽林武学,真正的精锐都在山谷里封闭密训!”李岩神色凝重,他的奏对似一把利剑,这会儿才从刀鞘中抽出,露出它摄人的寒光。
皇帝李隆基闻言深思,与高力士对视一眼,眼中都有震惊之意。李岩谋深计远,到了这个地步!
他的胆子也未免太肥了些!
皇帝半响后才道:“小李学士,你将国家名器,典章制度玩弄于鼓掌,等着被大臣弹劾!退下吧。”
皇帝李隆基看着李岩的背影渐渐远去,高力士拱手道:“陛下,微臣失职,岩哥儿疏于管教,他胆大妄为——。”
他还不止干这桩事,刚才武惠妃向我提起,他为了改造朱雀大街,抢进度保质量,厚待民工,四处募捐敛财,不向户部伸手,这样的天纵奇才,不是谁可以教出来的,那是皇帝天子的血脉。李隆基脑中转过念头,轻轻说了一句:“李岩年少,凡事太过顺利,难成大器!需得经过世事磋磨。”
皇帝是要岩哥儿载个跟头?但他的心思,谁能猜得透,王皇后也算贤良,废后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高力士隐隐为自己的弟子担忧起来。
朔日朝争前一天,清晨。
冬雨淅淅沥沥地下,将帝都长安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之中,寒风苦雨吹得甚紧,坊街上少有行人,一乘快骑匆匆来到曲池坊的羽林武学门口。到了廊边,从马上跳下个长腿细腰的少女,头戴的风帽,身上的胡服已被雨水浸湿,快步来到羽林骑跟前:“李岩在武学里吗?烦请大哥通传,说张若兰有急事找他。”
“李岩,你说的是李昭武吧,他昨晚就没回来,可能是在平康里学士府中吧。”守门的羽林骑答道。
张若兰翻身上马,“谢谢大哥!”双腿重重一磕,策马消失在冷冰冰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昨日傍晚见有雨落下,李岩担心朱雀大街的改造工程,快马到朱雀大街巡查去了,那些还未干透的路面覆盖上油布,滑轮组等机器也要遮盖好,下雨天无法施工,民工也不能闲着,叫工部官吏组织大家学习交流,忙到天黑尽了才回府。
听了一夜潺潺的雨声,李岩清晨起来就在房间内锻炼起来,听见门房禀报,张若兰有急事要见自己,连忙迎了出去。
门廊处,张若兰刚取下雨水泡过的风帽,嘴唇被冻得没了血色。碎辫儿连同一身胡服湿答答地正滴着水,牵着马儿,风急雨斜,身子正打着哆嗦。
见了李岩,张若兰一颗芳心终于放下,饿着肚子在寒冷的冬雨里跑了一个多时辰,身子有些发软,竟然站不稳了。
李岩见她摇摇欲坠,一把抄起她,吩咐身边的仆从:“熬姜汤,升火盆。”
抱着她进了自己的寝居,摸摸自己的被窝里还有些温度,急急道:“若兰,你自己脱下湿透的衣衫,先钻入被窝里。”
见她没吭声,李岩一探鼻孔,才发现若兰浑身冰冷,已昏了过去,这府里也没个侍女,侍女全在隔壁公主府,李岩一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将她身上湿答答的衣衫儿剥了下来,露出欺霜赛雪的玉臂来。
火盆被奴仆端了进来,李岩给若兰喂了姜汤,寝居里渐渐温暖起来,李岩皱起眉头,我将若兰衣衫儿剥光,依照她的性子,醒来不是要哭天喊地,让我娶了她,得马上从隔壁公主府将张好好叫过来,服侍她。
为若兰盖上锦被,李岩摸了摸她额头,咦,怎么还是这样冷冰冰的?刚才心虚,房门本就闩上,李岩叹道,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在海边遇上溺水的美女,你是见义勇为,还是去叫救生员?等叫来救生员美女早没气了,救人要紧,人工呼吸能叫非礼吗?
情若潮起,李岩哪里还能把持得住……错误也就犯了。
窗外是雨幕寒天,张若兰躺在李岩的臂弯里,忧心忡忡问道:“岩哥儿,我父亲弹劾你,你得早做准备,还不快去。”
其实李岩从兴庆宫回来,就在源侍中的书房与源党几位重要人物密议对策,源侍中,宇文侍郎都有共识,改造朱雀大街,兴办羽林武学都由李岩撑起大局,没一钱一文落入他的私囊,又没证据说募捐与羽林武学招生有联系,何况武惠妃也捐了。可能圣人当庭呵斥几句,让其回府闭门思过就算完了。
“傻妮子,你早上跑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冻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骨,你不心疼我还心疼,你父亲要是知道了,我可饶不了你。”李岩想起皇帝说会有大臣弹劾自己,没想到就是张九龄。那就让她父亲弹劾吧,兵来将挡,早有应对,我又没私吞钱财,怕啥。
李岩看到张若兰在自己怀中像倦曲的小猫那样温柔,或许开元晚期的两位权相结成了儿女亲家,反倒是桩好事。若兰说过,她父亲对自己的观感不佳,说是有才无德的小人,这话倒是说准了,我趁人之危,将若兰睡了,不是卑鄙无耻的真小人么?
自己与若兰的婚事看起来门当户对,会不会横生波折?等我日后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再来折服张九龄。
那一日休沐,李岩在府中呆了一天,傍晚才撑起雨伞往平康里的侍郎府走去。
路过公主府,李岩低下了头,深深的愧疚涌起,心中叹道,永穆姐姐,王驸马被父亲陷害致死,如果李岩年过十五,适婚不娶,我们姐弟又是比邻而居,势必会引起皇帝怀疑,不如先与张府定亲,遮掩我们之间的关系,日后再另谋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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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民族同化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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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池坊,羽林武学,一座改建的室内训练馆内。
两位武学博士正抄刀对练,其实就是李岩在裴旻的指导下练习横刀刀法。
双手紧握一把仿横刀样式的竹刀,李岩斜指裴旻,大吼一声,竹刀已举过头顶,挟带着风声劈向裴旻。
裴旻双手握刀斜举上挡,李岩竹挥刀下劈的动作被封死,裴旻的竹刀招数灵活,紧接着,刀锋一变,横扫向李岩肋下……
裴旻极为耐心,将自己领悟出的羽林武学制式刀法,共九刀十三式,一套极为简练的横刀刀法分解,一招一式传授给李岩。
招式简单直接,甚至看不到辗转腾挪的身法,虽没有公孙大娘剑器舞那么令人心旌动摇,但很实用,直抢中线,横刀翻转,擦,打,压,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压制住对方的横刀,这对敌一照面,一刀见血,顷刻毙命,用于战阵搏杀最妙。
裴旻不愧是大唐刀法第一的高手!
李岩双手握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简单的招式,心神浸在刀法的微妙变化中,反复体会劲力的运用。正在这时,一名羽林骑匆匆而来,低声禀道:“李昭武,武学门口有几个日本人和新罗人,还有位说是你的同窗晁衡,说他们要举行民族同化运动的集会,请你参加。”
羽林武学可是重地,闲杂人等不能进武学窥探,李岩略一思考,就有了应对:“就说我不在,回平康里学士府了。”
跟着收了刀,李岩脱下沙衣换了皮甲,携弓挎刀,出门前问了问值卫的羽林骑,日本人走的哪边,翻身上了铁连钱,从另一边绕道快马赶往平康里,自有几名剽捷勇猛的羽林骑紧紧相随护卫。
民族同化运动,李岩想起这个心里就一阵发笑,自己在书房里与晁衡这么一白话,他就屁颠屁颠地将这个扩散到日本留学生中,谈心,串联,脑子发热后举行仪式接着立誓,说汉语,着汉服,习汉俗……从制科秋试后,他就整日忙乎这事,决心将日本带到华夏的民族中来。
有责任感啊,果真是挽救民族危亡的仁人志士!
学士府的书房常有这样的场景,听了李岩的见解,晁衡和日本留学生情绪激动,立马下跪,头磕得青石地面“砰!砰!砰!”作响,额头青肿像被人殴打过,有礼貌,懂得感恩的日本青年就是招人待见,唉,李岩心地善良,不忍违逆了他们的心愿,常常微笑着接受他们的大礼跪拜!
腰背儿一挺,李岩收起笑容,一脸的严肃,眼睛炯炯有神望着远处,端着架子,俨然成了日本民族同化运动的导师,革命的先驱!
从李岩的书房出来,留学生们额头青肿,热泪盈眶,有知识有学问的人一旦崇拜什么,更加疯狂,额头青的日本留学生成了他们中的精英,这是种身份,能亲自聆听李岩教诲的。
当朝宰相,礼部尚书苏颋接二连三地上疏,推行改汉姓,说汉语,着汉服,习汉俗的民族同化运动,要求将《毛诗》、《礼记》、《左传》、《文遣》等经书传播四夷,朝中虽有反对之声,可哪能阻挡住这股民族同化的滚滚浪潮?
皇帝在制科秋试取了日本人晁衡为状元,又派遣官员到羁縻州去推行民族同化运动,规定日后外番来使,学会了汉语才准进宫,夷狄面君,不说汉语者当君前失礼治罪。
大唐帝国的皇帝李隆基是一个多么有远见的政治家,他旗帜鲜明的态度让下面州县官吏也纷纷效仿,开始推行这项民族同化运动。
谁知道,这个运动的始作俑者,就是在平康里学士府书房里,一边拍着矮个子晁衡的肩膀,一边口沫横飞的李岩。
日本留学生围在李岩身边,个儿矮,总仰起头,把李岩飞溅的唾沫星子当作三月的小雨,丝丝沁入心田。
民族同化运动星火燎原之势,在大唐帝国蔓延速度之快,让李岩有些始料不及。
赶到平康里,那帮子腿短的日本人还未赶到,李岩也不着急,来了也让他们等着,吩咐厨房准备些酒菜,自己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等到沐浴更衣,换上红巾皮甲,李岩神清气爽地到了府中致远堂见客。
学士府的致远堂是长短藤椅配软垫,旁边还搭配着方几。晁衡和几名日本人,新罗人情绪激动,正在大声地讨论着什么。
晁衡中了制科状元,他读了李岩殿试的诗词,自惭形秽,愧为第一,没有去吏部参加铨选,准备后年的常科进士考试,现在他就是一挂着状元头衔,四处撵趟子的瞎忙人,这不,准备在国子监召开集会,攻击吉备真备一伙日本留学生和学问僧。
“李昭武,这位是新罗王族金介休,也是新罗民族同化远动的领头人。”晁衡为李岩引荐了一位个子较高的瘦弱青年,黑幞头青色袍衫的打扮。
“金介休冒昧来府上讨教,望李昭武不吝赐教。”瘦弱青年拱手为礼。
新罗的留学生在大唐帝都长安多达几百人,新罗商人给唐朝带来牛、马、苎麻布、纸、折扇、人参等,从唐朝贩回丝绸、茶叶、瓷器、药材、书籍等。在大唐,新罗物产居进口货物的首位,好些地方有新罗坊,就是新罗人集中侨居的地方。
“大伙儿甭客气,新罗、日本都是大唐血浓于水的兄弟,李岩已备下酒宴,待会儿好好聊聊。”李岩拱手为礼,笑容亲切。
拍了拍金介休的肩膀,李岩亲切道:“《史记》中记载,商纣王的兄弟箕子在周武王伐纣后,带着商代的礼仪和制度到了朝鲜半岛北部,被那里的人民推举为国君,并得到周朝的承认。箕子朝鲜传承了千年之久。战国时期燕将军卫满率移民进入朝鲜,在平壤一带建立卫氏朝鲜。后来汉武帝吞并卫氏朝鲜,在朝鲜半岛中北部设立乐浪、玄菟、临屯、真番四郡,史称“汉四郡”。金兄,你说大唐与新罗是不是兄弟?”
