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3章 赤山
“蛇!”
正在一处山坳里停驻的赵军军营里,一阵惊呼响彻四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手忙足措的扑打。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数日了,在饶乐水之战结束后,赵佳恳请三位统帅发兵向东追击东胡残部。思索再三后,胥渠决定自己先带着步卒、车兵押送俘虏折返代郡,邮成部的上郡骑兵在饶乐水上游休整作为接应,还剩下的三千多代郡轻骑则随新稚狗、赵佳向东进发,去寻找东胡人的老巢:赤山。
赤山地处大兴安岭南段和燕山北麓山地,这里三面环山,西高东低,多山多丘陵,与草原上的情形大为迥异。而且这里多蝮蛇,赵军扎营时经常会惊扰到这些毒物,几天行军下来,已有数十人被咬死咬伤。
毒蛇只是许多困难中的一个,疲惫、补给无时无刻不困扰着这支远征军。好在多年的代北生活,已经让从内郡来的良家子们习惯了食肉干、饮酪浆。
更何况,那位随军而行的公女都没有叫苦叫累,众人岂能不如一女子?于是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
跟公女暗暗较劲的赵骑们无人知晓,这些时日的驰骋快意和危险,都使赵佳心花怒放。
那个在未央宫长乐宫里缠着兄长撒娇的小公女,到处惹是生非希望引起赵侯注意的小女孩,并不是她的真性,只有来到草原上后,她才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赵佳还记得,五年前自己失言惹下大祸后,她选择了不让兄长为难的自我放逐。那时候的她虽然多次在邺城郊外纵马游猎,但从未经历过上千里的长途旅行。直到上路三天后,她才知道,骑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连日坐在马鞍上,使她的臀部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大腿久经摩擦,脱皮得厉害,双手也被缰绳磨起了水泡,长期踩踏马镫发力,两脚和背部的肌肉痛得她连坐都坐不直。
但她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在见到代郡草原之前,她拒绝坐上马车,去做娇嫩柔弱的公女。
渐渐地,老茧在去痊愈的伤口上长成,骑马不再是种折磨,赵佳开始注意到赵国大好山川的美。
她越过高低起伏的太行山脉,行经壶口道的陡峭山隘;太原城坚实的墙垣外,数不尽的农田正在荒地上连成一片,远处则是针叶高盖头顶,树干宽如车轮大小的茂密松林,森林里栖息着麝鹿和雪豹。她涉过许多条狭窄湍急的河流,在冰雪皑皑的夏屋山下扎营,随后绕过飞鸟难渡的雁门关,开始在像箭矢一样笔直的代北直道上策马奔驰。
就这样停停走走,在一个多月后,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马邑外的草原。
和城邑楼阁堆叠在一起,充满烟火气息的邺城不同,眼前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兄长那首短歌里唱的是对的。”赵佳一时激动难耐,纵马冲入草原后,又高又软的草将她包围,而赵她让自己愉快地淹没在绿浪之中,沉醉不已。
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杂着马臊味,以及她的汗味。赵佳开心地笑着,深深地呼吸着这一切,随后翻身下马,任白马去吃花朵,她则放肆地脱下脚上长靴,脚趾踩在黑色的泥壤里,让它们也尽情呼吸自由的味道。
在长乐宫时,她就像一只虽然受宠,却很难挣脱藩篱的小鸟,喜欢她仰慕她的人不少,厌恶她仇视她的人也很多。可在这里,却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更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在这里,她为往事大哭了一场,也为未来大笑了一场。这一天,她经历了自己的脱变,苍天和绿地见证了她真正的及笄礼。
只可惜这一刻,她的兄长并不在场。
在之后的几年里,每天清晨赵佳都跃跃欲试地跳上马鞍,迫不及待想见识更多奇观。她的白色马蹄踏过许多地方:楼烦、林胡、阴山、河套,她若是戴上毡帽,披着羊皮,手持套马杆,打扮成一位草原姑娘,估计没人认得出来,她也确确实实这么做过。而无数次的外出遇险侥幸逃生,也让她的骑术射术精进,甚至能和楼烦勇士一较高下。
所以在马邑之战里,她能有那样的应变和勇气,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邑的一鸣惊人后,赵佳又重新回到聚光灯下,又要接受他人的目光审视了。
“女人不是应该去从事桑麻,缝缝补补么?”
起初,对于一名女子赫然成为“护楼烦校尉”,身披甲胄纵马在他们身边喝令指挥,代郡骑兵们心里有些难以接受。但这位公女高贵的身份和在马邑的功劳是实打实的,既然赵国军法里没有“不许女子为将吏”的规定,那她的存在便是合理的,众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希望她不要给大军带来麻烦和厄运。
这种印象在随后的行军路上被一点点改观,在阴山南麓的行军里,赵佳一马当先;对达来诺尔的突袭里,这位女将也不让须眉,奔逐骑射不落下风。现在的长途行军,坡路陡峭,遍地岩石,她也丝毫没有叫苦,偶遇蝮蛇时,更没有尖叫害怕,反而手起刀落,拎着蛇尾巴扔给庖厨,让他给将士们加餐。
军中是崇拜强者的,士兵们渐渐和佳主身后的那些来自邺城的追随者一样,对这位奇女子充满了佩服和仰慕,开始心甘情愿地跟在她的白马后面,为自己的马蹄能踩在她的坐骑蹄印上而开心,为佳主能正眼看自己一下而热血沸腾……
但赵佳的目光,很少打量周围的人,而是直直地看向前方。
既然注定无法得到近在咫尺的钦慕之人,那她只能离他远远的,转而志在千里了……
……
因为是异域行军,赵军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三步,游骑岗哨往往放到数十里外,就这样在丘陵里走了五天后,他们终于再度进入草原。
而在山地和草原交汇处,九座赤色的山峰也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赵佳的腿被磨起一层茧,嘴唇也不复昔日的润泽,眼睛里同样带着血丝,但斗志却丝毫没有被削弱。
她纵马走到前方,挥起鞭子,询问队伍里的东胡俘虏。
“这就是赤山?”
东胡人的动作已经说明了答案,他们虽然投降,手里戴着枷锁,但依旧挣扎着朝那九座红色山峰下拜稽首,泪流满面地朝拜,口中说道:“乌兰哈达……”
新稚狗大喜:“在东胡语言里,乌兰为赤色、红色,哈达意即山峰,乌兰哈达,就是赤山!”
原来,这赤山原名叫九女峰,在东胡人的传说中,远古时,天上的仙女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撒在了山上,因而出现了九个红色的山峰,而那名仙女遭到天神惩罚,降临人间,在这里,她遇到了饶乐水伯,两位神祗结合,这才有了东胡部族。所以,东胡人一直视饶乐水为父,视赤山为母,春天的时候,他们会在饶乐水驻牧,秋天的时候,又会返回赤山一带停歇。
四周看不到东胡人活动的踪迹,赵军谨慎地前行,两座石块堆叠而成的石冢标明了道路所在,这里是两位东胡勇士的坟冢,数百年来,他们一直拱卫着赤山。
石冢矗立在此,硕大无比,上面插着的牦牛尾旌旗在碧波荡漾的草原上洒下迆长的影子,为远方红色山峦的风景加上了边框。
新稚狗和赵佳率领赵骑从它们中间经过,沿着马蹄践踏出的大道继续前行。他们放眼望去,在赤山脚下,竟然有一座简陋的城郭,来自赤山的土石形成了红色的城垣,挡在入侵者面前。
“不是说东胡人没有城郭,从不定居么?”赵佳偏过头问道。
新稚狗虽然是主将,但对这位出身高贵的女将不敢怠慢,恭谨地说道:“东胡人的确不事建筑,他们所谓的城庐,不过是在地上挖个大坑,然后铺上草织的屋顶。但这几年来,东胡在柳河率领下,常常四出剽掠,从燕、代、貊秽处抢了不少人口回来,安置在赤山,充当部族的奴隶。不但让他们在山地间种植糜子等谷物,补充秋天草枯后东胡人的膳食,更强迫他们建立城郭,囤积财物。”
赵佳了然:“原来是中国之人的血汗,难怪此城邑的模样如此眼熟,胡虏肆虐代北多年,今日,吾等便杀进城去,解救燕、代俘虏,将本属于中原的东西统统夺回来!”
赤山脚下的这座城邑依然有不少东胡人在负隅顽抗,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防守城池,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打破城门,任由赵骑冲入城中。
虽然城垣看上去有模有样,但里面的建筑实在是简陋得很,放眼望去,只见数以百计的圆顶土屋毫无秩序地分布着,它们自地面突起,以荆棘篱笆来取代围墙,杂草覆盖其上,远看仿如小丘,拱卫着通往赤山的小路。
抬头望去,这条山路如飞蛇般穿行在群山之间,弯弯曲曲向赤山主峰延伸,路面上铺着青草和泥土,野花则如地毯般覆盖其上。
而在峰峦之上,则是这座城邑的中心,一座红色的神庙,建筑巨大、仿佛与天相接……
整个城邑都渺无人烟,东胡人的残部都汇集在山路和神庙处,在赤山上,隆隆的鼓声已然响起,像是阵阵闷雷在天际滚动,那是一场祭礼将要开始的标志……
“这是要做什么?”赵佳眺望那赤山上的神庙,倾听着鼓点,不解地问道。
“草原上有一句古话,困兽犹斗。”
新稚狗则严肃下来,说道:“东胡人在垂死挣扎,这些残部在绝望之下,想通过血祭,乞求天神消灭吾等!”
PS:与东胡相关的史料奇缺,其风俗主要参考《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因为乌桓和鲜卑是东胡的后裔。晚上还有一章
第1144章 犁庭扫穴
东胡人的信仰十分原始,他们崇拜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也崇拜赤山的化身赤山女神。就像中原的人相信,自己死去以后魂灵将返回泰山一样,东胡人也认为,先代首领的灵魂也会在赤山汇集。于是每年秋天,他们都会在赤山上的神庙祭坛里,用牛羊祭祀鬼神和祖灵,祭祀结束将牛羊活活烧死。
如今是仲夏时节,东胡人却提前开始了祭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绝望之下,想乞求天神下凡,帮助他们绝灭入侵者!
然而他们的这个愿望终究要落空,赵军骑兵深入这片山地草原两百余里去,大敌就在眼前,岂能不争先恐后?在赵佳和新稚狗的命令下,兵卒们毫不犹豫地下马解鞍,披挂甲衣,手持盾、刀、剑、戟,沿着小路朝山上冲杀。
这绵延数里的起伏山路十分陡峭,山风萧萧然吹拂而过,脚步踢开的碎石滚上几滚就会滑落山崖,更别说一路上都有披着甲,头戴豹皮,手持双刃窄剑的东胡人阻拦。
正如赵佳曾经说过的,若是狭路相逢,一赵能抵五胡,长期训练带来的鲜明纪律远胜热血冲头的勇敢。骑战里东胡人已经讨不到什么便宜,在这崎岖山路上,更无法与秩序严明的赵卒比拼了。
但他们出于守护神庙的目的,也悍不畏死地扑向赵卒,妄图拉着他们一起滚下望不见底的深渊大壑,同归于尽,只留下一声声空旷的惨叫回音。
东胡的主力都交待在饶乐水了,残部所剩不多,愿意留下来守卫赤山的就更少了。随着赵卒的有序推进,山路上的数百人很快就被消灭殆尽。但接近峰顶的许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地攀援,赵军整整花了半天时间,才终于抵达了半山腰的神庙处。
神庙外的平地上,屹立着十二个镀金的石人,每个大概半人高,看那披挂穿戴,应该是东胡人的祖先,成百上千的东胡人正在哭泣着朝这些金人不断匍匐朝拜。
每个镀金石人旁,还有一面巨大的羊皮鼓,数十名赤裸上身、头戴彩绘兽面的雄壮胡人正拎着鼓槌擂鼓不休,鼓声或疾或徐,与任何一种赵佳熟悉的鼓乐都完全不同,而有着草原民族特有的节奏,赵军在山下听到的隐隐雷鸣,便是这鼓声。
镀金石人和十二面大鼓包围着宽大的圆形祭坛,祭坛中央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这篝火是神庙的萨满前日得知东胡主力战败,柳河身死后里点燃的,以合抱粗的巨木搭出木架,再填充以大量易燃的柴禾、油料,足有两丈多高,一旦燃起,十日不熄,烧到此时,正是火焰最炽烈的时刻。
篝火旁,东胡萨满里最年迈的一位,一个弯腰驼背,骨瘦如柴,只剩一只眼睛的老女人正在狂舞着。她脸上用人血画了诡异的面纹,浑身披挂着鲜艳鸟羽,双手高举,用东胡语在祈求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无非是寄希望于赤山女神拯救东胡部族之类的,而她的脚下,则沾满了粘稠的血浆……
冲到神庙外定睛一看后,这光景看得赵佳和赵卒们怒从心起,原来那些祭坛周围木桩上绑着的祭品竟然不是牛羊,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个椎髻右衽,不就是燕、代的城郭之民么!
除了木桩上,圆形的祭坛周围还有更多牺牲,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正遭到东胡人屠杀。那些数年来被东胡人从燕、代剽掠来的俘虏,在含辛茹苦为东胡人修建起城郭、神庙后,却被像牲畜一样绑了起来,作为祭品宰杀!浓烈的血腥气喷薄而出,这片山石土地已经浸透了鲜血,显得越发殷红无比。
东胡人相信,只有用最宝贵的人命才能让赤山女神拯救自己。
然而今日,注定是东胡的灭亡之日……
赵佳也不言语,她大步上前,开弓,搭箭,一气呵成,箭矢瞄准篝火旁的女巫,一箭如同流星赶月,正中她的心窝。
女巫发出一声哀鸟般的惨叫倒下了,那些擂鼓的东胡壮士,那些匍匐在地乞求山神显灵的东胡贵族、牧民,都发疯一般朝赵军扑来,但在强弓劲弩和坚盾大橹面前,无异于飞蛾扑火。
“杀光所有人。”
恼怒于东胡人屠戮俘虏充当牺牲的赵佳下令道:“东胡人不是说人血能让赤山女神显灵么?我今日便要用她子孙的血,淋在她的神像头顶,看看这女神是真是假!”
……
当夕阳落下时,战斗已经结束,整个赤山神庙仿佛被鲜血浇灌过一般,神庙外的十二个石人被气恼不已的赵佳砍了脑袋,推倒在地,成千上百负隅顽抗的东胡人也没有等到女神拯救,和被他们屠杀的奴隶一起成了牺牲品。
将外面的东胡人屠戮一空后,赵佳去到里面一看,发现这里摆满了类似中原青铜礼器的鼎、鬲、豆等器物,还有一些与外面镀金石人颇似的小金人,联袂而立,拱卫着赤山女神像。
这赤山女神像十分简陋,在赵佳看来卖相甚至连外面的是镀金石人都不如,她有真人般大小,面涂红彩,双眼镶嵌青色玉片,嘴角似笑非笑。她的头顶的确被赵佳淋了不少东胡人的鲜血,但这位女神却无动于衷,依旧像是石化了一般,保持着脸上神秘的笑,不言不语……
赵佳让兵卒们将这女神像,连同那些金人、铜器一股脑带下山去,它们将成为此番远征的战利品,被带回赵国。随后兵卒们便用外面篝火里的余烬,将整个神庙付之一炬,熊熊烈火在赤山上升腾而起,黑烟弥漫,远到数十里外都能看见。
赤山之外,还有一部分东胡部落没来得及去拱卫神庙,他们远远看到如此情形,顿时面无颜色,纷纷开始向反方向逃窜。多数人往东边的辽水下游遁逃,还有一部分人选择了向北,前往原始森林密布,更加荒芜的大兴安岭深处……
对于这些四散溃逃的东胡残部,赵军也没办法继续穷追。
新稚狗说道:“那些残存的胡虏,暂时是追不上了,焚烧神庙,堕毁赤山城,无异于砸断了他们的脊梁。草原上的规矩,战败的部族遗民是没有颜面沿用以往称号的,东胡之名,只怕将在世间消失。”
说干就干,次日清晨,赵军连同那些幸存的东胡奴隶一起,将整个城邑的墙垣都统统推倒,又把城中的所有建筑焚之一炬,在一片欢呼声中,这个短命的草原政权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事后,新稚狗决定押送在赤山脚下俘虏的数千东胡人,连同十万牲畜,以及东胡人过去几年剽掠来的金银珍宝一起西返,结束这次远征。
赵佳早就不是任性小女孩的年纪了,她也同意了这个计划,不过在离开前,她又带着人上了一次赤山,回到赤山神庙的残址,在一块悬崖边的黝黑大石头上敲敲打打,开始篆刻铭文……
当东胡残部远遁,赵军也心满意足地撤离后,苍茫的赤山再度恢复古老的宁静,唯一留下的,除却赤山上的残垣断壁外,就只剩下一块巨大的篆字石刻,上面的勒刻深深契入石头里,还用东胡人的鲜血染红,字形昂扬刚劲,却又带着一丝女子特有的细腻:
“去岁,北虏东胡跳梁于燕、代,邑民不堪其扰,请公伐之。公遣龙城虞将军伐之,将军勇锐,深入北莽,惜中胡虏奸计,将军身死,军覆于外。公大怒,曰:‘犯中国者,虽远必诛’,遂帅三郡精骑、邺城忠良、羽林之校,远赴代北。乃理兵于代城,震慑楼烦、代、屠何羁縻君长之群。誓师之日,车骑一万,云辎蔽路,长毂四分;徒卒八千,玄甲耀日,朱旗绛天……
大军遂临幽土,下阴山,经碛卤,绝大漠。上郡司马曰邮成,先抵海泽,斩胡虏首级三千,以衅金鼓。而后,又与太原司马曰胥渠、代郡司马曰新稚狗合兵,六师横徂,腾跃碎石,与虏酋曰柳河战于饶乐之水。是役,伏尸流血,破坚拔敌,虏骑三万,望风而逃,三将遂获柳河首级,悬其首于赵国北阙!
柳河已死,首恶已诛,然东胡遗丑遁逃东方,于是代郡司马新稚狗,及赵护楼烦校尉曰赵佳轻骑逐之,反旆而旋,穷览川河,逾燕山,跨饶乐,至赤蜂,见柳河之区落。北虏凶恶,天怒人愤,吾等遂屠其城、焚其祠、犁其庭、扫其穴,云彻席卷,不留残毒。自此之后,东胡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乃获胡神及祭天金人以还。
此战不过旬月之役,然下以复齐桓之故事,摅燕、代百万生民之宿愤;上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中国之天声,使北境再无余灾。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佳有幸随军至此,有感于此战之余德千载,遂封山刊石,昭铭君德。
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载海外,毁其庭兮亘地界,封赤丘兮建隆武,熙公威兮振万世!”
——惟公九年夏六月初一日葵丑,赵护楼烦校尉佳书!
