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3 秦皇纪(上)
昊元238年(前238),红色的彗星划过亚细亚的天空,从北斗往南接连出现了八十天,这显然是异样的征召。这一年,22岁的秦王赵政从新都秦京前往祖先之地大夏蓝氏城,祭祀祖先,并举行表示已经成年的加冠礼。
然而,一位密使匆匆来到大夏,向赵政报告了秦京出现政变的消息!
这场政变是秦国太后的情人,长信侯嫪毐发动的,他盗用秦王的大印和太后的印玺,发动秦京部队和侍卫、官骑、波斯和塞人、斯基泰人的首领,企图控制秦京,自立为王。
得知这消息后,赵政,这位既精明又果断的年轻秦王他立即采的了举动。他没有同自己的大臣和谋士商量一句话,就一跃跨上自己乘骑中那匹最好的马,挥策鞭子,一连换了十匹马,花了五天五夜,一鼓作气跑完一千二十里,到达波斯郡,从郡守手中接管了此地。
“波斯地势,居高临下,俯攻两河,譬如高屋建瓴!”
谁控制了波斯,谁就控制了大秦,这种决断显示了赵政那种毫无顾忌的魄力,简直令人可怕。
接着,他开始组织东部的大军回征西部,并宣布一切能帮助王师攻击叛党的人,都可以得到爵位,在秦王果断的手段下,发生的都城的叛乱很快就被平定,嫪毐等人战败逃走。他当即通令全国:如谁活捉到嫪毐,赐给赏钱一百万;杀掉他,赐给赏钱五十万。不久,嫪毐等人全部被抓获。
赵政对叛党采取了残酷的报复,他将嫪毐处以五马分尸的车裂之刑以示众,并灭了他的家族,还有四千余家遭到牵连被杀。
甚至连与此事有牵连的秦国太后,也被赵政所逼自杀,卷入此事的相国,被迁往旁遮普的路上遭到赐死。总之,到了第二年,整个大秦内部,那些过去十年里将秦王赵政置于傀儡位置上的权臣们,全部被杀失势,从此秦王一言九鼎,再也无人能违背,由此也可看出他的诡计多端和生性残忍。
这时候,大秦的疆域已向南吞并了健陀罗,和大楚一起瓜分了印度,向东以葱岭同昊朝为界,向北驱逐了斯基泰人,逼迫他们向更北方的罗斯迁徙,向西,十年前赵政初继位时,秦军便已经乘着希腊人的亚历山大帝国与迦太基争夺地中海霸权时,攻占了叙利亚,抵达地中海岸边。
如今,因为大秦内部的这次叛乱,叙利亚和推罗的希腊城邦和犹太人再度独立,希腊人是想要重新回归亚历山大帝国中去,而犹太人,则是因为秦国以波斯地区的琐罗亚斯德教为国教,排斥其他宗教,尤其是将犹太人信奉的”上帝“视为是黑暗神安哥拉伪装的,由此便与犹太人的信仰发生了巨大冲突。成为真正秦王的赵政奉行从昊朝传来的”大一统“思想,他认为这一百多年里,导致秦人无法很好统治西亚的原因,是因为还不够统一,若是能书同文、行同伦,同时奉行一个唯一的宗教,那便能让大秦传万世而不
生乱。
他将犹太人视为阻扰他创建伟大帝国的老鼠屎,立刻对犹太人进行镇压,围攻被犹太人控制的耶路撒冷城。
为保卫这座“圣城”,也为了丧失已久的独立,城内的犹太人英勇战斗,作出巨大牺牲。但他们抵挡不住秦军的炮火,城破后,在赵政的默许下,秦军对犹太人进行了残酷的屠城,被烧死斩首的犹太人反抗者不计其数,被卖为奴者达7之众。
据说整个犹太战争中,犹太人死难者达上百万,这个数字或许存在水分,但耶路撒冷古城横遭蹂躏是真的,犹太人的圣殿被洗劫一空,第二神殿被夷为平地,七宝烛台等圣物被运往秦京,秦王赵政为了纪念这次胜利,还建立凯旋门。
自此之后,所有犹太人在大秦境内被视为低劣人种,不得存留,犹太人开始大规模逃亡亚历山大帝国的埃及、小亚细亚、希腊-马其顿,跑到了迦太基,甚至还有人坐着昊朝”印度公司“的海船,甚至是已经在印度建立统治的大楚,乃至于昊朝本土,成了一个散布世界,没有国家,饱受欺凌和迫害的民族。
这场战争被称之为”犹太战争“,对于犹太人而言或许是整个民族命运的转折点,但对于赵政而言,这只不过是他征服史的一个小小脚注……
很快,他就将目光投向了与大秦共存一百年后,开始腐朽破落的亚历山大帝国身上!
……
当年,亚历山大虽然败于秦惠文王之手,未能征服东方,但在秦国陷入三十年内战时,亚历山大帝国却在东地中海站稳了脚跟,这个帝国的幅员曾一度包括世界几个大洲,从底格里斯河上游一直到阿尔卑斯山脉,再从另一个方向延伸到非洲的沙漠地带,除了迦太基占据的一角外,整个地中海几乎成了他们的内海。
在长达五十年的黄金时代里,亚历山大图书馆、罗德斯岛巨像,一个又一个奇迹在帝国领地上被建立起来,古埃及的文明被很好继承,这里是西方的中心。
然而,在赵政亲政的时候,亚历山大帝国已经开始腐朽败落,与迦太基人的第二次布匿战争尴尬地结束,虽然取得了撒丁岛和科西嘉岛的控制权,但帝国也为此耗尽了所有活力。
国内,罗马人,拉丁人,埃及人,甚至是希腊城邦的起义反抗不断。国外,野蛮善战的高卢人从阿尔卑斯山不断袭扰帝国的西都,而东方的凯尔特蛮族甚至威胁到了马其顿本土,被秦国驱赶向罗斯平原迁徙的斯基泰人,也席卷帝国的黑海北岸殖民地。
但是,更大的威胁来自东方,叙利亚和推罗作为帝国东方屏障,已经被赵政的祖辈父辈攻陷,现在,赵政更开始积极向小亚细亚和埃及进攻。
亚历山大帝国积极防御,但抵不过大秦的锐士进攻,昊元249年(公元前227年),经过长达十年的战争,大秦全取小亚细亚,至此,亚历山大帝国失去了所有亚洲属地。
昊元255年(公元前221年),帝国的埃及总督抵不住秦军的猛烈进攻,背叛了安提柯三世,献出了西奈半岛,换取埃及作为大秦的一个属邦存在。与此同时,西方的迦太基也联合高卢人,对亚历山大帝国西部发动了一次奇袭。
迦太基的汉尼拔将军,在被迦太基人征服的伊比利亚境内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越过阿尔卑斯山,从北面对罗马实施突然的猛烈突击。90,000步兵,12,000骑兵,还有一部分是战象部队。
昊元258年(公元前218年),汉尼拔和他的十万大军突然翻阅阿尔卑斯山,出现在帝国西部腹地,在坎尼会战里全歼了希腊人在意大利的大部分军队,次年攻陷罗马,占领了意大利……于是,在失去了埃及、意大利甚至是西西里后,庞大的亚历山大帝国只剩下了希腊和马其顿,只可怜巴巴的留下一个没有躯体的脑袋,而拜占庭城,则是这颗脑袋上的宝石。
事实上,对赵政,这个下定了决心,要建立一个比波斯更加幅员辽阔,能够和东方昊朝媲美的新帝国的君王而言,这颗宝石已经没有任何保护,而是唾手可得了!
昊元260公元前216年),大秦的三十万海陆大军开始越过海峡,登上了欧洲的土地……
番外14 秦皇纪(中)
“秦王为人,蜂喙,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
在遭到围攻之前,拜占庭城的希腊人已经对东方那位冷酷可怕的秦王赵政有所了解,据说,他有一双神情坚定的眼睛、尖尖的鹰爪鼻。他具有非凡的军事和外交才能,既虔诚又残忍,既热情又阴险,既是一个学识渊博、爱好艺术、能用波斯文和希腊文阅读居鲁士、大流士、亚历山大大帝传记的君王,同时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歹毒的刽子手。
而现在,所有这些危险的力量都有集中到同一个理想上:即要大大超过秦惠文王、秦昭襄王和他父亲秦庄襄王所建树的业绩——那就是攻克拜占庭,让大秦的统治覆盖三座大洲。
但秦人想要夺取拜占庭城,依然面临不少麻烦,首先面对的,是一座历经百年建造的高大城墙。
这座呈三角形的城市,是由亚历山大大帝建造的,在它的底部有着三道防线。沿着马尔拉海和金角湾的岸边,是比较低矮然而始终十分坚固的石头围墙;而对着大片开阔地的那一面,则是一座巨大的壁垒型的城墙;再往外,则是长达十多里的长墙,一面有凹形的眼口和雉堞,前面有护城壕,还有方石垒起的坚固望楼守卫着,这是过去百年里,希腊世界所有工匠的智慧结晶。
攻城用的撞槌撞到墙上,它岿然不动;秦人在野战里无往不利的青铜炮,对这屹立的城墙也是无可奈何。
更何况,还有被誉为“最聪明的希腊人”,叙拉古人阿基米德在城墙上布置的防御武器。
阿基米德利用杠杆原理制造了一种叫作石弩的抛石机,能把大石块投向秦军的战舰,或者使用发射机把矛和石块射向秦人士兵,凡是靠近城墙的敌人,都难逃他的飞石或标枪。不仅如此,他甚至能将秦人的武器复制出来,反过来用在阻挡秦人上。当赵政亲自抵达前线,发现城里竟然在用配重投石机反击他们,无疑是极为震惊的,而与昊朝那种神秘武器“野火”十分相似的希腊火,也从希腊战舰上喷射而出,秦人的船占不到什么便宜。
“阿基米德是神话中的百手巨人”,在这样的传言下,拜占庭固若金汤。
第一次围攻失败了,一时间,尝到了失败滋味的赵政夜不成寐,甚至在梦中还想着:怎样才能攻克这不可攻克的城墙、摧毁阿基米德的武器。
那几个月里,在他的桌子上堆放着许多图样、量尺、敌方工事的草图。他知道城墙内外的每一处小丘、每一块洼地、每条水流,他的工程师们同他一起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详,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所有的人计算结果都一样:如果使用现有的武器,是无法超过阿基米德那些武器利用城墙高度的射程,也无法摧毁城墙。
关键时刻,来自东方的黑科技再次帮了赵政的大忙,一些流落到大秦的昊朝工匠献上了一种新式大炮的图纸:臼炮!
它不是青铜炮,而已经是铁炮,比秦人迄今在战争中使用的火炮炮筒更长、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就象任何一个被专一的念头迷住了心窍的人一样,赵政已不再计较钱的代价,他立刻答应那些工匠,要多少给多少,同时派出成千辆的车子,把矿砂运到小亚细亚;经过三个多月的时间,在铸炮工人的不停不歇的努力下,火红的铁水浇铸成了巨大的炮管。
大炮已经造成,赵政亲自参观了第一次发射试验,就像两百多年前,墨翟第一次在昊高祖的第一门炮前感到震撼一样,一声巨雷般的声响让他几乎跳了起来,只见从闪电般发亮的炮口喷出一颗硕大的石弹,一下子就把一堵城墙摧得粉碎。赵政十分满意,立刻下令用这种特大尺寸的大炮装备全体炮兵。
不过还有一个更困难的问题:怎样才能把这种象巨龙似的铸铁怪物拖到战场去。
赵政先是派出一队一队的骑兵在前面巡逻开道,以防这宝贝遭到袭击,随后是数百、也许数千名的土方工人进行夜以继日的挖土和运土工作,为的是要随时把崎岖不平的道路铲平。就象希腊人一百年年把方尖塔从埃及运到拜占庭去一样,这一次,秦人也拉着沉重的巨物,朝拜占庭迈进,看上去好象一尊战神似的被他的仆人从一个国家运到另一个国家。不久之后,已经有二十或三十个这样的庞然大物向拜占庭城张着黑色大口。
接下来一个月里,巨型大炮用闪电般的火舌缓慢地、始终不停地、然而不可抗拒地蚕食和咬碎着拜占庭的壁垒。
虽然每天只能发七八炮,但每击中一炮,便尘土弥漫、碎石横飞,眼看着这座石头壁劈里啪啦地塌下去,从中又出现一个新的缺口。虽然被围困在城里的人到了夜里用那些愈来愈凑合的木栅栏和亚麻布团把这些洞口堵住,但这毕竟不再是原来那座未受损伤、坚不可摧、能躲在它后面进行战斗的城墙了,阿基米德面对这种拥有很远射程的武器,也有些无可奈何,只能进尽力修补城墙。
随着城墙的一点点被破坏,秦军的陆军主力慢慢渡过海峡逼近城下,总攻的日期终会来临。
但是,希腊人的抵抗力量还没有完全消弭。
日以继夜,从亚历山大帝国仅剩的领土上,来自雅典、斯巴达、底比斯、克里斯岛、罗德斯岛的援兵一直在朝拜占庭赶来。那些海船乘风破浪,徐徐驶来,跟在后面的是运粮船,虽然被大秦团团包围,但靠着海岬,拜占庭里的八万希腊军队依然可以靠着援兵和海上送来的粮食维持士气,来自外界的支援给他们带来希望,守护这座希腊帝国最后的壁垒。
拜占庭象一个金苹果似的就在他的眼前,可是他却无法拿到手,赵政意识到,必须斩断外援,才能一举拿下这座大城。
进攻的主要障碍是凹得很深的海岬--金角湾,这个盲肠形状的海湾防卫着拜占庭城的一侧。要想进入这个海湾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希腊人在这里横拦着一条铁链,阻止秦人的船只进入。
于是问题来了,一支舰队怎样到达这海湾的内部水域呢?当然,可以在这海湾里面建造一支舰队,不过,这又不知要用多少个月的时间,而如此急不可耐的赵政是等待不了这么长的时间的。
好在,他是个满怀野心的梦想家,懂得如何通过自已的意志把梦想变成现实。正当那些希腊战船和运粮船误以为自己在金角湾的港口里十分安全之际,赵政制订出了一项极富幻想的大胆计划;这项计划在战争史上可以与两年前,汉尼拔越过阿尔卑斯山,攻陷了罗马城的大胆行动媲美。
“既然船队从海上过不去,那就从陆上过去,翻山越岭过去!”