“是兄弟!”金介休眼里噙泪,攥紧拳头,激动地挥舞了一下。
李昭武博学多才,言之有据,听得正堂上几位日本、新罗留学生频频点头。
李岩一付谦恭下士的模样,把这伙人心里捂得热乎乎的,还未到午时,酒宴在偏厅摆好,李岩与他们入了席。
并不是一人一张食案,分食而坐,而是张大八仙桌,精美的菜肴流水般上来,都有仆人介绍菜名,用双公筷夹到客人碗中。
同桌而食,李昭武可是皇义子,身兼文武数职,身份高贵,他还频频劝酒劝菜,金介休异常的感动,将新罗变成大唐的直辖州,这个念头在心中如野火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
何况他还是个新罗王族中的远支宗亲,心里有股向上爬的野心。
几杯酒下肚,晁衡话匣子被打开:“大唐景龙三年(公元709年),日本迁都平城京(今奈良),都城的建设规模完全模仿大唐帝都长安,甚至街道的宽度与排列方法也几乎一样,也有朱雀街、东市、西市。”
这是真的?日本人的脸皮可比城墙倒拐还厚,李岩好奇,怪不得日本人千年以后都保留着和服等唐装,还有外务省环境省什么的,都来源于大唐的三省六部制。
“你们看看,日本人也不乏有识之士,心怀祖庭,汉化是大势所趋,谁也阻挡不住,可笑吉备真备等猴子还想创造日语,将列岛从大唐分裂出去,其心可诛,可见一斑。”李岩顺势接过话头,引导他们。
“新罗都城平壤是仿大唐帝都长安、洛阳建成的,也分宫城、皇城和外郭城。全面学习大唐,也准备按大唐的三省六部制建立政府机构。”金介休不甘落后,也大声嚷嚷。
李岩郎声长笑,声震屋宇:“大唐疆域万里,物华天宝,万邦来朝,四夷称臣,你们身为一个真正的大唐人,才能感受到这种骄傲!”
目光真挚,李岩缓缓扫过深思中的日本、新罗的留学生:“在下不才,主持修建帝都长安的朱雀大街,除了改造街道外,还在改造大唐只重农耕,不重工商的意识,几年后,恐怕新罗日本的都城也得跟着变动,因为这是一场变革,大家拭目以待吧。”
酒意上涌,言谈也失去拘束,金介休忽然奇道:“李昭武,为何府上连个侍女都没有。”
我的侍女都在隔壁公主府呢,就是在,也不能让她们来伺候你们这帮子短腿货,李岩站了起来,腰背笔挺,做慷慨激昂状:“大丈夫当效霍骠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李岩吃住都在羽林武学,要温柔俏丽的侍女干什么?”
真有此事?金介休被他唬得一楞一楞的,当即在转了念头,决定回去从新罗坊挑几个温柔俏丽的侍女送过来。
“李昭武,我们想在国子监举行集会,正式与吉备真备等决裂,声讨他们,将他们赶出国子监,你能参加吗?”晁眼神巴巴地望过来,心儿悬着,李岩多忙的一个人,能拨冗来参加集会?。
我可是朝廷官员,还在闭门反省中,能参加者这种集会吗?李岩面露犹豫之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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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集会上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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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康里小李学士府,偏厅。
李岩面上的犹豫之色一闪而过,拱手道:“李岩不才,蒙各位兄弟看重,虽然圣人不准我上朝,让我闭门思过,但我一定微服出现在集会上,支持你们。”
晁衡和金介休微微有些失望,转念一想,有李岩这等实权人物暗中相助,比他站出来演讲一番更有作用。
“你们集会前,得通知金吾卫,让他们派人维护秩序,进入现场的留学生,必须搜身,不准带凶器,你们这种集会还可以到西市番坊去举行,散发传单,宣传民族同化的大业。”李岩又叮嘱了几句。
站起来,在偏厅走了几步,李岩停住,往着窗外那一方天空,感叹道:“数年后,你们的主张深入人心,影响力渐深时,你们就回到故国,在日本、新罗的土地上宣传民族同化的主张,推行说汉语,着汉服,习汉俗的运动,与顽固份子抗争,你们任重道远啊!”
李岩不过是在新罗、日本疯狂炽热地学习大唐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引导一下,给他们埋下民族同化思想的种子,待种子发芽成长,蔚然成林……新罗、日本就会发生动乱,大唐才出兵平乱,一举收复两个藩国。
思想的力量远比刀剑更为可怕!
李岩脸上的笑容很亲切,与留学生们称兄道弟,谈论诗文,酒宴上气氛那个热烈啊,让多年以后的金介休等留学生终生难忘。
三日后下午,申时,暮云低垂,天色有些阴霾,北风卷下枝头残留的枯叶,不带一丝儿情面。
李岩换了身白衣团衫,与几名换了便装的羽林骑到了国子监,经过金吾卫搜身后进了集会的会场。
会场外,几棵掉了叶的青槐像个老叟一般箕张着手臂,会场里却热闹得紧,聚在左边的是民族同化运动联盟的留学生,人多势众,除了新罗,日本,还有不少是渤海国的,不少大唐贡生站在他们一边。只见,他们个个脸上洋溢着神圣的光彩,大声地用汉语议论着大唐风物,诗词歌赋。
右边的是一小撮人,脸色灰败,好似等待处决的死囚,他们中间还有几名学问僧。
大唐朝廷的支持让民族同化运动联盟有了底气,队伍逐渐扩展壮大,右边一小撮人不过是冥顽不化的边缘化人物罢了。
连国子监的博士、助教都不愿教吉备真备这样的人物,你当徒弟的,学了大唐的典章制度、礼仪知识,还想着找机会独立,反叛,对大唐挥下屠刀。
吉备真备创造日文片假名,就被民族同化运动联盟贴上独立,反叛,包藏祸心这样的标签。
李岩来到人群中,寻了个角落呆着,向晁衡,金介休点头示意。
一个白衣士子,身形看着有几分纤弱,悄悄靠近了李岩,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一双星眸望向临时搭建的木台。
先让吉备真备上台演讲,晁衡还有些气度。
吉备真备个子也矮,体肥如猪,像头笨狗熊般费力地上台,一张猴子脸涨得通红,在演讲台中间站定后立刻就是一个大鞠躬,眼中含着热泪,接着一大串叽里咕噜的日语冒了出来。
用故乡之情,游子之意来感动留学生们。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吉备真备大打感情牌,倒也拨动了一些留学生的思乡之情,会场一片静默,还有人抹眼泪。
一看不妙,晁衡赶紧过来向李岩讨教,李岩对他耳语半天,面授机宜。
晁衡听了后,连连点头,可脸上还带着半疑半信。
吉备真备演讲完了,从木台上跳了下去,因为在台上太投入了,神思恍惚,没留神脚下一绊,跌了个母猪啃泥,惹得左边的留学生爆出一片大笑。
“欢迎今秋武足安边科状元晁衡上台演讲!”李岩在角落里吼了一嗓子。
晁衡在四名体形剽捷的便服羽林骑护卫下,走向木台,军姿威武,引起留学生纷纷侧目。
到了木台前,两名羽林骑一左一右挽起晁衡的胳臂,用力一提,力道正好,晁衡稳稳地落到台上。
拱手团团一揖,晁衡再没有用那点头哈腰的大鞠躬,声音也充满了感情:“听了吉备君的演讲,我心中也涌起了故乡之情。做了一首《望乡诗》:仰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制科状元的才学也不是盖的,晁衡的诗更添了日本留学生的乡愁,有人低声地哭泣起来。
“可我们的故乡,不在列岛,而在大唐,我们是徐福的后代,世代忍受着列岛的火山喷发,地震海啸,就是想回到祖庭,回到我们真正的故乡,晁衡已过世的祖父临终前,眼望大唐的方向,双目垂泪,吟《国殇》不止: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见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见兮,
永不能忘。
天苍苍,
海茫茫,
山之上,
有国殇。”
这首赋被晁衡抑扬顿挫地吟诵完毕,现场已是一片抑制不住的哭声。
李岩的诗词以qing动人,果然在我之上,晁衡一愣,随即朗声道:“我们真正的故乡,大唐胸怀博大,视四海如一,文章诗词,典章制度,天文历法,建筑医学无一对我们留学生藏私,圣人还专门给我们指定了赵助教教授我们知识学问,可吉备真备,学问僧空海和尚,却以怨报德,妄想将日本独立,背叛大唐帝国,狼子野心,人神共愤。”
留学生们刀子一般愤怒的目光扫了过来,将吉备真备一伙盯成了丧家犬。
“这样的人还配留在国子监吗?还配享受朝廷的俸禄吗?”晁衡挥拳喝问。
“不配,不配!”台下是一片海啸般的呼声。
“将他们赶出国子监,以后在国子监不能再见到他们。”李岩心情激动,又喊了一嗓子。
冲动的日本、朝鲜留学生,开始推搡吉备真备一伙,更有的冲上去飞起一脚,踢得那名空海和尚打了个趔趄。
众怒难犯,赶紧夹着尾巴逃蹿吧,吉备真备一伙仓皇向集贤门逃去,后面是一群追打他们的留学生。
从民族正义感来说,李岩也不甘落在人后,何况是占便宜,不打白不打。
那名空海和尚好像习过武,在后面左支右挡,身手颇为了得。
李岩冲上前去,阴阴地一腿狠踹向空海和尚小腿骨,果然得手,他被踹翻在地,一群打老欺的留学生刚才吃了他不少亏,跟着一涌而上,拳打脚踢,都未留一丝情面,场面那个混乱热闹简直没法说。
一脚重重踩在空海和尚角踝处,“喀嚓!”一声,李岩心道,臭和尚,小爷先废了你。
那个一双星眸的白衣士子,趁着这混乱的场面,悄悄掩近了李岩,右手下垂,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那匕首褪过火,无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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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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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眸如电,银牙紧咬,白衣士子手一翻,匕首高扬,径直朝李岩的后心扎去,又快又急。
你这个小贼,仗着自己生得人模人样,有几分才学,没想到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枉费我一开始还对你有几分好感……跟踪了好几次,才发现你隔三差五的去青龙坊道观,竟然是跟裴夫人一起,那场景害我回家后都还感到面红耳赤的,那几日,我还为刺杀你的事拿不定主意,现在想想真是不值,哼,我现在恨不得……
这一匕首扎下去的方向,正是心脏位置,杀了你,就可以轻松得到一万贯银钱,我给五谷丰登那帮弟妹买个小庄园,好好地过日子,让他们念书,再也不在刀尖上讨生活了。
小贼,怪不得我,你这是死有余辜!