第1145章 游牧者的抉择
按照古礼,大胜而归之后,必有饮至之礼。
赵国同时继承了殷、周之礼,如今三郡将士大破东胡而还,获虏首数千,牛羊牲畜数十万,为君侯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的血汗没有白流,赵侯无恤大喜之下,决定在龙城亲自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然而饮至礼十分繁复,包括告朝、饮至、策爵等仪式,还有整旅、恺乐、献俘、献馘、大赏等活动,少不得要准备一些时日,更何况赵无恤也想让这场庆典更具有政治意义。
于是,饮至庆功的日期定在七月初一。
在此之前,赵无恤先见到了阔别五年之久的小妹。
之前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赵无恤心里一直有个结,对赵佳的不闻不问就是逃避的体现,不过他也没少派羽林卫士去保护她,这次远征,赵佳之所以能屡立奇功,跟她身边一直徘徊着许多赵国精锐勇士不无关系。
不过在碰面之后,场面却没有赵无恤想象中的尴尬,他欣慰地发现,赵佳真的长大成人了,虽然昔日稚嫩的肌肤被草原上的风沙磨得有些粗糙,一对燕眉更显得英武不凡,高挺的鼻梁竟有几分赵鞅再世的模样。
她见了赵无恤后,更没有像多年前在长乐宫里一样向他撒娇,而是不冷不淡地下拜稽首,行臣见君之礼,并献上从赤山带回来的东胡祭天金人和女神像。
两个成年人的对话,总比单方面对付一个难以捉摸的小女孩要好得多,五年前的事情,兄妹俩只字不提,尽谈战事,未言亲情。
但慢慢地,随着谈话的深入,生疏感变淡,往日兄妹和睦的场景仿佛重现。
聊到赵佳在草原的五年生活时,赵无恤难免有一些心疼和愧疚;谈及她在马邑城外三箭退敌,赵无恤为其喝彩之余,也习惯性地训斥她,休要以身犯险;赵佳则吐了吐舌头,继续为错过饶乐水的大战而遗憾,却不知道这是赵无恤从中作梗,嘱咐邮成等将不许让赵佳参加太过危险的战役。
最后说起赵军直捣赤山,勒石纪功,赵无恤也不由赞叹道:
“屠其城、焚其祠、犁其庭、扫其穴,云彻席卷,不留残毒……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
他夸奖赵佳的勇敢和文采,也笑她在未央宫那几年的诗书课总算没有白学。
但赵无恤虽然赞赏这种“犯中国者,虽远必诛”的精神,但对赵佳认为的“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场农耕与游牧的战争,才刚刚打响。
赵佳不服:“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这样一来,东胡不就灭亡了么?放眼北方,还有谁能威胁到赵国?”
赵无恤却道:“此番虽然捣毁东胡老巢,但顶多是让东胡人远遁,让东胡这个名号消失于世。也许几百年后东胡的残部再从深山老林里出来,已经改名为乌桓、鲜卑、契丹了,但他们对于城郭农耕之地的冲击,依旧会像其祖辈一样绵绵不绝。”
“这只是东胡一系,草原有多大,你只怕不太清楚,东西三万里,南北两万里,大小跟整个九州差不多,远不是代北这一线能囊括的。河套、阴山、漠南、漠北,游牧的部族星罗棋布,引弓之民有数十万之多,东胡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凭赵国现在有限的精力,出塞千里已经十分困难,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基本是不可能的,纵然能压制一时,但却保证不了千年之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的情形会不会重演。”
别说现在的赵国,就算是历史上的强汉,曾屠大宛之城,蹈乌孙之垒,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何等威风。但惟独匈奴,虽然屡屡被汉军击破,却依然没能彻底解决北方边患,汉人也不由感叹说:“北狄真中国之坚敌也!”
见赵佳面上依然不服,赵无恤知道对于这个深远的历史问题,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索性归本溯源,说道:“要说明白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楚,何为游牧……”
……
“游牧,不就是,无城郭定居耕田之业,逐水草迁徙,以牲畜为生,礼义廉耻不与华同的蛮族么?”
赵佳来到代北数年,对于草原上的部落已经十分熟悉,但若要她来解释何为游牧,也只能说出这样一个直观的概念。
“不错,那游牧又是从何时开始产生?其习俗生性为何与中原冠带农耕之民迥异?”
赵佳摊开手,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难道不是自古使然么?”
“当然不是。”
赵无恤拍了拍手,让羽林卫将那个赵佳缴获的赤山女神像带上来。
赤山的红石打制,真人大小,其面部高颧骨,浅眼窝,低鼻梁,薄嘴唇。眼珠是用晶莹碧绿圆玉片镶嵌而成,双目炯炯,神采飞扬,穿着类似深衣的袍子,盘腿而坐,身上还镶嵌着一些玉猪龙作为装饰。
再次仔细地看了几眼,又拿起一枚玉猪龙把玩后,赵无恤确定,跟他事先的猜测不差,这尊女神像,与前世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个红山文化陶像如出一辙。
于是赵无恤指着那神像说道:“观其着装,此物并非东胡固有之物。”
赵佳大奇:“但此物是我从东胡人的庙宇里缴获的。”
赵无恤却摇头道:“赤山一带的东胡人不是自古就有,在东胡人之前,赤山脚下是一处不大的城郭,城郭内的居民会耕田、狩猎、畜牧,但并不四处游牧迁徙。他们的时代可能和传说中的黄帝、炎帝一样古老,一直绵延到夏商之时。这尊神像,应当是那些远古居民的造物。”
“兄长缘何知晓?”赵佳略为惊奇,在她看来做工粗糙的这个石像,赵无恤为何能从里面看出许多内涵来?难道他真的迥异于常人,眼光能上看百年,下观千载么?
对于赵无恤而言,之所以知道这些,也是他后世兴趣使然的了解,毕竟作为华夏文明的多个源头之一,红山文化太过有名了。
据赵无恤所知,近万年以来,西辽河地区的历史,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段:红山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和下层文化。
其中红山文化和夏家店下层文化是以农耕为主。时间相当于公元前6000—公元前1500年。此间,西辽河与中国其它地区一样,正经历一个温暖期,黄河以北还能跑犀牛大象,竹子等南方植物也在燕山以北大量生长。赤山雨量充沛、空气暖湿、溪沼遍布、草木丛生,依靠刀耕火种,完全能养活一个远古城邦,并让他们有足够的闲暇精力,创造出红山玉龙这种瑰丽的文化,并深刻地影响到了夏和殷商。
那个温暖舒适的时代,草原上处处可以耕作畜牧,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游牧民族“。
然而,气候的变迁却打断了先民宁静的生活,公元前2000-1000年,气候的持续变冷对北方以及中原产生了深远影响,赤山一带的农耕文化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能够驾驭马儿,以牲畜肉、奶为生的部落,他们的文化覆盖在之前的文化上,故称之为夏家店上层文化,也就是后来的东胡。
由此可见,游牧产生的时代,其实是后于农耕的,在中原农耕民族将容易开垦、适宜耕植的土地都利用了以后,游牧者捡着剩下的烂地,为了生存,最终放弃了耕畜兼营的方式,开始了更为适应环境的游牧。
这就是草原上众多胡人部落的由来。
还有一个例子,那就是姬姓的分化。原本姬姓的祖先后稷是农耕大师,做了夏朝的农官。但他的后代却分化了,有的扎根于渭水,成了周人,有的则“窜于戎狄”,进入山林、草原,成了姬姓的骊戎、白翟,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习性与老亲戚周人迥异。可以想象,若是有一支农耕的姬姓部族继续北上进入草原,他们除了游牧,也别无他法。
所以,没有天生游牧者,世上一切文明和社会形态,都是对环境的适应结果,人类虽然老早就停止了身体层面上的进化,但在生存方式上,却永不停步。
“是故,草原上的游牧部落虽然与中原迥异,但并非他们不想定居、农耕,而是被逼无奈。除了大河一线,草原已经远没有千年前那样湿润适合耕作了,草原上的人为了活下去,只能游牧!这就是游牧者的抉择!”
……
“兄长一席话,让佳的许多不解都通透了……”
赵佳已经完全听呆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愧形秽之感,她数年来经常深入草原,遇到了无数个游牧部落,但对于他们的了解,却远不及兄长这般透彻,这难道就是生而知之的圣贤智者么?
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在搞清楚游牧来源后,她的疑问,也转回了“如何彻底解决北狄滋扰”上。
赵无恤已经不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妹妹,而是看做能帮助自己整顿北疆的驻守了,也不藏私,说道:“赵国的太府令计然曾经为我算了一笔账,说养活一个五口之家,邺城一带不用五十亩地就能办到,上党、太原等贫瘠山地需一百到两百亩。然而在草原上,却需6000到8000亩草地才行!这便是草原地广人稀,各部落占地往往宽达百里的缘故。”
游牧生活如此艰苦,更别说草原上还有大大小小的风雪灾难,风险远比农耕要大。所以从单纯的人类学角度看,游牧部落为了生计而对农耕地区进行入侵,也是一种人类生存动机下的“无奈选择”。为了让牧场变得更大,为了在灾荒之年得到草原稀缺的东西,他们天生就有着扩张和劫掠的欲望。
当然,站在农耕者的角度看,这种掠夺是令人发指的入侵,站在中原伯主的立场上,赵无恤自然要阻止他们。
但正如他说的,草原何等宽广,赵国是没办法全部监控的,灭了东胡,还会有其他胡族崛起,历史上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东胡月氏衰落,匈奴却在阴山崛起,匈奴之后,又有鲜卑各部,五胡乱华。鲜卑之后,又有柔然,柔然之后是突厥、薛延陀、回鹘,直到蒙古崛起,草原帝国开始进入最鼎盛时期,黄金家族征服了半个世界。
天生的军事化生活,以及骑兵的来去如风,让他们在与农耕邦国对抗时占尽优势。而其走出草原腹地的根本目的,就是掠夺更多可以游牧的空间,把农牧交界地带变成牛羊遍野的草地。
而农耕民族,也必然要守卫这些地域,在人口增长时,也想要将农牧的交界线向牧区推进。
这个循环反复的互相推动过程,就是农耕与游民的三千年恩怨史。
赵无恤纵观整个中国历史,认为草原带来的地缘压力是无法根除的。强盛的汉、唐、明都对塞外发起了主动进攻,动用了十万以上的作战单位,极大打击了游牧政权。但在胜利后每次都必须主动班师,无法长期驻扎管理,原因很简单,这一地域的气候条件根本无法负担农耕者的作战方式和后勤消耗。
比如这一次,赵无恤只派了两万人出塞,但负担他们辎重、后勤的劳役,却高达二十万之多!眼看为了这么一场远在天边的战争,府库一日日空虚下去,计然都快跳脚了。
所以想要靠一次战争胜利,或者消灭一个大部落,就起到一劳永逸的效用,赵无恤没有赵佳那么天真。
但在他心里,的确有一个计划,一个很大程度上能确保中原解决游民滋扰的计划。
面对赵佳殷切的目光,赵无恤捋着胡须道:“虽然农耕与游牧天生矛盾,几乎无法调和,但并不代表二者之间,没有机会合二为一……”
PS:王明珂的《游牧者的抉择》是很不错的书,从人类学角度剖析了游牧社会的起源,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晚上还有一章
第1146章 华夏边缘
“佳,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何为游牧,那你可知道,何为华夏?”
这个问题难不倒赵佳,知道自己是谁,属于何等族别,是赵氏子弟在未央宫里的必修课。赵佳当年男扮女装,跟着赵恒、赵周等人可没少在泮宫中听讲,那些由赵无恤亲自敲定的公子教材,带着浓重的民族主义情节,赵佳的人生观受其影响,这才有了拒绝中山国求婚的剧烈举动。
此时此刻,兄长似乎成了考校她的夫子,赵佳便扬起下巴,骄傲地说道:“夏,中国之人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那华夏有边缘么?”
对于兄长抛出的新问题,赵佳皱起了眉,这个问题,邺城泮宫里的夫子可没教过,她只能根据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经历,有些迟疑地说道:”自然是有的。“
“那边缘应该在哪?”赵无恤不放过她,问题接踵而至。
“九州之疆界,便是华夏之边缘,北到雁门、西至陇山、南至吴楚、东临大海。”赵佳这下笃定地说道。
赵侯笑了笑:“对,也不完全对。”
华夏有边缘么?赵无恤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来到这个时代后,答案已经确凿无疑:有。
但这个边缘,依然处于一个变动的不稳定状态,或者说直到他所处的春秋季世,一个跨越了国别的诸夏共同体才刚刚形成。
以下的谈话,说出来有些打击赵佳的三观,但句句都是赵无恤的肺腑之言,不知不觉间,他对这个能征善战的妹妹竟寄予了厚望,或许她才是能替自己镇住北方的那个人选。
“在夏商和宗周时代,华夏与戎狄蛮夷之间是极度模糊不清的,所以世人才会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禹兴于西羌,西夷之人也。”
“在自诩为中央之国的殷商眼里,周人也是落后的西戎,与周相亲的姜姓四望,更是野蛮的羌方。等周人夺了大邑商江山,却又自称‘我夏’,认为自己才是夏后氏的继承者,东方的殷商亲族反倒被打上了夷人的标签,沦为属民……”
那是嬴姓赵氏的祖先混得很惨的一段时期,赵佳也常常听闻,所以对周室半分好感都没有,此刻温故知新,她点头不已,无论她多大年岁,只要跟在兄长身边,总是学到许多未曾想到的知识。
赵无恤继续讲述华夏是如何形成的,殷周两代成熟的农耕文明和承上启下的礼乐冠带制度,让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就像是两个发光法发热的点。殷周的移民走到哪,就将这种文化带到哪,这是华夏形成的基础。
但直到西周末年,在周朝身居高位的申侯依旧被叫做“申戎”,楚国更是以蛮夷而自居,周室洛阳向南走上一天的路就是陆浑戎,晋国也被戎狄之邦团团包围。整个中原,诸夏与戎狄蛮夷等各色人**叉分布,戎狄与诸夏鸡犬相闻,彼此通婚,血缘驳杂混淆,那个时候,华夏只是一个由交通线连在一起的骨架,而且摇摇欲坠。
真正让中原各国凝聚成“华夏”的,还是春秋初期,那次“南蛮与北狄交侵”的大危机。中原的冠带诸侯为了对抗来自周围戎狄部族的威胁,开始联合在一起,他们拥戴齐国、晋国作为霸主,替代天子行征伐之权,在不断的盟会抱团里,他们的身份被进一步强化,产生了“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意识。
随着齐、秦、楚、晋等大国对戎狄邦国的吞并同化,华夏世界正式由点到线到面,覆盖了九州各地。
到赵无恤所处的时代,戎狄蛮夷在地理空间上已经被彻底边缘化,随着中山国的覆灭,鲜虞白狄的定居,整个中原已经被华夏城郭占据。华夏的北方边缘,也就推进到代北草原一带了,后世把这个边缘地带称之为“农牧分界线”。
“农牧分界线?”赵佳皱起了眉,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里面透着奇怪的意味,总感觉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这就像她兄长赵无恤的写照,领先于时代,却不得不放慢脚步,来等待这个时代。
赵无恤费心地解释道:“所谓的农牧分界线,其实并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地带,一个狭长的区域,从陇西开始,一直到上郡、河套,再到阴山、代郡、燕山、辽东。这处东西长达万里的地带,既可以农耕,也可以畜牧。对于在条地域上生存的部族而言,是农耕还是游牧,只在一念之间。”
想到兄长说过的“农耕还是游牧决定了能否被华夏兼并”,赵佳恍然大悟,接口道:“兄长的意思是,这条线上的西羌、白狄、林胡、楼烦等部,效仿农耕则可为华夏所并,效仿游牧则将成为难以羁縻的胡虏?”
“不错,这就是你之前设想的,将各部郡县而置之,对于已经完全游牧化的东胡而言,其来如如风,此举很难实行。但对于在代北一带半耕半牧的楼烦、林胡、空同诸部来说,却大有可为!”
其实赵无恤想要做的,也正是后世千百年来中原和北疆的农耕、游牧政权一直在做的事情,那就是争夺这条狭长的农牧混合地带。
若是中原统一,草原分裂,这条线就会向北推动。比如秦国横扫六合后,乘着草原上月氏、东胡、匈奴三足鼎立之际,发兵北进,控制了朔方河套地区,修筑长城圈地,又建造城邑,移民屯垦,把这里变成了一片沃土。
然而等到草原统一,中原四分五裂的时候,这条线就会被极大地向南推进。比如汉初时匈奴乘着中原凋敝,一举夺回河套,把边缘推回了阴山以南,百年的时间里,竟让中间地带的楼烦、林胡、白羊彻底游牧,匈奴化……
身为华夏的伯主,赵无恤的使命当然是要把华夏的边缘极大地向北推进,更何况他现在面临的北疆局面,和秦朝类似,甚至比秦还要好上一千倍!
赵国已经独霸中原,除了秦楚越外,再无敌手。而草原上,唯一一个有大部落潜质的东胡还被赵军消灭了,赵国骑兵铁蹄之下,尽是不满千人的小部落!
这正是把华夏边缘向北推进到极致的最佳时机!
赵无恤对赵佳坦言道:“我打算在代郡之外,再增加几个郡,羁縻楼烦、林胡、白羊、空同、阴山诸部,一方面能防御胡虏,另一方面也能开辟疆土。”
后世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十年后便能开疆辟土至河套。
而到了秦汉时期,在河套一带的冲积平原上设置郡县,移民屯垦,开发了大面积的农田,建立起许多城防聚落。汉武帝驱逐匈奴后,也在农牧分界线上置云中、朔方、五原、定襄、上郡、西河六郡,到了西汉后期,六郡人口骤增至百万之多!竟成塞上小中原。
赵无恤不相信,以赵国现在的国力,成就竟会比不上赵主父!他更不甘心,中原对塞北的经营要到四百年后才见成效。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情,但赵无恤可以尽早去着手。赵国需要修建城邑,移民屯垦,诱导各部农耕,让他们放弃去漠南做游牧者,成为赵国的编户齐民,置于赵国骑兵的保护之下。同时开放边境集市,输入中原的礼乐饮食,让这中间地带上各部落的生活日益接近于华夏。
他还打算让人散播编造一些“夏后氏子孙北逃,于是才有了楼烦”。或者“黄帝子孙北迁,成了空同氏和林胡祖先的传言”。百年之后,以讹传讹下,让这些部落恐怕都要自认为祖先是华夏,而不是异族戎狄了……
先把华夏边缘向北推进到环境允许的极致,赵无恤才能实行下一步的计划,谈如何彻底解决来自草原的威胁。
想着塞北的新前景,赵佳也心驰神往,说道:“兄长但有差遣,妹定当尽力!”
赵无恤的确有需要她帮上忙的地方。
“戎狄诸部敬畏强者,除了政治上的羁縻和经济上的笼络外,吾等还需以武力相威慑,让诸部视赵如天,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届时,汝需替我出场,威吓楼烦!”