石破天惊一般,赵政下达了这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作战指令。
PS:仿茨威格《拜占庭的陷落》,番外嘛,开开脑洞,图个乐呵
再通知一遍吧,番外已停
新书没存稿了,没法分心写两个故事,番外只能停止,等有空再续上吧
亲爱的读者们,我会在1月5号回来
毕业论文忙得差不多了,开始回归写书,才发现手艺生疏了不少,希望能有点时间缓冲缓冲,找找状态(其实就是攒稿),明年1月5号我会回来,这次回来不会再半途离开,最后,想你们!
第2章 季嬴
见是季嬴,厩苑里的圉童、牧人们便齐刷刷跪倒了一片,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行稽首大礼,丝毫不敢抬起,仿佛看一眼就会触犯卿族淑女的骄傲。
这是血统决定一切的时代,春秋是世卿世族最后的荣光,现在没有什么布衣卿相,没人敢喊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很多古族的传承能追溯到几千年前的陶唐虞舜,血脉、知识、地位、姓氏,一代传一代,卿族大夫和野民隶臣的身份差距,比天和地的距离还要大。
季嬴也不去看他们,只是充满期待地催促弟弟,“无恤,快点说下去呀。”
无恤嘿嘿坏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又是下回分解,无恤就不能一次讲完么?”
小季嬴嘟着樱桃般的小嘴,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扫视了一眼四周,板起脸来,做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样。
她伸出白嫩的手,将赵无恤拉出黑魆魆的厩苑茅舍,一边拍打着他沾衣的草屑,一边抚平他乱蓬蓬的头发。
赵无恤有些尴尬,虽然这身体才十三岁,却身材修长高大。加上穿越后,那个看上去很二的孩童发型“总角”被他毫不犹豫地抹平,换成了单个的锥形发髻,让他粗看上去跟一个青年男子没什么区别。
现在高大的赵无恤却被他娇小的姐姐拍打得晃来晃去,有些茫然而笨拙地踉跄着。
但是他的心里却很温暖,放眼整个赵氏,没有人比姐姐对他更好了。
赵无恤的身上虽然也流着赵氏的血,是天命玄鸟的子孙,却因为庶出之身而卑微,更有与生俱来的另一半母系戎狄血统,让他再低人一等。
也只有季嬴会心疼他,经常出面为他求情说话。
但他知道,在历史上,无恤和季嬴的故事,却是一出血染的悲剧!
按着历史的剧本,几年之后,季嬴会嫁到北方代国,而赵无恤也在之后脱颖而出,成了宗族诸子中的大黑马,继承家主之位。
赵鞅死前给无恤的遗命,竟然是灭代……灭掉他最宠爱的女儿所在的代国!
于是赵无恤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穿着惨白的孝服,北登夏屋山,邀请自己的姐夫宴饮。却在宴会上,让化妆成庖厨的虎贲武士,举起沉重的铜枓狠狠砸下,将代王砸了个脑浆迸裂!
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以及随之而来的吞并战争。
在听闻夫君的死讯后,代王后季嬴是这样说的:
“因为弟弟而遗忘夫君,不仁;因为夫君的死而怨恨弟弟,不义。”
她的心情想必十分复杂,是应该为弟弟终于成为一位残酷冷血,却合格的赵氏宗主高兴呢?还是应该为脑浆四溅的夫君哀痛呢?
她伤心得呼天抢地,将头上的发笄磨尖,刺入自己修长细腻的脖颈,在山岗上绽放出朵朵血花。
后世称她为“摩笄夫人”。
这或许就是梦中,这身体主人所说那件“抱憾终身”的事了,赵无恤逼死了最亲的姐姐,也许就是这巨大的遗憾和悲痛导致了他的穿越?
赵无恤看着眼前作出一副长姐模样的绝美少女,心中不由得大叹可惜,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
诗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这是另一个赵无恤的愿望。
也是如今赵无恤的目标。
小季嬴也顺手拉着无恤,走到一处廊檐下,她指使隶妾们在此铺上竹席,端来漆黑色短案。
“厩苑肮脏,气味难闻,离正殿又远,阿姊何必一大早就跑过来?”
“我若是不过来,你的朝食岂不是又要和那些卑贱的圉童、牧人们一起吃了。”
赵无恤尴尬一笑,事实上,在那处厩苑,和不识字的圉童、牧人们在一起,反倒让他轻松了些。总好过去面对那些一窍不通的先秦礼节,不是说春秋礼乐崩坏了么,可为什么做任何事情都那么繁琐复杂?
比如说眼前的朝食……
作为卿族淑女,季嬴的脚步轻盈得像一片芦花,在廊檐下的木板地上蹑足走过时,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哪像赵无恤般,踩的木板噼里啪啦。
随后她一板一眼地按着赵无恤的肩膀,在席上端端正正地跪坐,接着从隶妾手中接过一个翠绿的竹篚。竹篚里面是擦得金亮的青铜食簋,专门用来盛放做熟的黍稻,将食簋打开后,一股清香混着热气扑鼻袭来。
但赵无恤往竹篚里瞧了一眼,只见商匕、象箸、漆碗、酒盏一应俱全,却没有佐餐的肉食和俎豆,不由得大失所望。
他拾起商匕、食箸,一边敲着食案一边唱道:“箸匕啊,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一顿饭,它没有我爱吃的鹿脯啊……”
无恤动作夸张,歌词诙谐,逗得在附近服侍的隶妾们别过脸去吃吃偷笑。这位庶君子自从小病一场后,便像是开了窍一般,一改过去的沉默阴郁,开始变着法子逗君女季嬴开心。君女最近的笑容变多了,她们也打心里为相濡以沫的姐弟俩高兴。
季嬴忍俊不禁,拧了一下赵无恤的腿肉,这才解释道:“诗有言,九月授衣,十月获稻。无恤你可知道,今天是获稻之日,在收获后做熟的第一份食物要通过铜鼎蒸腾,祭祀昊天上帝和祖先,接下来是宗族主君享用,然后才能轮到我等君子君女……昊天和祖先在朝食时都只有五谷,我们做子孙的又好意思摆出粱肉来吃呢?”
因为之前赵无恤不知礼仪而惹事,所以季嬴一有机会,就给他恶补一些贵族礼节和常识。
赵无恤则总带着现代人思维,每每发出质疑,“昊天上帝和祖先们吃的如此寒酸,会满意么?”
“虞国的贤大夫宫之奇说过,香的不是黍稻,是祭祀者的仁德,只要我们足够虔诚,五谷足以飨之。况且,在燕飨时还有次祭祀,到时候就会献上田猎获得的新鲜猎物了。”
赵无恤闻言一愣:“阿姊,今天要去田猎?能和我细细说说么?”
“父亲今日要在绵上陪同宋国来的贵客举行冬狩,为此还和尹家相吵了起来。”
尹家相,即赵氏之宫的家宰尹铎,在赵鞅的三位谋主中排位第二。至于赵氏的第一家臣,则是主动请缨,辞去家宰之职,前往北方新领地晋阳筑城的董安于,这人鼎鼎大名,赵无恤在前世去太原旅游时曾听说过。
此时各世家卿大夫把持诸侯朝政,而他们的家臣又往往把持卿大夫家政,所以孔子才有“政自大夫出,五世不希,政自陪臣出,三世不希”的说法。晋国六卿的家宰,比不上鲁国的同行们跋扈,却也手握重权,不可小觑,不仅卿大夫往往会待之以师礼,有时连国君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所以,赵无恤真的很难想象,礼贤下士的赵鞅会和那位山羊胡子的尹铎吵起来,这究竟得有多大的分歧啊。
不过他现在对此并不在意,听说今天要冬狩,赵无恤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冬狩!”
他这一世的母亲是个低贱的狄人女婢,所以他本来就不受赵鞅待见,加上刚穿越时的严重失仪,更被扔到了厩苑自生自灭。
他记得历史上,赵无恤是因为一位相面者的夸赞,才被赵鞅重视起来的,可现在,那相面者不知道何时会出现,所以他必须尽快找到翻身的机会。
因为时不我待啊!
经过他多方打听,总算是搞清楚了时间,现在是晋侯午八年,初冬十月。
此时的东周王朝,已经是“天子衰,王室贬,礼崩乐坏”。
这一年,楚国刚从覆灭的边缘爬了回来,夫差还是吴国太子,越王勾践刚刚继位,尚未经历卧薪尝胆的磨练。孔子仕途不顺,蜗居在家收徒讲学,齐国陈氏那群阴谋家则开始了长达百年的代齐之路。
在晋国,也如周室一般,公室子弟凋零,国政把持在赵、魏、韩、智、范、中行六个正卿手中,他们逐渐架空了国君,瓜分了国土。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五十多年,晋国政出多门,内政不肃,晋文公创下的霸业已经凋零,国内朝堂上阴云密布。而那场旷日持久的晋国六卿内战,大概只有五六个年头就要爆发!
他的姐姐季嬴,便是那时被迫去北方和亲,做了代国戎王的女人!
无论如何,他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所以,无恤必须尽快成为赵氏世子,参与家族决策,避免内战中赵氏一度危如累卵的局势。
至于日后,作为穿越者,他心中还存有巨大的野望:继承卿族之位,站在这个大争之世的风口浪尖上,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赵无恤当即站起身来道:“我也要去参加冬狩!”
这具身体别的不行,却有非凡的射箭天赋,开一石角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田猎以讲武,可以说是春秋时的练兵活动,这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啊,也许能让赵鞅另眼相看。
“可是父亲没有说让你去啊。”季嬴看着高大的弟弟,有些担忧。
赵无恤嘿然:“父亲可曾说过不许我去?”
季嬴萌萌的摇着头:“这倒是没有……”
她随即明白了过来,是啊,以往不也是这样么,无恤在家中并不受人关注,有时候燕飨都不会专程喊上他。不过一旦他被季嬴拉着去参加时,倒也没人会轰他走,咳,除了上一次。
“按礼制,田猎要有诸子同行,看来你去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千万要谨慎,不可再惹父亲生气啊!”
赵无恤张开双臂,朝她比了个强壮的姿势:“阿姊就在家等着吧,我会将功赎罪,还会带着无数的猎物归来!”
善良的季嬴眉头微皱道:“我倒是不希望你多行杀戮,若是有心,就带几只活物回来给我养吧……”
实际上,季嬴心中是十分高兴的,自从小病一场后,无恤虽然把以前的礼仪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但人却上进昂扬了许多,让她又欣慰又心疼。
不过眼见无恤说走就走,季嬴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角:“回来,你就要这样去了?”
“当然不了,我还要去取我的弓矢。”
季嬴哭笑不得,她耐心地解释道:“难不成你想学那位在鞌之战里一败涂地的齐顷公,要‘灭此朝食’么?先坐下将饭食吃了,我再与你细说其中的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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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东门馆驿
自三代以降,便有东门迎客的说法,所以晋都新绛的馆驿也设在东门之外。
在晋平公时,郑国子产前来向霸主献贡物,因为晋人怠慢,以皂隶之舍待之,子产索性把驿馆的围墙和大门给拆了。晋侯派负责宾客迎送的“侯人”气呼呼地前来问责,却被春秋第一嘴炮郑子产一通抢白,驳得无话可说。晋国当时的执政赵文子,也就是那位“赵氏孤儿”只得从善如流,扩建了驿馆,倒也显示出了大国威仪。
按照晋国主持会盟时立下的规矩,与盟各国每年需派遣使者至绛都重申盟好之意,算来各国使者入绛就在这几日了,但今年东门馆驿却一副冷清,彻底没了晋文公、晋悼公时的车水马龙。
想来也是,晋国霸业已然凋零,齐国、郑国早就背盟,自成一系不说,还妄图拉拢卫、北燕等一向追随晋霸主的小国。如今还忠于晋国的,也仅有泗上的宋、鲁了。
所以当宋国大司城亲自入朝晋国时,侯人们可谓是松了口气,庆幸今年总不至于让馆驿空空如也。但随即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此时晋国朝堂发生了一些动荡,老迈的执政卿范鞅因为外交之权被赵氏所夺,便把私人恩怨发泄到无辜的宋人头上,将宋国使节整整冷落了三天,不予接见,也不引领他们朝拜晋侯。
宋人就这么尴尬的在馆驿里住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忐忑不安。
然而今天,却有一只玄色的队伍从城外的赵氏之宫开来,亲迎于馆驿之外,有眼力的国人都认得出,这是上军将赵鞅的仪仗。
大概是对执政冷落重要盟友看不下去了吧?国人们纷纷赞叹,晋国总算出了个做实事的卿士。
人群中的各卿族眼线也在琢磨这其中的政治意味:赵鞅在六卿中排位第三,却绕过了两位职位更高的上司,甚至绕过了晋侯,直接前来交接宋人了!