“扑”的一声,匕首已扎在李岩的背上,只听他闷哼一声,猛地向前扑倒,白衣士子手微微一抖,连匕首都未抽出,斜着往前冲去,一眨眼混入人群失去了踪迹。
就这样结果了他的性命么?他那首春日游写得多美,皮甲红巾,在马上的身姿英武剽捷,看他的身手,弓马也不俗,说不得今后会是个的少年将军。
眼前飞舞的是什么?仿佛无数灰白色的小蝶成群结队。白衣士子此时已出了会场,抬头望了望天空,脚下却丝毫不敢迟疑,一路跑出了集贤门,彤云密布的天空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冰冷的雪花从云层洒了下来,漫天飞卷,在空中随风乱舞,就像送葬队伍向天空洒的纸钱一般。
热热的泪珠儿怎么如此不听话,夺眶而出,白衣士子紧咬着嘴唇,那个小贼的生死管我什么事,身子却已鬼使神差地打住,转身回头,朝集贤门内走去。
一群人已围在一起,听见刚才在台上演讲的日本小矮子哭着喊道:“李昭武,都是晁衡的错,非要你参加集会,吉备真备一伙下手真狠,趁乱刺杀你。”
白衣士子在人堆外面踮起脚,朝里面望去,心里一沉,不知小贼是不是已死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吼道:“金疮药、包扎伤口的绷带准备好,我拔刀了。”
那人显然是个军中汉子,眉头都未皱一下,将刀猛地拔出,一股赤红殷艳的鲜血飚了出来,眨眼功夫,大把大把的伤药就按了上去,绷带被手忙脚乱地缠绕了上去。
“晁兄,我没事,为了……民族同化运动……流点血应该的,这样你们……才可以看清吉备真备一伙……的真面目。”李岩的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的。
方才遇刺那一瞬间。李岩仿佛有种动物本能,多亏这些日子来沉浸在刀术之中,那一把匕首带着劲风扎了下来时,身体对杀气的敏锐感觉,让他猛地向前一扑,避过了要害。
感觉伤还是重,李岩此时只感到自己体内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那把匕首扎下来的时候,分明带着几分犹豫,手上的力道也似乎撤了几分,扎在左肩肩胛骨下半寸的地方,入肉一寸,没有扎透。他是谁,刺杀我,却对我留几分情面?
“回府!”李岩低声吩咐了一句,刚才为他裹伤的羽林骑李重义将他背起,在几个羽林骑的护卫下回到了平康里小李学士府。
“我得告诉张若兰,让她过府来照顾李昭武。”晁衡喃喃道,出了集贤门,失魂落魄地朝崇仁坊走去。
崇仁坊,在平康里北边,两坊相邻,京兆尹张九龄府第,偏厅。
张若兰听见李岩遇刺,受了重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急急忙忙吩咐仆人备马,与晁衡一道出了府门。
一片片鹅毛大的雪花儿漫天飞舞,张九龄冒雪回府,遇见着一身雪白貂裘绒裙的张若兰翻身上马,正要策马离去。
“若兰,风紧雪急,往哪儿去?”张九龄不解地喝问。
“晁衡来告诉我,有个同窗受了重伤,我得赶过去探望一下。”张若兰话未说完,已扬鞭娇喝,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若兰最近似乎有了心事,变得矜持淑雅许多,张九龄与夫人商议,若兰年满十五,怕是有了怀春的心思,得赶紧给他找个夫婿,可朝中门当户对的,多的是张九龄瞧不起的纨绔子弟,科举中第者择婿,得等到后年去了。
一眼瞥见在后面甩短腿的晁衡,张九龄扬鞭问道:“晁衡,若兰那位同窗受了重伤?”
“翰林学士李岩!”晁衡停住,转过身,毕恭毕敬高声答道。
原来是那个有才无德的臭小子,张九龄的脸色一下子就如那铅灰色的暮云,阴沉了下来。
张九龄想了想,催马上前,扭过头背着风雪问道:“小李学士为何受重伤?”
“因为民族同化运动在国子监召开集会,小李学士刚好路过那儿,进国子监拜访老师,听了会演讲,吼了几嗓子,被吉备真备一伙衔恨偷袭刺杀……”晁衡在风雪中哭着禀报。
还说去探访老师,不期而遇,八成是有意为之,若兰说过,他与这个日本人交往的事,原来是为了国家民族的大业而受的伤,小李学士,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倒不含糊,若兰去看望他,倒是不冤,张九龄感到一丝儿欣慰,又想起那日自己在日朝宣德殿弹劾他的时候,他都不辩一句,一付恭谨受教的模样。
莫非让若兰牵肠挂肚的就是李岩?李岩的孝行可嘉,年少才高,人物风liu,他的策论倒有几分道理,在武学里操训甚严,以身作则,只要引导得宜,倒是一位佳婿。
念着李岩为国受伤,就全是他的好,张九龄骑在马上,浑然不觉风大雪密,片刻间,眉眼发须俱沾满白雪,俨然成了个雪人。
张若兰一路急行,来到平康里小李学士府第。
她翻身下马,顾不得喘口气歇一歇,将马儿甩给门房,径直朝李岩的寝居跑去。自那日李岩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便吩咐门房,张若兰来了,不需通传。
一路小跑,张若兰到了寝居的门口,才将身上的貂裘抖去积雪。
轻轻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药味儿透鼻而入,张若兰心痛若失,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低泣着唤道:“岩哥儿!”
声音里伴着低泣,还带着焦虑、关切、怜爱,全揉在一块儿。
房间里,李岩趴在床榻上,一位清丽端庄的女子正在给他重新包裹伤口,旁边一位眉如翠羽的侍女在旁帮忙,俏脸儿都是紧张,另外还有一位俏美活泼的侍女正在为他在火盆上煎汤熬药。
听见门口有异样的声音,刚刚为李岩包扎完伤口永穆公主,扭头一瞧,一位身姿高挑,面孔苍白的少女也不顾她在场,一下子扑到了床榻边,樱唇紧闭,似乎强忍着哭声,香肩不停地抽动。
“姐姐,这是我的同窗张若兰,京兆尹张九龄的女儿。”李岩赶紧介绍道。
她倒是挺在意你的,心刚刚落下的永穆公主俏脸含霜,不发一言。
“拜见永穆公主。”张若兰裣衽为礼,甚是恭敬,见公主神情倨傲,态度淡淡,小性子一起,转身为李岩紧了紧被子,也不搭理她。
一瞧两人较劲那模样,李岩暗道糟糕,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哼哼唧唧道:“哎哟,哎哟,伤口这会儿……怎么疼……疼得厉害,莫非……莫非那把匕首淬了毒的。”
永穆公主和张若兰一听,吓得花容失色,不约而同道:“岩哥儿,那怎么办才好?”
经历过的事儿多,永穆公主倒有主见:“我叫人去请御医。”
曲江池北,教化坊内。
坊中间,有一处不大的三进院宅。
漫天风雪狂卷,片片鹅毛般的雪花打在脸上,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十来名孩子却玩得兴高采烈,冷锋寒等大点的孩子在院子中迎着风雪挥刀练剑,小的撒着脚丫子奔跑追逐,踩得院子里都是杂乱的脚印,欢声笑语伴随蓬转飞卷的雪花,溢满了小院。
生得一双星眸的白衣士子走进院宅,几名孩子迎了上去,兴奋围坐她嚷道:“霜儿姐姐,下雪了,多漂亮啊!”
“霜儿姐姐,初雪象征着吉祥、幸福,是不是呀?”一个被冻出了鼻涕,却一脸灿烂的小女孩李五儿道。
“你买了好大两条羊腿,李猪儿最爱吃羊肉泡馍,霜儿姐姐,我来帮你提。”一个胖乎乎的男孩从霜儿姐姐手中接过一条,费力地提着。
回廊上出现一个腿有些残疾的老丈,鹰隼般的眼中闪烁着一股精明之色,问道:“霜儿,活还干得顺利吧!”