“唯!”赵佳听得激动万分,只想摩拳擦掌去做兄长的马前卒了。
一切都在赵无恤的计划之内,七月一日,就是征东胡大军饮至、献俘、赏功策爵的庆典。
同时,这也是一场囊括了整个中间地带各部落的大会,近如代郡的楼烦、代、无终、屠何各部,远至河套地区的空同氏,河南地的白羊、林胡部落,因为畏惧赵国大胜之威,受到猗顿发锦书“邀请”的各部首领或是亲自跑到龙城拜见赵无恤,或是派子侄代劳,没有谁敢不来。
七月一日,赵无恤将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在龙城向他们展示中原何等的强大,并号召诸部归附。
否则,悬在龙城北阙的柳河头颅就是他们的下场,被犁庭扫穴,亡族灭种的东胡就是他们的下场!
第1147章 草原上的明珠
空同氏是河套地区的一个古老部落,根据部落里老人的传说,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的河宗氏,正因为继承了河宗氏的血脉和城邑,空同氏才在河套地区拥有很高的威望。
公元前五世纪的河套地区温暖潮湿,水利条件极佳,并非纯粹意义上的游牧经济,而是农牧混杂。定居在此的空同氏除了成群的牛羊外,还有一些城郭庐寨,并开辟了一些粗田让奴隶耕种。
但整个部族依然是鄙夷耕耘的,他们认为这是下贱奴隶的活计,勇士应该跨在骏马上,四处奔腾。对草原上的部族来说,不骑马的人根本就不配当人,地位最为低贱,毫无荣誉与自尊可言。
直到那些同样骑着马的农耕者来到河套,这才改变了空同氏的看法。
赵人最初时是以商队的形式前来拜访空同氏的,用中原产的美酒、药材、瓷器、丝绸与空同人做贸易。空同氏的勇士虽然鄙夷耕作,但却对这些精巧华丽的物品很是喜欢,欣然接纳了商队。自此之后,每年赵国商队都会在六七月时来到河宗城,每逢互市,空同人都如同过节一般欢庆,百里之外的小部落都会朝河宗城汇集,希望用自己的牛羊马匹、酪浆皮毛来换取那些珍贵的中原造物。
也有人对一年一度的贸易不耐烦,远赴数百里外的龙城、马邑,回来以后无不对赵国的强盛富庶赞不绝口。他们说那里随便一个小县邑,就比河宗城更大,人口更多,牛羊满山,全副武装的骑士也一直在道路上巡视。
耳渲目染下,空同人中,对代郡富庶起贪婪觊觎之心不是没有,但两边相隔甚远,除了贸易外,偶尔才能听闻代郡的消息,比如楼烦的叛乱、东胡的滋扰,除此之外,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贸易开始的第十年,赵人又来了,但这次来的不仅是商队,还有骑着高大雄壮的马,身穿明亮的甲胄,目高一切的武士。他们成百上千,一手持锐利戈矛,另一手拎着血淋淋的头颅,传示沿途各部落:“此乃反抗赵国的东胡人和楼烦人,他们的部落已经被赵君毁灭,人民屠戮殆尽!”
面对如此强大的军队,往日里自夸骁勇的空同人退缩了,他们躲在河宗城里,探出头来询问空同人的”老朋友“猗顿道:“空同一向与赵和睦,赵君为何要兵临河宗?”
猗顿站在城下,这一次与以往的通商不同,他的背后站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就像赵侯承诺的一样,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一个万乘大国为他撑腰!
他没了以往的客气和谦虚,而是昂起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只有几句话,请空同氏仔细听着。一切胆敢与赵君为敌的人,代国、东胡、楼烦,都已毁灭或臣服。赵国的地域是如此庞大,向东向南向北向西走一百天,依然走不到尽头。赵国的军队又无比雄壮,所到之处,地动山摇。今日,还望空同氏做一个抉择,是当赵国之友,还是与赵国为敌。若是敌人,便朝我射箭,若是朋友,还望空同君随我前往龙城赴宴,享用赵侯的美酒。”
空同人面面相觑,他们的部落分布在方圆百里之内,短时间内无法集结,而眼前这支人数上千的赵军精锐,据猗顿说,仅仅是赵国军队的百分之一。
最终,空同氏的族长做出了选择,他让族人继续严守河宗城,他自己则战战兢兢地出城,表示愿意随猗顿前往龙城赴宴。
他已经意识到,草原的天变了,赵国强权的手已经伸到了河套,空同氏再也没法像以往那样独霸这片沃土了。
草原上的部落都是畏惧强者的,空同氏的首领左思右想后,决定带上自己的女儿同行。
……
空同人很感激河伯赐予他们这么一片肥美的土地,他们将河套视为草原上的蓝宝石,然而在空同氏族长的膝下,还有一颗能与河套媲美的珍宝:那便是族长的女儿,空同明珠。
不同于大半年不洗澡,整日里脏兮兮,浑身一股老山羊味道的部落妇女,这位十六岁的少女十分喜好干净,白齿明眸。而且对中原的造物极度痴狂,她宁可穿绫罗绸缎也不要羊皮袄子,对面粉甜食的喜爱胜过牛肉酪浆。
当听闻父亲要带着她前往龙城,进入中原人的国度赴宴时,空同明珠快乐疯了。父亲苦着脸让她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于是空同明珠在自己乌黑的长发上涂了香喷喷的发油,手腕和脚腕上佩精巧的金饰,穿上从赵国那里贸易来的丝绸,衣料柔软如水,上面还有各式各样的玉石作为装饰。
因为这一身琳琅满目的盛装,她甚至都没法骑马,只能坐在高车上缓缓向东驶去。
一路上,空同人发现,受到赵侯“邀请”的并不止他们,与空同氏一河相隔,被称为“林中百姓”的白羊、林胡部落,离代郡不远的楼烦人,甚至连阴山、大青山北麓那些已经以游牧为生的部落,都不请自来。
越是往东的部族,越是受到了此次赵国消灭东胡的震撼,赵不可与之为敌,既然如此,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他们就只能向那些耕田为生的赵人表示臣服了。
一路下来,空同明珠的眼睛就没有停过,每逢遇到其他部落,她就会在父亲与其首领攀谈时,观察那些年青人的样貌举止,但每次对方也朝她眉目传情时,明珠便失望地别过头来,不屑一顾了。
草原上风俗开放,每逢各部的集会,也是年轻人寻找伴侣的最佳时期,空同明珠已经年满十六,来过月事,完全可以出嫁了。
作为整个氏族里最美丽的姑娘,追求她的人能围着河宗城绕一圈,但她的眼光很高,部落内的年轻人没一人能入眼中。
然而,哪个少女不怀春?空同明珠梦中的夫婿形象是这样的:
他身躯高大,相貌英俊,低垂长髯,用金属银圈环环相扣,黑色长发乌黑油亮,绑成无数发辫,银铃悬系其间。骑乘着白色骏马,来到河宗城迎接她出嫁。
他不应该和普通的部落男人一般粗鄙,只会像公马干母马一样交配求欢,而应该会吹着胡笳与她的舞蹈伴奏,在满月时分用马载着她去到野外,躺在柔软的草滩上细语缠绵。
然而她并不知道,历史上,她会嫁给一位叫“赵襄子”的中原君主,一辈子住在城郭宫室里,并为他生养五个儿子……
七月一日这一天,空同部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龙城郊外的草原,这是一个好日子,一只猎鹰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草海波荡,随着阵阵徐风轻叹,朝空同明珠的脸送来丝丝暖意,她也对接下来会目睹的一切充满期待。
然而她并不知晓,这一次她父亲的打算,就是将女儿作为礼物,献给赵侯无恤,博取他的欢心和友谊……
PS:晚上还有一章
《史记.赵世家》:其后娶空同氏,生五子。
《逸周书·王会》:“正北空同、大夏、莎车、姑他、旦略、豹胡、代翟、匈奴、楼烦、月氏、孅犁、其龙、东胡。
按照史料里的方位推断,空同氏最初或在北方与赵国较近的河套、阴山一带,到了赵武灵王时期才迁徙到了甘肃一带
第1148章 身骑白马
PS:嗯,徐佳莹的《身骑白马》这首歌很好听。
龙城位于桑干河的一条支流上,因为这支流的走势如同一条蛟龙,故城曰龙城。
自从赵无恤灭代之年开始,龙城已经屹立在此整整十三年了。此处算不上富庶,但其军事政治意义远大于经济意义,它见证了赵国对代北地区控制的由浅到深,由点到面,现如今代郡各县均已编户齐民,风俗人情竟与太原、霍人相差无几。
除却那数量庞大的牛马牲畜和壮观的骑兵队伍,这在中原是绝对见不到的……
空同氏众人抵达时,远远便看见了龙城的外郭,其城垣不算高,以黄土夯造,远远看去,就像是碧绿草上凭空出现的一枚金印,盖在阳光下闪耀光芒的桑干河支流上。
龙城的郊外已经被蘑菇状的帐篷覆盖四野,成千上万的营火使空中弥漫着苍白的薄雾,巨大的岗哨塔楼排列在直道两旁的葱绿草地上,马匹成千上万,绵延数里,它们这些天拉的粪便都堆成了一座有城墙高的黑色小山。
空同明珠和她的族人们都对眼前的景象猝不及防,这在人烟稀少的河套是绝不可能看到的。她父亲则在寻找熟悉的旗帜,每个草原部落都有属于自己的图腾,代人是黑犬,屠何是青熊,东胡是黄罴,白羊部是白羊,以上种种杂号旗帜响应了赵人的号召,都汇集于此,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赵国的大旗。
走到营地外围时,空同明珠看到了中部的赵侯大帐,用洁白的羊毛和金线编织而成,占地极广,与空同氏的小毡帐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巨人。在那帐篷外,插着一根空同明珠腰身粗的旗杆,上面飘着她毕生所见最为壮观的旗帜:金黄面底,绣着玄色的黑鸟,赤色的太阳。
正是因为这草原上绝无仅有的金帐,私底下各部落都把赵侯叫做“金帐王”。
“真想去金帐里面看看。”
空同明珠心驰神往,但他们的部落只被安置在营地的外围,距离金帐太远。安顿下来没多久,空同氏的族长就被引导前往中央的大帐,他会在那里与其他部落的族长一同,受到赵国官吏的接待。
空同明珠也想同去,却被父亲训斥一番,让她安生地在营内待命。不过等父亲才走没多久,外面却又热闹了起来,一问才知晓,原来是赵人在外面相聚游戏。
因为隔着不远,声音十分清晰,空同明珠听到了嘈杂的人语,金铁交击和马嘶,还有乍然响起的奔腾欢呼。
她本就是喜欢热闹的年纪,一时间心痒难耐,用甜言蜜语说服留在营地的几个兄弟,让他们带自己去瞧瞧。
钻出帐篷一看,这所谓的游戏,其实就是驻扎于此的赵军在无聊之余,在这里举办的种种娱乐。有赛马、摔跤、射箭。赵人在自顾自地玩耍,周围就围上了一堆言语不通的部落贵族子弟,在这热闹气氛的带动下,不时有人加入进去,玩到兴起,也有草原上的姑娘自发地为赵卒们歌舞。
虽语言不通,却也其乐融融,但若不是赵军在这里占据了绝对的武力优势,只怕就不是这场景了。
看了一圈后,空同明珠发现了最让自己心动的游戏,那就是争强斗胜的马球……
这马球又叫做击鞠,是从中原流传到代北的运动,最受赵国年轻贵族喜爱,甚至影响到了塞外各部落。但他们玩起来根本没什么章法,跟骑马斗殴差不多。
哪像眼前,赵人间的对抗极其剧烈,参加比赛的羽林健儿个个力壮身勇,驾驭骏马东西奔驰,用月杖击球的动作也十分花哨,看得旁人热血沸腾。
虽然人人骁勇,但里面有一位,却依然鹤立鸡群。
空同明珠的眼睛,很快就被此人吸引住了。
……
用栏杆随便围起来的马球场上,有一位锦帽貂裘,戴着银色面具,身骑白马的骑士。这骑士的动作优雅而熟练,与己方队员的配合极其默契,人不约,心自明;骑乘的白雪骏马不但高大俊美、装饰华丽,而且也颇具灵性,马不鞭,蹄自疾。
球像受惊一样,一会被他控于杖下,一会又猛地朝球门处飞去,百发百中,如电如雷!
作为草原的女儿,空同明珠自然能看出来,这这马球,绝对比骑射只难不易。射箭的姿态好歹是固定的,两脚叉立于马镫,身体挺直微侧,左臂持弓,右臂引箭,瞄准的目标也是兽。而击球的动作则不固定而且是动态的,比如那白马银面的骑士,一会俯身,一会仰击,有时还要扭身侧击,他还能在百步之外击中“短门”入网,且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随着白马骑手再度击出漂亮的一球,将场上比分彻底拉开,比赛也宣告结束,他将月杖举国头顶,享受这胜利的一刻,旁观者则用不同的塞外方言喝彩,连空同明珠也忍不住为他欢呼。
“佳主!佳主!”羽林侍卫们则如何喊道,不过空同明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等那骑士在千呼万唤中揭开了面具,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时,空同明珠更是看呆了。
他白面无须,眉宇微扬,眼神却带着一丝柔媚,刚猛的举止后,是难以掩盖的中性美。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一个小白脸,从古至今,女人是最吃这一套的。
草原人素来是奔放自由的,怀春已久的空同明珠心动了,对女伴使了个眼色,让她将手里的马奶酒递给自己,她自己则骑着那匹赤色的小母马,径自挤开人群,朝那赵国君子踱去。
这就是一见钟情的魔力,被眼前这位俊俏青年迷得如痴如醉的空同明珠事后回忆起来,惊觉自己完全没有听见兄弟们的呼喊,她眼里只有那个赵人君子。
不过她的马在走到一半时便被警惕的赵国羽林侍卫们拦下了,还是那位赵人君子挥了挥手,让赵卒们放行。
空同明珠总算到了他跟前,凑近仔细一瞧,其容貌更是合她心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惊觉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吓到这个中原人,连忙举起酒囊,挡住自己漂亮的眼睛,用生硬的赵国语言说道:“我,想,向,壮士,献酒。”
“壮士?”
话音刚末,周围本来满脸警惕的赵国羽林侍卫们噗呲一笑,有的甚至捂着肚子坐到了地上,更多的人则是捂着嘴别过脸去,不忍直视这一幕。
空同明珠懂得词汇不多,她左右看看,有些莫名其妙。却见那青年神情也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上却不客气,接过酒囊,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唇,打量了一下空同明珠的装扮,这才用刻意压低的嗓音说道:“空同人?”
“正是!”
听他会说河套一带的胡语,空同明珠更是喜出望外,所以在青年询问自己名字时,不假思索地说道:“明珠,空同明珠!”
“我家兄长经常写一些藏于府库,不让外人看见的诗,其中一首就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那赵人君子用胡语将这句诗念了出来,并解释了意思,夸奖空同明珠道:“名很美,人也美。”
空同明珠感觉自己都要飘起来了,也大着胆子反问他名字。
“我叫……”
他迟疑了一瞬间,随即促狭一笑:“我叫赵嘉。”
因为二人用胡语交流,旁边的赵国羽林卫们听不懂到底在说些什么,不由有些着急地嚷嚷,而空同明珠的兄弟们,也被这些人拦在外面,眼看还不知道自己肩负使命的妹妹竟与一个赵人眉目传情,急得大骂起来。
如此乱相让“赵嘉”很是不喜,他颦了下眉,随即似是有了什么主意,又舒展开来,竟伸出手,对空同明珠道:“此处太过嘈杂,贵女可愿随我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好!”
鬼使神差般,空同明珠竟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后就纵着坐骑,紧随那青年的白马,挤开人群扬长而去。只剩下她几个兄弟在原地望着马屁股发呆,马球场旁众多羽林侍卫则呼哨连天,哄堂大笑……
第1149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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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先秦民风开放,但不论在草原还是在中原,这都是一次有些出格的冒险,空同明珠竟然跟着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一同骑马离开,将龙城和庞大的营地抛在身后。
空同明珠在后,赵人君子在前,从后面望去,他依旧是那么的矫健英武,沿途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径自催马前驱,只是偶尔回头瞧瞧空同明珠,那一脸俊俏得不可思议的容颜,却不乏阳刚之美,唇红齿白,露出一个“你赢不了我”的笑,然后继续朝着草原深处狂奔。
草原女子可不似中夏淑女那么温柔体贴,她们极其争强好胜,空同明珠也不甘示弱,用鞭子抽打着自己的小红马追赶,驰骋的快意和这淫奔的危险使她心花怒放,长长的乌黑发辫上的银铃随风飘荡,一路轻声作响。
但哪怕她竭尽全力,依旧被前方的骑士抛得远远的,她将这归功于赵人君子出神入化的骑术,以及他的坐骑太好。
奔跑在空同明珠前方的,是一匹健壮的白马,它精神抖擞、闪亮动人,毛发白如冬季的雪,马鬃有若银色的烟,一路疾驰,却步伐平稳,轻盈如丝。
作为草原的女儿,空同明珠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并非寻常良驹,而是一匹“千里马”,在中原,价值千金,在河套,也足够换取上千头牛羊。
能拥有如此神驹的赵人君子,自然也非普通人,他那一身锦帽貂裘色泽上乘,不比空同明珠这一身丝绸狐皮差。而且在马球场上,他俨然是那群赵国羽林侍卫的首领,或许是他们的上官?一位年轻的将吏?
更让空同明珠在意的是,他说自己叫“赵嘉”,这是与赵国那位“金帐王”相同的姓氏,按照空同人的习俗,与君长同氏族的子弟,非富即贵。
“一位赵国的显贵公子……”
就在空同明珠为自己猜中他的身份而窃喜时,前面的白马却停下来了。
“到了。”赵人君子拉住缰绳,停在她身旁,两人一同站在山脊之巅。
顺着他的手指,从这里向北望去,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城邑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空旷草原,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
赵人君子自顾自地感慨道:“从中原来到代北,才知道草原的美,若是二三月时过来,此处一片嫩绿,四五月花开时,满山遍野都是暗红的花,活像一片血海。”
而现在,正值入秋时节,由墨绿变为青铜色的草原深处,坐落着一处碧蓝的海子。
本来是河套常见的景色,但因为是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与一名俊俏的青年男子独处,空同明珠竟倍感其美丽动人。
二人在这海子边停下马蹄,那赵人君子也不拴马,直接在马屁股上拍了拍,白马便自行去找牧草吃。然而他转头望向空同明珠,跨步向前,不由分说,伸手环住她的腰,有如抱小孩般,将她从狭小的胡人马鞍上抱了下来……
这有些轻薄的举止,空同明珠竟没有拒绝,草原女子野惯了,不知矜持为何物,肌肤相亲算什么?明珠的女伴里,十多岁就有十多个情郎的大有人在,只是她被父亲母亲看管得严,根本没机会罢了,此番要是能将这位青年带回去,恐怕要羡煞部族里的所有姑娘。
不过她的胡思乱想没有成真,年并未继续做出冒犯之举,而是十分优雅地将貂裘在草地上铺开,请少女就坐,然后说道:“贵女,可否愿听我吹一首曲子?”