此时的赵鞅,正挺立在华丽的驷马战车上,他年过四十,头戴游猎皮冠,美须及胸,一身犀甲戎装,系一条手掌宽的饰玉软革腰带,手扶带穗饰的青铜武剑。身侧的车右则为他捧着昔日平“王子朝之乱”后,周天子御赐的雕漆玈弓及雁翎羽箭。
赵鞅有些闷闷不乐,心思还在今早与家宰尹铎的那场争吵上。
与诸侯外交之权,原本牢牢掌控在现任晋国中军将、执政卿范鞅的手中。但范鞅垂垂老矣,才不得不下放权力,让给年富力强的赵鞅。
于是这次接待宋国大司城乐祁的任务,在赵鞅看来,就得由他来管辖。
不过家宰尹铎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不合规矩,还是谨慎一些好。
赵鞅耐着性子,对这位老臣苦口婆心地劝说:“尹家宰,范伯已经执政多年,他与中行氏一道,交通外国,甚至与成周刘公、鲁国三桓以国书来往。你看如今之势,要想在朝中立稳脚跟,哪能不结外援?何况宋国大司城为人方正,是个君子,与我也有十多年的交情,我怎么忍心看他被冷落在东门馆驿。”
“如今诸侯唯独宋、鲁事晋,宋公知道晋国六卿不和,派他出使定有试探之意,就是想看看晋国朝政究竟哪一家说了算。便是我赵氏不派人迎接,范、知、中行、韩、魏也迟早会派人去攀附。到时候乐祁大夫住在其他卿族宫中,宋国与其他卿族交好,我赵氏孤立无援,悔之晚矣!”
那山羊胡子的尹铎却危言耸听:“然而臣亦有一言,敢问主上,去约同宋国大司城田猎,按照礼仪,是将他迎到晋国太庙,还是赵氏家庙?出使他国,未曾见过国君,却先入私门;未曾递交国书,却先交好于陪臣大夫,这是失礼之事!臣绝不敢陷乐祁大夫于此不信不义之地!请主上收回这个乱命!”
你看你看,这尹铎竟然说他是乱命!赵鞅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君,差点就拍案而起,把尹铎轰到温地去看守祖庙了。
幸好女儿季嬴恰好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主臣不欢而散。赵鞅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他也不管尹铎如何想,在朝食之后,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偕拜贴来到东门馆驿外,约同宋国大司城,前往赵氏私邑外冬狩宴饮。
正在此时,宋国的仪仗走出驿馆,已经缓缓靠近。
赵鞅收回思绪,轻抚美须,露出了标准的贵族式微笑。
“乐伯!”
宋国大司城乐祁就在对面戎车上,他看到赵鞅摆出的大阵仗后,心中阵阵苦涩。哀叹果然不出那个善于占卜的幕僚所算,自己还是卷入了晋国的六卿之争。
他却仍面不改色,也笑盈盈地朝赵鞅拱手。
“赵孟!”
“敢问乐伯,宋公贵体可好?”
“吾君甚好,多谢赵孟挂念。”
两人是各自国家的下卿,按着礼仪让下人献上见面必备的稚、羔、鹅,致敬行礼,问侯国君无恙后,便停在路中央,开始相互谦让起来。
“乐伯乃晋国贵客,鞅敢请乐伯先行。”
“不敢不敢,鲁国贤大夫臧宣叔说过,大国之下卿,位同大国之上卿,祁位浅,请赵孟先行。”
“乐伯太过谦虚,你年岁长鞅,依周礼,长者先行……”
一阵推让之后,最后两车并排行驶,只是赵鞅要超出了半个马头,两车靠的极近,方便两位卿士交谈。
乐祁望着对面的车夫赞叹道:“赵孟,您的御戎,就是号称‘晋国伯乐’的邮无正大夫么?果然御术了得,操控驷马如同舞动自己的四和手指般熟练灵活,的确能与秦穆公的秦之伯乐比个高下啊。”
赵鞅一向喜欢收纳天下材士,对此有些得意,来而不往非礼,他也立刻夸了回去。
“乐伯幕府中也有不少人才啊,鞅听说其中有一位姑布子卿,善于占卜相面,见人一面便能知其仕途族运……敢问姑布子卿可在乐伯列中?”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去看乐祁仪仗中跟随的副车,想找到那位名扬诸侯的相士。
乐祁道:“那姑布子卿本是狂士,不喜礼法约束,今日一早,他便独自驾车离开了驿馆……”
“走了?”赵鞅有些失望,“看来是鞅德薄,无缘一见啊。”
乐祁抚了抚长须笑道:“赵孟勿急,他走前留话说,是要前往绵上,去探访贵国名士介子推的坟冢,所以才先行一步,等我们到达田猎之所,或许还能赶上他。”
赵鞅颔首,放心下来,他目视前方,不由得希望车队能加快速度,宗族的继承人问题,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他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是很满意,那个温和本分的嫡长子赵伯鲁,他担得宗族的大任么?这事关宗族兴衰,必须慎之又慎,在赵氏四百年的历史中,每次宗主的交接,都是家族最脆弱的时刻。
甚至,还酿成过名为“下宫之难”的灭门惨剧,幸亏赵鞅的祖父赵文子,那位“赵氏孤儿”延续了家族的血脉。否则,赵氏早就像狐氏、先氏、栾氏这些曾经的卿族一样,在晋国彻底衰败灭亡。
按照先秦时人的习惯,一件事难以抉择的时候,就要问龟筮,问鬼神,所以他才想让那相士姑布子卿,帮他看看几个儿子中谁堪大用。
当然,那个前几天才在燕飨上严重失礼的贱庶子无恤,就不用相了,在赵鞅的心中,从未将他纳入过世子的人选。
只希望姑布子卿别误入绵上附近的猎场深林啊,那里边,可是养着不少凶禽猛兽,一把剑可应付不过来。
赵鞅目前的要紧事,是拉拢乐祁,顺便把宋国绑在晋国的战车上。
纵观中原的争霸形势,已经成了晋国和齐国两强相争,而号称有战车千乘的宋国偏向谁,谁就能获得优势。赵鞅希望自己能顺利拿下这一场外交之局,为晋国守住百年霸业。
他对此自信满满,乐祁是有名的亲晋派,前不久还亲自响应晋国号召,发兵讨伐不尊周天子的郑国,赵鞅与他交好多年,对彼此脾性十分清楚。
赵鞅还记得,乐祁似乎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要不要考虑一下,让自己一个儿子与之结亲呢?通过姻亲加强赵氏和乐氏,晋国和宋国的联系。
会猎地点在绵上,离赵氏之宫并不远,这里原本是国君阅兵的场地,现在却几乎成了赵氏的私属。
很快,冬日里黄绿相间的山林便遥遥在望,赵鞅在这里新修筑了馆舍和可以登临远眺的高台楼榭,而高台下的开阔地,便是赵氏诸子嗣及家臣车队等候之处。
乐祁远眺,笑道:“古人云,田猎以讲武,会猎也是训练军队的好方法,晋军一向以‘好整以暇’闻名诸侯,今日,祁拭目以待赵氏之师。”
赵鞅正要谦虚几句,一眼看过去,却发现自家的车队竟有些喧哗与不整。
这情形像是狠狠打了赵鞅一巴掌,他勉强朝乐祁赔了罪,便让车夫邮无正驶过去一看究竟。
只见赵氏的车队里,比往日多出了三匹醒目的单骑,其中一人,居然是他的庶子无恤。
此时的赵无恤,正骑在马上垂着眼帘,紧紧握着缰绳,过度用力导致指节发白,好像在忍耐着什么。而他的两个布衣随从,也一脸愠色,却碍于地位卑微,不敢发作。
周围众人则神情戏谑,对着三骑指指点点。
这个不争气的贱庶子,是不是又惹出什么事了?
赵鞅手扶长剑,脸色越发阴沉。
第50章 殖我田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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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恤略一沉吟,猜测道:“魏颗是不是说,魏武子在病重时所说的遗愿是神志不清的乱命,而他在神志清醒时的吩咐,才是真正需要遵从的?若我是魏颗,我便会这么回答。”
“然也!虽然相隔百年,但君子与魏颗的心思,居然不谋而合,难怪下宫的士大夫们已经纷纷传扬,赵氏也出了一位贤明的令狐文子!”
赵无恤恍然大悟:“怪不得先生说和我有几分关系,原来那魏颗也做过抵制人殉的事情,他在这方面可比秦穆公、齐桓公要仁德明智多了,可惜没有以法令形式颁布,推己及人啊……”
计侨又看了无恤一眼,心想在晋国除了你们赵氏,谁还会有大肆人殉的风俗啊,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后来呢,先生还没说到这结草的典故是如何产生的?”
“那是九十年前,晋景公七年,秦伯出兵伐我晋国,晋军和秦兵战于辅氏。当时魏颗为将,他在受命致师时,与秦国猛士杜回相遇,二人便厮杀到了一起。战车被毁后,又下车步战,一人持干戈,一人把长戟,斗得天昏地暗。”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魏颗突然见一晋国老卒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的脚,使这位堂堂的秦国大力士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当场被魏颗所俘,使得魏颗在这次战役中大败秦师!”
赵无恤听到这里,合掌笑道:“原来这就是结草的出处,那结草的老者,莫不是被魏颗救了一命的侍妾亲人?”
“正是那侍妾的父亲,从此以后,就以结草比喻受人恩惠,定当厚报,生死不渝。君子,你是从哪听来的?即使在晋国,除了士大夫外,很少有人知道这典故啊!”
“说来先生不信,是我前几日救回的侍女薇说的。”
计侨啧啧称奇:“君子这侍婢看来不简单啊,生僻的典故竟能张口就来,竟像一位士族淑女了……不过想来也正常,叔向大夫也曾说过,昔日的栾、郤、胥、原、狐、续、庆、伯这八个大族的后人,都已经沦为低贱的吏役了。现在,连羊舌、祁、邢侯等族都已经湮灭,世道更加不堪,也许她就是其中哪一家的后人吧……”
……
之前的闲谈只是正餐前的调侃和点缀,赵无恤来找计侨,却是有实实在在的事情要商议。
他正襟危坐道:“先生,成氏既倒,时不我待,要在明年冬至之前拿下上计第一的话,有些计划便要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我认为最重要的,便是先保证粮食产量,我想着,在冬至以后,就要敦促乡民们开始冬种!”
“冬种?主上打算种什么?”
“自然是小麦了!”
明天就是冬至节,赵无恤想到前世在农村,冬至日时家里会做馄饨和面条吃。这一回忆便一发不可收拾,后世用小麦面做的种种美食一一浮现眼前,馒头、笼包、饺子、油泼面、烙饼、糕点……赵无恤很是怨念,他希望明年冬至时,便能吃到这些好东西,嗯,还要与姐姐季嬴分享。
虽然他从下宫带来了不少未脱壳的麦子,但还得留着播种,而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比起满足自己一个人的口腹之欲,能让全成邑的国野民众都能吃饱吃好,才是他最大的追求。赵无恤只能吞了吞口水,忍过这个冬天了。
赵无恤在一边意淫着后世的各种面食,却听计侨叹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难怪主上将下宫府库里的麦种带了大半来成邑。然而,请听侨一言,主上此举并不可行!”
赵无恤原本兴致冲冲,现在却被泼了一瓢凉水,他反问道:“不可行?这是为何?”
计侨说道:“君子有所不知,计侨做了十年计吏,虽然从未下田劳作过,却也对此略知一二。比起需要大量灌溉的小麦来,粟米才是明年的重中之重,其位列五谷之首,耐旱耐寒,是我晋国民众的主食。”
可是小米的产量和能养活的人口远远不如小麦啊,赵无恤的美梦受到了打击,他反驳道:“先生休得匡我不懂农稼,我也知道,小麦冬至前后种下,待到夏四月便可收获,而粟米五月播种,到秋九月收获。这一冬一夏,刚好一个循环,既能增加一次收成,又不耽误农时,只要敦促民众勤勉一些即可,何乐而不为?”
“至于水利,自我之下,成邑现在有一百正卒,又新募一百更卒,在农闲之时,便可以差遣他们开凿沟渠。只要有先生帮助,统筹得当,将成邑附近的溪水沿着地势引到农田,或者打一些深井出来,并非难事!”
计侨对无恤说的仍然不甚赞同:“主上这就是不知农稼之难了,据侨所知,冬天时,土地一般都会用来休耕,民众至多会在地里种一些菽豆。”
“若是主上强令民众种麦,不许休养地力,拥有土地的国人们恐怕会大为不满。正所谓土敝则草木不长,气衰则生物不育,恐怕用不了几年,成邑的熟地便会地力耗尽,变得更加贫瘠,出产越来越稀少。主上,不可因为一年的收成,而毁了成邑的千亩田地!不可为一时之利,毁百年之业啊!”