白衣士子点点头,紧跟着又摇了摇头:“义父,我们将收的三千贯订金退了吧,那人身手了得,我只是伤了他,还险些被他擒住。”
“霜儿,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接了活儿,就算是把命搭上,也要把活儿干完了,那人身手了得,出入又有亲卫相随,那就叫他们加价。”老丈满是皱纹的脸上看得出饱经沧桑磨难,声音带着一股狠厉。
瞧着年迈瘸了腿的义父,满院子奔跑的弟妹,霜儿思索了半天,最后下了决心:“嗯,义父,女儿知道了,干我们这一行就不能心慈手软,硬的不行,我就来软的,他不是好色风liu吗?霜儿带着弟弟投入平康里学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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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几个女子一台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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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北风渐渐停了下来,黑漆漆的天幕中,无数鹅毛般的大雪晃晃悠悠无声落下,把帝都长安里坊大街铺得雪白,实行了宵禁后,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显得尤为静谧。
外面天寒地冻,平康里学士府的寝居内却是温暖如春,张若兰专心侍弄着火盆里的炭火,两只眼睛时不时地转向躺在床上的李岩,写满了关切之色。
永穆公主就侍候在床榻旁,片刻也未离开。方才,御医察看了岩哥儿的伤情,虽说这刀伤未伤及内脏,让她安心不少,可那血红的绷带,还有那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如同在剜她身上的肉似的。这大半年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好像就没有断过,这回又惹上了血光之灾,永穆公主一颗心被揪得紧紧的,整日为他担忧,泪珠儿滑落至脸颊,又滴落到衣襟上,在烛光里亮晶晶的连成了线。
照理说,两名美人儿在这房内细致周到地照料李岩,连李腾空也插不上手,这不是享齐人之福是什么,可他心里却叫苦不迭,似乎感觉到了暴风雨前的宁静,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望望那个,担心有什么事发生。
张若兰没多少心机,心直口快,我与永穆公主的关系见不得光。
门被推开,又很快关上,卢眉儿端着药碗进来,走到永穆公主跟前,禀道:“公主,岩哥儿的药熬好了,御医说,必须乘热服下。”
“哦,知道了。”永穆公主刚伸手端那汤药碗,不想张若兰快步走过来,盯着卢眉儿手上的药碗,嘴里小声嚷嚷:“让我来吧。”
她竟然跟我抢,永穆公主只觉心里闷闷的,有些明白了他俩究竟是怎么回事,转身狠狠地瞪了李岩一眼。
待她回过头,理也不理张若兰,淡淡吩咐:“卢眉儿,小心着点,别烫着他。”永穆公主心里明白,她与李岩是姐弟的关系,外人面前得小心遮掩,想到此处,便站起身来,带着张好好甩袖离去。
见到永穆公主走了,李岩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与张若兰的关系,现在就算混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不过,永穆公主的离去,让李岩心头松了口气,这事得单独做思想工作,先给若兰说说:“若兰,永穆公主跟我就像亲姐弟似的,大半年前父亲入狱,四处奔走,无人肯伸出援手,她助我酿酒,入宫面圣,将父亲从监狱里解救出来,你不可怠慢了永穆姐姐。”
李岩这话触动了张若兰的心事,暗自低头惭愧,那段时间她都躲得李岩远远的,后来虽到司业府看望过李岩,可也是顺便路过,也没碰着他。
不过,那会儿的岩哥儿就是一个纨绔子,偶尔在一起跑马游猎,彼此之间有那么点好感。
卢眉儿知道两人有话说,将药碗递给了张若兰,也出了门。
“嗯!我也将永穆公主看着姐姐,不跟她使性子。”张若兰温柔应道,俏脸儿凑近了李岩。
“若兰乖,你也是宦门之女,懂得人情世故的……”李岩趴在床榻上,见张若兰披着一头被雨雪浸湿的乌黑秀发,微带些卷儿,嫩脸如玉泛红,身着雪白貂裘绒裙,衬托得整个人冰清玉洁,宛若一朵雪莲。
炭火正旺,李岩忍不住轻轻吻在张若兰被炭火映红的嫩脸上,她转头过来……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在外面偷听了好一阵子的永穆公主听见李岩的声音,他还是向着自己,我也不能让岩哥儿不娶妻妾不是,欣欣然推门进来,不想却撞见李岩正与张若兰热吻,笑容凝固了,猛咳了两声。
两人如做了亏心事一般,被人撞见,一脸的尴尬。
“岩哥儿,你受了重伤,受这狐媚子魅惑,不要命了么?”永穆公主双眼不禁冒出火来,指着李岩,大声斥责道。
“嗯,那个……若兰,我想吃些肉粥,你到厨房去看看,叫厨子帮我弄点儿来吧。”李岩赶紧想出应对之策,对张若兰吩咐了一句。
张若兰又羞又怒,犯了倔强的小性子,坐在床榻边没动,嘴里兀自不服:“我不走,听姐姐训斥。”
“快去吧,忘了刚才我给你说的话了。”李岩咬牙忍住痛,慌忙用手推了推她。
张若兰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唤来仆从,往府中厨房寻去。
待张若兰走远了,李岩右手撑起一侧身子,可怜巴巴地叫了两声:“姐姐,姐姐!”
永穆公主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哎哟!”李岩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永穆公主心软,一听他叫唤赶紧过来扶着他。
李岩幽幽地叹了口气,眉头紧锁:“高力士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我与姐姐只能有姐弟之情,可我一颗心姐姐还不明白?王驸马过世后,你孀居在府,和我比邻而居,我若不娶,难免会惹人猜疑。唉,人生聚短离长,迟早我要离开这座府第,去边塞——”
后面半句话未说出口,已被永穆公主的白皙细嫩的手儿掩住,听她自责:“姐姐明白,这段时间表哥过世,你隔三差五地来公主府帮忙,我对你有些冷淡。岩哥儿,你也用不着去边塞,那里兵凶战危的,万一……我和孩子怎么办。”
李岩缓缓坐了起来,靠在永穆公主身上,慷慨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周!我离开帝都长安远赴边塞,你与张若兰还可互相扶助!”
陪王伴驾,看着风光,实则凶险万分,不如做个节度使来得自在,或许还可以在海外寻处荒岛,化外称王,与永穆公主长相厮守在一起,李岩自被弹劾后,对君权畏惧,有了几分消极避世的念头。
烛光柔柔地照在永穆公主的脸上,只见,泪珠儿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心中充塞生离的凄凉,真个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门外隐隐传来了脚步声。
可不能又让若兰误会了,李岩心里一紧:“姐姐,若兰来了,她可是京兆尹张九龄之女,他父亲弹劾过我的。”
后面这句话忙中出错,惹得她小性子一起,扶着李岩靠在床头,坐在榻边不肯离身。
永穆公主接过张若兰端来的肉粥,轻轻在嘴边吹了吹,待温度合适了,才送到李岩嘴边:“岩哥儿,你可要听姐姐的话,好生将养身体,日后你还要率军出塞,浴血沙场,封侯拜节。”
这姐弟关系也太亲密了吧?张若兰的脸一下变得刷白,咬着嘴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兰,房里有些冷,你加点炭!”李岩这会哭笑不得,永穆公主一勺接一勺地喂,好不容易寻个机会,让站在旁边的张若兰不致那么尴尬。
“今天天冷,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有点困了,想睡会。”过了一会儿,李岩吃完肉粥,劝道。
未婚少女张若兰,孀居的永穆公主,她们与我这个青年男子相处一夜,算怎么回事?虽然我背上挨了一刀,也有些瓜田李下之嫌。
她俩这样针尖对麦芒,让他倍感心烦意乱,头都快涨裂了,朝门外唤道:“卢眉儿,今晚你来照料我,让永穆公主早些去睡,她现在有孕在身,不能睡得太晚。”
李岩转头又说:“若兰,晁衡可说了,你来的时候被你父亲撞见,我看这样,叫几个羽林骑送你回去,可不能坏了你的名声。”
与你都有了肌肤之亲,还在乎这个,父亲一直反对我与你往来,我偏要在你府上住一宿,让他明白,我非你不嫁,心中主意一定,张若兰淡淡答道:“外面风紧雪急,恐怕也回不去了,我就在府上住下吧。”
第二日,积雪映着阳光从玻璃窗射了进来,李岩睁开眼睛,转头一瞧,睡在身边的卢眉儿神态恬静,忍不住吻在她的额头。
“岩哥儿,你醒了,嗯!不要乱动,你伤还未好,当心伤口裂开。”卢眉儿醒了过来,推开李岩。
李岩咬着她的耳朵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就是要娶你们姐妹,都需置办酒席,换上嫁衣吉服,唉,人一闲下来,浑身骨头都痒,等会将我扶起来,用了朝食,我们到书房,画几幅园林小景,还有朱雀大街西边,殖业坊的商场布局,里面二楼可是有几十种小吃……”
卢眉儿的俏脸微红,紧紧搂着李岩不肯松手,直到他低声呼痛。
永穆公主与张若兰一前一后赶了过来,四人在房中用了朝食,李岩在卢眉儿的搀扶下,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院中几树桃梨覆盖着白雪,玉树琼枝,在雪后初晴湛蓝的天空看着极美。
几人在书房忙碌起来,李岩伤在左肩,右臂倒是用得,待文房四宝备齐后,便亲自动手,用铁纹笔勾勒描绘,画出写实风格的园林小景,那是朱雀大街的街角花园。
今日能与岩哥儿呆在一起,形影不离,永穆公主就觉得高兴,对张若兰也客气了不少。
张若兰也明白永穆公主在李岩心中的地位,也不敢得罪她。两女不争,书房里顿时显得团结和睦,其情融融。
就在这时,腾腾腾,门房急步来报:“少爷,门外有一对姐弟,身上背着包裹,现在府门口候着,那女的说她认识小李学士,特来投奔。我看他俩冻得瑟瑟发抖,是不是……”
什么姐弟?李岩心里莫名其妙,可转目环顾,永穆公主与若兰四道目光都盯了过来,目光不善,不由让李岩打了个哆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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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霜儿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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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名其妙受了委屈,李岩愤愤不平辩解道:“将那对姐弟带到书房来,我倒要看看,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故交亲朋究竟是从哪来的?整日里练军习武,还兼着改造朱雀大街的事,忙得像拉磨的驴子。”
见李岩那付的模样,永穆公主的念头一转,也是这个道理:“岩哥儿一门子心思都在建功立业上,无暇顾及其它,让她们进来吧,我来问问。”
那门房得了话后,转身出了书房,心里疑惑不解,难不成那姐弟是对骗子?看上去穿得也富贵,不像啊,谁知道,这年头的帝都长安,什么样的人都有。
那对姐弟还在门房侯着,那个姐姐雪帽狐裘,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裹,腰上悬把横刀,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约莫十岁,站在雪地里呵着气,跺着脚,眼睛里机警灵活,在那儿东张西望。
那门房匆匆跑了出来,对着他俩一摆手,招呼他们跟着仆从进府。一路穿廊过远,姐弟俩见府中院宅重重,房屋众多,却清冷寂寂,少见人影。
走到第二进宅院,才见到几个着甲的羽林骑分成两组,正在雪地里厮斗,似乎在操练什么小阵,一名长枪手,一名刀盾手,一名弓弩手,长短结合,攻防互补,毫无破绽,端得利害,将手持狼牙棒的羽林骑组成的三角阵逼得手忙脚乱。
战阵厮杀,任你武艺多么高强,对付这个小阵都会费些脑筋,以霜儿的身手,都不能拍着胸口说十几招就能破这个小阵,那个少女自己掂量了一下。
似乎院子里的吹过的北风寒冷,冷霜儿身子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捏紧横刀。
转眼到了第三进的院宅,此间花木繁多,枝叶被积雪所覆,在阳光下甚是耀眼,两名年轻勇悍的羽林骑守在书房门口,一见来人腰间带刀,伸手将他们姐弟拦了下来。
“解刀!”羽林骑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儿通融,不管冷霜儿还是名婀娜的少女。
冷霜儿犹豫了一下,将横刀解下,递给羽林骑,牵着弟弟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简朴阔大,近门的位置,是两排简练自然的扶手靠背椅配着茶几,靠墙摆放。临窗处不是平常的曲足书案,而一张紫榆七抽书桌,上面擦蜡,尽显木纹的自然。书桌的前后都放置着扶手靠背椅,旁边是一排满墙的书架,藏书颇丰。
书房里生着两个火盆,温暖如春,姐弟俩走到屋子正中时,已觉身上的寒意尽除。
冷霜儿星眸四转,眼前或站或坐四位姿容各异的美人儿。家里已是妻妾成群了,还要隔三差五地与那个裴夫人在禅房私会。受了伤,就让妻妾们来伺候他,真是骄奢!目光落在不远处,心里又泛起了嘀咕,靠里边可是有一张宽大的床榻,那床也怪,有围子有架子。
“你们是谁?为何来投奔学士府?”永穆公主见那姐弟俩进了门,不向他们问安也就罢了,眼睛还滴溜溜地乱瞧,真是一点规矩也不懂。心里一气,便上前一步,端起了公主的架子,问道。
“奴家冷霜儿,这是我的弟弟冷锋寒,家父原是羽林校尉,战死陇右边塞,姐弟相依为命……”那名少女说着说着,眼圈儿红红,就要垂下泪来。
他的弟弟眉眼与她相似,一双眸子机警灵活,瞧着就招人疼。
她说的全都是实情,只是姐弟二人被那腿瘸了的老者收留传艺,她却刻意地隐瞒了下来。
也是姐弟,永穆公主有些不忍,语气柔和了一些:“你们先坐下来,外面寒气重,喝杯热茶,用些糕点。”转头瞧了瞧李岩,见他头也不抬,正用铁纹笔专心致志地作画。
“为何说认识小李学士?”张若兰细细打量着那少女,见她皓齿星眸,脸上不施丹朱,有着红润健康的肤色,身姿婀娜小蛮,雪帽狐裘,更衬出她天生难弃的丽质。
这又是岩哥儿在哪儿惹下的风liu债?