空同明珠欣然答应,赵人君子便拿出了腰间的胡笳。
胡笳是北方部族特有的乐器,类似中原的笛、萧,又略有不同。
那位“赵嘉”站在空同明珠跟前,吹奏起了一首中原的曲子……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整首曲子由胡笳吹出来,发音柔和、浑厚,音色圆润、深沉,其中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自惭形秽,听得一白一赤两匹马停止啃食牧草,听得草地里的兔鼠呆立。
一曲吹奏完毕,虽然不太懂内涵,但空同明珠还是忍不住拊掌赞叹。
当她询问这曲子的来历时,那青年用刻意压低的嗓音说道:“此曲本是诗千篇中的一首,名为《叔于田》,说的是一个叫郑国的城邦里,一位女子对她所爱之人的歌颂和钦慕……”
当“叔”这位贵族男子出来打猎时,女子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了,他不但能骑能饮,而且勇武英俊,有美好的品德。总之,在她的心目中,“叔”是最杰出的男子,举世无双,无人能及,自此以后,在整个里巷之中就再也没有她看得上的人。
“我兄长喜欢为诗做注,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偷看过,在他的注里,有两句特别切合此诗的意思……”
仰起头,青年尖俏的下巴显得有些寂寥和无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词空同明珠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很美,脸都发烧了,她以为,青年透露这首曲子的本意,是在暗示他已经知晓了自己对他的爱慕。
这青年不单出身高贵,相貌英俊,身体敏捷如豹,还能吹一手好胡笳,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完美郎君!如何能不叫她心动?
此时此刻,空同明珠已经完全不关心什么是沧海,什么是巫山,更不关心他口中屡屡提到的“兄长”了,她眼里只有这位男子。
或许是想要安慰一下他,她大着胆子拉住了青年的手,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青年也做出了回应,似笑非笑,轻触她的头发,一边用手抚弄她黝黑的发丝,动作里有种温暖的感觉,一种她在空同氏的父兄处绝对没办法找到的温柔。
鬼迷心窍间,空同明珠竟将对这个青年的爱慕脱口而出。
他表情略显惊讶,或许是为了试验少女的话真不真实,也伸出手指抚她下巴,托起她的头,让她直视他的双眼。
明珠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眸很漂亮,像真正对面明珠一般,所以也不害羞,而是勇敢地回望他的双眸。
两人此时已经贴的很近,与她相比,青年明显高出一大截,也更加强壮,当他像抱她下马时一样,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拉向自己时,空同明珠根本无从反抗。
她也不想反抗。
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空同明珠的发油味道混合在一起,她的呼吸变得灼热,眼里雾蒙蒙水润润,嘴唇微微张着,露出鲜嫩水润的舌尖,清纯夹杂着妩媚。
这惹人怜爱的样子让青年也情难自禁地低头含住她的唇瓣,轻轻触碰摩擦,继而温柔地绕住她的舌尖,她则轻颤地承受他的爱意。
但草原姑娘毕竟是草原姑娘,整个过程里连眼睛都不闭,反而开始主动地回应着,观察他的表情和反应,同时由手也微微抬起,用力地抓着他的胸口……
然而这一摸不要紧,触手竟是软绵绵的东西,吓了空同明珠一大跳!
这触感,空同明珠再熟悉不过了。气氛有些尴尬,二人的唇舌顿时分开了,明珠斜眼仔细一瞧,青年脱了貂裘以后,胸脯处的确不对劲,本该平坦坚实,却为何微微鼓起?
她虽然未经人事,但该知道的东西依然是知道的,草原上的姑娘就算没见过人跟人配,牲畜的配种见得还少?一个激灵,手朝下移动,就要往青年下体摸去。
然而青年却已经敏捷地抽身而退,一直退到三步之外,依然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当不再被一见钟情蒙住眼睛后,空同明珠看得分明,青年那一眸一笑,的确很像女人,而非男子。
“你……”空同明珠满腹狐疑,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是男是女?”
“我从未说过我是男子。“青年,或者说少女恬不知耻地笑着,一边还摸着自己的嘴唇,似乎在回味刚才的亲热。
“你……大胆!你究竟是何人?”获悉真相后,浓浓的爱意化为被欺骗玩弄的愤怒,空同明珠羞怒交加,指着那自称“赵嘉”的女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嘉”也不装了,她直接欠下腰,对着空同明珠行了一个中原女子特有的万福礼,自我介绍道:“方才冒犯多有得罪,吾乃赵国护楼烦校尉,赵侯之妹,公女赵佳……”
……
与此同时,在赵人营帐里受到接待的空同氏族长,也从慌慌张张闯进来报信的儿子处,得知女儿骑着马跟一个陌生赵人跑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又惊又怒,这个女儿长得美丽,所以族长才对她另眼相待,如今更是将她视为换取赵国君主友谊的礼物,她怎么敢这样乱来!
族长很想亲自骑着马去抓住明珠,用鞭子狠狠抽打她,将她拴在马尾的绳子上,用双脚走回来,这对空同人来说,是极具羞辱的惩罚……
但现在不是时候,空同族长只能对儿子嘱咐道:“速速将她找回来!”随后便继续竖着耳朵,听赵国官吏猗顿的致辞。
致辞多半是些空话,无非是欢迎各部落远道而来,这些日子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享用中原的美食,商洽贸易互市。
但重点不在这里,案几上那些佳肴,吃在众人嘴里也味同嚼蜡,只要赵侯一天不见他们,一天不披露赵国的意图,他们就没法安心。
当猗顿话音停顿后很久,白羊部的族长才怯怯地问道:“敢问平准官,金帐王召集吾等至龙城大会,究竟想要什么?”
“金帐王?”猗顿反应过来了,这是草原各部对赵侯的俗称,君上应该会喜欢这个名号吧。
他裂开嘴笑道:“不错,君侯他不仅是中原的伯主,更是草原的王。有保护草原秩序的职责,此番将汝等召集于此,是为了保护诸部,让汝等的部众城邑免遭东胡等贼虏的危害。”
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想要的只能靠刀剑或者猎弓去争取,这一点草原各部十分清楚,空同氏族长顿时追问道:”赵国愿意保护吾等,那代价是什么?“
猗顿背着手,傲然说道:“在中国有这样一句老话,叫做‘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金帐王的要求很简单,他希望各部,无论是草原上的百姓,林中的百姓,还是河流旁的百姓,都能够臣属于赵国。同时,献上两样贡品,作为诸部臣服于赵的象征……”
“哪两样东西?”空同族长追问道。
每年进贡牛羊?缴纳皮草?
但赵国的胃口,比空同氏想象中更大。
猗顿露出了多年前在代北跑生意时的奸商笑容,有世上最大的强权撑腰就是不一样,他再也不必卑躬屈膝,为了一点便宜卖力地笑了,完全可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他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众人的杯盏,淡淡地说道:“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帐王想要的,无非是各部的土地和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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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0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土地和水,金帐王千里迢迢将吾等召来,就是为了获得诸部的土地和水?”
从待客的营帐里出来,在前往直到等待赵侯驾临的路上,空同氏的族长回想着猗顿所说的话,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土地和水,这两样东西,不论对农耕者还是游牧民族,都同样重要。
后世有一件事便是典型的例子,秦汉之交时,匈奴与东胡并列草原双雄,东胡王听说冒顿杀父自立,内部不稳,就派使者向冒顿索要头曼单于的千里马。冒顿询问群臣,群臣皆说:“千里马乃匈奴之宝,不能给。”冒顿却表示自己并不吝惜区区一匹马,转手给了东胡。东胡王得寸进尺冒顿说,又想要冒顿的阏氏。冒顿又询问左右之臣,左右之臣皆发怒说:“东胡这是在羞辱匈奴,请发兵攻之!”冒顿却再度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又把自己最美丽的阏氏送给东胡王亵玩。
东胡王以为冒顿胆小,日愈骄横,第三次派使者向冒顿索要匈奴与东胡之间的空地,冒顿征求群臣意见,群臣中有人说:“匈奴东西千里,土地和水有的是,给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谁料这一次,冒顿却大怒,说:“土地和水,是国家的根本,怎可给予他人!”
于是冒顿杀轻言弃地者,兴兵与东胡为敌,五战而灭东胡,自此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这虽然是两百多年后的事情,但对于空同、林胡、白羊等河朔部落而言,土地和水也是部落的生存之源。没了土地,他们的牛羊就没地方吃草,没了水源,他们的人民就会干涸饥渴。
要将祖辈相传的土地和水献予外族,空同族长心有不甘。
但他们都是人口不过万余的小部落,哪有后世匈奴十万引弓之士的实力?随着刚刚兴起的东胡被揍趴下,赵国与塞外诸部的实力已经完全失衡。放眼望去,赵军军纪如翼之齐,人数如林之盛,精甲劲弩守要害之地,不可与之争啊……
来到龙城,亲眼看到赵国的强大后,空同族长的腿就软了,愈发坚定了自己最初的计划,与其反抗惨遭灭族,还不如按照猗顿所言,象征性地纳土称臣,做赵的羁縻属国,同时用美女讨好赵侯,让他对空同宽厚一些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空同族长才想起自己那任性的女儿已经跟别的男人跑了。
“找到了么!?”他一把揪过几个儿子。
大儿子连忙道:“还未找到。”
空同族长几乎要疯了,连连跺脚,唉声叹息。
这时候已经临近下午,艳阳高照,猗顿对诸部耳提面命一番后,让他们带着部众汇集到龙城宽敞的直道两侧,参观定于午后举行的饮至、献俘、策爵等仪式,届时赵侯将亲自出城来,检阅三军。
空同族的众人挤在人群里,口干舌燥地等了许久,赵侯还没来,倒是空同明珠回来了。
见女儿重新出现在面前,脸上失魂落魄,空同族长也顾不得暴跳如雷了,他狠狠捏着女儿的手臂,低声质问她去了何处。
若是她去外面跟人乱来,破了完璧之身,这女儿的价钱就大打折扣了,若是送给赵侯,赵侯会不会认为这是羞辱?
空同明珠显然是才大哭了一场,眼里依然泛着泪花,面对父亲的质问她拼命摇头,同时眼睛也满是幽怨地看向那个陪着她一同归来的白马骑士,她正优雅地朝龙城门口走去,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一般。
她为何偏偏是个女子呢?如此戏弄于她,那一巴掌完全不解恨。
这时候,场面一下了喧哗嘈杂起来,空同氏族长的目光也投向了龙城,注意力放在白马骑士等待的人身上,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说:“金帐王来了。”
空同明珠擦了擦泪,看向龙城大门正中,在那里,她看到了毕生见过最华丽的马,最漂亮的铠,还有最威风赫赫的君王……
……
商周时期,战车是军队的主要装备,马甲用于保护驾车的辕马,而到了赵国骑兵横行天下的时代,马甲又用于战马身上。
赵无恤所骑乘的马极为神骏,是塞北不可多得的千里马,身上披着火红色的皮质全套马铠,面上髹漆,并常画有精美的图案,显得极为耀眼。
他穿着的甲则是华丽无比的铁札甲,每一个钩扣都镀上了金,阳光下熠熠生辉。篼胄上白色的羽毛高高竖起,大披风由难以计数的金缕丝线织成,重到连纵马奔腾都鲜少飘起,一旦上马则几乎将坐骑后腿完全遮住。
当赵侯骑着马从龙城中缓缓走出时,赵佳和一众赵国将吏等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就是塞北唯一的太阳。
赵无恤大场面见识多了,比起中原的会盟而言,这次龙城大会只是一场小宴,而且也不必穿着礼服,而是要一身戎装,纯粹展现武力即可,考虑到塞外的审美,也不必太讲究,装饰越土豪金越好。
北方的隐患已消,他看上去心情很轻松,还指着赵佳脸上那一小块红色的掌痕,笑问是谁敢冒犯他的“骠骑校尉”。
赵佳回想起方才顺水推舟,情挑那草原少女的玩闹举动,再度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嘴上却说道:“无事,只是在草原上遇到了一匹小野马,毛色漂亮,妹心中甚喜,想要逗弄她,却在降服她的时候,被这匹烈马甩了下来。”
她平日里一身武士打扮,有时候赵无恤也不知道究竟是该当她是妹妹,还是要看做是弟弟,也笑道:“对付马,要一手草料,一手匕首,就跟对付这些塞外部族一样。”
在羽林侍卫们的护翼下,赵无恤打马走到了前排,回过头对众人道:“草料之后再喂,现在,先让塞外各部看看赵国的匕首是何等的锋利,何等的残酷!”
他命令赵佳前驱开道,赵佳应诺,身骑白马,瞥了人群中的空同明珠一眼,促狭一笑,随即严肃下来,纵马前去,手擎旗帜,大声说道:“三军上前,饮至,献俘!”
……
号角是北方部族司空见惯的东西,一般用兽角做成,发声高亢凌厉,在战场上用于发号施令或振气壮威。
然而龙城城头那一十二个大型铜号角,却是他们见所未见的,据猗顿意味深长地介绍,这是赵军将缴获的东胡青铜兵刃全部回炉铸造,做出来的造物。每一个都有腰身粗,摆在龙城北阙,与柳河那颗已经风干的头颅交相辉映,炫耀着赵国的赫赫武功。
“啊呜呜呜呜!”
当它们被赤裸上身,鼓着胸腔的赵国壮士吹响时,部族首领们为之胆寒,空同明珠也捂紧了耳朵,整个世界都在巨号的嘶鸣下瑟瑟发抖……
随着号角的吹响,龙城外的赵军兵营也陆续开出了整齐的兵卒,他们就在龙城北阙,赵无恤和众多塞外部族注视下列阵:只见中军万人结为方阵,皆白裳、白旂、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而其统帅胥渠则持素旗屹立中央,手中还持着虞喜的牌位。左军亦如是,皆赤裳,赤旂、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军亦如是,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
三军三色鲜明,甲兵犀利,或持劲弩长戈,或着短戟矛盾,看上去威严无比。
随后,在赵佳等人的率领下,赵国的轻车突骑也迈着整齐的步伐,呼啸而至。最前排的铁骑全副武装,兜鍪上飘洒红缨,玄色的重甲笨重却十分骇人,外面披着赤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丈余的铁矛,骑的都是高头大马,战马披挂着类似赵无恤坐骑的具装皮甲。
而后面的数千轻骑兵也不逊色,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环首刀,有的还背着臂张弩,而在他们的马匹后面,竟然拉着一堆蓬头垢面的俘虏……
这些人是在饶乐水和赤山一带被俘虏的东胡首领,经过一个月的囚禁后,今日被押到这里,行献俘仪式。
众将上前献俘,赵无恤也不多看,一挥手让人拎到前面杀了,几百颗血淋淋的脑袋滚到一起,他们的血则被混入酒坛里,赵无恤亲手倒在盏中,第一盏敬战死的英烈,第二盏敬天地、鬼神,第三盏则与三军齐饮,犒劳有功将士!
饮毕,三军步骑再度振旅,他们每走一步都发出杀气腾腾的呼喊,其声震动天地,看得塞外诸部面色煞白。
之所以挑着这样一个日子又是阅兵,又是献俘杀俘,其目的,无非是杀鸡儆猴,向塞外各部展示自己的牙齿。
效果是极其显著的,从未见过如此强大军队的塞外各部从首领到部民,无不胆寒,生怕那些自己步了那些东胡人的后尘。
惶恐间,空同氏的族长两股战战,想起了猗顿说过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乘着三军呼喊停歇的寂静间隙,咬了咬牙,拉着女儿几步上前,下拜稽首,大声说道:“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其他看呆了的楼烦、白羊、林胡各部这才如梦初醒,学着空同氏,也朝着赵无恤的位置下拜,用阴山一带的胡语大声说道:“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单于!”
聚集在此的塞外部族成千上万,齐齐发声,竟然不亚于方才的三军振旅。
赵无恤有些不解,回过头,问身后精通塞外语言的赵佳道:“此乃何意?”
受这场面影响,赵佳也激动万分,她在马上垂首,手放在胸口向兄长弯腰致敬,随后才抬起头,那已经许多年未曾弹泪的双目,已是热泪盈眶。
“单于,意为广大土地的所有者,而撑犁孤涂!就是天子的意思!”
在一片嘈杂的欢呼中,她嘶声力竭地喊道:“兄长,你便是诸部臣服的王,塞外的天之骄子!草原的撑犁孤涂大单于!”
PS:嗯,明天结束草原篇
第1151章 塞外天子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春秋之际,中原的城郭之民与草原上的牧民在宗教信仰上,有很多类似之处,比如他们都相信灵魂不灭与祖先崇拜,迷信鬼神、偶像崇拜并崇尚勇武,习惯盟誓,日常生活和军事生活中多行使巫术,巫履行宗教行为外还兼任医生职能。
只是中原逐渐由蒙昧野蛮变得充满人文关怀和理性,但草原再过两千年还是那个鸟样。
而两者之间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以“天”为核心的自然崇拜体系。
草原上各部落对天充满尊崇,每年都有许多集会和节庆用于祭祀天神,各部落都相信,自己的祖先是被“天所立”,而若是哪个部落惹老天爷不高兴了,就会受到霜雪冰雹的惩罚,牛羊死绝。
相应,的他们中间也有一个“天子降世,使引弓之民并为一家”的传说。
现在,这个传说成了现实,然而草原的征服者,却是来自中原的金帐王。
虽然是异族的征服者,但这并不妨碍草原诸部在赵军强大武力的威胁下,将赵无恤视为自己的“撑犁孤涂”,也就是天子。
他们的五体投地和欢呼来的突然,却也恰到好处,这正是赵无恤在此检阅三军,杀俘立威希望达到的效果。他顺水推舟,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自此以后,他不但是中原的伯主,还是草原诸部的“撑犁孤涂单于”,塞外的天子!