赵无恤愣住了,“休耕?”这个词在后世的集约型农业中听得不多,但前世无恤也在农村呆过段时间,所以有些印象。
为了让土地持续拥有产粮能力,在耕种之余,要尽量让它有时间休养生息,这就是传统的休耕制。
春秋时虽然已经知道了绿肥的作用,来成邑时,赵无恤他们还在路边的旱地里见到有隶民以秸秆还田。但牲畜肥还未推广开来,即使有,也是粗放的随意播撒,而且不会沤肥。甚至在最落后的甲里,里民们还在过刀耕火种的生活。
加上成邑的田地底子本来就是“厥土下下”,所以才会出现地力薄弱的情况,乡民们一年只能在熟地里种一次粟米,外加几把菽豆,再多就会出现难以为继的土地危机。而想要在山林里开垦出新地,光靠这青铜时代的大量铜石工具,是比较困难的,被称为“恶金”的铁器虽然已经出现,但尚未普及。
所以为了让土地休息后出产更多粟米,小麦才种植得不多,何况小麦蒸煮出来的口感并不好,所以庶民吃不起,贵族不待见,两边不讨好。
听到这里,赵无恤眼前豁然开朗,他拊掌一笑:“先生原来是在担心这个!请放心,无恤自有妙计,可以让土地能够连续轮番耕作,而且还不伤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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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殖我田畴(下)
和古时的井田划分一样,成乡的田地大概分为九份,八份属于国人和氏族的私地,一份是属于乡寺的公田。
公田就在乡寺打谷场之外,在成氏权倾乡里时,这一份收成自然也是送到成氏庄园的,但赵无恤执掌权柄后,此处就成了他名下的土地。
理论上,养那一百正卒,一百更卒,乃至于乡中皂隶的俸禄,主要就得从这块地里刨。
然而这块土地的品质和甲里一样,都是厥土下下,几近荒废。因为公田的耕种是要依靠七里的国人隶民免费劳动的,国人们耕自家的私田十分努力,耕公田则“民不肯尽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于是赵无恤眼前的这数百亩土地,到处是“维莠骄骄”、“维莠桀桀”的丛生茂草,一副“公田不治”的景象。
所以无论孔丘等人将井田制吹嘘得多么完美,都改变不了现如今晋鲁等国的井田已经濒临废除的事实。
在早上的议论后,赵无恤说干就干,他让计侨、乡司徒窦彭祖寻了成乡七里善于农稼的国人前来公田处,说他要亲自示范一种新的农稼方法。
赵无恤前世也在农村呆过,对农活并不陌生,否则也不敢在赵鞅面前夸下明年上计翻倍,农业丰收的海口。
比起后世精耕细作的农业来说,春秋时的农耕,即便在他这个门外汉看来,也粗放得令人发指。
至于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卿族子弟为何懂农活?赵无恤只能推脱说,是前段时间冬狩时,在路旁看到一位在野隶农所为,当时觉得他的农稼方法十分新鲜,便询问其一二,记了下来。
不曾想,他正准备捋起袖子,带着伍长井等人下地开垦示范,最先遇到的阻力,居然来自计侨。
“主上,古人过说,坐下来议论国家大事的是公卿大夫,站起来执行的是士和国人皂隶。现在您治理成邑,竟然亲过问农田耕作、施肥松土等琐碎之事,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赵无恤不置可否:“先生,仅此一次而已,而且公卿大夫,乃至于天子国君,每年不是都要下地籍田的么?”
“这不一样,那只是表达一种劝农的态度,治理邦邑有一定的规则,上下职权不能彼此侵夺。请让侨做个比喻吧,这就好比主上让鸡来司夜,让狸奴来捕鼠,让隶农耕田种地,让臣妾烧火做饭。公家私室要是能做到这点,各种工作就会井然有序,不会荒废。”
“但是今天,主上却忽然打算亲自去干这些农活,不再依靠别人各司其职,在侨看来,那样除了会弄得身体疲乏精神困顿外,却一事无成。肉食者只需要不在农时违背时令,不驱使农民远离田地,去做过重的劳役即可。等到春种秋收后,自然仓库满溢,谷不可胜食,主上何必事事都要参与呢?”
计侨一堆长篇大论,说得无恤脑袋发晕,看来他虽然擅长计算,但经济思想却依旧保守,还停留在小国寡民、顺应自然的层次上。
赵无恤连忙摆手道:“停,先生此言在我看来,大谬。”
他指着眼前的田亩说道:“先生做过多年计吏,应该知道,国之根本,农也,民之大事,食也!上位者的权势是如何得来的?还不是依靠这些土地的收成供养,用一句话说,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计侨默然,琢磨着这句语序不太通顺的话的含义。
“何况先生博学,应当知道周人先祖后稷的事迹。”
后稷,是陶唐虞舜时代的人物,也是周朝的老祖宗。
他又名弃,在年幼时,就“屹如巨人之志”,不喜欢游戏玩乐,就喜欢做农活,相地之宜,善种谷物稼穑。
正如诗言:“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说是弃种下的菽豆生长茁壮,种下的黍粟苗青挺拔,种下的麻和麦浓郁旺盛,种下的瓜果实累累……于是民皆效法之。
可见,周族从最初,就是一个勤勉的农耕民族。可赵无恤在后世时,却见一些别有用心的砖家造谣说,周人其实是从西域跑来的游牧雅利安。一些想文明西来论想疯了的网民,甚至还帮周人伪造了一段子虚乌有的“诗经”段落,什么赫赫我祖,来自昆仑……
帝尧听说弃的事迹后,就举弃为陶唐农师,教民耕种,据说他是最初驯化了稷和麦的人,天下得其利。
而到了帝舜时,又论功行赏:“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于是便封弃于稷,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在千年之后,便被天下尊为农神,不仅周人祭祀,只要是以农为生的民族,无不崇敬,香火不绝。
赵无恤将后稷的事迹一一道来。
“当时我问那隶农这耕种之法为何与寻常的不同,他就回答说,这是后稷古法。既然后稷作为周之元祖,为了让黎民能够增加收成,都能亲自耕作改善农稼,我效仿他的行为,又有什么不妥呢?”
“但主上这道听途说的法子,真是后稷之术么?如何肯定做出来以后能够增产,而不是毁了田地?”
赵无恤充满自信地一笑,他看着远处朝田垄走来的几个人影说道:“七里族长和善于农稼的国人已经请来了,先生就和他们站在一旁,拭目以待吧!”
为了今天,赵无恤已经谋划了许久,先是仔细回忆过前世下地的经验,又在沙盘上写写画画,做好了详细的准备。
于是在窦彭祖带着众人抵达时,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赵无恤带着更卒,手持铜、木制成的耒耜,把其中一亩长条形公地上,开三条一尺宽一尺深的田间小沟,和三条宽一尺高一尺的垅。看上去沟壑不平,和现如今多数田地里的平地耕作不太一样。
里胥族长们十分诧异,不知道这位君子今天究竟是得了什么雅兴,居然下地做起这等粗活来了,要说是籍田礼?可也没到时间啊。
而其中几位农稼经验丰富的,则眯起眼睛,琢磨起其中的门道来。
很快,日上三竿,尽管只需要稍作示范,但赵无恤也累了个满头大汗。
他不由得暗暗吐槽,这耒耜,效率也实在太低了。耒耜是古代华夏的一种翻土农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面成犁头状,用以松土,但完全凭借人力,且比起后世的锄头效果更差。
这时代,犁才刚出现没多久,尚未普及开来,赵无恤觉得,不仅是农作技术需要革命,工具也得更新换代。
他擦了擦汗,将众人喊到了一块,耐心地向他们解释这法子的妙处。
“这是一位在野隶农所用的后稷古法,诸位请看,种子播在圳底,幼苗长在圳中,能保持较多的水份。每次中耕锄草时,将垅上的土同草一起锄入圳中,培壅苗根。到了暑天,垅上的土削平,圳垅相齐,这就使作物的根能扎得深,既可耐旱,也可抗风,防倒伏。”
“到了第二季耕作时,就变更过来,以原来的圳为垅,原来的垅为圳,使同一地块的土地沿圳垅轮换利用,以恢复地力。”
众人恍然。
赵无恤心里有些得意,没错,这就是代田法,简单有效,却领先这时代五百年的农作技术。甚至到了后世,在他的家乡甘陕的旱地上,代田法依然是很有效的耕作方式。
这种方法,由汉武帝时的捜粟校尉赵过首创,促进了小麦席卷北方,这种方法,也让汉代亩产能够猛增四分之一,善者翻倍!
不然的话,西汉如何能在百年之间,增加了三倍人口?
“从此以后,诸位就不必再将整块土地加以休耕,使得息者欲劳,劳者欲息了!一年中,就可以种麦一次,种粟一次,只要施肥得当,便可以实现连作,并且保持地力不会耗尽。”
说了一大通后,赵无恤口干舌燥,他期待地看着众人的表情,却有些失望,他们既没有被无恤的王霸之气震撼,也没有对此惊为天人……
“诸位,我欲以此法,在冬至之后种植小麦,你们看,如何?”
在场的,都是各氏族的族长和拥有土地的国人,其中几位虽然没有担任乡吏之职,但是在族中威望很高。
窦里的人对赵无恤亲自籍田的态度赞叹不已,却绝口不提效仿这法子。甲里的国人对耕作不上心,还保持着刀耕火种的状态,表示看不懂也听不懂。
成氏四里派来的人名叫成垄,他一直保持着沉默。
最后,却是桑里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农首先出言反对。
他叫桑羊翁,保守而固执,在土地里刨了一辈子,认定自己平日所用的方法是最好的,对无恤此举是否有用,表示怀疑。
“乡宰此法很是新鲜,但毕竟是涉及到全乡土地的大事,一旦不成,恐怕会耽误到全乡的收成,要是毁了土地,更是一件大祸事……以老朽看来,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要不,就先在公田里推行?”
这意思很明白,反正种烂了,也是你公家的土地。
有了桑羊翁带头,成垄跟着婉转地表示反对,连带着窦里、甲里的人,也有些摇摆起来。
这场小挫折让无恤认识到,尽管他在成邑的威望已经很高,可距离一呼百应的程度还为时尚早,尤其是在国人中间。
如果不能说服土地的所有者国人,赵无恤就只能在这几百亩的公田上种麦,那样的话,想实现来年全乡的大丰收,就不可能了。
虽然扳倒了成氏,但要彻底改造成邑,他还需要和巨大的传统势力斗争。这是一个摸不着看不见的敌人,却藏身于每一个人的心底,想要战胜它,比以铁拳击垮成氏要难上许多。
这样不行,他至少要争取成乡一半的土地实行代田法。
赵无恤沉默了,他想了一会,心里有了计较。
“诸位的看法,能代表所有的国人么?”
众人都表示不能。
“既然如此,那明天冬至节,召集各氏族所有国人在社庙前汇合,公议此事吧……”
公议?众人面面相觑。
公议,就是古代华夏版的公民大会,当城邦乡里遇到亡国亡社稷等难以抉择的大事时,就会召集全体国人商议。
比如南方的陈国,在两年前吴师入郢之役时,陈侯和大臣们无法判断,就召集都城国人开会,用脚来投票,到底是帮吴国人,还是帮楚国人。
而鲁国的阳虎,最近也在干类似的事情,利用国人公议的支持,将自己推上执政之位。
赵无恤不免有些自嘲,没想到回到了春秋,他居然还要依靠“民主”。
不过即便是后世的“民主”,暗地里可以玩的花样也是很多的。
于是在众人纷纷离开后,他对寸步不离身边的穆夏说道:“去,把成巫给我找来!”
……
国人成垄回到成氏四里后,眼见天色将暗,他才走出了居所,也未点火把,就这样摸着黑朝成氏庄园走去。
仅仅过了几天,昔日繁荣的成氏庄园已经一片萧条,大量的隶臣妾和氓野之人被君子无恤收归己有,像是将成氏的底蕴也一并抽空了一般。
成氏没了往日的自傲和嚣张,一连几天都紧闭内门——外面的石墙、中门已经被赵兵拆除,几处过高的墙垣也被堕毁,所以眼下的成氏庄园,颇像一个被掀了冠带,扯碎深衣的落魄士人。
族人们都认得成垄,他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成翁所住的里屋内,兽口铜燎炉熄了火,屋内显得有些冰冷。成翁依然躺在病榻上,在成季暴死后,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场又气晕了一次,本以为活不下来,没想到却硬是撑到了现在。
成垄看着好似又衰老了十岁的成翁,眼眶一酸,成氏出了成巫那种恨不得灭大宗而后快的庶孽子弟,但也有成垄这种对宗族认同感极高的国人。
听见响动,成翁强撑起身体,看着成垄说道:“阿垄来啦,如何?那君子无恤召唤你去,是要作甚?”
成垄跪坐在榻下的席上,把今天的事情简略说了说,成翁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里却带着嘿嘿冷笑。
“九幽的大司命和少司命已经来过了,说我寿命已尽,但老夫之所以强撑着不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夫一定要看他赵无恤在一年之后落败,灰溜溜地滚出成邑!到时候,吾儿成何就会回来,成巫、窦彭祖、桑甲二氏,到时候统统要他们付出代价!”
“成邑的底子你我都清楚,就算真是后稷重生,也没法让五谷的收成翻两倍!赵无恤以为打倒了我成氏,各里国人就会对他唯命是从?可笑。既然桑羊翁带头不同意,你在旁附和就行,正面敌不过他,那我们就换一种方法,要知道,就算是钝铜削,也是能割肉的!”
“反正我成氏国人占据了半数土地,所以他明日的公议,绝对无法通过!”