“奴家在坊街差点被惊马撞倒,幸得小李学士相救……他说有事可来平康里学士府找他。”冷霜儿放下茶杯赶紧道,脸上满满都是感激,丝毫不觉书房几个女子聚在她身上目光带着疑问和敌意。
“天寒地冻的,想必谋生也艰难,叫账房送她姐弟十贯银钱,打发了吧。”李岩头也不抬,他刚画完一副人物服饰画,暗暗留心听着,装出一付随意的口吻吩咐道。
将茶杯往旁边一放,冷霜儿霍地站起身来:“我们还没穷到上门乞食的地步,没想到李府这么瞧不起人。这二餐一宿,我也有法子混个肚儿圆,告辞了,弟弟,我们走。”
大唐的普通百姓,一日两餐,早上朝食,下午小食,李岩改造朱雀大街,民工一日三餐,管够,冬闲服徭役的百姓是趋之若鹜,现在又开了几段朱雀大街,热火朝天地忙乎着呢。
“那你想到学士府来做些什么?”永穆公主问道。
“霜儿自幼蒙家父传授武艺,来学士府做个保镖护院总可以吧,难道府里没有家眷?”冷霜儿不卑不亢拱手道。
“喔,小娘子倒要失望了,我现在就是想娶,这书房里的美人儿也不一定想嫁我?府里只有小妹腾空是女主人,倒是永穆公主,你那儿需不需要保镖护院?”李岩语带双关,哄得书房里几位美人儿心花怒放。
“本公主替小李学士作主,聘你为学士府内宅护卫,月银十贯,可否?”永穆公主极为同情这对姐弟,已为李岩拿了主意。
李岩却置若罔闻,顾左右而言他,举起晾干的画稿,得意洋洋道:“这是我设计的羽林武学军服,大家看怎么样?
冷霜儿一双眸子如电,落在李岩的画稿上,带帽沿的布盔,毛皮搭耳,立领单排扣军服,刚遮住臀围,下面是马裤长靴,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索,精神极了,看那画上的军校,眉目神态不是小李学士是谁?
“姐姐,这儿还有武学生的制服大衣,要是将长安里坊中善于缝纫的绣娘召集在一起,组建个制衣坊,不是可以解决一些百姓冬闲的谋生吗?”李岩一时兴之所致,随手涂鸦出来。
“好啊,这主意甚妙,军服用什么颜色?”永穆公主来了兴趣,工商富国,李岩没少在她耳边唠叨。
李岩偏头想了一会儿,才道:“为了将士的性命安全,从实战出发,就用与草木相近的颜色,深一点的草青色。”
他整日思虑的都是家国大事吗?冷霜儿眼睛里出现了一丝迷惑,我父亲在陇右战死,就是在一次奇袭中被吐蕃人提前发现了,有李岩这样的将军……
“这事说干就干,卢眉儿,你挑几个姐妹来负责这事,召集人手,选处工坊,先做出样衣来,让我瞧瞧。”李岩做起事来甚是果决。
卢眉儿喜孜孜地应了一声,她的地位从今儿起就不是公主的侍女了,不过她倒是愿意做李岩的贴身侍女。
李岩甩了甩膀子,漫不经心地道:“冷霜儿是吧,学士府可不养闲人,你出去跟羽林骑捉个对儿,用竹刀练练,看看你有几分真材实料,一月十贯银钱值吗?”
张若兰站在一旁插不上话,听见李岩此时提起了冷霜儿,扭头朝他望去,看见他的脸上怀疑的神色浓重。
就在院中,地上的积雪未扫,冷霜儿单手拖着竹刀,似乎浑身都是破绽。
正对她的羽林骑双手握刀,口中暴喝连连,快步上前,直取中宫,手中竹刀骤雨一般连劈而下,声势骇人。
刀影森森,冷霜儿被迫得连连后退,只用手中的竹刀挑起雪团,不时扰乱着对手,好似等着对手势尽力穷。
羽林骑的刀法就如汹涌的巨浪,一浪高过一浪攻过来,锐不可挡。冷霜儿看着虽弱,却也没有乱了自己的阵脚,小心翼翼地挥着竹刀,用擦,打,压牵制对方的攻势。旁人眼中,她瘦小的身影在羽林骑的凛冽攻势下前后腾挪,如巨浪上的小舟,危在旦夕,观战的几位女子忍不住握紧拳头,为她捏了一把汗。
冷霜儿以柔克刚的刀法高明,却不适合战阵厮杀,李岩已经看出,她的步步退守,其实是在等待机会,雷霆一击。
看来要在小李学士府安身,藏拙是不行的,眼见羽林骑一刀劈下,冷霜儿手中竹刀猛地一晃,挑起一大团积雪,乘着一片雪雾中飞扬,身体瞬间大步斜跨上前,竹刀已劈向羽林骑手臂。
“好!”李岩此时瞧出冷霜儿挥刀的路数,在她起刀的这一霎那,他早已料定了竹刀的落点,这不,竹刀还未劈实,他已叫出声来。
那声喊的同时,只听见“啪!”地一声,羽林骑手中的竹刀落地,拿刀的手臂火辣辣地痛。
冷霜儿收了刀,俏立在玉树琼枝下,羽林骑面有惭色,不发一言,拱手行礼退下。
脸上浮出疑惑,李岩问道:“凭小娘子的身手,一月十贯钱也不止,为何要来学士府做个内宅侍卫头领?”
冷锋寒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紧张刺激的比试,看到姐姐击败了羽林骑,这才松了口气,听见小李学士如此问,甚是机灵,“扑通!”一声跪在雪地。
冷霜儿心里一紧,弟弟怎么来这一招?他不会想上羽林武学想疯了,将进学士府行刺李岩的目的说出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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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笑靥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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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锋寒膝盖下沾满了积雪,一点儿也不觉得冰凉。这个十岁大的小屁孩浑然不觉,欣欣然把他的拳头抱在胸前,稚嫩的声音脱口而出:“我姐姐打听清楚了,小李学士掌管羽林武学,为了锋寒有个前程,特来府上应聘侍卫。”
冷霜儿见他说得一丝不差,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走到弟弟身边,柔声求道:“小李学士,念在我们姐弟也是羽林之后,就收下我们吧。”
就等着李岩点头应允,却出众人意料之外,李岩并没有当即应下来,而是若有所思,院中一片沉寂,众人都不说话,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就连羽林望过来的眼神都好似在为这对姐弟求情,更别说永穆公主和张若兰她们了。
最后,李岩摇了摇头,脸沉似水,喝道:“冷锋寒,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君亲,不要动不动就下跪!”
冷锋寒被李岩一喝,“唰!”地站了起来,身子绷得笔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与李岩对视着。
李岩看着有趣,故意沉声喝道:“记住,进羽林武学没人帮得了你,只有你自己帮得了自己。”
那小孩胸脯一挺,大声回答道:“记住了!”清亮的声音回荡在院落里,引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李岩这时再也装不下去了,脸上的线条顿时柔和了许多,亲切问道:“可会识字?”
“上过两年私塾!”冷锋寒认真地答道。
“瞧你这身子骨那个利索劲儿,练了几年武?”李岩脸上露出了雪后初晴般的笑容。
“三年!”这次冷锋寒答得干脆。
“那好,从今往后,在府里,你就是书僮,书架上的藏书都可以读,入了羽林武学,就是我的亲卫。”李岩大声道。
冷霜儿牵着弟弟的手笑了,笑靥如花,镀着一层初晴的阳光,
连续几日被永穆公主盯着,李岩如同名门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在府中养伤,与几位美人儿相伴,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舒心。
这一日,夜已深了,纷纷扬扬飘了一天一夜的雪终于止住了,积雪覆盖在房顶、院落、树木,到处泛着白光。
学士府,李岩的寝居内,烛光柔柔地照,松木炭吐着红色的火苗,一室温暖如春。
一个灵猫般的蓝色身影在屋脊上行走。蓝色夜行衣模模糊糊的,反而比黑色的夜行衣更好,融入这无星无月的夜色中,不显轮廓。
轻轻刨开积雪,身着蓝色夜行衣的女子一双星眸紧盯着下面的动静,小心翼翼挪开几块片瓦,露出二尺见方的孔来。俯下身子,将一根丝绳系在屋梁上,身子一缩,钻了进去。
寝居内,下面也同样是书房里那种带架子带围子的床榻,传来一男一女均匀的鼾声。
冷霜儿身在梁上,心里努力为刺杀李岩找着借口。
这个小淫贼,这几日轮番叫侍女侍寝。府里可是有十四个歌姬,他受了伤的身子骨受得了吗?可笑我们姐弟还一门心思想入羽林武学,趁机脱离忍术门。
不动手,还在这儿犹豫什么。
昨晚偷偷溜出学士府,去了教化坊,见着自己的义父冷鹰,冷霜儿脑子里清晰再现当时的对话情景。
一灯如豆,义父冷鹰坐在角落里,声音带着兴奋:“霜儿,你前番重伤李岩,乌衣堂又知道你们姐弟潜进学士府,加了酬金,啧啧,李岩的命价值两万贯,先付了八千贯。”
数着飞钱,义父继续劝道:“霜儿,我年纪老迈,忍术门你就是掌门师姐,十来名师弟师妹都需要你照顾,以前老让你进皇宫拿东西出来,太危险了,被一旦被禁军发现,强弩劲弓,你能逃得出来吗?干完这一票,我们就收手,寻处荒岛安生,要不去日本,谁也找不着我们。”
“义父,女儿看李岩文武双全,有一颗济世安民之心,莫若我们投效他,也不惧乌衣堂了。”冷霜儿试探着问道。
“霜儿,你疯了吗?我们接了乌衣堂的活,就别想退出,这是江湖的规矩,否则,他们报复的手段你也知晓,十来名师弟师妹能活下来吗?”义父瞬间脸罩寒霜,冷冷道。
灰色丝绳无声垂下,冷霜儿嘴里han住一枝吹管,扭住丝绳,轻纵而下,在架子床顶附近,一手抓住丝绳,一脚点在床架子上,探头向红罗帐中望去。
罗帐隐约,也瞧不清楚,那人该杀,可他身边的侍女无辜,手中不知怎么就多了把匕首,轻轻一划,挑开一个口子。
只看一眼,就看清楚那人所在的位置,要是他与侍女相拥在一起,说不得,吹管里见血封喉的毒针还要再吹一根。
床榻上竟然是两张被子,李岩因为受伤,侧卧酣睡,侍女叫张好好吧,单独拥着被子而眠。
两人分开,正好下手,吹出毒针,李岩不会有多少痛苦,就在酣睡中离开人世。
再看一眼他清俊的脸庞,那天在雪地里他叫锋寒不跪说得多带劲,制衣坊也办起来了,到时,新军衣套上大衣穿在他身上,会是一种透着轩昂挺拔,干净利索的阳刚之气吧?