这场献俘结束后,赵无恤在宽敞的金色大帐里接见了诸部首领,这些首领们进入辕门时,没有一个不是跪着前行的,谁也不敢仰视。
倒是空同氏首领带来的那个草原少女初生马驹不怕虎,大着胆子,抬起头仔细瞧了瞧金帐的内外装饰。
营帐入口两旁,赵无恤最信任的几名羽林侍卫矗立着,他们穿着染成红黑相间的铁札甲,头盔上有镀金的太阳标志。这些金属甲胄打磨得那么闪亮,以至于空同明珠能从护心镜上看清自己的俏丽的脸庞,那张脸是如此的动人,还穿着一身精心挑选的盛装。她已经从父亲的耳提面命里知道自己此行要担负的使命了,空同氏的兴衰,就压在她的胸脯上。
所以,她哪有余暇来顾影自怜?必须以最光彩照人的形象入帐,博得金帐王的欢心。
进入金帐后,环视四周,空同明珠简直无话可说了,这是她有生以来呆过的最大最华贵的帐篷,里面的空间比河宗城里最宽敞的厅堂还大,各种为赵侯炫耀富裕而准备的奢侈品比比皆是:十多张虎皮连接的地毯,毯子上林立摆放着长案几,案几上有镀金的酒壶,角杯铜樽,精致的银盘,盘上是中原的令水果,以及香喷喷的点心。
除此之外,帐篷墙壁上海挂着一把长弓和一袋羽箭,兵器架上任何一把武器对于空同人而言都是神兵利器,而架子旁停歇的鹰隼,则是赵侯从东胡部落处得到的礼物。
她跟着父亲和众部族首领下拜稽首,整个身体都贴在地毯上,抬起头时,她见到了金帐王的真容。
这是一位很精神的中年人,之前阅兵仪式上那一身华丽的铠甲已经卸下,放在架子上,转而穿戴起中原的礼服,冠冕堂皇,威风赫赫,坐在中央的案几上,眼神如同他那只鹰隼一样犀利。
并不是空同明珠理想中的夫君形象,但也不算差,据说他拥有一部分狄人血统,但空同明珠没有看出来,只看到了他身为中原君主的骄傲。
空同氏首领就坐后,怯怯地说着祝福赵无恤身体安康,武功赫赫的话,请翻译的人一一转述,然后开始介绍起他的宝贝女儿来。
“明珠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她愿为撑犁孤涂单于献舞……”
赵无恤微微颔首,准了。
在明快的胡琴和低沉的胡笳声伴奏下,空同明珠开始在帐内翩翩起舞。她头顶小碗,手持双盅,在音乐伴奏下,按盅子碰击的节奏,两臂不断地舒展屈收,身体或前进或后退,时而抖肩、时而翻腕,显得热情奔放。
跳完之后,还乖巧地朝众人行了一个中原女子的万福礼,引起阵阵掌声。
“善,赏金。”
赵侯似乎很欣赏她,不但给予奖赏,还让乐官记住方才所奏的舞乐,回到邺城后作为“空同乐”加入到宫廷乐谱里。
“何必如此麻烦,将拉胡琴和吹胡笳的下人,全部献给撑犁孤涂单于不就行了。”
空间氏族长献媚地讨好,又一指保持施礼姿势的空同明珠:“若是撑犁孤涂单于看得上,也将小女一并带回去,欣赏舞蹈之余,还能温暖床榻……”
“这……”这么明显的献女行径,赵无恤有些鄙夷和不齿,但脸上却看不出情绪。过了半响,权衡了利弊后,才点头道:“那寡人便多谢空同氏的厚礼了。”
空同氏占据着草原上最大的城邑河宗城,在河套地区有非同一般的地位,既然他们主动示好,那赵无恤也不能拂了面子。更何况,他依稀记得,史书上记载,赵襄子的元配夫人就是空同氏,难不成,就是眼前这小女子?若真是如此的话,他就必须得收下了。
然而,本来顺顺趟趟的一件事,却横生了枝节。
本来空同明珠一直是笑容嫣然的,直到她看到赵无恤背后的那人。
赵无恤身侧坐着赵佳,帐内众人里,她是与赵侯距离最近的,此时也在欣赏空同明珠跳舞,目光有些惊奇,但却一点也不心虚,甚至还敢对着她笑!
依然是燕眉宽额,白齿红唇,但如今在空同明珠看来,这张俏脸怎就那么可恶!容易被情绪所激的草原姑娘脸顿时黑了。
“此女为何面有不快?”
赵无恤注意到了这一点,放下了酒杯,面沉如水地说道:“莫非是空同族长强迫你入帐献舞?又或是,你对寡人不满,不愿意入赵!?”
这句话让翻译的官员一转述,顿时吓得空同氏族长魂儿都快飞走了,连忙跑到中央五体投地,按着空同明珠,让她向赵无恤赔罪。
空同明珠虽然低头,但也委屈之极,眼泪一直在双目里转悠。
帐内气氛有些微妙,还是赵佳有些于心不忍,侧过身,凑到赵无恤耳边,对他说了如此这般。
“原来如此。”
赵无恤恍然大悟,赵佳还在为空同明珠求情:“此乃佳的过错,对这位空同氏贵女戏耍过头了,当时也不知道她是空同氏送予兄长的礼物,兄长要惩罚,便惩罚我罢。”
无恤却摆摆手道:“无甚大事,当年楚庄王有绝缨之举,寡人是那样小心眼的人么?何况你还是女儿身……”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什么,有些惊异地看了赵佳一眼,她从小到大就像一个男孩子,又倔又犟,几时这么通情达理过?难不成……
心情有些复杂,但从小到大,但凡她喜欢什么,赵无恤都会满足,除了星星月亮,几乎都给了她,当然,还有那件绝不可能的事例外。
如今她为赵国开疆拓土,立下了大功,却满脸风霜,甚至难辨雌雄,好好一个小姑娘却成了这般模样,赵无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知道她对金银财物一向是没什么兴趣的,便指着空同明珠,试探性地问道:
“这胡女,就如同衣服,被其父兄送予我。而你,却是我的同胞亲妹,又为我征战代北,如同心腹手足一般。我会为一件衣服而惩罚自己的手足心腹么?若是你看得上她,愿意留在身边做一扫榻的使唤女婢,我大可将其转赠予你!”
此言一出,听得懂的赵国将吏面面相觑,听不懂胡人首领们则大眼瞪小眼。
“兄长……”赵佳感动之余,也有点百口莫辩,顿时涨红了脸,轻声道:“兄长将佳当成甚么人了?我真只是一时兴起,开一玩笑耳。”
她压低了声音道:“而且兄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将她转赠给我,空同氏会觉得这是羞辱,反倒会怨恨赵国;兄长若收下明珠,带她回邺城,安置在长乐宫里,给予名分,空同氏则会视为荣耀!“
赵佳看了一眼空同明珠,十分羡慕她的好运气,心里酸酸的,但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顾,大声说出自己心里话的天真少女了,代北的风霜塑造了她的性格,看上去依然棱角分明,任性而为。可实际上,在对待那件事上,已经圆滑了许多,看淡了许多。且不说中间有难以跨越的人伦在阻隔,放大了看,比起用自己的力量助兄长成就王业,那一点儿女私情,真的算不了什么……
到最后,她只能努力抑制着妒意,挤出笑容道:”若是能有一二子嗣就更好了,如此,北疆方能安定,河套定能归附!”
……
金帐里发生的蹊跷事就这样一笔带过了,赵无恤猜不透赵佳心里怎么想,但还是听了她的建议,将空同明珠收入帐内。
过了几日,觉得自己那天冒犯了赵侯的草原诸部首领,还被猗顿怂恿着,献上了一顶传说是河宗氏时代就存在的金冠,送到了赵无恤的案几前。
冠的主体造型是一展翅的雄鹰,站立在一个刻有浮雕卧虎纹的金条榫铆圈上,造型简单,却颇有草原的风格。
“这是请草原上的匠人为撑犁孤涂单于打造的金冠!”
在诸部殷切的目光下,赵无恤笑纳了,还在头顶试了试,但等他们一离开,就拿了下来,放到一旁收好,继续戴上了中原的冠冕。
他对聚集在此的赵国将吏们说道:“虽然草原诸部称寡人一声‘撑犁孤涂单于’,尊我为塞外天子。但寡人很清楚,赵国的根基依然在中原,归根结底,这广袤的草原,只是寡人伯主冠冕上的一颗绿松石。”
“君侯此言甚是!”邮成、胥渠、猗顿十分欣喜,连连称是。
“今日将汝等召集于此,是因为寡人不日便要南下归邺,在此之前,要如何治理刚刚归附的草原诸部,便要在此好好议一议了。”
赵无恤一挥手,让侍从将一份帛书献了上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一些字迹,他说道:“此乃寡人这几天里,与代郡郡守、西都平准官(猗顿)等人商议后,拟定的《治边策》,汝等先看看罢……”
众人一打开,却见开篇便主题鲜明地写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人分弱,中国之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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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2章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兄长的治边四策,当真是绝妙……”
八月正望,赵无恤与赵佳,两匹马一黑一白,骑行在已经渐渐枯黄的草原上。羽林侍卫,以及内郡的军队们则远远在后面跟着。
与兄长并排骑行时,赵佳完全没有之前与空同明珠骑马时的迅捷,而是慢慢地用足跟踢马腹部,看着赵无恤的背影,又忍不住称赞起那一日赵侯传示的《治边策》来。
“此乃集众人之智,岂能归于我一人之功?”赵无恤笑了笑,也不揽功,将其归功于代郡将吏的集体智慧。
龙城大会上,草原各部讨好他,又是送金冠,又是尊他为“撑犁孤涂单于”,这个名号与后世的“天可汗”类似,但赵无恤没有被吹捧迷晕了头,他对草原胡族并不信任,这是一群养不熟的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鲁人看待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风俗习惯迥异的夏胡?
治大国如烹小鲜,何况是历代都很难解决的草原问题,就更不能一个劲蛮干了,像一些军中匹夫拍脑子想出来的“杀光胡人、烧光草原,撒盐弃地”等不成熟言论,是不会出现在政治家脑子里的。草原广袤万里,是没办法绝对控制的,赵无恤更不想几百年后,沙尘暴突袭邺城,在进入现代之前,那可是比胡人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敌人……
所以那一日龙城大会结束后,赵无恤为代北地区定下了未来十年内的治边基调。
第一条,是“广建部族分其力”。
赵无恤认为,胡人分弱,有利于中国。刚好现在的漠南地区正处于一个大分裂状态,各部落族属复杂,有戎、有狄、有胡、有貉,语言也五花八门,两大语系,好几个语族语支并存。这种涣散局面,给了赵国机会。
统计之后,在空同、林胡、白羊、楼烦几个大的种类里,原本就有近百个互不统属的部落,每个部落百人到千人不等,相互间也是为了争夺草场和土地水源争斗不休。
于是赵无恤便打着“弭兵休战”的幌子,让草原各部在龙城分别跟自己歃血盟誓,维持这种分裂状态。严令他们之间不得再相互兼并,遇上事情不可兵戎相向,而是要来请赵国裁断。这样可以有效地瓦解了各部联合,分解了草原的力量,确保像匈奴、东胡那样的引弓十万的大行国不会出现。
同时,赵无恤还答应派遣官吏,为各部丈量土地,解决他们之间的牧场纠纷,此疆彼界划定后,各部只能困居在所居辖境内,不得逾越。
这一条甚至还写进了专门为各部制定的律令里:“越所分地界肆行游牧者,各部共讨之。”“大部罚马百匹,小部五十匹。私人犯者,本身及家产皆罚没,赏与举报之人”。
这些禁令可以使各部牧民困居一隅,相互猜忌提防。只有扼制住他们巡回游牧的习惯,赵国才能慢慢对其编户齐民,纳入郡县统治之内,如此一来,既然牧场有限,许多牧民就不得不从事耕作了,阴山南麓和河套都是肥美土地,就算随便烧一把火,撒一点种子也能有好收成,还怕种不出粮食来?
除了政治上的分割,赵国还要在经济上也将他们与中原紧密联系到一起,这就是第二策,农牧经济互补。
赵国将在龙城、马邑等地开设更大规模的互市,草原各部可以养殖牛羊,猎取狐兔皮毛,跟中原换取物资,比如盐和丝麻、奢侈品等。同时赵无恤还打算等赵国的徐、东海等郡茶园能出产茶叶时,也向塞北输出这种解油腻极佳的饮料,以历史上草原民族对茶叶的严重依赖,到时候就又有了一样可以扼住他们的东西。
第三,则是历朝历代治边的核心政策,移民实边。
春秋时期的河套、阴山南麓跟后世不同,气候较为温暖湿润,且灌溉便利,适宜农耕,秦、汉都曾往这一带移民,最多时候高达百万!而鄂尔多斯等地也成了秦国的“新秦中”,每年产出的粮食足够边塞大军自给自足。
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移民是百年之功,而非一时之事,大量内地人口进入,必然会造成塞北地区农牧之间的剧烈矛盾冲突,所以移民暂时不会进入河套、河南地的空同、林胡地区,先从代郡慢慢往外推进,首当其中的是燕山北麓的东胡故地,还有马邑以西的楼烦地区……
以上三条,都不用赵无恤说,对塞北极为熟悉的猗顿等人已经替他想出来了,但惟独第四条,却是独属于赵无恤的智慧。
“草原的贵族女子,可以嫁与代郡赵人将吏为妻妾。”
这是变相的和亲,赵无恤已经首先做了一个表率,纳了空同部的空同明珠为妾,空同部也会成为赵国在河套的代理人。在移民的屯田推过去之前,先以笼络羁縻为主,重点扶持与公室联姻的部落,让他们把自己的生命和利益与赵国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赵国统治草原的工具。
除此之外,赵无恤还想出了一条歹毒无比的计谋。
“女人将嫁为赵人的妻子,至于草原各部的男孩……传令下去,每个能够被代郡官府控制的部落,都要将各部的户数和丁口报上来。每隔三年,除了独子外,寡人会从各部每户帐篷里抽取一名男孩,将他们带到邺城的羽林孤儿中生活,学习中原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并效忠于赵国公室,然而加入羽林军,任羽林卫!”
这是赵无恤从后世土耳其禁卫军制度里获得的灵感,一方面可以补充羽林侍卫的数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对草原本就不多的人口,再宰上狠狠的一刀。
在赵无恤解释了一番后,赵佳等人对这条毒计敬佩的同时,也知道,此举会让草原上每个帐篷的母亲都痛哭流涕,赵侯将夺走她们的孩子,无数家庭会四分五裂。
的确很残酷,但比起金朝在草原上的减丁政策,这已经是极为仁慈的做法了。去了中原的草原男孩们,成年后会视自己为赵人,视自己的部族出身为不光彩的过去,这些无根无基的羽林卫,只能对公室死心塌地,做忠诚的狗,博取一个好前程。
四条定边策看下来,众人就会发现,在这场被迫的结合里,草原注定是受损的一方。
“不然寡人还能损华夏而肥胡戎不成?”想到东郭先生之辈“华戎兼爱”的圣母理想,赵无恤冷笑不已。
唐太宗那种“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的场面话,他当着草原各部的面也会说。但正如他说过的,草原,不过是他中原伯主冠冕上的一颗绿松石,远不能和内地相比。他很清楚在自己的国家里,华夏才是主体,一切国策都以诸夏利益优先。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至于北方胡戎,能同化则同化,不能同化则驱逐消灭之!
夷与华同,这是一个不错的理想,但是抱歉,两千年后依然办不到,有人得利就会有人受损,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平衡没法永远保持下去。
昔日强盛一时,号称乐融融的多民族联邦终究四分五裂,大西洋彼岸自诩为自由沃土的灯塔也倒塌了。许多事情证明,自平博只是理想主义的臆想,这世间弱肉强食的法则,从来就没变过,他只是从表面潜到了隐秘的地方,继续操纵着历史的潮流向前,或者向后。
眼下这个死结,归根结底,还是要继续提升农业技术,使漠南地区提供足够的耕地,那么随着中原人口的滋生拥挤,移民一定会迅速的将塞北、河套填满,而草原部族要么远遁大漠,要么被迫同化。到那时候,地缘的融合会让塞北和中原真正成为一个整体,从而避免千年战争。
那种水平的技术,至少得达到前工业革命时代吧……赵无恤感觉有些无奈,他绝对是没法活着看到那一幕了。
想到这里,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龙城和草原,此时已是八月初,安排完代北政务后,赵无恤准备回邺城去,赶着与妻儿过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在赵国,因赵无恤的一道法令,中秋已经成了一个法定节日,那一天军队里有犒赏,官府也会休沐。
但赵无恤纵使归心似箭,却还有一个人放不下。
……
“佳。”当赵佳不言不语地将他一直送到马邑,即将离开草原的范围时,赵无恤才最后一次劝她道:“草原虽美,但毕竟苦寒,如今已是入秋时节,汝可愿随我回邺城去过冬,也见见你阿姊?”
“佳哪里还有颜面去见阿姊……更何况,我一点都不想邺城。”
赵佳偏过头,这是她说谎的表现。她时常在入夜时分回想起在邺城长乐宫的点点滴滴,兄长和阿姊的宠溺,母亲的唠叨,侄儿侄女们簇拥着她,把她当做孩子王,而她则昂着头,装作一位大将军,带着他们打闹射箭,演练军阵,却不防有人一屁股坐倒,开始哇哇哭鼻子……
童年的美好一去不复返,睁开眼后,在枕边陪伴她的只有冰冷的现实,朔风吹起了旗帜,草原广袤,却也空阔,当自由到了一定程度,随之而来的是内心深处的空虚。
塞北与中原差异太大了: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如果用一首诗来形容赵佳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但她与那脆弱的细君公主毕竟不同,哪怕再不舍,却依旧倔强地笑道:“比起邺城,草原更需要我,自从虞将军战死后,代北大将稀缺,佳虽然年轻莽撞,但好歹能管着楼烦人,让他们不敢跳梁,岂能擅离职守?”
“兄长请归去罢,佳愿意为赵国守边,保塞北安宁。”
“那你就送到这里罢……”赵无恤纵然心怜妹妹,却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无奈地准备打马回归车队。既然赵佳执意不回邺城,那他下一次来这里,或许是十几二十年后,发鬓已经斑白了吧。
这时,却听赵佳在身后迟疑地说道:“临别之前,佳还想求兄长一件事……”
“何事?”
车队远远的跟着,附近视野之内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兄妹话别,赵佳打马走到赵无恤的身边,与他离得很近很近,甚至能看到这些年来他更加浓密的胡须,额头因为思索国事而增多的皱纹。
想必其中也有自己的许多功劳罢?兄长纵横天下,宰割山河,哪个诸侯不畏他如虎,唯独对赵佳,却是打又舍不得打,杀更舍不得杀,只能让她走得远远的,却又在深夜里和季嬴一起对视枯坐,为这个不听话的妹妹相对而叹。
她似乎恢复了那个喜爱撒娇的小女孩,红着俏脸,轻声说道:“佳想要像小时候一般,让兄长抱我一次。”
也不管赵无恤答应不答应,闭上眼,她在马上张开了臂,秋风吹乱了她的发梢,脸上的绒毛在光晕下轻轻拂动。
许久之后,只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一只温暖如初的大手轻轻地抚到她的头上,像拍打不听话的小动物一样,在她札成男人发式的髻上轻轻地摸了摸,随后抽离。
本以为就此结束时,那只大手却回来了,又揽着她,随即有人在她的眉梢那颗痣上,留下了轻轻的一吻。
时间仿佛静止住了,只有赵佳睫毛轻颤,只有二人头顶,白云缕缕,一排大雁鸣叫着,徐徐向南飞去……
二人分开后,赵佳突然哭了起来,豌豆大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马鞍上,但还不等赵无恤递给她帛布,却又破涕而笑了。
“兄长的胡须,比小时候更加挠人了。”
“你也是,不管长多大,跑多远,依旧是武子的女儿,我赵无恤的小妹……”赵侯见状,放下心来,再不留恋,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去,儿女情长,终究不属于他。
……
半刻钟后,当车队再度启程时,赵无恤已经重新坐到戎车上了,在车轱辘开始滚动的时候,他又听到后方有奔腾的马蹄声,同时还有不住的喊叫,那是在原地呆立许久后,忍不住又追上来的赵佳。
她并未来到跟前,而是在山岗上止步,挥着手一边道别,一边大声呼喊道:“兄长不应该只是塞外的撑犁孤涂单于,在中原,也应该为天子,成王业,开万世之太平!”