……
而另一边,乡寺内的无恤居所中,受召匆匆赶来成巫终于结束了与无恤的密谈,商量好了明日将要做的那件事情后,这才拱手告辞,做准备去了。
赵无恤走出了居所,摸着无须的下巴沉吟。冬至在春秋的地位,一如后世的小年,明天的节庆,多了他和成巫的搅合后,想必一定会更加热闹。
而明天,也是赵鞅和乐祁前往晋都新田,参加宋国使节进觐国君大朝会的日子吧?可惜,天公似乎不作美啊,只希望无论是成邑还是新田,都能顺顺利利。
赵无恤站在乡寺外,远眺新田城的方向,只见那里乌云密布,风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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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冬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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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鸡鸣刚过,天色微亮,新绛城里下起了一场雨,远方的云层中雷鸣阵阵,仿佛预示着还有更大的骤雨将要来临。
但这场雨无法阻止对于赵氏、乐氏都极其重要的大朝会。负责今日接待事务的晋卿赵鞅,早已和侯人一起,在馆驿中迎了宋国宾客乐祁,一齐出发前往虒祁宫。
赵鞅和乐祁同乘一辆擎华盖的驷马戎车,邮无正为御戎,在飘洒着微蒙细雨的新绛城中行进。
经过十多天的经营和谋划,这才有了今日的结果,两位卿士心情都很不错,扶着雕漆的车栏轻声谈笑。在聊了一会双方儿女媒妁纳采的时间后,便由赵鞅指点介绍这一路上的各处景致。
“新绛又名新田,是一座崭新的国都,在七十年前,先君景公时才从几十里外的旧绛迁来,此城由韩献子规划,鞅的先祖父文子也参与其中。”对于十分雍容规整,尽显霸国风范的新绛,赵鞅还是很自得的。
乐祁放眼望去,此刻正值骤雨初歇,朝阳破开云层升起,红光遍洒城中,道路两边皆种的有榆树、槐树,飘零着橙黄艳红的冬叶。雨后凉风拂面,他远望则宫阙如云,后顾则城门雄阔,两边坊、里、市参差,也是一番壮观美丽的景色。
没多久,他们就进入了迎接外宾朝见的中轴道,此道一分为三,中间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宾路,两旁筑有女墙,各高三尺有余。这条宾路除了晋侯御驾出行,以及迎接各国卿士外宾时专用外,平时唯独卿大夫可以着朝服行走,士和国人、野人只能绕道两侧的黄土路。
赵鞅不由得叹息道:“想当年,晋国在悼公的霸业鼎盛之时,一年中甚至会有三四十个大小诸侯前来朝见,那会宾道上真可谓是车填马隘。现如今,却冷冷清清,只有乐伯一人受迎。”
乐祁默然,晋已失霸,只剩下鲁、宋等依旧与之来往,而鲁国在六月时已经派三桓之一的孟孙氏来入贡过。除此以外,卫国首鼠两端,齐国、郑国更是另起炉灶,自成体系,南方的小诸侯陈、蔡等则要么从楚,要么从吴,不听晋国号令。
在宾道上行进了半刻后,雄伟的虒祁宫已经遥遥在望,越过高大的宫墙,隐约可见里面重楼叠嶂的台榭。
论起列国宫殿之最,当属北方晋国之虒祁、铜鞮,南方楚国之章华、渚宫。
赵鞅介绍说,这座虒祁宫是晋平公时修筑的,其本意是为了和南方楚灵王建造的章华台相比拼,看看谁更富丽堂皇。此举被不少贤大夫如晋师旷、郑子产诟病,晋楚两个霸国的君主斗富斗面子,却让国野民众,以及宋郑鲁陈蔡等中小国家吃尽了苦头,每年贡赋翻倍。
乐祁又不免庆幸,好在宋国是微子之后,二王三恪之首,也是目前仅存的唯一公爵国,周天子尚且待之如宾客而非臣属。所以晋侯要求宋国提供的贡赋还不算太苛刻,每年来一来,表示对霸主晋国的服从即可,何况还有宋的两个附庸小邦滕、薛帮忙分摊压力。
现如今,楚国的渚宫、章华已经在一年多前,被入郢的吴师一把火焚毁,所以虒祁、铜鞮放眼中原,大有顾盼自雄之势,规格甚至超过了成周王城。
不过乐祁知道,晋侯的威仪,也仅仅在这两座宫殿内才能显摆显摆了,他的号令,早已出不了新绛城,更别说晋国六十余县,以及士大夫们,都已经是六卿私属。
宫殿近了,乐祁看得更是分明:高亢的夯土台基,城楼的飞檐上蹲着陶、石不一的吉祥神兽,门阙、望楼和两边的宫墙上皆见有持戈披甲的卫士守卫。
虒祁宫的正门,两侧是两头张牙舞爪的石质雕像“虒”,这是一种头顶有角的似虎神兽,它们沉默地守卫着紧紧关闭的朱红色宫门。
当赵鞅和乐祁抵达时,已经有三辆戎车早已等待在此,静候他们的到来。
三辆车都有华盖,装饰得富丽堂皇,由同样毛色的驷马驾辕。车的三位主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壮年,一身卿士打扮:冕带朝服,衣黑绶赤,手持玉圭,腰悬长剑,下裳还挂着着琳琅满目的玉组佩。
见到赵、乐二人靠近,三人便在车上将手笼在深衣广袖中,微微点头,向他们拱手致意。
乐祁和赵鞅一一还礼,他放眼看去,只见其中有两位是他曾打过照面的。
一位是下军将韩不信,韩氏家主言谈举止不失谦谦君子的气质,这也是韩氏一族从韩献子以来继承的家风。
另一位是上军佐中行寅,中行寅的面相微胖,看上去不适合动作的巍峨高冠下,玄色的缨勒住了双层的下巴。此人全然没了他父亲中行穆子(中行吴)的勇武和廉洁,那双贪婪的小眼睛正不住地朝乐祁腰间那珍贵的玉玦上瞥。
乐祁听闻此人喜好收集玉佩玉环等物,贪婪程度为六卿之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中行寅名义上是上军将赵鞅的直系下属,但乐祁知道,两人的关系极其糟糕,这会见了面,都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懒得打太多招呼。
两人十年前在那次铸刑鼎事件结下的矛盾尚未化解。而两年前,在自齐桓公首霸起,诸夏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盟会“召陵之会”,又因为中行寅的贪婪而破产。
他索贿蔡国不成,竟然向执政范鞅进谗言,阻止诸夏配合蔡国、唐国伐楚,搅黄了晋国最有希望独霸中原的盛会。逼得蔡国转而投靠吴国,引吴师入楚,柏举之战楚军一溃千里,几乎灭亡。
为此,雄心勃勃,希望让晋国复霸的赵鞅觉得这是错过了大好机会,在事后和中行寅发生了剧烈的争吵,从此结怨。
但此人不仅是强宗大卿,还和执政范鞅亲密无间,所以乐祁也不敢轻易得罪。
最后一位是生面孔,略显年轻,想来也是六卿之一,由赵鞅介绍给乐祁认识。原来是近几年新上任的下军佐魏曼多,位列六卿之末席。他面含微笑,身材一如魏氏的前代宗主们般伟岸高大,不愧是最初专门从事武职,发明了魏舒方阵的家族。
乐祁和前任晋国执政,玩叟魏舒关系还不错,此时见到故人之孙,不免又嗟叹了已故的魏献子、魏简子一番。
在寒暄几句后,中行寅却突然指着乐祁腰间那枚用纬带悬挂的玉玦问道:“我听说,西方之美者,有昆山之多珠玉焉。乐伯这枚玉玦的缜密而又厚重,光彩晶莹,其白如虹,正是昆山之玉吧?何其珍贵啊,让寅艳羡不已,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中行寅这番话将几位卿士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在这等待的间隙,乐祁也索性解下玉玦,捧在手心让众人观赏点评。
他解释道:“这玉玦,却是祁的先祖父留下的遗泽啊……”
乐祁的祖父,正是鼎鼎大名的司城子罕,又名乐喜,在他和右师向戎联合执政宋国的期间,在国内外创造了一个鼎盛的时代。当是时,宋国政宽人和,还主持了诸侯间的弭兵之会,让老对头晋楚坐下来握手言和,给中原带来了四十多年的珍贵和平。
子罕还有一件著名的雅事,那就是“以不贪为宝”。
宋国有个贾人得到一块玉,把它献给司城子罕,子罕却拒绝接受。
献玉的人说这是宝物,子罕却道:“宝物?那也只是你眼中的宝物。我以‘不贪婪’这个品德为宝,而你以这块玉为宝。你要是把这块玉给了我,那我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宝物了,你走吧,好让我们各自继续拥有自己的宝物!”
献玉的人哭诉说:“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责,小人身怀此玉,不敢外出。”子罕便把这块玉放在乡里,让玉工为他雕琢成玦,使这个人将玉玦卖出了好价钱后,才派人护送他离去。
这件事情很著名,几位晋国卿士耳熟能详,他们纷纷点头赞叹,只有中行寅眼中精光闪烁,急促地问道:“乐伯这玉玦,难不成是那人所献的宝玉,可为何又会到了你的手中?”
乐祁回答:“然也,那卖玉人后来成了郑卫间的大行商,十年前,他自知将死,竟又赎买了此玉玦,送了回来,说是要回报祖父的德泽。祁拒绝了三次,他送来了三次,最后一次让人搁在门扉处就跑了,让我孰为无奈。”
“最后还是我的庶女儿劝我说,不如以重金贾之,将玉留下作为对先祖父的一个念想。于是我便用了金爰十枚,外加币帛无数,换得此玉玦。美玉无价,而先祖父的品质和德行更是无价,祁德薄,只是在觐见晋侯时,方敢佩带此物。”
众卿士唏嘘不已,对司城子罕又赞扬了一番。
唯独中行寅却当众说了这么一句:“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玉玦更是难能可贵,乐伯,此物我甚是喜爱,如同君子好逑淑女一般,你可否将它卖与我?”
乐祁闻言脸色一滞,韩不信和魏曼多面面相觑,但碍于身份低于中行寅,不好说什么。
中行寅以为是他舍不得,又道:“寅愿出十倍之价!”
此时,一旁的赵鞅却忍不住了,他压低了声音怒斥道:“中行伯!你不要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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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冬至(二)
PS:稍后会对51章大修,不会影响这两章剧情,起点修章反应慢,也许明天才看得到。
被赵鞅斥责,中行寅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也压着怒气,低声说道:“这是我与乐伯的事情,与你赵孟何干?”
俩人这会尚且顾及颜面,他们的声音,只有在附近的韩魏乐三人才听得到。
“乐伯乃赵氏之客,如何与我无关!”
赵鞅虎目瞪圆,声音开始提高,大有当场发作的征兆,而中行寅也不怕他,昂着头,眯起了小眼睛,和赵鞅四目对视。
在两人的沉默中,在这宫门前的虒兽旁,气氛徒然变得十分紧张。
两位中军将佐当街吵了起来,韩不信和魏曼多很是尴尬,而乐祁心中则十分别扭。
和赵鞅一样,他对中行寅这贪婪而难看的吃相极为不满:明明知道这是被乐祁一族赋予了情感与内涵的玉玦,想作为家传至宝代代永葆是用,却竟然当众出口相贾。
而且乐祁往深里一想,又觉得所谓购买是假,索贿是真。这并非胡乱揣测,因为早在两年前,中行寅在召陵之会上,就无视晋国的利益和国际形象,向蔡侯公然索取裘衣和玉佩……
更何况,自视甚高的晋卿向他国卿大夫,甚至商贾索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执政范鞅向郑国人索要装饰仪仗用的羽旌,过后不还,使得晋国威信大减;韩不信的祖父,韩宣子直接上门向郑国玉商低价强买玉环,经过郑子产从中劝阻才肯作罢。
所以中行寅如此做派,乐祁在震惊之余,却又见怪不怪,只是悲哀中行桓子、中行穆子的后人居然堕落如斯。
但是,以“不贪”为名的玉玦,怎能让她落入中行寅这个贪鄙之人手中,那简直是让美玉沉入淤泥!乐祁表面文雅温和而好说话,其实他内里,却和祖父子罕一样强硬而正直!
眼看赵鞅为了自己而与中行寅再次起了冲突,作为准亲家,乐祁自然要站在赵鞅一边。
他也顾不上得罪不得罪中行寅,一迈步下了战车,向中行寅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中行伯若是对这玉玦有意,祁自然当拱手相送。然祁还需觐见晋侯,无佩无玦则失礼,待到大朝会结束,祁自然愿意效仿季子挂剑之事,将此物献予中行伯!”
这话说完后,中行寅的脸色更加阴沉。
此话听上去像是乐祁服软,但只有懂得其中深意的人才明白,这是在不吐脏字地骂人呢!
乐祁所说的季子挂剑,说的却是吴国贤公子季札的事迹。
季札第一次出使诸夏,路过吴国以北的徐国,徐君十分喜欢季札身上所佩的吴中宝剑,碍于礼节,却没有好意思说出来。虽然聪明的季札已经看出徐君意在宝剑,但是他还要出使鲁、晋等国。剑者,君子武备也,所以防身,无佩剑则失礼,所以就没有将剑送给徐君。
后来,季札出使结束,再南下回到徐国时,徐君已经死了。季札悲伤慨叹之余,又自解宝剑,将其挂在徐君墓前的槐树上。
他的随问道:“徐君不是都死了么,公子就算将剑留下,又有什么用呢?”季札说:“不是这样的,当初在我内心,其实已经决定要把这剑送给徐君了,怎能因为他死了而违背自己内心的诺言呢!”
诸夏卿大夫们听闻后,对季札的行事大加赞叹,后人则有言赞道:季子挂剑处,王侯尽北望!