你说这小淫贼的心思咋会那么灵巧,新军衣还分了五个尺码,他给绣娘们说,做袖子的做袖子,做衣领地做衣领……用兽骨,硬木做纽扣的活儿也让绣娘们拿回去,让自己的丈夫孩子,亲戚朋友帮着做,按粒数算钱。
杀了他,他就不会祸国殃民,不对,他做的事都是造福百姓,改造朱雀大街,让民工们吃得饱饱的,还给工钱。
他是坐怀不乱的君子,身上还套着紧身绸衣,那侍女也是,两人之间没干男女之事,侍女睡在他身边,是为了在夜里照顾他。
看他日后的表现吧,如果该杀,绝不手软,冷霜儿抓住灰色丝绳,眨眼间就攀上了房梁,收起丝绳,上了屋顶,重新叠好瓦片,将积雪抹平,弓着身子踩着屋脊一溜小跑离开李岩居住的院落,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架子床红罗帐里,李岩还在酣睡,在梦中也不老实,手脚伸出,压在张好好的身子上,张好好睡得浅,醒了干脆就睡过去,抱着李岩,心道,他想要我的身子就让他要吧,他心眼儿好,姐妹们轮流侍寝,谁也不亏待,可第二天,侍寝的姐妹脸上带着惋惜,说他受了伤,在床榻上规规矩矩的。他的伤口已结疤了,如果他醒了,我就让他在床榻上不规矩……
张好好想着想着难以入睡,浑然不觉她与李岩片刻前已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冷霜儿进了房,刚脱下夜行衣,就瞧见烛光里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睛,正是弟弟。
“姐姐,你行刺小李学士得手了吗?”冷锋寒颤声问道。
“小李学士可是寒哥儿的师傅,姐姐怎么会刺杀他呢?”冷霜儿拍着弟弟的肩膀柔声劝道。
“姐姐,小李学士让我读孙子兵法,还向我提问,鼓励我日后做个将军,你别杀他好不好?”冷锋寒哀求道,带着低低的哭腔声。
让弟弟有个念想,冷霜儿最后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养伤养了十来日,李岩也感觉到有点憋闷,就想着与永穆公主去了一趟永穆山庄,巡看山谷里的酒坊建设进展情况,这些日子,说来也怪,帝都长安时常有人听见终南山有惊雷阵阵。
带着一队羽林骑,李岩顺便也探访了终南山的羽林武学。那里,兵部侍郎裴光庭一直守在山谷,日夜操劳武学的建设,冷霜儿听见李岩谈起谷口的瓮城,教舍、食堂、室内训练馆,模拟战场保留下来的密林、溪谷、缓坡……
此刻,裴光庭一见身着新军服的李岩,挺拔利索透着股英武之气,连声赞好。
瞧着两人宛若师徒父子一般亲密无间,李岩言辞谦恭,举止有礼,与裴光庭热烈地探讨着羽林武学的未来,随侍在侧的冷霜儿扭过脸去,却瞧不惯他那副嘴脸。
他与裴光庭的夫人在道观私会,一个月细数起来有好几次。小李学士外恭内奸,是个坏蛋,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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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百战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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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帝都长安,曲池坊,羽林武学内。
岸边老柳枝条如倒垂的铁线,一阵北风卷过,如发丝般散乱。寒冬腊月的天,曲江池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路人马车都可以在上面行走,水寨里几艘战船走舸垂下风帆,在温和的冬阳照射下,如冬眠一般。
曲江池连通龙首渠,冰面下水流较缓。
结冰的湖面上,凿开了一排六尺大小的冰眼,冰眼之间相距约十步远,这些冰眼形成横拦湖面的大椭圆形。昨日黄昏,武学生们在昭武校尉李岩的带领下,用长竹杆拴网绳,从入网口冰眼依次穿到每一个冰眼,每穿四个冰眼拉一次网,最后把两个网头汇集在收网口,围住湖中的群鱼。
收网口设在曲江池有浅滩的一侧。凿冰捕鱼的网,长约三丈五、一丈五宽。要把这湖面围住,需接十来片这样的大网而成。
大唐帝国的军队,以火为基层单位,生产生活工具一股脑儿配备,因粮于敌,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跟游牧部落差不多,所以才能远征西域万里,开疆扩土!
自唐以后,汉民族就彻底成为农耕民族,儒家治国,尽念着守啊治啊什么的,缺乏开拓进取的精神,守着长城过日子,这不能不说是汉民族的悲哀!
传承千年的泱泱中华,好比是一艘远航的*,在它刚开始出现漏洞的时候,就得换船板,若是等到藩镇为乱的唐末五代,饱受外族欺凌的两宋明末去补漏塞洞……那时的*已经满目疮痍,处处漏洞,只能补,只能维持,直到无法补救,最后沉没于历史的河流中……
改变历史的遗憾,就从开元盛世开始!
从羽林武学一批接一批毕业出去的武学生,在大唐守边十镇开疆扩土,大有可为!
只识弓马,不识礼仪,从未见过皇帝的边塞胡将,或被遏制升迁、或进武学深造,将被彻底的洗脑同化。
凿冰捕鱼的乐子,到了李岩的嘴里就变成了正儿八经的武学训练课目。另外,还有几日新年就要到了,捕鱼也可改善武学生们的膳食,多了还可卖给改造朱雀大街的工程部,反正工程捐款多,拨些过来做军装,李岩就是花样多,还算得挺精的。
“收网了!”李岩大吼一声,武学生们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网很重,看到网里有鱼在跳跃,又是笑又是叫,手拉得生痛生痛的,都红了。
收网就是件收获丰收,收获快乐的事。
经过昨日紧张的凿冰眼,布了一夜的网,就要开始收网了。武学生们排成两行,手握网头咬着牙鼓着腮帮子往外拉网。大小各异的鱼,一条条让人看着肥美眼馋,被圈集聚在直径丈五的收网口,上下翻跃,欲挣欲脱。
这时,几个武学生用长竹竿钩子不断地把鱼挑钩到冰面上来。鱼在跳,钩在挑,冰冷的水花飞溅,人声沸腾。
冷锋寒异常兴奋,站在钩鱼的武学生旁不停地帮着抓鱼,他浑身都被冰水打湿,很快又结成冰。冰块在身上嚓嚓作响。
已近午时,此时,池岸边已经燃起篝火,钩鱼的武学生轮换着烤火烘干衣袍,再跑回去钩鱼。
用根带木柄的铁条串起一条四指宽的鲫鱼,冷锋寒脸上洋溢着快乐,给鲫鱼刷了一层油,就着篝火炙烤起来。不一会儿,脂油直淌,烤鱼的香味直钻鼻孔,冷锋寒开始洒上香料和细盐。
武学生们轮流坐在篝火旁暂时休息一会儿,吃着喷香的烤鱼,小口喝着山中仙酿,身子暖乎乎的,不由放开嗓子,高唱军歌:“狼烟起,江山北望……”
这就是羽林武学,一派繁忙热闹而又壮观的收鱼景象,鱼儿小山一般,大堆大堆地码在岸边,冻硬后被装上马车,或被送到军需仓库,或被送到工程部,李岩已经下令,让那些在家练习的武学预备生进校来领套军服,组织他们到长安周边几条河流去捕鱼,每人带半筐鲜鱼回家,通过新年前的渔猎活动,联络一下与他们的感情,免得一天到晚有事没事都受御史弹劾。
“这烤鱼味儿香啊,呵呵,还有烈酒,兄弟,让大哥也解解馋。”一个粗豪厚亮的嗓门儿就在李岩身后嚷道。
手里拿着一条烤得脂油直淌的肥鲫鱼,李岩还未下口,就被人劈手夺去。
呵,敢情羽林武学来了群螃蟹,真叫他妈的横行八道,我扯着嗓子吆喝半天,冷锋寒小弟才给我烤好的,还没来得及下嘴,李岩转过头去,见身后多出一群面生的汉子,不由一愣。
一眼扫过去,为首的那壮年汉子胡子拉碴,阔脸被塞外的风沙吹得粗粝,黑衣战袍脖颈处结了厚厚的一层污垢,磨得有些发亮,身上倒还值钱,一身明光铠,不过好几处刀痕,甲片落了也未补,右手拿着烤鱼猛啃,左手吊着似乎受了伤。
朝他身后一望,乖乖,一帮子边塞军校全是这付模样,都是凶悍粗粝的味儿,如不是身上还挂着付稍微值点钱的甲胄,就是野人闯了进来。倒是几名军校看着的那群军马,膘肥体壮的,冬天也没怎么掉膘。那些战马俱是双耳长如竹叶,头大斜颈,颈长中等,胸廓宽深,背腰平直……毛色基本都以黑毛、骝毛、青毛为主,让人看着眼馋。
这不正是能持久耐劳,能适应高寒多变气候环境的河曲良马?