从五年前黄池之会上南子首倡开始,到北上前石乞又劝过一次,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怂恿赵无恤踢开周室,悍然称王了。
只是这一回,赵无恤没有像以前一样用一句“时候未到”搪塞过去,而是低声说道:“快了。”
或是对赵佳说,又或是对自己说,他又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快了……”
……
虽然后世的野史对赵无恤、赵佳之间的关系,有诸多猜测和越界的描写,但二人的故事,发乎情,止乎礼,远非后人猜测的那么不堪。
这个故事,有一个看上去很糟糕的开始,却平平淡淡地于斯结束……
这一世,妹与兄天南海北,再未聚首!只为国戍守塞北,终身未嫁!
第1153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赵侯九年(公元前480年),中秋佳节,赵无恤回到了邺城。
这时候,距离他北上扫平东胡之患,已经过去快四个月了。
在他出征的那几个月里,国相张孟谈将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除了真定郡的中山国遗民有过几次小的叛乱反抗外,一切安好。
现如今,征召的数万军队和二十万民夫都已经受完赏,拿着君侯恩赐的钱帛,以及根据功劳分配的地券,开开心心地回家过冬了。君侯还承诺,来年春耕,会给他们一些优待:讨伐东胡别的东西没缴获多少,那三十多万头牛羊却足够让赵国内郡的牲畜剧增,他们可以代替人力在地里干活,解放一部分人去做劳役,修道路,开沟渠。
赵侯重新坐镇邺城未央宫后,那些必须等他回来处理的政务也一一理清,在冬至前撤空了案几上的所有卷宗。
然后便是一件比较重要的大事,在临漳学宫里学习了整整五个年头后,赵侯的长子赵操终于如期出师。赵无恤在未央宫的赵氏宗庙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冠礼。
这时候距离赵侯自己的冠礼,已过去整整二十五年了……冠礼之上,赵操没有享受到赵无恤当年冠礼时站在东阶的待遇,这意味着在赵侯心里,对太子人选依然坚持原先的选择。
但赵操之母伯芈并没有失望,反而松了口气,下来以后对儿子嘱咐,让他安安生生地做封君,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赵国律法严格规定,封君成年后不得内留,赵操在冠礼后,立刻就坐上马车,赶赴东方的琅琊赴任“琅琊君”去了。
他这个不是诸侯,胜似诸侯的封君,拥有琅琊沿海一郡数县之地,将为赵无恤镇守海滨,同时监视淄川、胶东、胶西这三个诸侯。
据赵无恤所知,赵操走的时候,还带上了一个叫曾参的年轻人,任命他为琅琊君幕府从事。
说来也气人,邺城的法律风气,临漳学宫的务实精神,赵操这五年里学到了不少,但骨子里的好儒也没放弃。经过东胡之役后,赵无恤对这个长子是有一点失望的,他虽然跟赵佳同岁,但基本没受过什么挫折,想事情依然十分单纯天真。
但毕竟是赵无恤的亲生骨头,他只能往好处想了,孔门的学说也不尽是迂腐的,曾参的一些理念,倒是揉杂了赵无恤提出的一些东西。何况,无恤几年前就已经指派了好法术的成抟担任琅琊令,或许可以补正赵操一二。只希望赵操能听自己的话,能够“外儒内法”吧。
就算他想复古,想大兴仁义,也对当地影响有限,赵国的封君权力可大可小,像钟吾君赵广德和商君赵伊,就拥有实权,但赵操这类没有执政经验的黄毛孺子,先让琅琊令越俎代庖几年吧,不管封君个人喜好如何,都必须服从国策,不然就束起双手,做一个清闲封君吧。
至于赵无恤的太子赵恒,现如今也快十五岁了,垂鬟结髻,玉面峨眉,和他母亲乐灵子越来越像。赵无恤对他的教育更上心许多,让张孟谈、子夏、邓析等人轮番授课,做赵恒的夫子,希望他在重视律法之余,接受不同的学说熏陶。
赵无恤的后宫依然是那样子,乐灵子和季嬴维持着宫中平衡,在空同明珠进入后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倒是这草原女子似乎极好生养,赵无恤总共之临幸了她一两次,十二月初的时候,居然就诊断出来有孕了。
到了腊月初八的时候,又是一年雪落时,赵无恤刚做完腊祭,回到季嬴的长秋宫里准备休息,却接到了一封信,一份来自草原的信……
不用打开,只用看羊皮封面上那一如赤山勒石的笔迹,赵无恤就知道,这是赵佳写的……
……
“君上吾兄,在上,妹护楼烦校尉佳再拜言。”
“初秋一别,已隔三月,如三岁兮……”
这封信应该是上个月,也就是冬至之月写的,路上花了月余时间才到邺城,可见这寒冬时节里,沿途羁旅之艰难。
但这封信却洋溢着夏天般的热情,让赵无恤读过之后,心里生出一丝暖意,驱走了腊月的冰凉。
信很长,没有太多的吐诉思念,而是重在叙事。赵佳用有些杂乱的语气,讲述了赵无恤离开代北后,她在那里做的事情……
随着赵国在北疆打开局面,控制的地域自然不再局限于代郡,而是开始向外拓展。九月的时候,正值秋高马肥,赵佳率领第一批军屯部队,进入代郡以北的阴山、大青山南麓地区,想要在这里拓殖,建立一个据点。
她在信里讲述了建立据点的经过,十分曲折,以至于赵无恤都不知道这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少女加入了想象的成分。
“阴山之阳,又有山系,因其青杉苍翠,故名曰大青山。大青山之南有平原阔野数百里,荒于水、武泉水流经其间,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宜农宜牧。妹听土著匈奴乡导之言,于荒于水之西筑城……”
然而刚筑完一面土墙,这新城便因为未知的原因轰然坍塌了,当地的匈奴人都十分恐惧,连赵军里的一些人也惶恐不已,以为这是触犯了当地的鬼神?纷纷劝赵佳放弃在这一带建立据点的打算。
然而赵佳是什么人,岂能轻易服输?她将本地土著巫师统统赶走,从代郡找来了鲁班的弟子,临漳学宫里培养出来的营造工匠,发现之前的城址的确没选好,其地卑湿,地基很难打牢,那些部落的乡导是故意引他们来此的……
与此同时,赵佳还觉察到,这个名为“匈奴”的小部落对赵军的到来充满敌视,除了派乡导欺骗他们外,还试图劫掠赵军的粮秣,让巫师对着沿途河流水井下咒,毒杀赵人,他们知难而返。
赵佳大怒,这是第一次有部落对赵国阳奉阴违,若是这根出头草不拔掉的话,只怕会在草原掀起一场巨大的反抗。
于是她继续与这个名为“匈奴”,人数千余的小部落虚与委蛇,另一方面秘密从龙城招来援军,在一天夜里联合楼烦、空同人突然发动袭击,将匈奴部毁灭。像对付东胡人一样,焚烧了他们的帐篷,杀光了他们的男人,将女人送给臣服于赵的空同、楼烦人,匈奴部落,就此灭亡……
用匈奴部立威血祭后,赵佳又让工匠到荒无水以东,寻找新的城址。
传奇从这里开始。
赵佳说,工匠们白天见有一群天鹅在云中飞翔,整天都在大青山南麓同一个地方的上空来回盘旋,鸟群下方的地面上还放射出耀眼的光辉……看到这个景象后,工匠认为是吉祥之兆,过去一瞧,土地夯实,附近还有水源,于是便决定在这里筑城。
“佳乃改卜阴山河曲而祷之,昼见群鹄游于云中,乃于其处筑城……城名曰:云中!”
……
“匈奴,云中城……”
赵无恤读到这里后,已是唏嘘不已,他不知道,赵佳在信里其实想说很多很多,她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告诉赵无恤。
但立刻又觉得自己能告诉他什么呢?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最后只能在叙事完毕后就草草的收了尾,以“今附貂裘、狐皮等少物,均乃妹亲手射猎,为路远不得多附,还请兄长纳之。仲冬寒冷,代北如此,邺城亦然,望兄长及阿姊、诸侄以貂狐之皮为衣,珍重安好……”作为结束。
读完全篇后,赵无恤竟突然大笑起来。
自己的小妹,她不知道,她在不声不响间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啊。匈奴在春秋之世只是一个小小部落,游牧于阴山、大青山一带,小到赵无恤都没注意到他们,可在后世却大名鼎鼎,建立了第一个草原帝国,影响深远,谁料就这么被赵佳斩草除根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未来挛鞮氏的头曼、冒顿、伊稚斜,那些正儿八经的“撑犁孤涂单于”,本该纵横欧亚草原,让白人也闻风丧胆的上帝之鞭们,直接就没了出场的机会?而战国的赵国名将李牧也没机会驻扎云中,拿刚起家不久的匈奴人刷功绩了。
几个世纪后的历史会因此发生怎样的变化,赵无恤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经过赵佳这么一折腾,代郡之外的大片草原,这回是彻底落入赵国实际控制下了。那里位于后世的呼和浩特一带,拥有比代郡更加优良的草场,可以大规模放牧马匹,训练骑兵,靠近黄河的岸边土地肥沃,开辟耕地,可以养活大量人口。
可以这么说,云中城,就是赵国钉进草原,在塞北建立统治的一根钉子!
“传诏令。”赵无恤又将这封信看了两遍,让侍从在上好的锦书上记录道:
“以塞外代郡龙城以北;阴山、大青山以南;黄河以东设云中郡,郡治云中城。“
“公女赵佳,英睿有为,三箭退虏,勒石赤山,亲执金鼓,伐灭匈奴,有为君分忧之心,克定边疆之勋。昔殷之妇好,列于高庙,今公女功参佐命,不让须眉,非常妇人之所匹也,理当嘉奖,使其为云中君,统领云中军务!”
什么,以一位公女做封君!?
侍从差点咬了舌头,这件事一定会在朝堂上引发争议吧,但他不敢做越过职权的事,依然颤抖着手记录下来。
赵无恤也不管旁人怎么看了,他拿起玉印,在锦书前沉默良久,心里充满了怜惜和无奈。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未央宫今夜的月亮很圆,但赵佳却要一个人在塞外草原简陋的城寨里,忍受寒冬料峭。赵无恤回来以后,和季嬴又一起去信劝过几次,希望她能回来,但赵佳的性格跟赵鞅一模一样,这匹倔强的银马是铁了心要呆在代北了……
赵无恤心里默默诉说着自己的歉意:“小妹啊,安逸生活、美食衣帛,都不足以唤回你,既如此,这就算是为兄给你的少许补偿吧……”
他在玉印上呵了口气,在墨迹刚干的诏书上重重盖下红章!
云中君,赵国的第五位同姓封君,是个女人!
……
PS:那啥,还是说几句吧,赵佳的剧情,大概从一年半前在脑子里浮现,几个月前开始拟定细纲,这之后就从来没变过。写作过程中,书评区里真是波澜起伏,从一开始骂她说想让她死,到后来又怜她觉得作者心狠,这个反转相当有意思。当然一些盗版网页的评论更是一致认为这本书血崩了。
但是,两年前,刚开始写这本书时,有人就对我说,你驾驭不了春秋,肯定崩;一年半前,当剧情进入无恤奔鲁的时候,有人说这书崩了;当涉及到孔子的时候,有人说书崩了;当写南子的时候,有人说这书崩了;写季嬴篇时,又有人说书崩了,你快烂尾吧……
两年了,五卷一千一百五十三章,三百六十五万字,书崩了么?烂了么?精品已入,版权已卖,长约已签,夫复何求?
“书友的意见”我会看,会思考,会修改不恰当的无关紧要的细节,但是从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我的大纲,他骂由他骂,清风拂山岗;他夸由他夸,明月照大江。反正这个人物已经印在你们,至少是大部分人心里,一年内忘不了她,忘不了那种离别时有点遗憾的感觉,她的存在就是成功的。除了少数人外,每一个重要角色,她们的结局在出场那一刻就已经被性格注定,连我也没办法逆转。以上纯属无病呻吟,支持的就投张票吧,这章算是明天的提前发了,晚上还有一章。
第1154章 逐鹿中原
经营北疆,收胡貉之利是赵国的国策,皮货牲畜,甚至是草原流入内郡的奴隶,都是暴利产业。所以除了云中郡外,赵无恤还在代郡以东、燕国以北的地区设置了上谷郡。
上谷郡,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宣府、张家口一带,随着东胡残部远遁,这里也成了一片空地,其地山高谷深,雄关险踞,景色秀丽。北以燕山屏障沙漠,南拥军都俯视燕国,东扼居庸锁钥之险,西有小五台山与代郡毗邻,汇桑干、洋河、永定、妫河四河之水,踞桑洋盆地之川。此处是燕国通往草原的天然通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在这里屯驻军队,设立藩篱,监视赵国暂时无法控制的西辽河,防止东胡或其他部落再度兴起,是很有必要的。
上谷郡的治所在屠何,也就是明清时期的宣府,由新稚狗担任郡司马。这个郡看上去很大,却空有名头,辖区里的居民很少,在中原移民过去将其填满前,上谷和云中,充其量就是个两个作为代郡羽翼的军事防区。
如此一来,以代郡为主,云中在西,上谷在东,赵国的代北三郡如同三驾驶向塞外的马车,互为犄角。这三郡里,代郡依然是重中之重,虞喜死后无人能主持大局,赵无恤便将大将邮成派了过去,总领三郡,有机断之权,自此以后,他就可以暂时不必担心塞北局势了。
但邮成这一走,上郡的司马却空了出来。赵无恤思虑再三后,敲定了人选,他将宗室子弟赵蒹从淮河沿线调了回来,去做上郡的军事长官……
这一日,赵蒹奉命回京述职,因为他是宗亲堂弟,不是外人,赵无恤便在宫内摆了家宴招待他。
长乐宫中,红烛高悬,琼浆暖酒,钟鼓音乐,牛羊豚肉一应俱全,赵无恤位于正席,赵蒹坐于下首,比起十年前伐秦时的稚嫩,这位赵氏的”千里驹“已经成熟了许多,面带风霜,颔下已经留了一些黄黑相间的胡须,不过见到赵无恤后,依然是满眼敬慕。
赵无恤还让乐灵子、季嬴,太子赵恒,幼子赵偃等人也来陪坐,席间君侯夫人乐灵子笑着说让他们只言亲情,勿谈国事,众人笑着答应,一开始还其乐融融,但吃着吃着,赵无恤却突然叹了口气……
“看到子苇,我却是想起了一个人啊……”
赵葭也若有所动,拱手道:“君上想的,莫非是柳子骞?”
……
赵无恤想起的那个人,正是已经远赴异域,杳无音讯的柳下越。他是盗跖之子,也是赵葭的好友和袍泽,一直志在四海。黄池之会后,主动请缨去往西方,试图重走穆天子西行之路,寻找传说中的西王母国,为赵国凿空西域,以获取赵无恤渴望已久的汗血马、苜蓿、棉花等中原没有的物种。
然而算算时间,他于赵侯无恤四年(公元前485年)仲春出发,而现如今已是九年隆冬(公元前480年),弹指一挥间,六年已过,但柳下越和他的队伍却依然杳无音讯。
“按照君父之前的规划,就算柳将军一直走到天山才返回,往返也不过三四年时光,超期如此之久,他会不会已经……”
话到嘴边,太子赵恒却不说了。
他有些悲观,他打小就没怎么离开过邺城,外部世界对于他而言是充满未知和危险的。
在临漳学宫里,赵恒听过一首歌谣,里面充满了中原之人对遥远西方的想象:“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他们说,那里四外是空旷死寂之域,红蚂蚁大得像巨象,黑蜂儿大得像瓠芦。他们说,那里五谷不能好好生长,只有丛丛茅草可充食物。沙土能把人烤烂,想要喝水却点滴皆无。走在其中,彷徨怅惘没有依靠,广漠荒凉没有终极之处……
总之,就连死者的灵魂去了那里也会被蒸腾得灰飞烟灭,何况活人?
所以在赵恒看来,柳下越的出访本身就是一次可能性极低的冒险。泾水以西就不再是赵国领土,在陌生的蛮荒异域,商队可能会遇到种种危险:或许会被嗜血成性的贼寇劫杀,或许会被语言不通的异族囚禁,或许是在横跨大漠时没了水,尸体就在滚烫黄沙的里逐渐风干……而他们渴求已久的目的地,只是一场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此话说出来后,席间众人沉默了,连赵无恤也有一丝后悔,凿空西域到底有多难,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但依然没忍住内心里的冲动,答应了柳下越行此冒险之事。是不是应该在全取中原,控制秦国后,再派他出去比较合适?
如今柳下越不知生死,他临走时虽然已经娶妻,却没有留下子嗣,若他真的已经遇难,赵无恤恐怕还得出面,从曲阜展氏那里要一男半女来,过继给柳下越,好延续盗跖这一脉的香火啊……
不料此时却有一声清脆的孩童声音响了起来。
“或是那位柳将军被沿途的邦国盛情挽留,耽搁了呢?或是他因为西王母太美,留在当地,没来得及返回呢……或是,或是他到了天山,没找到父亲想要的东西,又继续往前走了呢?”
却是赵无恤那个才九岁大的幼子赵偃奶声奶气地发言,还没说完,就被他母亲季嬴打断,让他休要插嘴,随后对乐氏夫人和太子恒歉意一笑。
乐灵子还之以微笑,赵恒则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十五岁,被一众太子太傅教导得多才多艺,理智务实,不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也不再相信童话了。
然而赵无恤却哈哈大笑起来,让赵偃上前,赏了他一块贴身的玉佩。
“孺子说的没错,远赴异域会遇上些什么,连寡人也说不准,怎么能盼着柳子骞死呢?寡人依然相信,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五年不行,那寡人就等他十年,二十年!因为寡人相信,柳下跖之子,绝不会辜负于我!”
小赵偃的话有道理,华夏周围充满了蒙昧和未知,柳下越的西区,可以说是又一次地理大发现的壮举,总是谨慎保守,注定是走不远的,以一种炙热和疯狂的态度去发现探索,或许能抵达目的地,也或许南辕北辙,但只要他再耐下心来等一等,也许,会有张骞式的奇迹出现呢?
……
筵席撤下后,赵葭却留了下来,当只要他与赵无恤两人君臣相对时,他终于敢将席上没机会说的话说出来了。
“君上,臣有一些肺腑之言要说,请君上恕罪!”