乐祁这既是给赵、中行两人一个台阶下,又打了个拖延战,他也在暗示中行寅:徐子作为淮夷之君,尚且知礼守节,即使心有喜爱也不说出口。我作为出使你国的使节,你却在宫门前向我公然索要佩戴的玉玦,让我怎么去见你的国君?这件事情,还是以后再谈吧。
更深一层的含义则是:中行伯若想要这玉玦?等你死了以后,我可能会考虑考虑。
中行寅何等聪明之人,立刻了然,他脸上阴晴不定,咽下了怒气后,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乐伯之意,寅是明白了。”从此不再提及玉玦之事,只是心中暗恨不已。
韩不信和魏曼多也在旁劝解赵鞅,两位中军将佐的对持这才结束,但都偏过头去,不想再搭理对方。
就在这时候,又有两乘同样华美的驷马戎车从宾路上并行驶了过来,后方跟随的仪仗规格也超过了在场的四卿。他们所到之处,路上络绎不绝的晋国诸大夫车乘纷纷避让在一旁,众大夫连忙下车,朝戎车上两位黑衣高冠的卿士拱手垂拜。
在场五人放眼望去,姗姗来迟的正是晋国的一号二号人物,他们也只得下车迎接。
只见执政正卿、中军将范鞅垂垂老矣,车驾停下后,他拄着鸠杖,迈开优雅的步子朝五人走了过来,步履缓慢,却仍然给乐祁以巨大的压力和恐惧。
这一位,可是在晋国和天下的棋盘上活跃了整整六十年的不倒翁啊!
晋国次卿、中军佐知跞年近六旬,他守礼而缄默地走在范鞅后方数尺,看似低调从容,但乐祁也不敢小觑这位被称为“知狐”的政客。
老态龙钟的范鞅似笑非笑地接受四卿和乐祁行礼致意,看似慈祥无害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赵鞅看,仿佛前些日子在朝堂和外交场上的明争暗斗都已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他捋着白色的胡须,对赵鞅说道:“老夫与知伯年岁已大,姗姗来迟,让诸君久等了。真是羡慕你们的年轻啊,尤其是赵孟,听说你依然能开弓射虎。你的儿子也有不下父亲的勇武,前些日子在绵上获白鹿,可是让整个新绛城震动,连老夫都想拜门一观。”
政争是政争,礼节是礼节,赵鞅也不敢托大,他收起了方才和中行寅对峙的刚猛,不卑不亢地应诺道:
“范伯若至,鞅自然会扫榻相迎!”
范、知俩人的联袂而至,似乎在释放着不一般的政治信号,让赵鞅有些不安,与他处于同一阵营的韩不信和乐祁也有些惊疑不定。
而正在被知、赵相互争取,隐隐知晓内情的魏曼多则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范与中行两家算是臭味相投,也是铁杆盟友,中行寅此时恢复了平日的雍容,他走到范鞅身边致敬行礼,一口一个范伯地叫,态度十分亲昵。甚至是往日不太对付的同宗兄长知跞,中行寅也硬着头皮和他打了声招呼。
中行、知氏一百年前本是一家,都出自荀氏,不过此时已经出了五服。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知跞和中行寅这对远房兄弟一向话不投机,性格不合,俩家就渐渐生分了。
赵鞅、乐祁来不及多想,因为其余参加朝会的大夫们也纷纷抵达,众星捧月般将六卿车驾围在中间。他们大多已经各自投靠了六卿,所以迅速聚成了六堆,泾渭分明。只有寥寥几名由师旷培养出的史官和乐师卓尔不群,自视高洁,不与六卿合流。
“咚咚咚!”
六卿在各怀心思地寒暄了几句后,却听到一阵沉重浑厚的声音划破了黎明的静谧。
虒祁宫的钟楼处传来的铜钟的巨大声响,一声接一声,一共七七四十九响。
周礼规定,天子之钟九九八十一声,诸侯之钟七七四十九声,唯独曾经摄政称王的周公旦封地鲁国,被特别授予了天子礼乐的规格,也能敲出八十一响。
伴随着钟声,漆成朱红色的厚重宫门也终于缓缓开启。
冬至大朝会,正式宣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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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冬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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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卿整理仪容,各怀心思地上了车,朝宫内缓缓驶去,他们被晋侯特许能乘车进入,乐祁作为宋公使节,也有这特权,大夫们则要跟在车后缓缓步行。
直到这时,乐祁这才看清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宫殿内部真正的模样。
只见整座宫殿是坐北朝南的走向,前朝后寝,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直达正殿。
正面,石基和夯土垒成的高台不加修饰地立在那里,凭空添了许多肃杀和雄壮,那是晋悼公时代建造的,充满昂扬的男性色彩,如同跳着万舞的武者。
而大道两侧既有空间宏大的“高堂”,又有曲折相连的“曲屋”,既有进深幽远的“邃宇”,也有小巧精致的“南房”,皆高檐飞角。卷云纹和兽面纹的瓦当,上有陶、石雕塑的瑞兽。
高楼之间有廊桥相连,飞檐画栋如同彩练一般将一座座台阁绑在一起,这些大多是晋平公时代新修的建筑,华丽而阴柔,像是郑卫女子的艳舞。
乐祁听说,在晋平公八年春季,大兴土木修建虒祁宫时,在晋国的魏榆这个地方,有块石头竟然开口说话了,一时间传为奇谈。
晋平公听说后,向盲眼乐师,太傅师旷询问说:“石头为什么能说话?”
师旷回答说:“石头本身不能说话,《诗》曰,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唯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处休。你修建的宫室高大奢侈,还违背了农时,百姓的财力用尽,怨恨诽谤直达于天,于是就有异物出现,石头说话,有什么好奇怪的?”
而贤大夫叔向也预言:这座宫殿落成之日,就是诸侯众叛亲离之时,国君也必有灾殃。
乐祁现在亲眼所见,才知道难怪师旷、叔向等人曾多次批判平公加筑虒祁宫的行为,因为这座宫殿的霸主气质已经丧失殆尽,反倒被濮上的靡靡之音束缚了手脚。
乐祁近日来在晋国的见闻,外面是庶民罢敝,而官府宫室日益滋侈,道路上野民氓隶的饿殍相望,而晋公室却越发贪婪压榨。最后以至于“民闻公命,如逃寇雠”,六卿乘机收买人心,晋侯便大权旁落了。
六卿和在宫殿下停车落步,开始在穿皮弁服,执玉圭的礼官引领下,依位次登阶。乐祁只见巍峨的大殿由铜基和巨柱支撑,中间陈列着车驾兵卫及各色旗帜、仪物。
殿外,有晋国黑衣宫卫数十人直立守护,他们一个个燕颔虎头,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精美皮甲,手持雀弁,执惠,立于毕门之内;又有十余人綦弁,执戈上刃,夹于两阶。
看上去十分威武,但乐祁早已从赵鞅口中得知,在这虒祁宫内,甚至有不少卫士是晋侯管六卿临时借了撑场面的,其实都是私家属兵……数十年前,晋叔向就说晋国“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诚非虚言。
迈步进了殿门,只见内部陈设斧纹屏风,两侧靠门窗的位置,铺设着双层莞席供卿大夫跪坐,莞席饰着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前置无饰的几案,陈设彩玉、漆器。
礼官传言“趋”,晋国六卿及大夫们即手持玉圭,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东西向分班排列。
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久居深宫的国君终于由内侍们簇拥着,从侧殿乘舆临朝。
只见年轻的晋侯午穿衮衣,戴冕冠,纹饰九章,乘坐墨舆,舆后的竖寺持有交龙图饰的旗帜。
落座后,晋侯的目光透过珠玉编制的“冕旒”,在位列前排的晋卿范鞅、赵鞅,宋使乐祁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上军佐知跞身上。
君臣两人对视了一眼,知跞悄无察觉地朝晋侯微微点头。
晋侯心中了然,知道一切还是按照商量好的来做,于是他一挥手,命令乐师们敲打起了钟罄鼓乐,奏黄钟大吕。
“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所奏正是《周颂.清庙》。
冬至日的大朝会,正式开始了……
乐毕,卿大夫们山呼为晋侯祝寿。
而乐祁则手持礼官之前交给他缠帛丝的玉圭,向前迈了一步,用洪亮的声音奏道:“宋国的外臣乐祁,奉寡君之命,前来朝见晋侯!”
卿大夫们都在等待晋侯按礼仪和乐祁一问一答,问候宋公和宋国太子安康无恙。
然而晋侯却一言不发。
乐祁诧异地抬起了头,就这么尴尬地站在大殿中央,手里的玉圭不知道是应该放下,还是继续捧着。
而中行寅看着他尴尬而孤独的身影,以及那块悬在腰间的玉玦,面露阴险的冷笑。
赵鞅、韩不信也感到有些不安,他们面面相觑,赵鞅紧紧捏住了拳头,他预感到,今天太不对劲了,这不符合以往按部就班的朝见,似乎要出什么岔子。
群大夫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唯有中军佐知跞眼睛微闭,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就在这时候,有人动了。
范鞅是唯一可以剑履上殿的晋卿,他拄着鸠杖,也向前迈出了一步,站到了乐祁的前方。
他缓缓地说道:“宋使且慢!老臣有一事要先奏明君上!”
……
而此时此刻,在成邑,一年里热闹程度仅次于正旦的冬至节祭祀,也正在拉开序幕。
赵无恤听成巫讲过,春秋时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人们认为,冬至是阴气极盛,阳气始生之时,过了冬至,白昼一天比一天长,阳气回升,所以是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也是一个吉日。
按照周礼,“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三老掌小祭祀,在冬至时召集乡中国人在社庙聚集,祈求与消除邦国封地中的疫疾,减少荒年带给民众的饥饿死亡。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计侨等人看来,这两样才是赵无恤应有的职责,需要他亲力亲为。
赵无恤深知这时代的底层民众十分迷信鬼神,对此他不敢大意,所以今天穿着玄色的礼服深衣,披羊裘,佩白玉环,打扮得十分正式。
此时,他正一丝不苟地在乡三老成巫的指引下,履行着领主的职责。
在成邑乡寺附近的社庙外,早已用石块和夯土建起了一个矮矮的圜丘,这是祭祀开始的舞台。
除了成翁、成叔等人再次以成季葬礼为由闭门不出外,乡中国人几乎全部来了,密密麻麻站了好几圈。野人和氓隶们也在外围远远观望,低贱的他们没有资格靠的太近,秩序则由王孙期、羊舌戎带着赵兵们维持。
当然,昨日和赵无恤不欢而散的桑羊翁、成垄等人也都在场。
国人们已经被告知,在祭祀之后,还有一场事关全乡农事的公议将要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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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冬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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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善乐的国人吹起管笙,敲起钟鼓,成邑小乡也,比不了下宫的乐师团队宏大美妙,更比不了新田的晋侯宫乐典雅动听。在五音刚认全的赵无恤听来,这些乐曲只能算粗糙。
不过仪式的主持者成巫却不是泛泛之辈,正如他自夸的那样,在这方面还是有几把刷子的,窦彭祖也在旁悄悄和无恤说,今年成巫的确比往年成翁主持的要好。
只见成巫戴上了狰狞的桃木傩面,他或舞蹈或吟唱,动作夸张,在绕了一圈后,口中念念有词,“吉时已到,请君子献礼!”
赵无恤便抱着怀里的羊羔,走上前去,用一尺长的青铜短剑将其宰杀。
成巫手持一个小铜鼎,接着羊血洒在社庙门口,一路引导至圜丘之上,向玄冥和祖祢供荐血食,最后还在所戴的傩面上抹了一把,使其更加狰狞可怕。
同时,笙箫和钟鼓也开始演奏起来,按规矩,一共需要反复演奏六次,则“可以礼神。”
伴随着重复的乐曲,成巫的动作越发的癫狂,他在圜丘上不住地旋舞,沟通神明,而赵无恤则垂下了眼帘,等待好戏的开始。
突然,成巫像是被雷电劈中了一般,浑身战栗,两眼翻白,身上甚至还冒出了一团白色的烟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耍出来的,这是有鬼神降临的迹象。
成巫的颤抖停止后,整个人的气质仿佛变了,变得不食人间烟火,目光冷漠而高傲,成了一个真正的神巫。
“山主、水主已至!”
乡中迷信的国人们一脸肃穆,大多数信以为真,纷纷拱手垂拜。
在血食和管乐吸引了神灵的注意力后,就可以向他们进行占卜求问了。
春秋时去古未远,占卜一事承袭了上古遗风,从公卿大夫到庶民隶臣,都十分崇信。
在晋国,几乎每一个乡邑,都有各自崇信的神灵,称之为“主”,人们在祭祀后都会向主占卜,借以预测未来的事情。
占卜所求事无巨细,有问明年的天气,问来岁的收成,打猎会不会大获而归?战争会不会降临?应该在哪个地点选择打井?哪一天播种最合适?我的妻子怀孕了,会顺产么?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赵无恤参观过后世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就算是商王武丁亲自献上的卜辞,问的无非也就是这些事情。
他一挥宽袖,朝已经是神明代言人的成巫行了一礼,差人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卜筮甲骨。
占卜用龟甲最为灵验,但在地势较高,深处内陆的成乡哪里找得到什么龟甲,成巫先前本来建议以牛的肩胛骨替代,但被赵无恤否决了。
他昨天演示的代田法,对促进亩产十分有用,但也有其弊端,那就是对牛耕和犁比较依赖,适合大规模连作。
赵无恤虽然从下宫带来了不少牛马,但分摊到整个乡的土地上依然不够,他决定,未来还要说服赵鞅,颁布禁止屠宰耕牛的家法,现在自然要以身作则了。
所以无恤献上的是一块白中泛黄的鹿肩胛骨,骨背面凿钻一道凹槽和一个枣核大的圆穴,正面锲刻着卜辞。
他要询问的,自然是眼下成邑最重要的事情。
无恤也不看那些鬼画符一般的卜辞,大声背了出来:“小子无恤,敬问神明,卜冬种代田之法吉或不吉!”