这群边塞军校也不需要人招呼,天生的自来熟,霎时间便“哗啦!”全涌上来,摆出一付恶狼扑食的架势,恶狠狠将武学生们推到一边,夺鱼取酒,甚至还有的用汤勺舀起未熬好的鱼汤就往嘴里倒去。
那负责煮汤的武学生心里着急,鱼汤还等着下角儿(唐朝饺子的称呼)呢。
那群抢食的是什么来路?李岩面对这百来号“强盗”,笑嘻嘻上前,将手中的山中仙酿递了过去:“大哥贵姓,慢慢吃,别噎着,天寒地冻的,一路风霜也辛苦。”
“小兄弟上道啊,以后指点你几招,哥哥名叫哥舒——”阔脸汉子一时得意忘形,小腿骨被猛击了一下,刀砍了似的疼,直往后退了几步,翻倒在地。
“好小子,不愧是带把的,敢对哥舒爷下手?”阔脸汉子手中的烤鱼已不知飞哪儿了,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龇牙咧嘴地摸着小腿骨,满嘴是油,毫不在意地大声笑骂起来。
李岩也不接那阔脸汉子的话茬,对着武学生们大声下令:“岸边的武学生都有,列队,立正!”
“瞧瞧这副耸样,都他妈的给我列队站直了,让边塞军校看看,爷们儿也是汉子!”李岩粗鲁骂道,跟刚才满脸堆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武学生们平日里训练出来的整齐劲别提了,那是块比刀切了都还整齐的豆腐。
郭子仪大步过来,“啪!”地立正,抱拳施礼道:“李昭武,奉圣人旨意,从陇右、河西的边塞军中挑选了百名立有战功,负伤带残的军校作为武学教官,授正八品上宣节校尉。”
这原来是我此前向皇帝上疏提议,从陇右、河西、振武、幽州、平卢各挑五十名军校,进入羽林武学担任教官,皇帝的动作倒快,这是第一批,紧跟着还有。
此番举措真个是一举两得,边塞军校实战经验丰富,尽可带武学生,另外也是皇帝对边军的一种恩德,让他们知道,立了战功,就是伤了残了,皇帝也用他们,让他们有所作为。
还坐在雪地上的哥舒看了这阵势,非但不惊,反倒呵呵笑了起来:“好大的威势,不知道上了战场会不会尿裤子?”
边塞军校虽然没有因为这话哄笑,唿哨连连,但谁也不把那个少年昭武校尉看在眼里,嚼烤鱼的还是嚼烤鱼,喝酒的依旧喝酒,只顾祭着自个儿的五脏庙。
这群兵油子,不服是吗?得让你们瞧瞧,这儿可不是嬉闹游玩的地儿!李岩心中暗骂,跟着手朝湖面一指,沉声喝令:“哎,大家瞧见没有,那边捕鱼用的冰眼儿,潜泳过来,五个眼儿,六十步远的距离。”
这天寒地冻的,少年昭武校尉莫非受了刺激,疯了,竟然让大伙儿跳冰窟窿玩。让哥舒吃惊的是,还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正开始脱衣,妈的,要是谁给自己下这样的命令,老子就一刀劈了他。
李岩一声不吭,也跟着解袍脱衣,冷锋寒一见大惊,上前抱住他:“李昭武,小李学士,你不能下水,背上那一刀,还不到半月时间。”
“锋寒,让开,战场上的胡虏,可不会因为你刚受过伤饶过你。”李岩一把推开冷锋寒,脱guang了衣服,露出后背的红亮的刀疤,举起羊皮袋,仰脖子喝了一口烈酒,胸腹间顿时燃起一股烈火,走到岸边,抓起几把冰雪,在身上狠搓,冷锋寒从后面抓起一把冰雪,噙着泪,也帮他使劲地搓着。
所有篝火边的边塞军校都呆住了,连在湖里冰眼旁的武学生也暂时停住了钩鱼起网!
郭子仪急得直跺脚,朝一帮子看傻了的边塞军校吼道:“准备烈酒军衣,他们一上岸就给他们披上。”
虽然冰面下的流水要比湖面的冰雪温暖一些,可一个不留神,游错了方向,连个换气的地儿都没有,尤其是李岩,偏要逞能,自个儿左肩还带着伤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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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树威
骄兵悍将,多是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上官或跟他们同生共死过,或结以恩义,用一些安抚手段,今儿我却不用这些法子,严明军纪,一声令下,跳下冰窟窿,游过冰眼。
要想让他们服,代价就是以身作则,李岩心念一定,哪管受伤后身体还未完全复原,自己从未游过冬泳,赤裸着身子,活动了几下,在岸边深吸一口气,率先纵身跃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一入水,李岩就感到不对劲了,身体怎么这么僵硬,他费力地游动着,只觉冰面上的人影憧憧,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下一个冰窟窿在哪儿呢?他心里那个后悔得要喊娘,别被水流带偏了方向,找不到换气的地儿就惨了。
十来步远的距离怎么这么长?气都快憋不住了,李岩学鱼儿吐着水泡,身体越来越僵硬,此时脑子反应过来,必须逆流而上。
这是什么?李岩发现前面有根长竹杆伸了过来,诸天神佛,谢谢冰面上的兄弟,我刚才已经游偏了好几丈的距离,李岩奋力游了一段,一把抓住竹竿,缓缓地游到冰眼的位置,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昭武出来了,在第三个冰眼!”机灵的冷锋寒在冰面上兴奋地嚷道,郭子仪没有让他下水。
见李岩冒出了头,郭子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胳膊,把他强行提上了冰面,一幅宽大的白叠布被冷锋寒拿过来,给他揩干净身上的水滴,一床棉被也裹在了他身上。
“武学生们继续,五个冰眼的距离,抓住长竹竿,冰面上的注意清点人数!”李岩有几分惊魂未定,连声吩咐道。
“李昭武,你甭操心,湖面结冰后,只要天晴,他们按训练科目下水练着呢,倒是你,从未下水,还带着伤,太过鲁莽冲动了!”郭子仪好似一位兄长,又爱又恨责备道,给他套上簇新立领白绸衣,立领新军服,马裤长靴,外面套上立领棉甲,棉甲里面镶着铁片,钉着铜钉,这是新任的军器监丞李岫研制出来的。
棉甲,做起来可不容易,将采摘的棉花打湿,反复拍打,做成很薄的棉片,把多张这样的棉片缀成很厚很实的棉布,两层棉布之间是铁甲,内外用铜钉固定。棉甲对弓驽具有防御能力。而且在气候寒冷的边塞,棉甲还有防寒的作用。
李岫因为改进了几样武器,威力不减,省料省工,被皇帝赏识,连升几级,迁到正七品上的军器监丞,赏赐不绝。
李岫就是李岩的大哥,他虽然胆小怕事,可喜欢钻研这些军器,常听李岩嘀咕几句,就回军器监就召集手艺高超的军匠研制。
李岩被弹劾后,父子三人反而俱得恩宠,风头一时无两!
李岩大步走到发呆的哥舒车前,拱手施礼道:“武学博士,昭武校尉李岩见过哥舒宣节。你们在边塞建功立业,怎能吃这些粗食?武学为你们备下酒宴,请!”
走了几步,李岩回头问道:“你是哥舒瀚?”
刚才从武学生口中得知,少年昭武校尉就是皇义子,翰林学士李岩,还兼了好几个职务,羽林武学里的大事小事都听他的。
这可是自己的上官,哥舒车慌忙答道:“不是,哥舒瀚可是西突厥哥舒部落的王子,为人侠义,一诺千金。下官名唤哥舒车,是他的同族。”
哥舒车的言语神态恭敬许多,凭他的经验,凡是玩军纪的将军,你的小命就攥在他手心,随时修理你,尤其像自己这样爱犯事的主。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还以为又遇上一个名将,唉,枉费我不要命地跳入冰窟窿,费尽心机一网撒下去,就几只小鱼小虾。
世上哪有天天掉馅饼的事,不过小鱼小虾也不错,没准鲤鱼跳龙门,破碎虚空,烧尾成龙。
中午这顿酒喝得那叫一个尽兴,特意准备的御酒,山中仙酿,李岩叫上一大群年轻的羽林骑陪酒,说是向教官讨教战场经验,捉成对儿地陪酒。
摆出一付豪气干云的样子,李岩自己先干了三大杯,然后坐下,尽拣好吃的下筷,等他们喝得酒酣耳热,呼兄唤弟的时候,李岩估摸着酒烈,来自边塞的百战军校一时适应不了,这才与郭子仪,裴旻到每张圆桌去敬酒。
边军偶尔几个要敬酒的,都被郭子仪、裴旻挡住,“李昭武受了那一刀,差点透胸而出,兄弟们暂且放过他。”
端着酒杯,李岩却嚷道:“都是好兄弟,性命都可以交给对方,酒还能不喝?”
好个少年昭武校尉,刚才在冰面上立威,一声令下,身先士卒跳下了冰窟窿,身后的武学生一个接一个往下跳,没人脸上露出半点犹豫之色。
接风宴上少年昭武校尉不顾身上还带着伤,喝酒也痛快,说的话暖人心,哥舒车拿他跟仗义疏财,好读春秋的哥舒瀚相比,只觉一时瑜亮,各有千秋。
平康里,两辆平板马车各装了十几筐鲜鱼,拉到小李学士府前,几名羽林骑将四筐鲜鱼抬入府中,李岩翻身下马,吩咐押车的羽林骑:“李侍郎府,苏尚书府,高将军府,源侍中府,宇文侍郎府,张京兆府各两筐,一一送过去,讨个口彩,贺府上吉庆有余(鱼)”
押车的羽林骑乃是总管李忠的弟弟,李重义,处事圆活,口才便给,当下就笑容可掬,拱手贺道:“李昭武,武学生年年在冬天卧冰捕鱼,府上不是年年有余(鱼)吗?”
“快去快回,府里今晚有百鱼宴,你们也有口福。”李岩听得心里高兴,招呼道。
后天就是大年初一,开元盛世的年景里,家家户户忙着杀猪宰羊,欢天喜地过大年,排礼单,送土仪,李岩忙个不停。
将山庄所产包装一下,美酒,腌腊肉制品,蜂蜜,再加上今天的鲜鱼,也算有点心意。
明日还得进宫,将百鱼宴呈献上去,过年过节的,尽一番孝心,让皇帝和武惠妃念着自己这个义子的好。
“姐姐,武学从今天起,休沐七日。”冷锋寒瞧见姐姐从外面回来,兴奋嚷道。
刚才去了一趟教化坊,义父说乌衣堂催得急,冷霜儿眼神里闪过一丝儿慌乱,问道:“真的?”