“说吧。”赵无恤径自坐下,也让侍从给赵葭赐座,他却是不肯坐,下拜后,嘴巴像机关枪一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自从九年前夫差在鲁、宋大败,带着残兵败卒退回江东后,南方的形势便完全调转了过来。楚国与越国结为同盟,联合攻吴,而我赵国则坐山观虎斗。那楚国白公王孙胜和越君勾践并非凡俗之辈,不但勤修内政,水攻陆战也一直打得吴国节节败退。”
“黄池之会后,眼看吴国有些支撑不住,君上还陆续放了一些吴人俘虏回去,并向吴国输送了一些军中淘汰的兵器、甲胄甚至是粮秣,换取吴地的铜锡。”
“赵国的扶助让吴国缓了一口气,夫差对越国楚国发动了数次反攻,奈何国力已疲,上游地势也被占光,偶尔有一些小胜,却对大局影响不大。”
“臣等奉命驻扎钟离,保护蔡国,监视楚国,使其不敢冒犯淮北,但君上也勒令我军不能妄动。毕竟君上那几年正在伐齐、休养生息。之后又有伐中山、伐东胡之役。可是现如今,四海晏齐,正是插手南方的好机会,君上却将臣调了回来……”
赵无恤最初时一言不发,等他说完后,才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不是说今日家宴,国事明日朝会再谈么?”
“赵国乃君上之国,对于赵氏而言,国事也是家事,臣从小性子急,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学宫里出来的人,别样都好,我最不喜的就是这喜欢偷换概念的狡辩。”赵无恤笑骂着指了指赵葭,说道:“汝小子这是在抱怨,抱怨寡人不让你呆在南方,主持南征之事,错过了立功成为封君的机会,对否?”
赵葭被看穿了,心里一颤,连道:“臣不敢……”
“你还不敢?连秦国的岐山之阳都敢孤军去闯,试问赵国除了柳下越外,谁的胆子还有你大?”
赵无恤则冷笑道:“别看江淮这几年打的热闹,但要论对赵国的重要程度,上郡也不亚于淮北。这些年上郡白翟比较安分,是故没什么战事,但是作为监视秦国、义渠的第一线,岂能没有猛将戍守?邮成一走,军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对西线军务了如指掌,还有谁能比我家的千里驹,更让秦国人害怕?”
当年赵葭百骑入岐阳,烧其城邑,留书而去,使得整个雍都都深受震惊,那余威致今还在,赵无恤希望赵葭能够回到他熟悉的战场,至于淮北,他已经起用了回到赵国的邢敖代替赵葭的职务。
“上郡之重要,臣岂能不知,但是君上。”赵葭虽然知道上郡司马的爵禄比钟离校尉要高,但他对赵无恤这个时候将他从淮水调回来有一些疑虑,有些着急地说道:”吴国已经丢光了门户,今年入冬时,楚国横绝大江,越国也再次进入五湖地区,姑苏残城一座,即将被包围。吴国奄奄一息,或许撑不过明年了……”
“你的意思是,要乘着三虎疲惫,赵国横插一杠,让楚、越灭吴不成?”
“正是!若是乘势夺取楚国淮南群舒,则更好不过。”
赵无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小滋扰牵制可以,但举国之战却不可行。南方作战不同于北方,骑兵几乎无用武之地,而赵国的水军,依然无法与楚越匹敌,就算在淮南打败了楚国人,依然只能对着大江望江兴叹,看着越国灭吴。”
赵无恤有些无奈,虽然他已经让赵广德、言偃等人在淮北经营数年,但依然没有办法进行大规模的南方作战,通过种种手段,能把楚越灭吴的时间延后这么多年,已经很不错了。
更何况,比起去帮吴国强行续命,中原还有另一处更加甜美香脆的蛋糕等着他撷取。
“寡人便对你直说了罢。”
赵无恤道:“在你去上郡赴任之前,还要替寡人做一件事。”
“不知君上有何吩咐?”感觉有仗可以打,赵葭顿时心喜,现在赵氏的宗亲,就差比较年轻的他没有封地了,本来他已经看上了淮南,却被赵无恤调了回来……
“开春后,汝帅步骑三万,下虎牢,临孟津,兵逼洛阳!”
“这……君上莫不是要……”纵然赵葭胆子极大,却也大吃一惊!
赵无恤露出了一丝笑:“不错,寡人刚接到消息,成周的周王,已经活不到明年春天了……天子下堂,寡人身为伯主,少不了要去奔丧,并效仿周公,扶持孤弱,摄天下之政!“
大国间的角逐,是全方位的,不能只死死盯着一个地方,就在楚人白公胜为了灭吴全力联合越国,猛攻江淮之际,赵无恤却已经定下了一个小目标:边边角角就让宵小们争去吧,周失其鹿,寡人先逐之!
第1155章 王的盛宴
噩梦……噩梦……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公元前479年),成周王城,宫室外寒冬料峭,宫室内却因各种炭火熏香的存在,而显得十分温暖,空气中有一丝病态的甜腻。一位虚弱的老者躺在厚重的被褥下,因噩梦折磨而浑身大汗,他不安地发出痛苦喘息,似乎随时都要一命呜呼。
他的榻旁,王的冠冕玄端摆放整齐,却透着一股子陈旧。
他名为匄,是周室的王,是本应该权势熏天的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现实却如同苦酒一般酸涩,王权旁落,世无忠臣,连匄自己也奄奄一息。
这一切,都拜那俩人所赐!
匄的一生里,有两个最可怕的敌人,一个叫王子朝,一个是赵无恤,他们像噩梦一样折磨了他一辈子……
在寺人的帮助下艰难地翻了个身,周王匄再度痛苦地进入了昏睡中,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
……
噩梦……噩梦……
那是四十多年前,季春之月,洛水之滨,一场王室内部的宴会正在举行,那时的匄,只是周景王诸多儿子里很不起眼的一个庶子,坐在末席,恭顺地竖起耳朵,聆听兄长们的发言。
这场宴会是为庆祝太子猛及冠而举办的,他本应该是主角,但此时此刻,太子猛也只能和王子匄一样,涨红了脸,捏紧拳头呆坐,因为他们父亲的眼睛,从来没有从那个人身上挪开过。
王子朝,周景王的庶长子,生得玉树临风,做事有勇有谋,接人待物彬彬有礼,打小便被旁人称赞说有王室风范,深得成周士人拥戴。但同时他也是其他王子共同仇视的对象,因为子朝太过耀眼,不管走到哪,一言一行,都能夺走别人的风头,跟这只凤凰比起来,为人软弱的太子猛就像只乌鸦,而王子匄也如同一只小麻雀。
这场太子猛的及冠宴会,就这么成了他抒发自己政见的个人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王室子孙为公卿者,同样会因为私利而想让王室卑微;而那些出自畎亩的士人,纵然没有血缘之亲,为了得到重用,却更能为王室所用,理政治民!《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父王,周不能再继续因为‘尊尊亲亲’的古制,掩饰王室的隐患,而使得成周日渐衰微了!”
这些话在保守的王子匄听来,简直是骇人听闻,然而他的父亲周景王也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天子,竟对王子朝十分欣赏,觉得”此子类我“,甚至生出了废黜太子猛,立王子朝为君的念头,只是碍于国内单、刘等公卿的反对才一直没能实行。
天子和强卿的矛盾在暗处日益增长,周景王已经将单、刘二卿视为妨碍自己的尾大不掉之臣,竟密谋将二卿除去,为王子朝扫清前路。只可惜他身体一向不好,还未来得及发难,就在一场地震后,发心疾死了。
周景王的突然暴死,给成周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王位,引发了王室的大分裂!
是年六月,王子朝与王子猛争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为王子朝深得人心,所以赢得了大多数士人、百工及灵王、景王族人的支持,很快就集结了大军,击败王师。
周悼王出奔,告急于晋。十月,晋大夫籍谈、知跞率军护送悼王返归王城,但很快又被王子朝包围。十一月,胆小怕事的悼王在惊惧交加中死去,本来一直是旁观者的王子匄就这么被刘、单两家扶持上了王位,他很不情愿地站到了王子朝的对立面……
战争在延续,成周已经彻底分裂,周王匄这边只有刘、单和部分贵族,王子朝那边却有下层民众拥戴,优势极大,却也没法一口将敌人吞下。双方就这样对峙了数年,王子朝占据周都王城,周王匄则退居狄泉。狄泉在王城东,时人称他为东王;王子朝亦在王城称王,人称西王。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那时候的周王匄,每天都躲在城邑里担惊受怕,生怕哪一天自己就被出卖,被王子朝所杀。好在晋国是站在周王匄这边的,到了战争的五个年头,在知跞、赵鞅的帮助下,周王匄终于将王子朝赶走,与其族党逃奔楚国。
这胜利来得有些不可思议,平平无奇的周王匄甚至都无法相信,自己能战胜那个所有人都认为是”周室中兴希望“的王子朝。然而周王高兴得太早,王子朝虽然逃走了,但这之后十多年,周室依然笼罩在他的阴影下,王子朝的影响太大,其余党在成周所有的城邑乡闾里出没,密谋迎回子朝,甚至策划了数次对周王和刘、单的刺杀……
周王匄依然不敢踏出王宫一步,他本应该是受万民拥戴的天子,却一直被认为并非正统。直到那一年春天,楚国被吴国击败,险些亡国,境内大乱,王子朝也失去了庇护,周王匄趁机派人在楚地将他杀死!
王子朝两鬓生白头颅被装在礼盒中送了回来,周王匄仔细端详后,才确定这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是自己那位不可一世的王兄。
“王兄啊王兄,你可是能让老子垂青的人,也有今日!”
他哈哈大笑,随即收敛了笑容,假惺惺地让人厚葬。
然而就在他与刘、单二卿为除去心腹大患而饮宴相庆的时候,王子朝的党羽儋翩却打出了为子朝复仇的旗号,起兵举事。一时间,腐朽的周六师根本抵挡不住愤怒的士民,周王匄再度仓皇出逃,直到次年才又在晋国的帮助下回到成周。
经过这二十年折腾,周室越发衰败,连诸侯都瞧他们不起,加上民生凋敝,天子出行连同一毛色的驷马都找不齐。但周王匄好歹松了口气,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后,周室的人总算开始遗忘王子朝了,从那位仁德兄长阴影下走出来后,他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吧?
然而,也就是在王子朝乱党被彻底平定的那一年,也不记得是从什么人口中,周王匄初次听说了“赵无恤”这个名字……
……
噩梦……噩梦……
他又梦见旗帜遮天蔽日,敌众如云,飞箭交坠,衣衫褴褛的国人拿着破损的兵器,战战栗栗上前。整个成周尸横遍野,自己则走在茫茫原野上孤独迷茫不已,马蹄声隆隆响起,回过头时,一匹高大的神骏已经呼啸而至,坐骑上骑手浑身铁甲,手持利刃,刀锋朝他的头顶划来……
周王匄的后半生,刚从王子朝的阴影下爬出,却又陷入了对赵无恤的恐惧中。
最初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流亡卿子,在宋、鲁间彷徨无措,混了一个邑主、大夫的位置。这天下的邑主、大夫成百上千,周室也仅仅因为他是赵鞅的小儿子,才对他产生一点关注。
然而渐渐地,就在成周一日日固步自封,按照几百年来的惯性继续缓慢爬行时,东方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几年发生的事,让周王匄应接不暇,一会是阳虎乱鲁,赵无恤与三桓共逐之。一会儿是齐国伐鲁,赵鞅救鲁,赵氏父子大败齐侯。不知不觉间,一个新的势力在鲁卫边境上悄然兴起,宋之乱,堕四都,在时势的推动下,那个小小邑主赵无恤竟然窃鲁成功了!
虽然感慨人心不古,外人执国命,非鲁国之福。然而这又关周室屁事,早在三百年前,王室就已经管不了鲁国的太子位了,现在还能越俎代庖去指点赵无恤做鲁国上卿合不合礼法?
闭上眼,周王匄继续在宫内过自己的小日子,然而等他翻过身时,却赫然发现,周室不知不觉间,已经卷入了晋国的内战中……
随着赵氏在河北的一次又一次胜利,晋国的内战开始朝着不可收拾的局面坠落,王室因为刘公和范氏的姻亲关系,也被拖入了泥潭,但周王匄除了一张谴责赵氏为晋国叛臣的诏书外,对战争的走向影响微乎其微。
直到三年后,战胜了强敌,成为晋国上卿的赵无恤兵临孟津,兴师问罪,周王匄才慌了神。
将所有罪责推给苌弘,并交出了许多典籍,割让黄河以北数座城邑,总算是将那杀神送走了。
那是自王子朝之后,周王匄第一次受到如此严重的威胁,赵氏的刀刃,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点点逼近,让他寒毛直竖,让他如坐针毡。
“赵氏侵欲无厌,规求无度,贯渎鬼神,慢弃礼仪,倍奸齐盟!寡人岂能坐视不理?”
当然,正面的对抗是绝对不敢的,周王开始使出过去的老套路,暗中派人去为各国的反赵同盟牵线搭桥。然而赵军再度从重围里杀出,灭魏,败秦,退楚,破郑,在他们强大的力量面前,王室的小手段就如同一个笑话,周王匄也只能答应赵氏列为诸侯,取代晋国。
赵无恤羽翼已成,这之后,与之对抗的想法几乎没了,周王匄费尽苦心想要讨好赵国,又是天子赐胙,又是亲至黄池,为赵无恤当选为诸侯霸主捧场……
本希望赵国能像当年的齐国一样,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维持王室地位,然而宴会上,那一句南子让人传开的”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预言,却让周王匄震怖不已!
从黄池回来后,周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之后又听闻赵国已经吞并卫、鲁、三邾,灭亡中山的消息,想要阻止却有心无力,没过多久就病了……
又过了几个月,他再度惊闻赵无恤在塞北大败胡人,又在各部簇拥下自称塞外天子的事。
“赵侯素有不臣之心,在塞外已称天子,在中原僭越称王还会远么?”周王匄忧心忡忡,病情日益加重,正是从那天起,噩梦便开始纠缠着他,不让他安生。
……
噩梦……噩梦……
这一次的梦比过去更加真实,他梦到赵无恤骑着战马横穿成周王城,在两阙前也不下马,而是径自纵马践踏古老的宫殿,践踏那些庄重的瑞兽夔纹,一直走到最深处,最神秘的文武之庙里……
周王匄就在这里,可怜巴巴地等着他,与衰败疲倦的周王相比,梦中的赵侯形象是令人敬畏的,他穿着华丽的玄色铠甲,胄里露出的眼睛无情而残酷,火红大氅上沾着朵朵雪花。大氅盖住了马半个身子,却不妨碍那畜生在文武之庙里拉了一泡热气腾腾的臭屎。
赵无恤没有看周王,他看向的是列于庙中的九鼎……
“鼎之轻重……”
周王匄听到赵无恤如此说道,嘴角还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志在必得的笑。
“我能问否?”
……
“啊!啊!他来了,他来了!”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时,周王匄双目圆瞪,混身战栗,大喊大叫。随即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床榻上,被褥是如此沉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起来,在侍从帮助下理顺了呼吸,一股恶臭又从下体处传来,熏得寺人们都别过了脸去。
他已经衰竭到无法控制大小便了,这是近月来常有的事,太医断定,他活不过这个春天,如今病情加重,更是已到弥留之际。
天子沦落至此,实在人让人悲哀,但周王匄却不让寺人为自己清理,他甚至顾不上让自己有一个体面的死法,而是急切地唤来太子仁,然后紧紧攒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谷死后,汝需循规蹈矩,听刘、单二公之言,结好赵国,满足赵侯的予索予求,切勿……切勿一时不慎,做了大周的亡国之君!”
老泪横流,周王匄已经泣不成声,哭着哭着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终于可以从前半生和后半生的两场噩梦里解脱出来了,此时回头看看,还是做从不被父王放在眼里的庶王子时,最是快活。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卯时三刻,天子崩。
与此同时,横卧于洛阳北侧的北邙山,也有隆隆马蹄响起……
PS:嗯,思考后续剧情,今天只有一更
第1157章 周德已衰
PS:五千字大章……
王城的大钟楼不在宫内,而在外郭,因为这钟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召集国人百姓集会宣布政令用的。
所以周太子仁还得登上马车,赶赴宫外才行。
按照礼制,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国都快亡了,太子仁也顾不上自己还未正式登基,直接就用了他父王的车马。
六匹好歹还能吃上粮食的老马套辕,带着太子仁,和他最信任的老太傅,以及十多名宫甲向城南驰去。
沿途,他们首先路过了一片官署区,这里最为靠近王宫,是贵族们的居所,看上去层层叠叠,居住其中的只怕有万余人之多。
当年平王东迁时,大量西土贵族跟着过来,有周、召、荣、毛、尹等氏族;而到了洛阳后,几百年来支系分散,又产生了甘氏、刘氏、王叔氏等数家。这上百个家族盘根错节,依附在王室身上,他们拥有大片土地住宅,不事耕作,每日锦衣玉食,只需要在作战时派出一些战车加入六师。
在周代,当兵入伍本来是贵族的特权和骄傲,然而被晋国保护了一百多年后,周人的肉食者们日益堕落懈怠,休说亲自拱卫王室,他们连兵赋都屡次推脱,不想缴纳了。
时值赵军临城的危急时刻,这里同样乱作一团,太子仁本来还希望号召一些心存周室的贵族武装起来,披甲持锐保卫城邑。但看到他们各家都各闭门户,只忙着将礼器、财物藏匿起来时,顿时大失所望。
太傅冷眼旁观,淡淡地说道:“正如《十月之什》所言,‘择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大难临头,这些人从来是只顾家而不管国,当年骊山之难后,宗周众勋贵就只顾着自己先跑,而不管平王孤军遇险。”
每逢大难临头,成周贵族都是这尿性,若非他们如此软弱自私,两百年前王子带引着戎狄打来时,周襄王也不用弃城而走了。
“若公卿大夫可以依仗,余还有必要跑出宫来么?”太子仁倒是早在预料之中,他咬了咬牙,命令御者继续向前,朝外郭的平民居住地驶去。
……
周制规定,王城之外百里以内,分为六乡,每乡设乡大夫管理政务。乡闾居民基本是按照宗族而居的农民,相互之间具有血缘关系,也是周朝军队的主力。
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六乡制度也难以为继,王子朝之乱后,血缘纽带联系的六乡制度更是彻底崩溃,大的宗族分裂四散,反倒是在城郭内谋生的小户人家越来越多起来。周室人众地寡,所以住在城里的人基本都做工匠或者商贾,所以后世到了苏秦的时代,才会说“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
当天子之驾冲出内城后,太子仁首先面对的,就是这些听闻大军临城,正赶紧解散集市,准备结束活计,收拾摊位赶紧回家的工商们。
“太子驾到!众人敢不行礼!?”忠心的御者大声说道。
国人、工商有些愣神,但还是习惯性地朝披麻戴孝的太子仁见礼。
“二三子免礼。”
太子仁现在也顾不上礼仪,站起来,让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他,嘶声力竭地呼吁道:“百姓们!先王刚刚驾崩,赵侯不臣,竟欲谋我周室,现已兵临城外。孤虽年少,却不容他以下犯上,必要保王室尊严。今六师不齐,城头空虚,还望百姓们能拿起兵刃,加入卒伍,助我守城!”