成垄一直缩在人群里,暗中嘱咐成氏的国人们一会的公议切勿同意,自觉大势已经掌控在手,但当他听到这句卜辞,心中顿时一惊,感觉事情不妙。
只见成巫接过鹿骨后,用金燧点燃了荆木,以火烧灼鹿骨背面的槽穴,烧灼到一定程度,薄细的骨甲便会形成裂痕,发出了噼噼啪啪的断裂脆响。
国人们一片肃静,纷纷闭上了眼睛,倾听这神秘的低语。
巫祝就是根据这些声响,以及裂纹的长短、粗细、曲直、隐显,来判断事情的吉凶、成败,辨解神灵意愿。
赵无恤依旧一脸恭敬地站在圜丘下,虽然,他作为这件事的导演,已经知道了占卜的结果,接下来,只需要欣赏成巫的演技即可。
很快,成巫就得出了答案,他站在圜丘中央,将鹿肩胛骨高高举过头顶,对着伸长脖子等待答案的国人们宣布道:“占辞已出!”
由于头戴面具,成巫低声唱出的声音沙哑不清,就像是从几千年前传来的低语一般,也更增添了其神秘。
“冬种代田之法,上上大吉!”
众国人顿时一片哗然,只有赵无恤对成巫逼真的表演忍俊不禁,露出了不为人察觉的浅笑,但很快就被他掩饰下去了。
“居然是大吉!”包括成氏国人在内,昨天已经想定,要反对在自家地里推行冬种和代田法,如今都有些难以置信。
降神后的成巫,已经是神明在人间的使者,可以代神言行。
正在众人摇摆不定的时候,他又说话了,声音依然低沉沙哑:
“诸位,且听巫一言,君子仁爱,止人从死,有大德于乡。其德罄上达天听,神灵怜其领邑困苦贫瘠,便借乡野隶农之口,传授后稷农稼之术,好让其发扬光大,造福于世人。但谁知,汝等鼠目寸光,居然不遵从赵氏君子之命!”
此言既出,一直竖着耳朵旁听的桑羊翁、成垄等人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鼠目寸光,说的不就是他们么?成巫这是将他们放到了鬼神的对立面啊!
赵无恤则微微闭眼,向不知道存在与否的山主、水主报了声歉意。
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当用科学道理说服不了固执保守的国人时,强行用权势逼迫则效果不太好,那就不得借助一下神权的威力了……
这也是为了让成邑早点过上好日子,至少能在明年实现吃穿不愁,并帮他拿下一个上计第一。
在做出这种决定后,神棍成巫自然是是他首选的合作对象,这人能果断地出卖宗族,对装神弄鬼的事情也没表现出半点抗拒。不过由此看来,成巫还没玩到神棍的最高境界——那就是连自己也骗了。
无恤在昨日的密谈中透露了想法,得到成巫欣然允诺,才有了今天的这场表演。
占卜的结果已经确定了,成巫又在骨甲上用铜削刻写卜辞,而后将储藏于地下坑穴中。
至此,人神之间的交流结束了,在经历了“送神”的仪式后,所谓的“山主、水主”离开了祭坛。
成巫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量,扑通一声倒在了圜丘上,呼呼大睡,仿佛真的经历了一场与神灵的艰难沟通……
周围众人则表情不一。
桑羊翁低头沉吟,神情十分犹豫;成垄捏紧了拳头,他没料到,赵无恤居然会玩这么一出;而聪明如计侨已经看出里面有蹊跷,但却也没站出来说破。
他信任赵无恤,看得出这位小君子想要让成邑致富的心思是真切的,而且昨日的代田法,在初看之后,他觉得应该会有成效。
也罢也罢,事在人为,就信任小君子到底吧!在这场把戏之后,公议的结果,计侨已经可以预见了。
无恤深吸了一口气,他回过身来,环视国人。
“祭祀占卜已毕!各氏族、国人,开始公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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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首祸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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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宫侧殿门扉大开,殿外是暴雨阵阵,狂风卷起了殿内的帷幕,青铜灯架也被吹得摇摇晃晃,竖寺小人们东扶西倒,一阵手忙脚乱。
一道蛇形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对峙于大殿门口的那对父子的脸庞。
一边是满脸愠怒,全身戎装,手按长剑的赵鞅。
另一边是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黝黑总发滑到无须的下巴上,又不断滴落在地的赵无恤。
看清来者是数日不见的幼子,赵鞅微微松开了紧握着剑柄的手:“没想到最先赶来的竟是汝小子,成邑的兵卒可集结好了?”
赵无恤心思百转,刚才在台阶上,他已经听姐姐季嬴粗略地说了冬至日在大朝会上的剧变:那个温和雅致的宋国君子乐祁,居然遭到了国君逮捕。
这是赵无恤万万没想到的事情,他毕竟只是一个历史票友,这件事情或许在原本历史上也有发生,但他却一点印象没有。大概,只是在史书不起眼的角落里简单地记了一句话吧……
赵无恤对乐祁第一印象不错,他离开下宫那天,乐祁还派亲信前来送行献礼。他在同情无辜的宋人之余,却又硬起了心肠,他只知道,赵氏决不能因为此事,而提前发动战争!
他垂下头说道:“诗言: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成邑两百正卒、更卒已经秣马厉兵,只待父亲一声令下,便可以来下宫汇合……”
“好!只待你的三位兄长一到,便可以誓师出发……”赵鞅抬起脚,正要继续往外走,却见无恤寸步不让,就这么拦在了他的身前。
赵鞅怒道:“你这是作甚!”
“虎符调令,不敢不从,但儿子连夜赶来,却是有话要说……父亲今日若是踏出此殿门,我成邑二百丁壮,下宫数千国人,乃至于赵氏百年基业,恐怕都要毁于此役了!”
唰!
长剑出鞘,被无恤一句话激怒的赵鞅拔剑而出,直指无恤的眉心。
他斥责道:“贼!你这孽子懂什么?休得乱我军心!”
“速速让开,若是赵氏男儿,就跟着为父前往校场!要是贪生怕死,就滚回你的领地去!”
话音刚末,之前那道闪电后的雷鸣声轰然响起,赵无恤却岿然不动。
面对剑锋,他昂着头说道:“无恤并非怕死,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死在阴谋算计下!小子敢问一句,赵氏这是要与谁为敌?”
“是范氏、中行氏?还是要加上知氏、魏氏,甚至是国君!”
这话一语中的,赵鞅默然,剑也稍稍放下了。
“我今日只寻范鞅、中行寅二人之罪……”
“父亲!范鞅是中军将,发兵击一国执政,等同作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啊。父亲难道忘了,当年的栾盈,不也是只想寻范氏一家之罪,却犯了众怒,遭到举国围攻么!”
赵鞅沉吟了,栾盈,放在数十年前,这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虽然那时候他还未出生,没有见过此人,但却不止一次听父亲赵景子慨叹过:栾盈,是能把晋国几乎所有少壮士大夫都捏合在一起的英雄,若是栾盈尚在,晋国哪里还有六卿的位置,哪还有赵氏什么事情?
四十多年前,栾盈在卿族斗争中被范氏谋害,驱逐出国。之后他在齐庄公帮助下潜伏回晋国,和魏氏的魏舒合谋,在新绛内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举义,目标直指当时的执政范宣子,还有范宣子之子,范鞅!
但这次攻击却被聪明的范宣子引偏了方向,范氏父子挟持晋平公,以他为挡箭牌,将范、栾两家的争斗演变为栾盈攻击国君的作乱。于是本来持中立态度的其他诸卿,乃至于新绛国人纷纷拿起武器,帮助范氏抵抗栾盈,导致了栾盈的功败垂成,最后困死在曲沃城中。
而赵鞅今日若是发兵突击范氏私邑,说不准,也会和栾盈一样,一头撞进范氏的圈套里。
首祸者死,这是对于晋国诸卿族而言,最有威慑力的一条规矩,谁先动手,谁就理亏,会遭到群起攻之。
也许,这原本就是那老豺范鞅的连环计:先示弱让赵鞅接管对宋的外交,再找借口扣押宋使,羞辱赵鞅,使之威信扫地。若是赵鞅一怒之下发兵进攻,就成了“首祸者”,范氏便可以发动诸卿、国人攻灭赵氏……
更何况,赵氏如果首先发难,那么就连最亲密的韩氏,也不一定会站在赵氏一边,韩不信虽然口头答应了,但谁知道他究竟会不会陪赵氏赴险?当年和栾氏最亲密的魏舒,不就在最后关头背叛了栾盈么?
那样的话,短期之内,下宫左近只能集结两个师的赵兵,如何与数万敌人对抗?
就算战争扩大到整个晋国,赵氏虽然是名义上最强大的卿,但赵鞅能掌控的也不过五县。其余各地,真的能听从号令?尤其是与中行氏交往甚密的邯郸……
他整合领地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备战么?但此事刚有了一点眉头,就贸然燃起战火,岂不是自寻死路?
想通了这点,赵鞅不由得冷汗直冒,他仿佛看到了范鞅在得知赵氏集结兵卒后,那阴谋得逞的冷笑。
又是唰的一声,赵鞅手中的长剑,收回了鞘中。
赵无恤觉察到了赵鞅心思的变化,暗道总算是劝下了这个暴脾气的便宜老爹,他再接再厉地说道:
“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小子听说,晋文公被驱逐出国,历经十九年而回,城濮一战制霸;楚庄王被斗氏架空,三年不鸣,一鸣则问鼎中原!小子认为,六卿之争,争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长达百年的对抗,赵氏这次吃了亏,日后有机会再十倍百倍报复就是了。到那时,儿子一定伴随父亲身旁,万死不辞!”
“但这一次,实在是胜算不大啊。”
赵鞅的语气已经十分动摇,但还有一件事没法放下:“你说的没错,然乐伯已经被国君囚禁,没有老贼范鞅首肯,恐怕是不会被释放回国了……
赵鞅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对拖累了乐祁,十分愧疚。
就在这时,却见赵氏的家臣尹铎,傅叟撑着伞,捋着宽袍大袖,踩着满地的积水匆匆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道:“请主上三思,不能发兵啊!”
赵鞅看到留着山羊胡子的家宰尹铎后,心中十分懊悔。半月之前,尹铎就曾就私迎宋使一事劝过他,还请求将所获的白麋献予晋侯,好表明赵氏尊公室的立场,可他却对此嗤之以鼻,这才导致了今日的恶果。
尹铎和傅叟听闻赵氏集结兵卒后,便匆匆赶来,正打算再劝。
却见赵鞅摆了摆手道:“二位师、傅不必说了,吾子已经对我晓之以利害,今日之事,是我冲动了,二位就当做从未发生过吧。我这就让子良去遣散兵卒,只需要加强警戒即可,二位也要派人去告知韩、魏、知等家,说赵氏并无伤人之意,只有防人之心。”
尹铎和傅叟闻言,自然是大喜过望,虽然不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再次对起到关键作用的赵无恤刮目相看。
赵无恤见大事已毕,便准备拔腿开遛,他还要去将这消息告知姐姐,让她不用担心,顺便换掉这身湿漉漉的甲衣,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
那边赵鞅在安排妥当各项事务后,遗憾的说道:“乐伯应该并没有性命之忧,事到如今,动武的确是下策,只能缓缓救之了。”
他却又瞪了赵无恤一眼,朝他一指:“汝小子休走,搭救乐伯之事,你也要参与进来。”
赵无恤哑然,关我什么事啊?
“这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诸位贤大夫出力即可,小子年纪尚幼,光是经营成邑,就已经手忙脚乱了……”
他脸色煞白,努力想装出“我还是个孩子啊”的可怜模样。
但赵鞅却不放过他,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休得推脱,也推脱不掉,乐伯可是你的岳丈,你就不急?”