“你不知道,今儿羽林武学来了百名百战边军,身上多少都带着伤,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杀人跟踩只蚂蚁似的,那全是羽林武学的教官,啧啧!你知道李昭武是怎么震住他们的吗?”冷锋寒孩子心性,藏不住事。
冷霜儿姐弟在前面相伴而行。
落在后面的李岩瞧着冷霜儿婀娜小蛮的身姿,心中暗笑:冷锋寒这是帮着我泡她姐姐么?把我夸成了一朵花。
“霜儿,年底到了,永穆公主她们都忙着扎帐,我俩闲着没事——”李岩眉眼带着坏坏的笑。
冷霜儿手握横刀,转过身来,警惕地望着李岩。
闲着没事生孩子,调戏的话到了嘴边李岩也不敢说,自己可不是她的对手,说了那话,犯贱找抽。
“闲着没事下厨去,你的刀法好,我俩一块到厨房帮帮忙,整治百鱼宴,轻松一下,整天打打杀杀,那多累啊。”李岩无意的几句话说中了冷霜儿的心事。
冷霜儿脸色微微一黯,将横刀解下,递给弟弟,回头绽颜一笑:“好啊,我们这就去。”
学士府的厨房非常宽大,中间是张两寸厚的木桌,是切菜剁肉的操作台,靠墙的位置是灶台。
宫中的几位御厨也在,学士府的厨子厨娘也不少,怕有几十位,这都是给桃李蹊妓家,正月除七重新开业准备的。
“霜儿,你来做道***鱼。”李岩挑了一条五六斤重的草鱼出来,但见草鱼侧肌肥厚,想必肉质鲜嫩。
将鱼宰杀刮鳞洗净的活自有厨娘,李岩吩咐了一句:“将鱼鳞留下,勾上蛋青薄芡,炸出来下酒,别有风味。”
君子远庖厨,冷霜儿暗暗诧异,小李学士对庖厨之事也在行?
“只选侧肌肥厚这个地方,每一块大小相同,用先斜剞后直剞的十字形花刀,斜刀剞时,刀身应尽量倾斜,才能使鱼丝较长,保证***饱满……”李岩说是说,却不动手,脑子里都是记忆的菜谱,指点别人可以,自己上去,还赶不上学徒。
冷霜儿练刀习剑那眼力劲儿,一上手就不俗,李岩也不管那么多厨子厨娘在场,捉住冷霜儿的素手儿:“直刀剞时除鱼皮相连外,每一根鱼丝都要切断,切忌连刀,否则,油炸过程中,花瓣伸展不开,影响菜的美观。”
身子微微贴着她,李岩感觉甚好,冷霜儿沉浸在做菜的欢愉中,浑然不觉。
拍粉,过油,初炸,复炸,色泽变得金黄,冷霜儿在李岩的指点下,赶紧将***鱼捞起装盘。
一旁的厨子用橙汁、盐,蜂蜜,料酒等勾芡而成卤汁,轻轻淋下。
一朵朵色泽金黄的***盛开在白瓷盘儿,看着就诱人,冷霜儿尝了一口,清新酸甜,外酥脆内鲜嫩,菜中极品啦,心里溢满了平静恬美的欢乐。
李岩从她身后探出头来:“给我夹一朵尝尝!”
他怎地在后面贴着我那样紧,一根木棍儿热热的硬硬的?冷霜儿想也不想,随手一个倒肘打去……
84.百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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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康里,银装素裹的小李学士府,积雪覆盖了厨房外的院子里,一个铁皮烤炉上,细炭烧得红红的,炭火正旺,冷霜儿将一条宰杀洗净的花鲢,用根铁条串起放在铁架上炙烤。
左手端着一个油碗,右手拿把刷子,李岩陪着笑脸凑了过来:“得先刷点油,免得烤鱼黏在铁架上。
“哼”冷霜儿这样算是应答,刚才那一肘打在他小腹上,李岩立刻就像只大虾弓起了腰,捂住小腹说不出话来,这会儿怎么看都是一付讨打像,全没有往日的英武豪气
看他还敢不敢吃我的豆腐?不知不觉间,冷霜儿在心里没有骂他小淫贼,锋寒讲道,他在一帮子百战边军面前,那样的豪气勇武,像个小淫贼吗?
刷完油,李岩赶紧到一边蹲着去,也不敢拿眼紧盯着冷霜儿看,偷偷瞥上一眼也觉得是赏心悦目,她烤鱼的姿势也美,高耸的胸,令人惊叹的腰臀曲线……
“又该做什么?离那么远干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傻瓜!”冷霜儿在炭火上翻着手中的烤鱼,娇声斥道。
左右瞅了瞅,这儿也没别人呀,难道在叫我,李岩给烤鱼刷上一道油,赶紧奉承一句:“霜儿,你烤鱼的姿势真美。”
“什么?”冷霜儿柳眉一挑,星眸微扬。
我还是那边凉快那边呆着去,她的拳脚厉害,我又打她不过,除非摔跤,还是少惹为妙,李岩讪讪道:“你烤的鱼完整的一条,多漂亮。”
冷霜儿瞧着他老实规矩模样,扑哧一笑:“小李学士,拿着,我来刷油,洒些孜然香料。”
壮起胆子,李岩趁机摸了摸她的手,她脸儿一红,没有动手,貌似我在坊街策马狂奔时,就揽住她的小蛮腰,在马上将她拥入怀中……
院中积雪深深,清冷寂寂,冷锋寒也被李岩支去书房练字读兵书去了,四下里连只鸟雀都没有。
一条三、四斤重的花鲢怎么够?美人儿都有十几位,李岩又叫厨娘弄了两条,用铁条串好,举着出了厨房,到院子里与冷霜儿烤鱼,那多愉快。
冷霜儿一身蓝色的立领胡服,窄袖紧身短袍,外套雪白的狐皮对襟背子,眉目如画,星眸皓齿,盈盈俏立在雪地中。
眼看离冷霜儿不过一步之遥,李岩眉头微皱,左手垂下,脸上浮出一丝痛苦之色。
那是我从他背后刺的一刀,冷霜儿心里一痛,听锋寒说,今天他还在羽林武学中率先跳入冰冷刺骨的湖水,险些丢了性命,难道左肩上的伤扯痛了?
冷霜儿急忙迎了上去。
打了个趔趄,李岩扑入冷霜儿怀中,手中的两条肥鱼随手一丢,顺势将她压在雪地上。
百折不回,刚看见有点机会,李岩胆儿真肥,要想着扒开她情感的堤坝。
这是第二次被他抱在怀中,清俊的脸有了几分刚硬的线条,脸孔变得俊朗,冷霜儿的心口有头小鹿,猛烈地跳了起来。
红晕染上她的双颊,彷似枚白里透红的鲜桃,星眸轻闭,红润的樱唇微张,李岩只在冷霜儿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就爬了起来。
有种感觉,就让它留在心房静静的角落,瞬间拥有哪及孤寂独处忆起的时候珍贵。
暮色深重,华灯初上,李岩去侍郎府请父亲兄长过府家宴,他们去了源侍中府第,客居在李府的杨玄琰也被同僚拖去了赴宴,小李学士府的百鱼宴成了不折不扣的一家子。
小妹腾空受命去将张若兰邀约过府赴宴,家和万事兴,让她与永穆公主在家宴融洽感情。
枝形吊烛明明亮亮,正堂的角落还有几盏长柄瓜灯泛出昏黄温馨的光,壁炉、火盆让堂上温暖如春。
众位美人儿都知道李岩喜欢素颜清水模样,无人脸上扑白粉,画那又短又粗的桂叶眉,暗地里较着劲儿,穿红着绿打扮自然是免不了的,齐聚堂上参加府上的百鱼宴,在烛光里轻蹙浅笑,妍态娇姿,让李岩眼花缭乱。
***鱼,清蒸鲈鱼,软烧烤鱼,剁椒鱼头,鲜溜鱼片,炸鱼鳞……一道道用鱼做出来的精美菜肴流水般端上来。
金黄的***鱼下面还有几片绿叶衬着,清蒸鲈鱼上面还有一张红色的丝网,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李岩给冷霜儿也留了个位置,烛光映着她如花笑靥,带着一丝儿幸福的浅笑。
给每个美人儿夹了一朵***鱼,照顾体贴周到,酒过三巡,美人儿也用了一些酒菜,席间的话语多了起来,歌姬们自知身份地位,虽然侍过寝,李岩谁也没碰,也没有持宠生娇的底气,倒是一片和睦谦爱。
喝了几杯酒,张若兰的性子直爽,脱口问道:“永穆公主,你尚在热孝中,就不要饮酒了。”
尚在热孝,永穆公主脸刷地白了,张若兰讥讽我荤腥都不应沾,岩哥儿说了,我这是为腹中的孩子吃的。
“若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腹中有了孩子,难道整日清粥小菜?”永穆公主带着几分骄傲,挑衅的眼光盯着张若兰。
她腹中的孩子?张若兰有点儿明白,正要反唇相讥。
眼看两人又要掐起来,李岩将筷子重重一放,喟叹了一声:“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岩哥儿无缘无故说这个感伤的句子干什么,永穆公主听他吩咐张好好道:“好好,将我的吉它取来。”
张好好点点头,起身离去。
仿佛脂粉堆的温柔也难以消磨他的男儿英雄志,李岩霍地站了起来,抑扬顿挫地大声吟诵:“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冷霜儿听着李岩吟诵自己的诗词,瞧着他脸上神采飞扬,俯仰之间,都是一股男儿冲天的豪情。
浸在似水流淌的明明烛光里,一众美丽的少女不觉醉了。
永穆却涌起满腹的心事,岩哥儿要远赴边塞,建功立业,自此劳燕分飞,两处空自牵挂,我还与若兰置什么闲气。
“李岩文不成,武不就,蒙你们姐妹青眼有加,可命中所定,要率军出塞击胡,为皇帝开疆拓土,自此十年生死两茫茫,偶尔在军旅中也会忆起你们小轩窗下,梳妆画眉的俏美模样……”李岩说着说着,眼眶湿热,明明烛光映着,他眼角的泪晶莹剔透。
连性格豪爽的若兰都被他说得眼圈儿红红,更不要说善良多情的永穆公主。
义父今日又在催我动手,冷霜儿心中隐隐地痛,如此慷慨豪迈,温柔多情的少年郎,世间又有几人,为什么要逼我杀他?
李岩接过吉它,卢眉儿给他搬了张靠背椅子,站在他身侧,痴痴凝望着他。
烛光明明柔柔,满堂针落可闻。李岩重重地拨动了琴弦,深情唱道:“爱怎么做怎么错怎么看怎么难怎么教人死生相随
爱是一种不能说只能尝的滋味试过以后不醉不归
等到红颜憔悴
它却依然如此完美
……
爱是踏破红尘望穿秋水只因为
爱过的人不说后悔
爱是一生一世一次一次的轮回
不管在东南和西北
……”
曲终,余音袅袅,满堂的美人转瞬已成了泪人儿,只觉相爱在咫尺之间,却又无法把握,那种心里的痛,让人流泪心伤。
眼角隐隐有泪光,冷霜儿也是动情至极,她天生的性子刚烈,银牙紧咬,暗中立誓,如果宿命所定,岩哥儿死在我的手中,我也决不苟活于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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