一边说着,他一边让后面的宫甲将拉在副车上的兵器甲胄大捧大捧地抱下来,炽热的目光看向众百姓,希望他们能拿起武器,跟在自己身后保家卫国。
然而让太子仁失望的是,这片闹市有数千百姓,但他们只是望着满地的陈旧兵器,却没有人去捡起来,加入太子的军队。
气氛似乎被凝固住了,众人空洞的眼神中满是冷漠,而太子仁拿着长剑在戎车上呆立,涨红了脸,极其尴尬。
憋了半天,他只能大声恐吓道:“难不成就没人感激周室六百年恩德?难不成汝等要等到赵军破城屠户,才后悔莫及么!?”
过了半响,才有一个手持鸠杖的耆老颤颤巍巍地出面为太子解围。
“太子。”
他拱手笑道:“过去五六年里,赵国的军队调防,从成周路过没有十次也有八回,所需的粮食、蔬果也都是以平价甚至是高于市价的钱帛购买,于吾等商贾工匠,一直是秋毫无犯啊,屠城绝户,怎么可能……”
这一番话引起了一阵赞同,黄池之会后,周室几乎变成了赵国的一个外郡,赵军三天两头就借道。百姓们一开始还心存畏惧,可渐渐地却视为平常。没有了被屠戮的危险后,众人顶多暂停生意回家躲上几天,很快生活就能一切如常,何苦跟着太子仁去城头与强大的赵军对抗?
至于太子仁口口声声的“王室尊严”,与他们何干?
而“周室六百年”恩德,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有来集市贩卖物品的农妇农夫就小声嘀咕道:
“什么恩德?吾等没有逃亡外国,留在周地为贵人耕田种地,已经十分尽责了。家里仓禀里虽然盛满粮食,三成却要送给王室,再有三成给邑主,吾等所剩无几。每年八月才到,吾等便要采集丝麻,给贵人做衣裳,艳华贵的衣服献了出去,可吾等却无衣无褐,难以过冬……”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这声抱怨,百姓中陆续有异样的声音传来。
“不错,十一月天气已寒,吾等还要上山猎貉,猎取狐狸皮,送给贵人做皮袄,猎到大猪要献王公,打到小猪才能归自己,不然就要打断腿……到了十二月大雪纷纷,贵人们在宫室里饮着暖酒,烤着炭火,吾等却要继续去冒险,砍伐柴薪给贵人烧炭,我这满手冻疮,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一位猎户在咬牙切齿。
“织机上的梭子已经空荡荡,吾等穿葛鞋用粗麻线捆绑,我的孩儿们只能赤脚踩踏寒霜。相反那些轻佻的王子王孙,却穿着吾等所织的上好丝履,大摇大摆走在周道上。周道如磨刀石般平坦,又好像射出的箭一般笔直。王公贵族们可以漫步其上,吾等草民却只能跪在道旁的尘土里不敢抬头。”这是女织工在泪流满面。
“吾等为王室效劳,职供从来不敢怠慢,却一生一世只能做低贱小吏,拿着斗米度日,反倒是那些公卿子弟,只要出身好,随便什么官位都可以补录。”甚至连地位稍高的士人小吏也唉声叹气起来。
他们一开始声音很小,只是自言自语,或是与旁人的谈论,可渐渐却大了起来。
最后,一位衣着朴素的商贾站了出来。他虽然是周人,却在陶丘长期居住,深受那里自由气氛影响的商贾站了出来,因为太子仁带的人不多,他也不畏惧,举起臂膀,大声说道:
“数十年来,王室除了铸造大钱从商贾处夺利,还有时不时的增加赋税,可为百姓做过什么好事?今日才来让吾等感念王室之恩,随太子去送死……”
“我看,不是吾等要感念王室之恩,而是王室要感念百姓养育之恩!”
在那商贾的怂恿下,众人非但没有如太子仁希望的拿起武器助他保卫周室,反倒将过去积压几十年的不公和愤怒归咎于他,开始大声抱怨起来。
这是太子仁未曾料到的,他惊呆了,满腔的豪言壮语被噎住,再也说不出来。
还是太傅见人潮汹涌,想起当年的国人暴动,生怕伤了太子,于是便让御者赶紧驱车离开,而身后的人群则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随后各自收拾东西回家了。
……
“那些加税和摊派,都不是余做的……”当身后的集市慢慢远去后,太子仁才从震动里缓过神来,对着老太傅,苦涩地如是说。
“老臣自然知道……”
太傅一声长叹,那些民众的抱怨是确有其事,基本都是周景王、周敬王时期为了挽救王室财政,而实行的急功近利。但整个王室的傲慢和堕落,不知民情,则是从遥远的宗周时代就遗留下来的弊政,平王东迁后非但没有革除,反倒愈演愈烈,今日终于酿成了苦果,现在的周,就像当年被国人拒绝服役上阵的卫懿公一般,不得人心啊。
说话间,他们已经驶入城南外郭,到达了目的地:钟楼。
这是一栋外郭最高大的建筑,缓缓登上第二层楼后,太子仁站到了大钟面前。
这是一个巨大的铜甬钟,上面有的地方光滑如同铜鉴,有的地方雕刻了夔纹和云纹,钟身两面共装饰36枚高突的长形乳丁纹,极尽华丽醒目,还有长达两千多字的铭文,开头便是……
“二十二年,王自作用钟……”
这是世上最大最壮观的钟,是周景王时代的造物。三十多年前,周景王心血来潮想要铸一个大钟,向国人展现自己的威风,单穆公和乐官伶州鸠都劝诫他,周景王却不听逆耳忠言,一意孤行,搜刮民脂民膏,花费了巨大的民力铸了这重达千斤的大钟“无射”。
第二年大钟铸成,搬到钟楼上试敲,乐工报告说乐音和谐。景王大喜,得意洋洋地告诉乐官伶州鸩说:“你不是说这钟铸成后,必定会发出不谐之音么。”
当时伶州鸠答道:“此钟发出不谐之声的时候还未到,有一句谚语,叫做‘众心成城,众口铄金’,民众喜欢的事,很少有不成功的,民众所不喜欢的事,很少有不废弃的。大王发行大泉(大面额铜币),已经让商贾怨声载道,如今又耗费人力财力铸大钟,民众疲惫,成周之内无不怨恨此钟,这怨恨甚至对准了王室,臣认为这就是不谐的征兆……”
“伶州鸠说的不谐,现在应验了,成周之内,满是不谐之音,众心已散,实难成城,但周之恶政,却是众口铄金。”看着无射大钟,太子仁想起那些百姓的抱怨,苦笑数声。这是他父亲、祖父时埋下的根,现在却要他来品尝恶果。
但他不甘心啊!
赫赫大周,六百年的传承,二十多位先王的冠冕,沉甸甸压在他头上,那些从小就为之骄傲的篇章,一点点在眼前浮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剪商……”
姬姓的源流历史极其悠久,不亚于殷商,虽然对历史有许多装饰和语焉不详,但那份农耕者在渭水周原的兢兢业业,打造了这个生生不息的邦国!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文王武王,那是周的勃发时期,也是最辉煌的时代,可那时候的济济多士,现如今都在哪里?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钟鼓喤喤,磬莞将将,降福穰穰!”
念着这些让人激情洋溢的诗篇,太子仁笑出声来。
成康的治世,分封诸侯,造就了整个天下的雏形,唐虞夏商的文化和传统被继承扬弃,整个天下重重地烙上了周的印记,后世再怎么变动,都无法洗去的印记!
可现在,周却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灭亡了么?
站在钟楼上,太子仁仿佛看到了甲胄鲜明的赵军,看到了骑着骏马,对九鼎垂涎已久,却直到现在才伸出手的赵侯无恤……
“不,绝不!”
他一把推开了想要阻拦自己的太傅,嘶声力竭地说道:“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如今天命未改,赫赫大周,绝不会亡于予小子之手!我不信,不信硕大成周,就没有一个忠臣,没有一个心向王室的国人来助我御敌!”
太子仁咆哮着,双手抱起吊在大梁上,粗如腰身的大钟槌,死死盯着眼前有一间屋子大的“无射”大钟,后退数步,奋力朝它撞去!
“咚!”
一声突兀巨大的颤音,响彻钟楼周围,惊得拴在楼下的六骏嘶鸣起来。
“咚!”
第二声钟声,传到了冷清的集市,这里只剩下几只野狗在纷乱的街道上寻找食物,钟声一起,四下乱窜。
“咚!”
第三声,古老厚重的钟声在洛阳上空回荡,虽然已经隔了一两里地,但城中的里闾依旧清晰可闻,只是各家各户都意识到战争将至,纷纷把门阖上,将这饱含着悲愤的呼吁关在了门外!
“咚!”
第四声,随着击钟人气力的衰减,仿佛是一句越来越微弱的谴责,让从宫室里出来的刘公单公微微一怔。
“吾等已经回不了头了。”单公面带羞愧,但刘公却黑着脸,下达了六师放弃抵抗,准备开门迎接赵侯的命令。
“咚!咚!咚!咚!”
然而,本来已经衰弱下去的钟声却重新振奋,一下,两下,三下.....太子仁咬牙切齿,状若疯虎,也不管从无射大钟上掉下来的铜锈和钟楼里扬起的漫天灰尘,甚至虎口鲜血迸溅都不自知,只是不停的撞。
一声声,不死心;一声声,不情愿。
它仿佛在挽留这个迟暮的古老王朝,他仿佛在哭诉身为文王子孙不能守护祖业的羞愧……
也不知道究竟撞了多久,直到累的不行了,太子仁才双腿一软,瘫坐在钟楼上。
但是,纵然他如此努力,如此挣扎,硕大一个成周,上百家贵族,十万居民,却没有任何人响应钟声,来钟楼集合,拿起武器,助太子仁保卫成周……
“为什么?”
太子仁哭了起来,像一个孩子,对于这个历史悠久的王朝而言,他也只是个孩子。
“为什么?保国者,匹夫之贱,亦有职责,但若肉食者已经腐朽衰败到让民众愤恨摒弃,是没有人愿意为国拿起武器的……”
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惆怅,带着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淡然。
太子仁泪流满面地抬头,却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此人看不出年纪,或六七十,或八九十,其相貌清矍,颌下三绺白须随风飘浮,眼中带着一丝哀悯,脸上却是一副看透一切的释然。
“你是……”
老太傅看到老者,抬起手,有些激动,正要行礼,却被老者制止了。
太子仁眼中尽是迷茫,这位老者或许是听到钟声赶来的唯一一人,他也不管他是谁,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仰头问道:“长者啊,我赫赫宗周,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呢?”
“因为周德衰了啊……”
老者摊着手,理所当然地答道:“物壮则老,这,就是自然的规律,人、万物、家国,统统都逃脱不了这规则……”
“那小子该怎么办?”如今臣邦不臣,国人不国,赵军入城在即,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太子仁已是穷途末路了。
老者走过来,扶起太子仁,拭去了他身上的灰土,对他笑道:“自然之道不可违,记住我的话,夫唯不争,故无尤……”
……
钟晨鼓暮已停,但厚重的回声却久久未息,就这么继续震颤着洛阳。就连在城外大军簇拥下,等待城门被单、刘两家缓缓开启的赵无恤,也耳朵一动,听到了这异样的回荡。
抬起头,他看到余晖中的成周城上方,残阳如血,被钟声惊飞的鸟儿在其中彷徨无措地乱飞一气,一片片倏姹紫嫣红的云霞被疾风刮向茫茫天际,最终不剩一点踪迹,就像这段历史一样,再美丽动人,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殆尽。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道黄昏鸡报晓。”
赵无恤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六百年,不容易,但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
第1158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
“余因先王崩逝,心中悲痛不已,已经无法理政,成周的一切,乃至于嗣君的取舍,就交由伯主来安排定夺罢……”
成周王城北门,姗姗来迟的太子仁朝赵无恤一拱手,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一番话后,也不坐六骏所驾的马车,而是带着老太傅和几名亲卫,往宫室方向缓缓走去,他说,他要继续回到周敬王灵柩前守着长明灯,以全孝道……
如此一来,甲胄精锐的三万赵卒竟奈何他不得,只能让开一条通道,让太子扬长而去。
不费一兵一卒就顺利入城,赵军立刻接管六师的防务,以“预防宵小跳梁”为由,占领了王城。
王城是严格按照匠人营国之制修建的,每面三门,凡十二门。每门三涂,涂阔二十步。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环涂七轨,王宫居中,左祖右社,前朝后市。
随即,赵无恤又假惺惺地步入王宫,在灵柩停放的考庙中为周敬王哭丧。
期间,跪于前方的太子仁并未回头看上一眼,就这么静若木鸡的呆立原地,似乎已无欲无求,无怨无恨。
赵无恤对此子的行为越有些奇异,但顾不上多想,退出来后,赵葭来报,说五宫中的大庙、宗宫、考宫、明堂已被赵军控制,只有路寝有周王女眷居住,兵卒未敢进入。
“严明军纪,敢冒犯者杀无赦!”
赵无恤撂下话后,便让人请刘公、单公二卿在宫内办公的左巷会面,完成与他们之间的交易。
没错,刘、单两家,尤其是多次与赵侯会面的刘承,早就被赵国收买了。
这还是长期经营陶丘的子贡献上的计策:“下贾贾粮、中贾贾丝、上贾贾国。君侯若不爱财物,暗派使臣贿赂中山、周、郑、楚、吴、秦之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子贡身为商贾,很清楚人心对于诱惑的抵御是多么的脆弱,所谓豪臣,指的是握有实权或有巨大影响力的各国大臣,如郑国六卿,秦国公族,楚国县公,吴国的太宰伯嚭等,当然,也包括周室刘单二公。
灭齐后的这几年里,虽然表面没有大的战争,但实际上,各国内部,赵无恤的第五纵队开始渐渐得势了……
赵无恤授意子贡寻找那些希望与赵国亲善的大臣,以武力威胁为主,奢侈品和钱帛,封邑作为诱惑为辅,让刘单二公排挤本国鹰派,替赵国收集情报,五六年下来,周室发生的一切,邺城一目了然,故周敬王病重的消息,赵无恤可以提前从二公处得知,当他兵临城下时,二公也迅速放弃抵抗,开门相迎。
这与历史上秦国的间谍策略不谋而合,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有了内应,破国也变得容易了许多。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既然刘、单二公十分配合,赵无恤自然也不能亏待他们。
左巷内的一处隐秘厅堂内,刘单二公姿态卑微,在被赵侯淫威俯视十多年后,这些视家族传承远胜于忠君爱国的大贵族,早已不敢生出与之为敌的想法。
“地图。”
一挥手,侍从已将成周王畿的地图献上。
放眼望去,洛阳溯洛背河,左伊右瀍。西阻九阿,东门于旋。盟津在其后,太谷通其前。伊阙塞横断其上,轘辕关守护于外。
“好一个表里山河。”对于洛阳的地势,赵无恤是很欣赏的,难怪这里能成为历朝历代中意的古都。只可惜赵国的基本盘在河北、河内,在河南半分根基民心都无,他暂时没有吞周室,化洛阳为郡县的打算,此番只是想要将这地势破了。
“周将以洛水为界,分为东西两处,刘公为东周君,单公为西周君,二君仍为天子之臣。不过先王刚刚驾崩,为防止乱党宵小作祟,成周与王城,赵国代为守备,孟津、伊阙塞、轘辕关三处也交由赵军驻防,二公意下如何?”
这是将赵国的封君制强行移到成周,同时帮刘、单两家瓜分这百里土地,但随着孟津、伊阙塞、轘辕关的易主,这百里之地,已经彻底落入赵国包围了……
“一切都听伯主吩咐!”
扩大了地盘,并被伯主承认了的刘公、单公自然大喜过望。殊不知,从前周室虽衰,但内部好歹还能统一号令,随着赵无恤一声令下,分为东西两个独立领地,王城更是落入赵国手里,这对走在末路上的王室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此事之后,其天下宗主的地位要从根本上动摇了……
果然如太子仁所料,赵无恤此次上洛,对周室而言,堪比一场骊山之难的大灾祸……
……
然而就算太子仁接受了周朝“物壮则老”的现实,听了那老者“夫唯不争,故无尤”的建议,放弃抵抗,听天由命,赵无恤却不打算放过这位有意与自己为敌的太子。
这一日,太子刚刚结束三天三夜的守灵,面容枯槁地出来时,却见刘公、单公跪在外面,面色尴尬,但还是顿首,请太子保重身体,同时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还望太子能主动避位……”
本以为这个平日里十分刚烈的太子会剧烈反抗,甚至破口大骂,然而他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小子本来就无心继承王位,唯君之愿。”
说完,太子仁目光看向了隐在暗处的赵无恤,解开了发髻,披头散发地朝宫外走去。
走着走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一首歌从他离去的方向缓缓响起: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遣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好太子。”
良久之后,赵无恤走了出来,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啧啧称奇,转头对卑躬屈膝的刘公、单公说道:“太子一直是这样么?”
刘公单公有些尴尬,在赵无恤面前,他们将太子仁说成是“不知时势”“不服伯主”的倔强青年,还跑去鸣钟号召国人反抗赵师。现如今太子的态度却转了一百八十度,让他们也琢磨不明白,只好说道:“今日之太子,与往日的确有些不同……”
“怕是得了高人指点……”
赵无恤琢磨着那句最后的短歌,沉吟片刻,让人去保护太子,顺便弄清楚他的行踪。
当夜,赵侯便让刘、单二公伪造了一份周敬王的遗书:“太子仁病弱,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次子闵,规矩肃然,休声美誉,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
而太子仁之后也自言因为先王驾崩,伤心过度,只怕不久于人世,同时坦言自己无德无功,不足以为王,避位让于弟弟王子闵。
王子闵是周敬王幼子,时年十二,虽然废长立幼违反了祖制礼法,但成周已经完全被赵国控制,加上周德已衰,民心丧尽,满朝臣工,除了一两个脖子硬的家伙出言反对被当场轰出朝堂外,竟然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反对的声音,这场废立势在必行。
一月五日,赵无恤请战战兢兢的王子闵升殿,在大庙大会群臣,正式继位,同时也宣布了周室也实行封君制度,刘公单公作为东周君西周君,即日起赶赴封地上任。
然而如此一来,成周就没有执政的卿了。
“天子年幼,无人辅佐,还请伯主效仿周公,代为摄政……”
“请伯主摄政!”
赵无恤三次推脱后,欣然接受了此任,获得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权力,威福莫比。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回想黄池之会上赵侯的那句豪言,才过了短短六年。
至此,赵无恤摄政僭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已成。
一月十日,赵军已经接管了成周各处山川要防,刘公单公欢天喜地地去接收新领地,王城笼罩在赵军的铁骑阴影之下,新天子在王宫里瑟瑟发抖。
从内到外,成周都已经被赵国完全控制。
也就是这一天,赵无恤又来到王宫大庙,提出了一个更加过分的要求。
“吾欲观周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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