“岳丈?”这回轮到赵无恤傻眼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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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岂无膏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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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是午夜丑时,赵无恤闭着眼睛,脸上盖着一块细葛布巾,躺在一个宽大的“杅”中,也就是灌满热水的大木桶,享受着难得的热水浴。
睁开眼睛后,入眼的是一个红罗帷帐的少女房间:绣着云形花纹的屏风,薄纱制成的朦胧帷幕,镶嵌有贝壳的案几,上面放着青铜酒壶和红黑相间的漆盏……
没错,这就是季嬴的闺房。
他今晚冒雨赶了几十里夜路,到达下宫后又湿漉漉地在赵鞅面前跪了半响,寒气入体。在他告退后跑到季嬴居所处告知她大事已毕,不用担心时,竟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大概是着凉感冒了。
季嬴便不由分说,将他塞进了自家闺房内,让隶妾们帮无恤更衣沐浴。
隶妾们七手八脚帮他脱了上衣,接着就是解帛带褪下袴褶,赵无恤连忙拉着腰带阻止,将她们统统轰了出去。众女也听说过这位小君子一向不喜欢人侍候着洗浴,便掩嘴偷笑着走了。
春秋距离后世太过遥远,遥远到人们会产生很多想象的误区,觉得古人生活一定十分肮脏。但回到这里后,赵无恤才发现,这时代的古人,特别是贵族们,并不像后世想象中那样不讲卫生,尤其是比起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人来说。
北方的游牧认为洗澡会污染他们崇拜的河流,所以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时,结婚前和下葬时,蒙古在征服欧亚后,还禁止阿拉伯人下河沐浴。中世纪的欧洲人则以为病从水入,只要不洗澡就能避免得病,也算是一种“保持健康的方法”……但春秋时中国人,在对沐浴的嗜好上,和喜欢浴室的罗马人大概难分伯仲。
沐浴沐浴,沐为洗发,浴为洗身。
不仅仅是出征,祭祀等重大活动要沐浴更衣,即使是平时,人们也很注意沐浴,整理仪容。
正所谓“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縰,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
就是说,每天起床以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洗漱,梳头,整理仪容,甚至一天至少要洗五次手,也就是“日五盥(guan)”。
一般而言,有条件的士大夫、国人五天洗一次澡,三天洗一次头。但赵无恤受不了这及肩的长发,所以洗的还要更勤快些。
不过成邑的条件不敢恭维,他这几日只能在侍女薇帮助下,以冷水泼面浇头。
而在下宫,在姐姐季嬴处,条件就要好得多,这里专门有的隶妾提着温汤来为他加水。
只不过,现在可没有什么肥皂,香波,所以只能用淘米水来沐发浴身。人们还总结出了规律:沐发要用稷汁,因为可以让头发柔滑,洗面要用梁汁,因为容易清洁油腻和汗水。
赵无恤在热水里泡了半响后,感觉浑身舒畅,疲劳一扫而空。
正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季嬴的声音。
“无恤,我去你原先的住所寻了些换洗衣物,你的甲胄也已经烘干了,就放在外间。”
隔着帷幕和屏风,还能隐约看到她曼妙的影子。
赵无恤连忙往水里蹲了蹲,下意识地护住了关键部位,他应道:“唯……阿姊你也快些休息去吧。”
只因为眼前这光景惹得赵无恤身心一阵悸动。
要知道,他现在正赤裸着身体,躺在姐姐平日沐浴用的大木桶中,听着她甜甜的声音,想着她绝美的脸庞,闻着她往日遗留的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这气氛实在是太暧昧了。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赵无恤连忙甩了甩脑袋,回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这一想不要紧,他的头又开始发疼了。
真是难办啊……
原来早在半月前的冬狩时,赵鞅和乐祁就已经口头定下了儿女亲家的关系,虽然还没经过正式的仪式,但赵鞅和乐祁都是一言五鼎的守信君子,若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门婚事算是敲定了。
也难怪乐氏彻头彻尾地投靠了赵鞅,而赵鞅在乐祁被逮捕后竟然暴跳如雷,差点做出将赵氏带进火坑的事情来。
原来是亲家啊……
悲催的是,赵无恤恰恰是其中的男主角,难怪他一直觉得乐祁也好,陈寅也好,两个宋国人看他的眼神一直不对劲,那明明就是在挑女婿嘛……这下好了,被逮捕的乐祁成了他的准岳丈,无恤非救不可。
赵无恤并不是彻底排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若对方是个和姐姐季嬴一样美丽出色的女子,倒还好说。可万一要碰上文姜、赵庄姬、栾祁、南子这一类的奇葩妖姬,说不定婚前就会给他戴上各种花样绿帽,让他上哪哭去?
对于无恤来说,这种撞大运的结婚方式,是远远没有这时代流行的君子淑女在春秋两社时钻到林子间有吸引力。
至少,那也算自由恋爱。
据说,至圣先师孔丘就是这么来的……
而年轻时候的赵鞅,也和季嬴的生母有过这样一次邂逅,还传为一段佳话,只是赵无恤八卦心理不强,了解的不是很详细。
不过从父母的品质,也能看出子女性情如何,赵无恤对谦谦君子的乐祁印象很不错,听说他的家族乐氏,还是出了名的“以不贪为宝”,教出来的女儿应该不会太差。
赵无恤感到一阵恍惚,来到这时代不过一月,这身体虚岁也才十四,居然已经多了一个未婚妻。不过这件事好像只有父亲赵鞅和几位重要家臣才知道,姐姐季嬴应该还不知情,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赵无恤决定先瞒着不让她知晓。
反正,离他加冠成年,可以娶妻还有好几年。
水慢慢变凉,赵无恤起了身,春秋贵族沐浴不仅仅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礼仪,虔诚地清洁身体后,之后还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做:用细葛巾擦上身,用粗葛巾擦下体,从浴盆中出来后,先立在蒯席上面,用热水冲洗双脚,然后再脚踏蒲席,穿上布衣以吸干身上水滴,最后才穿上鞋履,弹冠,振衣。
之后,还要握着头发挤出水分,所以才有周公旦“一沐三握发”的说法,头发披在肩膀上待其变干,才能梳理成固定的发型。
季嬴没有睡去,一直在掌灯等待无恤,和往常一样,她还是喜欢亲手帮无恤梳发,女贵族们精致的生活,在这些小细节上显露无疑。
“梳理刚洗过头的湿发,要用白理木作的梳子,头发干了以后容易发涩,这时要用象牙梳子。”
赵无恤只能坐在铜鉴前,闭着眼睛一边小憩,一边任她唠唠叨叨地摆弄。
沐浴之后,还要喝点薄酒,吃几块枣、杏等做成的点心,同时命乐工升堂鼓瑟吹笙,据说这对恢复疲劳有好处。赵无恤觉得不用那么麻烦,因为有季嬴在身边,唱着卫地的歌谣《伯兮》,便胜却黄钟大吕无数。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歌词中“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意思是,沐浴之后还要用油膏涂抹头发,使之发亮柔滑。不过赵无恤对此十分抵制,他更喜欢素面朝天。
听季嬴用天籁之音哼唱着思无邪的诗三百,葇夷般的手为无恤梳理好总发,他舒坦得几乎要沉沉睡去。有时候觉得,什么王侯霸业,什么问鼎天下,都不及这悠闲舒适的日子惬意。
但下一秒,赵无恤便猛地醒悟过来,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可不能在温柔乡里挫了锐气,因为眼前这一切生活的前提是,赵氏得度过此次危机,在晋国维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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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公族之学
从冬至日起就笼罩着整个晋国的战争阴影暂时消散了,赵氏这次吃了一个闷头亏,对于被囚禁的乐祁,赵鞅现在只能徐徐图之,希望能以交涉的手段让晋侯放他出来。
可这又何其难也,目前的形势是,范氏、中行、知氏、国君四方为了打压领地最大,风头最劲的赵鞅,采取了拘押其盟友的手段。而若是赵鞅想通过六卿及国君公议的形式请求释放乐祁的话,至少需要四个,甚至五个卿附议,才能通过。
其余几个势力,绝对会支持赵鞅的只有韩氏,魏氏大概会保持中立,争取争取也许能倒向赵氏。所以其他四方,非得再拉拢一两家不可,这又谈何容易。
这也是一次巨大的教训,赵鞅决定,一方面得加大赵氏的情报来源,另一方面要加快对几个儿子,尤其是赵无恤的培养。此子在劝赵鞅罢兵时,对国内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看不出还有这等本事。
既然这是几天来,儿子难得归来下宫,赵鞅索性让女儿季嬴准备好热腾腾的朝食,让他们饱餐一顿,顺便询问各自的施政情况。
一问之下,伯鲁格外谦逊,尽捡着自己遇到的困难说;仲信则空话说了一堆,似乎没做任何实事;倒是叔齐政绩斐然,自信满满。
让赵鞅没想到的是,前段时间夸下海口,说明年要上计翻倍的赵无恤,今天却格外的低调,没有说太多,只是请赵鞅来年麦熟时节拭目以待。
其间仲信、叔齐出言嘲讽,问无恤是不是已经知道施政艰难,想收回大话了,却被赵无恤一句“善饮者无赫赫之言”驳了回去。
赵鞅倒是挺满意的,因为他觉得,赵无恤已经褪去了前些日子的那些轻佻和冲动,开始变得稳健起来。
在一家人难得相聚的朝食过后,兄弟几人又要返回领地,拜别之后,三子陆续离开,赵鞅却单独叫住了无恤,说是有事要吩咐他。
在仲信、叔齐嫉妒的目光下,赵无恤亦步亦趋地跟着赵鞅来到偏殿,站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地问道:“父亲,还有何事?”
赵鞅抚着美须,淡淡地说道:“明年开春以后,每月初一、十五这两天,你也去都城的公学里报到罢。”
赵无恤一怔:“公学?那是什么地方。”
“也就是公族之学,公族原本是对国君宗族的称呼,我晋国有碍于曲沃代翼之事,献公便灭庄、桓之族,取消了公族。其后又驱逐群公子,自此以后,国君公子非太子者,行冠后不得留于国内。”
“但到了成公时,又在我先祖赵宣子的建言下加以恢复,但却是以诸卿子弟为公族。公学就是弱冠之龄的卿子们学习君子六艺和政、史、军、法、行人言辞的地方。”
赵无恤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贵族官员培训班么。
赵鞅继续说道:“公学内鱼龙混杂,除了六卿外,还有十多家大夫子弟,其复杂程度堪比朝堂,也是卿族子弟从政前必须淌过的浑水。此次我在外交一事上输给了范、知、中行,你到了公学里,须得压过这三卿子弟,不要丢我赵氏的颜面!至于魏、韩两家,你也要尽力结交。”
“小子定不让父亲失望!”
赵无恤嘴上唯唯诺诺,心中却在吐槽:“人家纨绔子弟都是玩拼爹,可你这老爹在政争上输了里子,却指望靠拼儿子来赢回面子?真是岂有此理……”
但他又对来年春天充满了期待,算起来,虽然只隔了几十里路,但赵无恤自从来到这时代后,还从未进过都城新绛。
公学之中,谁将是他的朋友,谁会是他的敌人?
三家分晋的主角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么?
那个在原本历史上,逼得赵襄子步步后退,差点让赵氏身死族灭的知伯,也在那里么?
赵无恤心中想着这些,出殿门下阶,跨上了黑色的骏马,比起来的时候,他的怀里多了一个纹绣织成的香囊。
正是姐姐季嬴为他做的,知道他喜好玄色,就用黑线细细织成,内含江离、辟芷、秋兰等香草,佩戴在君子身上,兼有驱邪、除臭、爽神等功效。
而季嬴要表达的意思,赵无恤心中明了。
他在马上击节低声吟唱了起来: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对季嬴,赵无恤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因为前世今生两个魂魄混合在了一起,她即是无恤的姐姐,也是无恤暗暗眷恋的对象。他自从去了成邑后,又未尝不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无恤带着轻骑士们绝尘而去,在其身后,下宫高大的城阙上,有盛装打扮的红衣美人倚着铜柱,目送他离开……
……
范氏私邑,年近八旬的范鞅白发苍苍,却依然身披犀皮甲胄,按剑站于城垣之上。
而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地站着范氏的数千私卒,戈矛如林。
在听探子回报,赵氏已经偃旗息鼓后,范鞅长叹了一口气。
“惜哉,也不知道这次,是哪个聪明人劝动了赵孟罢兵。罢了,传令,让城中的国人都撤下去吧。”
一旁,上军佐中行寅和范鞅的儿子,范吉射凑了过来,请命道:“范伯/父亲,反正已经准备充足,不如抢先下手,突击下宫!这次国君是站在我们一边的,料想赵氏、韩氏也不是对手!”
“糊涂!”范鞅的回答很简单,他虽然老迈,目光却仍然犀利,任由竖人帮他解下甲胄,他毕竟是一个垂暮老人,这沉重的甲胄披了一会,居然有些累了。
已经不比年轻的时候了啊,范鞅不由得想起了他刚行冠入军中后,和栾针两人两车,一起朝着秦国那黑压压的三军冲锋时的热血;又想起栾盈之乱时,他独身一人前往魏氏府邸,在数千魏家甲士面前,持一尺白刃挟持了魏舒,逼他转投范氏的果决。
昔日的辉煌,今日是无法再现了,可惜,没能在死前引诱赵鞅出手,顺便将其消灭,真是遗憾啊,只能将祸患留给子孙了。
而自己的儿子范吉射,还有盟友中行寅,对他们短浅的眼光,范鞅不由得感到失望。
“你们以为,若是我范、中行两家先动手攻赵,知伯那只老狐,会袖手旁观?恐怕到时候,他就会和魏氏请了国君之命,带着新绛国人,将我范氏、中行,乃至于赵、韩一起灭了!”
“首祸者死!你们要记住这一点,万万不可违背,狐氏、先氏、栾氏,亡在这一铁律下的卿族还少么?”
这项不成文的规矩是谁定下的来着?范鞅揉了揉太阳穴,他想起来了,是赵宣子,那个被称为“夏日之阳”的男人,就是他,开了晋国卿族专权的先例。
嘿,又是讨厌的赵氏。
然而以赵宣子当年的权势,他死后不过二十年,赵氏因为子孙不肖,就有了下宫之难。范鞅自觉对晋国局势的掌控还不如赵宣子呢,而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恐怕也没几年好活了。
看来,还是要早些培养下一代人啊……
“吉射,此事就此作罢了,你去将阿嘉,阿禾唤来,从下个月起,让他们前往新绛公学。”
“既然我们老一辈的没争出个胜负,未来,就看他们年轻人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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